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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友 完结+番外》TXT全集下载_13(1 / 1)

在母校里做事固然是极有名誉而很荣耀的事,但那种地位却也有点难处:第一,现在的同事就是从前的先生;第二,现在的学生就是从前的同学。那先生们仍然搭他们的架子,那同学们仍然继续他们的顽皮,没有一种人来看重他。他在这二者之中成了个又不像先生又不像学生的畸形人,他就很羞愤而且很寂寞,有点孤凄了。本来和他一样受过校长先生的恩惠而被留在校里任职的人还有好几个,为免寂寞计他也可以加入这班人的团体,但这班人又都自以为是个先进者,对于这后进的人也要做出些前辈先生的风范,—点也不照顾他,他更有点怅惘了。在这种境遇中过着的小君达所以很是忧心,整天整晚想着这些事。现在虽则几点钟的功课把他累乏,而这些心事倒反加赔了他的身。他的体格不很强健,身体瘦小,面孔上没有什么血色,头发也因为血气不旺的缘故微微发黄,手是很小的,脚也是很小的。但在这种种上,却造成他一种特殊的美丽,这怯生生的态度,白皙皙的面孔确有些女性的风致,女子见了他,不知道她们心里起什么感情,我们男子见了他,实在很爱他而无缘无故想把他抱一抱并摸一摸他的面孔的。他这个房间很小而且很破败,学校里因为他所得的薪水不多,待他不很周到,那些讲究的器具尽管往别人的房里送,却把别人所不要的东西来供给他。他自己也没有什么能使人家看得上眼的产业,所以这房间里很是寒酸,就只一张小木床,上面铺着不大新鲜的被褥,一张账台似的桌子,算他的写字台,一张旧椅子,还有一张更坏的没有抽屉的桌子,披着块旧布,上面堆着些破旧东西和不值钱的书,其余就只墙上挂着两个洋漆已经脱尽的镜框子,此外就没有什么东西了。这不幸的房子也和它的主人一样可怜,从来没有富贵人来看顾它。就是它的主人对于它也没有一点好感,它天天看见它的主人愁眉不展地走进来,接着就躺在床上,坐在椅上,没有一些快乐的表情;它呢,它不会说话,不能安慰他,也只好陪着他沉默着忧愁着。因为这缘故主人和它的感情更坏了。君达极不满意这个卧房,各种东西都呆头呆脑表示出他的穷,他看到这呆头呆脑的样子就深恨,犹之穷人看见自己妻子穿着破衣服的时候就越发生气的一般。两棵大树森森地立在横里的一个窗前,遮没了从南边射过来的光线,以此房的一半罩上一个无界限的大影子。老实说来这影子倒绿得可爱,假使一位随遇而安的艺术家或者诗人来在这里面住,自然觉得这地方倒很清幽;但是君达始终把这清幽当做了幽郁,他以为这是晦气,住在这个晦气的房子里一世也不得翻身的。房子得不到他的爱,衣服也得不到他的爱。本来他的衣服太不好了,材料既不佳,样子又难看,几处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染来的油迹彰明较著印在下摆上,而领口和袖口因为和肉时常磨擦之故已经起了些绒毛了。假使一个什么小店里的学徒或者是不爱体面的人来穿他这件衣服,自然觉得这倒还可以将就而很足以遮蔽身体的;但是有知识的君达明明是一位先生,他的穿衣服还不单求实用,所以他以为这也是晦气,穿着这种衣服也是一世不得翻身的。总之,他对于这一切全都不能甘心,把这一切来送过他的一生尤其不能甘心,但是他明明受着这些东西的拖累,没有方法可以摆脱,可怜啊!所有这些东西在这极破败的房子里已经这样黯淡,自己看起来已经这样无光彩,假使有个人走进来,只要比他稍些富裕一点的人,看了之后当然要轻蔑他,讥笑他了。为着穷的缘故而受人的轻蔑和讥笑是怎样一种不堪设想的冤枉事,常常受这种轻蔑和讥笑的人还有什么希望?这是真冤枉,真惭愧,真无可摆布呀!小君达一层一层想过去,心里竟悲切得要哭了!在这黄梅天气,这房间里格外惨淡,空气中有些不惬人意的温和,前面那个窗子外面停留着浓浊的湿云,房子里的桌子上椅子上附着一层黏手的潮气,好像从此以后永不会晴的样子。君达的精神今天格外不舒服,他不愿意看见窗外的湿云,但是当那思想的断片的空间,他的眼睛就和那讨嫌的湿云接触了,一接触之后他就像身体被裹在潮湿的棉花里面,有种要挣也挣不脱的难过。忽然那两棵大树的叶子轻轻地啸了一次,房间里骤然明亮了一点,有一阵轻快的风从外面吹进来,吹在他的面孔上好像羽毛轻轻拂着的一般,一丝晚霞的光也像金箭一般射到墙壁上的一个镜框子上,那镜框子受到这一条金光显得新鲜多了,装在镜框子里的一个古代美人,她的面孔鲜艳起来破出尘埃而含着笑。天是有点晴意了。君达像病后的人受到太阳的和煦一样,忽然心中轻松起来,肉体上到处微动了一下,似乎每个细胞都在轻轻地跳动。这一忽之间他感到种解脱的快乐,犹如怕读书的小孩子放学回来一般,他心里荡漾着,有种春天的空气无形中来抚摸他的全身,他的心有点跳跃起来……他又想起女人来了。这里是个男女同学的学校,他每天能够看见许多男学生也可以看见许多女学生。因为他不敢正正式式看她们的缘故所以她们经过他的眼梢上的时候都是十分动人的,她们各有各的娇媚,都在她们不自知的时候被君达先生收藏到脑筋里去了。他这脑筋犹之是守财奴收藏珠宝的小铁箱,平时不敢打开,只在一个人的时候才定定心心打开来一件一件玩弄着,咀嚼着,和现在一样君达的小铁箱打开来的时候,许多无价之宝一倾而出,都各自放出她们的光芒,各自用特殊的美点到他的心上来亲一个嘴。“灵珊!你太好看了!”他心里温柔地说。灵珊是一个音乐教员的侄女,诚如君达所想,她生得太好看了,她成了一个太阳星,许多男子的心都被她的吸力吸住而像行星一般昼夜不息地环绕着转动;君达也成了行星中的一个,但他在这许多行星中仿佛是个海王星,离开她很远,她的光射不到这里,受不到她一点热气。他有一个当医生的朋友,和他一样生得好看而且穷,不过衣服比他讲究一些,不知道怎么一来却和一个女学生发生了恋爱,那女子竟爱得他没有命似的,几个月工夫就和他结了婚。她是个独女,家里很有钱,那个本来和君达差不多穷的人讨了这个有钱的老婆也显得阔气,发扬多了。君达常常看在眼里,心里很羡慕他也很恨他。但是他对于君达好像也有点恨的样子,近来不大和君达说话了,从前是常常在一起讨论这个问题的。君达又想起这件事来了。他好像看见那个朋友和他的妻子偎倚着坐在漂亮的房里,又好像看见他们穿着鲜明的衣服互相搀扶着在大街上走路,他恨恨地想起来道:“这东西的命运比我好得多,既然得着这样一个女人,又有无穷无尽的钱用,这是从哪里来的一步运气呢?”黄昏悄悄地从地上升起来了,晚霞照耀了不多时候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湿云又补足了那个空处,天色依旧很消沉,那可怜的房子看见他的主人从床上立起来,变得心灰意懒地在走来走去,这正和平常一样不是快乐的样子。现在于君达最有希望的一件事,就是快要吃晚饭,那钟大概快要鸣起来了。在他这肚皮空着的时候,有一种声音来填补了这时间的空虚,一个校役踏着楼梯上来,破开这房里的黄昏的空气。“君达先生,这一封信是你家里寄来的吧。”校役也藐视了小君达,把那封信往他的桌子上一丢,又踏着楼梯下去了。这是他一个远房姑母写来的信。他很早就知道她要到这学校里来当舍监,现在已经从t地到他家里来了,写的这封信是叫小君达明天回家去,她急于要见见她的侄子。这是无关重要的事,对于君达的心理上没有好处也没有坏处,不过他也乐意看见他的姑母,这姑母他从来没有见过,只从父亲的口里听见述说过。等他看完这封信,那吃晚饭的钟声在那里悠悠地喊起来了。第34章 未亡人(2)二电车从东边驶往西边去,君达坐在电车里。外面淫雨下得很是凄凉,a路一带立在道旁的树木被浸得湿漉漉的像褪了颜色的布,漆着柏油的马路上也浮上一层浅水,有些汽车要赶过电车去,发出幽凉而急促的喇叭声,把低洼处的水溅了起来。君达坐在车的一角上,并没有去注意那种天色,他的心里又有些快乐又有些忧愁混乱地扰乱着,他快乐的是即刻可以看见他的姑母,姑母之来虽则对于他没有什么好处,但他在这极平凡而烦闷的生活中是很欢喜去见一位从来没有见过的亲戚的。所忧愁的是他现在要去的地方是那历来使他心寒胆馁的穷苦的家庭,他不是不爱他的家,但一见到那种寒酸的景象他的心里就要难过,他敌不过那难过,常常想躲避开来。车停在a路口。他跳了下去,一阵急雨下得很是慌急,他匆匆忙忙走到家里去。姑母到他们家里来自然是一件值得闹热的事,当然不能和平时一样沉寂的,他刚走进大门,就听见好几个人的声音,内中有一派清越的妇人声音,他猜想这就是小姑母了。他走到里面,房里早坐满了人,有许多亲戚都是来叙旧的,他的父亲母亲都在里面,大家都在谈着笑着,并且都在等着君达呢。君达进来的时候,他起了一个念头,就是要看看他这从来没有看见过的姑母是怎样一个人。他从前常听他父亲说他这远房的姑母是很好看,很能干的,昨天接到那封信的时候就想来试验父亲的话,当他进来的时候,他的眼光落在一个不认得的妇人的头上,那个妇人也在同一时间内把她的秀美的眼睛望着他——这就是小姑母了。君达的眼睛里所看见的小姑母,她的年纪不十分轻也不十分老,她的身材不十分高也不十分矮,不十分胖也不十分瘦,她的眉毛长而细,眼睛很是明锐,鼻梁饱满,嘴巴玲珑,更有一团年轻时候剩下来的风韵藏在为人所指不出的地方。她的态度十分安闲,说话尤其流利,是个妇女队中立得出来的人,是个可敬可爱的小姑母。君达认得他的小姑母了。他笑着说道:“姑姑的运气真好,姑姑今天来,今天就下雨,姑姑把雨带得来了。”“你们看!他还说我呢,自己淋得像只落水的雄鸡似的!……”小姑母一面看着大家一面回报君达的取笑话。她很爽利,有点“女中丈夫”的样子一面说就一面笑将起来,这笑的声音很好听,不晓得生来就是这样的呢,还不晓得是由什么方法练习出来的。小姑母一点也不拘束,和君达说不上几句话,就问起学校里的事情。她像一个女教育家一样,问学校里的设备如何?学风如何?校长的学问和态度如何?教员有多少?学生有多少?凡所应该问的都问。君达告诉她学校是私立的。设备虽然不齐全也还不差,学生也不少,不过校长的态度不大好,太吝啬,太刻薄,所以教员都不大负责任。凡是他所想说的都告诉了她。而且他自己在学校里所处的地位也告诉了她。“那么学校里的报酬如何呢?”小姑母好像很关心她的侄子,一边问君达一边看看她的哥哥和嫂嫂。君达的父亲一提起这件事来就升了火,“好大的数目,二十块大洋钱!”他显出看不起人的样子伸出两个指头来说——那两个指头已经被烟熏黄了——接着手指缩进了袖管,把袖管拂了一下,像拂去一个苍蝇似的。“这也太刻薄了!真是岂有此理啊!就是在你学校里毕业的学生哥也不止这一点价钱啊!”姑母愤愤不平,她对全屋里的人说,一如要请大家来评一评这个理似的。“啊呀!要吃别人家的饭是难的!”君达的母亲深深地叹口气说。她那感伤的性情几乎要使她哭出来,似乎又要抹鼻涕抹眼泪了。满屋的人就把言语集中在这上面,来批评这个学校和校长。小君达一听到诸如此类的话他的心就不安了。本来他今天打算来寻一点快乐的,不想话头又兜到他的身上,这里面用了许多“不得了”,“吃亏”,“受虐待”等不中听的字眼,他又看见他父亲的愤怒,母亲的愁肠,姑母的愤慨,所有的人的同情的面孔,他很觉得难受,只希望这能干的小姑母快些把话头兜到别方面去吧。伶俐的小姑母果然如了他的意,因为大家知道她正要到这个学校里去,也就替她关心起来。她把这事看得很轻,笑着说道:“我倒不计较这些事,钱多钱少于我毫无得失,我的出来也无非为闲散闲散。唉,你们不知道住在t地方是怎样的闷气呵,我是耐不住性子的,我赶紧想到这里来看看你们了。我看见了你们,大家说说笑笑多么高兴?——我的性子是这样的,啊,我们刚才又说了些什么?怎么又提起那种讨厌的事情来了呢?君达(她笑着对君达看)!高兴一点,一个人有穷的时候也有通的时候的,来吧,我们来说些别的事情吧。哦!记起来了,少卿(指君达的父亲)是顶爱听戏的,等天晴一晴我们上哪个戏园子去看戏吧!……”君达的小姑母,她的名字叫做缦霞。但是人家都称她做章太太。她之所以被称为章太太的缘故因为她曾经做过一位状元的偏房。状元公在前清是个大才子,现在却成了个经济家。他的大才太向公众发展,对于私人未免疏忽了些,所以就酿成这次不得不和他的偏房——章太太生离的悲剧。状元公是大人物,大人物一点吹灰尘的事情也可以传遍天下的,所以他们这次分别的时候许多人都以为章太太一定有了对不起状元公的秘密事情他才不得不和她分离,因为状元公做事是诸凡照着礼数的。更有许多人传说当他们分别的时候还有过“从此以后彼此休想见面”的话,还有一箱子养老银子给章太太带出来的。不过其中实在的情形,我们却一点也不能够知道,因为这件事并没有登过报,而捏造是很罪过的。章太太是个极有才情的女子。年轻时有很好的家庭教师教过她.她能够写很娟秀的字,能够做很工整的诗,还能够画很幽雅的画,能够绣很细致的花。缦霞这两个字是极和她的人相称的;但她却嫌这个名字太富丽,她切慕风雅,替自己起了一个外号叫做“淡如”。每逢做了一首诗,画了一张画之后,便在底下写着这两个笔画和蚊子脚一样粗细的字,并且端端正正盖上一个小小的牙章。当她知道这件事免不了要发生的时候,就写信给朋友说自己厌恶那豪富的生活,要出来自谋营生,就托那些朋友替她找一个切合她身分的位置。正当其时君达的学校里要请女舍监——本来的女舍监是男舍监的妻子,因为贫乏之故想攀高贵常常到校长家里去走动,却不料有一次反而触了校长太太的怒,她便不得不辞了职。校长听了太太的话要物色一位极有身分的女舍监,章太太的名字就到了校长的耳朵里,校长很信仰这个名字,于是章太太就动身到这里来了。房里的人除掉小君达以外差不多都是愿意说话的,但在那口角上还有一个立在那里的人也和君达一样不开口。这是一个丫头,她的名字叫做秋香。君达的不愿意说话是听见大家说的话太不中听,她的不开口是因为身分的关系,许多客人在这里自然没有她说话的余地,她只好用耳朵听,但她的眼睛却时时望望小君达,好像在奇怪的样子,她的眼睛在说道:“咦!怎么你也不开口呀!小少爷!”秋香的年纪和君达差不多,她的父亲是君达祖父的书童,君达的祖父死了不久这忠直的仆人也死了,这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的女孩儿就一直留在君达家里,和君达齐成长起来。她是个丫头,但是君达家里要这个丫头的缘故不是为的有钱,这丫头的甘愿留在这里的缘故也不是为的他们有钱,实在是主仆间的感情把两下胶结在一起。她没有读过书,一个字也不认得,而她的心地是十分灵巧的,正像个聪明的鸟儿一样,虽则不通人的言语,而它却十分通灵性,有时或者还比人类聪明呢。小姑母的态度最是活泼,精神最是兴奋,声音最是清脆,她这样和大家谈过去的时候,天气已经不早了,外面的雨一直缠缠地落个不休,把这房间里弄得有点模糊了。君达的母亲便忧忧蹙蹙地对秋香说道:“你不去弄夜饭吗,还在这里听什么呢?”“夜饭早弄好了,只等摆出来了。”她温和地回答。“那么去摆出来吧。”“我也去帮她搬一搬。”君达听话听得十分懊恼,趁此机会想脱身,就跟着秋香走出来。秋香知道他跟在她的后面,经过那个屏门转角时,她回过头来笑道:“你今天为了些什么又板着面孔呀?”她说着就用手背掩到嘴上去,大概好半天看了君达的样子觉得好笑。“谁像你一样高兴呢?”君达勉强笑着说。“我有什么高兴呢,我是个丫头!”秋香在前面走着,又把面孔回过来。“啊,你是个丫头,难道我搭过大少爷架子的吗?”君达立定了说。“怎么不坐在那里呢,这里有什么事是你做的呀?”“我不愿意听见那些话。”这时候他们已经走到厨房门口了。秋香忽然想起一月之前君达的举动,她的面孔有点红起来了。“我怕你哩,小少爷,你还是到他们那里去吧。”她说。“在这里在那里不是一样的吗?”他说。“那么请你不要和那天一样。”“唉!你总是这样疑心我。”不久之间晚饭摆出来了。一顿晚饭也不久之间便完了。亲戚们都说了几句亲热的话回去。外面的细雨还没有停止,湿气一阵一阵来摸着厅堂里的各种东西,一盏保险灯显出暗淡的神气,一家人在回忆中寻出些有趣味的话,送过这雨后的黄昏。……第二天晴起来了。久雨后的空气看来分外新鲜,天空澄清得像个无边的碧海,几处停留不动的白云犹之是白石的小岛。这碧海的那一只角,下临着b学校的校园。园中正盛开着多种的花,宿雨未干,像一大簇本来很美丽的东西,薄薄地再加上一层清油,放出奇丽的反光,青枝绿叶,嫩红洁白的分外可爱。蝴蝶在花丛中飞舞,雀儿高跳在枝头鸣着,这是春天已经过去,夏天即刻来临的时候,也像个女子嫩弱的青春已经过去,正是丰肥饱满充分发挥妇人时代的美而分外使人为之心迷目醉的时候。大概是礼拜日吧,那一端被几株垂杨拂着的楼的回廊上,有些女学生在温言低语地谈笑,还有些在小竹竿上晾着手巾,原来她们也像那些小雀儿花蝴蝶一样在赏玩这园里的风光呢。有两部黄包车沿着一道缠好游龙草的竹篱笆缓缓而来,第一部 车子上坐着章太太,第二部车子上坐着小君达先生。女学生彼此低言道:“新舍监先生来了。”第35章 未亡人(3)三这学校是用一个大花园和三座大房子组织起来的。把花园做中心,那三座大房子分三面相对而立着,正面一座作为礼堂课堂以及办公室和其余种种地方。右边一座是男生寄宿舍。左边一座是女生寄宿舍。两者之间就隔着那个大花园。那花园又分为二部,把中间一条大沙道做界限,道的两边有两条盘着绿藤的篱笆像屏障一般立着,那绿屏以右的花园是男学生游憩的区域,绿屏以左的花园是女学生游憩的疆界。但男学生也可以到左边去走走,女学生也可以到右边去坐坐,这是不妨大体的,不过表面上也不得不分明,犹之两个国家的人民尽可以彼此来往,而地图上却明明划着黑线一样的大道理。教员的宿舍却另外在那座正面房子的后面,是另外隔着一块地的。这房子却不如那座主要房子来得好看,虽然也是楼房,颜色并不鲜明,并且落在后面好像仆人常常跟在主人的后面一样,以理而论教员自然不应住这个房子,不过因为这是个私立的学校,校长先生要笼络学生的心,所以把好房子尽量让给送钱给他的学生,等那些问他要钱的教员来住坏房子。小君达的房子就在这一幢里面,而他的房子却是这坏房子里面顶坏的一间,并且塌在那房子的尾上,像只癞狗的尾巴尤其癞得难看一般。外面是这般难看,里面更不消说,所以君达恨他的卧房也不是没有来由的。但是章太太靠着当舍监的理由,人家已经替她在女生宿舍的尽头之处定好一间房子了。并且用块牌子写着她的名字挂在那门口。这房子适当花园尽头之处,是很清静的。章太太走进来的时候,有个女佣人把这房子的门打开。“这个房子还可以吗?太太!”女佣人开头就这样问她,好像大家全知道她是个大来头,诸凡事情都用得着很细心似的。“很好,就这个房子吧,其余的谅来也是差不多的。”章太太随随便便答应她,似乎什么也不计较的神气。这房子在此地很可以算得一间房子的了。但用章太太的眼睛看起来却比她一向住的房子差得多。风格是全然不对的,装饰非常之简单,那房门一开的时候里面就腾出一种霉酸气,地板上浅浅地搁着一层灰尘,不知道被什么虫在上面走过留下几条白痕,整体看来有一种特殊的单薄的感觉,像个贫乏的人掩不了他那虚弱的神气,大概当时盖造的时候贪图省钱和省工夫的缘故。这本来不能合章太太的意,不过她倒并不来计较这些,她对于这次生活的大改变早有了些忏悔的心思,未来的不舒服也早在她意料之中,而她也甘愿服从以后的刻苦生活的。当她从大门进来的时候,看见那一园的花,一园的绿翠,一园的太阳光,以及那天空,那空气,就感到自己成了一个和从前大不相同的人,以后的生活和从前的生活远远地隔了一条鸿沟,以后的生活正在面前生长,以前的生活却向背后退得渺渺茫茫了。她就安排来接受这眼前的生活。那以前的生活是仰给别人的,未来的生活要靠她只手来开辟,她想到这里很有些快活和好奇,就不希望以后的生活能够过得怎样满足,好比那些告老还乡的人一样,只要个人的衣食住稍稍舒服一点,但求温饱就是了。所以她对于这房子以及所有看见的这些东西并没有感到什么不快,倒反存下一个把这房子好好地整顿起来的心。她就来计划布置这个卧房,驱使那女佣人先洗一洗地板,再吩咐去叫人来在墙壁上糊些纸,然后把带来的东西一件一件支配,好比是什么地方应该挂什么,桌子上应该放什么东西,床的地位应该怎么样,这是无论哪个人到了一个地方都会这样做的,而因为她的心思灵巧不过所以做起来格外周到而又玲珑。这些琐碎的事情使那女佣人好生忙碌,但也好生崇拜她,因为从前那个舍监是没有这些气派的。“太太!你的东西真多呢!”女佣人忙里偷闲这般惊叹地说。“这算什么呢,你还没有看见我们家里的东西呢。”她回答她,努力想把那些贵族脾气从此以后抛去。“你叫什么?”她便更亲热一层问那女人。“我叫陈妈,太太。”“哦,陈妈,好个老实的人,你是专门来服侍我的吗?”“不,太太,我还要照顾小姐们呢,这个宿舍里一共有八十来个人,只有三个人服侍真是忙不过来呢,不过太太有什么事尽管喊我就是了,我就住在隔壁,如果我不在的时候,就可以喊刘妈,或者金二嫂。”“好吧,你以后当心一点吧,你是个老实人,我很欢喜你的。”章太太对于陈妈的第一印象很为深刻,觉得她很朴俭,很和静,也很健康,她很羡慕她,还有点想仿效她,又使她回想起幼时的一个吴妈,好像自己又回到童年时代的光景,觉得好生安静而没有什么欲念,竟莫名其妙地对于陈妈发生了种亲昵的感情,似乎要和她多说几句话才好。房子的布置已经相安,她便看不过陈妈的劳动,吩咐她去休息一会。她自己也坐到床上去。忽然感到了些疲乏,竟躺了下去。窗子开在那里,房里的空气已经变换,外面几阵清风吹进来,带着花的香气,吹到她的身上,透过她的衣服像洗着她的皮肤一般,她的心灵忽然微微震动,在这空气中觉出一种平静的幸福,回想起两礼拜以前自己那种悲伤实在太可笑,太无谓,更想起那位不原谅她的人,她就起了一种宽宏大量的不愿意追求的念头想道:“好呀,你把我赶了出来也总算称心遂意了吧,你不知道我还是出来的好呢,请看我以后的生活吧!”女学生们已经知道她来了,有许多走到这里来认认她们的舍监先生。她们是极可爱的,亲热得简直把她包围起来了。而且有两位善于言谈的女学生,竟把她看成很相熟的朋友来和她攀谈。她极愿意把自己爱她们的心理表示出来,殷殷勤勤请她们坐,和她们说话,又问学校里的情形,又想竭力使她们知道她是一个怎样的出身,怎样的来历,而且性情是怎样的和气。小君达也来了。他带着一般年轻不济事的普通态度,以先生和侄儿的两重资格立在许多学生和姑母的中间,弄得他极不自然,常常做出局促的姿势。但他也不得不稍事周旋,用不大圆转的话把小姑母的履历介绍给女学生听,又对姑母说以后有什么事情尽管叫陈妈送条子到他那里去,又关照陈妈好好地服侍他的小姑母。这些话他差不多一句一句临时想出来的,说的时候还要等机会,但那机会总不十分好,有些时候他想接着别人的话说下去,但别人的话忽然又急切地来截断了他的话,有些时候他想等别人的话稍些停顿的时候说,但别人忽然都截止,于是他的话就孤孤单单地在响着而得不到别人的应和。至于大家不说话的大空白的时候,他是不敢发言的,因为他当着许多人说话他的舌头就有千斤重,要想独自去劈开那空气是件大难事。全靠章太太的大方态度和巧妙的辞令,没多少时候把这几个学生处理得服服帖帖,她们的眼睛在对着她发着柔光,表示她们十分爱这位舍监先生。为的是要使她自己日后相安于这个地方,先要在这里寻觅出许多好处,她就到各处去看察看察。最得她意的就是那个花园——老实说他们那个花园还没有这样好——吃过晚饭之后,趁那霞光返照的美丽的夕阳中,她就降临到这花园里来。校长先生是个爱形式而又尚好美术的人,所以他能够布置出这样一个校园。他的经济和精神差不多集中在这上面,宁可课堂里的墙壁不勤粉刷而这花园里的草却是常常要剪的。一切布置得都很好,凡是花园里应该有的东西都放了进去,有假山,有树木,有亭子,有花台,就只缺了一点水,这是没有办法,附近地方差不多像沙漠一样尽是旱地,但也终于稍稍补足了这一层缺憾,因为几只角上还有几口井,这虽然面积太小而水也还在地底下,但也可以权当几个小池了。不过老实说起来这花园也不见得完全是他的功劳,天然也帮了一半忙,那些高高立着的树在他没有入人世的时候早已自由自在地生出来了。小姑母的态度最是活泼,精神最是兴奋,声音最是清脆,她这样和大家谈过去的时候,天气已经不早了,外面的雨一直缠缠地落个不休,把这房间里弄得有点模糊了。君达的母亲便忧忧蹙蹙地对秋香说道:“你不去弄夜饭吗,还在这里听什么呢?”“夜饭早弄好了,只等摆出来了。”她温和地回答。“那么去摆出来吧。”“我也去帮她搬一搬。”君达听话听得十分懊恼,趁此机会想脱身,就跟着秋香走出来。秋香知道他跟在她的后面,经过那个屏门转角时,她回过头来笑道:“你今天为了些什么又板着面孔呀?”她说着就用手背掩到嘴上去,大概好半天看了君达的样子觉得好笑。“谁像你一样高兴呢?”君达勉强笑着说。“我有什么高兴呢,我是个丫头!”秋香在前面走着,又把面孔回过来。“啊,你是个丫头,难道我搭过大少爷架子的吗?”君达立定了说。“怎么不坐在那里呢,这里有什么事是你做的呀?”“我不愿意听见那些话。”这时候他们已经走到厨房门口了。秋香忽然想起一月之前君达的举动,她的面孔有点红起来了。“我怕你哩,小少爷,你还是到他们那里去吧。”她说。“在这里在那里不是一样的吗?”他说。“那么请你不要和那天一样。”“唉!你总是这样疑心我。”不久之间晚饭摆出来了。一顿晚饭也不久之间便完了。亲戚们都说了几句亲热的话回去。外面的细雨还没有停止,湿气一阵一阵来摸着厅堂里的各种东西,一盏保险灯显出暗淡的神气,一家人在回忆中寻出些有趣味的话,送过这雨后的黄昏。……第二天晴起来了。久雨后的空气看来分外新鲜,天空澄清得像个无边的碧海,几处停留不动的白云犹之是白石的小岛。这碧海的那一只角,下临着b学校的校园。园中正盛开着多种的花,宿雨未干,像一大簇本来很美丽的东西,薄薄地再加上一层清油,放出奇丽的反光,青枝绿叶,嫩红洁白的分外可爱。蝴蝶在花丛中飞舞,雀儿高跳在枝头鸣着,这是春天已经过去,夏天即刻来临的时候,也像个女子嫩弱的青春已经过去,正是丰肥饱满充分发挥妇人时代的美而分外使人为之心迷目醉的时候。大概是礼拜日吧,那一端被几株垂杨拂着的楼的回廊上,有些女学生在温言低语地谈笑,还有些在小竹竿上晾着手巾,原来她们也像那些小雀儿花蝴蝶一样在赏玩这园里的风光呢。有两部黄包车沿着一道缠好游龙草的竹篱笆缓缓而来,第一部 车子上坐着章太太,第二部车子上坐着小君达先生。女学生彼此低言道:“新舍监先生来了。”第35章 未亡人(3)三这学校是用一个大花园和三座大房子组织起来的。把花园做中心,那三座大房子分三面相对而立着,正面一座作为礼堂课堂以及办公室和其余种种地方。右边一座是男生寄宿舍。左边一座是女生寄宿舍。两者之间就隔着那个大花园。那花园又分为二部,把中间一条大沙道做界限,道的两边有两条盘着绿藤的篱笆像屏障一般立着,那绿屏以右的花园是男学生游憩的区域,绿屏以左的花园是女学生游憩的疆界。但男学生也可以到左边去走走,女学生也可以到右边去坐坐,这是不妨大体的,不过表面上也不得不分明,犹之两个国家的人民尽可以彼此来往,而地图上却明明划着黑线一样的大道理。教员的宿舍却另外在那座正面房子的后面,是另外隔着一块地的。这房子却不如那座主要房子来得好看,虽然也是楼房,颜色并不鲜明,并且落在后面好像仆人常常跟在主人的后面一样,以理而论教员自然不应住这个房子,不过因为这是个私立的学校,校长先生要笼络学生的心,所以把好房子尽量让给送钱给他的学生,等那些问他要钱的教员来住坏房子。小君达的房子就在这一幢里面,而他的房子却是这坏房子里面顶坏的一间,并且塌在那房子的尾上,像只癞狗的尾巴尤其癞得难看一般。外面是这般难看,里面更不消说,所以君达恨他的卧房也不是没有来由的。但是章太太靠着当舍监的理由,人家已经替她在女生宿舍的尽头之处定好一间房子了。并且用块牌子写着她的名字挂在那门口。这房子适当花园尽头之处,是很清静的。章太太走进来的时候,有个女佣人把这房子的门打开。“这个房子还可以吗?太太!”女佣人开头就这样问她,好像大家全知道她是个大来头,诸凡事情都用得着很细心似的。“很好,就这个房子吧,其余的谅来也是差不多的。”章太太随随便便答应她,似乎什么也不计较的神气。这房子在此地很可以算得一间房子的了。但用章太太的眼睛看起来却比她一向住的房子差得多。风格是全然不对的,装饰非常之简单,那房门一开的时候里面就腾出一种霉酸气,地板上浅浅地搁着一层灰尘,不知道被什么虫在上面走过留下几条白痕,整体看来有一种特殊的单薄的感觉,像个贫乏的人掩不了他那虚弱的神气,大概当时盖造的时候贪图省钱和省工夫的缘故。这本来不能合章太太的意,不过她倒并不来计较这些,她对于这次生活的大改变早有了些忏悔的心思,未来的不舒服也早在她意料之中,而她也甘愿服从以后的刻苦生活的。当她从大门进来的时候,看见那一园的花,一园的绿翠,一园的太阳光,以及那天空,那空气,就感到自己成了一个和从前大不相同的人,以后的生活和从前的生活远远地隔了一条鸿沟,以后的生活正在面前生长,以前的生活却向背后退得渺渺茫茫了。她就安排来接受这眼前的生活。那以前的生活是仰给别人的,未来的生活要靠她只手来开辟,她想到这里很有些快活和好奇,就不希望以后的生活能够过得怎样满足,好比那些告老还乡的人一样,只要个人的衣食住稍稍舒服一点,但求温饱就是了。所以她对于这房子以及所有看见的这些东西并没有感到什么不快,倒反存下一个把这房子好好地整顿起来的心。她就来计划布置这个卧房,驱使那女佣人先洗一洗地板,再吩咐去叫人来在墙壁上糊些纸,然后把带来的东西一件一件支配,好比是什么地方应该挂什么,桌子上应该放什么东西,床的地位应该怎么样,这是无论哪个人到了一个地方都会这样做的,而因为她的心思灵巧不过所以做起来格外周到而又玲珑。这些琐碎的事情使那女佣人好生忙碌,但也好生崇拜她,因为从前那个舍监是没有这些气派的。“太太!你的东西真多呢!”女佣人忙里偷闲这般惊叹地说。“这算什么呢,你还没有看见我们家里的东西呢。”她回答她,努力想把那些贵族脾气从此以后抛去。“你叫什么?”她便更亲热一层问那女人。“我叫陈妈,太太。”“哦,陈妈,好个老实的人,你是专门来服侍我的吗?”“不,太太,我还要照顾小姐们呢,这个宿舍里一共有八十来个人,只有三个人服侍真是忙不过来呢,不过太太有什么事尽管喊我就是了,我就住在隔壁,如果我不在的时候,就可以喊刘妈,或者金二嫂。”“好吧,你以后当心一点吧,你是个老实人,我很欢喜你的。”章太太对于陈妈的第一印象很为深刻,觉得她很朴俭,很和静,也很健康,她很羡慕她,还有点想仿效她,又使她回想起幼时的一个吴妈,好像自己又回到童年时代的光景,觉得好生安静而没有什么欲念,竟莫名其妙地对于陈妈发生了种亲昵的感情,似乎要和她多说几句话才好。房子的布置已经相安,她便看不过陈妈的劳动,吩咐她去休息一会。她自己也坐到床上去。忽然感到了些疲乏,竟躺了下去。窗子开在那里,房里的空气已经变换,外面几阵清风吹进来,带着花的香气,吹到她的身上,透过她的衣服像洗着她的皮肤一般,她的心灵忽然微微震动,在这空气中觉出一种平静的幸福,回想起两礼拜以前自己那种悲伤实在太可笑,太无谓,更想起那位不原谅她的人,她就起了一种宽宏大量的不愿意追求的念头想道:“好呀,你把我赶了出来也总算称心遂意了吧,你不知道我还是出来的好呢,请看我以后的生活吧!”女学生们已经知道她来了,有许多走到这里来认认她们的舍监先生。她们是极可爱的,亲热得简直把她包围起来了。而且有两位善于言谈的女学生,竟把她看成很相熟的朋友来和她攀谈。她极愿意把自己爱她们的心理表示出来,殷殷勤勤请她们坐,和她们说话,又问学校里的情形,又想竭力使她们知道她是一个怎样的出身,怎样的来历,而且性情是怎样的和气。小君达也来了。他带着一般年轻不济事的普通态度,以先生和侄儿的两重资格立在许多学生和姑母的中间,弄得他极不自然,常常做出局促的姿势。但他也不得不稍事周旋,用不大圆转的话把小姑母的履历介绍给女学生听,又对姑母说以后有什么事情尽管叫陈妈送条子到他那里去,又关照陈妈好好地服侍他的小姑母。这些话他差不多一句一句临时想出来的,说的时候还要等机会,但那机会总不十分好,有些时候他想接着别人的话说下去,但别人的话忽然又急切地来截断了他的话,有些时候他想等别人的话稍些停顿的时候说,但别人忽然都截止,于是他的话就孤孤单单地在响着而得不到别人的应和。至于大家不说话的大空白的时候,他是不敢发言的,因为他当着许多人说话他的舌头就有千斤重,要想独自去劈开那空气是件大难事。全靠章太太的大方态度和巧妙的辞令,没多少时候把这几个学生处理得服服帖帖,她们的眼睛在对着她发着柔光,表示她们十分爱这位舍监先生。为的是要使她自己日后相安于这个地方,先要在这里寻觅出许多好处,她就到各处去看察看察。最得她意的就是那个花园——老实说他们那个花园还没有这样好——吃过晚饭之后,趁那霞光返照的美丽的夕阳中,她就降临到这花园里来。校长先生是个爱形式而又尚好美术的人,所以他能够布置出这样一个校园。他的经济和精神差不多集中在这上面,宁可课堂里的墙壁不勤粉刷而这花园里的草却是常常要剪的。一切布置得都很好,凡是花园里应该有的东西都放了进去,有假山,有树木,有亭子,有花台,就只缺了一点水,这是没有办法,附近地方差不多像沙漠一样尽是旱地,但也终于稍稍补足了这一层缺憾,因为几只角上还有几口井,这虽然面积太小而水也还在地底下,但也可以权当几个小池了。不过老实说起来这花园也不见得完全是他的功劳,天然也帮了一半忙,那些高高立着的树在他没有入人世的时候早已自由自在地生出来了。小姑母的态度最是活泼,精神最是兴奋,声音最是清脆,她这样和大家谈过去的时候,天气已经不早了,外面的雨一直缠缠地落个不休,把这房间里弄得有点模糊了。君达的母亲便忧忧蹙蹙地对秋香说道:“你不去弄夜饭吗,还在这里听什么呢?”“夜饭早弄好了,只等摆出来了。”她温和地回答。“那么去摆出来吧。”“我也去帮她搬一搬。”君达听话听得十分懊恼,趁此机会想脱身,就跟着秋香走出来。秋香知道他跟在她的后面,经过那个屏门转角时,她回过头来笑道:“你今天为了些什么又板着面孔呀?”她说着就用手背掩到嘴上去,大概好半天看了君达的样子觉得好笑。“谁像你一样高兴呢?”君达勉强笑着说。“我有什么高兴呢,我是个丫头!”秋香在前面走着,又把面孔回过来。“啊,你是个丫头,难道我搭过大少爷架子的吗?”君达立定了说。“怎么不坐在那里呢,这里有什么事是你做的呀?”“我不愿意听见那些话。”这时候他们已经走到厨房门口了。秋香忽然想起一月之前君达的举动,她的面孔有点红起来了。“我怕你哩,小少爷,你还是到他们那里去吧。”她说。“在这里在那里不是一样的吗?”他说。“那么请你不要和那天一样。”“唉!你总是这样疑心我。”不久之间晚饭摆出来了。一顿晚饭也不久之间便完了。亲戚们都说了几句亲热的话回去。外面的细雨还没有停止,湿气一阵一阵来摸着厅堂里的各种东西,一盏保险灯显出暗淡的神气,一家人在回忆中寻出些有趣味的话,送过这雨后的黄昏。……第二天晴起来了。久雨后的空气看来分外新鲜,天空澄清得像个无边的碧海,几处停留不动的白云犹之是白石的小岛。这碧海的那一只角,下临着b学校的校园。园中正盛开着多种的花,宿雨未干,像一大簇本来很美丽的东西,薄薄地再加上一层清油,放出奇丽的反光,青枝绿叶,嫩红洁白的分外可爱。蝴蝶在花丛中飞舞,雀儿高跳在枝头鸣着,这是春天已经过去,夏天即刻来临的时候,也像个女子嫩弱的青春已经过去,正是丰肥饱满充分发挥妇人时代的美而分外使人为之心迷目醉的时候。大概是礼拜日吧,那一端被几株垂杨拂着的楼的回廊上,有些女学生在温言低语地谈笑,还有些在小竹竿上晾着手巾,原来她们也像那些小雀儿花蝴蝶一样在赏玩这园里的风光呢。有两部黄包车沿着一道缠好游龙草的竹篱笆缓缓而来,第一部 车子上坐着章太太,第二部车子上坐着小君达先生。女学生彼此低言道:“新舍监先生来了。”第35章 未亡人(3)三这学校是用一个大花园和三座大房子组织起来的。把花园做中心,那三座大房子分三面相对而立着,正面一座作为礼堂课堂以及办公室和其余种种地方。右边一座是男生寄宿舍。左边一座是女生寄宿舍。两者之间就隔着那个大花园。那花园又分为二部,把中间一条大沙道做界限,道的两边有两条盘着绿藤的篱笆像屏障一般立着,那绿屏以右的花园是男学生游憩的区域,绿屏以左的花园是女学生游憩的疆界。但男学生也可以到左边去走走,女学生也可以到右边去坐坐,这是不妨大体的,不过表面上也不得不分明,犹之两个国家的人民尽可以彼此来往,而地图上却明明划着黑线一样的大道理。教员的宿舍却另外在那座正面房子的后面,是另外隔着一块地的。这房子却不如那座主要房子来得好看,虽然也是楼房,颜色并不鲜明,并且落在后面好像仆人常常跟在主人的后面一样,以理而论教员自然不应住这个房子,不过因为这是个私立的学校,校长先生要笼络学生的心,所以把好房子尽量让给送钱给他的学生,等那些问他要钱的教员来住坏房子。小君达的房子就在这一幢里面,而他的房子却是这坏房子里面顶坏的一间,并且塌在那房子的尾上,像只癞狗的尾巴尤其癞得难看一般。外面是这般难看,里面更不消说,所以君达恨他的卧房也不是没有来由的。但是章太太靠着当舍监的理由,人家已经替她在女生宿舍的尽头之处定好一间房子了。并且用块牌子写着她的名字挂在那门口。这房子适当花园尽头之处,是很清静的。章太太走进来的时候,有个女佣人把这房子的门打开。“这个房子还可以吗?太太!”女佣人开头就这样问她,好像大家全知道她是个大来头,诸凡事情都用得着很细心似的。“很好,就这个房子吧,其余的谅来也是差不多的。”章太太随随便便答应她,似乎什么也不计较的神气。这房子在此地很可以算得一间房子的了。但用章太太的眼睛看起来却比她一向住的房子差得多。风格是全然不对的,装饰非常之简单,那房门一开的时候里面就腾出一种霉酸气,地板上浅浅地搁着一层灰尘,不知道被什么虫在上面走过留下几条白痕,整体看来有一种特殊的单薄的感觉,像个贫乏的人掩不了他那虚弱的神气,大概当时盖造的时候贪图省钱和省工夫的缘故。这本来不能合章太太的意,不过她倒并不来计较这些,她对于这次生活的大改变早有了些忏悔的心思,未来的不舒服也早在她意料之中,而她也甘愿服从以后的刻苦生活的。当她从大门进来的时候,看见那一园的花,一园的绿翠,一园的太阳光,以及那天空,那空气,就感到自己成了一个和从前大不相同的人,以后的生活和从前的生活远远地隔了一条鸿沟,以后的生活正在面前生长,以前的生活却向背后退得渺渺茫茫了。她就安排来接受这眼前的生活。那以前的生活是仰给别人的,未来的生活要靠她只手来开辟,她想到这里很有些快活和好奇,就不希望以后的生活能够过得怎样满足,好比那些告老还乡的人一样,只要个人的衣食住稍稍舒服一点,但求温饱就是了。所以她对于这房子以及所有看见的这些东西并没有感到什么不快,倒反存下一个把这房子好好地整顿起来的心。她就来计划布置这个卧房,驱使那女佣人先洗一洗地板,再吩咐去叫人来在墙壁上糊些纸,然后把带来的东西一件一件支配,好比是什么地方应该挂什么,桌子上应该放什么东西,床的地位应该怎么样,这是无论哪个人到了一个地方都会这样做的,而因为她的心思灵巧不过所以做起来格外周到而又玲珑。这些琐碎的事情使那女佣人好生忙碌,但也好生崇拜她,因为从前那个舍监是没有这些气派的。“太太!你的东西真多呢!”女佣人忙里偷闲这般惊叹地说。“这算什么呢,你还没有看见我们家里的东西呢。”她回答她,努力想把那些贵族脾气从此以后抛去。“你叫什么?”她便更亲热一层问那女人。“我叫陈妈,太太。”“哦,陈妈,好个老实的人,你是专门来服侍我的吗?”“不,太太,我还要照顾小姐们呢,这个宿舍里一共有八十来个人,只有三个人服侍真是忙不过来呢,不过太太有什么事尽管喊我就是了,我就住在隔壁,如果我不在的时候,就可以喊刘妈,或者金二嫂。”“好吧,你以后当心一点吧,你是个老实人,我很欢喜你的。”章太太对于陈妈的第一印象很为深刻,觉得她很朴俭,很和静,也很健康,她很羡慕她,还有点想仿效她,又使她回想起幼时的一个吴妈,好像自己又回到童年时代的光景,觉得好生安静而没有什么欲念,竟莫名其妙地对于陈妈发生了种亲昵的感情,似乎要和她多说几句话才好。房子的布置已经相安,她便看不过陈妈的劳动,吩咐她去休息一会。她自己也坐到床上去。忽然感到了些疲乏,竟躺了下去。窗子开在那里,房里的空气已经变换,外面几阵清风吹进来,带着花的香气,吹到她的身上,透过她的衣服像洗着她的皮肤一般,她的心灵忽然微微震动,在这空气中觉出一种平静的幸福,回想起两礼拜以前自己那种悲伤实在太可笑,太无谓,更想起那位不原谅她的人,她就起了一种宽宏大量的不愿意追求的念头想道:“好呀,你把我赶了出来也总算称心遂意了吧,你不知道我还是出来的好呢,请看我以后的生活吧!”女学生们已经知道她来了,有许多走到这里来认认她们的舍监先生。她们是极可爱的,亲热得简直把她包围起来了。而且有两位善于言谈的女学生,竟把她看成很相熟的朋友来和她攀谈。她极愿意把自己爱她们的心理表示出来,殷殷勤勤请她们坐,和她们说话,又问学校里的情形,又想竭力使她们知道她是一个怎样的出身,怎样的来历,而且性情是怎样的和气。小君达也来了。他带着一般年轻不济事的普通态度,以先生和侄儿的两重资格立在许多学生和姑母的中间,弄得他极不自然,常常做出局促的姿势。但他也不得不稍事周旋,用不大圆转的话把小姑母的履历介绍给女学生听,又对姑母说以后有什么事情尽管叫陈妈送条子到他那里去,又关照陈妈好好地服侍他的小姑母。这些话他差不多一句一句临时想出来的,说的时候还要等机会,但那机会总不十分好,有些时候他想接着别人的话说下去,但别人的话忽然又急切地来截断了他的话,有些时候他想等别人的话稍些停顿的时候说,但别人忽然都截止,于是他的话就孤孤单单地在响着而得不到别人的应和。至于大家不说话的大空白的时候,他是不敢发言的,因为他当着许多人说话他的舌头就有千斤重,要想独自去劈开那空气是件大难事。全靠章太太的大方态度和巧妙的辞令,没多少时候把这几个学生处理得服服帖帖,她们的眼睛在对着她发着柔光,表示她们十分爱这位舍监先生。为的是要使她自己日后相安于这个地方,先要在这里寻觅出许多好处,她就到各处去看察看察。最得她意的就是那个花园——老实说他们那个花园还没有这样好——吃过晚饭之后,趁那霞光返照的美丽的夕阳中,她就降临到这花园里来。校长先生是个爱形式而又尚好美术的人,所以他能够布置出这样一个校园。他的经济和精神差不多集中在这上面,宁可课堂里的墙壁不勤粉刷而这花园里的草却是常常要剪的。一切布置得都很好,凡是花园里应该有的东西都放了进去,有假山,有树木,有亭子,有花台,就只缺了一点水,这是没有办法,附近地方差不多像沙漠一样尽是旱地,但也终于稍稍补足了这一层缺憾,因为几只角上还有几口井,这虽然面积太小而水也还在地底下,但也可以权当几个小池了。不过老实说起来这花园也不见得完全是他的功劳,天然也帮了一半忙,那些高高立着的树在他没有入人世的时候早已自由自在地生出来了。小姑母的态度最是活泼,精神最是兴奋,声音最是清脆,她这样和大家谈过去的时候,天气已经不早了,外面的雨一直缠缠地落个不休,把这房间里弄得有点模糊了。君达的母亲便忧忧蹙蹙地对秋香说道:“你不去弄夜饭吗,还在这里听什么呢?”“夜饭早弄好了,只等摆出来了。”她温和地回答。“那么去摆出来吧。”“我也去帮她搬一搬。”君达听话听得十分懊恼,趁此机会想脱身,就跟着秋香走出来。秋香知道他跟在她的后面,经过那个屏门转角时,她回过头来笑道:“你今天为了些什么又板着面孔呀?”她说着就用手背掩到嘴上去,大概好半天看了君达的样子觉得好笑。“谁像你一样高兴呢?”君达勉强笑着说。“我有什么高兴呢,我是个丫头!”秋香在前面走着,又把面孔回过来。“啊,你是个丫头,难道我搭过大少爷架子的吗?”君达立定了说。“怎么不坐在那里呢,这里有什么事是你做的呀?”“我不愿意听见那些话。”这时候他们已经走到厨房门口了。秋香忽然想起一月之前君达的举动,她的面孔有点红起来了。“我怕你哩,小少爷,你还是到他们那里去吧。”她说。“在这里在那里不是一样的吗?”他说。“那么请你不要和那天一样。”“唉!你总是这样疑心我。”不久之间晚饭摆出来了。一顿晚饭也不久之间便完了。亲戚们都说了几句亲热的话回去。外面的细雨还没有停止,湿气一阵一阵来摸着厅堂里的各种东西,一盏保险灯显出暗淡的神气,一家人在回忆中寻出些有趣味的话,送过这雨后的黄昏。……第二天晴起来了。久雨后的空气看来分外新鲜,天空澄清得像个无边的碧海,几处停留不动的白云犹之是白石的小岛。这碧海的那一只角,下临着b学校的校园。园中正盛开着多种的花,宿雨未干,像一大簇本来很美丽的东西,薄薄地再加上一层清油,放出奇丽的反光,青枝绿叶,嫩红洁白的分外可爱。蝴蝶在花丛中飞舞,雀儿高跳在枝头鸣着,这是春天已经过去,夏天即刻来临的时候,也像个女子嫩弱的青春已经过去,正是丰肥饱满充分发挥妇人时代的美而分外使人为之心迷目醉的时候。大概是礼拜日吧,那一端被几株垂杨拂着的楼的回廊上,有些女学生在温言低语地谈笑,还有些在小竹竿上晾着手巾,原来她们也像那些小雀儿花蝴蝶一样在赏玩这园里的风光呢。有两部黄包车沿着一道缠好游龙草的竹篱笆缓缓而来,第一部 车子上坐着章太太,第二部车子上坐着小君达先生。女学生彼此低言道:“新舍监先生来了。”第35章 未亡人(3)三这学校是用一个大花园和三座大房子组织起来的。把花园做中心,那三座大房子分三面相对而立着,正面一座作为礼堂课堂以及办公室和其余种种地方。右边一座是男生寄宿舍。左边一座是女生寄宿舍。两者之间就隔着那个大花园。那花园又分为二部,把中间一条大沙道做界限,道的两边有两条盘着绿藤的篱笆像屏障一般立着,那绿屏以右的花园是男学生游憩的区域,绿屏以左的花园是女学生游憩的疆界。但男学生也可以到左边去走走,女学生也可以到右边去坐坐,这是不妨大体的,不过表面上也不得不分明,犹之两个国家的人民尽可以彼此来往,而地图上却明明划着黑线一样的大道理。教员的宿舍却另外在那座正面房子的后面,是另外隔着一块地的。这房子却不如那座主要房子来得好看,虽然也是楼房,颜色并不鲜明,并且落在后面好像仆人常常跟在主人的后面一样,以理而论教员自然不应住这个房子,不过因为这是个私立的学校,校长先生要笼络学生的心,所以把好房子尽量让给送钱给他的学生,等那些问他要钱的教员来住坏房子。小君达的房子就在这一幢里面,而他的房子却是这坏房子里面顶坏的一间,并且塌在那房子的尾上,像只癞狗的尾巴尤其癞得难看一般。外面是这般难看,里面更不消说,所以君达恨他的卧房也不是没有来由的。但是章太太靠着当舍监的理由,人家已经替她在女生宿舍的尽头之处定好一间房子了。并且用块牌子写着她的名字挂在那门口。这房子适当花园尽头之处,是很清静的。章太太走进来的时候,有个女佣人把这房子的门打开。“这个房子还可以吗?太太!”女佣人开头就这样问她,好像大家全知道她是个大来头,诸凡事情都用得着很细心似的。“很好,就这个房子吧,其余的谅来也是差不多的。”章太太随随便便答应她,似乎什么也不计较的神气。这房子在此地很可以算得一间房子的了。但用章太太的眼睛看起来却比她一向住的房子差得多。风格是全然不对的,装饰非常之简单,那房门一开的时候里面就腾出一种霉酸气,地板上浅浅地搁着一层灰尘,不知道被什么虫在上面走过留下几条白痕,整体看来有一种特殊的单薄的感觉,像个贫乏的人掩不了他那虚弱的神气,大概当时盖造的时候贪图省钱和省工夫的缘故。这本来不能合章太太的意,不过她倒并不来计较这些,她对于这次生活的大改变早有了些忏悔的心思,未来的不舒服也早在她意料之中,而她也甘愿服从以后的刻苦生活的。当她从大门进来的时候,看见那一园的花,一园的绿翠,一园的太阳光,以及那天空,那空气,就感到自己成了一个和从前大不相同的人,以后的生活和从前的生活远远地隔了一条鸿沟,以后的生活正在面前生长,以前的生活却向背后退得渺渺茫茫了。她就安排来接受这眼前的生活。那以前的生活是仰给别人的,未来的生活要靠她只手来开辟,她想到这里很有些快活和好奇,就不希望以后的生活能够过得怎样满足,好比那些告老还乡的人一样,只要个人的衣食住稍稍舒服一点,但求温饱就是了。所以她对于这房子以及所有看见的这些东西并没有感到什么不快,倒反存下一个把这房子好好地整顿起来的心。她就来计划布置这个卧房,驱使那女佣人先洗一洗地板,再吩咐去叫人来在墙壁上糊些纸,然后把带来的东西一件一件支配,好比是什么地方应该挂什么,桌子上应该放什么东西,床的地位应该怎么样,这是无论哪个人到了一个地方都会这样做的,而因为她的心思灵巧不过所以做起来格外周到而又玲珑。这些琐碎的事情使那女佣人好生忙碌,但也好生崇拜她,因为从前那个舍监是没有这些气派的。“太太!你的东西真多呢!”女佣人忙里偷闲这般惊叹地说。“这算什么呢,你还没有看见我们家里的东西呢。”她回答她,努力想把那些贵族脾气从此以后抛去。“你叫什么?”她便更亲热一层问那女人。“我叫陈妈,太太。”“哦,陈妈,好个老实的人,你是专门来服侍我的吗?”“不,太太,我还要照顾小姐们呢,这个宿舍里一共有八十来个人,只有三个人服侍真是忙不过来呢,不过太太有什么事尽管喊我就是了,我就住在隔壁,如果我不在的时候,就可以喊刘妈,或者金二嫂。”“好吧,你以后当心一点吧,你是个老实人,我很欢喜你的。”章太太对于陈妈的第一印象很为深刻,觉得她很朴俭,很和静,也很健康,她很羡慕她,还有点想仿效她,又使她回想起幼时的一个吴妈,好像自己又回到童年时代的光景,觉得好生安静而没有什么欲念,竟莫名其妙地对于陈妈发生了种亲昵的感情,似乎要和她多说几句话才好。房子的布置已经相安,她便看不过陈妈的劳动,吩咐她去休息一会。她自己也坐到床上去。忽然感到了些疲乏,竟躺了下去。窗子开在那里,房里的空气已经变换,外面几阵清风吹进来,带着花的香气,吹到她的身上,透过她的衣服像洗着她的皮肤一般,她的心灵忽然微微震动,在这空气中觉出一种平静的幸福,回想起两礼拜以前自己那种悲伤实在太可笑,太无谓,更想起那位不原谅她的人,她就起了一种宽宏大量的不愿意追求的念头想道:“好呀,你把我赶了出来也总算称心遂意了吧,你不知道我还是出来的好呢,请看我以后的生活吧!”女学生们已经知道她来了,有许多走到这里来认认她们的舍监先生。她们是极可爱的,亲热得简直把她包围起来了。而且有两位善于言谈的女学生,竟把她看成很相熟的朋友来和她攀谈。她极愿意把自己爱她们的心理表示出来,殷殷勤勤请她们坐,和她们说话,又问学校里的情形,又想竭力使她们知道她是一个怎样的出身,怎样的来历,而且性情是怎样的和气。小君达也来了。他带着一般年轻不济事的普通态度,以先生和侄儿的两重资格立在许多学生和姑母的中间,弄得他极不自然,常常做出局促的姿势。但他也不得不稍事周旋,用不大圆转的话把小姑母的履历介绍给女学生听,又对姑母说以后有什么事情尽管叫陈妈送条子到他那里去,又关照陈妈好好地服侍他的小姑母。这些话他差不多一句一句临时想出来的,说的时候还要等机会,但那机会总不十分好,有些时候他想接着别人的话说下去,但别人的话忽然又急切地来截断了他的话,有些时候他想等别人的话稍些停顿的时候说,但别人忽然都截止,于是他的话就孤孤单单地在响着而得不到别人的应和。至于大家不说话的大空白的时候,他是不敢发言的,因为他当着许多人说话他的舌头就有千斤重,要想独自去劈开那空气是件大难事。全靠章太太的大方态度和巧妙的辞令,没多少时候把这几个学生处理得服服帖帖,她们的眼睛在对着她发着柔光,表示她们十分爱这位舍监先生。为的是要使她自己日后相安于这个地方,先要在这里寻觅出许多好处,她就到各处去看察看察。最得她意的就是那个花园——老实说他们那个花园还没有这样好——吃过晚饭之后,趁那霞光返照的美丽的夕阳中,她就降临到这花园里来。校长先生是个爱形式而又尚好美术的人,所以他能够布置出这样一个校园。他的经济和精神差不多集中在这上面,宁可课堂里的墙壁不勤粉刷而这花园里的草却是常常要剪的。一切布置得都很好,凡是花园里应该有的东西都放了进去,有假山,有树木,有亭子,有花台,就只缺了一点水,这是没有办法,附近地方差不多像沙漠一样尽是旱地,但也终于稍稍补足了这一层缺憾,因为几只角上还有几口井,这虽然面积太小而水也还在地底下,但也可以权当几个小池了。不过老实说起来这花园也不见得完全是他的功劳,天然也帮了一半忙,那些高高立着的树在他没有入人世的时候早已自由自在地生出来了。小姑母的态度最是活泼,精神最是兴奋,声音最是清脆,她这样和大家谈过去的时候,天气已经不早了,外面的雨一直缠缠地落个不休,把这房间里弄得有点模糊了。君达的母亲便忧忧蹙蹙地对秋香说道:“你不去弄夜饭吗,还在这里听什么呢?”“夜饭早弄好了,只等摆出来了。”她温和地回答。“那么去摆出来吧。”“我也去帮她搬一搬。”君达听话听得十分懊恼,趁此机会想脱身,就跟着秋香走出来。秋香知道他跟在她的后面,经过那个屏门转角时,她回过头来笑道:“你今天为了些什么又板着面孔呀?”她说着就用手背掩到嘴上去,大概好半天看了君达的样子觉得好笑。“谁像你一样高兴呢?”君达勉强笑着说。“我有什么高兴呢,我是个丫头!”秋香在前面走着,又把面孔回过来。“啊,你是个丫头,难道我搭过大少爷架子的吗?”君达立定了说。“怎么不坐在那里呢,这里有什么事是你做的呀?”“我不愿意听见那些话。”这时候他们已经走到厨房门口了。秋香忽然想起一月之前君达的举动,她的面孔有点红起来了。“我怕你哩,小少爷,你还是到他们那里去吧。”她说。“在这里在那里不是一样的吗?”他说。“那么请你不要和那天一样。”“唉!你总是这样疑心我。”不久之间晚饭摆出来了。一顿晚饭也不久之间便完了。亲戚们都说了几句亲热的话回去。外面的细雨还没有停止,湿气一阵一阵来摸着厅堂里的各种东西,一盏保险灯显出暗淡的神气,一家人在回忆中寻出些有趣味的话,送过这雨后的黄昏。……第二天晴起来了。久雨后的空气看来分外新鲜,天空澄清得像个无边的碧海,几处停留不动的白云犹之是白石的小岛。这碧海的那一只角,下临着b学校的校园。园中正盛开着多种的花,宿雨未干,像一大簇本来很美丽的东西,薄薄地再加上一层清油,放出奇丽的反光,青枝绿叶,嫩红洁白的分外可爱。蝴蝶在花丛中飞舞,雀儿高跳在枝头鸣着,这是春天已经过去,夏天即刻来临的时候,也像个女子嫩弱的青春已经过去,正是丰肥饱满充分发挥妇人时代的美而分外使人为之心迷目醉的时候。大概是礼拜日吧,那一端被几株垂杨拂着的楼的回廊上,有些女学生在温言低语地谈笑,还有些在小竹竿上晾着手巾,原来她们也像那些小雀儿花蝴蝶一样在赏玩这园里的风光呢。有两部黄包车沿着一道缠好游龙草的竹篱笆缓缓而来,第一部 车子上坐着章太太,第二部车子上坐着小君达先生。女学生彼此低言道:“新舍监先生来了。”第35章 未亡人(3)三这学校是用一个大花园和三座大房子组织起来的。把花园做中心,那三座大房子分三面相对而立着,正面一座作为礼堂课堂以及办公室和其余种种地方。右边一座是男生寄宿舍。左边一座是女生寄宿舍。两者之间就隔着那个大花园。那花园又分为二部,把中间一条大沙道做界限,道的两边有两条盘着绿藤的篱笆像屏障一般立着,那绿屏以右的花园是男学生游憩的区域,绿屏以左的花园是女学生游憩的疆界。但男学生也可以到左边去走走,女学生也可以到右边去坐坐,这是不妨大体的,不过表面上也不得不分明,犹之两个国家的人民尽可以彼此来往,而地图上却明明划着黑线一样的大道理。教员的宿舍却另外在那座正面房子的后面,是另外隔着一块地的。这房子却不如那座主要房子来得好看,虽然也是楼房,颜色并不鲜明,并且落在后面好像仆人常常跟在主人的后面一样,以理而论教员自然不应住这个房子,不过因为这是个私立的学校,校长先生要笼络学生的心,所以把好房子尽量让给送钱给他的学生,等那些问他要钱的教员来住坏房子。小君达的房子就在这一幢里面,而他的房子却是这坏房子里面顶坏的一间,并且塌在那房子的尾上,像只癞狗的尾巴尤其癞得难看一般。外面是这般难看,里面更不消说,所以君达恨他的卧房也不是没有来由的。但是章太太靠着当舍监的理由,人家已经替她在女生宿舍的尽头之处定好一间房子了。并且用块牌子写着她的名字挂在那门口。这房子适当花园尽头之处,是很清静的。章太太走进来的时候,有个女佣人把这房子的门打开。“这个房子还可以吗?太太!”女佣人开头就这样问她,好像大家全知道她是个大来头,诸凡事情都用得着很细心似的。“很好,就这个房子吧,其余的谅来也是差不多的。”章太太随随便便答应她,似乎什么也不计较的神气。这房子在此地很可以算得一间房子的了。但用章太太的眼睛看起来却比她一向住的房子差得多。风格是全然不对的,装饰非常之简单,那房门一开的时候里面就腾出一种霉酸气,地板上浅浅地搁着一层灰尘,不知道被什么虫在上面走过留下几条白痕,整体看来有一种特殊的单薄的感觉,像个贫乏的人掩不了他那虚弱的神气,大概当时盖造的时候贪图省钱和省工夫的缘故。这本来不能合章太太的意,不过她倒并不来计较这些,她对于这次生活的大改变早有了些忏悔的心思,未来的不舒服也早在她意料之中,而她也甘愿服从以后的刻苦生活的。当她从大门进来的时候,看见那一园的花,一园的绿翠,一园的太阳光,以及那天空,那空气,就感到自己成了一个和从前大不相同的人,以后的生活和从前的生活远远地隔了一条鸿沟,以后的生活正在面前生长,以前的生活却向背后退得渺渺茫茫了。她就安排来接受这眼前的生活。那以前的生活是仰给别人的,未来的生活要靠她只手来开辟,她想到这里很有些快活和好奇,就不希望以后的生活能够过得怎样满足,好比那些告老还乡的人一样,只要个人的衣食住稍稍舒服一点,但求温饱就是了。所以她对于这房子以及所有看见的这些东西并没有感到什么不快,倒反存下一个把这房子好好地整顿起来的心。她就来计划布置这个卧房,驱使那女佣人先洗一洗地板,再吩咐去叫人来在墙壁上糊些纸,然后把带来的东西一件一件支配,好比是什么地方应该挂什么,桌子上应该放什么东西,床的地位应该怎么样,这是无论哪个人到了一个地方都会这样做的,而因为她的心思灵巧不过所以做起来格外周到而又玲珑。这些琐碎的事情使那女佣人好生忙碌,但也好生崇拜她,因为从前那个舍监是没有这些气派的。“太太!你的东西真多呢!”女佣人忙里偷闲这般惊叹地说。“这算什么呢,你还没有看见我们家里的东西呢。”她回答她,努力想把那些贵族脾气从此以后抛去。“你叫什么?”她便更亲热一层问那女人。“我叫陈妈,太太。”“哦,陈妈,好个老实的人,你是专门来服侍我的吗?”“不,太太,我还要照顾小姐们呢,这个宿舍里一共有八十来个人,只有三个人服侍真是忙不过来呢,不过太太有什么事尽管喊我就是了,我就住在隔壁,如果我不在的时候,就可以喊刘妈,或者金二嫂。”“好吧,你以后当心一点吧,你是个老实人,我很欢喜你的。”章太太对于陈妈的第一印象很为深刻,觉得她很朴俭,很和静,也很健康,她很羡慕她,还有点想仿效她,又使她回想起幼时的一个吴妈,好像自己又回到童年时代的光景,觉得好生安静而没有什么欲念,竟莫名其妙地对于陈妈发生了种亲昵的感情,似乎要和她多说几句话才好。房子的布置已经相安,她便看不过陈妈的劳动,吩咐她去休息一会。她自己也坐到床上去。忽然感到了些疲乏,竟躺了下去。窗子开在那里,房里的空气已经变换,外面几阵清风吹进来,带着花的香气,吹到她的身上,透过她的衣服像洗着她的皮肤一般,她的心灵忽然微微震动,在这空气中觉出一种平静的幸福,回想起两礼拜以前自己那种悲伤实在太可笑,太无谓,更想起那位不原谅她的人,她就起了一种宽宏大量的不愿意追求的念头想道:“好呀,你把我赶了出来也总算称心遂意了吧,你不知道我还是出来的好呢,请看我以后的生活吧!”女学生们已经知道她来了,有许多走到这里来认认她们的舍监先生。她们是极可爱的,亲热得简直把她包围起来了。而且有两位善于言谈的女学生,竟把她看成很相熟的朋友来和她攀谈。她极愿意把自己爱她们的心理表示出来,殷殷勤勤请她们坐,和她们说话,又问学校里的情形,又想竭力使她们知道她是一个怎样的出身,怎样的来历,而且性情是怎样的和气。小君达也来了。他带着一般年轻不济事的普通态度,以先生和侄儿的两重资格立在许多学生和姑母的中间,弄得他极不自然,常常做出局促的姿势。但他也不得不稍事周旋,用不大圆转的话把小姑母的履历介绍给女学生听,又对姑母说以后有什么事情尽管叫陈妈送条子到他那里去,又关照陈妈好好地服侍他的小姑母。这些话他差不多一句一句临时想出来的,说的时候还要等机会,但那机会总不十分好,有些时候他想接着别人的话说下去,但别人的话忽然又急切地来截断了他的话,有些时候他想等别人的话稍些停顿的时候说,但别人忽然都截止,于是他的话就孤孤单单地在响着而得不到别人的应和。至于大家不说话的大空白的时候,他是不敢发言的,因为他当着许多人说话他的舌头就有千斤重,要想独自去劈开那空气是件大难事。全靠章太太的大方态度和巧妙的辞令,没多少时候把这几个学生处理得服服帖帖,她们的眼睛在对着她发着柔光,表示她们十分爱这位舍监先生。为的是要使她自己日后相安于这个地方,先要在这里寻觅出许多好处,她就到各处去看察看察。最得她意的就是那个花园——老实说他们那个花园还没有这样好——吃过晚饭之后,趁那霞光返照的美丽的夕阳中,她就降临到这花园里来。校长先生是个爱形式而又尚好美术的人,所以他能够布置出这样一个校园。他的经济和精神差不多集中在这上面,宁可课堂里的墙壁不勤粉刷而这花园里的草却是常常要剪的。一切布置得都很好,凡是花园里应该有的东西都放了进去,有假山,有树木,有亭子,有花台,就只缺了一点水,这是没有办法,附近地方差不多像沙漠一样尽是旱地,但也终于稍稍补足了这一层缺憾,因为几只角上还有几口井,这虽然面积太小而水也还在地底下,但也可以权当几个小池了。不过老实说起来这花园也不见得完全是他的功劳,天然也帮了一半忙,那些高高立着的树在他没有入人世的时候早已自由自在地生出来了。小姑母的态度最是活泼,精神最是兴奋,声音最是清脆,她这样和大家谈过去的时候,天气已经不早了,外面的雨一直缠缠地落个不休,把这房间里弄得有点模糊了。君达的母亲便忧忧蹙蹙地对秋香说道:“你不去弄夜饭吗,还在这里听什么呢?”“夜饭早弄好了,只等摆出来了。”她温和地回答。“那么去摆出来吧。”“我也去帮她搬一搬。”君达听话听得十分懊恼,趁此机会想脱身,就跟着秋香走出来。秋香知道他跟在她的后面,经过那个屏门转角时,她回过头来笑道:“你今天为了些什么又板着面孔呀?”她说着就用手背掩到嘴上去,大概好半天看了君达的样子觉得好笑。“谁像你一样高兴呢?”君达勉强笑着说。“我有什么高兴呢,我是个丫头!”秋香在前面走着,又把面孔回过来。“啊,你是个丫头,难道我搭过大少爷架子的吗?”君达立定了说。“怎么不坐在那里呢,这里有什么事是你做的呀?”“我不愿意听见那些话。”这时候他们已经走到厨房门口了。秋香忽然想起一月之前君达的举动,她的面孔有点红起来了。“我怕你哩,小少爷,你还是到他们那里去吧。”她说。“在这里在那里不是一样的吗?”他说。“那么请你不要和那天一样。”“唉!你总是这样疑心我。”不久之间晚饭摆出来了。一顿晚饭也不久之间便完了。亲戚们都说了几句亲热的话回去。外面的细雨还没有停止,湿气一阵一阵来摸着厅堂里的各种东西,一盏保险灯显出暗淡的神气,一家人在回忆中寻出些有趣味的话,送过这雨后的黄昏。……第二天晴起来了。久雨后的空气看来分外新鲜,天空澄清得像个无边的碧海,几处停留不动的白云犹之是白石的小岛。这碧海的那一只角,下临着b学校的校园。园中正盛开着多种的花,宿雨未干,像一大簇本来很美丽的东西,薄薄地再加上一层清油,放出奇丽的反光,青枝绿叶,嫩红洁白的分外可爱。蝴蝶在花丛中飞舞,雀儿高跳在枝头鸣着,这是春天已经过去,夏天即刻来临的时候,也像个女子嫩弱的青春已经过去,正是丰肥饱满充分发挥妇人时代的美而分外使人为之心迷目醉的时候。大概是礼拜日吧,那一端被几株垂杨拂着的楼的回廊上,有些女学生在温言低语地谈笑,还有些在小竹竿上晾着手巾,原来她们也像那些小雀儿花蝴蝶一样在赏玩这园里的风光呢。有两部黄包车沿着一道缠好游龙草的竹篱笆缓缓而来,第一部 车子上坐着章太太,第二部车子上坐着小君达先生。女学生彼此低言道:“新舍监先生来了。”第35章 未亡人(3)三这学校是用一个大花园和三座大房子组织起来的。把花园做中心,那三座大房子分三面相对而立着,正面一座作为礼堂课堂以及办公室和其余种种地方。右边一座是男生寄宿舍。左边一座是女生寄宿舍。两者之间就隔着那个大花园。那花园又分为二部,把中间一条大沙道做界限,道的两边有两条盘着绿藤的篱笆像屏障一般立着,那绿屏以右的花园是男学生游憩的区域,绿屏以左的花园是女学生游憩的疆界。但男学生也可以到左边去走走,女学生也可以到右边去坐坐,这是不妨大体的,不过表面上也不得不分明,犹之两个国家的人民尽可以彼此来往,而地图上却明明划着黑线一样的大道理。教员的宿舍却另外在那座正面房子的后面,是另外隔着一块地的。这房子却不如那座主要房子来得好看,虽然也是楼房,颜色并不鲜明,并且落在后面好像仆人常常跟在主人的后面一样,以理而论教员自然不应住这个房子,不过因为这是个私立的学校,校长先生要笼络学生的心,所以把好房子尽量让给送钱给他的学生,等那些问他要钱的教员来住坏房子。小君达的房子就在这一幢里面,而他的房子却是这坏房子里面顶坏的一间,并且塌在那房子的尾上,像只癞狗的尾巴尤其癞得难看一般。外面是这般难看,里面更不消说,所以君达恨他的卧房也不是没有来由的。但是章太太靠着当舍监的理由,人家已经替她在女生宿舍的尽头之处定好一间房子了。并且用块牌子写着她的名字挂在那门口。这房子适当花园尽头之处,是很清静的。章太太走进来的时候,有个女佣人把这房子的门打开。“这个房子还可以吗?太太!”女佣人开头就这样问她,好像大家全知道她是个大来头,诸凡事情都用得着很细心似的。“很好,就这个房子吧,其余的谅来也是差不多的。”章太太随随便便答应她,似乎什么也不计较的神气。这房子在此地很可以算得一间房子的了。但用章太太的眼睛看起来却比她一向住的房子差得多。风格是全然不对的,装饰非常之简单,那房门一开的时候里面就腾出一种霉酸气,地板上浅浅地搁着一层灰尘,不知道被什么虫在上面走过留下几条白痕,整体看来有一种特殊的单薄的感觉,像个贫乏的人掩不了他那虚弱的神气,大概当时盖造的时候贪图省钱和省工夫的缘故。这本来不能合章太太的意,不过她倒并不来计较这些,她对于这次生活的大改变早有了些忏悔的心思,未来的不舒服也早在她意料之中,而她也甘愿服从以后的刻苦生活的。当她从大门进来的时候,看见那一园的花,一园的绿翠,一园的太阳光,以及那天空,那空气,就感到自己成了一个和从前大不相同的人,以后的生活和从前的生活远远地隔了一条鸿沟,以后的生活正在面前生长,以前的生活却向背后退得渺渺茫茫了。她就安排来接受这眼前的生活。那以前的生活是仰给别人的,未来的生活要靠她只手来开辟,她想到这里很有些快活和好奇,就不希望以后的生活能够过得怎样满足,好比那些告老还乡的人一样,只要个人的衣食住稍稍舒服一点,但求温饱就是了。所以她对于这房子以及所有看见的这些东西并没有感到什么不快,倒反存下一个把这房子好好地整顿起来的心。她就来计划布置这个卧房,驱使那女佣人先洗一洗地板,再吩咐去叫人来在墙壁上糊些纸,然后把带来的东西一件一件支配,好比是什么地方应该挂什么,桌子上应该放什么东西,床的地位应该怎么样,这是无论哪个人到了一个地方都会这样做的,而因为她的心思灵巧不过所以做起来格外周到而又玲珑。这些琐碎的事情使那女佣人好生忙碌,但也好生崇拜她,因为从前那个舍监是没有这些气派的。“太太!你的东西真多呢!”女佣人忙里偷闲这般惊叹地说。“这算什么呢,你还没有看见我们家里的东西呢。”她回答她,努力想把那些贵族脾气从此以后抛去。“你叫什么?”她便更亲热一层问那女人。“我叫陈妈,太太。”“哦,陈妈,好个老实的人,你是专门来服侍我的吗?”“不,太太,我还要照顾小姐们呢,这个宿舍里一共有八十来个人,只有三个人服侍真是忙不过来呢,不过太太有什么事尽管喊我就是了,我就住在隔壁,如果我不在的时候,就可以喊刘妈,或者金二嫂。”“好吧,你以后当心一点吧,你是个老实人,我很欢喜你的。”章太太对于陈妈的第一印象很为深刻,觉得她很朴俭,很和静,也很健康,她很羡慕她,还有点想仿效她,又使她回想起幼时的一个吴妈,好像自己又回到童年时代的光景,觉得好生安静而没有什么欲念,竟莫名其妙地对于陈妈发生了种亲昵的感情,似乎要和她多说几句话才好。房子的布置已经相安,她便看不过陈妈的劳动,吩咐她去休息一会。她自己也坐到床上去。忽然感到了些疲乏,竟躺了下去。窗子开在那里,房里的空气已经变换,外面几阵清风吹进来,带着花的香气,吹到她的身上,透过她的衣服像洗着她的皮肤一般,她的心灵忽然微微震动,在这空气中觉出一种平静的幸福,回想起两礼拜以前自己那种悲伤实在太可笑,太无谓,更想起那位不原谅她的人,她就起了一种宽宏大量的不愿意追求的念头想道:“好呀,你把我赶了出来也总算称心遂意了吧,你不知道我还是出来的好呢,请看我以后的生活吧!”女学生们已经知道她来了,有许多走到这里来认认她们的舍监先生。她们是极可爱的,亲热得简直把她包围起来了。而且有两位善于言谈的女学生,竟把她看成很相熟的朋友来和她攀谈。她极愿意把自己爱她们的心理表示出来,殷殷勤勤请她们坐,和她们说话,又问学校里的情形,又想竭力使她们知道她是一个怎样的出身,怎样的来历,而且性情是怎样的和气。小君达也来了。他带着一般年轻不济事的普通态度,以先生和侄儿的两重资格立在许多学生和姑母的中间,弄得他极不自然,常常做出局促的姿势。但他也不得不稍事周旋,用不大圆转的话把小姑母的履历介绍给女学生听,又对姑母说以后有什么事情尽管叫陈妈送条子到他那里去,又关照陈妈好好地服侍他的小姑母。这些话他差不多一句一句临时想出来的,说的时候还要等机会,但那机会总不十分好,有些时候他想接着别人的话说下去,但别人的话忽然又急切地来截断了他的话,有些时候他想等别人的话稍些停顿的时候说,但别人忽然都截止,于是他的话就孤孤单单地在响着而得不到别人的应和。至于大家不说话的大空白的时候,他是不敢发言的,因为他当着许多人说话他的舌头就有千斤重,要想独自去劈开那空气是件大难事。全靠章太太的大方态度和巧妙的辞令,没多少时候把这几个学生处理得服服帖帖,她们的眼睛在对着她发着柔光,表示她们十分爱这位舍监先生。为的是要使她自己日后相安于这个地方,先要在这里寻觅出许多好处,她就到各处去看察看察。最得她意的就是那个花园——老实说他们那个花园还没有这样好——吃过晚饭之后,趁那霞光返照的美丽的夕阳中,她就降临到这花园里来。校长先生是个爱形式而又尚好美术的人,所以他能够布置出这样一个校园。他的经济和精神差不多集中在这上面,宁可课堂里的墙壁不勤粉刷而这花园里的草却是常常要剪的。一切布置得都很好,凡是花园里应该有的东西都放了进去,有假山,有树木,有亭子,有花台,就只缺了一点水,这是没有办法,附近地方差不多像沙漠一样尽是旱地,但也终于稍稍补足了这一层缺憾,因为几只角上还有几口井,这虽然面积太小而水也还在地底下,但也可以权当几个小池了。不过老实说起来这花园也不见得完全是他的功劳,天然也帮了一半忙,那些高高立着的树在他没有入人世的时候早已自由自在地生出来了。小姑母的态度最是活泼,精神最是兴奋,声音最是清脆,她这样和大家谈过去的时候,天气已经不早了,外面的雨一直缠缠地落个不休,把这房间里弄得有点模糊了。君达的母亲便忧忧蹙蹙地对秋香说道:“你不去弄夜饭吗,还在这里听什么呢?”“夜饭早弄好了,只等摆出来了。”她温和地回答。“那么去摆出来吧。”“我也去帮她搬一搬。”君达听话听得十分懊恼,趁此机会想脱身,就跟着秋香走出来。秋香知道他跟在她的后面,经过那个屏门转角时,她回过头来笑道:“你今天为了些什么又板着面孔呀?”她说着就用手背掩到嘴上去,大概好半天看了君达的样子觉得好笑。“谁像你一样高兴呢?”君达勉强笑着说。“我有什么高兴呢,我是个丫头!”秋香在前面走着,又把面孔回过来。“啊,你是个丫头,难道我搭过大少爷架子的吗?”君达立定了说。“怎么不坐在那里呢,这里有什么事是你做的呀?”“我不愿意听见那些话。”这时候他们已经走到厨房门口了。秋香忽然想起一月之前君达的举动,她的面孔有点红起来了。“我怕你哩,小少爷,你还是到他们那里去吧。”她说。“在这里在那里不是一样的吗?”他说。“那么请你不要和那天一样。”“唉!你总是这样疑心我。”不久之间晚饭摆出来了。一顿晚饭也不久之间便完了。亲戚们都说了几句亲热的话回去。外面的细雨还没有停止,湿气一阵一阵来摸着厅堂里的各种东西,一盏保险灯显出暗淡的神气,一家人在回忆中寻出些有趣味的话,送过这雨后的黄昏。……第二天晴起来了。久雨后的空气看来分外新鲜,天空澄清得像个无边的碧海,几处停留不动的白云犹之是白石的小岛。这碧海的那一只角,下临着b学校的校园。园中正盛开着多种的花,宿雨未干,像一大簇本来很美丽的东西,薄薄地再加上一层清油,放出奇丽的反光,青枝绿叶,嫩红洁白的分外可爱。蝴蝶在花丛中飞舞,雀儿高跳在枝头鸣着,这是春天已经过去,夏天即刻来临的时候,也像个女子嫩弱的青春已经过去,正是丰肥饱满充分发挥妇人时代的美而分外使人为之心迷目醉的时候。大概是礼拜日吧,那一端被几株垂杨拂着的楼的回廊上,有些女学生在温言低语地谈笑,还有些在小竹竿上晾着手巾,原来她们也像那些小雀儿花蝴蝶一样在赏玩这园里的风光呢。有两部黄包车沿着一道缠好游龙草的竹篱笆缓缓而来,第一部 车子上坐着章太太,第二部车子上坐着小君达先生。女学生彼此低言道:“新舍监先生来了。”第35章 未亡人(3)三这学校是用一个大花园和三座大房子组织起来的。把花园做中心,那三座大房子分三面相对而立着,正面一座作为礼堂课堂以及办公室和其余种种地方。右边一座是男生寄宿舍。左边一座是女生寄宿舍。两者之间就隔着那个大花园。那花园又分为二部,把中间一条大沙道做界限,道的两边有两条盘着绿藤的篱笆像屏障一般立着,那绿屏以右的花园是男学生游憩的区域,绿屏以左的花园是女学生游憩的疆界。但男学生也可以到左边去走走,女学生也可以到右边去坐坐,这是不妨大体的,不过表面上也不得不分明,犹之两个国家的人民尽可以彼此来往,而地图上却明明划着黑线一样的大道理。教员的宿舍却另外在那座正面房子的后面,是另外隔着一块地的。这房子却不如那座主要房子来得好看,虽然也是楼房,颜色并不鲜明,并且落在后面好像仆人常常跟在主人的后面一样,以理而论教员自然不应住这个房子,不过因为这是个私立的学校,校长先生要笼络学生的心,所以把好房子尽量让给送钱给他的学生,等那些问他要钱的教员来住坏房子。小君达的房子就在这一幢里面,而他的房子却是这坏房子里面顶坏的一间,并且塌在那房子的尾上,像只癞狗的尾巴尤其癞得难看一般。外面是这般难看,里面更不消说,所以君达恨他的卧房也不是没有来由的。但是章太太靠着当舍监的理由,人家已经替她在女生宿舍的尽头之处定好一间房子了。并且用块牌子写着她的名字挂在那门口。这房子适当花园尽头之处,是很清静的。章太太走进来的时候,有个女佣人把这房子的门打开。“这个房子还可以吗?太太!”女佣人开头就这样问她,好像大家全知道她是个大来头,诸凡事情都用得着很细心似的。“很好,就这个房子吧,其余的谅来也是差不多的。”章太太随随便便答应她,似乎什么也不计较的神气。这房子在此地很可以算得一间房子的了。但用章太太的眼睛看起来却比她一向住的房子差得多。风格是全然不对的,装饰非常之简单,那房门一开的时候里面就腾出一种霉酸气,地板上浅浅地搁着一层灰尘,不知道被什么虫在上面走过留下几条白痕,整体看来有一种特殊的单薄的感觉,像个贫乏的人掩不了他那虚弱的神气,大概当时盖造的时候贪图省钱和省工夫的缘故。这本来不能合章太太的意,不过她倒并不来计较这些,她对于这次生活的大改变早有了些忏悔的心思,未来的不舒服也早在她意料之中,而她也甘愿服从以后的刻苦生活的。当她从大门进来的时候,看见那一园的花,一园的绿翠,一园的太阳光,以及那天空,那空气,就感到自己成了一个和从前大不相同的人,以后的生活和从前的生活远远地隔了一条鸿沟,以后的生活正在面前生长,以前的生活却向背后退得渺渺茫茫了。她就安排来接受这眼前的生活。那以前的生活是仰给别人的,未来的生活要靠她只手来开辟,她想到这里很有些快活和好奇,就不希望以后的生活能够过得怎样满足,好比那些告老还乡的人一样,只要个人的衣食住稍稍舒服一点,但求温饱就是了。所以她对于这房子以及所有看见的这些东西并没有感到什么不快,倒反存下一个把这房子好好地整顿起来的心。她就来计划布置这个卧房,驱使那女佣人先洗一洗地板,再吩咐去叫人来在墙壁上糊些纸,然后把带来的东西一件一件支配,好比是什么地方应该挂什么,桌子上应该放什么东西,床的地位应该怎么样,这是无论哪个人到了一个地方都会这样做的,而因为她的心思灵巧不过所以做起来格外周到而又玲珑。这些琐碎的事情使那女佣人好生忙碌,但也好生崇拜她,因为从前那个舍监是没有这些气派的。“太太!你的东西真多呢!”女佣人忙里偷闲这般惊叹地说。“这算什么呢,你还没有看见我们家里的东西呢。”她回答她,努力想把那些贵族脾气从此以后抛去。“你叫什么?”她便更亲热一层问那女人。“我叫陈妈,太太。”“哦,陈妈,好个老实的人,你是专门来服侍我的吗?”“不,太太,我还要照顾小姐们呢,这个宿舍里一共有八十来个人,只有三个人服侍真是忙不过来呢,不过太太有什么事尽管喊我就是了,我就住在隔壁,如果我不在的时候,就可以喊刘妈,或者金二嫂。”“好吧,你以后当心一点吧,你是个老实人,我很欢喜你的。”章太太对于陈妈的第一印象很为深刻,觉得她很朴俭,很和静,也很健康,她很羡慕她,还有点想仿效她,又使她回想起幼时的一个吴妈,好像自己又回到童年时代的光景,觉得好生安静而没有什么欲念,竟莫名其妙地对于陈妈发生了种亲昵的感情,似乎要和她多说几句话才好。房子的布置已经相安,她便看不过陈妈的劳动,吩咐她去休息一会。她自己也坐到床上去。忽然感到了些疲乏,竟躺了下去。窗子开在那里,房里的空气已经变换,外面几阵清风吹进来,带着花的香气,吹到她的身上,透过她的衣服像洗着她的皮肤一般,她的心灵忽然微微震动,在这空气中觉出一种平静的幸福,回想起两礼拜以前自己那种悲伤实在太可笑,太无谓,更想起那位不原谅她的人,她就起了一种宽宏大量的不愿意追求的念头想道:“好呀,你把我赶了出来也总算称心遂意了吧,你不知道我还是出来的好呢,请看我以后的生活吧!”女学生们已经知道她来了,有许多走到这里来认认她们的舍监先生。她们是极可爱的,亲热得简直把她包围起来了。而且有两位善于言谈的女学生,竟把她看成很相熟的朋友来和她攀谈。她极愿意把自己爱她们的心理表示出来,殷殷勤勤请她们坐,和她们说话,又问学校里的情形,又想竭力使她们知道她是一个怎样的出身,怎样的来历,而且性情是怎样的和气。小君达也来了。他带着一般年轻不济事的普通态度,以先生和侄儿的两重资格立在许多学生和姑母的中间,弄得他极不自然,常常做出局促的姿势。但他也不得不稍事周旋,用不大圆转的话把小姑母的履历介绍给女学生听,又对姑母说以后有什么事情尽管叫陈妈送条子到他那里去,又关照陈妈好好地服侍他的小姑母。这些话他差不多一句一句临时想出来的,说的时候还要等机会,但那机会总不十分好,有些时候他想接着别人的话说下去,但别人的话忽然又急切地来截断了他的话,有些时候他想等别人的话稍些停顿的时候说,但别人忽然都截止,于是他的话就孤孤单单地在响着而得不到别人的应和。至于大家不说话的大空白的时候,他是不敢发言的,因为他当着许多人说话他的舌头就有千斤重,要想独自去劈开那空气是件大难事。全靠章太太的大方态度和巧妙的辞令,没多少时候把这几个学生处理得服服帖帖,她们的眼睛在对着她发着柔光,表示她们十分爱这位舍监先生。为的是要使她自己日后相安于这个地方,先要在这里寻觅出许多好处,她就到各处去看察看察。最得她意的就是那个花园——老实说他们那个花园还没有这样好——吃过晚饭之后,趁那霞光返照的美丽的夕阳中,她就降临到这花园里来。校长先生是个爱形式而又尚好美术的人,所以他能够布置出这样一个校园。他的经济和精神差不多集中在这上面,宁可课堂里的墙壁不勤粉刷而这花园里的草却是常常要剪的。一切布置得都很好,凡是花园里应该有的东西都放了进去,有假山,有树木,有亭子,有花台,就只缺了一点水,这是没有办法,附近地方差不多像沙漠一样尽是旱地,但也终于稍稍补足了这一层缺憾,因为几只角上还有几口井,这虽然面积太小而水也还在地底下,但也可以权当几个小池了。不过老实说起来这花园也不见得完全是他的功劳,天然也帮了一半忙,那些高高立着的树在他没有入人世的时候早已自由自在地生出来了。小姑母的态度最是活泼,精神最是兴奋,声音最是清脆,她这样和大家谈过去的时候,天气已经不早了,外面的雨一直缠缠地落个不休,把这房间里弄得有点模糊了。君达的母亲便忧忧蹙蹙地对秋香说道:“你不去弄夜饭吗,还在这里听什么呢?”“夜饭早弄好了,只等摆出来了。”她温和地回答。“那么去摆出来吧。”“我也去帮她搬一搬。”君达听话听得十分懊恼,趁此机会想脱身,就跟着秋香走出来。秋香知道他跟在她的后面,经过那个屏门转角时,她回过头来笑道:“你今天为了些什么又板着面孔呀?”她说着就用手背掩到嘴上去,大概好半天看了君达的样子觉得好笑。“谁像你一样高兴呢?”君达勉强笑着说。“我有什么高兴呢,我是个丫头!”秋香在前面走着,又把面孔回过来。“啊,你是个丫头,难道我搭过大少爷架子的吗?”君达立定了说。“怎么不坐在那里呢,这里有什么事是你做的呀?”“我不愿意听见那些话。”这时候他们已经走到厨房门口了。秋香忽然想起一月之前君达的举动,她的面孔有点红起来了。“我怕你哩,小少爷,你还是到他们那里去吧。”她说。“在这里在那里不是一样的吗?”他说。“那么请你不要和那天一样。”“唉!你总是这样疑心我。”不久之间晚饭摆出来了。一顿晚饭也不久之间便完了。亲戚们都说了几句亲热的话回去。外面的细雨还没有停止,湿气一阵一阵来摸着厅堂里的各种东西,一盏保险灯显出暗淡的神气,一家人在回忆中寻出些有趣味的话,送过这雨后的黄昏。……第二天晴起来了。久雨后的空气看来分外新鲜,天空澄清得像个无边的碧海,几处停留不动的白云犹之是白石的小岛。这碧海的那一只角,下临着b学校的校园。园中正盛开着多种的花,宿雨未干,像一大簇本来很美丽的东西,薄薄地再加上一层清油,放出奇丽的反光,青枝绿叶,嫩红洁白的分外可爱。蝴蝶在花丛中飞舞,雀儿高跳在枝头鸣着,这是春天已经过去,夏天即刻来临的时候,也像个女子嫩弱的青春已经过去,正是丰肥饱满充分发挥妇人时代的美而分外使人为之心迷目醉的时候。大概是礼拜日吧,那一端被几株垂杨拂着的楼的回廊上,有些女学生在温言低语地谈笑,还有些在小竹竿上晾着手巾,原来她们也像那些小雀儿花蝴蝶一样在赏玩这园里的风光呢。有两部黄包车沿着一道缠好游龙草的竹篱笆缓缓而来,第一部 车子上坐着章太太,第二部车子上坐着小君达先生。女学生彼此低言道:“新舍监先生来了。”第35章 未亡人(3)三这学校是用一个大花园和三座大房子组织起来的。把花园做中心,那三座大房子分三面相对而立着,正面一座作为礼堂课堂以及办公室和其余种种地方。右边一座是男生寄宿舍。左边一座是女生寄宿舍。两者之间就隔着那个大花园。那花园又分为二部,把中间一条大沙道做界限,道的两边有两条盘着绿藤的篱笆像屏障一般立着,那绿屏以右的花园是男学生游憩的区域,绿屏以左的花园是女学生游憩的疆界。但男学生也可以到左边去走走,女学生也可以到右边去坐坐,这是不妨大体的,不过表面上也不得不分明,犹之两个国家的人民尽可以彼此来往,而地图上却明明划着黑线一样的大道理。教员的宿舍却另外在那座正面房子的后面,是另外隔着一块地的。这房子却不如那座主要房子来得好看,虽然也是楼房,颜色并不鲜明,并且落在后面好像仆人常常跟在主人的后面一样,以理而论教员自然不应住这个房子,不过因为这是个私立的学校,校长先生要笼络学生的心,所以把好房子尽量让给送钱给他的学生,等那些问他要钱的教员来住坏房子。小君达的房子就在这一幢里面,而他的房子却是这坏房子里面顶坏的一间,并且塌在那房子的尾上,像只癞狗的尾巴尤其癞得难看一般。外面是这般难看,里面更不消说,所以君达恨他的卧房也不是没有来由的。但是章太太靠着当舍监的理由,人家已经替她在女生宿舍的尽头之处定好一间房子了。并且用块牌子写着她的名字挂在那门口。这房子适当花园尽头之处,是很清静的。章太太走进来的时候,有个女佣人把这房子的门打开。“这个房子还可以吗?太太!”女佣人开头就这样问她,好像大家全知道她是个大来头,诸凡事情都用得着很细心似的。“很好,就这个房子吧,其余的谅来也是差不多的。”章太太随随便便答应她,似乎什么也不计较的神气。这房子在此地很可以算得一间房子的了。但用章太太的眼睛看起来却比她一向住的房子差得多。风格是全然不对的,装饰非常之简单,那房门一开的时候里面就腾出一种霉酸气,地板上浅浅地搁着一层灰尘,不知道被什么虫在上面走过留下几条白痕,整体看来有一种特殊的单薄的感觉,像个贫乏的人掩不了他那虚弱的神气,大概当时盖造的时候贪图省钱和省工夫的缘故。这本来不能合章太太的意,不过她倒并不来计较这些,她对于这次生活的大改变早有了些忏悔的心思,未来的不舒服也早在她意料之中,而她也甘愿服从以后的刻苦生活的。当她从大门进来的时候,看见那一园的花,一园的绿翠,一园的太阳光,以及那天空,那空气,就感到自己成了一个和从前大不相同的人,以后的生活和从前的生活远远地隔了一条鸿沟,以后的生活正在面前生长,以前的生活却向背后退得渺渺茫茫了。她就安排来接受这眼前的生活。那以前的生活是仰给别人的,未来的生活要靠她只手来开辟,她想到这里很有些快活和好奇,就不希望以后的生活能够过得怎样满足,好比那些告老还乡的人一样,只要个人的衣食住稍稍舒服一点,但求温饱就是了。所以她对于这房子以及所有看见的这些东西并没有感到什么不快,倒反存下一个把这房子好好地整顿起来的心。她就来计划布置这个卧房,驱使那女佣人先洗一洗地板,再吩咐去叫人来在墙壁上糊些纸,然后把带来的东西一件一件支配,好比是什么地方应该挂什么,桌子上应该放什么东西,床的地位应该怎么样,这是无论哪个人到了一个地方都会这样做的,而因为她的心思灵巧不过所以做起来格外周到而又玲珑。这些琐碎的事情使那女佣人好生忙碌,但也好生崇拜她,因为从前那个舍监是没有这些气派的。“太太!你的东西真多呢!”女佣人忙里偷闲这般惊叹地说。“这算什么呢,你还没有看见我们家里的东西呢。”她回答她,努力想把那些贵族脾气从此以后抛去。“你叫什么?”她便更亲热一层问那女人。“我叫陈妈,太太。”“哦,陈妈,好个老实的人,你是专门来服侍我的吗?”“不,太太,我还要照顾小姐们呢,这个宿舍里一共有八十来个人,只有三个人服侍真是忙不过来呢,不过太太有什么事尽管喊我就是了,我就住在隔壁,如果我不在的时候,就可以喊刘妈,或者金二嫂。”“好吧,你以后当心一点吧,你是个老实人,我很欢喜你的。”章太太对于陈妈的第一印象很为深刻,觉得她很朴俭,很和静,也很健康,她很羡慕她,还有点想仿效她,又使她回想起幼时的一个吴妈,好像自己又回到童年时代的光景,觉得好生安静而没有什么欲念,竟莫名其妙地对于陈妈发生了种亲昵的感情,似乎要和她多说几句话才好。房子的布置已经相安,她便看不过陈妈的劳动,吩咐她去休息一会。她自己也坐到床上去。忽然感到了些疲乏,竟躺了下去。窗子开在那里,房里的空气已经变换,外面几阵清风吹进来,带着花的香气,吹到她的身上,透过她的衣服像洗着她的皮肤一般,她的心灵忽然微微震动,在这空气中觉出一种平静的幸福,回想起两礼拜以前自己那种悲伤实在太可笑,太无谓,更想起那位不原谅她的人,她就起了一种宽宏大量的不愿意追求的念头想道:“好呀,你把我赶了出来也总算称心遂意了吧,你不知道我还是出来的好呢,请看我以后的生活吧!”女学生们已经知道她来了,有许多走到这里来认认她们的舍监先生。她们是极可爱的,亲热得简直把她包围起来了。而且有两位善于言谈的女学生,竟把她看成很相熟的朋友来和她攀谈。她极愿意把自己爱她们的心理表示出来,殷殷勤勤请她们坐,和她们说话,又问学校里的情形,又想竭力使她们知道她是一个怎样的出身,怎样的来历,而且性情是怎样的和气。小君达也来了。他带着一般年轻不济事的普通态度,以先生和侄儿的两重资格立在许多学生和姑母的中间,弄得他极不自然,常常做出局促的姿势。但他也不得不稍事周旋,用不大圆转的话把小姑母的履历介绍给女学生听,又对姑母说以后有什么事情尽管叫陈妈送条子到他那里去,又关照陈妈好好地服侍他的小姑母。这些话他差不多一句一句临时想出来的,说的时候还要等机会,但那机会总不十分好,有些时候他想接着别人的话说下去,但别人的话忽然又急切地来截断了他的话,有些时候他想等别人的话稍些停顿的时候说,但别人忽然都截止,于是他的话就孤孤单单地在响着而得不到别人的应和。至于大家不说话的大空白的时候,他是不敢发言的,因为他当着许多人说话他的舌头就有千斤重,要想独自去劈开那空气是件大难事。全靠章太太的大方态度和巧妙的辞令,没多少时候把这几个学生处理得服服帖帖,她们的眼睛在对着她发着柔光,表示她们十分爱这位舍监先生。为的是要使她自己日后相安于这个地方,先要在这里寻觅出许多好处,她就到各处去看察看察。最得她意的就是那个花园——老实说他们那个花园还没有这样好——吃过晚饭之后,趁那霞光返照的美丽的夕阳中,她就降临到这花园里来。校长先生是个爱形式而又尚好美术的人,所以他能够布置出这样一个校园。他的经济和精神差不多集中在这上面,宁可课堂里的墙壁不勤粉刷而这花园里的草却是常常要剪的。一切布置得都很好,凡是花园里应该有的东西都放了进去,有假山,有树木,有亭子,有花台,就只缺了一点水,这是没有办法,附近地方差不多像沙漠一样尽是旱地,但也终于稍稍补足了这一层缺憾,因为几只角上还有几口井,这虽然面积太小而水也还在地底下,但也可以权当几个小池了。不过老实说起来这花园也不见得完全是他的功劳,天然也帮了一半忙,那些高高立着的树在他没有入人世的时候早已自由自在地生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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