这话中的胁迫意味极重,夏明远终于明白,此刻自己已经没有退路,只得抬起虚浮的双腿勉强跟着赵衍朝城墙走去。暗夜无边,夏明远浑浑噩噩地未披裘衣就走了出来,刺骨的冷风吹得全身都发着疼,夏明远茫然地望着眼前那个款步而行的背影,只觉得这短短的一段路,便好似走过了一生。
谁知等他到了城墙之上,才明白什么叫做真正的心如死灰。城墙下的一个暗巷内,此刻正是火光冲天,哀嚎声、呼救声不绝于耳。数万穿着“秦”字军服的将士被困在一条死巷中,滚烫的热油正不断从城墙上浇下,夹着巨石朝无数血肉之躯碾压上去。遍地都是尸骨,被热油烧去皮肤、看不清面目的□□们挤在一起,夹着断肢残骸苦苦挣扎着,呼救着,惨白的月光照着墙壁上飞溅的鲜血,这里,便是真正的人间炼狱!
夏明远看得面容扭曲,弯下腰不断作呕,然后双腿一软,竟跪坐在了城墙上。他瞪着惊恐的双眸抬起头,看见身旁那位年轻的帝王,正昂着头背负双手,居高临下地赏视着这场残酷的战局。熊熊火光在他双眸中攒动,带着睥睨众生的气势与威仪。
终于,赵衍的目光搜寻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朗声道:“秦牧故纵反贼北上,又带兵入城意图谋反,今夜取其首级者重重有赏。”
其声铮铮,冲破暗夜与城下此起彼伏的哀嚎,震得人耳中嗡嗡作响。然后夏明远看见自城楼的阴影下走出一人,此人戎装赤甲,盔顶白羽,对着赵衍跪下行礼,“臣,定不辱命!”然后他举起手上的长弓,毫不犹豫地朝秦牧张弓疾射,一箭便刺穿了秦牧的胸膛。夏明远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他终于全部都明白了,是夏青!他终于败给了夏青!
这时赵衍转过头,对他冷冷道:“夏相,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夏明远颤抖着伏在地上,再也没有往日的桀骜之色,他明白到这一刻再多辩驳已是无用,只得颤声道:“臣之罪孽万死不足以赎,但这件事全由我一人谋划,还望陛下看在尚有几分亲缘的份上,饶过夏氏其余族人吧!”
赵衍冷眼睥睨着这位曾经叱咤两朝权臣,正匍匐着在他脚下哀求。父皇,你看见了吗?这才是属于我们赵家的天下!
此刻天际已经泛起了鱼肚白,京城里的寻常市坊并不知晓这夜惊心动魄的一幕,开始一点点复苏着生机。
而在在掖庭之内,却是仍是清灯冷烛,照着一地苍凉。夏太后目光涣散地对着眼前的铜镜,一下下梳着早已花白的头发。面前的这张容颜也曾明艳张扬,也曾引得洞房花烛时那惊艳一瞥。可弹指红颜老,爱人早已变成仇敌,她的骄傲与雄心、全被埋葬在这无边的宫墙之内,无望等待着最后的枯萎。
突然,她眼中闪过浓浓的恨意,抬起手中的木梳狠狠朝铜镜上掷去,这时一名宫婢匆匆跑了进来,附耳对她说了一句话,夏太后惊恐地瞪大了眼,滚烫的泪珠自眼眶内不断涌出,然后仿佛被抽去所有生气一般,彻底颓败下来。
当赵衍赶到重华宫时,夏太后已经让人替她重新装扮,虽无凤冠加身,但那姿态容颜,却仿佛还是曾经冠绝天下的六宫之主。她斜眼瞥见赵衍进来,却并不起身,只是转动了下目光,用尖锐的嗓音道:“恭贺陛下,终于得偿所愿!”
赵衍叹了口气,走到她身边蹲下,道:“母后,我知道您心中难过。但孩儿有孩儿的志向,绝不愿做个被人掣肘的皇帝。您放心,你永远会是我的母后,这里也会依照长乐宫来布置,所有人都还会以太后之礼待您。”
夏太后笑了起来,笑容中却藏了无尽的悲凉,“你果然是我的好儿子,最后还给我安排了一条生路,只可惜我始终是姓夏的,我若活在这世上,你又怎么能将夏家铲草除根呢。”
赵衍脸色一变,这才发现夏太后用厚厚唇脂掩住的双唇已经乌青,她身子晃了晃,嘴角便流下一道污血。赵衍大骇地扶住夏太后不断滑下的身子,焦急地呼喊道:“太医呢?快给我宣太医进来!”
宫外顿时一阵忙碌,夏太后却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虚弱地笑道:“没用得,我服得是百毒草,谁也救不了。”她的目光突然变得柔和起来,用冰凉的手掌抚过赵衍的脸颊,道:“衍儿,你还记得不记得你五岁那年,有次做了噩梦就飞奔来找我,紧紧抱住我不放,哭着说让母后陪你一辈子。”
赵衍死死握住她的手,仿佛想将她从死亡的深渊中拉扯出来,喉中不断发出痛苦的呜咽,夏太后的目光渐渐黯淡下来,双手慢慢垂了下来,用最后一丝力气道:“对不起,母后食言了,母后再也不能陪你了。这皇位终于是你一个人的了。”
赵衍紧紧抱住怀中那具渐渐冰冷的身体,初升的晨曦照在琉璃瓦上,狠狠刺痛了他的双目,今日,他终于完成了半生夙愿,打败了那个无比强大的敌人。今日,他也终于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