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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友 完结+番外》TXT全集下载_11(1 / 1)

但是不想易庭波却又出乎意料地说出全不是我所希望的话来:“我很感谢你对于我的好意,”他听了我的话,停了半天,突然说:“但是我这一次却已经打定主意,决计从此以后再不到她那里去了。在我现在的心境上,这种举动万不能实行的,但我无论如何要设法压制自己,在她那方面,如果我不去而生出来的痛苦也是想得出来的,但是我也只得熬住这一下的忍心了。因为是:明知事情之不可能,何必沉湎在里面吃苦?让时间来消灭我们的悲哀吧,我断定,再过些时日,便可以全都忘记,到那时彼此又都平安无事了,我,仍然是我的孤独,她或许有稍佳的命运的。”他这样十分理智的话我从来没有听见过,我偷看他的面孔,因为酒后,苍白的面颊上泛出点虚火的淡红,眉心深深皱着,疲劳的眼睛正被围在一圈暗红色的圈子里,这令我想到一些肺病很深的人,越发心里难过,而一忽之间又想到银宝,我想如果他真是这样实行之后,这于她又是何等的难堪呢?那流下眼泪来的她的冷冰冰的面孔又在我眼前浮出来了,我觉得她比他更可怜了!“这我以为不大好,虽然你这样打主意,这主意也牵强得很,尤其是在她那方面越发难堪了。我素来没有料到有她这样的女子,所以我对于她的顾虑也就要出乎平常,我想如果你这样做时,她或者会寻了短见的!假使是这样时,于你的心上会起怎样的变化?我以为你还是忍耐,反正她这数目虽然不算小,然而也不过千把块钱,难道我们没有得千把块钱的机会吗?”我说,我一面说一面想,却毅然决定“或许有千把块钱的机会”了。“你这顾虑确是使我很不安心,但我猜想她必不至于如此的,她从前不是有一个兵工厂里的客人吗?那客人死了之后她怎么没有寻短见呢?”他说,但眼光却在犹疑。“这不同,我可以断定她对你和对那兵工厂里的人不同,这也因为你对她和兵工厂里的人对她不同一样,我们虽然不知道当时他们的事,可是从‘兵工厂’三字上便略可知一斑,况且,那人是死了的,而你确是活着,这显然又是不同。”我说。真是两面都没有办法的事情,我这样说,易庭波格外愁虑起来,半天不说话,一味地吃酒,并且在房中兜起圈子来。“然而请你再不要使我难过,”他忽然又说,“我已决定只得如此办了,反正都一样,离和不离都是非常之痛苦,而不离则痛苦只会加深,离则或者会逐渐淡薄起来的!”随后又大口地喝起酒来。“那么对她怎样办呢?也得想一个较为安全的办法,因为在你是出于自愿,而她则不同。”我说。“这我也早已想到,好在到这年底我和那报馆里的合同期满,那时我就要到青岛去,现在不妨假作提前一点,这又要请你代替我到她那里去说,说我因为走得匆忙,不及和她话别,到了青岛再写信给她吧。”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已经有点醉意了,他的眼睛已经发红,而面孔却分外苍白,苍白得像纸一样,然而还是喝酒。我呢,只感到说不出的沉闷,而且情绪非常错乱,想不出适当的话,于是两下寂然闷坐过去。易庭波愈喝愈醉了,但是在那醉中却努力想保持他的清醒,再用言语来描写他的心情,于是理智的调子便重新返入感伤,眼泪便止不住地淌了下来。当时我还希望他这次的话和那次病中的话一样,不料他果然实行了。这确是我所万料不到的事情,我仔细想想,在上面虽然我自言自语说我和他成了知己,到此我方发现人和人内部的互相了解终是不可能之事,而尤其因为近代文明人的情感不能纯一之故,所谓“知己”者也不过彼此知道各人的一些事情而已,内心的变化和精神的纠纷真的能够彼此交换吗?但是虽如此说,深切的友情还是深切的友情,我知道他这是一种弱者的无可奈何的逃遁方法,我极其替他愤恨也极其替他难过,而一方面则又对于银宝姑娘。易庭波为要虚假的事情逼真起见,便写了一封假作从青岛寄来请我转给银宝的信,叫我拿到潇湘馆去。我便做出一种的确如此情形的样子,到潇湘馆去见银宝。当时易庭波已经有七八天没有到她那里去了,以我过于关切她的眼光看来,她正带着一副凄凉的面色呆坐在房里,她一看见我,就像看见了半个易庭波,照平常一样在茶壶里泡出上好的茶叶招待起来。“老易呢?”免不了的是她这样着急的动问。我不等她问下去便说:“第一句话请你听了不要着急,老易已经不在奉天了,他已经到青岛去了,这是一个朋友逼着他走的,以至于他想来和你话别也不能够,这里,是他从青岛寄来叫我转给你的信,他说个把月之后仍旧可以回来看你的。”我惟恐她着急,想在一个极短的时间使她知道全盘事情的经过,便这样来不及地抢着说。“怎么?青岛……”她面色突然由本来的苍白转成灰白起来。“是的,往青岛去了,大概一个月后就可以回来看看你,这是他的信。”我便又急急把那信念起来,在那信中易庭波用着许多感动的句子,他说他非常愤恨而且要哭的是一位朋友逼着他走,使他不能到她这里来说一声“去”,他说他非常挂念的是潇湘馆,他现在身体虽在青岛心却仍在她的旁边,他说他无论如何不会忘记她,至迟到一个月后一定到奉天来看她一次,以后也能够常常来看她,总之一句话是表示自己不是薄情人,事情的遭逢实在因为不得已,而且这不幸的割舍全然由另外一个可恨的朋友弄出来的,因而又说了许多埋怨别人的话。我念着那封信的时候银宝显然没有听见一句,等到我念完,我看见她显出乏力的样子颓然坐下去了,而且头也低下来不说一句话。我呢,在最初以为这件难事已经办好了,便想走出去,但是不知怎的情绪上又忽然感到许多的不安,心里倒反踌躇起来。“他要走我怎么能够不放他走,然而为什么不到我这里来一趟呢,有许多话,唉!……”良久之后她说,面色格外灰白。“我也这样想,怪来怪去只怪那个朋友,所以有许多朋友确也是非常讨嫌的。”我说,心里忽然感到非常之惭愧。“你难道也不知道他走吗?”她突然抬起无力的眼睛,却用怨恨之光来望着我。——我怎样回答她呢?我想……“我也不知道,要是我知道,便或者会好一点,我无论如何会想法使他到这里来走一趟的。”硬着心肠说,而惭愧却来得更厉害了。然而忽然,她立起来背过身子,向床前走上一两步,像要去拿什么东西似的,但是走到梳妆台旁边,又立定了,于是看见她用一只手撑着椅背,背皮忽然微微抖起来,显然是哭了。“唔,快不要这样子。”我赶忙说:“我是知道你们的交情的,而这他也是没有办法,好在一个月之后又能够来看你,虽然离得远,也还算得近,一天一晚可以到的路程,仍旧可以常常来往,不仍然像在一处吗?况且一个月并不久,也只有三十天,譬如他生了一个月的病……”“这我是相信他会来看我的,……”她重新转过身来朝着我,挂着两条眼泪说,她这句十分相信易庭波的话使我十分感动,不禁暗暗恨起易庭波来。“可是……你也知道他的历史(她早已受了易庭波的影响,有时候也会说出几个知识阶级中人用的字眼)吗?”“我很知道他的历史的。”“唉!那么你想吧,像他这样一个人,风一样地飘来飘去时……”她说着又停止,眼泪又继续流出来了。当时我的神经忽然非常敏锐,看她那眼泪挂在苍白的面孔上正像外面的冰箸,而那素来冰冷又加上这种眼泪的面孔正有一种寒气沁入我的心头,但另一方面却又令我感到热情的温暖。那天在夹弄里偷看到的他们的情形又显出双倍的清楚双倍的深刻使我回想起来了。同时她这最后的一句话,我了解到她对于他的一种特殊的深情,这是何等赋有热血心肝的深情呢!我想到这便大不以易庭波为然,而由于暗暗恨他的缘故,便单独对于她同情起来了。说来也不能使人相信,大概也是我的思想近乎绝对的虚无,每每在一切的事象中会生出悲观的预感来吧?当时她那表情竟令我联想到许多死的境地,看了她那黑的头发却想到盖在许多坟墓上的森林,看了她那灰白的面孔却想到石棺中的死尸,而她那不说话的,有峭然棱角的姿势更是一种严肃的、僵冷的“死”的情形了,但这又似乎来得出奇的美丽,仿佛是与其说这生的热闹世界快乐,反不如那死的,寂静的死境来得渺远无疆,我便感到这种反常的情形了。虽说是感到这样反常的情形,那不快活的调子却不能耐久下去,不消说她这个冰冷的人这样流了一回眼泪当然更没有话对我说,而我要想走开却又似乎太对不起她。幸而在那时候那华妈提着一对小脚走进来了。起初是她还以为易庭波又生了病所以不来,但是一听到这个消息,那山羊的细眼也简直有点伤心地圆睁起来,她也用感动的声音说道:“真是的,在外面的人,没有朋友不好,有朋友也不好。其实照易老爷那种人是千好万好的,别说在我们这潇湘馆,就是全奉天怕也不容易找到这样的好客人,他和银宝姑娘真是千恩百爱,一对小夫妻似的,有什么坏处呢?偏偏有个朋友把他拉走了!在奉天不一样?不是我当面称赞你,叶老爷,照你这样的朋友才好呢!”于是我趁此机会说:“一点也不错,世界上没有圆满的事情。华妈你劝劝银宝姑娘吧,我还有点儿挪不开的事情,易老爷有信来,我便会送到这里来的。”说完,就急急忙忙出来了。第30章 双影(8)八看了银宝姑娘那副情形,我从潇湘馆出来心中老大不赞成易庭波的这种主意,然而事情已经这样,为的要保全我自己的信用,事实上当然已经不能再去设法使易庭波回心转意了。当天我连自己也有点怀恨。便没有把这事情的结果去答复易庭波。直到三天之后才去看他,一走到他那地方起初不消说想埋怨他几句,但是一看见他那种和银宝不相上下的愁苦的病的面孔,显然知道他的内心的生活正在向坏的方面进行,我便只感到千万种的事情俱受着“没奈何”三个字支配着,不能对于哪一方面来下批评了。冬天的日子还是水也似的流去,大概已经到了十一月中旬,易庭波对我说再过几天便要往青岛去了。我知道青岛有一个他的朋友,他到那里去正要做同样的事情。这消息非但于银宝难堪,于我也是十分惋惜的,因为当时我在奉天只承认他一个人是我的朋友,那么他一走之后我简直就没有了朋友,没有朋友的日子怎样过?我实在有点难过,有时竟痴想青岛也有我可以做的事,使我和他一起到青岛去。苦恼的日子特别过得快,记得下过三次雪之后的一个又在下雪的晚上,正是易庭波离开奉天的日子。这孤独的朋友真的除开我以外连一只狗也没有去送他,我和他用羊毛毯子裹着身体挤在马车中到日本站(是日本租界上的一个火车站,本地人名之曰日本站)去赶开往大连的火车。寒冷的晚上的情形不必要我细细来叙述,可以证明寒冷的程度的,只记得我们来到车站时,两只脚已经冻得动弹不得,全身的骨骼也在吱吱叫着了。真是个值得纪念的离别,我直送他到寝台车之内,替他去找了一张睡铺,于是在最后,便彼此叮咛起来。“这是生活的逼迫,不得不使我们别离,好在来日未必一定很短,我们仍旧能够相见的!”他黯然说起来。“这是一定的。我所希望于你的是万事宽心,身体要保重。最要紧的是千万不要笔头懒,时常写信来,使我看见你的信犹如看见你的人一样!”我也不觉黯然地说。“我完全听你的话。那地方倒或者宜于养病的。”“我呢,有机会一定到青岛来看你。”“还有一件事,一定要拜托你的,就是我走了之后,请你时常去看看银宝,她虽然是个妓女,我实在把她看成我的妹子,请你也把她当做妹子一样看待,以后我有信来,都要请你转给她!”“请放心,我一定照你说的这样做!”“……!”“……!”我们简直像嫂儿们似的,这样千叮万嘱说不断的话,直到火车开动,我才从火车上跳到车站的月台上。易庭波还把面孔紧紧贴着车窗的玻璃上望着我,我呢,僵立在那严寒的深夜中把那火车送到望不见了,方始走出车站,独自叫马车回去。来的时候是两个人,那时单单剩下我一人,当那马车沿着原路急急而走,听到得得的蹄声打着干脆的雪地,在广漠的寒空中发出回音来的时候,我格外感到人生的虚幻,心里着实有点凄然了。尤其是经过南市场,望见一片灯光在太空中形成黄色的云雾的时候,便不禁令我重新回想到易庭波和银宝姑娘这一年中的来往,更令我回想到易庭波在火车站中嘱托我去看银宝时的那种面色和声音,回想到银宝听见易庭波到青岛去时,对我哭着说着的那种面色和声音,同时两个不幸者的生涯和苦脸,深深地铭刻在我那时的凄然的情感中了。易庭波走了之后,我奉天的生活不消说又和刚到那里的时候一样,只得去承受那非常的寂寞,又因为骤然失去了一个朋友,格外感到难于忍耐的孤独。在火车上受了他的嘱托,我第二天就到潇湘馆去看了银宝一次。同时我对于易庭波的感情,于这别离之后却格外倍增其眷念,在一次感情激动的时候,我便拿出和他同照的一张照相,在那边上写下几句伤感的句子“啊,啊,易庭波,你,又浮流到青岛去了,我,依然在这冰天雪地的关外”……一面便又写给他一封信。刚把那封信发出去,下午的时候便接到他的信,我把它拆开,见这上面写道:(上略)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不觉得什么,现在和你离开之后,我格外思念到你的友爱,格外感到你对于我的友情了!实实在在,像我这样一个命运不济的人,在这二十几年之中遇到你这么一个朋友,我一想起来时我感激得简直要哭!真的,你可以算是了解我的一个朋友!但是为什么要使我们分开呢?我现在感到无底的孤寂,我后悔离开了奉天!青岛呢,气候确乎比奉天好得多,我住的地方离海滨不远,这新鲜的空气于我的疾病是很适宜的,但是,我只想着你,唉!我想怎样说,呀!我想如果我们两个异性的时候,我们怕要恋爱起来了!(中略)然而又有一件事情令我苦痛!我现在对于银宝的眷恋也是念念不已,我恨我自己做错了事情,不应该对她这样薄情的!我非常之后悔的是我后来不到她那里去的事情!这叫她怎样地难过,而且因为我硬了一次心肠之故,临行之际也不能够去和她话别!事情做得这样有始无终,结果落得这样痛苦,实实在在她待我恩情不薄,而她的境遇又能够使我涌起无限的悲思,要我忘记她简直比自杀的事情还要艰难!那天你送我上车的时候,我实在想到她那里去一次的,可惜从前已经说了那种诳话,要去也不能去了!这件事令我格外悲痛,在火车上还不觉得怎样,待到到了船上,我直把她想了一夜,我想来想去我便哭了!有一个时候走到船梢上,望着看不到的奉天,希望轮船倒开过去,使我转回奉天,然而已经来不及了,我结果是到这里来了!唉!我如再能够遇见她呢?我再到什么地方去找到和她一样地女子来呢?朋友!我请你时常去看看她,请你对她说我这样地想念她,请你对她说我是怎样地对不起她,……我看了他那封感伤的信的第二天便到潇湘馆去。我去的时候为时尚早,南市场的那个圈子里不见一个行人,只有红红的朝日映射残雪之上。妓馆一概没有开门,我从那潇湘馆的虚掩着的大门挨身而入,不用他们叫喊,一直来到银宝的房门口。我这种悄悄的做作无非想给她一点意外的快乐,我想一走进去便喊道:“银宝姑娘,我给你带一个好消息来了,”但是等我推开那门,便闻到一阵药味,接着看见一具炉子放在屋角,一只小锅子在那上面热气奔腾,那药味就是从那里面发出来的,我方始断定银宝病了。当我闻到那阵药味,看到那只炉子,断定银宝姑娘病了时,不知道什么缘故,那前一次来报告她易庭波上了青岛,看见她哭着时的那种在我脑中形成的诸多不祥的幻象,忽又重复在我的脑中出现了,重新说一遍,即是我又生出悲观的预感,想到一种严肃的僵冷的情形,帐子爽的一声拉开,我先看见的是华妈因吃惊而醒来的面孔——我知道她常和银宝抵足而眠的——在另外一头,我才又看见银宝的面孔。她那种病的面孔着实令我吃了一惊,仅仅是一个月光景没有看见她,竟变到那种出乎寻常的样子,她那苍白面孔之上似乎又敷上了一层苍白的粉,冷冷的表情之中似乎又添进了冰冷的感情,两边的面颊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陷下去了,因而面孔上有了两块黑影,眼睛是变大了,锐利地放出一种骇人的怪异的光,再加上蓬乱的漆黑的头发,憔悴于那枕头与被窝之间时,在那早朝的房中的暗淡的光线中望过去,完全不像活人的面孔,于是我便再次联想到盖在坟墓上的森林,躺在石棺中的死尸,但这又来得出奇的美丽,仿佛与其说这生的热闹的世界来得快乐,反不如那死的,寂静的死境来得渺远无疆,我感到那反常的情形了。然而虽然如此,我认为易庭波的这封信之对于她总是一个好消息,在几句熟识的客气话之后,我便把那封信拿出来,但是不消说我不能够照着那信上的句子念,其中因为要想和上次说的话符合,不能不再添些诳话进去,当时我一面为着那不识字的她心中有了一种说不出的苦趣,一面便朝着那封信说起话来,我把易庭波的话改得更热烈,更绵长,结末是一大篇情致缠绵的话,总说一句时,则是易庭波爱她,思念她,不能忘记她,为着她时时要哭!……这样说着时银宝悄悄听着,不说一句话,顿了好一歇,才说道:“你今天来得正好,我正要请你替我写封信给他,今天有工夫吗?在这里多坐一会,替我写封信。”“有的是工夫,我一定替你写。”我说。华妈早已从床上爬了起来,便也忙着说:“真是的,不认识字的人真吃亏,不会写信的人更吃亏,要不然多么好,便是心上的人儿不在此地,哪怕上他州外县去了,一个礼拜一封信,强如见面的一般。银宝姑娘天天在这里喊着要写信要写信,也没有人给她写,不三不四的人,咱们又不能叫他写,为的是怕他们听了咱们的事情去。老爷今天可来得真巧!一点也不错,早就该写了,你喝茶,我去拿纸墨笔砚来……”说着更忙得什么似的,到外面去拿纸墨笔砚了。我答应立刻替她写信,于是等华妈把她所谓文房四宝拿了进来之后,我便坐在那张平时用以打牌捧场的红木桌子上像蒙塾先生一般用嘴咬起笔头来。起先我想请她把她的意思完全告诉我之后,自己再去替她造适当的句子,可是后来一想不如照她一句一句说的话写上去,或许会更加真切一点,于是我便请她一边说,我便一边替她写成了这样的一封信:亲爱的哥哥!(这一个开头是我自己做主替她写上去的)你寄给我的两封信(一封是十月二十三,一封是今天,十一月二十)都接着了。我没法不叫你到青岛去,我只恨你为什么走的时候不到我这里来走一走。你走了之后,我心里不大好过,你晓得的那个旧病又发了。这里就只有华妈陪陪我,承她的情,把我当做亲生女孩儿看待,我也把她当做亲生娘看待的。近来院子里生意不大好,我呢,你晓得的,生意素来不好的,哪个高兴去看那般鬼脸呢?如果有人跟我说说话儿,心里也还好过点,可是这里没有人跟我说话的,我也懒得跟他们说话,天天闷在房里,也不愿意出条子。除非初一月半烧香,才和华妈出去走走,可是天气这样冷。青岛冷吗?你的身体不好,应该多穿点衣服,有钱,要做一件皮外套,北边比不得南边。我想着,和你一起的时候,就是大家没有钱的时候,说说笑笑也多好。我老是记着,我们一同横在床上的时候,我看看你,你看看我那是多美呀,那是多好呀,(她说到此地有点害羞了)现在呢,我真恨,为什么你要到青岛去呢?我看不见你,你也看不见我,多么心里不好过,有时想想我真的哭出来了!“我现在对他说,”(她又夹着这一句对我说的话)你倒没有忘记我,可是我也永远不会忘记你的,日子隔得越多,我想你越想得厉害,像有鬼推着我的灵魂,我做了几个梦都看见你的。想起来真恨,又没有办法,是钱吃住了我们,要不然,我早就跟你出去了,脱离这个火坑,过我们一辈子的日子,现在怕没有希望了吧?可是怎么得了呢!总而言之我是丢不开你的,你别以为当妓女的和别的女子两样,我们一样有良心,我相信你从来没有一句话骗我,我常对你说的话也没有一句是骗你的,就只因为钱吃住了我们,要是哪一天有钱哪一天我出来的时候,无论如何我要找到你的。要是你有钱顶好,要不然请你等着。可是你千万不要到别的地方去逛,我虽则相信你的心肠,不过怕有许多地方要变了你的心,第一还要保重身体,没有病有什么事情不能办呢!……(以下还有些话只好省去了)……我替她写好了那信封,又坐了一会才出来,临走的时候,她又叮嘱我常常去看看她,我从她那里回来之后的明天另外写了一封信给易庭波,告诉他我在银宝那里所见到的种种,和她的信一起寄到青岛去。我实在为他们的事情也烦恼了两天,我只觉得惋惜不过,但是以我们旁人的资格,只能希望他们的感情延长下去,别方面是没有什么可以帮忙的。青岛和奉天信札来往大约三天可到,一礼拜就是一个来回,从此我做了他们传递信札的人,银宝的病在一个礼拜之后也好了,我差不多每礼拜总要到潇湘馆去两次,因这缘故,有一次我忽然发现我自己有点恋爱起银宝来了,我到她那里去的时候竟有点为了恋爱着她而去的情形,我觉得这情形非常危险,尤其是怕因此一来要丧失我和易庭波的友情,我常常努力地把这种思想驱除,幸而是银宝的森然的冷气不能使我的情欲炽热起来,她的不用眼睛来看我,不大和我说话的态度也能够给我以灰心的打击,我才心平气和地恢复了平常的心境。看看快近年底,在那格外寒冽的气候中,那年关的空气似乎压到各人的头上来了。当这时候,普通一般逛窑子的人如果不是真的阔绰而打算花钱的,都不到妓院里去了。但是以我这么一个担负精神方面责任的镶边客人,又顶着一个好听的朋友的名字,却还是能够照常去走走。但是我也看出银宝那时候正是精神和物质两方面的忧愁挤在一起,便是那华妈的山羊面孔的表情也不大乐观,对于我的招待也不免疏忽起来,我想我既不能够帮助她们,又何必在这穷忙的年夜去添加她们的烦恼,所以我便决定暂时不去,等开了春,在那新年快乐的时候再去看她们。那时节我也有点零碎债务,我便一面去催逼会计先生,叫他支一点薪水给我,一面把我的房间重新整理一次,预备过一个寂寞的穷年,我在那时便又深深地眷念着易庭波,我想如果他不去青岛,我便不至于那样的寂寞,即使彼此没有钱去办奢侈的年货,哪怕是一坛白酒,几尾咸鱼,两个人和暑假中一样住在一起,在那清寂的客中的寒夜,共度异乡的年关,拥炉对话,煮酒浇愁,何等有贫穷中的清趣呢!然而事实每每阻隔着理想,我终之也只好在最低限度中独善其身了。第31章 双影(9)九然而在那独善其身的时候,易庭波来信告诉我说他病了。在那信中他为我描写他的病状,由于他的描写,我知道他病得很是厉害,显然和在奉天时的两次生病不同,他从那病的描写一转而说及银宝,再转而说及他的思念银宝,于是通盘一看其意思便仿佛因为思念银宝才害了病,我便又仿佛得到一个结论是他不能看见银宝,或者他的病便不会好了。我看了之后简直在炉子旁边呆坐了半天,我对于他的忧愁比往常看见他生病的时候更厉害了。怎么能够满足他的相思呢?这便是一个无可置答的问题,也是我所以忧愁的道理。而另一问题,便是我应该把这话去告诉银宝吗?然而我觉得不告诉她的事情比告诉她的事情更难,我只得计较几句稍为婉转的话,想晚上到银宝那里去。当我尚未决定而犹还呆呆地坐在椅子里的时候,邮差忽然又来碰我的大门,从那门缝里塞进来的,又是易庭波的信,是易庭波托我转给银宝的信。我骇异了。为什么他这封信不附在我那封信里呢?为什么隔了几个钟头之后又忽然写起这封信来呢?我仔细一想,我猜测他这或者因为一时不可抑制的感情的激动,觉得单是托我把他的情形去转致银宝还不够,要直接和银宝说说话吧?然而我有点感到他的情形异常了,我的顾虑比先前格外厉害了。我当时想立刻拆开那封信来看一看,但一想到反正要拆便不如到潇湘馆去再拆,我便立刻叫一辆马车到潇湘馆去。那时节已经是十二月十五六了。到各妓院去的人,已经是债主比客人多了。潇湘馆也一样,我走进去时便看出那生意萧条之中另有一种紧张的情形,茶壶们,成排地坐在松木条上,正在热望姑娘和老爷们的赏钱,姑娘们,寂静地各自伏在各自的香房中,烧香点烛在祷告心目中的热客不要临时改变良心,掌班的态度倒是十分安闲,因为他的一切开销分明要出在别人身上,而—些理直气壮的裁缝店,吃食店,绸缎店,香粉店里的收账人,俱各衣衫挺直,在诉说他们的吃亏和冤枉,以及银根上种种的困难了。银宝和华妈正并排坐在床沿上,也正在那种空气的压迫之下蹙起她们的眉尖,但是银宝一看见我时便像得了一点儿安慰,她的眉尖展了开来,而且立起来勉强笑着说:“阿哈,我当是要债的来了呢,原来是你,庭波又有信来了吧。”我知道易庭波那封信中十分之八九带来了不好的消息,用不着她那时候勉强笑着,等到知道这个消息时,她立刻会忧愁上加上忧愁,然而我怎么能够使她不忧愁呢?除了回答“是的”以外别无方法。苦恼的日子特别过得快,记得下过三次雪之后的一个又在下雪的晚上,正是易庭波离开奉天的日子。这孤独的朋友真的除开我以外连一只狗也没有去送他,我和他用羊毛毯子裹着身体挤在马车中到日本站(是日本租界上的一个火车站,本地人名之曰日本站)去赶开往大连的火车。寒冷的晚上的情形不必要我细细来叙述,可以证明寒冷的程度的,只记得我们来到车站时,两只脚已经冻得动弹不得,全身的骨骼也在吱吱叫着了。真是个值得纪念的离别,我直送他到寝台车之内,替他去找了一张睡铺,于是在最后,便彼此叮咛起来。“这是生活的逼迫,不得不使我们别离,好在来日未必一定很短,我们仍旧能够相见的!”他黯然说起来。“这是一定的。我所希望于你的是万事宽心,身体要保重。最要紧的是千万不要笔头懒,时常写信来,使我看见你的信犹如看见你的人一样!”我也不觉黯然地说。“我完全听你的话。那地方倒或者宜于养病的。”“我呢,有机会一定到青岛来看你。”“还有一件事,一定要拜托你的,就是我走了之后,请你时常去看看银宝,她虽然是个妓女,我实在把她看成我的妹子,请你也把她当做妹子一样看待,以后我有信来,都要请你转给她!”“请放心,我一定照你说的这样做!”“……!”“……!”我们简直像嫂儿们似的,这样千叮万嘱说不断的话,直到火车开动,我才从火车上跳到车站的月台上。易庭波还把面孔紧紧贴着车窗的玻璃上望着我,我呢,僵立在那严寒的深夜中把那火车送到望不见了,方始走出车站,独自叫马车回去。来的时候是两个人,那时单单剩下我一人,当那马车沿着原路急急而走,听到得得的蹄声打着干脆的雪地,在广漠的寒空中发出回音来的时候,我格外感到人生的虚幻,心里着实有点凄然了。尤其是经过南市场,望见一片灯光在太空中形成黄色的云雾的时候,便不禁令我重新回想到易庭波和银宝姑娘这一年中的来往,更令我回想到易庭波在火车站中嘱托我去看银宝时的那种面色和声音,回想到银宝听见易庭波到青岛去时,对我哭着说着的那种面色和声音,同时两个不幸者的生涯和苦脸,深深地铭刻在我那时的凄然的情感中了。易庭波走了之后,我奉天的生活不消说又和刚到那里的时候一样,只得去承受那非常的寂寞,又因为骤然失去了一个朋友,格外感到难于忍耐的孤独。在火车上受了他的嘱托,我第二天就到潇湘馆去看了银宝一次。同时我对于易庭波的感情,于这别离之后却格外倍增其眷念,在一次感情激动的时候,我便拿出和他同照的一张照相,在那边上写下几句伤感的句子“啊,啊,易庭波,你,又浮流到青岛去了,我,依然在这冰天雪地的关外”……一面便又写给他一封信。刚把那封信发出去,下午的时候便接到他的信,我把它拆开,见这上面写道:(上略)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不觉得什么,现在和你离开之后,我格外思念到你的友爱,格外感到你对于我的友情了!实实在在,像我这样一个命运不济的人,在这二十几年之中遇到你这么一个朋友,我一想起来时我感激得简直要哭!真的,你可以算是了解我的一个朋友!但是为什么要使我们分开呢?我现在感到无底的孤寂,我后悔离开了奉天!青岛呢,气候确乎比奉天好得多,我住的地方离海滨不远,这新鲜的空气于我的疾病是很适宜的,但是,我只想着你,唉!我想怎样说,呀!我想如果我们两个异性的时候,我们怕要恋爱起来了!(中略)然而又有一件事情令我苦痛!我现在对于银宝的眷恋也是念念不已,我恨我自己做错了事情,不应该对她这样薄情的!我非常之后悔的是我后来不到她那里去的事情!这叫她怎样地难过,而且因为我硬了一次心肠之故,临行之际也不能够去和她话别!事情做得这样有始无终,结果落得这样痛苦,实实在在她待我恩情不薄,而她的境遇又能够使我涌起无限的悲思,要我忘记她简直比自杀的事情还要艰难!那天你送我上车的时候,我实在想到她那里去一次的,可惜从前已经说了那种诳话,要去也不能去了!这件事令我格外悲痛,在火车上还不觉得怎样,待到到了船上,我直把她想了一夜,我想来想去我便哭了!有一个时候走到船梢上,望着看不到的奉天,希望轮船倒开过去,使我转回奉天,然而已经来不及了,我结果是到这里来了!唉!我如再能够遇见她呢?我再到什么地方去找到和她一样地女子来呢?朋友!我请你时常去看看她,请你对她说我这样地想念她,请你对她说我是怎样地对不起她,……我看了他那封感伤的信的第二天便到潇湘馆去。我去的时候为时尚早,南市场的那个圈子里不见一个行人,只有红红的朝日映射残雪之上。妓馆一概没有开门,我从那潇湘馆的虚掩着的大门挨身而入,不用他们叫喊,一直来到银宝的房门口。我这种悄悄的做作无非想给她一点意外的快乐,我想一走进去便喊道:“银宝姑娘,我给你带一个好消息来了,”但是等我推开那门,便闻到一阵药味,接着看见一具炉子放在屋角,一只小锅子在那上面热气奔腾,那药味就是从那里面发出来的,我方始断定银宝病了。当我闻到那阵药味,看到那只炉子,断定银宝姑娘病了时,不知道什么缘故,那前一次来报告她易庭波上了青岛,看见她哭着时的那种在我脑中形成的诸多不祥的幻象,忽又重复在我的脑中出现了,重新说一遍,即是我又生出悲观的预感,想到一种严肃的僵冷的情形,帐子爽的一声拉开,我先看见的是华妈因吃惊而醒来的面孔——我知道她常和银宝抵足而眠的——在另外一头,我才又看见银宝的面孔。她那种病的面孔着实令我吃了一惊,仅仅是一个月光景没有看见她,竟变到那种出乎寻常的样子,她那苍白面孔之上似乎又敷上了一层苍白的粉,冷冷的表情之中似乎又添进了冰冷的感情,两边的面颊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陷下去了,因而面孔上有了两块黑影,眼睛是变大了,锐利地放出一种骇人的怪异的光,再加上蓬乱的漆黑的头发,憔悴于那枕头与被窝之间时,在那早朝的房中的暗淡的光线中望过去,完全不像活人的面孔,于是我便再次联想到盖在坟墓上的森林,躺在石棺中的死尸,但这又来得出奇的美丽,仿佛与其说这生的热闹的世界来得快乐,反不如那死的,寂静的死境来得渺远无疆,我感到那反常的情形了。然而虽然如此,我认为易庭波的这封信之对于她总是一个好消息,在几句熟识的客气话之后,我便把那封信拿出来,但是不消说我不能够照着那信上的句子念,其中因为要想和上次说的话符合,不能不再添些诳话进去,当时我一面为着那不识字的她心中有了一种说不出的苦趣,一面便朝着那封信说起话来,我把易庭波的话改得更热烈,更绵长,结末是一大篇情致缠绵的话,总说一句时,则是易庭波爱她,思念她,不能忘记她,为着她时时要哭!……这样说着时银宝悄悄听着,不说一句话,顿了好一歇,才说道:“你今天来得正好,我正要请你替我写封信给他,今天有工夫吗?在这里多坐一会,替我写封信。”“有的是工夫,我一定替你写。”我说。华妈早已从床上爬了起来,便也忙着说:“真是的,不认识字的人真吃亏,不会写信的人更吃亏,要不然多么好,便是心上的人儿不在此地,哪怕上他州外县去了,一个礼拜一封信,强如见面的一般。银宝姑娘天天在这里喊着要写信要写信,也没有人给她写,不三不四的人,咱们又不能叫他写,为的是怕他们听了咱们的事情去。老爷今天可来得真巧!一点也不错,早就该写了,你喝茶,我去拿纸墨笔砚来……”说着更忙得什么似的,到外面去拿纸墨笔砚了。我答应立刻替她写信,于是等华妈把她所谓文房四宝拿了进来之后,我便坐在那张平时用以打牌捧场的红木桌子上像蒙塾先生一般用嘴咬起笔头来。起先我想请她把她的意思完全告诉我之后,自己再去替她造适当的句子,可是后来一想不如照她一句一句说的话写上去,或许会更加真切一点,于是我便请她一边说,我便一边替她写成了这样的一封信:亲爱的哥哥!(这一个开头是我自己做主替她写上去的)你寄给我的两封信(一封是十月二十三,一封是今天,十一月二十)都接着了。我没法不叫你到青岛去,我只恨你为什么走的时候不到我这里来走一走。你走了之后,我心里不大好过,你晓得的那个旧病又发了。这里就只有华妈陪陪我,承她的情,把我当做亲生女孩儿看待,我也把她当做亲生娘看待的。近来院子里生意不大好,我呢,你晓得的,生意素来不好的,哪个高兴去看那般鬼脸呢?如果有人跟我说说话儿,心里也还好过点,可是这里没有人跟我说话的,我也懒得跟他们说话,天天闷在房里,也不愿意出条子。除非初一月半烧香,才和华妈出去走走,可是天气这样冷。青岛冷吗?你的身体不好,应该多穿点衣服,有钱,要做一件皮外套,北边比不得南边。我想着,和你一起的时候,就是大家没有钱的时候,说说笑笑也多好。我老是记着,我们一同横在床上的时候,我看看你,你看看我那是多美呀,那是多好呀,(她说到此地有点害羞了)现在呢,我真恨,为什么你要到青岛去呢?我看不见你,你也看不见我,多么心里不好过,有时想想我真的哭出来了!“我现在对他说,”(她又夹着这一句对我说的话)你倒没有忘记我,可是我也永远不会忘记你的,日子隔得越多,我想你越想得厉害,像有鬼推着我的灵魂,我做了几个梦都看见你的。想起来真恨,又没有办法,是钱吃住了我们,要不然,我早就跟你出去了,脱离这个火坑,过我们一辈子的日子,现在怕没有希望了吧?可是怎么得了呢!总而言之我是丢不开你的,你别以为当妓女的和别的女子两样,我们一样有良心,我相信你从来没有一句话骗我,我常对你说的话也没有一句是骗你的,就只因为钱吃住了我们,要是哪一天有钱哪一天我出来的时候,无论如何我要找到你的。要是你有钱顶好,要不然请你等着。可是你千万不要到别的地方去逛,我虽则相信你的心肠,不过怕有许多地方要变了你的心,第一还要保重身体,没有病有什么事情不能办呢!……(以下还有些话只好省去了)……我替她写好了那信封,又坐了一会才出来,临走的时候,她又叮嘱我常常去看看她,我从她那里回来之后的明天另外写了一封信给易庭波,告诉他我在银宝那里所见到的种种,和她的信一起寄到青岛去。我实在为他们的事情也烦恼了两天,我只觉得惋惜不过,但是以我们旁人的资格,只能希望他们的感情延长下去,别方面是没有什么可以帮忙的。青岛和奉天信札来往大约三天可到,一礼拜就是一个来回,从此我做了他们传递信札的人,银宝的病在一个礼拜之后也好了,我差不多每礼拜总要到潇湘馆去两次,因这缘故,有一次我忽然发现我自己有点恋爱起银宝来了,我到她那里去的时候竟有点为了恋爱着她而去的情形,我觉得这情形非常危险,尤其是怕因此一来要丧失我和易庭波的友情,我常常努力地把这种思想驱除,幸而是银宝的森然的冷气不能使我的情欲炽热起来,她的不用眼睛来看我,不大和我说话的态度也能够给我以灰心的打击,我才心平气和地恢复了平常的心境。看看快近年底,在那格外寒冽的气候中,那年关的空气似乎压到各人的头上来了。当这时候,普通一般逛窑子的人如果不是真的阔绰而打算花钱的,都不到妓院里去了。但是以我这么一个担负精神方面责任的镶边客人,又顶着一个好听的朋友的名字,却还是能够照常去走走。但是我也看出银宝那时候正是精神和物质两方面的忧愁挤在一起,便是那华妈的山羊面孔的表情也不大乐观,对于我的招待也不免疏忽起来,我想我既不能够帮助她们,又何必在这穷忙的年夜去添加她们的烦恼,所以我便决定暂时不去,等开了春,在那新年快乐的时候再去看她们。那时节我也有点零碎债务,我便一面去催逼会计先生,叫他支一点薪水给我,一面把我的房间重新整理一次,预备过一个寂寞的穷年,我在那时便又深深地眷念着易庭波,我想如果他不去青岛,我便不至于那样的寂寞,即使彼此没有钱去办奢侈的年货,哪怕是一坛白酒,几尾咸鱼,两个人和暑假中一样住在一起,在那清寂的客中的寒夜,共度异乡的年关,拥炉对话,煮酒浇愁,何等有贫穷中的清趣呢!然而事实每每阻隔着理想,我终之也只好在最低限度中独善其身了。第31章 双影(9)九然而在那独善其身的时候,易庭波来信告诉我说他病了。在那信中他为我描写他的病状,由于他的描写,我知道他病得很是厉害,显然和在奉天时的两次生病不同,他从那病的描写一转而说及银宝,再转而说及他的思念银宝,于是通盘一看其意思便仿佛因为思念银宝才害了病,我便又仿佛得到一个结论是他不能看见银宝,或者他的病便不会好了。我看了之后简直在炉子旁边呆坐了半天,我对于他的忧愁比往常看见他生病的时候更厉害了。怎么能够满足他的相思呢?这便是一个无可置答的问题,也是我所以忧愁的道理。而另一问题,便是我应该把这话去告诉银宝吗?然而我觉得不告诉她的事情比告诉她的事情更难,我只得计较几句稍为婉转的话,想晚上到银宝那里去。当我尚未决定而犹还呆呆地坐在椅子里的时候,邮差忽然又来碰我的大门,从那门缝里塞进来的,又是易庭波的信,是易庭波托我转给银宝的信。我骇异了。为什么他这封信不附在我那封信里呢?为什么隔了几个钟头之后又忽然写起这封信来呢?我仔细一想,我猜测他这或者因为一时不可抑制的感情的激动,觉得单是托我把他的情形去转致银宝还不够,要直接和银宝说说话吧?然而我有点感到他的情形异常了,我的顾虑比先前格外厉害了。我当时想立刻拆开那封信来看一看,但一想到反正要拆便不如到潇湘馆去再拆,我便立刻叫一辆马车到潇湘馆去。那时节已经是十二月十五六了。到各妓院去的人,已经是债主比客人多了。潇湘馆也一样,我走进去时便看出那生意萧条之中另有一种紧张的情形,茶壶们,成排地坐在松木条上,正在热望姑娘和老爷们的赏钱,姑娘们,寂静地各自伏在各自的香房中,烧香点烛在祷告心目中的热客不要临时改变良心,掌班的态度倒是十分安闲,因为他的一切开销分明要出在别人身上,而—些理直气壮的裁缝店,吃食店,绸缎店,香粉店里的收账人,俱各衣衫挺直,在诉说他们的吃亏和冤枉,以及银根上种种的困难了。银宝和华妈正并排坐在床沿上,也正在那种空气的压迫之下蹙起她们的眉尖,但是银宝一看见我时便像得了一点儿安慰,她的眉尖展了开来,而且立起来勉强笑着说:“阿哈,我当是要债的来了呢,原来是你,庭波又有信来了吧。”我知道易庭波那封信中十分之八九带来了不好的消息,用不着她那时候勉强笑着,等到知道这个消息时,她立刻会忧愁上加上忧愁,然而我怎么能够使她不忧愁呢?除了回答“是的”以外别无方法。苦恼的日子特别过得快,记得下过三次雪之后的一个又在下雪的晚上,正是易庭波离开奉天的日子。这孤独的朋友真的除开我以外连一只狗也没有去送他,我和他用羊毛毯子裹着身体挤在马车中到日本站(是日本租界上的一个火车站,本地人名之曰日本站)去赶开往大连的火车。寒冷的晚上的情形不必要我细细来叙述,可以证明寒冷的程度的,只记得我们来到车站时,两只脚已经冻得动弹不得,全身的骨骼也在吱吱叫着了。真是个值得纪念的离别,我直送他到寝台车之内,替他去找了一张睡铺,于是在最后,便彼此叮咛起来。“这是生活的逼迫,不得不使我们别离,好在来日未必一定很短,我们仍旧能够相见的!”他黯然说起来。“这是一定的。我所希望于你的是万事宽心,身体要保重。最要紧的是千万不要笔头懒,时常写信来,使我看见你的信犹如看见你的人一样!”我也不觉黯然地说。“我完全听你的话。那地方倒或者宜于养病的。”“我呢,有机会一定到青岛来看你。”“还有一件事,一定要拜托你的,就是我走了之后,请你时常去看看银宝,她虽然是个妓女,我实在把她看成我的妹子,请你也把她当做妹子一样看待,以后我有信来,都要请你转给她!”“请放心,我一定照你说的这样做!”“……!”“……!”我们简直像嫂儿们似的,这样千叮万嘱说不断的话,直到火车开动,我才从火车上跳到车站的月台上。易庭波还把面孔紧紧贴着车窗的玻璃上望着我,我呢,僵立在那严寒的深夜中把那火车送到望不见了,方始走出车站,独自叫马车回去。来的时候是两个人,那时单单剩下我一人,当那马车沿着原路急急而走,听到得得的蹄声打着干脆的雪地,在广漠的寒空中发出回音来的时候,我格外感到人生的虚幻,心里着实有点凄然了。尤其是经过南市场,望见一片灯光在太空中形成黄色的云雾的时候,便不禁令我重新回想到易庭波和银宝姑娘这一年中的来往,更令我回想到易庭波在火车站中嘱托我去看银宝时的那种面色和声音,回想到银宝听见易庭波到青岛去时,对我哭着说着的那种面色和声音,同时两个不幸者的生涯和苦脸,深深地铭刻在我那时的凄然的情感中了。易庭波走了之后,我奉天的生活不消说又和刚到那里的时候一样,只得去承受那非常的寂寞,又因为骤然失去了一个朋友,格外感到难于忍耐的孤独。在火车上受了他的嘱托,我第二天就到潇湘馆去看了银宝一次。同时我对于易庭波的感情,于这别离之后却格外倍增其眷念,在一次感情激动的时候,我便拿出和他同照的一张照相,在那边上写下几句伤感的句子“啊,啊,易庭波,你,又浮流到青岛去了,我,依然在这冰天雪地的关外”……一面便又写给他一封信。刚把那封信发出去,下午的时候便接到他的信,我把它拆开,见这上面写道:(上略)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不觉得什么,现在和你离开之后,我格外思念到你的友爱,格外感到你对于我的友情了!实实在在,像我这样一个命运不济的人,在这二十几年之中遇到你这么一个朋友,我一想起来时我感激得简直要哭!真的,你可以算是了解我的一个朋友!但是为什么要使我们分开呢?我现在感到无底的孤寂,我后悔离开了奉天!青岛呢,气候确乎比奉天好得多,我住的地方离海滨不远,这新鲜的空气于我的疾病是很适宜的,但是,我只想着你,唉!我想怎样说,呀!我想如果我们两个异性的时候,我们怕要恋爱起来了!(中略)然而又有一件事情令我苦痛!我现在对于银宝的眷恋也是念念不已,我恨我自己做错了事情,不应该对她这样薄情的!我非常之后悔的是我后来不到她那里去的事情!这叫她怎样地难过,而且因为我硬了一次心肠之故,临行之际也不能够去和她话别!事情做得这样有始无终,结果落得这样痛苦,实实在在她待我恩情不薄,而她的境遇又能够使我涌起无限的悲思,要我忘记她简直比自杀的事情还要艰难!那天你送我上车的时候,我实在想到她那里去一次的,可惜从前已经说了那种诳话,要去也不能去了!这件事令我格外悲痛,在火车上还不觉得怎样,待到到了船上,我直把她想了一夜,我想来想去我便哭了!有一个时候走到船梢上,望着看不到的奉天,希望轮船倒开过去,使我转回奉天,然而已经来不及了,我结果是到这里来了!唉!我如再能够遇见她呢?我再到什么地方去找到和她一样地女子来呢?朋友!我请你时常去看看她,请你对她说我这样地想念她,请你对她说我是怎样地对不起她,……我看了他那封感伤的信的第二天便到潇湘馆去。我去的时候为时尚早,南市场的那个圈子里不见一个行人,只有红红的朝日映射残雪之上。妓馆一概没有开门,我从那潇湘馆的虚掩着的大门挨身而入,不用他们叫喊,一直来到银宝的房门口。我这种悄悄的做作无非想给她一点意外的快乐,我想一走进去便喊道:“银宝姑娘,我给你带一个好消息来了,”但是等我推开那门,便闻到一阵药味,接着看见一具炉子放在屋角,一只小锅子在那上面热气奔腾,那药味就是从那里面发出来的,我方始断定银宝病了。当我闻到那阵药味,看到那只炉子,断定银宝姑娘病了时,不知道什么缘故,那前一次来报告她易庭波上了青岛,看见她哭着时的那种在我脑中形成的诸多不祥的幻象,忽又重复在我的脑中出现了,重新说一遍,即是我又生出悲观的预感,想到一种严肃的僵冷的情形,帐子爽的一声拉开,我先看见的是华妈因吃惊而醒来的面孔——我知道她常和银宝抵足而眠的——在另外一头,我才又看见银宝的面孔。她那种病的面孔着实令我吃了一惊,仅仅是一个月光景没有看见她,竟变到那种出乎寻常的样子,她那苍白面孔之上似乎又敷上了一层苍白的粉,冷冷的表情之中似乎又添进了冰冷的感情,两边的面颊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陷下去了,因而面孔上有了两块黑影,眼睛是变大了,锐利地放出一种骇人的怪异的光,再加上蓬乱的漆黑的头发,憔悴于那枕头与被窝之间时,在那早朝的房中的暗淡的光线中望过去,完全不像活人的面孔,于是我便再次联想到盖在坟墓上的森林,躺在石棺中的死尸,但这又来得出奇的美丽,仿佛与其说这生的热闹的世界来得快乐,反不如那死的,寂静的死境来得渺远无疆,我感到那反常的情形了。然而虽然如此,我认为易庭波的这封信之对于她总是一个好消息,在几句熟识的客气话之后,我便把那封信拿出来,但是不消说我不能够照着那信上的句子念,其中因为要想和上次说的话符合,不能不再添些诳话进去,当时我一面为着那不识字的她心中有了一种说不出的苦趣,一面便朝着那封信说起话来,我把易庭波的话改得更热烈,更绵长,结末是一大篇情致缠绵的话,总说一句时,则是易庭波爱她,思念她,不能忘记她,为着她时时要哭!……这样说着时银宝悄悄听着,不说一句话,顿了好一歇,才说道:“你今天来得正好,我正要请你替我写封信给他,今天有工夫吗?在这里多坐一会,替我写封信。”“有的是工夫,我一定替你写。”我说。华妈早已从床上爬了起来,便也忙着说:“真是的,不认识字的人真吃亏,不会写信的人更吃亏,要不然多么好,便是心上的人儿不在此地,哪怕上他州外县去了,一个礼拜一封信,强如见面的一般。银宝姑娘天天在这里喊着要写信要写信,也没有人给她写,不三不四的人,咱们又不能叫他写,为的是怕他们听了咱们的事情去。老爷今天可来得真巧!一点也不错,早就该写了,你喝茶,我去拿纸墨笔砚来……”说着更忙得什么似的,到外面去拿纸墨笔砚了。我答应立刻替她写信,于是等华妈把她所谓文房四宝拿了进来之后,我便坐在那张平时用以打牌捧场的红木桌子上像蒙塾先生一般用嘴咬起笔头来。起先我想请她把她的意思完全告诉我之后,自己再去替她造适当的句子,可是后来一想不如照她一句一句说的话写上去,或许会更加真切一点,于是我便请她一边说,我便一边替她写成了这样的一封信:亲爱的哥哥!(这一个开头是我自己做主替她写上去的)你寄给我的两封信(一封是十月二十三,一封是今天,十一月二十)都接着了。我没法不叫你到青岛去,我只恨你为什么走的时候不到我这里来走一走。你走了之后,我心里不大好过,你晓得的那个旧病又发了。这里就只有华妈陪陪我,承她的情,把我当做亲生女孩儿看待,我也把她当做亲生娘看待的。近来院子里生意不大好,我呢,你晓得的,生意素来不好的,哪个高兴去看那般鬼脸呢?如果有人跟我说说话儿,心里也还好过点,可是这里没有人跟我说话的,我也懒得跟他们说话,天天闷在房里,也不愿意出条子。除非初一月半烧香,才和华妈出去走走,可是天气这样冷。青岛冷吗?你的身体不好,应该多穿点衣服,有钱,要做一件皮外套,北边比不得南边。我想着,和你一起的时候,就是大家没有钱的时候,说说笑笑也多好。我老是记着,我们一同横在床上的时候,我看看你,你看看我那是多美呀,那是多好呀,(她说到此地有点害羞了)现在呢,我真恨,为什么你要到青岛去呢?我看不见你,你也看不见我,多么心里不好过,有时想想我真的哭出来了!“我现在对他说,”(她又夹着这一句对我说的话)你倒没有忘记我,可是我也永远不会忘记你的,日子隔得越多,我想你越想得厉害,像有鬼推着我的灵魂,我做了几个梦都看见你的。想起来真恨,又没有办法,是钱吃住了我们,要不然,我早就跟你出去了,脱离这个火坑,过我们一辈子的日子,现在怕没有希望了吧?可是怎么得了呢!总而言之我是丢不开你的,你别以为当妓女的和别的女子两样,我们一样有良心,我相信你从来没有一句话骗我,我常对你说的话也没有一句是骗你的,就只因为钱吃住了我们,要是哪一天有钱哪一天我出来的时候,无论如何我要找到你的。要是你有钱顶好,要不然请你等着。可是你千万不要到别的地方去逛,我虽则相信你的心肠,不过怕有许多地方要变了你的心,第一还要保重身体,没有病有什么事情不能办呢!……(以下还有些话只好省去了)……我替她写好了那信封,又坐了一会才出来,临走的时候,她又叮嘱我常常去看看她,我从她那里回来之后的明天另外写了一封信给易庭波,告诉他我在银宝那里所见到的种种,和她的信一起寄到青岛去。我实在为他们的事情也烦恼了两天,我只觉得惋惜不过,但是以我们旁人的资格,只能希望他们的感情延长下去,别方面是没有什么可以帮忙的。青岛和奉天信札来往大约三天可到,一礼拜就是一个来回,从此我做了他们传递信札的人,银宝的病在一个礼拜之后也好了,我差不多每礼拜总要到潇湘馆去两次,因这缘故,有一次我忽然发现我自己有点恋爱起银宝来了,我到她那里去的时候竟有点为了恋爱着她而去的情形,我觉得这情形非常危险,尤其是怕因此一来要丧失我和易庭波的友情,我常常努力地把这种思想驱除,幸而是银宝的森然的冷气不能使我的情欲炽热起来,她的不用眼睛来看我,不大和我说话的态度也能够给我以灰心的打击,我才心平气和地恢复了平常的心境。看看快近年底,在那格外寒冽的气候中,那年关的空气似乎压到各人的头上来了。当这时候,普通一般逛窑子的人如果不是真的阔绰而打算花钱的,都不到妓院里去了。但是以我这么一个担负精神方面责任的镶边客人,又顶着一个好听的朋友的名字,却还是能够照常去走走。但是我也看出银宝那时候正是精神和物质两方面的忧愁挤在一起,便是那华妈的山羊面孔的表情也不大乐观,对于我的招待也不免疏忽起来,我想我既不能够帮助她们,又何必在这穷忙的年夜去添加她们的烦恼,所以我便决定暂时不去,等开了春,在那新年快乐的时候再去看她们。那时节我也有点零碎债务,我便一面去催逼会计先生,叫他支一点薪水给我,一面把我的房间重新整理一次,预备过一个寂寞的穷年,我在那时便又深深地眷念着易庭波,我想如果他不去青岛,我便不至于那样的寂寞,即使彼此没有钱去办奢侈的年货,哪怕是一坛白酒,几尾咸鱼,两个人和暑假中一样住在一起,在那清寂的客中的寒夜,共度异乡的年关,拥炉对话,煮酒浇愁,何等有贫穷中的清趣呢!然而事实每每阻隔着理想,我终之也只好在最低限度中独善其身了。第31章 双影(9)九然而在那独善其身的时候,易庭波来信告诉我说他病了。在那信中他为我描写他的病状,由于他的描写,我知道他病得很是厉害,显然和在奉天时的两次生病不同,他从那病的描写一转而说及银宝,再转而说及他的思念银宝,于是通盘一看其意思便仿佛因为思念银宝才害了病,我便又仿佛得到一个结论是他不能看见银宝,或者他的病便不会好了。我看了之后简直在炉子旁边呆坐了半天,我对于他的忧愁比往常看见他生病的时候更厉害了。怎么能够满足他的相思呢?这便是一个无可置答的问题,也是我所以忧愁的道理。而另一问题,便是我应该把这话去告诉银宝吗?然而我觉得不告诉她的事情比告诉她的事情更难,我只得计较几句稍为婉转的话,想晚上到银宝那里去。当我尚未决定而犹还呆呆地坐在椅子里的时候,邮差忽然又来碰我的大门,从那门缝里塞进来的,又是易庭波的信,是易庭波托我转给银宝的信。我骇异了。为什么他这封信不附在我那封信里呢?为什么隔了几个钟头之后又忽然写起这封信来呢?我仔细一想,我猜测他这或者因为一时不可抑制的感情的激动,觉得单是托我把他的情形去转致银宝还不够,要直接和银宝说说话吧?然而我有点感到他的情形异常了,我的顾虑比先前格外厉害了。我当时想立刻拆开那封信来看一看,但一想到反正要拆便不如到潇湘馆去再拆,我便立刻叫一辆马车到潇湘馆去。那时节已经是十二月十五六了。到各妓院去的人,已经是债主比客人多了。潇湘馆也一样,我走进去时便看出那生意萧条之中另有一种紧张的情形,茶壶们,成排地坐在松木条上,正在热望姑娘和老爷们的赏钱,姑娘们,寂静地各自伏在各自的香房中,烧香点烛在祷告心目中的热客不要临时改变良心,掌班的态度倒是十分安闲,因为他的一切开销分明要出在别人身上,而—些理直气壮的裁缝店,吃食店,绸缎店,香粉店里的收账人,俱各衣衫挺直,在诉说他们的吃亏和冤枉,以及银根上种种的困难了。银宝和华妈正并排坐在床沿上,也正在那种空气的压迫之下蹙起她们的眉尖,但是银宝一看见我时便像得了一点儿安慰,她的眉尖展了开来,而且立起来勉强笑着说:“阿哈,我当是要债的来了呢,原来是你,庭波又有信来了吧。”我知道易庭波那封信中十分之八九带来了不好的消息,用不着她那时候勉强笑着,等到知道这个消息时,她立刻会忧愁上加上忧愁,然而我怎么能够使她不忧愁呢?除了回答“是的”以外别无方法。苦恼的日子特别过得快,记得下过三次雪之后的一个又在下雪的晚上,正是易庭波离开奉天的日子。这孤独的朋友真的除开我以外连一只狗也没有去送他,我和他用羊毛毯子裹着身体挤在马车中到日本站(是日本租界上的一个火车站,本地人名之曰日本站)去赶开往大连的火车。寒冷的晚上的情形不必要我细细来叙述,可以证明寒冷的程度的,只记得我们来到车站时,两只脚已经冻得动弹不得,全身的骨骼也在吱吱叫着了。真是个值得纪念的离别,我直送他到寝台车之内,替他去找了一张睡铺,于是在最后,便彼此叮咛起来。“这是生活的逼迫,不得不使我们别离,好在来日未必一定很短,我们仍旧能够相见的!”他黯然说起来。“这是一定的。我所希望于你的是万事宽心,身体要保重。最要紧的是千万不要笔头懒,时常写信来,使我看见你的信犹如看见你的人一样!”我也不觉黯然地说。“我完全听你的话。那地方倒或者宜于养病的。”“我呢,有机会一定到青岛来看你。”“还有一件事,一定要拜托你的,就是我走了之后,请你时常去看看银宝,她虽然是个妓女,我实在把她看成我的妹子,请你也把她当做妹子一样看待,以后我有信来,都要请你转给她!”“请放心,我一定照你说的这样做!”“……!”“……!”我们简直像嫂儿们似的,这样千叮万嘱说不断的话,直到火车开动,我才从火车上跳到车站的月台上。易庭波还把面孔紧紧贴着车窗的玻璃上望着我,我呢,僵立在那严寒的深夜中把那火车送到望不见了,方始走出车站,独自叫马车回去。来的时候是两个人,那时单单剩下我一人,当那马车沿着原路急急而走,听到得得的蹄声打着干脆的雪地,在广漠的寒空中发出回音来的时候,我格外感到人生的虚幻,心里着实有点凄然了。尤其是经过南市场,望见一片灯光在太空中形成黄色的云雾的时候,便不禁令我重新回想到易庭波和银宝姑娘这一年中的来往,更令我回想到易庭波在火车站中嘱托我去看银宝时的那种面色和声音,回想到银宝听见易庭波到青岛去时,对我哭着说着的那种面色和声音,同时两个不幸者的生涯和苦脸,深深地铭刻在我那时的凄然的情感中了。易庭波走了之后,我奉天的生活不消说又和刚到那里的时候一样,只得去承受那非常的寂寞,又因为骤然失去了一个朋友,格外感到难于忍耐的孤独。在火车上受了他的嘱托,我第二天就到潇湘馆去看了银宝一次。同时我对于易庭波的感情,于这别离之后却格外倍增其眷念,在一次感情激动的时候,我便拿出和他同照的一张照相,在那边上写下几句伤感的句子“啊,啊,易庭波,你,又浮流到青岛去了,我,依然在这冰天雪地的关外”……一面便又写给他一封信。刚把那封信发出去,下午的时候便接到他的信,我把它拆开,见这上面写道:(上略)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不觉得什么,现在和你离开之后,我格外思念到你的友爱,格外感到你对于我的友情了!实实在在,像我这样一个命运不济的人,在这二十几年之中遇到你这么一个朋友,我一想起来时我感激得简直要哭!真的,你可以算是了解我的一个朋友!但是为什么要使我们分开呢?我现在感到无底的孤寂,我后悔离开了奉天!青岛呢,气候确乎比奉天好得多,我住的地方离海滨不远,这新鲜的空气于我的疾病是很适宜的,但是,我只想着你,唉!我想怎样说,呀!我想如果我们两个异性的时候,我们怕要恋爱起来了!(中略)然而又有一件事情令我苦痛!我现在对于银宝的眷恋也是念念不已,我恨我自己做错了事情,不应该对她这样薄情的!我非常之后悔的是我后来不到她那里去的事情!这叫她怎样地难过,而且因为我硬了一次心肠之故,临行之际也不能够去和她话别!事情做得这样有始无终,结果落得这样痛苦,实实在在她待我恩情不薄,而她的境遇又能够使我涌起无限的悲思,要我忘记她简直比自杀的事情还要艰难!那天你送我上车的时候,我实在想到她那里去一次的,可惜从前已经说了那种诳话,要去也不能去了!这件事令我格外悲痛,在火车上还不觉得怎样,待到到了船上,我直把她想了一夜,我想来想去我便哭了!有一个时候走到船梢上,望着看不到的奉天,希望轮船倒开过去,使我转回奉天,然而已经来不及了,我结果是到这里来了!唉!我如再能够遇见她呢?我再到什么地方去找到和她一样地女子来呢?朋友!我请你时常去看看她,请你对她说我这样地想念她,请你对她说我是怎样地对不起她,……我看了他那封感伤的信的第二天便到潇湘馆去。我去的时候为时尚早,南市场的那个圈子里不见一个行人,只有红红的朝日映射残雪之上。妓馆一概没有开门,我从那潇湘馆的虚掩着的大门挨身而入,不用他们叫喊,一直来到银宝的房门口。我这种悄悄的做作无非想给她一点意外的快乐,我想一走进去便喊道:“银宝姑娘,我给你带一个好消息来了,”但是等我推开那门,便闻到一阵药味,接着看见一具炉子放在屋角,一只小锅子在那上面热气奔腾,那药味就是从那里面发出来的,我方始断定银宝病了。当我闻到那阵药味,看到那只炉子,断定银宝姑娘病了时,不知道什么缘故,那前一次来报告她易庭波上了青岛,看见她哭着时的那种在我脑中形成的诸多不祥的幻象,忽又重复在我的脑中出现了,重新说一遍,即是我又生出悲观的预感,想到一种严肃的僵冷的情形,帐子爽的一声拉开,我先看见的是华妈因吃惊而醒来的面孔——我知道她常和银宝抵足而眠的——在另外一头,我才又看见银宝的面孔。她那种病的面孔着实令我吃了一惊,仅仅是一个月光景没有看见她,竟变到那种出乎寻常的样子,她那苍白面孔之上似乎又敷上了一层苍白的粉,冷冷的表情之中似乎又添进了冰冷的感情,两边的面颊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陷下去了,因而面孔上有了两块黑影,眼睛是变大了,锐利地放出一种骇人的怪异的光,再加上蓬乱的漆黑的头发,憔悴于那枕头与被窝之间时,在那早朝的房中的暗淡的光线中望过去,完全不像活人的面孔,于是我便再次联想到盖在坟墓上的森林,躺在石棺中的死尸,但这又来得出奇的美丽,仿佛与其说这生的热闹的世界来得快乐,反不如那死的,寂静的死境来得渺远无疆,我感到那反常的情形了。然而虽然如此,我认为易庭波的这封信之对于她总是一个好消息,在几句熟识的客气话之后,我便把那封信拿出来,但是不消说我不能够照着那信上的句子念,其中因为要想和上次说的话符合,不能不再添些诳话进去,当时我一面为着那不识字的她心中有了一种说不出的苦趣,一面便朝着那封信说起话来,我把易庭波的话改得更热烈,更绵长,结末是一大篇情致缠绵的话,总说一句时,则是易庭波爱她,思念她,不能忘记她,为着她时时要哭!……这样说着时银宝悄悄听着,不说一句话,顿了好一歇,才说道:“你今天来得正好,我正要请你替我写封信给他,今天有工夫吗?在这里多坐一会,替我写封信。”“有的是工夫,我一定替你写。”我说。华妈早已从床上爬了起来,便也忙着说:“真是的,不认识字的人真吃亏,不会写信的人更吃亏,要不然多么好,便是心上的人儿不在此地,哪怕上他州外县去了,一个礼拜一封信,强如见面的一般。银宝姑娘天天在这里喊着要写信要写信,也没有人给她写,不三不四的人,咱们又不能叫他写,为的是怕他们听了咱们的事情去。老爷今天可来得真巧!一点也不错,早就该写了,你喝茶,我去拿纸墨笔砚来……”说着更忙得什么似的,到外面去拿纸墨笔砚了。我答应立刻替她写信,于是等华妈把她所谓文房四宝拿了进来之后,我便坐在那张平时用以打牌捧场的红木桌子上像蒙塾先生一般用嘴咬起笔头来。起先我想请她把她的意思完全告诉我之后,自己再去替她造适当的句子,可是后来一想不如照她一句一句说的话写上去,或许会更加真切一点,于是我便请她一边说,我便一边替她写成了这样的一封信:亲爱的哥哥!(这一个开头是我自己做主替她写上去的)你寄给我的两封信(一封是十月二十三,一封是今天,十一月二十)都接着了。我没法不叫你到青岛去,我只恨你为什么走的时候不到我这里来走一走。你走了之后,我心里不大好过,你晓得的那个旧病又发了。这里就只有华妈陪陪我,承她的情,把我当做亲生女孩儿看待,我也把她当做亲生娘看待的。近来院子里生意不大好,我呢,你晓得的,生意素来不好的,哪个高兴去看那般鬼脸呢?如果有人跟我说说话儿,心里也还好过点,可是这里没有人跟我说话的,我也懒得跟他们说话,天天闷在房里,也不愿意出条子。除非初一月半烧香,才和华妈出去走走,可是天气这样冷。青岛冷吗?你的身体不好,应该多穿点衣服,有钱,要做一件皮外套,北边比不得南边。我想着,和你一起的时候,就是大家没有钱的时候,说说笑笑也多好。我老是记着,我们一同横在床上的时候,我看看你,你看看我那是多美呀,那是多好呀,(她说到此地有点害羞了)现在呢,我真恨,为什么你要到青岛去呢?我看不见你,你也看不见我,多么心里不好过,有时想想我真的哭出来了!“我现在对他说,”(她又夹着这一句对我说的话)你倒没有忘记我,可是我也永远不会忘记你的,日子隔得越多,我想你越想得厉害,像有鬼推着我的灵魂,我做了几个梦都看见你的。想起来真恨,又没有办法,是钱吃住了我们,要不然,我早就跟你出去了,脱离这个火坑,过我们一辈子的日子,现在怕没有希望了吧?可是怎么得了呢!总而言之我是丢不开你的,你别以为当妓女的和别的女子两样,我们一样有良心,我相信你从来没有一句话骗我,我常对你说的话也没有一句是骗你的,就只因为钱吃住了我们,要是哪一天有钱哪一天我出来的时候,无论如何我要找到你的。要是你有钱顶好,要不然请你等着。可是你千万不要到别的地方去逛,我虽则相信你的心肠,不过怕有许多地方要变了你的心,第一还要保重身体,没有病有什么事情不能办呢!……(以下还有些话只好省去了)……我替她写好了那信封,又坐了一会才出来,临走的时候,她又叮嘱我常常去看看她,我从她那里回来之后的明天另外写了一封信给易庭波,告诉他我在银宝那里所见到的种种,和她的信一起寄到青岛去。我实在为他们的事情也烦恼了两天,我只觉得惋惜不过,但是以我们旁人的资格,只能希望他们的感情延长下去,别方面是没有什么可以帮忙的。青岛和奉天信札来往大约三天可到,一礼拜就是一个来回,从此我做了他们传递信札的人,银宝的病在一个礼拜之后也好了,我差不多每礼拜总要到潇湘馆去两次,因这缘故,有一次我忽然发现我自己有点恋爱起银宝来了,我到她那里去的时候竟有点为了恋爱着她而去的情形,我觉得这情形非常危险,尤其是怕因此一来要丧失我和易庭波的友情,我常常努力地把这种思想驱除,幸而是银宝的森然的冷气不能使我的情欲炽热起来,她的不用眼睛来看我,不大和我说话的态度也能够给我以灰心的打击,我才心平气和地恢复了平常的心境。看看快近年底,在那格外寒冽的气候中,那年关的空气似乎压到各人的头上来了。当这时候,普通一般逛窑子的人如果不是真的阔绰而打算花钱的,都不到妓院里去了。但是以我这么一个担负精神方面责任的镶边客人,又顶着一个好听的朋友的名字,却还是能够照常去走走。但是我也看出银宝那时候正是精神和物质两方面的忧愁挤在一起,便是那华妈的山羊面孔的表情也不大乐观,对于我的招待也不免疏忽起来,我想我既不能够帮助她们,又何必在这穷忙的年夜去添加她们的烦恼,所以我便决定暂时不去,等开了春,在那新年快乐的时候再去看她们。那时节我也有点零碎债务,我便一面去催逼会计先生,叫他支一点薪水给我,一面把我的房间重新整理一次,预备过一个寂寞的穷年,我在那时便又深深地眷念着易庭波,我想如果他不去青岛,我便不至于那样的寂寞,即使彼此没有钱去办奢侈的年货,哪怕是一坛白酒,几尾咸鱼,两个人和暑假中一样住在一起,在那清寂的客中的寒夜,共度异乡的年关,拥炉对话,煮酒浇愁,何等有贫穷中的清趣呢!然而事实每每阻隔着理想,我终之也只好在最低限度中独善其身了。第31章 双影(9)九然而在那独善其身的时候,易庭波来信告诉我说他病了。在那信中他为我描写他的病状,由于他的描写,我知道他病得很是厉害,显然和在奉天时的两次生病不同,他从那病的描写一转而说及银宝,再转而说及他的思念银宝,于是通盘一看其意思便仿佛因为思念银宝才害了病,我便又仿佛得到一个结论是他不能看见银宝,或者他的病便不会好了。我看了之后简直在炉子旁边呆坐了半天,我对于他的忧愁比往常看见他生病的时候更厉害了。怎么能够满足他的相思呢?这便是一个无可置答的问题,也是我所以忧愁的道理。而另一问题,便是我应该把这话去告诉银宝吗?然而我觉得不告诉她的事情比告诉她的事情更难,我只得计较几句稍为婉转的话,想晚上到银宝那里去。当我尚未决定而犹还呆呆地坐在椅子里的时候,邮差忽然又来碰我的大门,从那门缝里塞进来的,又是易庭波的信,是易庭波托我转给银宝的信。我骇异了。为什么他这封信不附在我那封信里呢?为什么隔了几个钟头之后又忽然写起这封信来呢?我仔细一想,我猜测他这或者因为一时不可抑制的感情的激动,觉得单是托我把他的情形去转致银宝还不够,要直接和银宝说说话吧?然而我有点感到他的情形异常了,我的顾虑比先前格外厉害了。我当时想立刻拆开那封信来看一看,但一想到反正要拆便不如到潇湘馆去再拆,我便立刻叫一辆马车到潇湘馆去。那时节已经是十二月十五六了。到各妓院去的人,已经是债主比客人多了。潇湘馆也一样,我走进去时便看出那生意萧条之中另有一种紧张的情形,茶壶们,成排地坐在松木条上,正在热望姑娘和老爷们的赏钱,姑娘们,寂静地各自伏在各自的香房中,烧香点烛在祷告心目中的热客不要临时改变良心,掌班的态度倒是十分安闲,因为他的一切开销分明要出在别人身上,而—些理直气壮的裁缝店,吃食店,绸缎店,香粉店里的收账人,俱各衣衫挺直,在诉说他们的吃亏和冤枉,以及银根上种种的困难了。银宝和华妈正并排坐在床沿上,也正在那种空气的压迫之下蹙起她们的眉尖,但是银宝一看见我时便像得了一点儿安慰,她的眉尖展了开来,而且立起来勉强笑着说:“阿哈,我当是要债的来了呢,原来是你,庭波又有信来了吧。”我知道易庭波那封信中十分之八九带来了不好的消息,用不着她那时候勉强笑着,等到知道这个消息时,她立刻会忧愁上加上忧愁,然而我怎么能够使她不忧愁呢?除了回答“是的”以外别无方法。苦恼的日子特别过得快,记得下过三次雪之后的一个又在下雪的晚上,正是易庭波离开奉天的日子。这孤独的朋友真的除开我以外连一只狗也没有去送他,我和他用羊毛毯子裹着身体挤在马车中到日本站(是日本租界上的一个火车站,本地人名之曰日本站)去赶开往大连的火车。寒冷的晚上的情形不必要我细细来叙述,可以证明寒冷的程度的,只记得我们来到车站时,两只脚已经冻得动弹不得,全身的骨骼也在吱吱叫着了。真是个值得纪念的离别,我直送他到寝台车之内,替他去找了一张睡铺,于是在最后,便彼此叮咛起来。“这是生活的逼迫,不得不使我们别离,好在来日未必一定很短,我们仍旧能够相见的!”他黯然说起来。“这是一定的。我所希望于你的是万事宽心,身体要保重。最要紧的是千万不要笔头懒,时常写信来,使我看见你的信犹如看见你的人一样!”我也不觉黯然地说。“我完全听你的话。那地方倒或者宜于养病的。”“我呢,有机会一定到青岛来看你。”“还有一件事,一定要拜托你的,就是我走了之后,请你时常去看看银宝,她虽然是个妓女,我实在把她看成我的妹子,请你也把她当做妹子一样看待,以后我有信来,都要请你转给她!”“请放心,我一定照你说的这样做!”“……!”“……!”我们简直像嫂儿们似的,这样千叮万嘱说不断的话,直到火车开动,我才从火车上跳到车站的月台上。易庭波还把面孔紧紧贴着车窗的玻璃上望着我,我呢,僵立在那严寒的深夜中把那火车送到望不见了,方始走出车站,独自叫马车回去。来的时候是两个人,那时单单剩下我一人,当那马车沿着原路急急而走,听到得得的蹄声打着干脆的雪地,在广漠的寒空中发出回音来的时候,我格外感到人生的虚幻,心里着实有点凄然了。尤其是经过南市场,望见一片灯光在太空中形成黄色的云雾的时候,便不禁令我重新回想到易庭波和银宝姑娘这一年中的来往,更令我回想到易庭波在火车站中嘱托我去看银宝时的那种面色和声音,回想到银宝听见易庭波到青岛去时,对我哭着说着的那种面色和声音,同时两个不幸者的生涯和苦脸,深深地铭刻在我那时的凄然的情感中了。易庭波走了之后,我奉天的生活不消说又和刚到那里的时候一样,只得去承受那非常的寂寞,又因为骤然失去了一个朋友,格外感到难于忍耐的孤独。在火车上受了他的嘱托,我第二天就到潇湘馆去看了银宝一次。同时我对于易庭波的感情,于这别离之后却格外倍增其眷念,在一次感情激动的时候,我便拿出和他同照的一张照相,在那边上写下几句伤感的句子“啊,啊,易庭波,你,又浮流到青岛去了,我,依然在这冰天雪地的关外”……一面便又写给他一封信。刚把那封信发出去,下午的时候便接到他的信,我把它拆开,见这上面写道:(上略)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不觉得什么,现在和你离开之后,我格外思念到你的友爱,格外感到你对于我的友情了!实实在在,像我这样一个命运不济的人,在这二十几年之中遇到你这么一个朋友,我一想起来时我感激得简直要哭!真的,你可以算是了解我的一个朋友!但是为什么要使我们分开呢?我现在感到无底的孤寂,我后悔离开了奉天!青岛呢,气候确乎比奉天好得多,我住的地方离海滨不远,这新鲜的空气于我的疾病是很适宜的,但是,我只想着你,唉!我想怎样说,呀!我想如果我们两个异性的时候,我们怕要恋爱起来了!(中略)然而又有一件事情令我苦痛!我现在对于银宝的眷恋也是念念不已,我恨我自己做错了事情,不应该对她这样薄情的!我非常之后悔的是我后来不到她那里去的事情!这叫她怎样地难过,而且因为我硬了一次心肠之故,临行之际也不能够去和她话别!事情做得这样有始无终,结果落得这样痛苦,实实在在她待我恩情不薄,而她的境遇又能够使我涌起无限的悲思,要我忘记她简直比自杀的事情还要艰难!那天你送我上车的时候,我实在想到她那里去一次的,可惜从前已经说了那种诳话,要去也不能去了!这件事令我格外悲痛,在火车上还不觉得怎样,待到到了船上,我直把她想了一夜,我想来想去我便哭了!有一个时候走到船梢上,望着看不到的奉天,希望轮船倒开过去,使我转回奉天,然而已经来不及了,我结果是到这里来了!唉!我如再能够遇见她呢?我再到什么地方去找到和她一样地女子来呢?朋友!我请你时常去看看她,请你对她说我这样地想念她,请你对她说我是怎样地对不起她,……我看了他那封感伤的信的第二天便到潇湘馆去。我去的时候为时尚早,南市场的那个圈子里不见一个行人,只有红红的朝日映射残雪之上。妓馆一概没有开门,我从那潇湘馆的虚掩着的大门挨身而入,不用他们叫喊,一直来到银宝的房门口。我这种悄悄的做作无非想给她一点意外的快乐,我想一走进去便喊道:“银宝姑娘,我给你带一个好消息来了,”但是等我推开那门,便闻到一阵药味,接着看见一具炉子放在屋角,一只小锅子在那上面热气奔腾,那药味就是从那里面发出来的,我方始断定银宝病了。当我闻到那阵药味,看到那只炉子,断定银宝姑娘病了时,不知道什么缘故,那前一次来报告她易庭波上了青岛,看见她哭着时的那种在我脑中形成的诸多不祥的幻象,忽又重复在我的脑中出现了,重新说一遍,即是我又生出悲观的预感,想到一种严肃的僵冷的情形,帐子爽的一声拉开,我先看见的是华妈因吃惊而醒来的面孔——我知道她常和银宝抵足而眠的——在另外一头,我才又看见银宝的面孔。她那种病的面孔着实令我吃了一惊,仅仅是一个月光景没有看见她,竟变到那种出乎寻常的样子,她那苍白面孔之上似乎又敷上了一层苍白的粉,冷冷的表情之中似乎又添进了冰冷的感情,两边的面颊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陷下去了,因而面孔上有了两块黑影,眼睛是变大了,锐利地放出一种骇人的怪异的光,再加上蓬乱的漆黑的头发,憔悴于那枕头与被窝之间时,在那早朝的房中的暗淡的光线中望过去,完全不像活人的面孔,于是我便再次联想到盖在坟墓上的森林,躺在石棺中的死尸,但这又来得出奇的美丽,仿佛与其说这生的热闹的世界来得快乐,反不如那死的,寂静的死境来得渺远无疆,我感到那反常的情形了。然而虽然如此,我认为易庭波的这封信之对于她总是一个好消息,在几句熟识的客气话之后,我便把那封信拿出来,但是不消说我不能够照着那信上的句子念,其中因为要想和上次说的话符合,不能不再添些诳话进去,当时我一面为着那不识字的她心中有了一种说不出的苦趣,一面便朝着那封信说起话来,我把易庭波的话改得更热烈,更绵长,结末是一大篇情致缠绵的话,总说一句时,则是易庭波爱她,思念她,不能忘记她,为着她时时要哭!……这样说着时银宝悄悄听着,不说一句话,顿了好一歇,才说道:“你今天来得正好,我正要请你替我写封信给他,今天有工夫吗?在这里多坐一会,替我写封信。”“有的是工夫,我一定替你写。”我说。华妈早已从床上爬了起来,便也忙着说:“真是的,不认识字的人真吃亏,不会写信的人更吃亏,要不然多么好,便是心上的人儿不在此地,哪怕上他州外县去了,一个礼拜一封信,强如见面的一般。银宝姑娘天天在这里喊着要写信要写信,也没有人给她写,不三不四的人,咱们又不能叫他写,为的是怕他们听了咱们的事情去。老爷今天可来得真巧!一点也不错,早就该写了,你喝茶,我去拿纸墨笔砚来……”说着更忙得什么似的,到外面去拿纸墨笔砚了。我答应立刻替她写信,于是等华妈把她所谓文房四宝拿了进来之后,我便坐在那张平时用以打牌捧场的红木桌子上像蒙塾先生一般用嘴咬起笔头来。起先我想请她把她的意思完全告诉我之后,自己再去替她造适当的句子,可是后来一想不如照她一句一句说的话写上去,或许会更加真切一点,于是我便请她一边说,我便一边替她写成了这样的一封信:亲爱的哥哥!(这一个开头是我自己做主替她写上去的)你寄给我的两封信(一封是十月二十三,一封是今天,十一月二十)都接着了。我没法不叫你到青岛去,我只恨你为什么走的时候不到我这里来走一走。你走了之后,我心里不大好过,你晓得的那个旧病又发了。这里就只有华妈陪陪我,承她的情,把我当做亲生女孩儿看待,我也把她当做亲生娘看待的。近来院子里生意不大好,我呢,你晓得的,生意素来不好的,哪个高兴去看那般鬼脸呢?如果有人跟我说说话儿,心里也还好过点,可是这里没有人跟我说话的,我也懒得跟他们说话,天天闷在房里,也不愿意出条子。除非初一月半烧香,才和华妈出去走走,可是天气这样冷。青岛冷吗?你的身体不好,应该多穿点衣服,有钱,要做一件皮外套,北边比不得南边。我想着,和你一起的时候,就是大家没有钱的时候,说说笑笑也多好。我老是记着,我们一同横在床上的时候,我看看你,你看看我那是多美呀,那是多好呀,(她说到此地有点害羞了)现在呢,我真恨,为什么你要到青岛去呢?我看不见你,你也看不见我,多么心里不好过,有时想想我真的哭出来了!“我现在对他说,”(她又夹着这一句对我说的话)你倒没有忘记我,可是我也永远不会忘记你的,日子隔得越多,我想你越想得厉害,像有鬼推着我的灵魂,我做了几个梦都看见你的。想起来真恨,又没有办法,是钱吃住了我们,要不然,我早就跟你出去了,脱离这个火坑,过我们一辈子的日子,现在怕没有希望了吧?可是怎么得了呢!总而言之我是丢不开你的,你别以为当妓女的和别的女子两样,我们一样有良心,我相信你从来没有一句话骗我,我常对你说的话也没有一句是骗你的,就只因为钱吃住了我们,要是哪一天有钱哪一天我出来的时候,无论如何我要找到你的。要是你有钱顶好,要不然请你等着。可是你千万不要到别的地方去逛,我虽则相信你的心肠,不过怕有许多地方要变了你的心,第一还要保重身体,没有病有什么事情不能办呢!……(以下还有些话只好省去了)……我替她写好了那信封,又坐了一会才出来,临走的时候,她又叮嘱我常常去看看她,我从她那里回来之后的明天另外写了一封信给易庭波,告诉他我在银宝那里所见到的种种,和她的信一起寄到青岛去。我实在为他们的事情也烦恼了两天,我只觉得惋惜不过,但是以我们旁人的资格,只能希望他们的感情延长下去,别方面是没有什么可以帮忙的。青岛和奉天信札来往大约三天可到,一礼拜就是一个来回,从此我做了他们传递信札的人,银宝的病在一个礼拜之后也好了,我差不多每礼拜总要到潇湘馆去两次,因这缘故,有一次我忽然发现我自己有点恋爱起银宝来了,我到她那里去的时候竟有点为了恋爱着她而去的情形,我觉得这情形非常危险,尤其是怕因此一来要丧失我和易庭波的友情,我常常努力地把这种思想驱除,幸而是银宝的森然的冷气不能使我的情欲炽热起来,她的不用眼睛来看我,不大和我说话的态度也能够给我以灰心的打击,我才心平气和地恢复了平常的心境。看看快近年底,在那格外寒冽的气候中,那年关的空气似乎压到各人的头上来了。当这时候,普通一般逛窑子的人如果不是真的阔绰而打算花钱的,都不到妓院里去了。但是以我这么一个担负精神方面责任的镶边客人,又顶着一个好听的朋友的名字,却还是能够照常去走走。但是我也看出银宝那时候正是精神和物质两方面的忧愁挤在一起,便是那华妈的山羊面孔的表情也不大乐观,对于我的招待也不免疏忽起来,我想我既不能够帮助她们,又何必在这穷忙的年夜去添加她们的烦恼,所以我便决定暂时不去,等开了春,在那新年快乐的时候再去看她们。那时节我也有点零碎债务,我便一面去催逼会计先生,叫他支一点薪水给我,一面把我的房间重新整理一次,预备过一个寂寞的穷年,我在那时便又深深地眷念着易庭波,我想如果他不去青岛,我便不至于那样的寂寞,即使彼此没有钱去办奢侈的年货,哪怕是一坛白酒,几尾咸鱼,两个人和暑假中一样住在一起,在那清寂的客中的寒夜,共度异乡的年关,拥炉对话,煮酒浇愁,何等有贫穷中的清趣呢!然而事实每每阻隔着理想,我终之也只好在最低限度中独善其身了。第31章 双影(9)九然而在那独善其身的时候,易庭波来信告诉我说他病了。在那信中他为我描写他的病状,由于他的描写,我知道他病得很是厉害,显然和在奉天时的两次生病不同,他从那病的描写一转而说及银宝,再转而说及他的思念银宝,于是通盘一看其意思便仿佛因为思念银宝才害了病,我便又仿佛得到一个结论是他不能看见银宝,或者他的病便不会好了。我看了之后简直在炉子旁边呆坐了半天,我对于他的忧愁比往常看见他生病的时候更厉害了。怎么能够满足他的相思呢?这便是一个无可置答的问题,也是我所以忧愁的道理。而另一问题,便是我应该把这话去告诉银宝吗?然而我觉得不告诉她的事情比告诉她的事情更难,我只得计较几句稍为婉转的话,想晚上到银宝那里去。当我尚未决定而犹还呆呆地坐在椅子里的时候,邮差忽然又来碰我的大门,从那门缝里塞进来的,又是易庭波的信,是易庭波托我转给银宝的信。我骇异了。为什么他这封信不附在我那封信里呢?为什么隔了几个钟头之后又忽然写起这封信来呢?我仔细一想,我猜测他这或者因为一时不可抑制的感情的激动,觉得单是托我把他的情形去转致银宝还不够,要直接和银宝说说话吧?然而我有点感到他的情形异常了,我的顾虑比先前格外厉害了。我当时想立刻拆开那封信来看一看,但一想到反正要拆便不如到潇湘馆去再拆,我便立刻叫一辆马车到潇湘馆去。那时节已经是十二月十五六了。到各妓院去的人,已经是债主比客人多了。潇湘馆也一样,我走进去时便看出那生意萧条之中另有一种紧张的情形,茶壶们,成排地坐在松木条上,正在热望姑娘和老爷们的赏钱,姑娘们,寂静地各自伏在各自的香房中,烧香点烛在祷告心目中的热客不要临时改变良心,掌班的态度倒是十分安闲,因为他的一切开销分明要出在别人身上,而—些理直气壮的裁缝店,吃食店,绸缎店,香粉店里的收账人,俱各衣衫挺直,在诉说他们的吃亏和冤枉,以及银根上种种的困难了。银宝和华妈正并排坐在床沿上,也正在那种空气的压迫之下蹙起她们的眉尖,但是银宝一看见我时便像得了一点儿安慰,她的眉尖展了开来,而且立起来勉强笑着说:“阿哈,我当是要债的来了呢,原来是你,庭波又有信来了吧。”我知道易庭波那封信中十分之八九带来了不好的消息,用不着她那时候勉强笑着,等到知道这个消息时,她立刻会忧愁上加上忧愁,然而我怎么能够使她不忧愁呢?除了回答“是的”以外别无方法。苦恼的日子特别过得快,记得下过三次雪之后的一个又在下雪的晚上,正是易庭波离开奉天的日子。这孤独的朋友真的除开我以外连一只狗也没有去送他,我和他用羊毛毯子裹着身体挤在马车中到日本站(是日本租界上的一个火车站,本地人名之曰日本站)去赶开往大连的火车。寒冷的晚上的情形不必要我细细来叙述,可以证明寒冷的程度的,只记得我们来到车站时,两只脚已经冻得动弹不得,全身的骨骼也在吱吱叫着了。真是个值得纪念的离别,我直送他到寝台车之内,替他去找了一张睡铺,于是在最后,便彼此叮咛起来。“这是生活的逼迫,不得不使我们别离,好在来日未必一定很短,我们仍旧能够相见的!”他黯然说起来。“这是一定的。我所希望于你的是万事宽心,身体要保重。最要紧的是千万不要笔头懒,时常写信来,使我看见你的信犹如看见你的人一样!”我也不觉黯然地说。“我完全听你的话。那地方倒或者宜于养病的。”“我呢,有机会一定到青岛来看你。”“还有一件事,一定要拜托你的,就是我走了之后,请你时常去看看银宝,她虽然是个妓女,我实在把她看成我的妹子,请你也把她当做妹子一样看待,以后我有信来,都要请你转给她!”“请放心,我一定照你说的这样做!”“……!”“……!”我们简直像嫂儿们似的,这样千叮万嘱说不断的话,直到火车开动,我才从火车上跳到车站的月台上。易庭波还把面孔紧紧贴着车窗的玻璃上望着我,我呢,僵立在那严寒的深夜中把那火车送到望不见了,方始走出车站,独自叫马车回去。来的时候是两个人,那时单单剩下我一人,当那马车沿着原路急急而走,听到得得的蹄声打着干脆的雪地,在广漠的寒空中发出回音来的时候,我格外感到人生的虚幻,心里着实有点凄然了。尤其是经过南市场,望见一片灯光在太空中形成黄色的云雾的时候,便不禁令我重新回想到易庭波和银宝姑娘这一年中的来往,更令我回想到易庭波在火车站中嘱托我去看银宝时的那种面色和声音,回想到银宝听见易庭波到青岛去时,对我哭着说着的那种面色和声音,同时两个不幸者的生涯和苦脸,深深地铭刻在我那时的凄然的情感中了。易庭波走了之后,我奉天的生活不消说又和刚到那里的时候一样,只得去承受那非常的寂寞,又因为骤然失去了一个朋友,格外感到难于忍耐的孤独。在火车上受了他的嘱托,我第二天就到潇湘馆去看了银宝一次。同时我对于易庭波的感情,于这别离之后却格外倍增其眷念,在一次感情激动的时候,我便拿出和他同照的一张照相,在那边上写下几句伤感的句子“啊,啊,易庭波,你,又浮流到青岛去了,我,依然在这冰天雪地的关外”……一面便又写给他一封信。刚把那封信发出去,下午的时候便接到他的信,我把它拆开,见这上面写道:(上略)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不觉得什么,现在和你离开之后,我格外思念到你的友爱,格外感到你对于我的友情了!实实在在,像我这样一个命运不济的人,在这二十几年之中遇到你这么一个朋友,我一想起来时我感激得简直要哭!真的,你可以算是了解我的一个朋友!但是为什么要使我们分开呢?我现在感到无底的孤寂,我后悔离开了奉天!青岛呢,气候确乎比奉天好得多,我住的地方离海滨不远,这新鲜的空气于我的疾病是很适宜的,但是,我只想着你,唉!我想怎样说,呀!我想如果我们两个异性的时候,我们怕要恋爱起来了!(中略)然而又有一件事情令我苦痛!我现在对于银宝的眷恋也是念念不已,我恨我自己做错了事情,不应该对她这样薄情的!我非常之后悔的是我后来不到她那里去的事情!这叫她怎样地难过,而且因为我硬了一次心肠之故,临行之际也不能够去和她话别!事情做得这样有始无终,结果落得这样痛苦,实实在在她待我恩情不薄,而她的境遇又能够使我涌起无限的悲思,要我忘记她简直比自杀的事情还要艰难!那天你送我上车的时候,我实在想到她那里去一次的,可惜从前已经说了那种诳话,要去也不能去了!这件事令我格外悲痛,在火车上还不觉得怎样,待到到了船上,我直把她想了一夜,我想来想去我便哭了!有一个时候走到船梢上,望着看不到的奉天,希望轮船倒开过去,使我转回奉天,然而已经来不及了,我结果是到这里来了!唉!我如再能够遇见她呢?我再到什么地方去找到和她一样地女子来呢?朋友!我请你时常去看看她,请你对她说我这样地想念她,请你对她说我是怎样地对不起她,……我看了他那封感伤的信的第二天便到潇湘馆去。我去的时候为时尚早,南市场的那个圈子里不见一个行人,只有红红的朝日映射残雪之上。妓馆一概没有开门,我从那潇湘馆的虚掩着的大门挨身而入,不用他们叫喊,一直来到银宝的房门口。我这种悄悄的做作无非想给她一点意外的快乐,我想一走进去便喊道:“银宝姑娘,我给你带一个好消息来了,”但是等我推开那门,便闻到一阵药味,接着看见一具炉子放在屋角,一只小锅子在那上面热气奔腾,那药味就是从那里面发出来的,我方始断定银宝病了。当我闻到那阵药味,看到那只炉子,断定银宝姑娘病了时,不知道什么缘故,那前一次来报告她易庭波上了青岛,看见她哭着时的那种在我脑中形成的诸多不祥的幻象,忽又重复在我的脑中出现了,重新说一遍,即是我又生出悲观的预感,想到一种严肃的僵冷的情形,帐子爽的一声拉开,我先看见的是华妈因吃惊而醒来的面孔——我知道她常和银宝抵足而眠的——在另外一头,我才又看见银宝的面孔。她那种病的面孔着实令我吃了一惊,仅仅是一个月光景没有看见她,竟变到那种出乎寻常的样子,她那苍白面孔之上似乎又敷上了一层苍白的粉,冷冷的表情之中似乎又添进了冰冷的感情,两边的面颊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陷下去了,因而面孔上有了两块黑影,眼睛是变大了,锐利地放出一种骇人的怪异的光,再加上蓬乱的漆黑的头发,憔悴于那枕头与被窝之间时,在那早朝的房中的暗淡的光线中望过去,完全不像活人的面孔,于是我便再次联想到盖在坟墓上的森林,躺在石棺中的死尸,但这又来得出奇的美丽,仿佛与其说这生的热闹的世界来得快乐,反不如那死的,寂静的死境来得渺远无疆,我感到那反常的情形了。然而虽然如此,我认为易庭波的这封信之对于她总是一个好消息,在几句熟识的客气话之后,我便把那封信拿出来,但是不消说我不能够照着那信上的句子念,其中因为要想和上次说的话符合,不能不再添些诳话进去,当时我一面为着那不识字的她心中有了一种说不出的苦趣,一面便朝着那封信说起话来,我把易庭波的话改得更热烈,更绵长,结末是一大篇情致缠绵的话,总说一句时,则是易庭波爱她,思念她,不能忘记她,为着她时时要哭!……这样说着时银宝悄悄听着,不说一句话,顿了好一歇,才说道:“你今天来得正好,我正要请你替我写封信给他,今天有工夫吗?在这里多坐一会,替我写封信。”“有的是工夫,我一定替你写。”我说。华妈早已从床上爬了起来,便也忙着说:“真是的,不认识字的人真吃亏,不会写信的人更吃亏,要不然多么好,便是心上的人儿不在此地,哪怕上他州外县去了,一个礼拜一封信,强如见面的一般。银宝姑娘天天在这里喊着要写信要写信,也没有人给她写,不三不四的人,咱们又不能叫他写,为的是怕他们听了咱们的事情去。老爷今天可来得真巧!一点也不错,早就该写了,你喝茶,我去拿纸墨笔砚来……”说着更忙得什么似的,到外面去拿纸墨笔砚了。我答应立刻替她写信,于是等华妈把她所谓文房四宝拿了进来之后,我便坐在那张平时用以打牌捧场的红木桌子上像蒙塾先生一般用嘴咬起笔头来。起先我想请她把她的意思完全告诉我之后,自己再去替她造适当的句子,可是后来一想不如照她一句一句说的话写上去,或许会更加真切一点,于是我便请她一边说,我便一边替她写成了这样的一封信:亲爱的哥哥!(这一个开头是我自己做主替她写上去的)你寄给我的两封信(一封是十月二十三,一封是今天,十一月二十)都接着了。我没法不叫你到青岛去,我只恨你为什么走的时候不到我这里来走一走。你走了之后,我心里不大好过,你晓得的那个旧病又发了。这里就只有华妈陪陪我,承她的情,把我当做亲生女孩儿看待,我也把她当做亲生娘看待的。近来院子里生意不大好,我呢,你晓得的,生意素来不好的,哪个高兴去看那般鬼脸呢?如果有人跟我说说话儿,心里也还好过点,可是这里没有人跟我说话的,我也懒得跟他们说话,天天闷在房里,也不愿意出条子。除非初一月半烧香,才和华妈出去走走,可是天气这样冷。青岛冷吗?你的身体不好,应该多穿点衣服,有钱,要做一件皮外套,北边比不得南边。我想着,和你一起的时候,就是大家没有钱的时候,说说笑笑也多好。我老是记着,我们一同横在床上的时候,我看看你,你看看我那是多美呀,那是多好呀,(她说到此地有点害羞了)现在呢,我真恨,为什么你要到青岛去呢?我看不见你,你也看不见我,多么心里不好过,有时想想我真的哭出来了!“我现在对他说,”(她又夹着这一句对我说的话)你倒没有忘记我,可是我也永远不会忘记你的,日子隔得越多,我想你越想得厉害,像有鬼推着我的灵魂,我做了几个梦都看见你的。想起来真恨,又没有办法,是钱吃住了我们,要不然,我早就跟你出去了,脱离这个火坑,过我们一辈子的日子,现在怕没有希望了吧?可是怎么得了呢!总而言之我是丢不开你的,你别以为当妓女的和别的女子两样,我们一样有良心,我相信你从来没有一句话骗我,我常对你说的话也没有一句是骗你的,就只因为钱吃住了我们,要是哪一天有钱哪一天我出来的时候,无论如何我要找到你的。要是你有钱顶好,要不然请你等着。可是你千万不要到别的地方去逛,我虽则相信你的心肠,不过怕有许多地方要变了你的心,第一还要保重身体,没有病有什么事情不能办呢!……(以下还有些话只好省去了)……我替她写好了那信封,又坐了一会才出来,临走的时候,她又叮嘱我常常去看看她,我从她那里回来之后的明天另外写了一封信给易庭波,告诉他我在银宝那里所见到的种种,和她的信一起寄到青岛去。我实在为他们的事情也烦恼了两天,我只觉得惋惜不过,但是以我们旁人的资格,只能希望他们的感情延长下去,别方面是没有什么可以帮忙的。青岛和奉天信札来往大约三天可到,一礼拜就是一个来回,从此我做了他们传递信札的人,银宝的病在一个礼拜之后也好了,我差不多每礼拜总要到潇湘馆去两次,因这缘故,有一次我忽然发现我自己有点恋爱起银宝来了,我到她那里去的时候竟有点为了恋爱着她而去的情形,我觉得这情形非常危险,尤其是怕因此一来要丧失我和易庭波的友情,我常常努力地把这种思想驱除,幸而是银宝的森然的冷气不能使我的情欲炽热起来,她的不用眼睛来看我,不大和我说话的态度也能够给我以灰心的打击,我才心平气和地恢复了平常的心境。看看快近年底,在那格外寒冽的气候中,那年关的空气似乎压到各人的头上来了。当这时候,普通一般逛窑子的人如果不是真的阔绰而打算花钱的,都不到妓院里去了。但是以我这么一个担负精神方面责任的镶边客人,又顶着一个好听的朋友的名字,却还是能够照常去走走。但是我也看出银宝那时候正是精神和物质两方面的忧愁挤在一起,便是那华妈的山羊面孔的表情也不大乐观,对于我的招待也不免疏忽起来,我想我既不能够帮助她们,又何必在这穷忙的年夜去添加她们的烦恼,所以我便决定暂时不去,等开了春,在那新年快乐的时候再去看她们。那时节我也有点零碎债务,我便一面去催逼会计先生,叫他支一点薪水给我,一面把我的房间重新整理一次,预备过一个寂寞的穷年,我在那时便又深深地眷念着易庭波,我想如果他不去青岛,我便不至于那样的寂寞,即使彼此没有钱去办奢侈的年货,哪怕是一坛白酒,几尾咸鱼,两个人和暑假中一样住在一起,在那清寂的客中的寒夜,共度异乡的年关,拥炉对话,煮酒浇愁,何等有贫穷中的清趣呢!然而事实每每阻隔着理想,我终之也只好在最低限度中独善其身了。第31章 双影(9)九然而在那独善其身的时候,易庭波来信告诉我说他病了。在那信中他为我描写他的病状,由于他的描写,我知道他病得很是厉害,显然和在奉天时的两次生病不同,他从那病的描写一转而说及银宝,再转而说及他的思念银宝,于是通盘一看其意思便仿佛因为思念银宝才害了病,我便又仿佛得到一个结论是他不能看见银宝,或者他的病便不会好了。我看了之后简直在炉子旁边呆坐了半天,我对于他的忧愁比往常看见他生病的时候更厉害了。怎么能够满足他的相思呢?这便是一个无可置答的问题,也是我所以忧愁的道理。而另一问题,便是我应该把这话去告诉银宝吗?然而我觉得不告诉她的事情比告诉她的事情更难,我只得计较几句稍为婉转的话,想晚上到银宝那里去。当我尚未决定而犹还呆呆地坐在椅子里的时候,邮差忽然又来碰我的大门,从那门缝里塞进来的,又是易庭波的信,是易庭波托我转给银宝的信。我骇异了。为什么他这封信不附在我那封信里呢?为什么隔了几个钟头之后又忽然写起这封信来呢?我仔细一想,我猜测他这或者因为一时不可抑制的感情的激动,觉得单是托我把他的情形去转致银宝还不够,要直接和银宝说说话吧?然而我有点感到他的情形异常了,我的顾虑比先前格外厉害了。我当时想立刻拆开那封信来看一看,但一想到反正要拆便不如到潇湘馆去再拆,我便立刻叫一辆马车到潇湘馆去。那时节已经是十二月十五六了。到各妓院去的人,已经是债主比客人多了。潇湘馆也一样,我走进去时便看出那生意萧条之中另有一种紧张的情形,茶壶们,成排地坐在松木条上,正在热望姑娘和老爷们的赏钱,姑娘们,寂静地各自伏在各自的香房中,烧香点烛在祷告心目中的热客不要临时改变良心,掌班的态度倒是十分安闲,因为他的一切开销分明要出在别人身上,而—些理直气壮的裁缝店,吃食店,绸缎店,香粉店里的收账人,俱各衣衫挺直,在诉说他们的吃亏和冤枉,以及银根上种种的困难了。银宝和华妈正并排坐在床沿上,也正在那种空气的压迫之下蹙起她们的眉尖,但是银宝一看见我时便像得了一点儿安慰,她的眉尖展了开来,而且立起来勉强笑着说:“阿哈,我当是要债的来了呢,原来是你,庭波又有信来了吧。”我知道易庭波那封信中十分之八九带来了不好的消息,用不着她那时候勉强笑着,等到知道这个消息时,她立刻会忧愁上加上忧愁,然而我怎么能够使她不忧愁呢?除了回答“是的”以外别无方法。苦恼的日子特别过得快,记得下过三次雪之后的一个又在下雪的晚上,正是易庭波离开奉天的日子。这孤独的朋友真的除开我以外连一只狗也没有去送他,我和他用羊毛毯子裹着身体挤在马车中到日本站(是日本租界上的一个火车站,本地人名之曰日本站)去赶开往大连的火车。寒冷的晚上的情形不必要我细细来叙述,可以证明寒冷的程度的,只记得我们来到车站时,两只脚已经冻得动弹不得,全身的骨骼也在吱吱叫着了。真是个值得纪念的离别,我直送他到寝台车之内,替他去找了一张睡铺,于是在最后,便彼此叮咛起来。“这是生活的逼迫,不得不使我们别离,好在来日未必一定很短,我们仍旧能够相见的!”他黯然说起来。“这是一定的。我所希望于你的是万事宽心,身体要保重。最要紧的是千万不要笔头懒,时常写信来,使我看见你的信犹如看见你的人一样!”我也不觉黯然地说。“我完全听你的话。那地方倒或者宜于养病的。”“我呢,有机会一定到青岛来看你。”“还有一件事,一定要拜托你的,就是我走了之后,请你时常去看看银宝,她虽然是个妓女,我实在把她看成我的妹子,请你也把她当做妹子一样看待,以后我有信来,都要请你转给她!”“请放心,我一定照你说的这样做!”“……!”“……!”我们简直像嫂儿们似的,这样千叮万嘱说不断的话,直到火车开动,我才从火车上跳到车站的月台上。易庭波还把面孔紧紧贴着车窗的玻璃上望着我,我呢,僵立在那严寒的深夜中把那火车送到望不见了,方始走出车站,独自叫马车回去。来的时候是两个人,那时单单剩下我一人,当那马车沿着原路急急而走,听到得得的蹄声打着干脆的雪地,在广漠的寒空中发出回音来的时候,我格外感到人生的虚幻,心里着实有点凄然了。尤其是经过南市场,望见一片灯光在太空中形成黄色的云雾的时候,便不禁令我重新回想到易庭波和银宝姑娘这一年中的来往,更令我回想到易庭波在火车站中嘱托我去看银宝时的那种面色和声音,回想到银宝听见易庭波到青岛去时,对我哭着说着的那种面色和声音,同时两个不幸者的生涯和苦脸,深深地铭刻在我那时的凄然的情感中了。易庭波走了之后,我奉天的生活不消说又和刚到那里的时候一样,只得去承受那非常的寂寞,又因为骤然失去了一个朋友,格外感到难于忍耐的孤独。在火车上受了他的嘱托,我第二天就到潇湘馆去看了银宝一次。同时我对于易庭波的感情,于这别离之后却格外倍增其眷念,在一次感情激动的时候,我便拿出和他同照的一张照相,在那边上写下几句伤感的句子“啊,啊,易庭波,你,又浮流到青岛去了,我,依然在这冰天雪地的关外”……一面便又写给他一封信。刚把那封信发出去,下午的时候便接到他的信,我把它拆开,见这上面写道:(上略)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不觉得什么,现在和你离开之后,我格外思念到你的友爱,格外感到你对于我的友情了!实实在在,像我这样一个命运不济的人,在这二十几年之中遇到你这么一个朋友,我一想起来时我感激得简直要哭!真的,你可以算是了解我的一个朋友!但是为什么要使我们分开呢?我现在感到无底的孤寂,我后悔离开了奉天!青岛呢,气候确乎比奉天好得多,我住的地方离海滨不远,这新鲜的空气于我的疾病是很适宜的,但是,我只想着你,唉!我想怎样说,呀!我想如果我们两个异性的时候,我们怕要恋爱起来了!(中略)然而又有一件事情令我苦痛!我现在对于银宝的眷恋也是念念不已,我恨我自己做错了事情,不应该对她这样薄情的!我非常之后悔的是我后来不到她那里去的事情!这叫她怎样地难过,而且因为我硬了一次心肠之故,临行之际也不能够去和她话别!事情做得这样有始无终,结果落得这样痛苦,实实在在她待我恩情不薄,而她的境遇又能够使我涌起无限的悲思,要我忘记她简直比自杀的事情还要艰难!那天你送我上车的时候,我实在想到她那里去一次的,可惜从前已经说了那种诳话,要去也不能去了!这件事令我格外悲痛,在火车上还不觉得怎样,待到到了船上,我直把她想了一夜,我想来想去我便哭了!有一个时候走到船梢上,望着看不到的奉天,希望轮船倒开过去,使我转回奉天,然而已经来不及了,我结果是到这里来了!唉!我如再能够遇见她呢?我再到什么地方去找到和她一样地女子来呢?朋友!我请你时常去看看她,请你对她说我这样地想念她,请你对她说我是怎样地对不起她,……我看了他那封感伤的信的第二天便到潇湘馆去。我去的时候为时尚早,南市场的那个圈子里不见一个行人,只有红红的朝日映射残雪之上。妓馆一概没有开门,我从那潇湘馆的虚掩着的大门挨身而入,不用他们叫喊,一直来到银宝的房门口。我这种悄悄的做作无非想给她一点意外的快乐,我想一走进去便喊道:“银宝姑娘,我给你带一个好消息来了,”但是等我推开那门,便闻到一阵药味,接着看见一具炉子放在屋角,一只小锅子在那上面热气奔腾,那药味就是从那里面发出来的,我方始断定银宝病了。当我闻到那阵药味,看到那只炉子,断定银宝姑娘病了时,不知道什么缘故,那前一次来报告她易庭波上了青岛,看见她哭着时的那种在我脑中形成的诸多不祥的幻象,忽又重复在我的脑中出现了,重新说一遍,即是我又生出悲观的预感,想到一种严肃的僵冷的情形,帐子爽的一声拉开,我先看见的是华妈因吃惊而醒来的面孔——我知道她常和银宝抵足而眠的——在另外一头,我才又看见银宝的面孔。她那种病的面孔着实令我吃了一惊,仅仅是一个月光景没有看见她,竟变到那种出乎寻常的样子,她那苍白面孔之上似乎又敷上了一层苍白的粉,冷冷的表情之中似乎又添进了冰冷的感情,两边的面颊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陷下去了,因而面孔上有了两块黑影,眼睛是变大了,锐利地放出一种骇人的怪异的光,再加上蓬乱的漆黑的头发,憔悴于那枕头与被窝之间时,在那早朝的房中的暗淡的光线中望过去,完全不像活人的面孔,于是我便再次联想到盖在坟墓上的森林,躺在石棺中的死尸,但这又来得出奇的美丽,仿佛与其说这生的热闹的世界来得快乐,反不如那死的,寂静的死境来得渺远无疆,我感到那反常的情形了。然而虽然如此,我认为易庭波的这封信之对于她总是一个好消息,在几句熟识的客气话之后,我便把那封信拿出来,但是不消说我不能够照着那信上的句子念,其中因为要想和上次说的话符合,不能不再添些诳话进去,当时我一面为着那不识字的她心中有了一种说不出的苦趣,一面便朝着那封信说起话来,我把易庭波的话改得更热烈,更绵长,结末是一大篇情致缠绵的话,总说一句时,则是易庭波爱她,思念她,不能忘记她,为着她时时要哭!……这样说着时银宝悄悄听着,不说一句话,顿了好一歇,才说道:“你今天来得正好,我正要请你替我写封信给他,今天有工夫吗?在这里多坐一会,替我写封信。”“有的是工夫,我一定替你写。”我说。华妈早已从床上爬了起来,便也忙着说:“真是的,不认识字的人真吃亏,不会写信的人更吃亏,要不然多么好,便是心上的人儿不在此地,哪怕上他州外县去了,一个礼拜一封信,强如见面的一般。银宝姑娘天天在这里喊着要写信要写信,也没有人给她写,不三不四的人,咱们又不能叫他写,为的是怕他们听了咱们的事情去。老爷今天可来得真巧!一点也不错,早就该写了,你喝茶,我去拿纸墨笔砚来……”说着更忙得什么似的,到外面去拿纸墨笔砚了。我答应立刻替她写信,于是等华妈把她所谓文房四宝拿了进来之后,我便坐在那张平时用以打牌捧场的红木桌子上像蒙塾先生一般用嘴咬起笔头来。起先我想请她把她的意思完全告诉我之后,自己再去替她造适当的句子,可是后来一想不如照她一句一句说的话写上去,或许会更加真切一点,于是我便请她一边说,我便一边替她写成了这样的一封信:亲爱的哥哥!(这一个开头是我自己做主替她写上去的)你寄给我的两封信(一封是十月二十三,一封是今天,十一月二十)都接着了。我没法不叫你到青岛去,我只恨你为什么走的时候不到我这里来走一走。你走了之后,我心里不大好过,你晓得的那个旧病又发了。这里就只有华妈陪陪我,承她的情,把我当做亲生女孩儿看待,我也把她当做亲生娘看待的。近来院子里生意不大好,我呢,你晓得的,生意素来不好的,哪个高兴去看那般鬼脸呢?如果有人跟我说说话儿,心里也还好过点,可是这里没有人跟我说话的,我也懒得跟他们说话,天天闷在房里,也不愿意出条子。除非初一月半烧香,才和华妈出去走走,可是天气这样冷。青岛冷吗?你的身体不好,应该多穿点衣服,有钱,要做一件皮外套,北边比不得南边。我想着,和你一起的时候,就是大家没有钱的时候,说说笑笑也多好。我老是记着,我们一同横在床上的时候,我看看你,你看看我那是多美呀,那是多好呀,(她说到此地有点害羞了)现在呢,我真恨,为什么你要到青岛去呢?我看不见你,你也看不见我,多么心里不好过,有时想想我真的哭出来了!“我现在对他说,”(她又夹着这一句对我说的话)你倒没有忘记我,可是我也永远不会忘记你的,日子隔得越多,我想你越想得厉害,像有鬼推着我的灵魂,我做了几个梦都看见你的。想起来真恨,又没有办法,是钱吃住了我们,要不然,我早就跟你出去了,脱离这个火坑,过我们一辈子的日子,现在怕没有希望了吧?可是怎么得了呢!总而言之我是丢不开你的,你别以为当妓女的和别的女子两样,我们一样有良心,我相信你从来没有一句话骗我,我常对你说的话也没有一句是骗你的,就只因为钱吃住了我们,要是哪一天有钱哪一天我出来的时候,无论如何我要找到你的。要是你有钱顶好,要不然请你等着。可是你千万不要到别的地方去逛,我虽则相信你的心肠,不过怕有许多地方要变了你的心,第一还要保重身体,没有病有什么事情不能办呢!……(以下还有些话只好省去了)……我替她写好了那信封,又坐了一会才出来,临走的时候,她又叮嘱我常常去看看她,我从她那里回来之后的明天另外写了一封信给易庭波,告诉他我在银宝那里所见到的种种,和她的信一起寄到青岛去。我实在为他们的事情也烦恼了两天,我只觉得惋惜不过,但是以我们旁人的资格,只能希望他们的感情延长下去,别方面是没有什么可以帮忙的。青岛和奉天信札来往大约三天可到,一礼拜就是一个来回,从此我做了他们传递信札的人,银宝的病在一个礼拜之后也好了,我差不多每礼拜总要到潇湘馆去两次,因这缘故,有一次我忽然发现我自己有点恋爱起银宝来了,我到她那里去的时候竟有点为了恋爱着她而去的情形,我觉得这情形非常危险,尤其是怕因此一来要丧失我和易庭波的友情,我常常努力地把这种思想驱除,幸而是银宝的森然的冷气不能使我的情欲炽热起来,她的不用眼睛来看我,不大和我说话的态度也能够给我以灰心的打击,我才心平气和地恢复了平常的心境。看看快近年底,在那格外寒冽的气候中,那年关的空气似乎压到各人的头上来了。当这时候,普通一般逛窑子的人如果不是真的阔绰而打算花钱的,都不到妓院里去了。但是以我这么一个担负精神方面责任的镶边客人,又顶着一个好听的朋友的名字,却还是能够照常去走走。但是我也看出银宝那时候正是精神和物质两方面的忧愁挤在一起,便是那华妈的山羊面孔的表情也不大乐观,对于我的招待也不免疏忽起来,我想我既不能够帮助她们,又何必在这穷忙的年夜去添加她们的烦恼,所以我便决定暂时不去,等开了春,在那新年快乐的时候再去看她们。那时节我也有点零碎债务,我便一面去催逼会计先生,叫他支一点薪水给我,一面把我的房间重新整理一次,预备过一个寂寞的穷年,我在那时便又深深地眷念着易庭波,我想如果他不去青岛,我便不至于那样的寂寞,即使彼此没有钱去办奢侈的年货,哪怕是一坛白酒,几尾咸鱼,两个人和暑假中一样住在一起,在那清寂的客中的寒夜,共度异乡的年关,拥炉对话,煮酒浇愁,何等有贫穷中的清趣呢!然而事实每每阻隔着理想,我终之也只好在最低限度中独善其身了。第31章 双影(9)九然而在那独善其身的时候,易庭波来信告诉我说他病了。在那信中他为我描写他的病状,由于他的描写,我知道他病得很是厉害,显然和在奉天时的两次生病不同,他从那病的描写一转而说及银宝,再转而说及他的思念银宝,于是通盘一看其意思便仿佛因为思念银宝才害了病,我便又仿佛得到一个结论是他不能看见银宝,或者他的病便不会好了。我看了之后简直在炉子旁边呆坐了半天,我对于他的忧愁比往常看见他生病的时候更厉害了。怎么能够满足他的相思呢?这便是一个无可置答的问题,也是我所以忧愁的道理。而另一问题,便是我应该把这话去告诉银宝吗?然而我觉得不告诉她的事情比告诉她的事情更难,我只得计较几句稍为婉转的话,想晚上到银宝那里去。当我尚未决定而犹还呆呆地坐在椅子里的时候,邮差忽然又来碰我的大门,从那门缝里塞进来的,又是易庭波的信,是易庭波托我转给银宝的信。我骇异了。为什么他这封信不附在我那封信里呢?为什么隔了几个钟头之后又忽然写起这封信来呢?我仔细一想,我猜测他这或者因为一时不可抑制的感情的激动,觉得单是托我把他的情形去转致银宝还不够,要直接和银宝说说话吧?然而我有点感到他的情形异常了,我的顾虑比先前格外厉害了。我当时想立刻拆开那封信来看一看,但一想到反正要拆便不如到潇湘馆去再拆,我便立刻叫一辆马车到潇湘馆去。那时节已经是十二月十五六了。到各妓院去的人,已经是债主比客人多了。潇湘馆也一样,我走进去时便看出那生意萧条之中另有一种紧张的情形,茶壶们,成排地坐在松木条上,正在热望姑娘和老爷们的赏钱,姑娘们,寂静地各自伏在各自的香房中,烧香点烛在祷告心目中的热客不要临时改变良心,掌班的态度倒是十分安闲,因为他的一切开销分明要出在别人身上,而—些理直气壮的裁缝店,吃食店,绸缎店,香粉店里的收账人,俱各衣衫挺直,在诉说他们的吃亏和冤枉,以及银根上种种的困难了。银宝和华妈正并排坐在床沿上,也正在那种空气的压迫之下蹙起她们的眉尖,但是银宝一看见我时便像得了一点儿安慰,她的眉尖展了开来,而且立起来勉强笑着说:“阿哈,我当是要债的来了呢,原来是你,庭波又有信来了吧。”我知道易庭波那封信中十分之八九带来了不好的消息,用不着她那时候勉强笑着,等到知道这个消息时,她立刻会忧愁上加上忧愁,然而我怎么能够使她不忧愁呢?除了回答“是的”以外别无方法。苦恼的日子特别过得快,记得下过三次雪之后的一个又在下雪的晚上,正是易庭波离开奉天的日子。这孤独的朋友真的除开我以外连一只狗也没有去送他,我和他用羊毛毯子裹着身体挤在马车中到日本站(是日本租界上的一个火车站,本地人名之曰日本站)去赶开往大连的火车。寒冷的晚上的情形不必要我细细来叙述,可以证明寒冷的程度的,只记得我们来到车站时,两只脚已经冻得动弹不得,全身的骨骼也在吱吱叫着了。真是个值得纪念的离别,我直送他到寝台车之内,替他去找了一张睡铺,于是在最后,便彼此叮咛起来。“这是生活的逼迫,不得不使我们别离,好在来日未必一定很短,我们仍旧能够相见的!”他黯然说起来。“这是一定的。我所希望于你的是万事宽心,身体要保重。最要紧的是千万不要笔头懒,时常写信来,使我看见你的信犹如看见你的人一样!”我也不觉黯然地说。“我完全听你的话。那地方倒或者宜于养病的。”“我呢,有机会一定到青岛来看你。”“还有一件事,一定要拜托你的,就是我走了之后,请你时常去看看银宝,她虽然是个妓女,我实在把她看成我的妹子,请你也把她当做妹子一样看待,以后我有信来,都要请你转给她!”“请放心,我一定照你说的这样做!”“……!”“……!”我们简直像嫂儿们似的,这样千叮万嘱说不断的话,直到火车开动,我才从火车上跳到车站的月台上。易庭波还把面孔紧紧贴着车窗的玻璃上望着我,我呢,僵立在那严寒的深夜中把那火车送到望不见了,方始走出车站,独自叫马车回去。来的时候是两个人,那时单单剩下我一人,当那马车沿着原路急急而走,听到得得的蹄声打着干脆的雪地,在广漠的寒空中发出回音来的时候,我格外感到人生的虚幻,心里着实有点凄然了。尤其是经过南市场,望见一片灯光在太空中形成黄色的云雾的时候,便不禁令我重新回想到易庭波和银宝姑娘这一年中的来往,更令我回想到易庭波在火车站中嘱托我去看银宝时的那种面色和声音,回想到银宝听见易庭波到青岛去时,对我哭着说着的那种面色和声音,同时两个不幸者的生涯和苦脸,深深地铭刻在我那时的凄然的情感中了。易庭波走了之后,我奉天的生活不消说又和刚到那里的时候一样,只得去承受那非常的寂寞,又因为骤然失去了一个朋友,格外感到难于忍耐的孤独。在火车上受了他的嘱托,我第二天就到潇湘馆去看了银宝一次。同时我对于易庭波的感情,于这别离之后却格外倍增其眷念,在一次感情激动的时候,我便拿出和他同照的一张照相,在那边上写下几句伤感的句子“啊,啊,易庭波,你,又浮流到青岛去了,我,依然在这冰天雪地的关外”……一面便又写给他一封信。刚把那封信发出去,下午的时候便接到他的信,我把它拆开,见这上面写道:(上略)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不觉得什么,现在和你离开之后,我格外思念到你的友爱,格外感到你对于我的友情了!实实在在,像我这样一个命运不济的人,在这二十几年之中遇到你这么一个朋友,我一想起来时我感激得简直要哭!真的,你可以算是了解我的一个朋友!但是为什么要使我们分开呢?我现在感到无底的孤寂,我后悔离开了奉天!青岛呢,气候确乎比奉天好得多,我住的地方离海滨不远,这新鲜的空气于我的疾病是很适宜的,但是,我只想着你,唉!我想怎样说,呀!我想如果我们两个异性的时候,我们怕要恋爱起来了!(中略)然而又有一件事情令我苦痛!我现在对于银宝的眷恋也是念念不已,我恨我自己做错了事情,不应该对她这样薄情的!我非常之后悔的是我后来不到她那里去的事情!这叫她怎样地难过,而且因为我硬了一次心肠之故,临行之际也不能够去和她话别!事情做得这样有始无终,结果落得这样痛苦,实实在在她待我恩情不薄,而她的境遇又能够使我涌起无限的悲思,要我忘记她简直比自杀的事情还要艰难!那天你送我上车的时候,我实在想到她那里去一次的,可惜从前已经说了那种诳话,要去也不能去了!这件事令我格外悲痛,在火车上还不觉得怎样,待到到了船上,我直把她想了一夜,我想来想去我便哭了!有一个时候走到船梢上,望着看不到的奉天,希望轮船倒开过去,使我转回奉天,然而已经来不及了,我结果是到这里来了!唉!我如再能够遇见她呢?我再到什么地方去找到和她一样地女子来呢?朋友!我请你时常去看看她,请你对她说我这样地想念她,请你对她说我是怎样地对不起她,……我看了他那封感伤的信的第二天便到潇湘馆去。我去的时候为时尚早,南市场的那个圈子里不见一个行人,只有红红的朝日映射残雪之上。妓馆一概没有开门,我从那潇湘馆的虚掩着的大门挨身而入,不用他们叫喊,一直来到银宝的房门口。我这种悄悄的做作无非想给她一点意外的快乐,我想一走进去便喊道:“银宝姑娘,我给你带一个好消息来了,”但是等我推开那门,便闻到一阵药味,接着看见一具炉子放在屋角,一只小锅子在那上面热气奔腾,那药味就是从那里面发出来的,我方始断定银宝病了。当我闻到那阵药味,看到那只炉子,断定银宝姑娘病了时,不知道什么缘故,那前一次来报告她易庭波上了青岛,看见她哭着时的那种在我脑中形成的诸多不祥的幻象,忽又重复在我的脑中出现了,重新说一遍,即是我又生出悲观的预感,想到一种严肃的僵冷的情形,帐子爽的一声拉开,我先看见的是华妈因吃惊而醒来的面孔——我知道她常和银宝抵足而眠的——在另外一头,我才又看见银宝的面孔。她那种病的面孔着实令我吃了一惊,仅仅是一个月光景没有看见她,竟变到那种出乎寻常的样子,她那苍白面孔之上似乎又敷上了一层苍白的粉,冷冷的表情之中似乎又添进了冰冷的感情,两边的面颊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陷下去了,因而面孔上有了两块黑影,眼睛是变大了,锐利地放出一种骇人的怪异的光,再加上蓬乱的漆黑的头发,憔悴于那枕头与被窝之间时,在那早朝的房中的暗淡的光线中望过去,完全不像活人的面孔,于是我便再次联想到盖在坟墓上的森林,躺在石棺中的死尸,但这又来得出奇的美丽,仿佛与其说这生的热闹的世界来得快乐,反不如那死的,寂静的死境来得渺远无疆,我感到那反常的情形了。然而虽然如此,我认为易庭波的这封信之对于她总是一个好消息,在几句熟识的客气话之后,我便把那封信拿出来,但是不消说我不能够照着那信上的句子念,其中因为要想和上次说的话符合,不能不再添些诳话进去,当时我一面为着那不识字的她心中有了一种说不出的苦趣,一面便朝着那封信说起话来,我把易庭波的话改得更热烈,更绵长,结末是一大篇情致缠绵的话,总说一句时,则是易庭波爱她,思念她,不能忘记她,为着她时时要哭!……这样说着时银宝悄悄听着,不说一句话,顿了好一歇,才说道:“你今天来得正好,我正要请你替我写封信给他,今天有工夫吗?在这里多坐一会,替我写封信。”“有的是工夫,我一定替你写。”我说。华妈早已从床上爬了起来,便也忙着说:“真是的,不认识字的人真吃亏,不会写信的人更吃亏,要不然多么好,便是心上的人儿不在此地,哪怕上他州外县去了,一个礼拜一封信,强如见面的一般。银宝姑娘天天在这里喊着要写信要写信,也没有人给她写,不三不四的人,咱们又不能叫他写,为的是怕他们听了咱们的事情去。老爷今天可来得真巧!一点也不错,早就该写了,你喝茶,我去拿纸墨笔砚来……”说着更忙得什么似的,到外面去拿纸墨笔砚了。我答应立刻替她写信,于是等华妈把她所谓文房四宝拿了进来之后,我便坐在那张平时用以打牌捧场的红木桌子上像蒙塾先生一般用嘴咬起笔头来。起先我想请她把她的意思完全告诉我之后,自己再去替她造适当的句子,可是后来一想不如照她一句一句说的话写上去,或许会更加真切一点,于是我便请她一边说,我便一边替她写成了这样的一封信:亲爱的哥哥!(这一个开头是我自己做主替她写上去的)你寄给我的两封信(一封是十月二十三,一封是今天,十一月二十)都接着了。我没法不叫你到青岛去,我只恨你为什么走的时候不到我这里来走一走。你走了之后,我心里不大好过,你晓得的那个旧病又发了。这里就只有华妈陪陪我,承她的情,把我当做亲生女孩儿看待,我也把她当做亲生娘看待的。近来院子里生意不大好,我呢,你晓得的,生意素来不好的,哪个高兴去看那般鬼脸呢?如果有人跟我说说话儿,心里也还好过点,可是这里没有人跟我说话的,我也懒得跟他们说话,天天闷在房里,也不愿意出条子。除非初一月半烧香,才和华妈出去走走,可是天气这样冷。青岛冷吗?你的身体不好,应该多穿点衣服,有钱,要做一件皮外套,北边比不得南边。我想着,和你一起的时候,就是大家没有钱的时候,说说笑笑也多好。我老是记着,我们一同横在床上的时候,我看看你,你看看我那是多美呀,那是多好呀,(她说到此地有点害羞了)现在呢,我真恨,为什么你要到青岛去呢?我看不见你,你也看不见我,多么心里不好过,有时想想我真的哭出来了!“我现在对他说,”(她又夹着这一句对我说的话)你倒没有忘记我,可是我也永远不会忘记你的,日子隔得越多,我想你越想得厉害,像有鬼推着我的灵魂,我做了几个梦都看见你的。想起来真恨,又没有办法,是钱吃住了我们,要不然,我早就跟你出去了,脱离这个火坑,过我们一辈子的日子,现在怕没有希望了吧?可是怎么得了呢!总而言之我是丢不开你的,你别以为当妓女的和别的女子两样,我们一样有良心,我相信你从来没有一句话骗我,我常对你说的话也没有一句是骗你的,就只因为钱吃住了我们,要是哪一天有钱哪一天我出来的时候,无论如何我要找到你的。要是你有钱顶好,要不然请你等着。可是你千万不要到别的地方去逛,我虽则相信你的心肠,不过怕有许多地方要变了你的心,第一还要保重身体,没有病有什么事情不能办呢!……(以下还有些话只好省去了)……我替她写好了那信封,又坐了一会才出来,临走的时候,她又叮嘱我常常去看看她,我从她那里回来之后的明天另外写了一封信给易庭波,告诉他我在银宝那里所见到的种种,和她的信一起寄到青岛去。我实在为他们的事情也烦恼了两天,我只觉得惋惜不过,但是以我们旁人的资格,只能希望他们的感情延长下去,别方面是没有什么可以帮忙的。青岛和奉天信札来往大约三天可到,一礼拜就是一个来回,从此我做了他们传递信札的人,银宝的病在一个礼拜之后也好了,我差不多每礼拜总要到潇湘馆去两次,因这缘故,有一次我忽然发现我自己有点恋爱起银宝来了,我到她那里去的时候竟有点为了恋爱着她而去的情形,我觉得这情形非常危险,尤其是怕因此一来要丧失我和易庭波的友情,我常常努力地把这种思想驱除,幸而是银宝的森然的冷气不能使我的情欲炽热起来,她的不用眼睛来看我,不大和我说话的态度也能够给我以灰心的打击,我才心平气和地恢复了平常的心境。看看快近年底,在那格外寒冽的气候中,那年关的空气似乎压到各人的头上来了。当这时候,普通一般逛窑子的人如果不是真的阔绰而打算花钱的,都不到妓院里去了。但是以我这么一个担负精神方面责任的镶边客人,又顶着一个好听的朋友的名字,却还是能够照常去走走。但是我也看出银宝那时候正是精神和物质两方面的忧愁挤在一起,便是那华妈的山羊面孔的表情也不大乐观,对于我的招待也不免疏忽起来,我想我既不能够帮助她们,又何必在这穷忙的年夜去添加她们的烦恼,所以我便决定暂时不去,等开了春,在那新年快乐的时候再去看她们。那时节我也有点零碎债务,我便一面去催逼会计先生,叫他支一点薪水给我,一面把我的房间重新整理一次,预备过一个寂寞的穷年,我在那时便又深深地眷念着易庭波,我想如果他不去青岛,我便不至于那样的寂寞,即使彼此没有钱去办奢侈的年货,哪怕是一坛白酒,几尾咸鱼,两个人和暑假中一样住在一起,在那清寂的客中的寒夜,共度异乡的年关,拥炉对话,煮酒浇愁,何等有贫穷中的清趣呢!然而事实每每阻隔着理想,我终之也只好在最低限度中独善其身了。第31章 双影(9)九然而在那独善其身的时候,易庭波来信告诉我说他病了。在那信中他为我描写他的病状,由于他的描写,我知道他病得很是厉害,显然和在奉天时的两次生病不同,他从那病的描写一转而说及银宝,再转而说及他的思念银宝,于是通盘一看其意思便仿佛因为思念银宝才害了病,我便又仿佛得到一个结论是他不能看见银宝,或者他的病便不会好了。我看了之后简直在炉子旁边呆坐了半天,我对于他的忧愁比往常看见他生病的时候更厉害了。怎么能够满足他的相思呢?这便是一个无可置答的问题,也是我所以忧愁的道理。而另一问题,便是我应该把这话去告诉银宝吗?然而我觉得不告诉她的事情比告诉她的事情更难,我只得计较几句稍为婉转的话,想晚上到银宝那里去。当我尚未决定而犹还呆呆地坐在椅子里的时候,邮差忽然又来碰我的大门,从那门缝里塞进来的,又是易庭波的信,是易庭波托我转给银宝的信。我骇异了。为什么他这封信不附在我那封信里呢?为什么隔了几个钟头之后又忽然写起这封信来呢?我仔细一想,我猜测他这或者因为一时不可抑制的感情的激动,觉得单是托我把他的情形去转致银宝还不够,要直接和银宝说说话吧?然而我有点感到他的情形异常了,我的顾虑比先前格外厉害了。我当时想立刻拆开那封信来看一看,但一想到反正要拆便不如到潇湘馆去再拆,我便立刻叫一辆马车到潇湘馆去。那时节已经是十二月十五六了。到各妓院去的人,已经是债主比客人多了。潇湘馆也一样,我走进去时便看出那生意萧条之中另有一种紧张的情形,茶壶们,成排地坐在松木条上,正在热望姑娘和老爷们的赏钱,姑娘们,寂静地各自伏在各自的香房中,烧香点烛在祷告心目中的热客不要临时改变良心,掌班的态度倒是十分安闲,因为他的一切开销分明要出在别人身上,而—些理直气壮的裁缝店,吃食店,绸缎店,香粉店里的收账人,俱各衣衫挺直,在诉说他们的吃亏和冤枉,以及银根上种种的困难了。银宝和华妈正并排坐在床沿上,也正在那种空气的压迫之下蹙起她们的眉尖,但是银宝一看见我时便像得了一点儿安慰,她的眉尖展了开来,而且立起来勉强笑着说:“阿哈,我当是要债的来了呢,原来是你,庭波又有信来了吧。”我知道易庭波那封信中十分之八九带来了不好的消息,用不着她那时候勉强笑着,等到知道这个消息时,她立刻会忧愁上加上忧愁,然而我怎么能够使她不忧愁呢?除了回答“是的”以外别无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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