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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友 完结+番外》TXT全集下载_10(1 / 1)

“你看,他是这样一种怪脾气。”她说。“他的确有点奇怪的,要是我,没有女子真会死,而同时我倒又喜欢他这怪脾气,所以要是我是女子时,我一定嫁给他。”我笑着说,简直想用出拉皮条的方法来了。“银宝姑娘,银宝姑娘,你嫁了他吧,我看你俩倒是一对,你呢……”我说。“我们有什么不肯的,只怕老爷们不要,其实我想想,当姑娘也真太不像人了,像被你们老爷们踹在脚底下似的,而且这种事情,像什么事情呢?”她沉闷地说。“那不然,你听我说,固然你们这种职业近乎下贱,然而通盘说起来,倒也不觉得什么可耻,为的是你们出于不得已的时候,把自己的身体卖钱,也像苦力把力气卖钱一样,比那种骗钱的事情还强得多,你们不知道,外面有许多女子,正和你们差不多,而且更没良心呢!”我说出这种无理的话来了,这种侮蔑高尚女性的话,有时候我和易庭波相同,也就是我所以会和他要好起来的一种道理。一直吃了一点钟,已经有十二点多钟了,我愿意他们早一点睡觉,我便想走出来,但是银宝姑娘留住我,说是不如“打干铺”,于是我便到另外一个屋子去打干铺了。第27章 双影(5)五易庭波真有自知之明,而且话也很有道理,自从那次在潇湘馆住了一次之后,过了三天忽然又瞒了我去住了一次,第二次住了之后,我又陪他去一次,又住了。住了这第三次,好像过了三天,又忽然去住了一次,于是从此后,即使不是住,也天天去了,即使不是我陪他也忽然自己去了。那样子也变得古怪起来,论理,这样天天嫖妓院,人生观该是金黄色的,但是他却反而愈加灰色了,面色好生苍白,苍白中深深地刻着忧愁,显然是非常之悲伤忧郁。凭我的经验,我知道有些神经质的人在恋爱的时期中是很忧愁的,那么他显然是恋爱着银宝了。但是从一般的理论来说,大凡在恋爱的经过中虽则是忧愁或者是伤感,而这也不过在没有达到顶点以前的事,要是一达到顶点,那一定是所谓“浑身通泰”了,还有许多是经过了顶点便淡薄起来的呢,那么和妓女来恋爱,不消说是随随便便就可以达到顶点的,何况易庭波早已达到了顶点,那么何所用其忧愁呢?然而易庭波分明是忧愁得很,忧愁得几乎好像无处可诉其冤了,于是我一面想到他的历史觉得同情他,一面却暗中很有了些反感,我以为他这真成了“无聊相思病”了,即使说和妓女在恋爱,而这恋爱,也未免太苦而且太不值得了。但又有什么办法呢?世界上本有许多事不可解而且也看不透的。我一面是这样想,另一面,因为曾经存过替他们两个撮合的念头,却也很愿意他这样做,同时希望银宝姑娘也和他一样。我以为,如果他们两面真的能够这样,真的是这样恋爱时,那照易庭波这样的人去和一个妓女恋爱,倒是一种美丽的罗曼斯,正好像那些引人入胜的书上写着似的,成了一种传奇式的恋爱了,我这种素来不佩服浪漫派作品的人,也要五体投地十分相信而且拼命赞扬起来了。因而,我来了一种好奇的欲望,我很想私下去看看他们两个人的情形。我忽然想起银宝姑娘的一个窗子的外面正是一条夹弄,从那夹弄里一定可以看见她房中的一切。于是在一天的薄暮,我特地叫了一辆车子,赶到南市场,偷偷地溜到那夹弄里,踮起脚尖,向里面直望进去,然而却不料我这条妙计正被华妈识破——真倒霉!她那山羊的头正搁在窗槛上!——她一看见我便叫起来道:“咦!叶老爷!你干吗?快点进来坐吧,银宝姑娘正要找你,易老爷有几天不来了,快点进来坐坐吧,我去泡茶,泡顶好的龙井茶给你喝……”易庭波有几天不去?找我吗?这于我有什么相干?然而我也只绕过去了,一径走到银宝的房里。从来我都是陪易庭波去的,那天一个人走去倒有点生疏起来。我想华妈这匹牝山羊真冤了我,要我去看一会银宝的冰冷的面孔了,我便像走亲眷似的,正正经经跷起了一只脚坐了下来,而且拍马屁似的先开口说道:“银宝姑娘,你好啊?很有些日子没有看见你了。”但是银宝姑娘忽然已经不是先前的银宝姑娘了,并不是我神经过敏,她对于我确乎也亲热起来了。开头便到床后面去拿出梯己的东西来给我吃,那是一封稻香村酥糖,还有一些冠生园的五香牛肉。然而于她最要紧的是易庭波,她告诉我说老易(她早已不叫他易老爷,似乎尔汝相呼由来已久了)有三天没有去了。“你(可怜啊!我听到她这样称我做‘你’时也十分愉快起来,惟天可表,我谁要她们叫我老爷呢!用‘你’才来得滋味无穷呢!)为什么不陪老易来?他有三天不来了!”她说,意思之间这三天之于她似乎是个很长的时间。“啊?三天吗?我还以为他今天在这里呢,所以特地来看看你们的。(何必在窗外看呢?我惭愧了!)”我说。“这是上海带来的茶食,请吃点。”她用眼睛指着麻酥糖说(这却有点像正式人家太太似的,令我暗笑而又苦恼了!)“啊?你也不知道吗?你这两天没有到他(这简直用起‘他’来了,何等亲密而细腻呀——我想)哪里去吗?”“没有去过,不知道,也许他这两天有点事情吧?”“不会的。”她犹疑起来说,“也许——怕不要闹了病。”简直就关心起来。“决不会生病,前天不还是好好儿的吗?就是生病,他和你这样要好,生病也要生到这里来的。”我拍马屁似的说。“这倒未见得。”她被拍了一拍马屁却有点害羞地说,“老爷们能有几颗良心呢?把一颗放在我这儿了,就不能到别的地方去了,何况我们是妓女……”倒也有点感伤的神气了。“没有的话,老易和别人不同,那么,照你说大概一定是生了病。”我说。“我也是这样想,怕是他害了病,要不然,我倒相信他一定会来的。”“那么我去看看他。”在她这几句简短的谈话里面,我理会出她对于易庭波的情爱来了,虽则也不能不疑心这或者是出于她的做作,但从她的神气上,态度上,言语的意味上看来却是真诚的,而且她那历来冷冰冰的样子也不让我疑心到假情假义上去。我这样在暗中承认了她,同时却又好笑她过于相信易庭波了,他何以一定要因为生病才不到潇湘馆来呢?但我也不能断定易庭波不生病,他那种人——尤其在那种情形中确乎有生病的可能的。然而不管他生病不生病,我却忽然欢喜起来。因为我想如果易庭波真是因了她而至于生病,而她也竟因了他生病而这样关心他,这就显示出他们彼此的真意来了,而这便是我所希望他们的。我立刻做出受人之托的诚恳态度,答应银宝说去“看看他”,便从潇湘馆出来,步行到易庭波那里去。原来不爱读书徒逞空想的我,一面走一面又不免把他们的事情加油加醋地想起来。我认真地思考,一时间像诗人一般,看得人生中的一滴眼泪也似乎十分庄严似的,把他们的事情庄严化了,易庭波固然被我认为一个因特殊的境地而酿成特殊性格的人,而银宝姑娘——最大的原因还是因为她的冷,那冷的印象对于我太深刻了!——也被我认为一个妓女中上品,甚至于一般女子中的豪杰了;但是一转过来忽然又糊里糊涂感到一种美中不足似的可惜,我可惜银宝无论如何终是一个妓女,又可惜他们何不早一点认识,如果她是个稍有知识的女子时,那不是更美满更有意思吗?世界上的事情确乎有鬼似的,我走到易庭波的房里时便发现他真的有了病,他躺在一张小铁床上,羊毛毯子直盖到他的肩头,露出一个如此模样——请大家诉诸想象吧,譬如易庭波这样的人正在病中时——的面孔半歪在枕头上。“啊!你来得正好,生了几天病……这于我尤其寂寞了!”他看见我去,于是很快地伸出一只瘦的手要和我握手。“真是一样也不知道,这是哪一天起的呢?感冒吧?”我拉一拉他的手,顺便坐在他的床边上。“大概是感冒?但是我并没有感冒,总之是疲倦,一月以来我每晚失眠,后半个月身体发烧,从前天起我便倒下来了。现在还是发烧,你摸摸我的手心看!”他说。他不说倒不注意,他这一说时我觉得他的手掌正像烙铁一般。“那你应该进医院,否则,……你吃了什么药?”我说。“用不着进医院的,只有生病的人才知道自己的病状,吃药也用不着,如果不是要死的病它自然而然会好起来的。”他微笑地说。“银宝姑娘倒惦着你呢!她在猜想你有了病,不想你真的有了病。”我说。“你今天到她那里去了吗?”他注意地问,“然而我想从此以后不去了,虽则有点对不起她!”却又用犹疑的声音说出这句话来。“为什么来呢?她真的惦着你呢!”我说。“老实说吧,”他稍顿片刻之后说,“我这病是被她害出来的,而且也有点恨你,要不是你,我便不会认识她,要不是认识她,我便不至于这样苦,就是生病也一定生了别的病。”“然则你是相思病了。”我不觉笑起来说,“你真的恋爱着她吗?这我也早就看出了一点,但我料不到你因此会生病,然而你这病却也生的值得的,她确也恋着你呢,这我今天看出来的。”“她今天说了些什么?”他把头凑上一点问,但又立刻用手一摆说:“算了吧,拉倒,无论她真的假的,还是拉倒的好!何苦来呢?为了一个女子这样苦,竟至生了病!”又自言自语地说。“哈哈,你真过于特别了!你和她……”我想说下去。“并不是,并不是!”他微笑,却显然像是焦躁起来辩驳地说:“我是个薄命人!我的前半生是因为无父无母无家无室没有亲人而薄命的,后半世,我知道,是女子——她们使我薄命的!我和女子无缘,我不愿意为了她们来吃苦,还是硬着头皮过去吧!和尚不也是人么?”他那天的话来得这样生硬,大概是因了病的缘故,但是这愤慨的话使我回想到他以前对我说的关于爱情上的话来了,他确是在几次恋爱上没有得到安慰,却增加了许多苦恼,这种话当然都是从那种事情上种了根的,但是他现在虽然这样说着,却显然还是自己压制自己的手段,是极不自然,是从变态的倔强中发出来的。“但是她倒确乎丢不开你,尤其因为她是个妓女,我以为这倒难得……”我说。“我何尝不知道呢,”他又缓和起来说,“但是我想还是孤独的好,如果再下去,一定会弄到她跟我从良的事情,就以后,或者更有痛苦于现在的。”但他忽然又打断了自己的话,于是另外开头道:“请你拿杯水我喝,就在那桌子上。”我深知道他这个人有许多时候是十分倔强的,而况在当时我觉得这也并不是真的大问题,我的人生观也是“一切让他去”,我以为世界上的事情无非是碰运气似的一个“巧”字,以为人的思想因时变换,而感情也不会永远在一条线上的,所以我从来不大喜欢做出慈悲的样子去硬劝别人,让他去,等他自己去变,这就是我对己对人的一个大理论,因此我当时看见易庭波自己在转弯,也便不说什么话,我想:这也好,凭他是谁也决没有一个真能坚持到底的。第28章 双影(6)六当易庭波生病的时期,我因为那机关里的事情到辽阳去了一次。在那地方,炙人的火炕代替了我的床铺,而尤其令我不能忍耐的却是成群的苍蝇到我身上来演那xing茭的丑剧。机关里的事情又麻烦不过,要我常常装着正经的面孔去拜会一些奉公守法的人。这闷人的时日有一礼拜之久,我只想着江南的风物,只想着历来游荡子般的无拘束的生活,易庭波和银宝的事情却暂时被我忘记了。一礼拜之后,我才回到奉天。那时仿佛已是六月初头,塞外的树木居然也早已表现出夏天的情调来了。若是天气好,那青天便干燥而且高远,倒确乎比南方来得爽手爽脚得多,可是稍不留神狂暴的南风便忽然涨满在天地之间,飞砂走石而令人失色,正像黄色的云雾淹没了全城,易庭波的达观的思想真有道理,他的病已经自然而然好起来了。而我的人生观也并不背理,在他身上证明了我的思想,他照常又天天到潇湘馆去了。但是那苍白的面孔和忧愁的神气还是照常,也可以说更加厉害了一点。这颇使我有点替他难受,有时恍惚来了一种感触,觉得他这个人真有点薄命,悲厄的运命正像他出生以来带着似的;然而有什么办法呢?人尚且不能帮助自己,哪能帮助别人,尚且不能改变自己的运命,安能改变别人的运命,更何况我这个不会用花言巧语去安慰别人的人呢?这期间我请了一个月假,和易庭波搬到靠近南市场的地方,一起住在一座小房子里。于是我和他已经是朝夕相对,却也有一种深切的友情的安慰,在我这方面,觉得在那地方除了他之外,其余的人都算不得朋友,他那一方面,也承认我是了解他的一个人,彼此间俱各有一种快乐,像是相依为命似的。可是易庭波虽是精神不好,还是不断地喝酒,我看那情形简直是用酒在支持他的兴奋,而那欠账似的兴奋却使他的精神更坏了。这期间我也尝到失眠的苦趣,他的失眠症尤其比我厉害,当深夜时,我常常听见他在床上转辗不寐的声音,有时忽然把电灯开开来,于是他从床上愤然坐起,有时候忽然又黑了电灯,拖着迟缓的脚步在房里走动,发出疲劳的叹息来。在这情形的不知不觉之间也有许多日子水也似的流过去了。我看出他的神色一天坏似一天,我心里很有点替他危险,我想这或者真的银宝害了他吧?但我若是去阻止他或者更坏也未可知,而且也没有方法去阻止他,便仍然让那日子水也似的流去。似乎是六月底的天气了,到了我快要销假的时候,我最记得清楚的有这么一天,易庭波比平日加倍地沉闷,从朝到晚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吃一点东西,而其中有三个钟头是死尸一般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眼望着天花板,希望在那上面看出一点什么诡秘的迹象来。“怕又要生病了吧?”我心里这样不安地想,将到薄暮的时候,我便走到他床面前去说道:“何必这样子呢?这于你的身体很不好的,起来吧。我们同出去走一会散散心吧。”我这句温和的话像很能够感动他似的,他似乎微微惊了一下,随即立起来跟着我到外面走去。记得那天却是个难得的美丽的夏日的薄暮,头上的长空正在慢慢地晦暗下去,干燥的晚风从西北角上缓缓地吹来。我和易庭波向那妓馆林立的地方走去。他还是一句话也不说,我也想不出话来说。当那不快意的沉默之间,我偷看他的面孔,看见他的眼中充满了液体,把头低着,显然是生怕别人看见他的哭。我看见了他这样子心中也感到一种沉重的压迫,周遭的人物,也似乎都悲哀起来。看看快要走到潇湘馆了,我低低说道:“还是到潇湘馆去吗?”“今天我不想去。……”他在喉咙里说着。“那么喝酒去吧……”“……”他只摇摇头,而头低得更下了,我知道他正在忍着眼泪,惟恐哭声随着说话冲出来。南市场的后面有一块美丽的郊原,我们便向那里走去,太阳已经西沉了。但夏日昼长,郊原还躺在碧青的长空底下,因为强烈的日光已经收去,显出十分调和的色彩来了。碧绿的高粱叶子平铺在远处正像南方的麦田,成列的白杨站立在沙路的两旁骚动着,木棉亭亭直立,而许多不知名的野草便从剩余的地方探出头上来。我们一直走去,那神气正像数着树木的数目似的,结末却在一个坟墓旁边的一块青草地上坐了下来。易庭波还是不说话,像不知道我在他旁边似的一味地用眼睛盯在杂草的隙缝中,像注意那在中间跳动的昆虫,但我却知道他的精神在另外一个地方悲哀地活动。我呢,便把半截香烟向草中丢去,看那黄浊的烟丝曲曲地升上来。“你看出银宝有点和别的姑娘不同吗?”他在这绝端的沉默中突然说。但头却仍然低着。“你怎么说出这句话来呢,她的不同之处我早就看出来了,不是我们常常说着的吗?”我说。“并不是那种不同,她还有一点历史呢!”“这我倒还不知道,她有怎样的历史呢?”我说,那时我忽然敏感起来,听到他这样突如其来而且郑重其事地提起历史两个字,我便想起了我从前那种对于她的推测,但我那时候承认我那种推测是一种小孩子空想似的罗曼斯,这时候听到他这样说着,却隐隐然像受到一种暗示,我想我又将听到一个人的特殊的历史了。“是的,她有一段历史——”他说。“我也相信她一定有一段特殊的历史的,但到今天还不知道……”“从前,我只以为我的历史来得悲惨,现在我知道有悲惨历史的人太多了!从前我以为我非常之不幸,现在我知道不幸的人太多了!她便也是一个不幸的人,她可以算得一个孝女!”“孝女!”这两个不合时代性的字眼很令我听不进去,但我却更清楚地想到了我从前对于她的推测,莫非真有那些事情吗?我的兴味便鼓了起来。“什么?孝女吗?那倒‘颇愿闻之’。”我通文地说,表示我不十分相信。“实在孝女这个名词在现在是不大好听的,我也不愿意这样叫她,可是她的事情却实在和书上所说的孝女一样。”“那当然,我们不要固执着一定要怎样称呼她们,只要知道关于她们的事情,那么她有什么历史呢?”“她不是此地人,也不是江浙人……”易庭波用带沙的声音说:“她是云南人,是个孤女,她的父亲在她未出生之时便死了,但她的母亲又在她十六岁的时候死了,她家里非常之穷,母亲死了之后连棺材的钱都没有,她便把自己卖了,葬了母亲。此后她就在重庆当妓女,后来到了汉口,由汉口到天津,由天津到北京,便由北京到奉天来了。她不大愿意留住客,只想跟一个客人从良。在去年这时候,有一个兵工厂里的客人,她要跟他从良,但那客人又在今年正月死了!……”易庭波这样说着,我不禁奇怪而又快乐起来了,我从前那种推测原是自己也觉得好笑的,不想真的有了这种事!人有感情真是微妙的东西,往往要离开现实的景象到幻想里面去活动的,当易庭波这样说了之后,他这虽然是几句简单的话,其中并未有十分动人的曲折,但我的心里却在无中生有地生出许多形象来了。在极短的时期中银宝那种冷冰冰的面孔便格外显出愁惨而沉闷的神气来到我的面前,而许多布景似的形象便在她后面依着我的想象而各个时间变幻起来,真的也许因为从前看过传奇小说的原故吧?她像个小说中的主人公在各种背景中——而且都是悲凉的——走动了,其中也有她母亲的面孔(如同一般可怜的母亲的面孔一般),也有许多各种不同的面孔,凶顽的面孔恶毒的面孔,寒酸的面孔,同情的面孔……又有险峻的山路,平坦的大道,漠漠的荒郊,稠密的都市,污秽的贫民窟,……又有抽人皮肉的鞭子,恶毒的咒骂,拼命的号哭,忍耐的啜泣,病的肉体,而且仿佛又夹着成堆的洋钱,……又令我联想起孟姜女千里送寒衣,花木兰代父从军等等的事情……但是我说道:“这是她自己对你说的吗?”“有许多是曾经知道她和那兵工厂里的客人要好的事情的人对我说的。”“但是我以为此地人是晓得天高地厚而不知道世界之大的,也许他们过甚其辞吧?”“不会,她自己也把一切对我讲过了……”“这或者会真有其事的……”“她是知道了我的历史之后告诉我的……”“你把你的历史告诉过她吗?”“是的……”易庭波到这里再不能说下去,只见他忽然扑翻身子,伏在草地上呜咽起来。到这里我也没有话好说了,一时想不出他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悲伤,但我自己也觉得内心中充满了悲伤了。我一转念间又忽然很明白他所以这样悲伤的道理,但我却没有方法止住他的悲伤,我只默默地呆坐在他的旁边,看他的背皮一上一下动着,啜泣的声音闷在他的喉咙口,而浑身仿佛正在用力,像要把全身的悲哀挤出来……而银宝的冰冷的面孔又忽然闪过我的脑中,也似乎立在他的旁边看他哭……而天气却在暗下去了,我看见星星在闪出光亮,金钱似的白杨树的叶子,也在悄悄地抖动起来……有了那一天的事情,易庭波像个悲剧的主人公在那坟墓的旁边表演过一次之后,我觉得他和银宝的来往十二分庄严起来,竟不容我把顽皮的思想掺进去了。进一步说,我非但对于易庭波同情,对于银宝姑娘也深切地同情起来了。我有时还是同他到银宝姑娘那里去,在她那冰冷之中,便寻出许多悲哀的酸味来。但是我这个顽皮的人终究脱不了顽皮的气氛,我往常曾读过许多文学家的作品,其中自然着实写了一些不幸的人,我由此想到他们这两个不幸的人,我想他们这两个不幸的人在一起的时候,如果没有别人在他们旁边时,如果他们在无拘无束彼此诉说不幸的生涯,交换悲哀的感情时,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呀?然而这是不容易知道的。第29章 双影(7)七日子仍然水也似的流去,我和易庭波照样分居在两个地方,夏天过去,自然秋天到了。在北国,一年中春秋的节季最短,而秋季好像更来得短,往往只见树木上的叶子摇了几摇便即落下,而一落下之后却又即刻剩了枯枝,于是北风吹起来,空气冷起来,雪也来了,冰也来了,炉子也生起来了,俨然是冬天的情形了。这些日子里,我们的生活还是照常继续下去,在那时候,人一看见那种死气沉沉的景象,快乐的也会兴起悲观,热闹的也会变成寂寞,何况易庭波那种素来悲观一向寂寞的人,幸而有一个银宝姑娘羁绊着他,使他常常到潇湘馆去坐落一会,但是他的形容显然比先前更其瘦削了,我看他的身体里面一定已经有了一种难于救治的病症,一种内心的苦闷,精神的挣扎所酿成的。其所以能够酿成的道理,当然是他和银宝两下处于又即又离之境,是一种不能使人痛快又不能使人绝望的阻隔,把两个人平分在两个难堪的境地,而靠着一种乏味的手续,时常见面罢了。他们的恋爱当然已经确定,但照他们那样的恋爱,却也是非常痛苦的,无法摆脱的恋爱,如果银宝是平常女子,那么事情不消说是很容易办的,但是银宝既是个妓女,她的身体便不是自己的,要使得她身体自由,便要拿出相当的金钱。我想到这里,也有一次纠集了几个朋友,想相当的帮他点忙,把银宝赎了出来,但是无奈那数目来得太大了,绝不是我们这种靠薪水养活自己的人所能办到,是这样一种爱莫能助的苦闷,结果我也只好陪她苦闷下去了。冬天果然出其不意来了,以南方人的资格,我便不大出去,因此和易庭波见面的时候也就消减,我常常闷坐在煤火的旁边,把他们两个人的事情咀嚼,愈咀嚼愈觉得可悲,而愈可悲却愈来得有味,我便私下替她们两个作些宽慰的解嘲,我想那些平常的恋爱有什么意思呢?那些圆满的恋爱有什么意思呢?正要他们这种恋爱,正要他们这种“不知后事如何”的恋爱才显出恋爱的真味来呢!我又想易庭波既是一个艺术家,许我将来很有成就的艺术家的生活都是充实的,都是在人生的纠葛之中走过也有荆棘也有蔷薇之路来的,不是蒙过莫大的压迫,便是经过出奇的恋爱,人生虽然纠葛,而在纠葛中正能够发现本相,荆棘虽然刺人,而出了血便见沉痛,蔷薇固然可爱,而所以枝梗上一定有刺的也是要可以刺人的缘故,那么易庭波既然有那样的历史,现在又有这样的恋爱,也许能够造就出他的将来吧?也许愈蹲得下便愈跳得高吧?然而他的病态又怎样呢?如果一旦因病而丧了生命,又何所恃而成就呢?如果环境一定要用苦痛来培植天才,那么何以又使苦痛来摧残这开天才之花的身体呢?由于这样的挂念和一种好奇之心,我到底要想看一看这对不幸人儿在一处时是个什么模样?于是在一个晚上,我又到潇湘馆后面的夹弄里去私行察访起来。我悄悄地走到那里,生怕又遇见那个山羊的脑袋,先老远地瞧了一瞧,窗槛上显然没有什么东西,而因为关了窗又蒙了绿纱之故更便于我的张望了。我便走近一步,把脑袋伸了上去。啊!也许是他们天天这个样子的吧?也许是碰到我之所谓“巧”字吧?我看见的是这么一副形相:他们两个人正并坐在床沿上,易庭波的上身俯倾在她的怀里,脑袋搁在她的腿上,他的样子正在哭着,背皮的动作正像那天在坟墓旁边的时候一样。她,眼睛直视在前面,用一只手慢慢地抚摸他的头发,他们在说什么话?为了什么哭?都听不见也知不道,但只见易庭波的啜泣显然是很伤心的,而且长时间之后,只见银宝的眼中,也忽然有两条晶亮的东西流下来。我看了,不知道什么缘故,也似乎想哭出来了。也不知道可以名之曰同情呢?还是感动?也不知道为了他们呢?还是自己?我只觉得也有点无处诉冤的光景,我只觉得悲运笼罩着人类,我只觉得我需要哭,需要出眼泪,而且同时想走进去对他们说道:“你们相爱着吧!你们相爱着吧!”而且更想把他们抱起来说道:“我们大家都相爱!”然而事实上又怎样的呢?我可仍然不能给他们以帮助,与他们以安慰,我仍然悄悄地走回去了。当我偷看他们事情的后几天,易庭波到我那里来。记得那是个出类拔萃的寒冷日子,是南方人再也梦想不到的。外面并没有风,而冻雪却有一尺来高,堆在墙脚上的更是齐着人的腰身,几尺长的冰箸帘子似的挂满檐头,空气便像凝结的一般,我房里一具炉子的热度,那熊熊之火只能在周围五尺之处发生效力,其余地方仍然浸在彻骨的寒冷中,因此我们便又买了一些酒,围着火炉来吃。当那时候,由于我这无有含蓄犯着不深刻的毛病的性格,很想把我“偷看”的事情告诉他,但我一想到“眼泪”,便终于忍耐下去。然而谈话却终究不能离开银宝,我便又开始提出种种想把她赎出的法门来。但是易庭波却是一味地闷着不开口,那沉闷的态度便是酒也不能医救了。“‘世界上的事情决不会没有办法的。’这是我从一个朋友那里听得来的话。我想他这话也很有道理,用之于你,就大可以使你不必悲观,从古以来很有许多至情至爱,弄到海枯石烂而终于得到圆满的,你,既是这样一个有特殊历史的人,又久已对于女子灰心,却偏偏使你不能不热烈地恋爱着一个女子,而这女子也是这样一个特别的,则你们两个人的事情显而易见已经非凡得很,再加又有这痛苦的磨难,则事情更来得沉痛,差不多已经可以说是罕有的事情了,这罕有的事情从表面上看来颇似非常之痛苦,但是我们用理想一点的眼光来看,也许像演戏一般,故意生出许多的波浪,而渐渐地流到终能达到的目的上去吧?那么你们也许正在一条富有文学意味的路上进行,等你们备尝艰苦之后,才可以等到圆满的结果,你何必这样忧愁呢?依我看来你正应该一步一步体味着苦中的深味走去,静等非常的甜蜜来临呢!千万不要以为没有希望,‘世界上的事情决不会没有办法的。’”我看了他那样子实在心里难过得很,便用这种空想的话去安慰他,其实我知道事实决没有这样巧妙,但我既没有别的方法去帮助他,也只得这样用不希收效的话语来尽朋友的责任了。我深知道他这个人有许多时候是十分倔强的,而况在当时我觉得这也并不是真的大问题,我的人生观也是“一切让他去”,我以为世界上的事情无非是碰运气似的一个“巧”字,以为人的思想因时变换,而感情也不会永远在一条线上的,所以我从来不大喜欢做出慈悲的样子去硬劝别人,让他去,等他自己去变,这就是我对己对人的一个大理论,因此我当时看见易庭波自己在转弯,也便不说什么话,我想:这也好,凭他是谁也决没有一个真能坚持到底的。第28章 双影(6)六当易庭波生病的时期,我因为那机关里的事情到辽阳去了一次。在那地方,炙人的火炕代替了我的床铺,而尤其令我不能忍耐的却是成群的苍蝇到我身上来演那xing茭的丑剧。机关里的事情又麻烦不过,要我常常装着正经的面孔去拜会一些奉公守法的人。这闷人的时日有一礼拜之久,我只想着江南的风物,只想着历来游荡子般的无拘束的生活,易庭波和银宝的事情却暂时被我忘记了。一礼拜之后,我才回到奉天。那时仿佛已是六月初头,塞外的树木居然也早已表现出夏天的情调来了。若是天气好,那青天便干燥而且高远,倒确乎比南方来得爽手爽脚得多,可是稍不留神狂暴的南风便忽然涨满在天地之间,飞砂走石而令人失色,正像黄色的云雾淹没了全城,易庭波的达观的思想真有道理,他的病已经自然而然好起来了。而我的人生观也并不背理,在他身上证明了我的思想,他照常又天天到潇湘馆去了。但是那苍白的面孔和忧愁的神气还是照常,也可以说更加厉害了一点。这颇使我有点替他难受,有时恍惚来了一种感触,觉得他这个人真有点薄命,悲厄的运命正像他出生以来带着似的;然而有什么办法呢?人尚且不能帮助自己,哪能帮助别人,尚且不能改变自己的运命,安能改变别人的运命,更何况我这个不会用花言巧语去安慰别人的人呢?这期间我请了一个月假,和易庭波搬到靠近南市场的地方,一起住在一座小房子里。于是我和他已经是朝夕相对,却也有一种深切的友情的安慰,在我这方面,觉得在那地方除了他之外,其余的人都算不得朋友,他那一方面,也承认我是了解他的一个人,彼此间俱各有一种快乐,像是相依为命似的。可是易庭波虽是精神不好,还是不断地喝酒,我看那情形简直是用酒在支持他的兴奋,而那欠账似的兴奋却使他的精神更坏了。这期间我也尝到失眠的苦趣,他的失眠症尤其比我厉害,当深夜时,我常常听见他在床上转辗不寐的声音,有时忽然把电灯开开来,于是他从床上愤然坐起,有时候忽然又黑了电灯,拖着迟缓的脚步在房里走动,发出疲劳的叹息来。在这情形的不知不觉之间也有许多日子水也似的流过去了。我看出他的神色一天坏似一天,我心里很有点替他危险,我想这或者真的银宝害了他吧?但我若是去阻止他或者更坏也未可知,而且也没有方法去阻止他,便仍然让那日子水也似的流去。似乎是六月底的天气了,到了我快要销假的时候,我最记得清楚的有这么一天,易庭波比平日加倍地沉闷,从朝到晚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吃一点东西,而其中有三个钟头是死尸一般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眼望着天花板,希望在那上面看出一点什么诡秘的迹象来。“怕又要生病了吧?”我心里这样不安地想,将到薄暮的时候,我便走到他床面前去说道:“何必这样子呢?这于你的身体很不好的,起来吧。我们同出去走一会散散心吧。”我这句温和的话像很能够感动他似的,他似乎微微惊了一下,随即立起来跟着我到外面走去。记得那天却是个难得的美丽的夏日的薄暮,头上的长空正在慢慢地晦暗下去,干燥的晚风从西北角上缓缓地吹来。我和易庭波向那妓馆林立的地方走去。他还是一句话也不说,我也想不出话来说。当那不快意的沉默之间,我偷看他的面孔,看见他的眼中充满了液体,把头低着,显然是生怕别人看见他的哭。我看见了他这样子心中也感到一种沉重的压迫,周遭的人物,也似乎都悲哀起来。看看快要走到潇湘馆了,我低低说道:“还是到潇湘馆去吗?”“今天我不想去。……”他在喉咙里说着。“那么喝酒去吧……”“……”他只摇摇头,而头低得更下了,我知道他正在忍着眼泪,惟恐哭声随着说话冲出来。南市场的后面有一块美丽的郊原,我们便向那里走去,太阳已经西沉了。但夏日昼长,郊原还躺在碧青的长空底下,因为强烈的日光已经收去,显出十分调和的色彩来了。碧绿的高粱叶子平铺在远处正像南方的麦田,成列的白杨站立在沙路的两旁骚动着,木棉亭亭直立,而许多不知名的野草便从剩余的地方探出头上来。我们一直走去,那神气正像数着树木的数目似的,结末却在一个坟墓旁边的一块青草地上坐了下来。易庭波还是不说话,像不知道我在他旁边似的一味地用眼睛盯在杂草的隙缝中,像注意那在中间跳动的昆虫,但我却知道他的精神在另外一个地方悲哀地活动。我呢,便把半截香烟向草中丢去,看那黄浊的烟丝曲曲地升上来。“你看出银宝有点和别的姑娘不同吗?”他在这绝端的沉默中突然说。但头却仍然低着。“你怎么说出这句话来呢,她的不同之处我早就看出来了,不是我们常常说着的吗?”我说。“并不是那种不同,她还有一点历史呢!”“这我倒还不知道,她有怎样的历史呢?”我说,那时我忽然敏感起来,听到他这样突如其来而且郑重其事地提起历史两个字,我便想起了我从前那种对于她的推测,但我那时候承认我那种推测是一种小孩子空想似的罗曼斯,这时候听到他这样说着,却隐隐然像受到一种暗示,我想我又将听到一个人的特殊的历史了。“是的,她有一段历史——”他说。“我也相信她一定有一段特殊的历史的,但到今天还不知道……”“从前,我只以为我的历史来得悲惨,现在我知道有悲惨历史的人太多了!从前我以为我非常之不幸,现在我知道不幸的人太多了!她便也是一个不幸的人,她可以算得一个孝女!”“孝女!”这两个不合时代性的字眼很令我听不进去,但我却更清楚地想到了我从前对于她的推测,莫非真有那些事情吗?我的兴味便鼓了起来。“什么?孝女吗?那倒‘颇愿闻之’。”我通文地说,表示我不十分相信。“实在孝女这个名词在现在是不大好听的,我也不愿意这样叫她,可是她的事情却实在和书上所说的孝女一样。”“那当然,我们不要固执着一定要怎样称呼她们,只要知道关于她们的事情,那么她有什么历史呢?”“她不是此地人,也不是江浙人……”易庭波用带沙的声音说:“她是云南人,是个孤女,她的父亲在她未出生之时便死了,但她的母亲又在她十六岁的时候死了,她家里非常之穷,母亲死了之后连棺材的钱都没有,她便把自己卖了,葬了母亲。此后她就在重庆当妓女,后来到了汉口,由汉口到天津,由天津到北京,便由北京到奉天来了。她不大愿意留住客,只想跟一个客人从良。在去年这时候,有一个兵工厂里的客人,她要跟他从良,但那客人又在今年正月死了!……”易庭波这样说着,我不禁奇怪而又快乐起来了,我从前那种推测原是自己也觉得好笑的,不想真的有了这种事!人有感情真是微妙的东西,往往要离开现实的景象到幻想里面去活动的,当易庭波这样说了之后,他这虽然是几句简单的话,其中并未有十分动人的曲折,但我的心里却在无中生有地生出许多形象来了。在极短的时期中银宝那种冷冰冰的面孔便格外显出愁惨而沉闷的神气来到我的面前,而许多布景似的形象便在她后面依着我的想象而各个时间变幻起来,真的也许因为从前看过传奇小说的原故吧?她像个小说中的主人公在各种背景中——而且都是悲凉的——走动了,其中也有她母亲的面孔(如同一般可怜的母亲的面孔一般),也有许多各种不同的面孔,凶顽的面孔恶毒的面孔,寒酸的面孔,同情的面孔……又有险峻的山路,平坦的大道,漠漠的荒郊,稠密的都市,污秽的贫民窟,……又有抽人皮肉的鞭子,恶毒的咒骂,拼命的号哭,忍耐的啜泣,病的肉体,而且仿佛又夹着成堆的洋钱,……又令我联想起孟姜女千里送寒衣,花木兰代父从军等等的事情……但是我说道:“这是她自己对你说的吗?”“有许多是曾经知道她和那兵工厂里的客人要好的事情的人对我说的。”“但是我以为此地人是晓得天高地厚而不知道世界之大的,也许他们过甚其辞吧?”“不会,她自己也把一切对我讲过了……”“这或者会真有其事的……”“她是知道了我的历史之后告诉我的……”“你把你的历史告诉过她吗?”“是的……”易庭波到这里再不能说下去,只见他忽然扑翻身子,伏在草地上呜咽起来。到这里我也没有话好说了,一时想不出他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悲伤,但我自己也觉得内心中充满了悲伤了。我一转念间又忽然很明白他所以这样悲伤的道理,但我却没有方法止住他的悲伤,我只默默地呆坐在他的旁边,看他的背皮一上一下动着,啜泣的声音闷在他的喉咙口,而浑身仿佛正在用力,像要把全身的悲哀挤出来……而银宝的冰冷的面孔又忽然闪过我的脑中,也似乎立在他的旁边看他哭……而天气却在暗下去了,我看见星星在闪出光亮,金钱似的白杨树的叶子,也在悄悄地抖动起来……有了那一天的事情,易庭波像个悲剧的主人公在那坟墓的旁边表演过一次之后,我觉得他和银宝的来往十二分庄严起来,竟不容我把顽皮的思想掺进去了。进一步说,我非但对于易庭波同情,对于银宝姑娘也深切地同情起来了。我有时还是同他到银宝姑娘那里去,在她那冰冷之中,便寻出许多悲哀的酸味来。但是我这个顽皮的人终究脱不了顽皮的气氛,我往常曾读过许多文学家的作品,其中自然着实写了一些不幸的人,我由此想到他们这两个不幸的人,我想他们这两个不幸的人在一起的时候,如果没有别人在他们旁边时,如果他们在无拘无束彼此诉说不幸的生涯,交换悲哀的感情时,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呀?然而这是不容易知道的。第29章 双影(7)七日子仍然水也似的流去,我和易庭波照样分居在两个地方,夏天过去,自然秋天到了。在北国,一年中春秋的节季最短,而秋季好像更来得短,往往只见树木上的叶子摇了几摇便即落下,而一落下之后却又即刻剩了枯枝,于是北风吹起来,空气冷起来,雪也来了,冰也来了,炉子也生起来了,俨然是冬天的情形了。这些日子里,我们的生活还是照常继续下去,在那时候,人一看见那种死气沉沉的景象,快乐的也会兴起悲观,热闹的也会变成寂寞,何况易庭波那种素来悲观一向寂寞的人,幸而有一个银宝姑娘羁绊着他,使他常常到潇湘馆去坐落一会,但是他的形容显然比先前更其瘦削了,我看他的身体里面一定已经有了一种难于救治的病症,一种内心的苦闷,精神的挣扎所酿成的。其所以能够酿成的道理,当然是他和银宝两下处于又即又离之境,是一种不能使人痛快又不能使人绝望的阻隔,把两个人平分在两个难堪的境地,而靠着一种乏味的手续,时常见面罢了。他们的恋爱当然已经确定,但照他们那样的恋爱,却也是非常痛苦的,无法摆脱的恋爱,如果银宝是平常女子,那么事情不消说是很容易办的,但是银宝既是个妓女,她的身体便不是自己的,要使得她身体自由,便要拿出相当的金钱。我想到这里,也有一次纠集了几个朋友,想相当的帮他点忙,把银宝赎了出来,但是无奈那数目来得太大了,绝不是我们这种靠薪水养活自己的人所能办到,是这样一种爱莫能助的苦闷,结果我也只好陪她苦闷下去了。冬天果然出其不意来了,以南方人的资格,我便不大出去,因此和易庭波见面的时候也就消减,我常常闷坐在煤火的旁边,把他们两个人的事情咀嚼,愈咀嚼愈觉得可悲,而愈可悲却愈来得有味,我便私下替她们两个作些宽慰的解嘲,我想那些平常的恋爱有什么意思呢?那些圆满的恋爱有什么意思呢?正要他们这种恋爱,正要他们这种“不知后事如何”的恋爱才显出恋爱的真味来呢!我又想易庭波既是一个艺术家,许我将来很有成就的艺术家的生活都是充实的,都是在人生的纠葛之中走过也有荆棘也有蔷薇之路来的,不是蒙过莫大的压迫,便是经过出奇的恋爱,人生虽然纠葛,而在纠葛中正能够发现本相,荆棘虽然刺人,而出了血便见沉痛,蔷薇固然可爱,而所以枝梗上一定有刺的也是要可以刺人的缘故,那么易庭波既然有那样的历史,现在又有这样的恋爱,也许能够造就出他的将来吧?也许愈蹲得下便愈跳得高吧?然而他的病态又怎样呢?如果一旦因病而丧了生命,又何所恃而成就呢?如果环境一定要用苦痛来培植天才,那么何以又使苦痛来摧残这开天才之花的身体呢?由于这样的挂念和一种好奇之心,我到底要想看一看这对不幸人儿在一处时是个什么模样?于是在一个晚上,我又到潇湘馆后面的夹弄里去私行察访起来。我悄悄地走到那里,生怕又遇见那个山羊的脑袋,先老远地瞧了一瞧,窗槛上显然没有什么东西,而因为关了窗又蒙了绿纱之故更便于我的张望了。我便走近一步,把脑袋伸了上去。啊!也许是他们天天这个样子的吧?也许是碰到我之所谓“巧”字吧?我看见的是这么一副形相:他们两个人正并坐在床沿上,易庭波的上身俯倾在她的怀里,脑袋搁在她的腿上,他的样子正在哭着,背皮的动作正像那天在坟墓旁边的时候一样。她,眼睛直视在前面,用一只手慢慢地抚摸他的头发,他们在说什么话?为了什么哭?都听不见也知不道,但只见易庭波的啜泣显然是很伤心的,而且长时间之后,只见银宝的眼中,也忽然有两条晶亮的东西流下来。我看了,不知道什么缘故,也似乎想哭出来了。也不知道可以名之曰同情呢?还是感动?也不知道为了他们呢?还是自己?我只觉得也有点无处诉冤的光景,我只觉得悲运笼罩着人类,我只觉得我需要哭,需要出眼泪,而且同时想走进去对他们说道:“你们相爱着吧!你们相爱着吧!”而且更想把他们抱起来说道:“我们大家都相爱!”然而事实上又怎样的呢?我可仍然不能给他们以帮助,与他们以安慰,我仍然悄悄地走回去了。当我偷看他们事情的后几天,易庭波到我那里来。记得那是个出类拔萃的寒冷日子,是南方人再也梦想不到的。外面并没有风,而冻雪却有一尺来高,堆在墙脚上的更是齐着人的腰身,几尺长的冰箸帘子似的挂满檐头,空气便像凝结的一般,我房里一具炉子的热度,那熊熊之火只能在周围五尺之处发生效力,其余地方仍然浸在彻骨的寒冷中,因此我们便又买了一些酒,围着火炉来吃。当那时候,由于我这无有含蓄犯着不深刻的毛病的性格,很想把我“偷看”的事情告诉他,但我一想到“眼泪”,便终于忍耐下去。然而谈话却终究不能离开银宝,我便又开始提出种种想把她赎出的法门来。但是易庭波却是一味地闷着不开口,那沉闷的态度便是酒也不能医救了。“‘世界上的事情决不会没有办法的。’这是我从一个朋友那里听得来的话。我想他这话也很有道理,用之于你,就大可以使你不必悲观,从古以来很有许多至情至爱,弄到海枯石烂而终于得到圆满的,你,既是这样一个有特殊历史的人,又久已对于女子灰心,却偏偏使你不能不热烈地恋爱着一个女子,而这女子也是这样一个特别的,则你们两个人的事情显而易见已经非凡得很,再加又有这痛苦的磨难,则事情更来得沉痛,差不多已经可以说是罕有的事情了,这罕有的事情从表面上看来颇似非常之痛苦,但是我们用理想一点的眼光来看,也许像演戏一般,故意生出许多的波浪,而渐渐地流到终能达到的目的上去吧?那么你们也许正在一条富有文学意味的路上进行,等你们备尝艰苦之后,才可以等到圆满的结果,你何必这样忧愁呢?依我看来你正应该一步一步体味着苦中的深味走去,静等非常的甜蜜来临呢!千万不要以为没有希望,‘世界上的事情决不会没有办法的。’”我看了他那样子实在心里难过得很,便用这种空想的话去安慰他,其实我知道事实决没有这样巧妙,但我既没有别的方法去帮助他,也只得这样用不希收效的话语来尽朋友的责任了。我深知道他这个人有许多时候是十分倔强的,而况在当时我觉得这也并不是真的大问题,我的人生观也是“一切让他去”,我以为世界上的事情无非是碰运气似的一个“巧”字,以为人的思想因时变换,而感情也不会永远在一条线上的,所以我从来不大喜欢做出慈悲的样子去硬劝别人,让他去,等他自己去变,这就是我对己对人的一个大理论,因此我当时看见易庭波自己在转弯,也便不说什么话,我想:这也好,凭他是谁也决没有一个真能坚持到底的。第28章 双影(6)六当易庭波生病的时期,我因为那机关里的事情到辽阳去了一次。在那地方,炙人的火炕代替了我的床铺,而尤其令我不能忍耐的却是成群的苍蝇到我身上来演那xing茭的丑剧。机关里的事情又麻烦不过,要我常常装着正经的面孔去拜会一些奉公守法的人。这闷人的时日有一礼拜之久,我只想着江南的风物,只想着历来游荡子般的无拘束的生活,易庭波和银宝的事情却暂时被我忘记了。一礼拜之后,我才回到奉天。那时仿佛已是六月初头,塞外的树木居然也早已表现出夏天的情调来了。若是天气好,那青天便干燥而且高远,倒确乎比南方来得爽手爽脚得多,可是稍不留神狂暴的南风便忽然涨满在天地之间,飞砂走石而令人失色,正像黄色的云雾淹没了全城,易庭波的达观的思想真有道理,他的病已经自然而然好起来了。而我的人生观也并不背理,在他身上证明了我的思想,他照常又天天到潇湘馆去了。但是那苍白的面孔和忧愁的神气还是照常,也可以说更加厉害了一点。这颇使我有点替他难受,有时恍惚来了一种感触,觉得他这个人真有点薄命,悲厄的运命正像他出生以来带着似的;然而有什么办法呢?人尚且不能帮助自己,哪能帮助别人,尚且不能改变自己的运命,安能改变别人的运命,更何况我这个不会用花言巧语去安慰别人的人呢?这期间我请了一个月假,和易庭波搬到靠近南市场的地方,一起住在一座小房子里。于是我和他已经是朝夕相对,却也有一种深切的友情的安慰,在我这方面,觉得在那地方除了他之外,其余的人都算不得朋友,他那一方面,也承认我是了解他的一个人,彼此间俱各有一种快乐,像是相依为命似的。可是易庭波虽是精神不好,还是不断地喝酒,我看那情形简直是用酒在支持他的兴奋,而那欠账似的兴奋却使他的精神更坏了。这期间我也尝到失眠的苦趣,他的失眠症尤其比我厉害,当深夜时,我常常听见他在床上转辗不寐的声音,有时忽然把电灯开开来,于是他从床上愤然坐起,有时候忽然又黑了电灯,拖着迟缓的脚步在房里走动,发出疲劳的叹息来。在这情形的不知不觉之间也有许多日子水也似的流过去了。我看出他的神色一天坏似一天,我心里很有点替他危险,我想这或者真的银宝害了他吧?但我若是去阻止他或者更坏也未可知,而且也没有方法去阻止他,便仍然让那日子水也似的流去。似乎是六月底的天气了,到了我快要销假的时候,我最记得清楚的有这么一天,易庭波比平日加倍地沉闷,从朝到晚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吃一点东西,而其中有三个钟头是死尸一般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眼望着天花板,希望在那上面看出一点什么诡秘的迹象来。“怕又要生病了吧?”我心里这样不安地想,将到薄暮的时候,我便走到他床面前去说道:“何必这样子呢?这于你的身体很不好的,起来吧。我们同出去走一会散散心吧。”我这句温和的话像很能够感动他似的,他似乎微微惊了一下,随即立起来跟着我到外面走去。记得那天却是个难得的美丽的夏日的薄暮,头上的长空正在慢慢地晦暗下去,干燥的晚风从西北角上缓缓地吹来。我和易庭波向那妓馆林立的地方走去。他还是一句话也不说,我也想不出话来说。当那不快意的沉默之间,我偷看他的面孔,看见他的眼中充满了液体,把头低着,显然是生怕别人看见他的哭。我看见了他这样子心中也感到一种沉重的压迫,周遭的人物,也似乎都悲哀起来。看看快要走到潇湘馆了,我低低说道:“还是到潇湘馆去吗?”“今天我不想去。……”他在喉咙里说着。“那么喝酒去吧……”“……”他只摇摇头,而头低得更下了,我知道他正在忍着眼泪,惟恐哭声随着说话冲出来。南市场的后面有一块美丽的郊原,我们便向那里走去,太阳已经西沉了。但夏日昼长,郊原还躺在碧青的长空底下,因为强烈的日光已经收去,显出十分调和的色彩来了。碧绿的高粱叶子平铺在远处正像南方的麦田,成列的白杨站立在沙路的两旁骚动着,木棉亭亭直立,而许多不知名的野草便从剩余的地方探出头上来。我们一直走去,那神气正像数着树木的数目似的,结末却在一个坟墓旁边的一块青草地上坐了下来。易庭波还是不说话,像不知道我在他旁边似的一味地用眼睛盯在杂草的隙缝中,像注意那在中间跳动的昆虫,但我却知道他的精神在另外一个地方悲哀地活动。我呢,便把半截香烟向草中丢去,看那黄浊的烟丝曲曲地升上来。“你看出银宝有点和别的姑娘不同吗?”他在这绝端的沉默中突然说。但头却仍然低着。“你怎么说出这句话来呢,她的不同之处我早就看出来了,不是我们常常说着的吗?”我说。“并不是那种不同,她还有一点历史呢!”“这我倒还不知道,她有怎样的历史呢?”我说,那时我忽然敏感起来,听到他这样突如其来而且郑重其事地提起历史两个字,我便想起了我从前那种对于她的推测,但我那时候承认我那种推测是一种小孩子空想似的罗曼斯,这时候听到他这样说着,却隐隐然像受到一种暗示,我想我又将听到一个人的特殊的历史了。“是的,她有一段历史——”他说。“我也相信她一定有一段特殊的历史的,但到今天还不知道……”“从前,我只以为我的历史来得悲惨,现在我知道有悲惨历史的人太多了!从前我以为我非常之不幸,现在我知道不幸的人太多了!她便也是一个不幸的人,她可以算得一个孝女!”“孝女!”这两个不合时代性的字眼很令我听不进去,但我却更清楚地想到了我从前对于她的推测,莫非真有那些事情吗?我的兴味便鼓了起来。“什么?孝女吗?那倒‘颇愿闻之’。”我通文地说,表示我不十分相信。“实在孝女这个名词在现在是不大好听的,我也不愿意这样叫她,可是她的事情却实在和书上所说的孝女一样。”“那当然,我们不要固执着一定要怎样称呼她们,只要知道关于她们的事情,那么她有什么历史呢?”“她不是此地人,也不是江浙人……”易庭波用带沙的声音说:“她是云南人,是个孤女,她的父亲在她未出生之时便死了,但她的母亲又在她十六岁的时候死了,她家里非常之穷,母亲死了之后连棺材的钱都没有,她便把自己卖了,葬了母亲。此后她就在重庆当妓女,后来到了汉口,由汉口到天津,由天津到北京,便由北京到奉天来了。她不大愿意留住客,只想跟一个客人从良。在去年这时候,有一个兵工厂里的客人,她要跟他从良,但那客人又在今年正月死了!……”易庭波这样说着,我不禁奇怪而又快乐起来了,我从前那种推测原是自己也觉得好笑的,不想真的有了这种事!人有感情真是微妙的东西,往往要离开现实的景象到幻想里面去活动的,当易庭波这样说了之后,他这虽然是几句简单的话,其中并未有十分动人的曲折,但我的心里却在无中生有地生出许多形象来了。在极短的时期中银宝那种冷冰冰的面孔便格外显出愁惨而沉闷的神气来到我的面前,而许多布景似的形象便在她后面依着我的想象而各个时间变幻起来,真的也许因为从前看过传奇小说的原故吧?她像个小说中的主人公在各种背景中——而且都是悲凉的——走动了,其中也有她母亲的面孔(如同一般可怜的母亲的面孔一般),也有许多各种不同的面孔,凶顽的面孔恶毒的面孔,寒酸的面孔,同情的面孔……又有险峻的山路,平坦的大道,漠漠的荒郊,稠密的都市,污秽的贫民窟,……又有抽人皮肉的鞭子,恶毒的咒骂,拼命的号哭,忍耐的啜泣,病的肉体,而且仿佛又夹着成堆的洋钱,……又令我联想起孟姜女千里送寒衣,花木兰代父从军等等的事情……但是我说道:“这是她自己对你说的吗?”“有许多是曾经知道她和那兵工厂里的客人要好的事情的人对我说的。”“但是我以为此地人是晓得天高地厚而不知道世界之大的,也许他们过甚其辞吧?”“不会,她自己也把一切对我讲过了……”“这或者会真有其事的……”“她是知道了我的历史之后告诉我的……”“你把你的历史告诉过她吗?”“是的……”易庭波到这里再不能说下去,只见他忽然扑翻身子,伏在草地上呜咽起来。到这里我也没有话好说了,一时想不出他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悲伤,但我自己也觉得内心中充满了悲伤了。我一转念间又忽然很明白他所以这样悲伤的道理,但我却没有方法止住他的悲伤,我只默默地呆坐在他的旁边,看他的背皮一上一下动着,啜泣的声音闷在他的喉咙口,而浑身仿佛正在用力,像要把全身的悲哀挤出来……而银宝的冰冷的面孔又忽然闪过我的脑中,也似乎立在他的旁边看他哭……而天气却在暗下去了,我看见星星在闪出光亮,金钱似的白杨树的叶子,也在悄悄地抖动起来……有了那一天的事情,易庭波像个悲剧的主人公在那坟墓的旁边表演过一次之后,我觉得他和银宝的来往十二分庄严起来,竟不容我把顽皮的思想掺进去了。进一步说,我非但对于易庭波同情,对于银宝姑娘也深切地同情起来了。我有时还是同他到银宝姑娘那里去,在她那冰冷之中,便寻出许多悲哀的酸味来。但是我这个顽皮的人终究脱不了顽皮的气氛,我往常曾读过许多文学家的作品,其中自然着实写了一些不幸的人,我由此想到他们这两个不幸的人,我想他们这两个不幸的人在一起的时候,如果没有别人在他们旁边时,如果他们在无拘无束彼此诉说不幸的生涯,交换悲哀的感情时,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呀?然而这是不容易知道的。第29章 双影(7)七日子仍然水也似的流去,我和易庭波照样分居在两个地方,夏天过去,自然秋天到了。在北国,一年中春秋的节季最短,而秋季好像更来得短,往往只见树木上的叶子摇了几摇便即落下,而一落下之后却又即刻剩了枯枝,于是北风吹起来,空气冷起来,雪也来了,冰也来了,炉子也生起来了,俨然是冬天的情形了。这些日子里,我们的生活还是照常继续下去,在那时候,人一看见那种死气沉沉的景象,快乐的也会兴起悲观,热闹的也会变成寂寞,何况易庭波那种素来悲观一向寂寞的人,幸而有一个银宝姑娘羁绊着他,使他常常到潇湘馆去坐落一会,但是他的形容显然比先前更其瘦削了,我看他的身体里面一定已经有了一种难于救治的病症,一种内心的苦闷,精神的挣扎所酿成的。其所以能够酿成的道理,当然是他和银宝两下处于又即又离之境,是一种不能使人痛快又不能使人绝望的阻隔,把两个人平分在两个难堪的境地,而靠着一种乏味的手续,时常见面罢了。他们的恋爱当然已经确定,但照他们那样的恋爱,却也是非常痛苦的,无法摆脱的恋爱,如果银宝是平常女子,那么事情不消说是很容易办的,但是银宝既是个妓女,她的身体便不是自己的,要使得她身体自由,便要拿出相当的金钱。我想到这里,也有一次纠集了几个朋友,想相当的帮他点忙,把银宝赎了出来,但是无奈那数目来得太大了,绝不是我们这种靠薪水养活自己的人所能办到,是这样一种爱莫能助的苦闷,结果我也只好陪她苦闷下去了。冬天果然出其不意来了,以南方人的资格,我便不大出去,因此和易庭波见面的时候也就消减,我常常闷坐在煤火的旁边,把他们两个人的事情咀嚼,愈咀嚼愈觉得可悲,而愈可悲却愈来得有味,我便私下替她们两个作些宽慰的解嘲,我想那些平常的恋爱有什么意思呢?那些圆满的恋爱有什么意思呢?正要他们这种恋爱,正要他们这种“不知后事如何”的恋爱才显出恋爱的真味来呢!我又想易庭波既是一个艺术家,许我将来很有成就的艺术家的生活都是充实的,都是在人生的纠葛之中走过也有荆棘也有蔷薇之路来的,不是蒙过莫大的压迫,便是经过出奇的恋爱,人生虽然纠葛,而在纠葛中正能够发现本相,荆棘虽然刺人,而出了血便见沉痛,蔷薇固然可爱,而所以枝梗上一定有刺的也是要可以刺人的缘故,那么易庭波既然有那样的历史,现在又有这样的恋爱,也许能够造就出他的将来吧?也许愈蹲得下便愈跳得高吧?然而他的病态又怎样呢?如果一旦因病而丧了生命,又何所恃而成就呢?如果环境一定要用苦痛来培植天才,那么何以又使苦痛来摧残这开天才之花的身体呢?由于这样的挂念和一种好奇之心,我到底要想看一看这对不幸人儿在一处时是个什么模样?于是在一个晚上,我又到潇湘馆后面的夹弄里去私行察访起来。我悄悄地走到那里,生怕又遇见那个山羊的脑袋,先老远地瞧了一瞧,窗槛上显然没有什么东西,而因为关了窗又蒙了绿纱之故更便于我的张望了。我便走近一步,把脑袋伸了上去。啊!也许是他们天天这个样子的吧?也许是碰到我之所谓“巧”字吧?我看见的是这么一副形相:他们两个人正并坐在床沿上,易庭波的上身俯倾在她的怀里,脑袋搁在她的腿上,他的样子正在哭着,背皮的动作正像那天在坟墓旁边的时候一样。她,眼睛直视在前面,用一只手慢慢地抚摸他的头发,他们在说什么话?为了什么哭?都听不见也知不道,但只见易庭波的啜泣显然是很伤心的,而且长时间之后,只见银宝的眼中,也忽然有两条晶亮的东西流下来。我看了,不知道什么缘故,也似乎想哭出来了。也不知道可以名之曰同情呢?还是感动?也不知道为了他们呢?还是自己?我只觉得也有点无处诉冤的光景,我只觉得悲运笼罩着人类,我只觉得我需要哭,需要出眼泪,而且同时想走进去对他们说道:“你们相爱着吧!你们相爱着吧!”而且更想把他们抱起来说道:“我们大家都相爱!”然而事实上又怎样的呢?我可仍然不能给他们以帮助,与他们以安慰,我仍然悄悄地走回去了。当我偷看他们事情的后几天,易庭波到我那里来。记得那是个出类拔萃的寒冷日子,是南方人再也梦想不到的。外面并没有风,而冻雪却有一尺来高,堆在墙脚上的更是齐着人的腰身,几尺长的冰箸帘子似的挂满檐头,空气便像凝结的一般,我房里一具炉子的热度,那熊熊之火只能在周围五尺之处发生效力,其余地方仍然浸在彻骨的寒冷中,因此我们便又买了一些酒,围着火炉来吃。当那时候,由于我这无有含蓄犯着不深刻的毛病的性格,很想把我“偷看”的事情告诉他,但我一想到“眼泪”,便终于忍耐下去。然而谈话却终究不能离开银宝,我便又开始提出种种想把她赎出的法门来。但是易庭波却是一味地闷着不开口,那沉闷的态度便是酒也不能医救了。“‘世界上的事情决不会没有办法的。’这是我从一个朋友那里听得来的话。我想他这话也很有道理,用之于你,就大可以使你不必悲观,从古以来很有许多至情至爱,弄到海枯石烂而终于得到圆满的,你,既是这样一个有特殊历史的人,又久已对于女子灰心,却偏偏使你不能不热烈地恋爱着一个女子,而这女子也是这样一个特别的,则你们两个人的事情显而易见已经非凡得很,再加又有这痛苦的磨难,则事情更来得沉痛,差不多已经可以说是罕有的事情了,这罕有的事情从表面上看来颇似非常之痛苦,但是我们用理想一点的眼光来看,也许像演戏一般,故意生出许多的波浪,而渐渐地流到终能达到的目的上去吧?那么你们也许正在一条富有文学意味的路上进行,等你们备尝艰苦之后,才可以等到圆满的结果,你何必这样忧愁呢?依我看来你正应该一步一步体味着苦中的深味走去,静等非常的甜蜜来临呢!千万不要以为没有希望,‘世界上的事情决不会没有办法的。’”我看了他那样子实在心里难过得很,便用这种空想的话去安慰他,其实我知道事实决没有这样巧妙,但我既没有别的方法去帮助他,也只得这样用不希收效的话语来尽朋友的责任了。我深知道他这个人有许多时候是十分倔强的,而况在当时我觉得这也并不是真的大问题,我的人生观也是“一切让他去”,我以为世界上的事情无非是碰运气似的一个“巧”字,以为人的思想因时变换,而感情也不会永远在一条线上的,所以我从来不大喜欢做出慈悲的样子去硬劝别人,让他去,等他自己去变,这就是我对己对人的一个大理论,因此我当时看见易庭波自己在转弯,也便不说什么话,我想:这也好,凭他是谁也决没有一个真能坚持到底的。第28章 双影(6)六当易庭波生病的时期,我因为那机关里的事情到辽阳去了一次。在那地方,炙人的火炕代替了我的床铺,而尤其令我不能忍耐的却是成群的苍蝇到我身上来演那xing茭的丑剧。机关里的事情又麻烦不过,要我常常装着正经的面孔去拜会一些奉公守法的人。这闷人的时日有一礼拜之久,我只想着江南的风物,只想着历来游荡子般的无拘束的生活,易庭波和银宝的事情却暂时被我忘记了。一礼拜之后,我才回到奉天。那时仿佛已是六月初头,塞外的树木居然也早已表现出夏天的情调来了。若是天气好,那青天便干燥而且高远,倒确乎比南方来得爽手爽脚得多,可是稍不留神狂暴的南风便忽然涨满在天地之间,飞砂走石而令人失色,正像黄色的云雾淹没了全城,易庭波的达观的思想真有道理,他的病已经自然而然好起来了。而我的人生观也并不背理,在他身上证明了我的思想,他照常又天天到潇湘馆去了。但是那苍白的面孔和忧愁的神气还是照常,也可以说更加厉害了一点。这颇使我有点替他难受,有时恍惚来了一种感触,觉得他这个人真有点薄命,悲厄的运命正像他出生以来带着似的;然而有什么办法呢?人尚且不能帮助自己,哪能帮助别人,尚且不能改变自己的运命,安能改变别人的运命,更何况我这个不会用花言巧语去安慰别人的人呢?这期间我请了一个月假,和易庭波搬到靠近南市场的地方,一起住在一座小房子里。于是我和他已经是朝夕相对,却也有一种深切的友情的安慰,在我这方面,觉得在那地方除了他之外,其余的人都算不得朋友,他那一方面,也承认我是了解他的一个人,彼此间俱各有一种快乐,像是相依为命似的。可是易庭波虽是精神不好,还是不断地喝酒,我看那情形简直是用酒在支持他的兴奋,而那欠账似的兴奋却使他的精神更坏了。这期间我也尝到失眠的苦趣,他的失眠症尤其比我厉害,当深夜时,我常常听见他在床上转辗不寐的声音,有时忽然把电灯开开来,于是他从床上愤然坐起,有时候忽然又黑了电灯,拖着迟缓的脚步在房里走动,发出疲劳的叹息来。在这情形的不知不觉之间也有许多日子水也似的流过去了。我看出他的神色一天坏似一天,我心里很有点替他危险,我想这或者真的银宝害了他吧?但我若是去阻止他或者更坏也未可知,而且也没有方法去阻止他,便仍然让那日子水也似的流去。似乎是六月底的天气了,到了我快要销假的时候,我最记得清楚的有这么一天,易庭波比平日加倍地沉闷,从朝到晚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吃一点东西,而其中有三个钟头是死尸一般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眼望着天花板,希望在那上面看出一点什么诡秘的迹象来。“怕又要生病了吧?”我心里这样不安地想,将到薄暮的时候,我便走到他床面前去说道:“何必这样子呢?这于你的身体很不好的,起来吧。我们同出去走一会散散心吧。”我这句温和的话像很能够感动他似的,他似乎微微惊了一下,随即立起来跟着我到外面走去。记得那天却是个难得的美丽的夏日的薄暮,头上的长空正在慢慢地晦暗下去,干燥的晚风从西北角上缓缓地吹来。我和易庭波向那妓馆林立的地方走去。他还是一句话也不说,我也想不出话来说。当那不快意的沉默之间,我偷看他的面孔,看见他的眼中充满了液体,把头低着,显然是生怕别人看见他的哭。我看见了他这样子心中也感到一种沉重的压迫,周遭的人物,也似乎都悲哀起来。看看快要走到潇湘馆了,我低低说道:“还是到潇湘馆去吗?”“今天我不想去。……”他在喉咙里说着。“那么喝酒去吧……”“……”他只摇摇头,而头低得更下了,我知道他正在忍着眼泪,惟恐哭声随着说话冲出来。南市场的后面有一块美丽的郊原,我们便向那里走去,太阳已经西沉了。但夏日昼长,郊原还躺在碧青的长空底下,因为强烈的日光已经收去,显出十分调和的色彩来了。碧绿的高粱叶子平铺在远处正像南方的麦田,成列的白杨站立在沙路的两旁骚动着,木棉亭亭直立,而许多不知名的野草便从剩余的地方探出头上来。我们一直走去,那神气正像数着树木的数目似的,结末却在一个坟墓旁边的一块青草地上坐了下来。易庭波还是不说话,像不知道我在他旁边似的一味地用眼睛盯在杂草的隙缝中,像注意那在中间跳动的昆虫,但我却知道他的精神在另外一个地方悲哀地活动。我呢,便把半截香烟向草中丢去,看那黄浊的烟丝曲曲地升上来。“你看出银宝有点和别的姑娘不同吗?”他在这绝端的沉默中突然说。但头却仍然低着。“你怎么说出这句话来呢,她的不同之处我早就看出来了,不是我们常常说着的吗?”我说。“并不是那种不同,她还有一点历史呢!”“这我倒还不知道,她有怎样的历史呢?”我说,那时我忽然敏感起来,听到他这样突如其来而且郑重其事地提起历史两个字,我便想起了我从前那种对于她的推测,但我那时候承认我那种推测是一种小孩子空想似的罗曼斯,这时候听到他这样说着,却隐隐然像受到一种暗示,我想我又将听到一个人的特殊的历史了。“是的,她有一段历史——”他说。“我也相信她一定有一段特殊的历史的,但到今天还不知道……”“从前,我只以为我的历史来得悲惨,现在我知道有悲惨历史的人太多了!从前我以为我非常之不幸,现在我知道不幸的人太多了!她便也是一个不幸的人,她可以算得一个孝女!”“孝女!”这两个不合时代性的字眼很令我听不进去,但我却更清楚地想到了我从前对于她的推测,莫非真有那些事情吗?我的兴味便鼓了起来。“什么?孝女吗?那倒‘颇愿闻之’。”我通文地说,表示我不十分相信。“实在孝女这个名词在现在是不大好听的,我也不愿意这样叫她,可是她的事情却实在和书上所说的孝女一样。”“那当然,我们不要固执着一定要怎样称呼她们,只要知道关于她们的事情,那么她有什么历史呢?”“她不是此地人,也不是江浙人……”易庭波用带沙的声音说:“她是云南人,是个孤女,她的父亲在她未出生之时便死了,但她的母亲又在她十六岁的时候死了,她家里非常之穷,母亲死了之后连棺材的钱都没有,她便把自己卖了,葬了母亲。此后她就在重庆当妓女,后来到了汉口,由汉口到天津,由天津到北京,便由北京到奉天来了。她不大愿意留住客,只想跟一个客人从良。在去年这时候,有一个兵工厂里的客人,她要跟他从良,但那客人又在今年正月死了!……”易庭波这样说着,我不禁奇怪而又快乐起来了,我从前那种推测原是自己也觉得好笑的,不想真的有了这种事!人有感情真是微妙的东西,往往要离开现实的景象到幻想里面去活动的,当易庭波这样说了之后,他这虽然是几句简单的话,其中并未有十分动人的曲折,但我的心里却在无中生有地生出许多形象来了。在极短的时期中银宝那种冷冰冰的面孔便格外显出愁惨而沉闷的神气来到我的面前,而许多布景似的形象便在她后面依着我的想象而各个时间变幻起来,真的也许因为从前看过传奇小说的原故吧?她像个小说中的主人公在各种背景中——而且都是悲凉的——走动了,其中也有她母亲的面孔(如同一般可怜的母亲的面孔一般),也有许多各种不同的面孔,凶顽的面孔恶毒的面孔,寒酸的面孔,同情的面孔……又有险峻的山路,平坦的大道,漠漠的荒郊,稠密的都市,污秽的贫民窟,……又有抽人皮肉的鞭子,恶毒的咒骂,拼命的号哭,忍耐的啜泣,病的肉体,而且仿佛又夹着成堆的洋钱,……又令我联想起孟姜女千里送寒衣,花木兰代父从军等等的事情……但是我说道:“这是她自己对你说的吗?”“有许多是曾经知道她和那兵工厂里的客人要好的事情的人对我说的。”“但是我以为此地人是晓得天高地厚而不知道世界之大的,也许他们过甚其辞吧?”“不会,她自己也把一切对我讲过了……”“这或者会真有其事的……”“她是知道了我的历史之后告诉我的……”“你把你的历史告诉过她吗?”“是的……”易庭波到这里再不能说下去,只见他忽然扑翻身子,伏在草地上呜咽起来。到这里我也没有话好说了,一时想不出他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悲伤,但我自己也觉得内心中充满了悲伤了。我一转念间又忽然很明白他所以这样悲伤的道理,但我却没有方法止住他的悲伤,我只默默地呆坐在他的旁边,看他的背皮一上一下动着,啜泣的声音闷在他的喉咙口,而浑身仿佛正在用力,像要把全身的悲哀挤出来……而银宝的冰冷的面孔又忽然闪过我的脑中,也似乎立在他的旁边看他哭……而天气却在暗下去了,我看见星星在闪出光亮,金钱似的白杨树的叶子,也在悄悄地抖动起来……有了那一天的事情,易庭波像个悲剧的主人公在那坟墓的旁边表演过一次之后,我觉得他和银宝的来往十二分庄严起来,竟不容我把顽皮的思想掺进去了。进一步说,我非但对于易庭波同情,对于银宝姑娘也深切地同情起来了。我有时还是同他到银宝姑娘那里去,在她那冰冷之中,便寻出许多悲哀的酸味来。但是我这个顽皮的人终究脱不了顽皮的气氛,我往常曾读过许多文学家的作品,其中自然着实写了一些不幸的人,我由此想到他们这两个不幸的人,我想他们这两个不幸的人在一起的时候,如果没有别人在他们旁边时,如果他们在无拘无束彼此诉说不幸的生涯,交换悲哀的感情时,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呀?然而这是不容易知道的。第29章 双影(7)七日子仍然水也似的流去,我和易庭波照样分居在两个地方,夏天过去,自然秋天到了。在北国,一年中春秋的节季最短,而秋季好像更来得短,往往只见树木上的叶子摇了几摇便即落下,而一落下之后却又即刻剩了枯枝,于是北风吹起来,空气冷起来,雪也来了,冰也来了,炉子也生起来了,俨然是冬天的情形了。这些日子里,我们的生活还是照常继续下去,在那时候,人一看见那种死气沉沉的景象,快乐的也会兴起悲观,热闹的也会变成寂寞,何况易庭波那种素来悲观一向寂寞的人,幸而有一个银宝姑娘羁绊着他,使他常常到潇湘馆去坐落一会,但是他的形容显然比先前更其瘦削了,我看他的身体里面一定已经有了一种难于救治的病症,一种内心的苦闷,精神的挣扎所酿成的。其所以能够酿成的道理,当然是他和银宝两下处于又即又离之境,是一种不能使人痛快又不能使人绝望的阻隔,把两个人平分在两个难堪的境地,而靠着一种乏味的手续,时常见面罢了。他们的恋爱当然已经确定,但照他们那样的恋爱,却也是非常痛苦的,无法摆脱的恋爱,如果银宝是平常女子,那么事情不消说是很容易办的,但是银宝既是个妓女,她的身体便不是自己的,要使得她身体自由,便要拿出相当的金钱。我想到这里,也有一次纠集了几个朋友,想相当的帮他点忙,把银宝赎了出来,但是无奈那数目来得太大了,绝不是我们这种靠薪水养活自己的人所能办到,是这样一种爱莫能助的苦闷,结果我也只好陪她苦闷下去了。冬天果然出其不意来了,以南方人的资格,我便不大出去,因此和易庭波见面的时候也就消减,我常常闷坐在煤火的旁边,把他们两个人的事情咀嚼,愈咀嚼愈觉得可悲,而愈可悲却愈来得有味,我便私下替她们两个作些宽慰的解嘲,我想那些平常的恋爱有什么意思呢?那些圆满的恋爱有什么意思呢?正要他们这种恋爱,正要他们这种“不知后事如何”的恋爱才显出恋爱的真味来呢!我又想易庭波既是一个艺术家,许我将来很有成就的艺术家的生活都是充实的,都是在人生的纠葛之中走过也有荆棘也有蔷薇之路来的,不是蒙过莫大的压迫,便是经过出奇的恋爱,人生虽然纠葛,而在纠葛中正能够发现本相,荆棘虽然刺人,而出了血便见沉痛,蔷薇固然可爱,而所以枝梗上一定有刺的也是要可以刺人的缘故,那么易庭波既然有那样的历史,现在又有这样的恋爱,也许能够造就出他的将来吧?也许愈蹲得下便愈跳得高吧?然而他的病态又怎样呢?如果一旦因病而丧了生命,又何所恃而成就呢?如果环境一定要用苦痛来培植天才,那么何以又使苦痛来摧残这开天才之花的身体呢?由于这样的挂念和一种好奇之心,我到底要想看一看这对不幸人儿在一处时是个什么模样?于是在一个晚上,我又到潇湘馆后面的夹弄里去私行察访起来。我悄悄地走到那里,生怕又遇见那个山羊的脑袋,先老远地瞧了一瞧,窗槛上显然没有什么东西,而因为关了窗又蒙了绿纱之故更便于我的张望了。我便走近一步,把脑袋伸了上去。啊!也许是他们天天这个样子的吧?也许是碰到我之所谓“巧”字吧?我看见的是这么一副形相:他们两个人正并坐在床沿上,易庭波的上身俯倾在她的怀里,脑袋搁在她的腿上,他的样子正在哭着,背皮的动作正像那天在坟墓旁边的时候一样。她,眼睛直视在前面,用一只手慢慢地抚摸他的头发,他们在说什么话?为了什么哭?都听不见也知不道,但只见易庭波的啜泣显然是很伤心的,而且长时间之后,只见银宝的眼中,也忽然有两条晶亮的东西流下来。我看了,不知道什么缘故,也似乎想哭出来了。也不知道可以名之曰同情呢?还是感动?也不知道为了他们呢?还是自己?我只觉得也有点无处诉冤的光景,我只觉得悲运笼罩着人类,我只觉得我需要哭,需要出眼泪,而且同时想走进去对他们说道:“你们相爱着吧!你们相爱着吧!”而且更想把他们抱起来说道:“我们大家都相爱!”然而事实上又怎样的呢?我可仍然不能给他们以帮助,与他们以安慰,我仍然悄悄地走回去了。当我偷看他们事情的后几天,易庭波到我那里来。记得那是个出类拔萃的寒冷日子,是南方人再也梦想不到的。外面并没有风,而冻雪却有一尺来高,堆在墙脚上的更是齐着人的腰身,几尺长的冰箸帘子似的挂满檐头,空气便像凝结的一般,我房里一具炉子的热度,那熊熊之火只能在周围五尺之处发生效力,其余地方仍然浸在彻骨的寒冷中,因此我们便又买了一些酒,围着火炉来吃。当那时候,由于我这无有含蓄犯着不深刻的毛病的性格,很想把我“偷看”的事情告诉他,但我一想到“眼泪”,便终于忍耐下去。然而谈话却终究不能离开银宝,我便又开始提出种种想把她赎出的法门来。但是易庭波却是一味地闷着不开口,那沉闷的态度便是酒也不能医救了。“‘世界上的事情决不会没有办法的。’这是我从一个朋友那里听得来的话。我想他这话也很有道理,用之于你,就大可以使你不必悲观,从古以来很有许多至情至爱,弄到海枯石烂而终于得到圆满的,你,既是这样一个有特殊历史的人,又久已对于女子灰心,却偏偏使你不能不热烈地恋爱着一个女子,而这女子也是这样一个特别的,则你们两个人的事情显而易见已经非凡得很,再加又有这痛苦的磨难,则事情更来得沉痛,差不多已经可以说是罕有的事情了,这罕有的事情从表面上看来颇似非常之痛苦,但是我们用理想一点的眼光来看,也许像演戏一般,故意生出许多的波浪,而渐渐地流到终能达到的目的上去吧?那么你们也许正在一条富有文学意味的路上进行,等你们备尝艰苦之后,才可以等到圆满的结果,你何必这样忧愁呢?依我看来你正应该一步一步体味着苦中的深味走去,静等非常的甜蜜来临呢!千万不要以为没有希望,‘世界上的事情决不会没有办法的。’”我看了他那样子实在心里难过得很,便用这种空想的话去安慰他,其实我知道事实决没有这样巧妙,但我既没有别的方法去帮助他,也只得这样用不希收效的话语来尽朋友的责任了。我深知道他这个人有许多时候是十分倔强的,而况在当时我觉得这也并不是真的大问题,我的人生观也是“一切让他去”,我以为世界上的事情无非是碰运气似的一个“巧”字,以为人的思想因时变换,而感情也不会永远在一条线上的,所以我从来不大喜欢做出慈悲的样子去硬劝别人,让他去,等他自己去变,这就是我对己对人的一个大理论,因此我当时看见易庭波自己在转弯,也便不说什么话,我想:这也好,凭他是谁也决没有一个真能坚持到底的。第28章 双影(6)六当易庭波生病的时期,我因为那机关里的事情到辽阳去了一次。在那地方,炙人的火炕代替了我的床铺,而尤其令我不能忍耐的却是成群的苍蝇到我身上来演那xing茭的丑剧。机关里的事情又麻烦不过,要我常常装着正经的面孔去拜会一些奉公守法的人。这闷人的时日有一礼拜之久,我只想着江南的风物,只想着历来游荡子般的无拘束的生活,易庭波和银宝的事情却暂时被我忘记了。一礼拜之后,我才回到奉天。那时仿佛已是六月初头,塞外的树木居然也早已表现出夏天的情调来了。若是天气好,那青天便干燥而且高远,倒确乎比南方来得爽手爽脚得多,可是稍不留神狂暴的南风便忽然涨满在天地之间,飞砂走石而令人失色,正像黄色的云雾淹没了全城,易庭波的达观的思想真有道理,他的病已经自然而然好起来了。而我的人生观也并不背理,在他身上证明了我的思想,他照常又天天到潇湘馆去了。但是那苍白的面孔和忧愁的神气还是照常,也可以说更加厉害了一点。这颇使我有点替他难受,有时恍惚来了一种感触,觉得他这个人真有点薄命,悲厄的运命正像他出生以来带着似的;然而有什么办法呢?人尚且不能帮助自己,哪能帮助别人,尚且不能改变自己的运命,安能改变别人的运命,更何况我这个不会用花言巧语去安慰别人的人呢?这期间我请了一个月假,和易庭波搬到靠近南市场的地方,一起住在一座小房子里。于是我和他已经是朝夕相对,却也有一种深切的友情的安慰,在我这方面,觉得在那地方除了他之外,其余的人都算不得朋友,他那一方面,也承认我是了解他的一个人,彼此间俱各有一种快乐,像是相依为命似的。可是易庭波虽是精神不好,还是不断地喝酒,我看那情形简直是用酒在支持他的兴奋,而那欠账似的兴奋却使他的精神更坏了。这期间我也尝到失眠的苦趣,他的失眠症尤其比我厉害,当深夜时,我常常听见他在床上转辗不寐的声音,有时忽然把电灯开开来,于是他从床上愤然坐起,有时候忽然又黑了电灯,拖着迟缓的脚步在房里走动,发出疲劳的叹息来。在这情形的不知不觉之间也有许多日子水也似的流过去了。我看出他的神色一天坏似一天,我心里很有点替他危险,我想这或者真的银宝害了他吧?但我若是去阻止他或者更坏也未可知,而且也没有方法去阻止他,便仍然让那日子水也似的流去。似乎是六月底的天气了,到了我快要销假的时候,我最记得清楚的有这么一天,易庭波比平日加倍地沉闷,从朝到晚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吃一点东西,而其中有三个钟头是死尸一般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眼望着天花板,希望在那上面看出一点什么诡秘的迹象来。“怕又要生病了吧?”我心里这样不安地想,将到薄暮的时候,我便走到他床面前去说道:“何必这样子呢?这于你的身体很不好的,起来吧。我们同出去走一会散散心吧。”我这句温和的话像很能够感动他似的,他似乎微微惊了一下,随即立起来跟着我到外面走去。记得那天却是个难得的美丽的夏日的薄暮,头上的长空正在慢慢地晦暗下去,干燥的晚风从西北角上缓缓地吹来。我和易庭波向那妓馆林立的地方走去。他还是一句话也不说,我也想不出话来说。当那不快意的沉默之间,我偷看他的面孔,看见他的眼中充满了液体,把头低着,显然是生怕别人看见他的哭。我看见了他这样子心中也感到一种沉重的压迫,周遭的人物,也似乎都悲哀起来。看看快要走到潇湘馆了,我低低说道:“还是到潇湘馆去吗?”“今天我不想去。……”他在喉咙里说着。“那么喝酒去吧……”“……”他只摇摇头,而头低得更下了,我知道他正在忍着眼泪,惟恐哭声随着说话冲出来。南市场的后面有一块美丽的郊原,我们便向那里走去,太阳已经西沉了。但夏日昼长,郊原还躺在碧青的长空底下,因为强烈的日光已经收去,显出十分调和的色彩来了。碧绿的高粱叶子平铺在远处正像南方的麦田,成列的白杨站立在沙路的两旁骚动着,木棉亭亭直立,而许多不知名的野草便从剩余的地方探出头上来。我们一直走去,那神气正像数着树木的数目似的,结末却在一个坟墓旁边的一块青草地上坐了下来。易庭波还是不说话,像不知道我在他旁边似的一味地用眼睛盯在杂草的隙缝中,像注意那在中间跳动的昆虫,但我却知道他的精神在另外一个地方悲哀地活动。我呢,便把半截香烟向草中丢去,看那黄浊的烟丝曲曲地升上来。“你看出银宝有点和别的姑娘不同吗?”他在这绝端的沉默中突然说。但头却仍然低着。“你怎么说出这句话来呢,她的不同之处我早就看出来了,不是我们常常说着的吗?”我说。“并不是那种不同,她还有一点历史呢!”“这我倒还不知道,她有怎样的历史呢?”我说,那时我忽然敏感起来,听到他这样突如其来而且郑重其事地提起历史两个字,我便想起了我从前那种对于她的推测,但我那时候承认我那种推测是一种小孩子空想似的罗曼斯,这时候听到他这样说着,却隐隐然像受到一种暗示,我想我又将听到一个人的特殊的历史了。“是的,她有一段历史——”他说。“我也相信她一定有一段特殊的历史的,但到今天还不知道……”“从前,我只以为我的历史来得悲惨,现在我知道有悲惨历史的人太多了!从前我以为我非常之不幸,现在我知道不幸的人太多了!她便也是一个不幸的人,她可以算得一个孝女!”“孝女!”这两个不合时代性的字眼很令我听不进去,但我却更清楚地想到了我从前对于她的推测,莫非真有那些事情吗?我的兴味便鼓了起来。“什么?孝女吗?那倒‘颇愿闻之’。”我通文地说,表示我不十分相信。“实在孝女这个名词在现在是不大好听的,我也不愿意这样叫她,可是她的事情却实在和书上所说的孝女一样。”“那当然,我们不要固执着一定要怎样称呼她们,只要知道关于她们的事情,那么她有什么历史呢?”“她不是此地人,也不是江浙人……”易庭波用带沙的声音说:“她是云南人,是个孤女,她的父亲在她未出生之时便死了,但她的母亲又在她十六岁的时候死了,她家里非常之穷,母亲死了之后连棺材的钱都没有,她便把自己卖了,葬了母亲。此后她就在重庆当妓女,后来到了汉口,由汉口到天津,由天津到北京,便由北京到奉天来了。她不大愿意留住客,只想跟一个客人从良。在去年这时候,有一个兵工厂里的客人,她要跟他从良,但那客人又在今年正月死了!……”易庭波这样说着,我不禁奇怪而又快乐起来了,我从前那种推测原是自己也觉得好笑的,不想真的有了这种事!人有感情真是微妙的东西,往往要离开现实的景象到幻想里面去活动的,当易庭波这样说了之后,他这虽然是几句简单的话,其中并未有十分动人的曲折,但我的心里却在无中生有地生出许多形象来了。在极短的时期中银宝那种冷冰冰的面孔便格外显出愁惨而沉闷的神气来到我的面前,而许多布景似的形象便在她后面依着我的想象而各个时间变幻起来,真的也许因为从前看过传奇小说的原故吧?她像个小说中的主人公在各种背景中——而且都是悲凉的——走动了,其中也有她母亲的面孔(如同一般可怜的母亲的面孔一般),也有许多各种不同的面孔,凶顽的面孔恶毒的面孔,寒酸的面孔,同情的面孔……又有险峻的山路,平坦的大道,漠漠的荒郊,稠密的都市,污秽的贫民窟,……又有抽人皮肉的鞭子,恶毒的咒骂,拼命的号哭,忍耐的啜泣,病的肉体,而且仿佛又夹着成堆的洋钱,……又令我联想起孟姜女千里送寒衣,花木兰代父从军等等的事情……但是我说道:“这是她自己对你说的吗?”“有许多是曾经知道她和那兵工厂里的客人要好的事情的人对我说的。”“但是我以为此地人是晓得天高地厚而不知道世界之大的,也许他们过甚其辞吧?”“不会,她自己也把一切对我讲过了……”“这或者会真有其事的……”“她是知道了我的历史之后告诉我的……”“你把你的历史告诉过她吗?”“是的……”易庭波到这里再不能说下去,只见他忽然扑翻身子,伏在草地上呜咽起来。到这里我也没有话好说了,一时想不出他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悲伤,但我自己也觉得内心中充满了悲伤了。我一转念间又忽然很明白他所以这样悲伤的道理,但我却没有方法止住他的悲伤,我只默默地呆坐在他的旁边,看他的背皮一上一下动着,啜泣的声音闷在他的喉咙口,而浑身仿佛正在用力,像要把全身的悲哀挤出来……而银宝的冰冷的面孔又忽然闪过我的脑中,也似乎立在他的旁边看他哭……而天气却在暗下去了,我看见星星在闪出光亮,金钱似的白杨树的叶子,也在悄悄地抖动起来……有了那一天的事情,易庭波像个悲剧的主人公在那坟墓的旁边表演过一次之后,我觉得他和银宝的来往十二分庄严起来,竟不容我把顽皮的思想掺进去了。进一步说,我非但对于易庭波同情,对于银宝姑娘也深切地同情起来了。我有时还是同他到银宝姑娘那里去,在她那冰冷之中,便寻出许多悲哀的酸味来。但是我这个顽皮的人终究脱不了顽皮的气氛,我往常曾读过许多文学家的作品,其中自然着实写了一些不幸的人,我由此想到他们这两个不幸的人,我想他们这两个不幸的人在一起的时候,如果没有别人在他们旁边时,如果他们在无拘无束彼此诉说不幸的生涯,交换悲哀的感情时,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呀?然而这是不容易知道的。第29章 双影(7)七日子仍然水也似的流去,我和易庭波照样分居在两个地方,夏天过去,自然秋天到了。在北国,一年中春秋的节季最短,而秋季好像更来得短,往往只见树木上的叶子摇了几摇便即落下,而一落下之后却又即刻剩了枯枝,于是北风吹起来,空气冷起来,雪也来了,冰也来了,炉子也生起来了,俨然是冬天的情形了。这些日子里,我们的生活还是照常继续下去,在那时候,人一看见那种死气沉沉的景象,快乐的也会兴起悲观,热闹的也会变成寂寞,何况易庭波那种素来悲观一向寂寞的人,幸而有一个银宝姑娘羁绊着他,使他常常到潇湘馆去坐落一会,但是他的形容显然比先前更其瘦削了,我看他的身体里面一定已经有了一种难于救治的病症,一种内心的苦闷,精神的挣扎所酿成的。其所以能够酿成的道理,当然是他和银宝两下处于又即又离之境,是一种不能使人痛快又不能使人绝望的阻隔,把两个人平分在两个难堪的境地,而靠着一种乏味的手续,时常见面罢了。他们的恋爱当然已经确定,但照他们那样的恋爱,却也是非常痛苦的,无法摆脱的恋爱,如果银宝是平常女子,那么事情不消说是很容易办的,但是银宝既是个妓女,她的身体便不是自己的,要使得她身体自由,便要拿出相当的金钱。我想到这里,也有一次纠集了几个朋友,想相当的帮他点忙,把银宝赎了出来,但是无奈那数目来得太大了,绝不是我们这种靠薪水养活自己的人所能办到,是这样一种爱莫能助的苦闷,结果我也只好陪她苦闷下去了。冬天果然出其不意来了,以南方人的资格,我便不大出去,因此和易庭波见面的时候也就消减,我常常闷坐在煤火的旁边,把他们两个人的事情咀嚼,愈咀嚼愈觉得可悲,而愈可悲却愈来得有味,我便私下替她们两个作些宽慰的解嘲,我想那些平常的恋爱有什么意思呢?那些圆满的恋爱有什么意思呢?正要他们这种恋爱,正要他们这种“不知后事如何”的恋爱才显出恋爱的真味来呢!我又想易庭波既是一个艺术家,许我将来很有成就的艺术家的生活都是充实的,都是在人生的纠葛之中走过也有荆棘也有蔷薇之路来的,不是蒙过莫大的压迫,便是经过出奇的恋爱,人生虽然纠葛,而在纠葛中正能够发现本相,荆棘虽然刺人,而出了血便见沉痛,蔷薇固然可爱,而所以枝梗上一定有刺的也是要可以刺人的缘故,那么易庭波既然有那样的历史,现在又有这样的恋爱,也许能够造就出他的将来吧?也许愈蹲得下便愈跳得高吧?然而他的病态又怎样呢?如果一旦因病而丧了生命,又何所恃而成就呢?如果环境一定要用苦痛来培植天才,那么何以又使苦痛来摧残这开天才之花的身体呢?由于这样的挂念和一种好奇之心,我到底要想看一看这对不幸人儿在一处时是个什么模样?于是在一个晚上,我又到潇湘馆后面的夹弄里去私行察访起来。我悄悄地走到那里,生怕又遇见那个山羊的脑袋,先老远地瞧了一瞧,窗槛上显然没有什么东西,而因为关了窗又蒙了绿纱之故更便于我的张望了。我便走近一步,把脑袋伸了上去。啊!也许是他们天天这个样子的吧?也许是碰到我之所谓“巧”字吧?我看见的是这么一副形相:他们两个人正并坐在床沿上,易庭波的上身俯倾在她的怀里,脑袋搁在她的腿上,他的样子正在哭着,背皮的动作正像那天在坟墓旁边的时候一样。她,眼睛直视在前面,用一只手慢慢地抚摸他的头发,他们在说什么话?为了什么哭?都听不见也知不道,但只见易庭波的啜泣显然是很伤心的,而且长时间之后,只见银宝的眼中,也忽然有两条晶亮的东西流下来。我看了,不知道什么缘故,也似乎想哭出来了。也不知道可以名之曰同情呢?还是感动?也不知道为了他们呢?还是自己?我只觉得也有点无处诉冤的光景,我只觉得悲运笼罩着人类,我只觉得我需要哭,需要出眼泪,而且同时想走进去对他们说道:“你们相爱着吧!你们相爱着吧!”而且更想把他们抱起来说道:“我们大家都相爱!”然而事实上又怎样的呢?我可仍然不能给他们以帮助,与他们以安慰,我仍然悄悄地走回去了。当我偷看他们事情的后几天,易庭波到我那里来。记得那是个出类拔萃的寒冷日子,是南方人再也梦想不到的。外面并没有风,而冻雪却有一尺来高,堆在墙脚上的更是齐着人的腰身,几尺长的冰箸帘子似的挂满檐头,空气便像凝结的一般,我房里一具炉子的热度,那熊熊之火只能在周围五尺之处发生效力,其余地方仍然浸在彻骨的寒冷中,因此我们便又买了一些酒,围着火炉来吃。当那时候,由于我这无有含蓄犯着不深刻的毛病的性格,很想把我“偷看”的事情告诉他,但我一想到“眼泪”,便终于忍耐下去。然而谈话却终究不能离开银宝,我便又开始提出种种想把她赎出的法门来。但是易庭波却是一味地闷着不开口,那沉闷的态度便是酒也不能医救了。“‘世界上的事情决不会没有办法的。’这是我从一个朋友那里听得来的话。我想他这话也很有道理,用之于你,就大可以使你不必悲观,从古以来很有许多至情至爱,弄到海枯石烂而终于得到圆满的,你,既是这样一个有特殊历史的人,又久已对于女子灰心,却偏偏使你不能不热烈地恋爱着一个女子,而这女子也是这样一个特别的,则你们两个人的事情显而易见已经非凡得很,再加又有这痛苦的磨难,则事情更来得沉痛,差不多已经可以说是罕有的事情了,这罕有的事情从表面上看来颇似非常之痛苦,但是我们用理想一点的眼光来看,也许像演戏一般,故意生出许多的波浪,而渐渐地流到终能达到的目的上去吧?那么你们也许正在一条富有文学意味的路上进行,等你们备尝艰苦之后,才可以等到圆满的结果,你何必这样忧愁呢?依我看来你正应该一步一步体味着苦中的深味走去,静等非常的甜蜜来临呢!千万不要以为没有希望,‘世界上的事情决不会没有办法的。’”我看了他那样子实在心里难过得很,便用这种空想的话去安慰他,其实我知道事实决没有这样巧妙,但我既没有别的方法去帮助他,也只得这样用不希收效的话语来尽朋友的责任了。我深知道他这个人有许多时候是十分倔强的,而况在当时我觉得这也并不是真的大问题,我的人生观也是“一切让他去”,我以为世界上的事情无非是碰运气似的一个“巧”字,以为人的思想因时变换,而感情也不会永远在一条线上的,所以我从来不大喜欢做出慈悲的样子去硬劝别人,让他去,等他自己去变,这就是我对己对人的一个大理论,因此我当时看见易庭波自己在转弯,也便不说什么话,我想:这也好,凭他是谁也决没有一个真能坚持到底的。第28章 双影(6)六当易庭波生病的时期,我因为那机关里的事情到辽阳去了一次。在那地方,炙人的火炕代替了我的床铺,而尤其令我不能忍耐的却是成群的苍蝇到我身上来演那xing茭的丑剧。机关里的事情又麻烦不过,要我常常装着正经的面孔去拜会一些奉公守法的人。这闷人的时日有一礼拜之久,我只想着江南的风物,只想着历来游荡子般的无拘束的生活,易庭波和银宝的事情却暂时被我忘记了。一礼拜之后,我才回到奉天。那时仿佛已是六月初头,塞外的树木居然也早已表现出夏天的情调来了。若是天气好,那青天便干燥而且高远,倒确乎比南方来得爽手爽脚得多,可是稍不留神狂暴的南风便忽然涨满在天地之间,飞砂走石而令人失色,正像黄色的云雾淹没了全城,易庭波的达观的思想真有道理,他的病已经自然而然好起来了。而我的人生观也并不背理,在他身上证明了我的思想,他照常又天天到潇湘馆去了。但是那苍白的面孔和忧愁的神气还是照常,也可以说更加厉害了一点。这颇使我有点替他难受,有时恍惚来了一种感触,觉得他这个人真有点薄命,悲厄的运命正像他出生以来带着似的;然而有什么办法呢?人尚且不能帮助自己,哪能帮助别人,尚且不能改变自己的运命,安能改变别人的运命,更何况我这个不会用花言巧语去安慰别人的人呢?这期间我请了一个月假,和易庭波搬到靠近南市场的地方,一起住在一座小房子里。于是我和他已经是朝夕相对,却也有一种深切的友情的安慰,在我这方面,觉得在那地方除了他之外,其余的人都算不得朋友,他那一方面,也承认我是了解他的一个人,彼此间俱各有一种快乐,像是相依为命似的。可是易庭波虽是精神不好,还是不断地喝酒,我看那情形简直是用酒在支持他的兴奋,而那欠账似的兴奋却使他的精神更坏了。这期间我也尝到失眠的苦趣,他的失眠症尤其比我厉害,当深夜时,我常常听见他在床上转辗不寐的声音,有时忽然把电灯开开来,于是他从床上愤然坐起,有时候忽然又黑了电灯,拖着迟缓的脚步在房里走动,发出疲劳的叹息来。在这情形的不知不觉之间也有许多日子水也似的流过去了。我看出他的神色一天坏似一天,我心里很有点替他危险,我想这或者真的银宝害了他吧?但我若是去阻止他或者更坏也未可知,而且也没有方法去阻止他,便仍然让那日子水也似的流去。似乎是六月底的天气了,到了我快要销假的时候,我最记得清楚的有这么一天,易庭波比平日加倍地沉闷,从朝到晚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吃一点东西,而其中有三个钟头是死尸一般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眼望着天花板,希望在那上面看出一点什么诡秘的迹象来。“怕又要生病了吧?”我心里这样不安地想,将到薄暮的时候,我便走到他床面前去说道:“何必这样子呢?这于你的身体很不好的,起来吧。我们同出去走一会散散心吧。”我这句温和的话像很能够感动他似的,他似乎微微惊了一下,随即立起来跟着我到外面走去。记得那天却是个难得的美丽的夏日的薄暮,头上的长空正在慢慢地晦暗下去,干燥的晚风从西北角上缓缓地吹来。我和易庭波向那妓馆林立的地方走去。他还是一句话也不说,我也想不出话来说。当那不快意的沉默之间,我偷看他的面孔,看见他的眼中充满了液体,把头低着,显然是生怕别人看见他的哭。我看见了他这样子心中也感到一种沉重的压迫,周遭的人物,也似乎都悲哀起来。看看快要走到潇湘馆了,我低低说道:“还是到潇湘馆去吗?”“今天我不想去。……”他在喉咙里说着。“那么喝酒去吧……”“……”他只摇摇头,而头低得更下了,我知道他正在忍着眼泪,惟恐哭声随着说话冲出来。南市场的后面有一块美丽的郊原,我们便向那里走去,太阳已经西沉了。但夏日昼长,郊原还躺在碧青的长空底下,因为强烈的日光已经收去,显出十分调和的色彩来了。碧绿的高粱叶子平铺在远处正像南方的麦田,成列的白杨站立在沙路的两旁骚动着,木棉亭亭直立,而许多不知名的野草便从剩余的地方探出头上来。我们一直走去,那神气正像数着树木的数目似的,结末却在一个坟墓旁边的一块青草地上坐了下来。易庭波还是不说话,像不知道我在他旁边似的一味地用眼睛盯在杂草的隙缝中,像注意那在中间跳动的昆虫,但我却知道他的精神在另外一个地方悲哀地活动。我呢,便把半截香烟向草中丢去,看那黄浊的烟丝曲曲地升上来。“你看出银宝有点和别的姑娘不同吗?”他在这绝端的沉默中突然说。但头却仍然低着。“你怎么说出这句话来呢,她的不同之处我早就看出来了,不是我们常常说着的吗?”我说。“并不是那种不同,她还有一点历史呢!”“这我倒还不知道,她有怎样的历史呢?”我说,那时我忽然敏感起来,听到他这样突如其来而且郑重其事地提起历史两个字,我便想起了我从前那种对于她的推测,但我那时候承认我那种推测是一种小孩子空想似的罗曼斯,这时候听到他这样说着,却隐隐然像受到一种暗示,我想我又将听到一个人的特殊的历史了。“是的,她有一段历史——”他说。“我也相信她一定有一段特殊的历史的,但到今天还不知道……”“从前,我只以为我的历史来得悲惨,现在我知道有悲惨历史的人太多了!从前我以为我非常之不幸,现在我知道不幸的人太多了!她便也是一个不幸的人,她可以算得一个孝女!”“孝女!”这两个不合时代性的字眼很令我听不进去,但我却更清楚地想到了我从前对于她的推测,莫非真有那些事情吗?我的兴味便鼓了起来。“什么?孝女吗?那倒‘颇愿闻之’。”我通文地说,表示我不十分相信。“实在孝女这个名词在现在是不大好听的,我也不愿意这样叫她,可是她的事情却实在和书上所说的孝女一样。”“那当然,我们不要固执着一定要怎样称呼她们,只要知道关于她们的事情,那么她有什么历史呢?”“她不是此地人,也不是江浙人……”易庭波用带沙的声音说:“她是云南人,是个孤女,她的父亲在她未出生之时便死了,但她的母亲又在她十六岁的时候死了,她家里非常之穷,母亲死了之后连棺材的钱都没有,她便把自己卖了,葬了母亲。此后她就在重庆当妓女,后来到了汉口,由汉口到天津,由天津到北京,便由北京到奉天来了。她不大愿意留住客,只想跟一个客人从良。在去年这时候,有一个兵工厂里的客人,她要跟他从良,但那客人又在今年正月死了!……”易庭波这样说着,我不禁奇怪而又快乐起来了,我从前那种推测原是自己也觉得好笑的,不想真的有了这种事!人有感情真是微妙的东西,往往要离开现实的景象到幻想里面去活动的,当易庭波这样说了之后,他这虽然是几句简单的话,其中并未有十分动人的曲折,但我的心里却在无中生有地生出许多形象来了。在极短的时期中银宝那种冷冰冰的面孔便格外显出愁惨而沉闷的神气来到我的面前,而许多布景似的形象便在她后面依着我的想象而各个时间变幻起来,真的也许因为从前看过传奇小说的原故吧?她像个小说中的主人公在各种背景中——而且都是悲凉的——走动了,其中也有她母亲的面孔(如同一般可怜的母亲的面孔一般),也有许多各种不同的面孔,凶顽的面孔恶毒的面孔,寒酸的面孔,同情的面孔……又有险峻的山路,平坦的大道,漠漠的荒郊,稠密的都市,污秽的贫民窟,……又有抽人皮肉的鞭子,恶毒的咒骂,拼命的号哭,忍耐的啜泣,病的肉体,而且仿佛又夹着成堆的洋钱,……又令我联想起孟姜女千里送寒衣,花木兰代父从军等等的事情……但是我说道:“这是她自己对你说的吗?”“有许多是曾经知道她和那兵工厂里的客人要好的事情的人对我说的。”“但是我以为此地人是晓得天高地厚而不知道世界之大的,也许他们过甚其辞吧?”“不会,她自己也把一切对我讲过了……”“这或者会真有其事的……”“她是知道了我的历史之后告诉我的……”“你把你的历史告诉过她吗?”“是的……”易庭波到这里再不能说下去,只见他忽然扑翻身子,伏在草地上呜咽起来。到这里我也没有话好说了,一时想不出他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悲伤,但我自己也觉得内心中充满了悲伤了。我一转念间又忽然很明白他所以这样悲伤的道理,但我却没有方法止住他的悲伤,我只默默地呆坐在他的旁边,看他的背皮一上一下动着,啜泣的声音闷在他的喉咙口,而浑身仿佛正在用力,像要把全身的悲哀挤出来……而银宝的冰冷的面孔又忽然闪过我的脑中,也似乎立在他的旁边看他哭……而天气却在暗下去了,我看见星星在闪出光亮,金钱似的白杨树的叶子,也在悄悄地抖动起来……有了那一天的事情,易庭波像个悲剧的主人公在那坟墓的旁边表演过一次之后,我觉得他和银宝的来往十二分庄严起来,竟不容我把顽皮的思想掺进去了。进一步说,我非但对于易庭波同情,对于银宝姑娘也深切地同情起来了。我有时还是同他到银宝姑娘那里去,在她那冰冷之中,便寻出许多悲哀的酸味来。但是我这个顽皮的人终究脱不了顽皮的气氛,我往常曾读过许多文学家的作品,其中自然着实写了一些不幸的人,我由此想到他们这两个不幸的人,我想他们这两个不幸的人在一起的时候,如果没有别人在他们旁边时,如果他们在无拘无束彼此诉说不幸的生涯,交换悲哀的感情时,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呀?然而这是不容易知道的。第29章 双影(7)七日子仍然水也似的流去,我和易庭波照样分居在两个地方,夏天过去,自然秋天到了。在北国,一年中春秋的节季最短,而秋季好像更来得短,往往只见树木上的叶子摇了几摇便即落下,而一落下之后却又即刻剩了枯枝,于是北风吹起来,空气冷起来,雪也来了,冰也来了,炉子也生起来了,俨然是冬天的情形了。这些日子里,我们的生活还是照常继续下去,在那时候,人一看见那种死气沉沉的景象,快乐的也会兴起悲观,热闹的也会变成寂寞,何况易庭波那种素来悲观一向寂寞的人,幸而有一个银宝姑娘羁绊着他,使他常常到潇湘馆去坐落一会,但是他的形容显然比先前更其瘦削了,我看他的身体里面一定已经有了一种难于救治的病症,一种内心的苦闷,精神的挣扎所酿成的。其所以能够酿成的道理,当然是他和银宝两下处于又即又离之境,是一种不能使人痛快又不能使人绝望的阻隔,把两个人平分在两个难堪的境地,而靠着一种乏味的手续,时常见面罢了。他们的恋爱当然已经确定,但照他们那样的恋爱,却也是非常痛苦的,无法摆脱的恋爱,如果银宝是平常女子,那么事情不消说是很容易办的,但是银宝既是个妓女,她的身体便不是自己的,要使得她身体自由,便要拿出相当的金钱。我想到这里,也有一次纠集了几个朋友,想相当的帮他点忙,把银宝赎了出来,但是无奈那数目来得太大了,绝不是我们这种靠薪水养活自己的人所能办到,是这样一种爱莫能助的苦闷,结果我也只好陪她苦闷下去了。冬天果然出其不意来了,以南方人的资格,我便不大出去,因此和易庭波见面的时候也就消减,我常常闷坐在煤火的旁边,把他们两个人的事情咀嚼,愈咀嚼愈觉得可悲,而愈可悲却愈来得有味,我便私下替她们两个作些宽慰的解嘲,我想那些平常的恋爱有什么意思呢?那些圆满的恋爱有什么意思呢?正要他们这种恋爱,正要他们这种“不知后事如何”的恋爱才显出恋爱的真味来呢!我又想易庭波既是一个艺术家,许我将来很有成就的艺术家的生活都是充实的,都是在人生的纠葛之中走过也有荆棘也有蔷薇之路来的,不是蒙过莫大的压迫,便是经过出奇的恋爱,人生虽然纠葛,而在纠葛中正能够发现本相,荆棘虽然刺人,而出了血便见沉痛,蔷薇固然可爱,而所以枝梗上一定有刺的也是要可以刺人的缘故,那么易庭波既然有那样的历史,现在又有这样的恋爱,也许能够造就出他的将来吧?也许愈蹲得下便愈跳得高吧?然而他的病态又怎样呢?如果一旦因病而丧了生命,又何所恃而成就呢?如果环境一定要用苦痛来培植天才,那么何以又使苦痛来摧残这开天才之花的身体呢?由于这样的挂念和一种好奇之心,我到底要想看一看这对不幸人儿在一处时是个什么模样?于是在一个晚上,我又到潇湘馆后面的夹弄里去私行察访起来。我悄悄地走到那里,生怕又遇见那个山羊的脑袋,先老远地瞧了一瞧,窗槛上显然没有什么东西,而因为关了窗又蒙了绿纱之故更便于我的张望了。我便走近一步,把脑袋伸了上去。啊!也许是他们天天这个样子的吧?也许是碰到我之所谓“巧”字吧?我看见的是这么一副形相:他们两个人正并坐在床沿上,易庭波的上身俯倾在她的怀里,脑袋搁在她的腿上,他的样子正在哭着,背皮的动作正像那天在坟墓旁边的时候一样。她,眼睛直视在前面,用一只手慢慢地抚摸他的头发,他们在说什么话?为了什么哭?都听不见也知不道,但只见易庭波的啜泣显然是很伤心的,而且长时间之后,只见银宝的眼中,也忽然有两条晶亮的东西流下来。我看了,不知道什么缘故,也似乎想哭出来了。也不知道可以名之曰同情呢?还是感动?也不知道为了他们呢?还是自己?我只觉得也有点无处诉冤的光景,我只觉得悲运笼罩着人类,我只觉得我需要哭,需要出眼泪,而且同时想走进去对他们说道:“你们相爱着吧!你们相爱着吧!”而且更想把他们抱起来说道:“我们大家都相爱!”然而事实上又怎样的呢?我可仍然不能给他们以帮助,与他们以安慰,我仍然悄悄地走回去了。当我偷看他们事情的后几天,易庭波到我那里来。记得那是个出类拔萃的寒冷日子,是南方人再也梦想不到的。外面并没有风,而冻雪却有一尺来高,堆在墙脚上的更是齐着人的腰身,几尺长的冰箸帘子似的挂满檐头,空气便像凝结的一般,我房里一具炉子的热度,那熊熊之火只能在周围五尺之处发生效力,其余地方仍然浸在彻骨的寒冷中,因此我们便又买了一些酒,围着火炉来吃。当那时候,由于我这无有含蓄犯着不深刻的毛病的性格,很想把我“偷看”的事情告诉他,但我一想到“眼泪”,便终于忍耐下去。然而谈话却终究不能离开银宝,我便又开始提出种种想把她赎出的法门来。但是易庭波却是一味地闷着不开口,那沉闷的态度便是酒也不能医救了。“‘世界上的事情决不会没有办法的。’这是我从一个朋友那里听得来的话。我想他这话也很有道理,用之于你,就大可以使你不必悲观,从古以来很有许多至情至爱,弄到海枯石烂而终于得到圆满的,你,既是这样一个有特殊历史的人,又久已对于女子灰心,却偏偏使你不能不热烈地恋爱着一个女子,而这女子也是这样一个特别的,则你们两个人的事情显而易见已经非凡得很,再加又有这痛苦的磨难,则事情更来得沉痛,差不多已经可以说是罕有的事情了,这罕有的事情从表面上看来颇似非常之痛苦,但是我们用理想一点的眼光来看,也许像演戏一般,故意生出许多的波浪,而渐渐地流到终能达到的目的上去吧?那么你们也许正在一条富有文学意味的路上进行,等你们备尝艰苦之后,才可以等到圆满的结果,你何必这样忧愁呢?依我看来你正应该一步一步体味着苦中的深味走去,静等非常的甜蜜来临呢!千万不要以为没有希望,‘世界上的事情决不会没有办法的。’”我看了他那样子实在心里难过得很,便用这种空想的话去安慰他,其实我知道事实决没有这样巧妙,但我既没有别的方法去帮助他,也只得这样用不希收效的话语来尽朋友的责任了。我深知道他这个人有许多时候是十分倔强的,而况在当时我觉得这也并不是真的大问题,我的人生观也是“一切让他去”,我以为世界上的事情无非是碰运气似的一个“巧”字,以为人的思想因时变换,而感情也不会永远在一条线上的,所以我从来不大喜欢做出慈悲的样子去硬劝别人,让他去,等他自己去变,这就是我对己对人的一个大理论,因此我当时看见易庭波自己在转弯,也便不说什么话,我想:这也好,凭他是谁也决没有一个真能坚持到底的。第28章 双影(6)六当易庭波生病的时期,我因为那机关里的事情到辽阳去了一次。在那地方,炙人的火炕代替了我的床铺,而尤其令我不能忍耐的却是成群的苍蝇到我身上来演那xing茭的丑剧。机关里的事情又麻烦不过,要我常常装着正经的面孔去拜会一些奉公守法的人。这闷人的时日有一礼拜之久,我只想着江南的风物,只想着历来游荡子般的无拘束的生活,易庭波和银宝的事情却暂时被我忘记了。一礼拜之后,我才回到奉天。那时仿佛已是六月初头,塞外的树木居然也早已表现出夏天的情调来了。若是天气好,那青天便干燥而且高远,倒确乎比南方来得爽手爽脚得多,可是稍不留神狂暴的南风便忽然涨满在天地之间,飞砂走石而令人失色,正像黄色的云雾淹没了全城,易庭波的达观的思想真有道理,他的病已经自然而然好起来了。而我的人生观也并不背理,在他身上证明了我的思想,他照常又天天到潇湘馆去了。但是那苍白的面孔和忧愁的神气还是照常,也可以说更加厉害了一点。这颇使我有点替他难受,有时恍惚来了一种感触,觉得他这个人真有点薄命,悲厄的运命正像他出生以来带着似的;然而有什么办法呢?人尚且不能帮助自己,哪能帮助别人,尚且不能改变自己的运命,安能改变别人的运命,更何况我这个不会用花言巧语去安慰别人的人呢?这期间我请了一个月假,和易庭波搬到靠近南市场的地方,一起住在一座小房子里。于是我和他已经是朝夕相对,却也有一种深切的友情的安慰,在我这方面,觉得在那地方除了他之外,其余的人都算不得朋友,他那一方面,也承认我是了解他的一个人,彼此间俱各有一种快乐,像是相依为命似的。可是易庭波虽是精神不好,还是不断地喝酒,我看那情形简直是用酒在支持他的兴奋,而那欠账似的兴奋却使他的精神更坏了。这期间我也尝到失眠的苦趣,他的失眠症尤其比我厉害,当深夜时,我常常听见他在床上转辗不寐的声音,有时忽然把电灯开开来,于是他从床上愤然坐起,有时候忽然又黑了电灯,拖着迟缓的脚步在房里走动,发出疲劳的叹息来。在这情形的不知不觉之间也有许多日子水也似的流过去了。我看出他的神色一天坏似一天,我心里很有点替他危险,我想这或者真的银宝害了他吧?但我若是去阻止他或者更坏也未可知,而且也没有方法去阻止他,便仍然让那日子水也似的流去。似乎是六月底的天气了,到了我快要销假的时候,我最记得清楚的有这么一天,易庭波比平日加倍地沉闷,从朝到晚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吃一点东西,而其中有三个钟头是死尸一般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眼望着天花板,希望在那上面看出一点什么诡秘的迹象来。“怕又要生病了吧?”我心里这样不安地想,将到薄暮的时候,我便走到他床面前去说道:“何必这样子呢?这于你的身体很不好的,起来吧。我们同出去走一会散散心吧。”我这句温和的话像很能够感动他似的,他似乎微微惊了一下,随即立起来跟着我到外面走去。记得那天却是个难得的美丽的夏日的薄暮,头上的长空正在慢慢地晦暗下去,干燥的晚风从西北角上缓缓地吹来。我和易庭波向那妓馆林立的地方走去。他还是一句话也不说,我也想不出话来说。当那不快意的沉默之间,我偷看他的面孔,看见他的眼中充满了液体,把头低着,显然是生怕别人看见他的哭。我看见了他这样子心中也感到一种沉重的压迫,周遭的人物,也似乎都悲哀起来。看看快要走到潇湘馆了,我低低说道:“还是到潇湘馆去吗?”“今天我不想去。……”他在喉咙里说着。“那么喝酒去吧……”“……”他只摇摇头,而头低得更下了,我知道他正在忍着眼泪,惟恐哭声随着说话冲出来。南市场的后面有一块美丽的郊原,我们便向那里走去,太阳已经西沉了。但夏日昼长,郊原还躺在碧青的长空底下,因为强烈的日光已经收去,显出十分调和的色彩来了。碧绿的高粱叶子平铺在远处正像南方的麦田,成列的白杨站立在沙路的两旁骚动着,木棉亭亭直立,而许多不知名的野草便从剩余的地方探出头上来。我们一直走去,那神气正像数着树木的数目似的,结末却在一个坟墓旁边的一块青草地上坐了下来。易庭波还是不说话,像不知道我在他旁边似的一味地用眼睛盯在杂草的隙缝中,像注意那在中间跳动的昆虫,但我却知道他的精神在另外一个地方悲哀地活动。我呢,便把半截香烟向草中丢去,看那黄浊的烟丝曲曲地升上来。“你看出银宝有点和别的姑娘不同吗?”他在这绝端的沉默中突然说。但头却仍然低着。“你怎么说出这句话来呢,她的不同之处我早就看出来了,不是我们常常说着的吗?”我说。“并不是那种不同,她还有一点历史呢!”“这我倒还不知道,她有怎样的历史呢?”我说,那时我忽然敏感起来,听到他这样突如其来而且郑重其事地提起历史两个字,我便想起了我从前那种对于她的推测,但我那时候承认我那种推测是一种小孩子空想似的罗曼斯,这时候听到他这样说着,却隐隐然像受到一种暗示,我想我又将听到一个人的特殊的历史了。“是的,她有一段历史——”他说。“我也相信她一定有一段特殊的历史的,但到今天还不知道……”“从前,我只以为我的历史来得悲惨,现在我知道有悲惨历史的人太多了!从前我以为我非常之不幸,现在我知道不幸的人太多了!她便也是一个不幸的人,她可以算得一个孝女!”“孝女!”这两个不合时代性的字眼很令我听不进去,但我却更清楚地想到了我从前对于她的推测,莫非真有那些事情吗?我的兴味便鼓了起来。“什么?孝女吗?那倒‘颇愿闻之’。”我通文地说,表示我不十分相信。“实在孝女这个名词在现在是不大好听的,我也不愿意这样叫她,可是她的事情却实在和书上所说的孝女一样。”“那当然,我们不要固执着一定要怎样称呼她们,只要知道关于她们的事情,那么她有什么历史呢?”“她不是此地人,也不是江浙人……”易庭波用带沙的声音说:“她是云南人,是个孤女,她的父亲在她未出生之时便死了,但她的母亲又在她十六岁的时候死了,她家里非常之穷,母亲死了之后连棺材的钱都没有,她便把自己卖了,葬了母亲。此后她就在重庆当妓女,后来到了汉口,由汉口到天津,由天津到北京,便由北京到奉天来了。她不大愿意留住客,只想跟一个客人从良。在去年这时候,有一个兵工厂里的客人,她要跟他从良,但那客人又在今年正月死了!……”易庭波这样说着,我不禁奇怪而又快乐起来了,我从前那种推测原是自己也觉得好笑的,不想真的有了这种事!人有感情真是微妙的东西,往往要离开现实的景象到幻想里面去活动的,当易庭波这样说了之后,他这虽然是几句简单的话,其中并未有十分动人的曲折,但我的心里却在无中生有地生出许多形象来了。在极短的时期中银宝那种冷冰冰的面孔便格外显出愁惨而沉闷的神气来到我的面前,而许多布景似的形象便在她后面依着我的想象而各个时间变幻起来,真的也许因为从前看过传奇小说的原故吧?她像个小说中的主人公在各种背景中——而且都是悲凉的——走动了,其中也有她母亲的面孔(如同一般可怜的母亲的面孔一般),也有许多各种不同的面孔,凶顽的面孔恶毒的面孔,寒酸的面孔,同情的面孔……又有险峻的山路,平坦的大道,漠漠的荒郊,稠密的都市,污秽的贫民窟,……又有抽人皮肉的鞭子,恶毒的咒骂,拼命的号哭,忍耐的啜泣,病的肉体,而且仿佛又夹着成堆的洋钱,……又令我联想起孟姜女千里送寒衣,花木兰代父从军等等的事情……但是我说道:“这是她自己对你说的吗?”“有许多是曾经知道她和那兵工厂里的客人要好的事情的人对我说的。”“但是我以为此地人是晓得天高地厚而不知道世界之大的,也许他们过甚其辞吧?”“不会,她自己也把一切对我讲过了……”“这或者会真有其事的……”“她是知道了我的历史之后告诉我的……”“你把你的历史告诉过她吗?”“是的……”易庭波到这里再不能说下去,只见他忽然扑翻身子,伏在草地上呜咽起来。到这里我也没有话好说了,一时想不出他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悲伤,但我自己也觉得内心中充满了悲伤了。我一转念间又忽然很明白他所以这样悲伤的道理,但我却没有方法止住他的悲伤,我只默默地呆坐在他的旁边,看他的背皮一上一下动着,啜泣的声音闷在他的喉咙口,而浑身仿佛正在用力,像要把全身的悲哀挤出来……而银宝的冰冷的面孔又忽然闪过我的脑中,也似乎立在他的旁边看他哭……而天气却在暗下去了,我看见星星在闪出光亮,金钱似的白杨树的叶子,也在悄悄地抖动起来……有了那一天的事情,易庭波像个悲剧的主人公在那坟墓的旁边表演过一次之后,我觉得他和银宝的来往十二分庄严起来,竟不容我把顽皮的思想掺进去了。进一步说,我非但对于易庭波同情,对于银宝姑娘也深切地同情起来了。我有时还是同他到银宝姑娘那里去,在她那冰冷之中,便寻出许多悲哀的酸味来。但是我这个顽皮的人终究脱不了顽皮的气氛,我往常曾读过许多文学家的作品,其中自然着实写了一些不幸的人,我由此想到他们这两个不幸的人,我想他们这两个不幸的人在一起的时候,如果没有别人在他们旁边时,如果他们在无拘无束彼此诉说不幸的生涯,交换悲哀的感情时,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呀?然而这是不容易知道的。第29章 双影(7)七日子仍然水也似的流去,我和易庭波照样分居在两个地方,夏天过去,自然秋天到了。在北国,一年中春秋的节季最短,而秋季好像更来得短,往往只见树木上的叶子摇了几摇便即落下,而一落下之后却又即刻剩了枯枝,于是北风吹起来,空气冷起来,雪也来了,冰也来了,炉子也生起来了,俨然是冬天的情形了。这些日子里,我们的生活还是照常继续下去,在那时候,人一看见那种死气沉沉的景象,快乐的也会兴起悲观,热闹的也会变成寂寞,何况易庭波那种素来悲观一向寂寞的人,幸而有一个银宝姑娘羁绊着他,使他常常到潇湘馆去坐落一会,但是他的形容显然比先前更其瘦削了,我看他的身体里面一定已经有了一种难于救治的病症,一种内心的苦闷,精神的挣扎所酿成的。其所以能够酿成的道理,当然是他和银宝两下处于又即又离之境,是一种不能使人痛快又不能使人绝望的阻隔,把两个人平分在两个难堪的境地,而靠着一种乏味的手续,时常见面罢了。他们的恋爱当然已经确定,但照他们那样的恋爱,却也是非常痛苦的,无法摆脱的恋爱,如果银宝是平常女子,那么事情不消说是很容易办的,但是银宝既是个妓女,她的身体便不是自己的,要使得她身体自由,便要拿出相当的金钱。我想到这里,也有一次纠集了几个朋友,想相当的帮他点忙,把银宝赎了出来,但是无奈那数目来得太大了,绝不是我们这种靠薪水养活自己的人所能办到,是这样一种爱莫能助的苦闷,结果我也只好陪她苦闷下去了。冬天果然出其不意来了,以南方人的资格,我便不大出去,因此和易庭波见面的时候也就消减,我常常闷坐在煤火的旁边,把他们两个人的事情咀嚼,愈咀嚼愈觉得可悲,而愈可悲却愈来得有味,我便私下替她们两个作些宽慰的解嘲,我想那些平常的恋爱有什么意思呢?那些圆满的恋爱有什么意思呢?正要他们这种恋爱,正要他们这种“不知后事如何”的恋爱才显出恋爱的真味来呢!我又想易庭波既是一个艺术家,许我将来很有成就的艺术家的生活都是充实的,都是在人生的纠葛之中走过也有荆棘也有蔷薇之路来的,不是蒙过莫大的压迫,便是经过出奇的恋爱,人生虽然纠葛,而在纠葛中正能够发现本相,荆棘虽然刺人,而出了血便见沉痛,蔷薇固然可爱,而所以枝梗上一定有刺的也是要可以刺人的缘故,那么易庭波既然有那样的历史,现在又有这样的恋爱,也许能够造就出他的将来吧?也许愈蹲得下便愈跳得高吧?然而他的病态又怎样呢?如果一旦因病而丧了生命,又何所恃而成就呢?如果环境一定要用苦痛来培植天才,那么何以又使苦痛来摧残这开天才之花的身体呢?由于这样的挂念和一种好奇之心,我到底要想看一看这对不幸人儿在一处时是个什么模样?于是在一个晚上,我又到潇湘馆后面的夹弄里去私行察访起来。我悄悄地走到那里,生怕又遇见那个山羊的脑袋,先老远地瞧了一瞧,窗槛上显然没有什么东西,而因为关了窗又蒙了绿纱之故更便于我的张望了。我便走近一步,把脑袋伸了上去。啊!也许是他们天天这个样子的吧?也许是碰到我之所谓“巧”字吧?我看见的是这么一副形相:他们两个人正并坐在床沿上,易庭波的上身俯倾在她的怀里,脑袋搁在她的腿上,他的样子正在哭着,背皮的动作正像那天在坟墓旁边的时候一样。她,眼睛直视在前面,用一只手慢慢地抚摸他的头发,他们在说什么话?为了什么哭?都听不见也知不道,但只见易庭波的啜泣显然是很伤心的,而且长时间之后,只见银宝的眼中,也忽然有两条晶亮的东西流下来。我看了,不知道什么缘故,也似乎想哭出来了。也不知道可以名之曰同情呢?还是感动?也不知道为了他们呢?还是自己?我只觉得也有点无处诉冤的光景,我只觉得悲运笼罩着人类,我只觉得我需要哭,需要出眼泪,而且同时想走进去对他们说道:“你们相爱着吧!你们相爱着吧!”而且更想把他们抱起来说道:“我们大家都相爱!”然而事实上又怎样的呢?我可仍然不能给他们以帮助,与他们以安慰,我仍然悄悄地走回去了。当我偷看他们事情的后几天,易庭波到我那里来。记得那是个出类拔萃的寒冷日子,是南方人再也梦想不到的。外面并没有风,而冻雪却有一尺来高,堆在墙脚上的更是齐着人的腰身,几尺长的冰箸帘子似的挂满檐头,空气便像凝结的一般,我房里一具炉子的热度,那熊熊之火只能在周围五尺之处发生效力,其余地方仍然浸在彻骨的寒冷中,因此我们便又买了一些酒,围着火炉来吃。当那时候,由于我这无有含蓄犯着不深刻的毛病的性格,很想把我“偷看”的事情告诉他,但我一想到“眼泪”,便终于忍耐下去。然而谈话却终究不能离开银宝,我便又开始提出种种想把她赎出的法门来。但是易庭波却是一味地闷着不开口,那沉闷的态度便是酒也不能医救了。“‘世界上的事情决不会没有办法的。’这是我从一个朋友那里听得来的话。我想他这话也很有道理,用之于你,就大可以使你不必悲观,从古以来很有许多至情至爱,弄到海枯石烂而终于得到圆满的,你,既是这样一个有特殊历史的人,又久已对于女子灰心,却偏偏使你不能不热烈地恋爱着一个女子,而这女子也是这样一个特别的,则你们两个人的事情显而易见已经非凡得很,再加又有这痛苦的磨难,则事情更来得沉痛,差不多已经可以说是罕有的事情了,这罕有的事情从表面上看来颇似非常之痛苦,但是我们用理想一点的眼光来看,也许像演戏一般,故意生出许多的波浪,而渐渐地流到终能达到的目的上去吧?那么你们也许正在一条富有文学意味的路上进行,等你们备尝艰苦之后,才可以等到圆满的结果,你何必这样忧愁呢?依我看来你正应该一步一步体味着苦中的深味走去,静等非常的甜蜜来临呢!千万不要以为没有希望,‘世界上的事情决不会没有办法的。’”我看了他那样子实在心里难过得很,便用这种空想的话去安慰他,其实我知道事实决没有这样巧妙,但我既没有别的方法去帮助他,也只得这样用不希收效的话语来尽朋友的责任了。我深知道他这个人有许多时候是十分倔强的,而况在当时我觉得这也并不是真的大问题,我的人生观也是“一切让他去”,我以为世界上的事情无非是碰运气似的一个“巧”字,以为人的思想因时变换,而感情也不会永远在一条线上的,所以我从来不大喜欢做出慈悲的样子去硬劝别人,让他去,等他自己去变,这就是我对己对人的一个大理论,因此我当时看见易庭波自己在转弯,也便不说什么话,我想:这也好,凭他是谁也决没有一个真能坚持到底的。第28章 双影(6)六当易庭波生病的时期,我因为那机关里的事情到辽阳去了一次。在那地方,炙人的火炕代替了我的床铺,而尤其令我不能忍耐的却是成群的苍蝇到我身上来演那xing茭的丑剧。机关里的事情又麻烦不过,要我常常装着正经的面孔去拜会一些奉公守法的人。这闷人的时日有一礼拜之久,我只想着江南的风物,只想着历来游荡子般的无拘束的生活,易庭波和银宝的事情却暂时被我忘记了。一礼拜之后,我才回到奉天。那时仿佛已是六月初头,塞外的树木居然也早已表现出夏天的情调来了。若是天气好,那青天便干燥而且高远,倒确乎比南方来得爽手爽脚得多,可是稍不留神狂暴的南风便忽然涨满在天地之间,飞砂走石而令人失色,正像黄色的云雾淹没了全城,易庭波的达观的思想真有道理,他的病已经自然而然好起来了。而我的人生观也并不背理,在他身上证明了我的思想,他照常又天天到潇湘馆去了。但是那苍白的面孔和忧愁的神气还是照常,也可以说更加厉害了一点。这颇使我有点替他难受,有时恍惚来了一种感触,觉得他这个人真有点薄命,悲厄的运命正像他出生以来带着似的;然而有什么办法呢?人尚且不能帮助自己,哪能帮助别人,尚且不能改变自己的运命,安能改变别人的运命,更何况我这个不会用花言巧语去安慰别人的人呢?这期间我请了一个月假,和易庭波搬到靠近南市场的地方,一起住在一座小房子里。于是我和他已经是朝夕相对,却也有一种深切的友情的安慰,在我这方面,觉得在那地方除了他之外,其余的人都算不得朋友,他那一方面,也承认我是了解他的一个人,彼此间俱各有一种快乐,像是相依为命似的。可是易庭波虽是精神不好,还是不断地喝酒,我看那情形简直是用酒在支持他的兴奋,而那欠账似的兴奋却使他的精神更坏了。这期间我也尝到失眠的苦趣,他的失眠症尤其比我厉害,当深夜时,我常常听见他在床上转辗不寐的声音,有时忽然把电灯开开来,于是他从床上愤然坐起,有时候忽然又黑了电灯,拖着迟缓的脚步在房里走动,发出疲劳的叹息来。在这情形的不知不觉之间也有许多日子水也似的流过去了。我看出他的神色一天坏似一天,我心里很有点替他危险,我想这或者真的银宝害了他吧?但我若是去阻止他或者更坏也未可知,而且也没有方法去阻止他,便仍然让那日子水也似的流去。似乎是六月底的天气了,到了我快要销假的时候,我最记得清楚的有这么一天,易庭波比平日加倍地沉闷,从朝到晚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吃一点东西,而其中有三个钟头是死尸一般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眼望着天花板,希望在那上面看出一点什么诡秘的迹象来。“怕又要生病了吧?”我心里这样不安地想,将到薄暮的时候,我便走到他床面前去说道:“何必这样子呢?这于你的身体很不好的,起来吧。我们同出去走一会散散心吧。”我这句温和的话像很能够感动他似的,他似乎微微惊了一下,随即立起来跟着我到外面走去。记得那天却是个难得的美丽的夏日的薄暮,头上的长空正在慢慢地晦暗下去,干燥的晚风从西北角上缓缓地吹来。我和易庭波向那妓馆林立的地方走去。他还是一句话也不说,我也想不出话来说。当那不快意的沉默之间,我偷看他的面孔,看见他的眼中充满了液体,把头低着,显然是生怕别人看见他的哭。我看见了他这样子心中也感到一种沉重的压迫,周遭的人物,也似乎都悲哀起来。看看快要走到潇湘馆了,我低低说道:“还是到潇湘馆去吗?”“今天我不想去。……”他在喉咙里说着。“那么喝酒去吧……”“……”他只摇摇头,而头低得更下了,我知道他正在忍着眼泪,惟恐哭声随着说话冲出来。南市场的后面有一块美丽的郊原,我们便向那里走去,太阳已经西沉了。但夏日昼长,郊原还躺在碧青的长空底下,因为强烈的日光已经收去,显出十分调和的色彩来了。碧绿的高粱叶子平铺在远处正像南方的麦田,成列的白杨站立在沙路的两旁骚动着,木棉亭亭直立,而许多不知名的野草便从剩余的地方探出头上来。我们一直走去,那神气正像数着树木的数目似的,结末却在一个坟墓旁边的一块青草地上坐了下来。易庭波还是不说话,像不知道我在他旁边似的一味地用眼睛盯在杂草的隙缝中,像注意那在中间跳动的昆虫,但我却知道他的精神在另外一个地方悲哀地活动。我呢,便把半截香烟向草中丢去,看那黄浊的烟丝曲曲地升上来。“你看出银宝有点和别的姑娘不同吗?”他在这绝端的沉默中突然说。但头却仍然低着。“你怎么说出这句话来呢,她的不同之处我早就看出来了,不是我们常常说着的吗?”我说。“并不是那种不同,她还有一点历史呢!”“这我倒还不知道,她有怎样的历史呢?”我说,那时我忽然敏感起来,听到他这样突如其来而且郑重其事地提起历史两个字,我便想起了我从前那种对于她的推测,但我那时候承认我那种推测是一种小孩子空想似的罗曼斯,这时候听到他这样说着,却隐隐然像受到一种暗示,我想我又将听到一个人的特殊的历史了。“是的,她有一段历史——”他说。“我也相信她一定有一段特殊的历史的,但到今天还不知道……”“从前,我只以为我的历史来得悲惨,现在我知道有悲惨历史的人太多了!从前我以为我非常之不幸,现在我知道不幸的人太多了!她便也是一个不幸的人,她可以算得一个孝女!”“孝女!”这两个不合时代性的字眼很令我听不进去,但我却更清楚地想到了我从前对于她的推测,莫非真有那些事情吗?我的兴味便鼓了起来。“什么?孝女吗?那倒‘颇愿闻之’。”我通文地说,表示我不十分相信。“实在孝女这个名词在现在是不大好听的,我也不愿意这样叫她,可是她的事情却实在和书上所说的孝女一样。”“那当然,我们不要固执着一定要怎样称呼她们,只要知道关于她们的事情,那么她有什么历史呢?”“她不是此地人,也不是江浙人……”易庭波用带沙的声音说:“她是云南人,是个孤女,她的父亲在她未出生之时便死了,但她的母亲又在她十六岁的时候死了,她家里非常之穷,母亲死了之后连棺材的钱都没有,她便把自己卖了,葬了母亲。此后她就在重庆当妓女,后来到了汉口,由汉口到天津,由天津到北京,便由北京到奉天来了。她不大愿意留住客,只想跟一个客人从良。在去年这时候,有一个兵工厂里的客人,她要跟他从良,但那客人又在今年正月死了!……”易庭波这样说着,我不禁奇怪而又快乐起来了,我从前那种推测原是自己也觉得好笑的,不想真的有了这种事!人有感情真是微妙的东西,往往要离开现实的景象到幻想里面去活动的,当易庭波这样说了之后,他这虽然是几句简单的话,其中并未有十分动人的曲折,但我的心里却在无中生有地生出许多形象来了。在极短的时期中银宝那种冷冰冰的面孔便格外显出愁惨而沉闷的神气来到我的面前,而许多布景似的形象便在她后面依着我的想象而各个时间变幻起来,真的也许因为从前看过传奇小说的原故吧?她像个小说中的主人公在各种背景中——而且都是悲凉的——走动了,其中也有她母亲的面孔(如同一般可怜的母亲的面孔一般),也有许多各种不同的面孔,凶顽的面孔恶毒的面孔,寒酸的面孔,同情的面孔……又有险峻的山路,平坦的大道,漠漠的荒郊,稠密的都市,污秽的贫民窟,……又有抽人皮肉的鞭子,恶毒的咒骂,拼命的号哭,忍耐的啜泣,病的肉体,而且仿佛又夹着成堆的洋钱,……又令我联想起孟姜女千里送寒衣,花木兰代父从军等等的事情……但是我说道:“这是她自己对你说的吗?”“有许多是曾经知道她和那兵工厂里的客人要好的事情的人对我说的。”“但是我以为此地人是晓得天高地厚而不知道世界之大的,也许他们过甚其辞吧?”“不会,她自己也把一切对我讲过了……”“这或者会真有其事的……”“她是知道了我的历史之后告诉我的……”“你把你的历史告诉过她吗?”“是的……”易庭波到这里再不能说下去,只见他忽然扑翻身子,伏在草地上呜咽起来。到这里我也没有话好说了,一时想不出他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悲伤,但我自己也觉得内心中充满了悲伤了。我一转念间又忽然很明白他所以这样悲伤的道理,但我却没有方法止住他的悲伤,我只默默地呆坐在他的旁边,看他的背皮一上一下动着,啜泣的声音闷在他的喉咙口,而浑身仿佛正在用力,像要把全身的悲哀挤出来……而银宝的冰冷的面孔又忽然闪过我的脑中,也似乎立在他的旁边看他哭……而天气却在暗下去了,我看见星星在闪出光亮,金钱似的白杨树的叶子,也在悄悄地抖动起来……有了那一天的事情,易庭波像个悲剧的主人公在那坟墓的旁边表演过一次之后,我觉得他和银宝的来往十二分庄严起来,竟不容我把顽皮的思想掺进去了。进一步说,我非但对于易庭波同情,对于银宝姑娘也深切地同情起来了。我有时还是同他到银宝姑娘那里去,在她那冰冷之中,便寻出许多悲哀的酸味来。但是我这个顽皮的人终究脱不了顽皮的气氛,我往常曾读过许多文学家的作品,其中自然着实写了一些不幸的人,我由此想到他们这两个不幸的人,我想他们这两个不幸的人在一起的时候,如果没有别人在他们旁边时,如果他们在无拘无束彼此诉说不幸的生涯,交换悲哀的感情时,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呀?然而这是不容易知道的。第29章 双影(7)七日子仍然水也似的流去,我和易庭波照样分居在两个地方,夏天过去,自然秋天到了。在北国,一年中春秋的节季最短,而秋季好像更来得短,往往只见树木上的叶子摇了几摇便即落下,而一落下之后却又即刻剩了枯枝,于是北风吹起来,空气冷起来,雪也来了,冰也来了,炉子也生起来了,俨然是冬天的情形了。这些日子里,我们的生活还是照常继续下去,在那时候,人一看见那种死气沉沉的景象,快乐的也会兴起悲观,热闹的也会变成寂寞,何况易庭波那种素来悲观一向寂寞的人,幸而有一个银宝姑娘羁绊着他,使他常常到潇湘馆去坐落一会,但是他的形容显然比先前更其瘦削了,我看他的身体里面一定已经有了一种难于救治的病症,一种内心的苦闷,精神的挣扎所酿成的。其所以能够酿成的道理,当然是他和银宝两下处于又即又离之境,是一种不能使人痛快又不能使人绝望的阻隔,把两个人平分在两个难堪的境地,而靠着一种乏味的手续,时常见面罢了。他们的恋爱当然已经确定,但照他们那样的恋爱,却也是非常痛苦的,无法摆脱的恋爱,如果银宝是平常女子,那么事情不消说是很容易办的,但是银宝既是个妓女,她的身体便不是自己的,要使得她身体自由,便要拿出相当的金钱。我想到这里,也有一次纠集了几个朋友,想相当的帮他点忙,把银宝赎了出来,但是无奈那数目来得太大了,绝不是我们这种靠薪水养活自己的人所能办到,是这样一种爱莫能助的苦闷,结果我也只好陪她苦闷下去了。冬天果然出其不意来了,以南方人的资格,我便不大出去,因此和易庭波见面的时候也就消减,我常常闷坐在煤火的旁边,把他们两个人的事情咀嚼,愈咀嚼愈觉得可悲,而愈可悲却愈来得有味,我便私下替她们两个作些宽慰的解嘲,我想那些平常的恋爱有什么意思呢?那些圆满的恋爱有什么意思呢?正要他们这种恋爱,正要他们这种“不知后事如何”的恋爱才显出恋爱的真味来呢!我又想易庭波既是一个艺术家,许我将来很有成就的艺术家的生活都是充实的,都是在人生的纠葛之中走过也有荆棘也有蔷薇之路来的,不是蒙过莫大的压迫,便是经过出奇的恋爱,人生虽然纠葛,而在纠葛中正能够发现本相,荆棘虽然刺人,而出了血便见沉痛,蔷薇固然可爱,而所以枝梗上一定有刺的也是要可以刺人的缘故,那么易庭波既然有那样的历史,现在又有这样的恋爱,也许能够造就出他的将来吧?也许愈蹲得下便愈跳得高吧?然而他的病态又怎样呢?如果一旦因病而丧了生命,又何所恃而成就呢?如果环境一定要用苦痛来培植天才,那么何以又使苦痛来摧残这开天才之花的身体呢?由于这样的挂念和一种好奇之心,我到底要想看一看这对不幸人儿在一处时是个什么模样?于是在一个晚上,我又到潇湘馆后面的夹弄里去私行察访起来。我悄悄地走到那里,生怕又遇见那个山羊的脑袋,先老远地瞧了一瞧,窗槛上显然没有什么东西,而因为关了窗又蒙了绿纱之故更便于我的张望了。我便走近一步,把脑袋伸了上去。啊!也许是他们天天这个样子的吧?也许是碰到我之所谓“巧”字吧?我看见的是这么一副形相:他们两个人正并坐在床沿上,易庭波的上身俯倾在她的怀里,脑袋搁在她的腿上,他的样子正在哭着,背皮的动作正像那天在坟墓旁边的时候一样。她,眼睛直视在前面,用一只手慢慢地抚摸他的头发,他们在说什么话?为了什么哭?都听不见也知不道,但只见易庭波的啜泣显然是很伤心的,而且长时间之后,只见银宝的眼中,也忽然有两条晶亮的东西流下来。我看了,不知道什么缘故,也似乎想哭出来了。也不知道可以名之曰同情呢?还是感动?也不知道为了他们呢?还是自己?我只觉得也有点无处诉冤的光景,我只觉得悲运笼罩着人类,我只觉得我需要哭,需要出眼泪,而且同时想走进去对他们说道:“你们相爱着吧!你们相爱着吧!”而且更想把他们抱起来说道:“我们大家都相爱!”然而事实上又怎样的呢?我可仍然不能给他们以帮助,与他们以安慰,我仍然悄悄地走回去了。当我偷看他们事情的后几天,易庭波到我那里来。记得那是个出类拔萃的寒冷日子,是南方人再也梦想不到的。外面并没有风,而冻雪却有一尺来高,堆在墙脚上的更是齐着人的腰身,几尺长的冰箸帘子似的挂满檐头,空气便像凝结的一般,我房里一具炉子的热度,那熊熊之火只能在周围五尺之处发生效力,其余地方仍然浸在彻骨的寒冷中,因此我们便又买了一些酒,围着火炉来吃。当那时候,由于我这无有含蓄犯着不深刻的毛病的性格,很想把我“偷看”的事情告诉他,但我一想到“眼泪”,便终于忍耐下去。然而谈话却终究不能离开银宝,我便又开始提出种种想把她赎出的法门来。但是易庭波却是一味地闷着不开口,那沉闷的态度便是酒也不能医救了。“‘世界上的事情决不会没有办法的。’这是我从一个朋友那里听得来的话。我想他这话也很有道理,用之于你,就大可以使你不必悲观,从古以来很有许多至情至爱,弄到海枯石烂而终于得到圆满的,你,既是这样一个有特殊历史的人,又久已对于女子灰心,却偏偏使你不能不热烈地恋爱着一个女子,而这女子也是这样一个特别的,则你们两个人的事情显而易见已经非凡得很,再加又有这痛苦的磨难,则事情更来得沉痛,差不多已经可以说是罕有的事情了,这罕有的事情从表面上看来颇似非常之痛苦,但是我们用理想一点的眼光来看,也许像演戏一般,故意生出许多的波浪,而渐渐地流到终能达到的目的上去吧?那么你们也许正在一条富有文学意味的路上进行,等你们备尝艰苦之后,才可以等到圆满的结果,你何必这样忧愁呢?依我看来你正应该一步一步体味着苦中的深味走去,静等非常的甜蜜来临呢!千万不要以为没有希望,‘世界上的事情决不会没有办法的。’”我看了他那样子实在心里难过得很,便用这种空想的话去安慰他,其实我知道事实决没有这样巧妙,但我既没有别的方法去帮助他,也只得这样用不希收效的话语来尽朋友的责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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