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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友 完结+番外》TXT全集下载_12(1 / 1)

“是的。”我说。“那么请你念给我听。”她和前几次一样说,便坐到我的身边来。我从袋里取出那封信,我把它拆开,但是当我还没有开始念,不过单是通篇大略看了一遍时,我的心里便缩紧了,我几乎没有勇气去念它了……他那信上这样说:宝妹如晤:唉唉!宝妹!你知道我在这里要告诉你的是什么呀!唉,我实在不愿意对你说,但也终究不能不对你说的:我现在已经到了最不幸的时候了,同时也便是你的不幸。然而又有什么办法呢,一切都是命该如此,如你往时常常说着的一般,我现在正害着重病,这病似乎不能有好的希望了!我早就想告诉你,但所以一直忍到如今的,实在怕伤了你的心的缘故。唉,我知道你听到这消息一定要伤心得什么似的,但终于瞒不住你的是事实,我能一直忍到临死,一直瞒着你吗?现在只好如实地告诉你,可是,我所希求于你的,也是代你为之祷告的,便是请你不要过分地伤心,因为一切都是命该如此。我这病是前一个礼拜起的,开头是受了一点凉,后来便每天每晚地发烧,以至于到了现在的样子。其实,我这病并非一朝一夕之故,即是在奉天时,你也早知道我时常要生病的,但是这一次的病,不是前几次可比的了!今天医生来,他说:“不要紧,只要等过了年,自然会好起来的。”但是我如何看不出他的面色,而且他这种安慰中显然带着暗示,“过了年,”何必要有这句话呢?自然是不能过年了!唉,唉,还有什么说的呢!其实我是不怕死的,在从前,我一直便对于“生”没有什么留恋,可是现在呀,我一想到你时,我便爱惜我的生命,天哪!我不愿意死,我怎么能够这样死去,我现在看不见你!唉,唉,我是怎样的丢不开你呵!我想:假如我才到这里来时,便或者不会有这个病,假如你现在能够在我的旁边,我这病或者也会好起来,假如我能够到奉天来和你见一见面呀,即便是死,我也甘心了!然而我的天!一切都不如愿,命运阻隔着我们,而且将永远使我们分开了!唉!宝妹!我恐怕不出十天之内便要和你和这世界永远离开了,我盼望你最后一次的来信,我将要抱着你这最后的信等待最后的一个时辰,而且将抱着你这最后的信长眠地下……然而还有甚于我的痛心的便是请你千万不要伤心,千万不要伤心,为了我,同时也为了你自己,千万不要伤心,我虽死我的灵魂是终朝追随在你的身边的,请了,吾妹,前途珍重!爱你的哥哥庭波在最恶劣的一个日子。这便是他在信中说的话!我把它念出来时,在银宝的心里将起怎样的作用我是预料得到的,但是诚如易庭波自己所说,瞒不了的是事实,我便把它念了,我想我又将看见银宝哭了,而且是十分伤心地哭了。可是出乎我意料之外,银宝并没有哭,然而有甚于哭的,我只见她浑身抖索了一阵,面色便死尸般地惨白起来,变得一点表情也没有,几乎像一个白瓷的面孔,也没有特殊的动作,立在那里时,全身像化石般地僵直了。华妈十分吃惊起来了:“怎么说?……”她说,细的眼睛圆睁着,一只粗手便紧紧地一把抓住了床上的帐子。“怎么办呢?又是在青岛!……”我也似乎呆了,朝着她们说。于是只见银宝半晌之后叹出一口气,随即来不及似的扑到床上去,紧紧地抱着被头哭起来。“快别哭,不要紧……”我说,“这是他自己说的话,毛病没有像他说的那样坏……”“反正都一样!我们又不能到青岛去!……”银宝用哭声说,眼泪早已在被头上形成一方湿块了。那时候我也似乎只觉得除开让她去哭以外别无良法了。但是当时我心里好像想去做一点事情,想做什么事情?我自己也说不出,不过是一种没有道理的慌急之气涨满我的胸膛,我不忍离开银宝,但似乎急于想离开她,结末我便一句安慰的话也没有说,竟偷跑似的从她那里出来,离开了潇湘馆。回去之后我便朝那张和易庭波同照的照相望着,我细细地望着他那瘦极了的面孔,入神似地,相面似地去研究他,他真是这么—个不幸到以至于还要短寿的人吗?我不相信。他的疾病重到了那么无可救药的时候了吗?我也不相信。我是知道他的性格的,他的那封信或者由于内心的紧张的缘故?不然是,也是感伤到了极度的缘故?再不然,便是因为过分思念银宝而发出来的叫喊?否则,为什么在我那封信上没有写出那些话来呢?然而这都是不可断定之事,我便打算到青岛去看他,我以为无论他的病到了什么程度,寂寞之于他总不大相宜,那么即使他看不见银宝,有我在那里时或者也会较好一点,至于他的病,我必尽我的能力去看顾他,尽我的希望去希望他好起来。这样决定之后,明天早上我便到会计处去支了些薪水,下午整理了一下行李,到大连去的火车是晚上十一点半,在这守候火车时刻的时候,我方始重新想到银宝那一方面了,我应该去告诉她说我到青岛去吗?我觉得为难不过,然而惟其十分为难才是十分没有办法的事情,我实在不能决定,依然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看看天色已经黑下来了。当那天色已经完全发黑,而我尚未决定依然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的时候,忽然一种敲击玻璃的声音在我的脑后响起来。我回过头去一看,便看见华妈的面孔贴在敷有薄冰的玻璃窗上,嘴巴张开又阖拢,阖拢又张开,正在说话,我心里突然吃惊了。银宝有了意外吗?便急急去开了门。来到外面雪地里。“有了什么?……华妈。”“老爷,银宝姑娘请你去……”那山羊缩头缩脑躲在墙脚边低低说。“什么事?……”“她有话和你商量,请您快点去……”说着便急急先走了。什么事情呢。我随即重新带上了门,跟在她的后面便走。一切还是照常,我带着忧疑的心情,踏进银宝的房门的时候,看见她那白瓷面孔上的无表情的神色和昨天差不多;然而华妈让我走进去时,便把房门紧紧地关上,于是做出一种小心翼翼的神气,是在等银宝姑娘说出重要的话来了。银宝也就坐到我的旁边来,她要说什么话呢?——我想。只见她忽然在那无表情的面孔上破出一痕惨笑,似乎是一种闪光射了出来。“不是为别的事情,我决计和华妈同到青岛去找老易了。”她用十分庄重的声音低低说。她这突如其来的主意简直令我震动了一下,这一句话打在我的耳膜上,我无论如何也不相信是真的:“你和华妈一起到青岛去?(我望一望华妈只见华妈朝我点一点头)你怎么能够去呢?”我稍带着几分急的样子说,实实在在我当时真以为她有了些神经病了。“轻点,”她连忙掩住了我口,“正因为你说的我没有法子到青岛去,我才决计要到青岛去的。”仍然用那种声音和神气说。“真的吗?”我再问一遍。“谁骗你,”她微微恼怒起来,“不过要请你陪我们去,盘费一切我都有。”“那倒不必……”不过我说——当时我已不能不信以为真了,然而我仍然不能不疑惑起来,因为这种私奔的事情虽然常常听见,但似乎都没有实在性,况且又是在那个地方,对着她这么一个女子,事情又来得这样重要,那实在性似乎更来得少了。但是不容我不相信的是她那冷然毅然的面孔,那种阴郁的神气,再加上那种惨然的声音,一切都是明明白白的事实。然而惟其因为是事实,便又有一个困难而且重大的问题在我的脑中盘旋起来,那便是我为着她这私奔的事情,和她此后的前途打算起来了。“依我的意思事情很可以这样办,而并且我正要来对你说我今天要到青岛去看他,你要我同你一路去岂有不答应之理。不过,你这种走法可比不得平常来得那么容易,第一你怎么走出这潇湘馆,即使幸而走了出去,万一被发觉了时,事情岂不更糟糕,并不是我为难,却是替你担忧。其次我还有一句不大好说的话,但在这时候我不能不说的,那就是,请你不要伤心的话,我以为照老易的来信所说,那疾病确是有点凶险,当然我们不能不望他好起来,而他的疾病当然更有好起来的希望,然而,我们万事不能不预先打算一下,假如,或者,设使他有一个不好的时候,你又将怎样办法呢?请你不要疑心我的意思,我和老易的交情你很知道,你和他的交情我更知道,我岂有不希望你们到一处去之理?不过我总觉得你们的事情和平常的事情不同一点,在这情形中要做这种事情更应该谨慎一点,其实我是什么事情都不怕,可是有许多事情确是因为没有仔细的打算后来才后悔的。所以我想还是请你忍耐一下,不必这样急,老易的病我看决无危险,将来的日子长得很,难道你们老是这样离开吗?”我只得这样说,我的意思是非常之矛盾。而心里也是非常之惭愧。但是为着她的前途,我终究不能不这样说。银宝听着我的话半晌不开口,眼睛一直盯着那炉子,我以为她已经被我摇动了,而我却又有点凛凛然,但是在半晌沉默之后,她仍然用阴郁的神气,惨然的声音,而且更毅然决然地钉钉似的说:“你说的都是不错的,可是我不去想着这个了。这完全出于我的自愿,你只要把我送到青岛,以后,我都有办法。”她说时全身大理石般的不动,但是说完之后,我却看见她仿佛打起一个寒噤来。“固然你可以这样,但是华妈呢?”我说。“这也是出于她的自愿,她有一个儿子在上海做生意,她早就想回南了,如果她不能在青岛,就一直回南。”话说到这里,似乎已经不容我再说下去了,也不知道由于何种理由和激动,我也觉得无须再说下去了。并且忽然涨满在我心头的是一种义愤之气和感激之情,我的感情便潮水似的漫过了理智的种种算计。我十分惭愧地感到银宝比我伟大得多,勇敢得多,一转念之间便忽然把那认为异常困难的全盘丢掉。而且近乎迷信的是觉得既然有了银宝的这种的决心,那易庭波的病便无论如何也不会到最坏的地步,几乎已经“一定康健”了。而对于银宝,这种私奔的事情便好像也会一定成功,决不会遇见什么阻碍,我恍惚中似乎看见那种事情在这世界上到处都有,而且没有一个不是成功的。而且又以为凡人要想从这一个境地转到另外一个境地去也莫不是由于这一种大胆的决心,有了这大胆的决心,其余的所谓阻碍便渺小得像砂石一般,那许多不幸中之大幸之事正好像一件一件分明地展在我的眼前,那么人家既然都会那样侥幸成功,又安见得对于银宝会独独不幸?又安见对于易庭波会不幸呢?于是我一面用恭敬的态度望一望华妈,在看见她那愚蠢而又毅然的表情之时,便用出于感情的大胆的卤莽态度把头倔强地摆一摆道:“既然这样很可以这样做!”我这样决定之后事情便已决定了,事情便在明天,我不再耽搁,立即出了潇湘馆。我的腿里好像有了种奇怪的力量,弄得步伐如飞的一般,轻快地跳也似的绕过南市场那个圈子的时候,望见寒夜中的明星似乎都竭全力在向青岛那方面放出毫光,而且一看到那所有的妓楼,便仿佛看见许多姑娘们都疯了似的从那高楼之上跳下来了。但是我究竟不是个生而大胆的人,一出南市场被那迎面的朔风扑了一下之后,我惟恐自己又胆馁起来,当夜不敢在家里歇宿,便决计带了银钱到日本站火车站附近的日本旅馆中去租了一个卧房。又想早点使易庭波安慰起见,当夜到日本电报局里去送一个电报给易庭波。之后,便一个人叫了些酒菜在旅馆里喝着。在那感动的醉醺醺的激荡之中,我大概是红着面孔用拳头搁在一个桌子上,而腿便绿林英雄似的跷起在椅子上,仿佛看见自己的脚上穿着绣花的薄底快靴,头上打着一个英雄结,而背上正斜插一把单刀,准备施展出我那飞檐走壁之能,和那所谓赃官污吏的公差们的铁尺来决一死战,同时浮在我面前的银宝的面孔也像照相放大似的而且又庄严又伟大起来,便是那山羊面孔的额角上也似乎透出一片忠心赤胆的红色光芒,我的感情十分汹涌,又忽然想替她们做起诗来了。一宿是这样过去,第二天的奉天又下着漫天大雪,从十二点钟起我便用出不怕寒冷的毅力,并且也做得像铜像似的挺立在火车站的前面,在那乱琼碎玉似的满城雪花的景象之中,等待那“红拂”(我当时这样想)的车子来到。由于我那急性的等待,每一部马车来到时便使我的心头跳了一下,而且用猜想的眼睛时时看见一部马车夹在别的许多马车之间停下,于是黑色的皮篷拉开,露出银宝的冰冷的面孔,再是愚拙而一致到底的山羊的面孔……我一面又望着那几条日本人手造起来想在世界上出风头似的高房阔路笔直崭齐的大道,在灰沉沉的天空底下俱像银装粉砌似的,又像是一个伟大的结婚的殿堂,那雪花正是从上帝的手中撒下来的五彩纸碎一般;但我同时又恍惚如身在梦中,不相信那一切的遭遇都是真实,看着那分明的现实的世界,对着那许多蚂蚁似的,在短促的所谓百年人寿之中为着人事而兢兢业业冒着雪花赶向火车站来的人们,不相信这一段故事有实在性,几乎完全是罗曼斯,是理想,也似乎是我随心所欲捏造出来的事情了。而当那梦也似的等待之际我脑中又描画出两轴不同的图像来:其一是易庭波骨瘦的身体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而一只巨大的黑蝙蝠的翅膀似乎从屋梁上伸下来快要盖没了他,于是他那瘦极了的面孔上的悲苦极了的眼睛,正用挣扎的微光瞪视着,像在咬啮悲厄的运命……又其一则是在碧海之滨,苍天之下,田禾与树林之间有一所房子,其中生活着易庭波和银宝姑娘,在过着幸福的日子……我自言自语地说道:“看你们的命运吧!看你们的命运吧!”而这所谓命运者又好像是全人类的命运一般。第32章 双影(10)十可是不料等到相当的时候我不见银宝和华妈到来,而大雪则下得分外的浓密,似乎想把那奉天掩埋了。给我那样一个莫过于此的大失望,而更有比那失望尤其厉害的便是我惊骇了!我以为银宝出了乱子了!但是惟其因为惊骇乃使我不敢打到潇湘馆去的主意,然而我又不能一辈子立在火车站上,而且也不能跳上火车,单独到青岛去看易庭波。在那一天我只得权且回到自己住的地方,说不出的着急,而结果也无非仍然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然而我当然要苦思起来了。像挑着一肩重担的一般,易庭波和银宝姑娘各自重重地挂在扁担的两端。乱七八糟的思路尽向最不幸的情形去描写,而因为越描写得厉害乃越是困苦。在那当时的目前应该快点到潇湘馆去看看情形吗?我这同谋合伙的人绝对不敢去;自己一个人到青岛去吗?可是不知道银宝是怎样的情形。苦思到两个钟头之后我才得了一个急智,我打电话到潇湘馆去,用别人的名字去请华妈来说话。正确地听到是那山羊的声音时,我便说:“我是x——怎么回事?你们?——我已经从日本站买了东西回来了——那事情,不成吗?”“没有法儿办——不巧——要账的——只差一点钟——他妈的——而且了不得——哭!”听筒里的山羊说。虽然因为秘密之故说得不痛快,我已经知道那种情形了。“那么——拉倒了?”“且等一天看——我有电话来。”我感到世界上的事情过于麻烦了,我不禁焦躁起来,但是也只好且等一天看。两个一天积起来已经是等了两天了,潇湘馆却没有电话来。我有几次想走去看一看,不知怎么总是不敢去,而尤其于我最觉得害怕的,我那勇气和侠气,受了三天的磨折,快要消去了。在决定一个人上青岛去的晚上过了之后的早晨,邮差便用慌急的声音来打我的大门。等我从暖和的室子里走出去的时候,知道是易庭波寄来的挂号信。当我接到那封信,不知道由于寒冷之故还是别的道理呢?我的手忽然抖起来了。我同时祷祝同时拆开来看时。看!我的朋友!第一句话不得不使你吃惊的我已经完了!我已经走尽了人世的道路了!我知道不到明天便死了!我感到活人所感不到的疲倦,死之于我倒也很有益处的!但是我也有活人所说不出的恨!我此后将不能再做活人,而活着时却没有得到过快活!然而你却莫为我伤心,这是命该如此,而且你将来也一定会死的。假如死了之后仍然像活着,我们可以在死的世界里照常做朋友!我不能多说话,唯一希望于你的,在我死了之后,在你未死之前,请常常想到我!我不能多说话,你接到这信的时候,我已经死了!——在我的心上有一个死了的美人,不知道是男子还是女子?躺在黑色穹窿的天盖底下,从黑衾中伸出它的面孔。潮水似的平静,月光似的皓白。一朵百合花覆在它的面上,和它的灰色的嘴唇亲吻。有黑色的香气!有空虚的甜味!有渺远的慰藉!安息吧!永远的安息!永远的死的美丽!我不能多说话,朋友!请了!前途珍重!你不能再见的朋友易庭波。我看了这封信之后只觉得浑身冷了一阵,不知道怎样做才好,便又重新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一会儿我重新立起来,再去朝他那照相呆呆地望着。他那瘦极了的面孔仍然是那副神气,但仿佛已经罩上了一层死的面网了,啊呀!你真是这样一个不幸到以至于还要短寿的人吗?我不愿意相信!你真的已经死了吗?我还是不愿意相信!这是你写出来的信吗?我还是不愿意相信!然而我又不能不相信,我内心中已经决定他死了!我想象中已经看见他直挺挺地死在床上了!我觉得不能不哭出来了!同时我又急急地拿了那封信,便往外面走。是否要去告诉银宝姑娘?我应不应该去告诉她?当时连自己也不明白,只顾走向潇湘馆去。但是我刚好转了一个弯,还没有走进南市场那个圈子的时候,只见远远地那华妈在雪地里踉踉跄跄走过来。“已经来不及的了!他已经死了!”我心里苦痛地这样说,一面走上去。华妈来到我的面前,我便说:“易老爷已经死了!这便怎样好?”一面紧紧地捏着那封信,只见她面色大变,张口结舌……“这便是他临死时写起来的信,”我接着说。“啊呀我的天!想不到有这种事,我正要来告诉你,银宝姑娘也死了!……”只见她喊也似的说。“她说了什么!”我心里说,听到她那句话的时候的我几乎双足离开了雪地,跳将起来了。但同时我也似乎昏聩了。我不相信会遭逢到这种事情,这事情是这样近乎离奇怪诞而结末又是那样的悲惨,我又像走进了梦境了,我在那模糊中看见头上广漠的灰色的天,地上的炫眼的明亮的雪,我不向前面走也不向后面退,呆立在那里……但那时候华妈明明白白在我旁边说:“谁也没有知道,她昨天还是活泼鲜跳的,可是今天死了!……”“怎么会死了的呢?”“吃了生鸦片!”“为什么要寻短见?”“要账的……而且心里也急……”当时我虽则和她这样一问一答似的说,事实上我却没有十分听清楚她的话,也不十分记得自己说了些什么话,在那说不出的模糊而且慌乱之中只有一个较为清晰的思想是想去看一看已经死了的银宝姑娘。而结末我便看见了,我和华妈一起走到潇湘馆,跑进她房里的时候,我看见一盏点在一个死了的脑袋旁边的豆油灯,它那微微的黄光照出一张挺着四根黑铁柱子的床,帐子是没有了,在那床上白色的被单上面,另有一条白色被单直直地覆着,而这直直地覆着的下面,是一个挺直的人,便是已经死了的银宝姑娘!虽然事实上她已经死了,我却还在把她当做活的一样看——当时我的心意上十分疑惑,我不相信一个人这样容易死,为什么一个人会死呢?为什么这样就叫做死呢?为什么死和活便竟是这样的不同?——可是她分明已经死了!不会说话而且不会动,她那盖在白被单之下的身体,看来已经比活着时瘦小得多了,她那端正地枕在枕头上被豆油灯照着半个面孔的面孔,比活着时更显苍白了,冰冷了,这才完全像白瓷一样,完全没有表情,完全像一个大理石的雕刻,完全是死了!在那时候,这么一来已经用不着我去做什么事情了,我也无从去对哪一个人说一两句话了,易庭波是死了!银宝姑娘也死了!结末我又只得从潇湘馆出来了!但当时我心意上只觉得说不出的慌乱,仿佛身体不是我自己似的,要想立刻到青岛去,但又不愿意离开奉天,要想回到自己住的地方,但又似乎立在南市场那个圈子里比较好一点,一句话说完,我对于我自己也一点没有办法,而且当时心意上又十二分的疑惑起来,正像那一天立在火车站前面时的情形一样,我望着那一切现实的现象,却陷入一种做梦似的发痴似的心境中去了。我那遭逢的一切都是真的吗?不大像!都是假的吗?明明是那样!世界上哪能有这样的事情?而这事情又偏偏来到我的经验中?为什么我在那古老的奉天会认得易庭波那么一个朋友?银宝那么一个妓女?而易庭波和银宝又会那么认真得起来?而忽然又都这样死?我越想越模糊,一会儿以为他们还活着,一会儿以为自己也死了,我对于那看出来的世界是真是假也分辨不清了。同时又好像预先就知道他们有这种结果似的,好像在认识他们之初,便料到有这样的事,好像易庭波那种男子应该死在青岛,银宝那种女子应该死在潇湘馆的一般。那天我整整糊涂了一天,到黄昏时候感到十分疲倦,很早就上了床。不久之后我模模糊糊睡了过去,忽然便梦魇起来,我梦中觉得周身坚硬,不能动转,有一样沉重的东西压着我的喉咙,使我透不出气而近乎闷死,我在窒闷之中挣扎叫喊,但是举不起手,发不出声音,一忽间我又好像蛇也似的挣扎起来,沿着板壁拼命地爬动,正像有一样比无论什么都可怕的恐怖或者是逼迫钳制着我,而我正想用全力挣脱出来似的。我异常地难过,但不久便呻吟地醒过来了。醒过来时便又想起了他们,想起了他们便又想了他们的死,我心里一面为着梦中的恐怖跳动不已,一面说道:“他们死了!他们死了!”同时我又想起一片死的境地,但这又似乎出奇的美丽,似乎与其说这生的热闹的世界来得光明可爱,不如说那死的沉寂的世界来得渺远无疆。……这段故事写到这里似乎也大可以截止了。自从他们死了之后,在一个月以后的早春时候,我也在那机关里解了职,回到南边来了。在银宝死了之后,我又到潇湘馆去了一次,送她下了棺材,也看见她那棺材从潇湘馆抬出来,抬到南市场后面的一块荒地上去掩埋了,这时候我还记得有一黄土堆在那冰团雪块一望无际的平原之上。至于易庭波当时我虽则起了几次到青岛去的念头,但都因为别的事情打扰,终于没有去得成。我所能够看见他的便是他同我一起照的一个照相,到现在还挂在我这里的墙头上。当我从奉天回南边来,轮船经过青岛的时候,我很想到青岛去看一看情形。但轮船既没有在青岛靠岸,我这志愿也终于成了一种空想。在我想象中,也只有一黄土堆在那没有冰团雪块而同是一望无际的平原之上,现在我已经在南边了。因为过着一种慌张的糊涂的日子,往往岁月也会忘记的我,仿佛离开那时候已经很远很远了,在一直过到如今的渺茫的时日中,对于他们的怀念有时确也完全忘记,但有时候也终究要怀念起来的。不过也因为时间的磨琢又因为人事的麻烦,对于他们的感情和印象也不免逐渐淡薄,并且模糊,以至于有时候觉得像梦中遇到的一般,又好像完全没有这么一回事,不过是我的多感的神经在幻想中捏造出来的一般。所以我现在这样记叙起来之后,通篇看自己也觉得这一些经过有点近乎理想,然而不管它是理想是事实,我还是十分怀念的,而且因为这种怀念,也觉得世界上的事情都是无可奈何,同时我的精神也总要陷入做着梦的发痴似的状态,这状态或者是一种病的状态吧?一九二八年之新 在上海第33章 未亡人(1)一天气真有一定的规矩,到了黄梅时节就整天整天地下着雨,近来这黄梅的雨连绵着下了几天了,人一看到这种天气就要烦闷。年轻的小君达躺在自己的床上。他刚上了课下来,精神很是疲乏,但脑筋却扰乱得非凡,全身的血液和晚上不能成寐的虚弱人一样尽在往上面涌,他不住地想,无可摆布地想,想他未来的前途,想得很是忧心。这是他的常态,一天总要经过这么一次,或者还有几次的时候。他已经过去的历史是不大顺遂的,他受尽了贫穷的折磨,吃尽了一切没有钱的苦楚和羞辱,把他的心也几乎磨烂,胆也几乎吓破了。他常常暗自替自己算命,把以往之事推测将来,以为自己是个最命苦的人,而这苦命一定要跟随他一世的了。他想来想去想得很是害怕,往往在极平和的空气中找出烦恼来,为未来的黑暗的前途而战栗,弄得他的精神很是苦恼,好像某一处神经已经有了病的样子。仔细考察他的家谱,他倒还是个仕宦的后裔,他的祖父在广东做过两任不十分大的官,受过许多亲族朋友的敬仰,但他的宦囊并没有饱满过,所以他死的时候君达的父亲懊恼自己空做了一个官的儿子,家业已经不足以使亲族朋友们注意了。至于小君达呢,这不幸的第三代的人自然更没有闻到一点什么气息,他成了个平民,而且竟是个贫民。现在他的父亲和母亲住在a路。他自从在这个学校里毕业之后,正在恐慌着谋事的时候,校长先生就利用他这一点怯生生的心理,再用“师生情谊”的美名称请他在母校任职,送他一张几乎没有空白的课程表,再说明每月送他二十块大洋钱。在客气方面说来这一点真算不了什么的。这在素寡交游,刚刚毕业而正在急于谋事的小君达看起来,这真是校长先生看得起他之处,并且是赐给他的大恩泽,就不能不感激得几乎流出眼泪,拜受了校长先生的聘约。但是这一点校长先生的大恩荣却不能弥补小君达的生活。他的母亲因为病的关系常常不离床,父亲一天到晚举着一根烟枪在一盏小灯上吹出那刺刺之声来,沉醉在那补养身体的滋膏里了,也是常常不离床。他们见君达吃尽了千辛万苦才挣到现在这一点小报酬,气愤起来时,老年人的肝火就顾不到亲生的爱儿了。君达不克尽其孝道,只好住在学校里,一来家里少一个年轻人吃饭,二来可以省下不少车资,这省下来的就可以买药买老土,然而只好算贴补。在那一天我只得权且回到自己住的地方,说不出的着急,而结果也无非仍然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然而我当然要苦思起来了。像挑着一肩重担的一般,易庭波和银宝姑娘各自重重地挂在扁担的两端。乱七八糟的思路尽向最不幸的情形去描写,而因为越描写得厉害乃越是困苦。在那当时的目前应该快点到潇湘馆去看看情形吗?我这同谋合伙的人绝对不敢去;自己一个人到青岛去吗?可是不知道银宝是怎样的情形。苦思到两个钟头之后我才得了一个急智,我打电话到潇湘馆去,用别人的名字去请华妈来说话。正确地听到是那山羊的声音时,我便说:“我是x——怎么回事?你们?——我已经从日本站买了东西回来了——那事情,不成吗?”“没有法儿办——不巧——要账的——只差一点钟——他妈的——而且了不得——哭!”听筒里的山羊说。虽然因为秘密之故说得不痛快,我已经知道那种情形了。“那么——拉倒了?”“且等一天看——我有电话来。”我感到世界上的事情过于麻烦了,我不禁焦躁起来,但是也只好且等一天看。两个一天积起来已经是等了两天了,潇湘馆却没有电话来。我有几次想走去看一看,不知怎么总是不敢去,而尤其于我最觉得害怕的,我那勇气和侠气,受了三天的磨折,快要消去了。在决定一个人上青岛去的晚上过了之后的早晨,邮差便用慌急的声音来打我的大门。等我从暖和的室子里走出去的时候,知道是易庭波寄来的挂号信。当我接到那封信,不知道由于寒冷之故还是别的道理呢?我的手忽然抖起来了。我同时祷祝同时拆开来看时。看!我的朋友!第一句话不得不使你吃惊的我已经完了!我已经走尽了人世的道路了!我知道不到明天便死了!我感到活人所感不到的疲倦,死之于我倒也很有益处的!但是我也有活人所说不出的恨!我此后将不能再做活人,而活着时却没有得到过快活!然而你却莫为我伤心,这是命该如此,而且你将来也一定会死的。假如死了之后仍然像活着,我们可以在死的世界里照常做朋友!我不能多说话,唯一希望于你的,在我死了之后,在你未死之前,请常常想到我!我不能多说话,你接到这信的时候,我已经死了!——在我的心上有一个死了的美人,不知道是男子还是女子?躺在黑色穹窿的天盖底下,从黑衾中伸出它的面孔。潮水似的平静,月光似的皓白。一朵百合花覆在它的面上,和它的灰色的嘴唇亲吻。有黑色的香气!有空虚的甜味!有渺远的慰藉!安息吧!永远的安息!永远的死的美丽!我不能多说话,朋友!请了!前途珍重!你不能再见的朋友易庭波。我看了这封信之后只觉得浑身冷了一阵,不知道怎样做才好,便又重新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一会儿我重新立起来,再去朝他那照相呆呆地望着。他那瘦极了的面孔仍然是那副神气,但仿佛已经罩上了一层死的面网了,啊呀!你真是这样一个不幸到以至于还要短寿的人吗?我不愿意相信!你真的已经死了吗?我还是不愿意相信!这是你写出来的信吗?我还是不愿意相信!然而我又不能不相信,我内心中已经决定他死了!我想象中已经看见他直挺挺地死在床上了!我觉得不能不哭出来了!同时我又急急地拿了那封信,便往外面走。是否要去告诉银宝姑娘?我应不应该去告诉她?当时连自己也不明白,只顾走向潇湘馆去。但是我刚好转了一个弯,还没有走进南市场那个圈子的时候,只见远远地那华妈在雪地里踉踉跄跄走过来。“已经来不及的了!他已经死了!”我心里苦痛地这样说,一面走上去。华妈来到我的面前,我便说:“易老爷已经死了!这便怎样好?”一面紧紧地捏着那封信,只见她面色大变,张口结舌……“这便是他临死时写起来的信,”我接着说。“啊呀我的天!想不到有这种事,我正要来告诉你,银宝姑娘也死了!……”只见她喊也似的说。“她说了什么!”我心里说,听到她那句话的时候的我几乎双足离开了雪地,跳将起来了。但同时我也似乎昏聩了。我不相信会遭逢到这种事情,这事情是这样近乎离奇怪诞而结末又是那样的悲惨,我又像走进了梦境了,我在那模糊中看见头上广漠的灰色的天,地上的炫眼的明亮的雪,我不向前面走也不向后面退,呆立在那里……但那时候华妈明明白白在我旁边说:“谁也没有知道,她昨天还是活泼鲜跳的,可是今天死了!……”“怎么会死了的呢?”“吃了生鸦片!”“为什么要寻短见?”“要账的……而且心里也急……”当时我虽则和她这样一问一答似的说,事实上我却没有十分听清楚她的话,也不十分记得自己说了些什么话,在那说不出的模糊而且慌乱之中只有一个较为清晰的思想是想去看一看已经死了的银宝姑娘。而结末我便看见了,我和华妈一起走到潇湘馆,跑进她房里的时候,我看见一盏点在一个死了的脑袋旁边的豆油灯,它那微微的黄光照出一张挺着四根黑铁柱子的床,帐子是没有了,在那床上白色的被单上面,另有一条白色被单直直地覆着,而这直直地覆着的下面,是一个挺直的人,便是已经死了的银宝姑娘!虽然事实上她已经死了,我却还在把她当做活的一样看——当时我的心意上十分疑惑,我不相信一个人这样容易死,为什么一个人会死呢?为什么这样就叫做死呢?为什么死和活便竟是这样的不同?——可是她分明已经死了!不会说话而且不会动,她那盖在白被单之下的身体,看来已经比活着时瘦小得多了,她那端正地枕在枕头上被豆油灯照着半个面孔的面孔,比活着时更显苍白了,冰冷了,这才完全像白瓷一样,完全没有表情,完全像一个大理石的雕刻,完全是死了!在那时候,这么一来已经用不着我去做什么事情了,我也无从去对哪一个人说一两句话了,易庭波是死了!银宝姑娘也死了!结末我又只得从潇湘馆出来了!但当时我心意上只觉得说不出的慌乱,仿佛身体不是我自己似的,要想立刻到青岛去,但又不愿意离开奉天,要想回到自己住的地方,但又似乎立在南市场那个圈子里比较好一点,一句话说完,我对于我自己也一点没有办法,而且当时心意上又十二分的疑惑起来,正像那一天立在火车站前面时的情形一样,我望着那一切现实的现象,却陷入一种做梦似的发痴似的心境中去了。我那遭逢的一切都是真的吗?不大像!都是假的吗?明明是那样!世界上哪能有这样的事情?而这事情又偏偏来到我的经验中?为什么我在那古老的奉天会认得易庭波那么一个朋友?银宝那么一个妓女?而易庭波和银宝又会那么认真得起来?而忽然又都这样死?我越想越模糊,一会儿以为他们还活着,一会儿以为自己也死了,我对于那看出来的世界是真是假也分辨不清了。同时又好像预先就知道他们有这种结果似的,好像在认识他们之初,便料到有这样的事,好像易庭波那种男子应该死在青岛,银宝那种女子应该死在潇湘馆的一般。那天我整整糊涂了一天,到黄昏时候感到十分疲倦,很早就上了床。不久之后我模模糊糊睡了过去,忽然便梦魇起来,我梦中觉得周身坚硬,不能动转,有一样沉重的东西压着我的喉咙,使我透不出气而近乎闷死,我在窒闷之中挣扎叫喊,但是举不起手,发不出声音,一忽间我又好像蛇也似的挣扎起来,沿着板壁拼命地爬动,正像有一样比无论什么都可怕的恐怖或者是逼迫钳制着我,而我正想用全力挣脱出来似的。我异常地难过,但不久便呻吟地醒过来了。醒过来时便又想起了他们,想起了他们便又想了他们的死,我心里一面为着梦中的恐怖跳动不已,一面说道:“他们死了!他们死了!”同时我又想起一片死的境地,但这又似乎出奇的美丽,似乎与其说这生的热闹的世界来得光明可爱,不如说那死的沉寂的世界来得渺远无疆。……这段故事写到这里似乎也大可以截止了。自从他们死了之后,在一个月以后的早春时候,我也在那机关里解了职,回到南边来了。在银宝死了之后,我又到潇湘馆去了一次,送她下了棺材,也看见她那棺材从潇湘馆抬出来,抬到南市场后面的一块荒地上去掩埋了,这时候我还记得有一黄土堆在那冰团雪块一望无际的平原之上。至于易庭波当时我虽则起了几次到青岛去的念头,但都因为别的事情打扰,终于没有去得成。我所能够看见他的便是他同我一起照的一个照相,到现在还挂在我这里的墙头上。当我从奉天回南边来,轮船经过青岛的时候,我很想到青岛去看一看情形。但轮船既没有在青岛靠岸,我这志愿也终于成了一种空想。在我想象中,也只有一黄土堆在那没有冰团雪块而同是一望无际的平原之上,现在我已经在南边了。因为过着一种慌张的糊涂的日子,往往岁月也会忘记的我,仿佛离开那时候已经很远很远了,在一直过到如今的渺茫的时日中,对于他们的怀念有时确也完全忘记,但有时候也终究要怀念起来的。不过也因为时间的磨琢又因为人事的麻烦,对于他们的感情和印象也不免逐渐淡薄,并且模糊,以至于有时候觉得像梦中遇到的一般,又好像完全没有这么一回事,不过是我的多感的神经在幻想中捏造出来的一般。所以我现在这样记叙起来之后,通篇看自己也觉得这一些经过有点近乎理想,然而不管它是理想是事实,我还是十分怀念的,而且因为这种怀念,也觉得世界上的事情都是无可奈何,同时我的精神也总要陷入做着梦的发痴似的状态,这状态或者是一种病的状态吧?一九二八年之新 在上海第33章 未亡人(1)一天气真有一定的规矩,到了黄梅时节就整天整天地下着雨,近来这黄梅的雨连绵着下了几天了,人一看到这种天气就要烦闷。年轻的小君达躺在自己的床上。他刚上了课下来,精神很是疲乏,但脑筋却扰乱得非凡,全身的血液和晚上不能成寐的虚弱人一样尽在往上面涌,他不住地想,无可摆布地想,想他未来的前途,想得很是忧心。这是他的常态,一天总要经过这么一次,或者还有几次的时候。他已经过去的历史是不大顺遂的,他受尽了贫穷的折磨,吃尽了一切没有钱的苦楚和羞辱,把他的心也几乎磨烂,胆也几乎吓破了。他常常暗自替自己算命,把以往之事推测将来,以为自己是个最命苦的人,而这苦命一定要跟随他一世的了。他想来想去想得很是害怕,往往在极平和的空气中找出烦恼来,为未来的黑暗的前途而战栗,弄得他的精神很是苦恼,好像某一处神经已经有了病的样子。仔细考察他的家谱,他倒还是个仕宦的后裔,他的祖父在广东做过两任不十分大的官,受过许多亲族朋友的敬仰,但他的宦囊并没有饱满过,所以他死的时候君达的父亲懊恼自己空做了一个官的儿子,家业已经不足以使亲族朋友们注意了。至于小君达呢,这不幸的第三代的人自然更没有闻到一点什么气息,他成了个平民,而且竟是个贫民。现在他的父亲和母亲住在a路。他自从在这个学校里毕业之后,正在恐慌着谋事的时候,校长先生就利用他这一点怯生生的心理,再用“师生情谊”的美名称请他在母校任职,送他一张几乎没有空白的课程表,再说明每月送他二十块大洋钱。在客气方面说来这一点真算不了什么的。这在素寡交游,刚刚毕业而正在急于谋事的小君达看起来,这真是校长先生看得起他之处,并且是赐给他的大恩泽,就不能不感激得几乎流出眼泪,拜受了校长先生的聘约。但是这一点校长先生的大恩荣却不能弥补小君达的生活。他的母亲因为病的关系常常不离床,父亲一天到晚举着一根烟枪在一盏小灯上吹出那刺刺之声来,沉醉在那补养身体的滋膏里了,也是常常不离床。他们见君达吃尽了千辛万苦才挣到现在这一点小报酬,气愤起来时,老年人的肝火就顾不到亲生的爱儿了。君达不克尽其孝道,只好住在学校里,一来家里少一个年轻人吃饭,二来可以省下不少车资,这省下来的就可以买药买老土,然而只好算贴补。在那一天我只得权且回到自己住的地方,说不出的着急,而结果也无非仍然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然而我当然要苦思起来了。像挑着一肩重担的一般,易庭波和银宝姑娘各自重重地挂在扁担的两端。乱七八糟的思路尽向最不幸的情形去描写,而因为越描写得厉害乃越是困苦。在那当时的目前应该快点到潇湘馆去看看情形吗?我这同谋合伙的人绝对不敢去;自己一个人到青岛去吗?可是不知道银宝是怎样的情形。苦思到两个钟头之后我才得了一个急智,我打电话到潇湘馆去,用别人的名字去请华妈来说话。正确地听到是那山羊的声音时,我便说:“我是x——怎么回事?你们?——我已经从日本站买了东西回来了——那事情,不成吗?”“没有法儿办——不巧——要账的——只差一点钟——他妈的——而且了不得——哭!”听筒里的山羊说。虽然因为秘密之故说得不痛快,我已经知道那种情形了。“那么——拉倒了?”“且等一天看——我有电话来。”我感到世界上的事情过于麻烦了,我不禁焦躁起来,但是也只好且等一天看。两个一天积起来已经是等了两天了,潇湘馆却没有电话来。我有几次想走去看一看,不知怎么总是不敢去,而尤其于我最觉得害怕的,我那勇气和侠气,受了三天的磨折,快要消去了。在决定一个人上青岛去的晚上过了之后的早晨,邮差便用慌急的声音来打我的大门。等我从暖和的室子里走出去的时候,知道是易庭波寄来的挂号信。当我接到那封信,不知道由于寒冷之故还是别的道理呢?我的手忽然抖起来了。我同时祷祝同时拆开来看时。看!我的朋友!第一句话不得不使你吃惊的我已经完了!我已经走尽了人世的道路了!我知道不到明天便死了!我感到活人所感不到的疲倦,死之于我倒也很有益处的!但是我也有活人所说不出的恨!我此后将不能再做活人,而活着时却没有得到过快活!然而你却莫为我伤心,这是命该如此,而且你将来也一定会死的。假如死了之后仍然像活着,我们可以在死的世界里照常做朋友!我不能多说话,唯一希望于你的,在我死了之后,在你未死之前,请常常想到我!我不能多说话,你接到这信的时候,我已经死了!——在我的心上有一个死了的美人,不知道是男子还是女子?躺在黑色穹窿的天盖底下,从黑衾中伸出它的面孔。潮水似的平静,月光似的皓白。一朵百合花覆在它的面上,和它的灰色的嘴唇亲吻。有黑色的香气!有空虚的甜味!有渺远的慰藉!安息吧!永远的安息!永远的死的美丽!我不能多说话,朋友!请了!前途珍重!你不能再见的朋友易庭波。我看了这封信之后只觉得浑身冷了一阵,不知道怎样做才好,便又重新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一会儿我重新立起来,再去朝他那照相呆呆地望着。他那瘦极了的面孔仍然是那副神气,但仿佛已经罩上了一层死的面网了,啊呀!你真是这样一个不幸到以至于还要短寿的人吗?我不愿意相信!你真的已经死了吗?我还是不愿意相信!这是你写出来的信吗?我还是不愿意相信!然而我又不能不相信,我内心中已经决定他死了!我想象中已经看见他直挺挺地死在床上了!我觉得不能不哭出来了!同时我又急急地拿了那封信,便往外面走。是否要去告诉银宝姑娘?我应不应该去告诉她?当时连自己也不明白,只顾走向潇湘馆去。但是我刚好转了一个弯,还没有走进南市场那个圈子的时候,只见远远地那华妈在雪地里踉踉跄跄走过来。“已经来不及的了!他已经死了!”我心里苦痛地这样说,一面走上去。华妈来到我的面前,我便说:“易老爷已经死了!这便怎样好?”一面紧紧地捏着那封信,只见她面色大变,张口结舌……“这便是他临死时写起来的信,”我接着说。“啊呀我的天!想不到有这种事,我正要来告诉你,银宝姑娘也死了!……”只见她喊也似的说。“她说了什么!”我心里说,听到她那句话的时候的我几乎双足离开了雪地,跳将起来了。但同时我也似乎昏聩了。我不相信会遭逢到这种事情,这事情是这样近乎离奇怪诞而结末又是那样的悲惨,我又像走进了梦境了,我在那模糊中看见头上广漠的灰色的天,地上的炫眼的明亮的雪,我不向前面走也不向后面退,呆立在那里……但那时候华妈明明白白在我旁边说:“谁也没有知道,她昨天还是活泼鲜跳的,可是今天死了!……”“怎么会死了的呢?”“吃了生鸦片!”“为什么要寻短见?”“要账的……而且心里也急……”当时我虽则和她这样一问一答似的说,事实上我却没有十分听清楚她的话,也不十分记得自己说了些什么话,在那说不出的模糊而且慌乱之中只有一个较为清晰的思想是想去看一看已经死了的银宝姑娘。而结末我便看见了,我和华妈一起走到潇湘馆,跑进她房里的时候,我看见一盏点在一个死了的脑袋旁边的豆油灯,它那微微的黄光照出一张挺着四根黑铁柱子的床,帐子是没有了,在那床上白色的被单上面,另有一条白色被单直直地覆着,而这直直地覆着的下面,是一个挺直的人,便是已经死了的银宝姑娘!虽然事实上她已经死了,我却还在把她当做活的一样看——当时我的心意上十分疑惑,我不相信一个人这样容易死,为什么一个人会死呢?为什么这样就叫做死呢?为什么死和活便竟是这样的不同?——可是她分明已经死了!不会说话而且不会动,她那盖在白被单之下的身体,看来已经比活着时瘦小得多了,她那端正地枕在枕头上被豆油灯照着半个面孔的面孔,比活着时更显苍白了,冰冷了,这才完全像白瓷一样,完全没有表情,完全像一个大理石的雕刻,完全是死了!在那时候,这么一来已经用不着我去做什么事情了,我也无从去对哪一个人说一两句话了,易庭波是死了!银宝姑娘也死了!结末我又只得从潇湘馆出来了!但当时我心意上只觉得说不出的慌乱,仿佛身体不是我自己似的,要想立刻到青岛去,但又不愿意离开奉天,要想回到自己住的地方,但又似乎立在南市场那个圈子里比较好一点,一句话说完,我对于我自己也一点没有办法,而且当时心意上又十二分的疑惑起来,正像那一天立在火车站前面时的情形一样,我望着那一切现实的现象,却陷入一种做梦似的发痴似的心境中去了。我那遭逢的一切都是真的吗?不大像!都是假的吗?明明是那样!世界上哪能有这样的事情?而这事情又偏偏来到我的经验中?为什么我在那古老的奉天会认得易庭波那么一个朋友?银宝那么一个妓女?而易庭波和银宝又会那么认真得起来?而忽然又都这样死?我越想越模糊,一会儿以为他们还活着,一会儿以为自己也死了,我对于那看出来的世界是真是假也分辨不清了。同时又好像预先就知道他们有这种结果似的,好像在认识他们之初,便料到有这样的事,好像易庭波那种男子应该死在青岛,银宝那种女子应该死在潇湘馆的一般。那天我整整糊涂了一天,到黄昏时候感到十分疲倦,很早就上了床。不久之后我模模糊糊睡了过去,忽然便梦魇起来,我梦中觉得周身坚硬,不能动转,有一样沉重的东西压着我的喉咙,使我透不出气而近乎闷死,我在窒闷之中挣扎叫喊,但是举不起手,发不出声音,一忽间我又好像蛇也似的挣扎起来,沿着板壁拼命地爬动,正像有一样比无论什么都可怕的恐怖或者是逼迫钳制着我,而我正想用全力挣脱出来似的。我异常地难过,但不久便呻吟地醒过来了。醒过来时便又想起了他们,想起了他们便又想了他们的死,我心里一面为着梦中的恐怖跳动不已,一面说道:“他们死了!他们死了!”同时我又想起一片死的境地,但这又似乎出奇的美丽,似乎与其说这生的热闹的世界来得光明可爱,不如说那死的沉寂的世界来得渺远无疆。……这段故事写到这里似乎也大可以截止了。自从他们死了之后,在一个月以后的早春时候,我也在那机关里解了职,回到南边来了。在银宝死了之后,我又到潇湘馆去了一次,送她下了棺材,也看见她那棺材从潇湘馆抬出来,抬到南市场后面的一块荒地上去掩埋了,这时候我还记得有一黄土堆在那冰团雪块一望无际的平原之上。至于易庭波当时我虽则起了几次到青岛去的念头,但都因为别的事情打扰,终于没有去得成。我所能够看见他的便是他同我一起照的一个照相,到现在还挂在我这里的墙头上。当我从奉天回南边来,轮船经过青岛的时候,我很想到青岛去看一看情形。但轮船既没有在青岛靠岸,我这志愿也终于成了一种空想。在我想象中,也只有一黄土堆在那没有冰团雪块而同是一望无际的平原之上,现在我已经在南边了。因为过着一种慌张的糊涂的日子,往往岁月也会忘记的我,仿佛离开那时候已经很远很远了,在一直过到如今的渺茫的时日中,对于他们的怀念有时确也完全忘记,但有时候也终究要怀念起来的。不过也因为时间的磨琢又因为人事的麻烦,对于他们的感情和印象也不免逐渐淡薄,并且模糊,以至于有时候觉得像梦中遇到的一般,又好像完全没有这么一回事,不过是我的多感的神经在幻想中捏造出来的一般。所以我现在这样记叙起来之后,通篇看自己也觉得这一些经过有点近乎理想,然而不管它是理想是事实,我还是十分怀念的,而且因为这种怀念,也觉得世界上的事情都是无可奈何,同时我的精神也总要陷入做着梦的发痴似的状态,这状态或者是一种病的状态吧?一九二八年之新 在上海第33章 未亡人(1)一天气真有一定的规矩,到了黄梅时节就整天整天地下着雨,近来这黄梅的雨连绵着下了几天了,人一看到这种天气就要烦闷。年轻的小君达躺在自己的床上。他刚上了课下来,精神很是疲乏,但脑筋却扰乱得非凡,全身的血液和晚上不能成寐的虚弱人一样尽在往上面涌,他不住地想,无可摆布地想,想他未来的前途,想得很是忧心。这是他的常态,一天总要经过这么一次,或者还有几次的时候。他已经过去的历史是不大顺遂的,他受尽了贫穷的折磨,吃尽了一切没有钱的苦楚和羞辱,把他的心也几乎磨烂,胆也几乎吓破了。他常常暗自替自己算命,把以往之事推测将来,以为自己是个最命苦的人,而这苦命一定要跟随他一世的了。他想来想去想得很是害怕,往往在极平和的空气中找出烦恼来,为未来的黑暗的前途而战栗,弄得他的精神很是苦恼,好像某一处神经已经有了病的样子。仔细考察他的家谱,他倒还是个仕宦的后裔,他的祖父在广东做过两任不十分大的官,受过许多亲族朋友的敬仰,但他的宦囊并没有饱满过,所以他死的时候君达的父亲懊恼自己空做了一个官的儿子,家业已经不足以使亲族朋友们注意了。至于小君达呢,这不幸的第三代的人自然更没有闻到一点什么气息,他成了个平民,而且竟是个贫民。现在他的父亲和母亲住在a路。他自从在这个学校里毕业之后,正在恐慌着谋事的时候,校长先生就利用他这一点怯生生的心理,再用“师生情谊”的美名称请他在母校任职,送他一张几乎没有空白的课程表,再说明每月送他二十块大洋钱。在客气方面说来这一点真算不了什么的。这在素寡交游,刚刚毕业而正在急于谋事的小君达看起来,这真是校长先生看得起他之处,并且是赐给他的大恩泽,就不能不感激得几乎流出眼泪,拜受了校长先生的聘约。但是这一点校长先生的大恩荣却不能弥补小君达的生活。他的母亲因为病的关系常常不离床,父亲一天到晚举着一根烟枪在一盏小灯上吹出那刺刺之声来,沉醉在那补养身体的滋膏里了,也是常常不离床。他们见君达吃尽了千辛万苦才挣到现在这一点小报酬,气愤起来时,老年人的肝火就顾不到亲生的爱儿了。君达不克尽其孝道,只好住在学校里,一来家里少一个年轻人吃饭,二来可以省下不少车资,这省下来的就可以买药买老土,然而只好算贴补。在那一天我只得权且回到自己住的地方,说不出的着急,而结果也无非仍然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然而我当然要苦思起来了。像挑着一肩重担的一般,易庭波和银宝姑娘各自重重地挂在扁担的两端。乱七八糟的思路尽向最不幸的情形去描写,而因为越描写得厉害乃越是困苦。在那当时的目前应该快点到潇湘馆去看看情形吗?我这同谋合伙的人绝对不敢去;自己一个人到青岛去吗?可是不知道银宝是怎样的情形。苦思到两个钟头之后我才得了一个急智,我打电话到潇湘馆去,用别人的名字去请华妈来说话。正确地听到是那山羊的声音时,我便说:“我是x——怎么回事?你们?——我已经从日本站买了东西回来了——那事情,不成吗?”“没有法儿办——不巧——要账的——只差一点钟——他妈的——而且了不得——哭!”听筒里的山羊说。虽然因为秘密之故说得不痛快,我已经知道那种情形了。“那么——拉倒了?”“且等一天看——我有电话来。”我感到世界上的事情过于麻烦了,我不禁焦躁起来,但是也只好且等一天看。两个一天积起来已经是等了两天了,潇湘馆却没有电话来。我有几次想走去看一看,不知怎么总是不敢去,而尤其于我最觉得害怕的,我那勇气和侠气,受了三天的磨折,快要消去了。在决定一个人上青岛去的晚上过了之后的早晨,邮差便用慌急的声音来打我的大门。等我从暖和的室子里走出去的时候,知道是易庭波寄来的挂号信。当我接到那封信,不知道由于寒冷之故还是别的道理呢?我的手忽然抖起来了。我同时祷祝同时拆开来看时。看!我的朋友!第一句话不得不使你吃惊的我已经完了!我已经走尽了人世的道路了!我知道不到明天便死了!我感到活人所感不到的疲倦,死之于我倒也很有益处的!但是我也有活人所说不出的恨!我此后将不能再做活人,而活着时却没有得到过快活!然而你却莫为我伤心,这是命该如此,而且你将来也一定会死的。假如死了之后仍然像活着,我们可以在死的世界里照常做朋友!我不能多说话,唯一希望于你的,在我死了之后,在你未死之前,请常常想到我!我不能多说话,你接到这信的时候,我已经死了!——在我的心上有一个死了的美人,不知道是男子还是女子?躺在黑色穹窿的天盖底下,从黑衾中伸出它的面孔。潮水似的平静,月光似的皓白。一朵百合花覆在它的面上,和它的灰色的嘴唇亲吻。有黑色的香气!有空虚的甜味!有渺远的慰藉!安息吧!永远的安息!永远的死的美丽!我不能多说话,朋友!请了!前途珍重!你不能再见的朋友易庭波。我看了这封信之后只觉得浑身冷了一阵,不知道怎样做才好,便又重新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一会儿我重新立起来,再去朝他那照相呆呆地望着。他那瘦极了的面孔仍然是那副神气,但仿佛已经罩上了一层死的面网了,啊呀!你真是这样一个不幸到以至于还要短寿的人吗?我不愿意相信!你真的已经死了吗?我还是不愿意相信!这是你写出来的信吗?我还是不愿意相信!然而我又不能不相信,我内心中已经决定他死了!我想象中已经看见他直挺挺地死在床上了!我觉得不能不哭出来了!同时我又急急地拿了那封信,便往外面走。是否要去告诉银宝姑娘?我应不应该去告诉她?当时连自己也不明白,只顾走向潇湘馆去。但是我刚好转了一个弯,还没有走进南市场那个圈子的时候,只见远远地那华妈在雪地里踉踉跄跄走过来。“已经来不及的了!他已经死了!”我心里苦痛地这样说,一面走上去。华妈来到我的面前,我便说:“易老爷已经死了!这便怎样好?”一面紧紧地捏着那封信,只见她面色大变,张口结舌……“这便是他临死时写起来的信,”我接着说。“啊呀我的天!想不到有这种事,我正要来告诉你,银宝姑娘也死了!……”只见她喊也似的说。“她说了什么!”我心里说,听到她那句话的时候的我几乎双足离开了雪地,跳将起来了。但同时我也似乎昏聩了。我不相信会遭逢到这种事情,这事情是这样近乎离奇怪诞而结末又是那样的悲惨,我又像走进了梦境了,我在那模糊中看见头上广漠的灰色的天,地上的炫眼的明亮的雪,我不向前面走也不向后面退,呆立在那里……但那时候华妈明明白白在我旁边说:“谁也没有知道,她昨天还是活泼鲜跳的,可是今天死了!……”“怎么会死了的呢?”“吃了生鸦片!”“为什么要寻短见?”“要账的……而且心里也急……”当时我虽则和她这样一问一答似的说,事实上我却没有十分听清楚她的话,也不十分记得自己说了些什么话,在那说不出的模糊而且慌乱之中只有一个较为清晰的思想是想去看一看已经死了的银宝姑娘。而结末我便看见了,我和华妈一起走到潇湘馆,跑进她房里的时候,我看见一盏点在一个死了的脑袋旁边的豆油灯,它那微微的黄光照出一张挺着四根黑铁柱子的床,帐子是没有了,在那床上白色的被单上面,另有一条白色被单直直地覆着,而这直直地覆着的下面,是一个挺直的人,便是已经死了的银宝姑娘!虽然事实上她已经死了,我却还在把她当做活的一样看——当时我的心意上十分疑惑,我不相信一个人这样容易死,为什么一个人会死呢?为什么这样就叫做死呢?为什么死和活便竟是这样的不同?——可是她分明已经死了!不会说话而且不会动,她那盖在白被单之下的身体,看来已经比活着时瘦小得多了,她那端正地枕在枕头上被豆油灯照着半个面孔的面孔,比活着时更显苍白了,冰冷了,这才完全像白瓷一样,完全没有表情,完全像一个大理石的雕刻,完全是死了!在那时候,这么一来已经用不着我去做什么事情了,我也无从去对哪一个人说一两句话了,易庭波是死了!银宝姑娘也死了!结末我又只得从潇湘馆出来了!但当时我心意上只觉得说不出的慌乱,仿佛身体不是我自己似的,要想立刻到青岛去,但又不愿意离开奉天,要想回到自己住的地方,但又似乎立在南市场那个圈子里比较好一点,一句话说完,我对于我自己也一点没有办法,而且当时心意上又十二分的疑惑起来,正像那一天立在火车站前面时的情形一样,我望着那一切现实的现象,却陷入一种做梦似的发痴似的心境中去了。我那遭逢的一切都是真的吗?不大像!都是假的吗?明明是那样!世界上哪能有这样的事情?而这事情又偏偏来到我的经验中?为什么我在那古老的奉天会认得易庭波那么一个朋友?银宝那么一个妓女?而易庭波和银宝又会那么认真得起来?而忽然又都这样死?我越想越模糊,一会儿以为他们还活着,一会儿以为自己也死了,我对于那看出来的世界是真是假也分辨不清了。同时又好像预先就知道他们有这种结果似的,好像在认识他们之初,便料到有这样的事,好像易庭波那种男子应该死在青岛,银宝那种女子应该死在潇湘馆的一般。那天我整整糊涂了一天,到黄昏时候感到十分疲倦,很早就上了床。不久之后我模模糊糊睡了过去,忽然便梦魇起来,我梦中觉得周身坚硬,不能动转,有一样沉重的东西压着我的喉咙,使我透不出气而近乎闷死,我在窒闷之中挣扎叫喊,但是举不起手,发不出声音,一忽间我又好像蛇也似的挣扎起来,沿着板壁拼命地爬动,正像有一样比无论什么都可怕的恐怖或者是逼迫钳制着我,而我正想用全力挣脱出来似的。我异常地难过,但不久便呻吟地醒过来了。醒过来时便又想起了他们,想起了他们便又想了他们的死,我心里一面为着梦中的恐怖跳动不已,一面说道:“他们死了!他们死了!”同时我又想起一片死的境地,但这又似乎出奇的美丽,似乎与其说这生的热闹的世界来得光明可爱,不如说那死的沉寂的世界来得渺远无疆。……这段故事写到这里似乎也大可以截止了。自从他们死了之后,在一个月以后的早春时候,我也在那机关里解了职,回到南边来了。在银宝死了之后,我又到潇湘馆去了一次,送她下了棺材,也看见她那棺材从潇湘馆抬出来,抬到南市场后面的一块荒地上去掩埋了,这时候我还记得有一黄土堆在那冰团雪块一望无际的平原之上。至于易庭波当时我虽则起了几次到青岛去的念头,但都因为别的事情打扰,终于没有去得成。我所能够看见他的便是他同我一起照的一个照相,到现在还挂在我这里的墙头上。当我从奉天回南边来,轮船经过青岛的时候,我很想到青岛去看一看情形。但轮船既没有在青岛靠岸,我这志愿也终于成了一种空想。在我想象中,也只有一黄土堆在那没有冰团雪块而同是一望无际的平原之上,现在我已经在南边了。因为过着一种慌张的糊涂的日子,往往岁月也会忘记的我,仿佛离开那时候已经很远很远了,在一直过到如今的渺茫的时日中,对于他们的怀念有时确也完全忘记,但有时候也终究要怀念起来的。不过也因为时间的磨琢又因为人事的麻烦,对于他们的感情和印象也不免逐渐淡薄,并且模糊,以至于有时候觉得像梦中遇到的一般,又好像完全没有这么一回事,不过是我的多感的神经在幻想中捏造出来的一般。所以我现在这样记叙起来之后,通篇看自己也觉得这一些经过有点近乎理想,然而不管它是理想是事实,我还是十分怀念的,而且因为这种怀念,也觉得世界上的事情都是无可奈何,同时我的精神也总要陷入做着梦的发痴似的状态,这状态或者是一种病的状态吧?一九二八年之新 在上海第33章 未亡人(1)一天气真有一定的规矩,到了黄梅时节就整天整天地下着雨,近来这黄梅的雨连绵着下了几天了,人一看到这种天气就要烦闷。年轻的小君达躺在自己的床上。他刚上了课下来,精神很是疲乏,但脑筋却扰乱得非凡,全身的血液和晚上不能成寐的虚弱人一样尽在往上面涌,他不住地想,无可摆布地想,想他未来的前途,想得很是忧心。这是他的常态,一天总要经过这么一次,或者还有几次的时候。他已经过去的历史是不大顺遂的,他受尽了贫穷的折磨,吃尽了一切没有钱的苦楚和羞辱,把他的心也几乎磨烂,胆也几乎吓破了。他常常暗自替自己算命,把以往之事推测将来,以为自己是个最命苦的人,而这苦命一定要跟随他一世的了。他想来想去想得很是害怕,往往在极平和的空气中找出烦恼来,为未来的黑暗的前途而战栗,弄得他的精神很是苦恼,好像某一处神经已经有了病的样子。仔细考察他的家谱,他倒还是个仕宦的后裔,他的祖父在广东做过两任不十分大的官,受过许多亲族朋友的敬仰,但他的宦囊并没有饱满过,所以他死的时候君达的父亲懊恼自己空做了一个官的儿子,家业已经不足以使亲族朋友们注意了。至于小君达呢,这不幸的第三代的人自然更没有闻到一点什么气息,他成了个平民,而且竟是个贫民。现在他的父亲和母亲住在a路。他自从在这个学校里毕业之后,正在恐慌着谋事的时候,校长先生就利用他这一点怯生生的心理,再用“师生情谊”的美名称请他在母校任职,送他一张几乎没有空白的课程表,再说明每月送他二十块大洋钱。在客气方面说来这一点真算不了什么的。这在素寡交游,刚刚毕业而正在急于谋事的小君达看起来,这真是校长先生看得起他之处,并且是赐给他的大恩泽,就不能不感激得几乎流出眼泪,拜受了校长先生的聘约。但是这一点校长先生的大恩荣却不能弥补小君达的生活。他的母亲因为病的关系常常不离床,父亲一天到晚举着一根烟枪在一盏小灯上吹出那刺刺之声来,沉醉在那补养身体的滋膏里了,也是常常不离床。他们见君达吃尽了千辛万苦才挣到现在这一点小报酬,气愤起来时,老年人的肝火就顾不到亲生的爱儿了。君达不克尽其孝道,只好住在学校里,一来家里少一个年轻人吃饭,二来可以省下不少车资,这省下来的就可以买药买老土,然而只好算贴补。在那一天我只得权且回到自己住的地方,说不出的着急,而结果也无非仍然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然而我当然要苦思起来了。像挑着一肩重担的一般,易庭波和银宝姑娘各自重重地挂在扁担的两端。乱七八糟的思路尽向最不幸的情形去描写,而因为越描写得厉害乃越是困苦。在那当时的目前应该快点到潇湘馆去看看情形吗?我这同谋合伙的人绝对不敢去;自己一个人到青岛去吗?可是不知道银宝是怎样的情形。苦思到两个钟头之后我才得了一个急智,我打电话到潇湘馆去,用别人的名字去请华妈来说话。正确地听到是那山羊的声音时,我便说:“我是x——怎么回事?你们?——我已经从日本站买了东西回来了——那事情,不成吗?”“没有法儿办——不巧——要账的——只差一点钟——他妈的——而且了不得——哭!”听筒里的山羊说。虽然因为秘密之故说得不痛快,我已经知道那种情形了。“那么——拉倒了?”“且等一天看——我有电话来。”我感到世界上的事情过于麻烦了,我不禁焦躁起来,但是也只好且等一天看。两个一天积起来已经是等了两天了,潇湘馆却没有电话来。我有几次想走去看一看,不知怎么总是不敢去,而尤其于我最觉得害怕的,我那勇气和侠气,受了三天的磨折,快要消去了。在决定一个人上青岛去的晚上过了之后的早晨,邮差便用慌急的声音来打我的大门。等我从暖和的室子里走出去的时候,知道是易庭波寄来的挂号信。当我接到那封信,不知道由于寒冷之故还是别的道理呢?我的手忽然抖起来了。我同时祷祝同时拆开来看时。看!我的朋友!第一句话不得不使你吃惊的我已经完了!我已经走尽了人世的道路了!我知道不到明天便死了!我感到活人所感不到的疲倦,死之于我倒也很有益处的!但是我也有活人所说不出的恨!我此后将不能再做活人,而活着时却没有得到过快活!然而你却莫为我伤心,这是命该如此,而且你将来也一定会死的。假如死了之后仍然像活着,我们可以在死的世界里照常做朋友!我不能多说话,唯一希望于你的,在我死了之后,在你未死之前,请常常想到我!我不能多说话,你接到这信的时候,我已经死了!——在我的心上有一个死了的美人,不知道是男子还是女子?躺在黑色穹窿的天盖底下,从黑衾中伸出它的面孔。潮水似的平静,月光似的皓白。一朵百合花覆在它的面上,和它的灰色的嘴唇亲吻。有黑色的香气!有空虚的甜味!有渺远的慰藉!安息吧!永远的安息!永远的死的美丽!我不能多说话,朋友!请了!前途珍重!你不能再见的朋友易庭波。我看了这封信之后只觉得浑身冷了一阵,不知道怎样做才好,便又重新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一会儿我重新立起来,再去朝他那照相呆呆地望着。他那瘦极了的面孔仍然是那副神气,但仿佛已经罩上了一层死的面网了,啊呀!你真是这样一个不幸到以至于还要短寿的人吗?我不愿意相信!你真的已经死了吗?我还是不愿意相信!这是你写出来的信吗?我还是不愿意相信!然而我又不能不相信,我内心中已经决定他死了!我想象中已经看见他直挺挺地死在床上了!我觉得不能不哭出来了!同时我又急急地拿了那封信,便往外面走。是否要去告诉银宝姑娘?我应不应该去告诉她?当时连自己也不明白,只顾走向潇湘馆去。但是我刚好转了一个弯,还没有走进南市场那个圈子的时候,只见远远地那华妈在雪地里踉踉跄跄走过来。“已经来不及的了!他已经死了!”我心里苦痛地这样说,一面走上去。华妈来到我的面前,我便说:“易老爷已经死了!这便怎样好?”一面紧紧地捏着那封信,只见她面色大变,张口结舌……“这便是他临死时写起来的信,”我接着说。“啊呀我的天!想不到有这种事,我正要来告诉你,银宝姑娘也死了!……”只见她喊也似的说。“她说了什么!”我心里说,听到她那句话的时候的我几乎双足离开了雪地,跳将起来了。但同时我也似乎昏聩了。我不相信会遭逢到这种事情,这事情是这样近乎离奇怪诞而结末又是那样的悲惨,我又像走进了梦境了,我在那模糊中看见头上广漠的灰色的天,地上的炫眼的明亮的雪,我不向前面走也不向后面退,呆立在那里……但那时候华妈明明白白在我旁边说:“谁也没有知道,她昨天还是活泼鲜跳的,可是今天死了!……”“怎么会死了的呢?”“吃了生鸦片!”“为什么要寻短见?”“要账的……而且心里也急……”当时我虽则和她这样一问一答似的说,事实上我却没有十分听清楚她的话,也不十分记得自己说了些什么话,在那说不出的模糊而且慌乱之中只有一个较为清晰的思想是想去看一看已经死了的银宝姑娘。而结末我便看见了,我和华妈一起走到潇湘馆,跑进她房里的时候,我看见一盏点在一个死了的脑袋旁边的豆油灯,它那微微的黄光照出一张挺着四根黑铁柱子的床,帐子是没有了,在那床上白色的被单上面,另有一条白色被单直直地覆着,而这直直地覆着的下面,是一个挺直的人,便是已经死了的银宝姑娘!虽然事实上她已经死了,我却还在把她当做活的一样看——当时我的心意上十分疑惑,我不相信一个人这样容易死,为什么一个人会死呢?为什么这样就叫做死呢?为什么死和活便竟是这样的不同?——可是她分明已经死了!不会说话而且不会动,她那盖在白被单之下的身体,看来已经比活着时瘦小得多了,她那端正地枕在枕头上被豆油灯照着半个面孔的面孔,比活着时更显苍白了,冰冷了,这才完全像白瓷一样,完全没有表情,完全像一个大理石的雕刻,完全是死了!在那时候,这么一来已经用不着我去做什么事情了,我也无从去对哪一个人说一两句话了,易庭波是死了!银宝姑娘也死了!结末我又只得从潇湘馆出来了!但当时我心意上只觉得说不出的慌乱,仿佛身体不是我自己似的,要想立刻到青岛去,但又不愿意离开奉天,要想回到自己住的地方,但又似乎立在南市场那个圈子里比较好一点,一句话说完,我对于我自己也一点没有办法,而且当时心意上又十二分的疑惑起来,正像那一天立在火车站前面时的情形一样,我望着那一切现实的现象,却陷入一种做梦似的发痴似的心境中去了。我那遭逢的一切都是真的吗?不大像!都是假的吗?明明是那样!世界上哪能有这样的事情?而这事情又偏偏来到我的经验中?为什么我在那古老的奉天会认得易庭波那么一个朋友?银宝那么一个妓女?而易庭波和银宝又会那么认真得起来?而忽然又都这样死?我越想越模糊,一会儿以为他们还活着,一会儿以为自己也死了,我对于那看出来的世界是真是假也分辨不清了。同时又好像预先就知道他们有这种结果似的,好像在认识他们之初,便料到有这样的事,好像易庭波那种男子应该死在青岛,银宝那种女子应该死在潇湘馆的一般。那天我整整糊涂了一天,到黄昏时候感到十分疲倦,很早就上了床。不久之后我模模糊糊睡了过去,忽然便梦魇起来,我梦中觉得周身坚硬,不能动转,有一样沉重的东西压着我的喉咙,使我透不出气而近乎闷死,我在窒闷之中挣扎叫喊,但是举不起手,发不出声音,一忽间我又好像蛇也似的挣扎起来,沿着板壁拼命地爬动,正像有一样比无论什么都可怕的恐怖或者是逼迫钳制着我,而我正想用全力挣脱出来似的。我异常地难过,但不久便呻吟地醒过来了。醒过来时便又想起了他们,想起了他们便又想了他们的死,我心里一面为着梦中的恐怖跳动不已,一面说道:“他们死了!他们死了!”同时我又想起一片死的境地,但这又似乎出奇的美丽,似乎与其说这生的热闹的世界来得光明可爱,不如说那死的沉寂的世界来得渺远无疆。……这段故事写到这里似乎也大可以截止了。自从他们死了之后,在一个月以后的早春时候,我也在那机关里解了职,回到南边来了。在银宝死了之后,我又到潇湘馆去了一次,送她下了棺材,也看见她那棺材从潇湘馆抬出来,抬到南市场后面的一块荒地上去掩埋了,这时候我还记得有一黄土堆在那冰团雪块一望无际的平原之上。至于易庭波当时我虽则起了几次到青岛去的念头,但都因为别的事情打扰,终于没有去得成。我所能够看见他的便是他同我一起照的一个照相,到现在还挂在我这里的墙头上。当我从奉天回南边来,轮船经过青岛的时候,我很想到青岛去看一看情形。但轮船既没有在青岛靠岸,我这志愿也终于成了一种空想。在我想象中,也只有一黄土堆在那没有冰团雪块而同是一望无际的平原之上,现在我已经在南边了。因为过着一种慌张的糊涂的日子,往往岁月也会忘记的我,仿佛离开那时候已经很远很远了,在一直过到如今的渺茫的时日中,对于他们的怀念有时确也完全忘记,但有时候也终究要怀念起来的。不过也因为时间的磨琢又因为人事的麻烦,对于他们的感情和印象也不免逐渐淡薄,并且模糊,以至于有时候觉得像梦中遇到的一般,又好像完全没有这么一回事,不过是我的多感的神经在幻想中捏造出来的一般。所以我现在这样记叙起来之后,通篇看自己也觉得这一些经过有点近乎理想,然而不管它是理想是事实,我还是十分怀念的,而且因为这种怀念,也觉得世界上的事情都是无可奈何,同时我的精神也总要陷入做着梦的发痴似的状态,这状态或者是一种病的状态吧?一九二八年之新 在上海第33章 未亡人(1)一天气真有一定的规矩,到了黄梅时节就整天整天地下着雨,近来这黄梅的雨连绵着下了几天了,人一看到这种天气就要烦闷。年轻的小君达躺在自己的床上。他刚上了课下来,精神很是疲乏,但脑筋却扰乱得非凡,全身的血液和晚上不能成寐的虚弱人一样尽在往上面涌,他不住地想,无可摆布地想,想他未来的前途,想得很是忧心。这是他的常态,一天总要经过这么一次,或者还有几次的时候。他已经过去的历史是不大顺遂的,他受尽了贫穷的折磨,吃尽了一切没有钱的苦楚和羞辱,把他的心也几乎磨烂,胆也几乎吓破了。他常常暗自替自己算命,把以往之事推测将来,以为自己是个最命苦的人,而这苦命一定要跟随他一世的了。他想来想去想得很是害怕,往往在极平和的空气中找出烦恼来,为未来的黑暗的前途而战栗,弄得他的精神很是苦恼,好像某一处神经已经有了病的样子。仔细考察他的家谱,他倒还是个仕宦的后裔,他的祖父在广东做过两任不十分大的官,受过许多亲族朋友的敬仰,但他的宦囊并没有饱满过,所以他死的时候君达的父亲懊恼自己空做了一个官的儿子,家业已经不足以使亲族朋友们注意了。至于小君达呢,这不幸的第三代的人自然更没有闻到一点什么气息,他成了个平民,而且竟是个贫民。现在他的父亲和母亲住在a路。他自从在这个学校里毕业之后,正在恐慌着谋事的时候,校长先生就利用他这一点怯生生的心理,再用“师生情谊”的美名称请他在母校任职,送他一张几乎没有空白的课程表,再说明每月送他二十块大洋钱。在客气方面说来这一点真算不了什么的。这在素寡交游,刚刚毕业而正在急于谋事的小君达看起来,这真是校长先生看得起他之处,并且是赐给他的大恩泽,就不能不感激得几乎流出眼泪,拜受了校长先生的聘约。但是这一点校长先生的大恩荣却不能弥补小君达的生活。他的母亲因为病的关系常常不离床,父亲一天到晚举着一根烟枪在一盏小灯上吹出那刺刺之声来,沉醉在那补养身体的滋膏里了,也是常常不离床。他们见君达吃尽了千辛万苦才挣到现在这一点小报酬,气愤起来时,老年人的肝火就顾不到亲生的爱儿了。君达不克尽其孝道,只好住在学校里,一来家里少一个年轻人吃饭,二来可以省下不少车资,这省下来的就可以买药买老土,然而只好算贴补。在那一天我只得权且回到自己住的地方,说不出的着急,而结果也无非仍然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然而我当然要苦思起来了。像挑着一肩重担的一般,易庭波和银宝姑娘各自重重地挂在扁担的两端。乱七八糟的思路尽向最不幸的情形去描写,而因为越描写得厉害乃越是困苦。在那当时的目前应该快点到潇湘馆去看看情形吗?我这同谋合伙的人绝对不敢去;自己一个人到青岛去吗?可是不知道银宝是怎样的情形。苦思到两个钟头之后我才得了一个急智,我打电话到潇湘馆去,用别人的名字去请华妈来说话。正确地听到是那山羊的声音时,我便说:“我是x——怎么回事?你们?——我已经从日本站买了东西回来了——那事情,不成吗?”“没有法儿办——不巧——要账的——只差一点钟——他妈的——而且了不得——哭!”听筒里的山羊说。虽然因为秘密之故说得不痛快,我已经知道那种情形了。“那么——拉倒了?”“且等一天看——我有电话来。”我感到世界上的事情过于麻烦了,我不禁焦躁起来,但是也只好且等一天看。两个一天积起来已经是等了两天了,潇湘馆却没有电话来。我有几次想走去看一看,不知怎么总是不敢去,而尤其于我最觉得害怕的,我那勇气和侠气,受了三天的磨折,快要消去了。在决定一个人上青岛去的晚上过了之后的早晨,邮差便用慌急的声音来打我的大门。等我从暖和的室子里走出去的时候,知道是易庭波寄来的挂号信。当我接到那封信,不知道由于寒冷之故还是别的道理呢?我的手忽然抖起来了。我同时祷祝同时拆开来看时。看!我的朋友!第一句话不得不使你吃惊的我已经完了!我已经走尽了人世的道路了!我知道不到明天便死了!我感到活人所感不到的疲倦,死之于我倒也很有益处的!但是我也有活人所说不出的恨!我此后将不能再做活人,而活着时却没有得到过快活!然而你却莫为我伤心,这是命该如此,而且你将来也一定会死的。假如死了之后仍然像活着,我们可以在死的世界里照常做朋友!我不能多说话,唯一希望于你的,在我死了之后,在你未死之前,请常常想到我!我不能多说话,你接到这信的时候,我已经死了!——在我的心上有一个死了的美人,不知道是男子还是女子?躺在黑色穹窿的天盖底下,从黑衾中伸出它的面孔。潮水似的平静,月光似的皓白。一朵百合花覆在它的面上,和它的灰色的嘴唇亲吻。有黑色的香气!有空虚的甜味!有渺远的慰藉!安息吧!永远的安息!永远的死的美丽!我不能多说话,朋友!请了!前途珍重!你不能再见的朋友易庭波。我看了这封信之后只觉得浑身冷了一阵,不知道怎样做才好,便又重新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一会儿我重新立起来,再去朝他那照相呆呆地望着。他那瘦极了的面孔仍然是那副神气,但仿佛已经罩上了一层死的面网了,啊呀!你真是这样一个不幸到以至于还要短寿的人吗?我不愿意相信!你真的已经死了吗?我还是不愿意相信!这是你写出来的信吗?我还是不愿意相信!然而我又不能不相信,我内心中已经决定他死了!我想象中已经看见他直挺挺地死在床上了!我觉得不能不哭出来了!同时我又急急地拿了那封信,便往外面走。是否要去告诉银宝姑娘?我应不应该去告诉她?当时连自己也不明白,只顾走向潇湘馆去。但是我刚好转了一个弯,还没有走进南市场那个圈子的时候,只见远远地那华妈在雪地里踉踉跄跄走过来。“已经来不及的了!他已经死了!”我心里苦痛地这样说,一面走上去。华妈来到我的面前,我便说:“易老爷已经死了!这便怎样好?”一面紧紧地捏着那封信,只见她面色大变,张口结舌……“这便是他临死时写起来的信,”我接着说。“啊呀我的天!想不到有这种事,我正要来告诉你,银宝姑娘也死了!……”只见她喊也似的说。“她说了什么!”我心里说,听到她那句话的时候的我几乎双足离开了雪地,跳将起来了。但同时我也似乎昏聩了。我不相信会遭逢到这种事情,这事情是这样近乎离奇怪诞而结末又是那样的悲惨,我又像走进了梦境了,我在那模糊中看见头上广漠的灰色的天,地上的炫眼的明亮的雪,我不向前面走也不向后面退,呆立在那里……但那时候华妈明明白白在我旁边说:“谁也没有知道,她昨天还是活泼鲜跳的,可是今天死了!……”“怎么会死了的呢?”“吃了生鸦片!”“为什么要寻短见?”“要账的……而且心里也急……”当时我虽则和她这样一问一答似的说,事实上我却没有十分听清楚她的话,也不十分记得自己说了些什么话,在那说不出的模糊而且慌乱之中只有一个较为清晰的思想是想去看一看已经死了的银宝姑娘。而结末我便看见了,我和华妈一起走到潇湘馆,跑进她房里的时候,我看见一盏点在一个死了的脑袋旁边的豆油灯,它那微微的黄光照出一张挺着四根黑铁柱子的床,帐子是没有了,在那床上白色的被单上面,另有一条白色被单直直地覆着,而这直直地覆着的下面,是一个挺直的人,便是已经死了的银宝姑娘!虽然事实上她已经死了,我却还在把她当做活的一样看——当时我的心意上十分疑惑,我不相信一个人这样容易死,为什么一个人会死呢?为什么这样就叫做死呢?为什么死和活便竟是这样的不同?——可是她分明已经死了!不会说话而且不会动,她那盖在白被单之下的身体,看来已经比活着时瘦小得多了,她那端正地枕在枕头上被豆油灯照着半个面孔的面孔,比活着时更显苍白了,冰冷了,这才完全像白瓷一样,完全没有表情,完全像一个大理石的雕刻,完全是死了!在那时候,这么一来已经用不着我去做什么事情了,我也无从去对哪一个人说一两句话了,易庭波是死了!银宝姑娘也死了!结末我又只得从潇湘馆出来了!但当时我心意上只觉得说不出的慌乱,仿佛身体不是我自己似的,要想立刻到青岛去,但又不愿意离开奉天,要想回到自己住的地方,但又似乎立在南市场那个圈子里比较好一点,一句话说完,我对于我自己也一点没有办法,而且当时心意上又十二分的疑惑起来,正像那一天立在火车站前面时的情形一样,我望着那一切现实的现象,却陷入一种做梦似的发痴似的心境中去了。我那遭逢的一切都是真的吗?不大像!都是假的吗?明明是那样!世界上哪能有这样的事情?而这事情又偏偏来到我的经验中?为什么我在那古老的奉天会认得易庭波那么一个朋友?银宝那么一个妓女?而易庭波和银宝又会那么认真得起来?而忽然又都这样死?我越想越模糊,一会儿以为他们还活着,一会儿以为自己也死了,我对于那看出来的世界是真是假也分辨不清了。同时又好像预先就知道他们有这种结果似的,好像在认识他们之初,便料到有这样的事,好像易庭波那种男子应该死在青岛,银宝那种女子应该死在潇湘馆的一般。那天我整整糊涂了一天,到黄昏时候感到十分疲倦,很早就上了床。不久之后我模模糊糊睡了过去,忽然便梦魇起来,我梦中觉得周身坚硬,不能动转,有一样沉重的东西压着我的喉咙,使我透不出气而近乎闷死,我在窒闷之中挣扎叫喊,但是举不起手,发不出声音,一忽间我又好像蛇也似的挣扎起来,沿着板壁拼命地爬动,正像有一样比无论什么都可怕的恐怖或者是逼迫钳制着我,而我正想用全力挣脱出来似的。我异常地难过,但不久便呻吟地醒过来了。醒过来时便又想起了他们,想起了他们便又想了他们的死,我心里一面为着梦中的恐怖跳动不已,一面说道:“他们死了!他们死了!”同时我又想起一片死的境地,但这又似乎出奇的美丽,似乎与其说这生的热闹的世界来得光明可爱,不如说那死的沉寂的世界来得渺远无疆。……这段故事写到这里似乎也大可以截止了。自从他们死了之后,在一个月以后的早春时候,我也在那机关里解了职,回到南边来了。在银宝死了之后,我又到潇湘馆去了一次,送她下了棺材,也看见她那棺材从潇湘馆抬出来,抬到南市场后面的一块荒地上去掩埋了,这时候我还记得有一黄土堆在那冰团雪块一望无际的平原之上。至于易庭波当时我虽则起了几次到青岛去的念头,但都因为别的事情打扰,终于没有去得成。我所能够看见他的便是他同我一起照的一个照相,到现在还挂在我这里的墙头上。当我从奉天回南边来,轮船经过青岛的时候,我很想到青岛去看一看情形。但轮船既没有在青岛靠岸,我这志愿也终于成了一种空想。在我想象中,也只有一黄土堆在那没有冰团雪块而同是一望无际的平原之上,现在我已经在南边了。因为过着一种慌张的糊涂的日子,往往岁月也会忘记的我,仿佛离开那时候已经很远很远了,在一直过到如今的渺茫的时日中,对于他们的怀念有时确也完全忘记,但有时候也终究要怀念起来的。不过也因为时间的磨琢又因为人事的麻烦,对于他们的感情和印象也不免逐渐淡薄,并且模糊,以至于有时候觉得像梦中遇到的一般,又好像完全没有这么一回事,不过是我的多感的神经在幻想中捏造出来的一般。所以我现在这样记叙起来之后,通篇看自己也觉得这一些经过有点近乎理想,然而不管它是理想是事实,我还是十分怀念的,而且因为这种怀念,也觉得世界上的事情都是无可奈何,同时我的精神也总要陷入做着梦的发痴似的状态,这状态或者是一种病的状态吧?一九二八年之新 在上海第33章 未亡人(1)一天气真有一定的规矩,到了黄梅时节就整天整天地下着雨,近来这黄梅的雨连绵着下了几天了,人一看到这种天气就要烦闷。年轻的小君达躺在自己的床上。他刚上了课下来,精神很是疲乏,但脑筋却扰乱得非凡,全身的血液和晚上不能成寐的虚弱人一样尽在往上面涌,他不住地想,无可摆布地想,想他未来的前途,想得很是忧心。这是他的常态,一天总要经过这么一次,或者还有几次的时候。他已经过去的历史是不大顺遂的,他受尽了贫穷的折磨,吃尽了一切没有钱的苦楚和羞辱,把他的心也几乎磨烂,胆也几乎吓破了。他常常暗自替自己算命,把以往之事推测将来,以为自己是个最命苦的人,而这苦命一定要跟随他一世的了。他想来想去想得很是害怕,往往在极平和的空气中找出烦恼来,为未来的黑暗的前途而战栗,弄得他的精神很是苦恼,好像某一处神经已经有了病的样子。仔细考察他的家谱,他倒还是个仕宦的后裔,他的祖父在广东做过两任不十分大的官,受过许多亲族朋友的敬仰,但他的宦囊并没有饱满过,所以他死的时候君达的父亲懊恼自己空做了一个官的儿子,家业已经不足以使亲族朋友们注意了。至于小君达呢,这不幸的第三代的人自然更没有闻到一点什么气息,他成了个平民,而且竟是个贫民。现在他的父亲和母亲住在a路。他自从在这个学校里毕业之后,正在恐慌着谋事的时候,校长先生就利用他这一点怯生生的心理,再用“师生情谊”的美名称请他在母校任职,送他一张几乎没有空白的课程表,再说明每月送他二十块大洋钱。在客气方面说来这一点真算不了什么的。这在素寡交游,刚刚毕业而正在急于谋事的小君达看起来,这真是校长先生看得起他之处,并且是赐给他的大恩泽,就不能不感激得几乎流出眼泪,拜受了校长先生的聘约。但是这一点校长先生的大恩荣却不能弥补小君达的生活。他的母亲因为病的关系常常不离床,父亲一天到晚举着一根烟枪在一盏小灯上吹出那刺刺之声来,沉醉在那补养身体的滋膏里了,也是常常不离床。他们见君达吃尽了千辛万苦才挣到现在这一点小报酬,气愤起来时,老年人的肝火就顾不到亲生的爱儿了。君达不克尽其孝道,只好住在学校里,一来家里少一个年轻人吃饭,二来可以省下不少车资,这省下来的就可以买药买老土,然而只好算贴补。在那一天我只得权且回到自己住的地方,说不出的着急,而结果也无非仍然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然而我当然要苦思起来了。像挑着一肩重担的一般,易庭波和银宝姑娘各自重重地挂在扁担的两端。乱七八糟的思路尽向最不幸的情形去描写,而因为越描写得厉害乃越是困苦。在那当时的目前应该快点到潇湘馆去看看情形吗?我这同谋合伙的人绝对不敢去;自己一个人到青岛去吗?可是不知道银宝是怎样的情形。苦思到两个钟头之后我才得了一个急智,我打电话到潇湘馆去,用别人的名字去请华妈来说话。正确地听到是那山羊的声音时,我便说:“我是x——怎么回事?你们?——我已经从日本站买了东西回来了——那事情,不成吗?”“没有法儿办——不巧——要账的——只差一点钟——他妈的——而且了不得——哭!”听筒里的山羊说。虽然因为秘密之故说得不痛快,我已经知道那种情形了。“那么——拉倒了?”“且等一天看——我有电话来。”我感到世界上的事情过于麻烦了,我不禁焦躁起来,但是也只好且等一天看。两个一天积起来已经是等了两天了,潇湘馆却没有电话来。我有几次想走去看一看,不知怎么总是不敢去,而尤其于我最觉得害怕的,我那勇气和侠气,受了三天的磨折,快要消去了。在决定一个人上青岛去的晚上过了之后的早晨,邮差便用慌急的声音来打我的大门。等我从暖和的室子里走出去的时候,知道是易庭波寄来的挂号信。当我接到那封信,不知道由于寒冷之故还是别的道理呢?我的手忽然抖起来了。我同时祷祝同时拆开来看时。看!我的朋友!第一句话不得不使你吃惊的我已经完了!我已经走尽了人世的道路了!我知道不到明天便死了!我感到活人所感不到的疲倦,死之于我倒也很有益处的!但是我也有活人所说不出的恨!我此后将不能再做活人,而活着时却没有得到过快活!然而你却莫为我伤心,这是命该如此,而且你将来也一定会死的。假如死了之后仍然像活着,我们可以在死的世界里照常做朋友!我不能多说话,唯一希望于你的,在我死了之后,在你未死之前,请常常想到我!我不能多说话,你接到这信的时候,我已经死了!——在我的心上有一个死了的美人,不知道是男子还是女子?躺在黑色穹窿的天盖底下,从黑衾中伸出它的面孔。潮水似的平静,月光似的皓白。一朵百合花覆在它的面上,和它的灰色的嘴唇亲吻。有黑色的香气!有空虚的甜味!有渺远的慰藉!安息吧!永远的安息!永远的死的美丽!我不能多说话,朋友!请了!前途珍重!你不能再见的朋友易庭波。我看了这封信之后只觉得浑身冷了一阵,不知道怎样做才好,便又重新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一会儿我重新立起来,再去朝他那照相呆呆地望着。他那瘦极了的面孔仍然是那副神气,但仿佛已经罩上了一层死的面网了,啊呀!你真是这样一个不幸到以至于还要短寿的人吗?我不愿意相信!你真的已经死了吗?我还是不愿意相信!这是你写出来的信吗?我还是不愿意相信!然而我又不能不相信,我内心中已经决定他死了!我想象中已经看见他直挺挺地死在床上了!我觉得不能不哭出来了!同时我又急急地拿了那封信,便往外面走。是否要去告诉银宝姑娘?我应不应该去告诉她?当时连自己也不明白,只顾走向潇湘馆去。但是我刚好转了一个弯,还没有走进南市场那个圈子的时候,只见远远地那华妈在雪地里踉踉跄跄走过来。“已经来不及的了!他已经死了!”我心里苦痛地这样说,一面走上去。华妈来到我的面前,我便说:“易老爷已经死了!这便怎样好?”一面紧紧地捏着那封信,只见她面色大变,张口结舌……“这便是他临死时写起来的信,”我接着说。“啊呀我的天!想不到有这种事,我正要来告诉你,银宝姑娘也死了!……”只见她喊也似的说。“她说了什么!”我心里说,听到她那句话的时候的我几乎双足离开了雪地,跳将起来了。但同时我也似乎昏聩了。我不相信会遭逢到这种事情,这事情是这样近乎离奇怪诞而结末又是那样的悲惨,我又像走进了梦境了,我在那模糊中看见头上广漠的灰色的天,地上的炫眼的明亮的雪,我不向前面走也不向后面退,呆立在那里……但那时候华妈明明白白在我旁边说:“谁也没有知道,她昨天还是活泼鲜跳的,可是今天死了!……”“怎么会死了的呢?”“吃了生鸦片!”“为什么要寻短见?”“要账的……而且心里也急……”当时我虽则和她这样一问一答似的说,事实上我却没有十分听清楚她的话,也不十分记得自己说了些什么话,在那说不出的模糊而且慌乱之中只有一个较为清晰的思想是想去看一看已经死了的银宝姑娘。而结末我便看见了,我和华妈一起走到潇湘馆,跑进她房里的时候,我看见一盏点在一个死了的脑袋旁边的豆油灯,它那微微的黄光照出一张挺着四根黑铁柱子的床,帐子是没有了,在那床上白色的被单上面,另有一条白色被单直直地覆着,而这直直地覆着的下面,是一个挺直的人,便是已经死了的银宝姑娘!虽然事实上她已经死了,我却还在把她当做活的一样看——当时我的心意上十分疑惑,我不相信一个人这样容易死,为什么一个人会死呢?为什么这样就叫做死呢?为什么死和活便竟是这样的不同?——可是她分明已经死了!不会说话而且不会动,她那盖在白被单之下的身体,看来已经比活着时瘦小得多了,她那端正地枕在枕头上被豆油灯照着半个面孔的面孔,比活着时更显苍白了,冰冷了,这才完全像白瓷一样,完全没有表情,完全像一个大理石的雕刻,完全是死了!在那时候,这么一来已经用不着我去做什么事情了,我也无从去对哪一个人说一两句话了,易庭波是死了!银宝姑娘也死了!结末我又只得从潇湘馆出来了!但当时我心意上只觉得说不出的慌乱,仿佛身体不是我自己似的,要想立刻到青岛去,但又不愿意离开奉天,要想回到自己住的地方,但又似乎立在南市场那个圈子里比较好一点,一句话说完,我对于我自己也一点没有办法,而且当时心意上又十二分的疑惑起来,正像那一天立在火车站前面时的情形一样,我望着那一切现实的现象,却陷入一种做梦似的发痴似的心境中去了。我那遭逢的一切都是真的吗?不大像!都是假的吗?明明是那样!世界上哪能有这样的事情?而这事情又偏偏来到我的经验中?为什么我在那古老的奉天会认得易庭波那么一个朋友?银宝那么一个妓女?而易庭波和银宝又会那么认真得起来?而忽然又都这样死?我越想越模糊,一会儿以为他们还活着,一会儿以为自己也死了,我对于那看出来的世界是真是假也分辨不清了。同时又好像预先就知道他们有这种结果似的,好像在认识他们之初,便料到有这样的事,好像易庭波那种男子应该死在青岛,银宝那种女子应该死在潇湘馆的一般。那天我整整糊涂了一天,到黄昏时候感到十分疲倦,很早就上了床。不久之后我模模糊糊睡了过去,忽然便梦魇起来,我梦中觉得周身坚硬,不能动转,有一样沉重的东西压着我的喉咙,使我透不出气而近乎闷死,我在窒闷之中挣扎叫喊,但是举不起手,发不出声音,一忽间我又好像蛇也似的挣扎起来,沿着板壁拼命地爬动,正像有一样比无论什么都可怕的恐怖或者是逼迫钳制着我,而我正想用全力挣脱出来似的。我异常地难过,但不久便呻吟地醒过来了。醒过来时便又想起了他们,想起了他们便又想了他们的死,我心里一面为着梦中的恐怖跳动不已,一面说道:“他们死了!他们死了!”同时我又想起一片死的境地,但这又似乎出奇的美丽,似乎与其说这生的热闹的世界来得光明可爱,不如说那死的沉寂的世界来得渺远无疆。……这段故事写到这里似乎也大可以截止了。自从他们死了之后,在一个月以后的早春时候,我也在那机关里解了职,回到南边来了。在银宝死了之后,我又到潇湘馆去了一次,送她下了棺材,也看见她那棺材从潇湘馆抬出来,抬到南市场后面的一块荒地上去掩埋了,这时候我还记得有一黄土堆在那冰团雪块一望无际的平原之上。至于易庭波当时我虽则起了几次到青岛去的念头,但都因为别的事情打扰,终于没有去得成。我所能够看见他的便是他同我一起照的一个照相,到现在还挂在我这里的墙头上。当我从奉天回南边来,轮船经过青岛的时候,我很想到青岛去看一看情形。但轮船既没有在青岛靠岸,我这志愿也终于成了一种空想。在我想象中,也只有一黄土堆在那没有冰团雪块而同是一望无际的平原之上,现在我已经在南边了。因为过着一种慌张的糊涂的日子,往往岁月也会忘记的我,仿佛离开那时候已经很远很远了,在一直过到如今的渺茫的时日中,对于他们的怀念有时确也完全忘记,但有时候也终究要怀念起来的。不过也因为时间的磨琢又因为人事的麻烦,对于他们的感情和印象也不免逐渐淡薄,并且模糊,以至于有时候觉得像梦中遇到的一般,又好像完全没有这么一回事,不过是我的多感的神经在幻想中捏造出来的一般。所以我现在这样记叙起来之后,通篇看自己也觉得这一些经过有点近乎理想,然而不管它是理想是事实,我还是十分怀念的,而且因为这种怀念,也觉得世界上的事情都是无可奈何,同时我的精神也总要陷入做着梦的发痴似的状态,这状态或者是一种病的状态吧?一九二八年之新 在上海第33章 未亡人(1)一天气真有一定的规矩,到了黄梅时节就整天整天地下着雨,近来这黄梅的雨连绵着下了几天了,人一看到这种天气就要烦闷。年轻的小君达躺在自己的床上。他刚上了课下来,精神很是疲乏,但脑筋却扰乱得非凡,全身的血液和晚上不能成寐的虚弱人一样尽在往上面涌,他不住地想,无可摆布地想,想他未来的前途,想得很是忧心。这是他的常态,一天总要经过这么一次,或者还有几次的时候。他已经过去的历史是不大顺遂的,他受尽了贫穷的折磨,吃尽了一切没有钱的苦楚和羞辱,把他的心也几乎磨烂,胆也几乎吓破了。他常常暗自替自己算命,把以往之事推测将来,以为自己是个最命苦的人,而这苦命一定要跟随他一世的了。他想来想去想得很是害怕,往往在极平和的空气中找出烦恼来,为未来的黑暗的前途而战栗,弄得他的精神很是苦恼,好像某一处神经已经有了病的样子。仔细考察他的家谱,他倒还是个仕宦的后裔,他的祖父在广东做过两任不十分大的官,受过许多亲族朋友的敬仰,但他的宦囊并没有饱满过,所以他死的时候君达的父亲懊恼自己空做了一个官的儿子,家业已经不足以使亲族朋友们注意了。至于小君达呢,这不幸的第三代的人自然更没有闻到一点什么气息,他成了个平民,而且竟是个贫民。现在他的父亲和母亲住在a路。他自从在这个学校里毕业之后,正在恐慌着谋事的时候,校长先生就利用他这一点怯生生的心理,再用“师生情谊”的美名称请他在母校任职,送他一张几乎没有空白的课程表,再说明每月送他二十块大洋钱。在客气方面说来这一点真算不了什么的。这在素寡交游,刚刚毕业而正在急于谋事的小君达看起来,这真是校长先生看得起他之处,并且是赐给他的大恩泽,就不能不感激得几乎流出眼泪,拜受了校长先生的聘约。但是这一点校长先生的大恩荣却不能弥补小君达的生活。他的母亲因为病的关系常常不离床,父亲一天到晚举着一根烟枪在一盏小灯上吹出那刺刺之声来,沉醉在那补养身体的滋膏里了,也是常常不离床。他们见君达吃尽了千辛万苦才挣到现在这一点小报酬,气愤起来时,老年人的肝火就顾不到亲生的爱儿了。君达不克尽其孝道,只好住在学校里,一来家里少一个年轻人吃饭,二来可以省下不少车资,这省下来的就可以买药买老土,然而只好算贴补。在那一天我只得权且回到自己住的地方,说不出的着急,而结果也无非仍然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然而我当然要苦思起来了。像挑着一肩重担的一般,易庭波和银宝姑娘各自重重地挂在扁担的两端。乱七八糟的思路尽向最不幸的情形去描写,而因为越描写得厉害乃越是困苦。在那当时的目前应该快点到潇湘馆去看看情形吗?我这同谋合伙的人绝对不敢去;自己一个人到青岛去吗?可是不知道银宝是怎样的情形。苦思到两个钟头之后我才得了一个急智,我打电话到潇湘馆去,用别人的名字去请华妈来说话。正确地听到是那山羊的声音时,我便说:“我是x——怎么回事?你们?——我已经从日本站买了东西回来了——那事情,不成吗?”“没有法儿办——不巧——要账的——只差一点钟——他妈的——而且了不得——哭!”听筒里的山羊说。虽然因为秘密之故说得不痛快,我已经知道那种情形了。“那么——拉倒了?”“且等一天看——我有电话来。”我感到世界上的事情过于麻烦了,我不禁焦躁起来,但是也只好且等一天看。两个一天积起来已经是等了两天了,潇湘馆却没有电话来。我有几次想走去看一看,不知怎么总是不敢去,而尤其于我最觉得害怕的,我那勇气和侠气,受了三天的磨折,快要消去了。在决定一个人上青岛去的晚上过了之后的早晨,邮差便用慌急的声音来打我的大门。等我从暖和的室子里走出去的时候,知道是易庭波寄来的挂号信。当我接到那封信,不知道由于寒冷之故还是别的道理呢?我的手忽然抖起来了。我同时祷祝同时拆开来看时。看!我的朋友!第一句话不得不使你吃惊的我已经完了!我已经走尽了人世的道路了!我知道不到明天便死了!我感到活人所感不到的疲倦,死之于我倒也很有益处的!但是我也有活人所说不出的恨!我此后将不能再做活人,而活着时却没有得到过快活!然而你却莫为我伤心,这是命该如此,而且你将来也一定会死的。假如死了之后仍然像活着,我们可以在死的世界里照常做朋友!我不能多说话,唯一希望于你的,在我死了之后,在你未死之前,请常常想到我!我不能多说话,你接到这信的时候,我已经死了!——在我的心上有一个死了的美人,不知道是男子还是女子?躺在黑色穹窿的天盖底下,从黑衾中伸出它的面孔。潮水似的平静,月光似的皓白。一朵百合花覆在它的面上,和它的灰色的嘴唇亲吻。有黑色的香气!有空虚的甜味!有渺远的慰藉!安息吧!永远的安息!永远的死的美丽!我不能多说话,朋友!请了!前途珍重!你不能再见的朋友易庭波。我看了这封信之后只觉得浑身冷了一阵,不知道怎样做才好,便又重新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一会儿我重新立起来,再去朝他那照相呆呆地望着。他那瘦极了的面孔仍然是那副神气,但仿佛已经罩上了一层死的面网了,啊呀!你真是这样一个不幸到以至于还要短寿的人吗?我不愿意相信!你真的已经死了吗?我还是不愿意相信!这是你写出来的信吗?我还是不愿意相信!然而我又不能不相信,我内心中已经决定他死了!我想象中已经看见他直挺挺地死在床上了!我觉得不能不哭出来了!同时我又急急地拿了那封信,便往外面走。是否要去告诉银宝姑娘?我应不应该去告诉她?当时连自己也不明白,只顾走向潇湘馆去。但是我刚好转了一个弯,还没有走进南市场那个圈子的时候,只见远远地那华妈在雪地里踉踉跄跄走过来。“已经来不及的了!他已经死了!”我心里苦痛地这样说,一面走上去。华妈来到我的面前,我便说:“易老爷已经死了!这便怎样好?”一面紧紧地捏着那封信,只见她面色大变,张口结舌……“这便是他临死时写起来的信,”我接着说。“啊呀我的天!想不到有这种事,我正要来告诉你,银宝姑娘也死了!……”只见她喊也似的说。“她说了什么!”我心里说,听到她那句话的时候的我几乎双足离开了雪地,跳将起来了。但同时我也似乎昏聩了。我不相信会遭逢到这种事情,这事情是这样近乎离奇怪诞而结末又是那样的悲惨,我又像走进了梦境了,我在那模糊中看见头上广漠的灰色的天,地上的炫眼的明亮的雪,我不向前面走也不向后面退,呆立在那里……但那时候华妈明明白白在我旁边说:“谁也没有知道,她昨天还是活泼鲜跳的,可是今天死了!……”“怎么会死了的呢?”“吃了生鸦片!”“为什么要寻短见?”“要账的……而且心里也急……”当时我虽则和她这样一问一答似的说,事实上我却没有十分听清楚她的话,也不十分记得自己说了些什么话,在那说不出的模糊而且慌乱之中只有一个较为清晰的思想是想去看一看已经死了的银宝姑娘。而结末我便看见了,我和华妈一起走到潇湘馆,跑进她房里的时候,我看见一盏点在一个死了的脑袋旁边的豆油灯,它那微微的黄光照出一张挺着四根黑铁柱子的床,帐子是没有了,在那床上白色的被单上面,另有一条白色被单直直地覆着,而这直直地覆着的下面,是一个挺直的人,便是已经死了的银宝姑娘!虽然事实上她已经死了,我却还在把她当做活的一样看——当时我的心意上十分疑惑,我不相信一个人这样容易死,为什么一个人会死呢?为什么这样就叫做死呢?为什么死和活便竟是这样的不同?——可是她分明已经死了!不会说话而且不会动,她那盖在白被单之下的身体,看来已经比活着时瘦小得多了,她那端正地枕在枕头上被豆油灯照着半个面孔的面孔,比活着时更显苍白了,冰冷了,这才完全像白瓷一样,完全没有表情,完全像一个大理石的雕刻,完全是死了!在那时候,这么一来已经用不着我去做什么事情了,我也无从去对哪一个人说一两句话了,易庭波是死了!银宝姑娘也死了!结末我又只得从潇湘馆出来了!但当时我心意上只觉得说不出的慌乱,仿佛身体不是我自己似的,要想立刻到青岛去,但又不愿意离开奉天,要想回到自己住的地方,但又似乎立在南市场那个圈子里比较好一点,一句话说完,我对于我自己也一点没有办法,而且当时心意上又十二分的疑惑起来,正像那一天立在火车站前面时的情形一样,我望着那一切现实的现象,却陷入一种做梦似的发痴似的心境中去了。我那遭逢的一切都是真的吗?不大像!都是假的吗?明明是那样!世界上哪能有这样的事情?而这事情又偏偏来到我的经验中?为什么我在那古老的奉天会认得易庭波那么一个朋友?银宝那么一个妓女?而易庭波和银宝又会那么认真得起来?而忽然又都这样死?我越想越模糊,一会儿以为他们还活着,一会儿以为自己也死了,我对于那看出来的世界是真是假也分辨不清了。同时又好像预先就知道他们有这种结果似的,好像在认识他们之初,便料到有这样的事,好像易庭波那种男子应该死在青岛,银宝那种女子应该死在潇湘馆的一般。那天我整整糊涂了一天,到黄昏时候感到十分疲倦,很早就上了床。不久之后我模模糊糊睡了过去,忽然便梦魇起来,我梦中觉得周身坚硬,不能动转,有一样沉重的东西压着我的喉咙,使我透不出气而近乎闷死,我在窒闷之中挣扎叫喊,但是举不起手,发不出声音,一忽间我又好像蛇也似的挣扎起来,沿着板壁拼命地爬动,正像有一样比无论什么都可怕的恐怖或者是逼迫钳制着我,而我正想用全力挣脱出来似的。我异常地难过,但不久便呻吟地醒过来了。醒过来时便又想起了他们,想起了他们便又想了他们的死,我心里一面为着梦中的恐怖跳动不已,一面说道:“他们死了!他们死了!”同时我又想起一片死的境地,但这又似乎出奇的美丽,似乎与其说这生的热闹的世界来得光明可爱,不如说那死的沉寂的世界来得渺远无疆。……这段故事写到这里似乎也大可以截止了。自从他们死了之后,在一个月以后的早春时候,我也在那机关里解了职,回到南边来了。在银宝死了之后,我又到潇湘馆去了一次,送她下了棺材,也看见她那棺材从潇湘馆抬出来,抬到南市场后面的一块荒地上去掩埋了,这时候我还记得有一黄土堆在那冰团雪块一望无际的平原之上。至于易庭波当时我虽则起了几次到青岛去的念头,但都因为别的事情打扰,终于没有去得成。我所能够看见他的便是他同我一起照的一个照相,到现在还挂在我这里的墙头上。当我从奉天回南边来,轮船经过青岛的时候,我很想到青岛去看一看情形。但轮船既没有在青岛靠岸,我这志愿也终于成了一种空想。在我想象中,也只有一黄土堆在那没有冰团雪块而同是一望无际的平原之上,现在我已经在南边了。因为过着一种慌张的糊涂的日子,往往岁月也会忘记的我,仿佛离开那时候已经很远很远了,在一直过到如今的渺茫的时日中,对于他们的怀念有时确也完全忘记,但有时候也终究要怀念起来的。不过也因为时间的磨琢又因为人事的麻烦,对于他们的感情和印象也不免逐渐淡薄,并且模糊,以至于有时候觉得像梦中遇到的一般,又好像完全没有这么一回事,不过是我的多感的神经在幻想中捏造出来的一般。所以我现在这样记叙起来之后,通篇看自己也觉得这一些经过有点近乎理想,然而不管它是理想是事实,我还是十分怀念的,而且因为这种怀念,也觉得世界上的事情都是无可奈何,同时我的精神也总要陷入做着梦的发痴似的状态,这状态或者是一种病的状态吧?一九二八年之新 在上海第33章 未亡人(1)一天气真有一定的规矩,到了黄梅时节就整天整天地下着雨,近来这黄梅的雨连绵着下了几天了,人一看到这种天气就要烦闷。年轻的小君达躺在自己的床上。他刚上了课下来,精神很是疲乏,但脑筋却扰乱得非凡,全身的血液和晚上不能成寐的虚弱人一样尽在往上面涌,他不住地想,无可摆布地想,想他未来的前途,想得很是忧心。这是他的常态,一天总要经过这么一次,或者还有几次的时候。他已经过去的历史是不大顺遂的,他受尽了贫穷的折磨,吃尽了一切没有钱的苦楚和羞辱,把他的心也几乎磨烂,胆也几乎吓破了。他常常暗自替自己算命,把以往之事推测将来,以为自己是个最命苦的人,而这苦命一定要跟随他一世的了。他想来想去想得很是害怕,往往在极平和的空气中找出烦恼来,为未来的黑暗的前途而战栗,弄得他的精神很是苦恼,好像某一处神经已经有了病的样子。仔细考察他的家谱,他倒还是个仕宦的后裔,他的祖父在广东做过两任不十分大的官,受过许多亲族朋友的敬仰,但他的宦囊并没有饱满过,所以他死的时候君达的父亲懊恼自己空做了一个官的儿子,家业已经不足以使亲族朋友们注意了。至于小君达呢,这不幸的第三代的人自然更没有闻到一点什么气息,他成了个平民,而且竟是个贫民。现在他的父亲和母亲住在a路。他自从在这个学校里毕业之后,正在恐慌着谋事的时候,校长先生就利用他这一点怯生生的心理,再用“师生情谊”的美名称请他在母校任职,送他一张几乎没有空白的课程表,再说明每月送他二十块大洋钱。在客气方面说来这一点真算不了什么的。这在素寡交游,刚刚毕业而正在急于谋事的小君达看起来,这真是校长先生看得起他之处,并且是赐给他的大恩泽,就不能不感激得几乎流出眼泪,拜受了校长先生的聘约。但是这一点校长先生的大恩荣却不能弥补小君达的生活。他的母亲因为病的关系常常不离床,父亲一天到晚举着一根烟枪在一盏小灯上吹出那刺刺之声来,沉醉在那补养身体的滋膏里了,也是常常不离床。他们见君达吃尽了千辛万苦才挣到现在这一点小报酬,气愤起来时,老年人的肝火就顾不到亲生的爱儿了。君达不克尽其孝道,只好住在学校里,一来家里少一个年轻人吃饭,二来可以省下不少车资,这省下来的就可以买药买老土,然而只好算贴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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