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晚上的夜色不太好, 天上没有几颗星星, 大半个月亮缩进黑云里, 只留下一弯淡淡的弧，像是将有一场雨。董亚华拧开门进去：“今晚妈妈和你睡行不行？”“好。”傅真坐了起来, “你睡里面吧。”傅真自从上幼儿园后，就很少与母亲一起睡觉了，只有逢年过节时家中来客，才会与她还有姐姐挤一张床。虽然已经长大，但不妨碍她寻求这份任凭她尽情索取的温暖, 她主动钻进母亲妥帖的怀抱。“你爸爸这人有毛病, 他对你发脾气了？”董亚华握住了女儿的手，暗暗怜惜, 她养得十指不沾阳春水，却因常做雕刻木版的活，掌心长茧，骨节生硬。“半个月的心血一下子全废了，我自己都想发脾气。”傅真头靠着母亲。董亚华身上有温暖的香, 像冬季来临前开到最后的金桂味道, 淡淡的，又柔软, 令她感到安心。“依我看是你太惯着你爸爸了。”董亚华笑了一声, “又不是坐办公室，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事。心情不好，不想做就不做, 别把年画当成任务，也别把你爸当老板。”傅真听了不由跟着笑：“那我岂不是变成啃老一族了？”董亚华理所当然道：“谁管得着吗？”傅真想起大学一个舍友毕业后当了一段时间的无业游民，被她妈妈数落在人前抬不起脸，相比起来，董亚华开明了不是一丝半点，她挨她更紧：“你不觉得没面子吗？”“什么没面子？”董亚华不懂。傅真无声勾了勾唇，却不解释，转而问：“妈妈，我和姐姐之中，姐姐更让你骄傲，对吗？”董亚华理解错了，她握着她的手蓦然一紧，小心问：“不想待在家里了？”傅真立即摇头：“我姐现在多厉害呀，我都觉得骄傲。”“你姐厉害，我自然骄傲。不过你哪里差了？又会画画，又有雕刻木版的手艺，又在三个小学教课，谁不夸一句我家小女儿漂亮手巧，而且你能够家里天天陪着我，我更高兴。”傅真倒像一下子变成了小姑娘，在母亲面前争了宠，又故意说：“姐姐听你这么说要伤心了。”“那可不见得，逼她在家里接班，她才真的要伤心。”董亚华说着，话锋一转，“你呢？还不打算跟妈妈说说吗，这段时间为什么伤心。”傅真愣了愣，支吾道：“没什么。”董亚华故意唉声叹气，她显得难过：“果然长大了，有心事不肯讲出来，问了也白问。还记得你小时候，就连班上哪个男同学喜欢哪个女同学都会主动告诉妈妈。”一句话将傅真的记忆带回少女时期，那时候她即使同董亚华八卦，也会特意绕开与周骥相关的话题。转眼间他们便到了可以婚嫁的年纪，可她依旧避讳谈他，年月好似徒然增长罢了。她和他走到如今这地步，她实在不知如何前进。她害怕，往前一步，反而是万丈深渊。董亚华却打定主意要弄明白原委，她主动提：“你今天去周骥家里做什么？”这时床头柜上的手机震了一下，傅真心紧了紧，连忙拿起来看，接着失望放回原处。董亚华将她的表情尽收眼底，问：“谁找你？”“上个月的话费账单。”傅真纠结应该怎么回答上一个问题。好在董亚华没让她为难，她循循善诱：“你实话告诉妈妈，你和周骥关系好不好？”忽的，傅真想，也许董亚华是突破口。她生出孤注一掷的勇气。“好。”傅真道歉，“对不起，以前骗了你，假装和他不熟。”“我能理解。”董亚华格外体谅说，“毕竟你爸爸不允许和周家的人熟。”董亚华平静的反应在傅真意料之中，她若无所察觉，也不会这么问了。“你不生气吗？”她只是奇怪。“你们小孩子是无辜的，不关你们的事。”董亚华真心道。傅真心一放，试探：“你不讨厌周骥吧？我记得你之前说过，如果他不是周志平的孙子，对我来说，也是个不错的选择。”董亚华承认：“我的确说过。”傅真心砰砰跳，这一刻的紧张感，比她第一次深夜溜出家门与周骥约会更甚，她听见自己声音微颤：“妈妈，我想申请坦白从宽。”说完又觉这话耳熟，与当年她告诉姐姐恋爱的事时，如出一辙。但董亚华不是傅惠，她不仅猜出来了，而且率先挑破：“你和周骥在谈恋爱，对吗？”傅真心跳得厉害，她不可思议到说不完整话：“你……你怎么……”黑暗里，傅真小心翼翼觑董亚华的脸，瞧不清表情。但至少能感觉到，母亲此刻是心平气和的。“我怎么知道？”董亚华给出回答，“不难猜。”傅真欲言又止：“我……”董亚华已抛出下一个问题：“周志平进医院和你有关？”傅真“嗯”了一声。董亚华这时才问周志平的情况，傅真一五一十将前因后果都告诉她。知女莫若母，董亚华得出结论：“所以今天你去周骥家，是要和他分手。”傅真点点头又摇摇头，轻声说：“他没有同意。妈妈，我该怎么办才好呀？”她一把抱住了董亚华，脸埋在她怀里。“我赞同你们分手。”董亚华轻轻拍了拍女儿单薄的背脊，她清楚感觉到掌心下的躯壳变僵硬。房间里陷入无声沉默。时间像三流导演拍出来的蹩脚做作的慢镜头，每一秒都煎熬。“幸好他爷爷醒了过来，身体也能养好，不然你们更没好结果。”董亚华不客气说，“你们会后悔一辈子，他恨你都有可能。”“他不会恨我的吧。”傅真下意识反驳，以她对周骥的了解，他只会将责任加倍揽到他自己身上，而对她无限宽容。“你爸爸也不会同意的，难道你们都打算离家出走吗？”董亚华未指责女儿胡来，挑了个最不应该扯上关系的男朋友。男女感情是世上最不可控的事之一。一张情网，不知让多少人深陷其中，戏曲里跨越种族跨越阶级，现实中也有不顾道德不顾一切的。像他们这样年纪相当的女孩男孩，一旦受到吸引，相爱水到渠成。“我可以不需要爸爸同意，不结婚就行了。”傅真认真思考过。“不结婚，也不生小孩了？以后老了怎么办？”“有养老院。如果小孩像我一样不省心，还不如没有呢。”“说什么傻话呢？”董亚华这才有些气了。傅真又不说话了。窗外夜色沉沉，蝉鸣声不如往日热烈。变天的一个预兆。董亚华心软了软，终于她说：“这件事先不要让你爸爸知道。你让妈妈好好想想该怎么办？”傅真心底涌起一阵热意。“好。”“别胡思乱想了，睡吧。”可是傅真久久睡不着，她每隔一会儿就会看一次手机，零点自动关机才放弃，身畔呼吸平缓，她小声叫：“妈妈”原以为得不到回应，可董亚华“嗯”了一声。傅真轻轻说：“谢谢你没有骂我。”半分钟后，董亚华才开口，她又说了一次：“睡吧。”傅真始终难以入睡。以往每天夜里，她和周骥总会通话，包括他爷爷在icu时。突然断了联络，傅真感觉不习惯，明明是她先提出暂时分开冷静，可她心底却又矛盾般的期盼屏幕亮起，渴望他找她。她难免觉得自己可笑，所以自动关机后，费了好大的劲，克制住开机的冲动。她几乎是睁眼到天明的。小暑已过，外面亮得越发早，不到六点，曦光将云镇房屋轮廓勾勒出来，太阳缓缓升起，爬上了屋脊和树梢，渐渐更高更远。雨没落下来，竟是晴天，昨夜的星月黯淡好似假象。董亚华则没睡踏实觉，仿佛整夜都在做梦。一会儿梦见傅晋得知小女儿恋情后大发雷霆，一会儿梦见傅真哭着说她惹了祸，一会儿梦见傅真爷爷和周骥爷爷争吵不休，总之混乱得很，而且没一个好征兆。董亚华醒来太阳穴隐隐作痛，而旁边女儿睡前还抱着她，这时面对她的却是她伶仃背影，看得她好不心疼。傅真知道母亲起床了，她假装未醒，听见董亚华走出房间后带上门的声音，长长呼出一口烦恼的气。董亚华回了卧室，这时傅晋正在穿衣服，坐在床边扣衬衣扣子，他抬起头看她：“问清楚了么？她这段时间怎么了。”董亚华走向衣柜，取了条枣色长裙出来，敷衍说：“她心情不好，你放她几天假，让人家休息休息。”“心情不好的原因是什么？”傅晋撞枪口上了，董亚华不能说实情，只能呛他：“问这么具体做什么？女儿大了自然有心事，你不要什么都想插手管一管。”“发什么火啊？吃了炮|弹一样。”傅晋很无辜，“未必我关心一下她还有错了。”董亚华换下睡衣，没有搭理他。“我看她怕不是和男朋友闹矛盾了吧？”傅晋突然语出惊人。他话音刚落，董亚华手下的拉链因夹了内衬而卡住，她心里浮躁：“她哪里来的男朋友？”“你怎么当妈妈的，这都看不出来？”傅晋反过来批评她，“你看她经常躲着我们打电话，有时候盯着手机傻笑，没情况才怪。”董亚华反唇相讥：“我天天看店，还要给你做饭洗衣服，累都累死了，还有空观察这些哦？”傅晋不占理，他就不接这一茬，而是提议：“要不你问问她，是不是和男朋友闹矛盾了？”董亚华没好气回道：“要问你自己问。”“你们母女比较好说贴心话。”“她想告诉我们，她自然会说。”“……”傅晋说不过妻子，他扣好最后一粒纽扣，恨恨道：“也不知道是谁，敢欺负我女儿，以后见着了，非给他点颜色看。”董亚华心说那可不，估计真见着了人，别说给颜色了，开染坊都不止。不过她嘴上嗤他：“你这老胳膊老腿能把人怎么着？”“我还跟他斗勇？斗智不就完了。”傅晋笑。董亚华不屑：“你有那脑子的话，也能像周更生一样做大生意了。”傅晋立刻不悦：“提他做什么。”“不提他，那提他老头吧。”董亚华说，“我听说周志平从icu出来了，捡了一条命。”傅晋倒不好奇她的消息来源，“哼”了一声：“祸害留千年。”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19-11-10 23:29:42~2019-11-13 23:57: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会会猫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陌上花开 10瓶；孙佳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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