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还没有决断的时候不知怎的人家就把他认为同志,就叫他列席来开会,而且选着他这房子做了会场,这时候,他就自以为已经决断了。但他还是迟疑,既不服从校长又不信仰这班人,看看这事情有几分希望也有几分靠不住,他无从贡献意见,不敢说话,只在暗地里担忧,好像这事的重量完全担在他—个人的肩膀上的一般,听见别人说的话大胆一点他也大胆一点,别人担着忧他也担着忧,又好像他的生命附属在别人生命中的一般。风潮果然闹了起来,学生不上课,钟声听不见,各处骤然失了秩序,连日来北风在花园里狂吹,树枝萧条地散立着,这学校里像死了人的丧家一样,有种晦气的凌乱现象来代替了往日的精神。校长先生几天几晚不睡觉,下眼皮也青肿着,面带杀气尽力想抵抗的方法。幸而教职员中不全然是反对他的人,就和那几位薪水最大的先生联络——就是那音乐教员,英文教员等也照样组织一个团体联起名来——章太太的名字居然也写进去了——征伐那班忘恩负义的人。全校的人差不多卷入这漩涡,但也有一两个人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心地最恬静的就是章太太,这两天她还在继续学她的音乐.这一天,那天气很是阴惨,朔风在窗外啸着,她在房里无精打采地坐了一会,就走了出来。从园里绕过那个大礼堂,看见礼堂上的桌子椅子都失了秩序,有些墙壁上贴着奇怪的白纸条子,被风吹起在那里飞,男学生三个两个缩着头立在阶沿上,阶沿底下的草也被人踏枯了。他们看见她走过也不朝她点头,失了平常的敬意,这大概都有了心事。“唉!何必自寻烦恼呢!”她这样想着,就走进了音乐教员的小院子。那小院子也被几次寒风摧残得萧条不堪,几棵树光着身子,黄叶堆满阶前,绿草死了之后砖缝便鳞鳞地赤露着,墙上的苍苔也几乎变成一片黄色的干皮了。“何先生在里面吗?”她走进院子就问了一声。“在这里呢,是章先生吧?”屋里一声回答,一个面孔便贴到玻璃窗上来。何梦飞便赶紧开了门。“天气怕要下雪哩,你看我这阴沉沉的房里更寂寞了。”他说。“何先生这两天有心事吗?这风潮要到哪一天才得结果?”她说。“我一点事儿没有,哪有工夫去管他们的事。”他说。“对了,这是顶讨厌的事,我也觉得非常讨厌的。”她说。这种话在有心人听起来好像是种有意附和别人的。“可不是吗?我只喜欢静静地做点自己的事情。”他说。“我和你一样,最不高兴管闲事。”她说。他们就起手来上课。她已经在学凡乌铃了。“何先生,怎么我的姿势总是不好看?”她笑着说,她的视线从那四根弦线上移到他的面部,刚刚对着他的眼睛。她那姿势应该要先生来校正一下,他就走上去,左手从她的背皮上弯过去拨她那拿着琴的左手,右手却要来支配那只执着弓的右手,如此一来她的身体差不多已经在他的怀里,他的胸膛免不得和她的背皮紧紧地靠了一下。这一靠之后两下都起了些作用,她感到背皮上来了一阵热气,面孔就红将起来,他这一边更厉害,那胸脯被她的背皮暖了一暖,心就剧烈地跳起来,面孔也红了。眼中便闪出了火光,那仁丹胡子也颤动了。“这可不能再错过了,趁这混乱的时候!”他的头里昏了一阵,便突然进一步,紧紧地把她抱住,“你允许了我吧!”他的嘴唇跳动着说。“啊!”她吃了一大惊,猛然把他推开。“你这……”她退到墙角边,几乎把身体嵌进了墙头,面孔由红转了白,气喘着,眼角上滚出一粒泪珠。“唉唉!你知道我把你想到了什么地步,请你救一救!”他伸出两只手,弯着腿,几乎要跪下去了。“我请你再不要转这种念头,我们还可以把友情继续下去,假使不然,你和我的感情完全破裂了!”她睁着眼睛用一只手戳指着他说。这还有什么办法呢,这不自量的音乐教员做出这件蠢事,碰了这一个钉子,还有什么主意好打呢?一个人遇到这种情形除掉想保存平常的感情以外当然没有别的解救方法了。章太太说了那句话就走了出去,音乐教员直挺挺地坐到椅子上去,那凡乌铃还搁在他的钢琴上,像等人来合奏一曲爱情的歌呢。一股怒气将章太太送到自己房里,便倒在床上,她的气还在喘,心还在跳,愤恨的眼泪止不住从眼角上涌出来。“这欺人的畜生!”她恨恨毒毒地想了一想,心就一酸,伏在枕上哭起来了。校长先生没有理会到这些小事情,他对付那风潮的方针想出两条路,第一条用提前放假的方法去对付学生,叫厨房里早几天停止伙食,支使学生们早点回去。第二条方法就召请全体教职员来开一个会。在那会客室里的一张大菜桌上摆上几盘茶点,再供好一大瓶的鲜花。等各位先生列席之后,他坐在主位上用一种旁观者的态度来说规劝的话。这计策实在很是巧妙的,他避开学生一方面的话自斟自酌地说这件事情并不是为了学校,为了他自己,他说他明白各位先生的心地,没有一个会反对他这仁正的人的。这风潮实在是同事中不和睦——教员里面不是有两派吗?有一派是他自己组织起来的——但这不和睦也不过是互相不了解的缘故,他就劝大家看他的面子和解了吧。这一片大道理明明是他的狡诈,但大家的嘴都被他塞了起来,于是那一大瓶鲜花便被他称为和平之花,那几位闹风潮的先生的心事便被他闷下去了。风潮就这样过去,接着放了假,各个房子里西北风来吹着,什么事都过去。但是那几位闹风潮的人不大安心,知道在这一个月之后他们的名字不复再见于教员一览表上了。小君达上楼下楼的时候总听见有人在一间房子里低低说话,他听了一会就走进去,他们的话就停止。这是种什么行为?小君达也是他们的同志,对于同志岂有把话隐瞒之理。然而他们不讲交情,小君达也没有力量去逼他们说,他只觉得自己的地位危险了,比什么人都危险。他们都是饱经世故的人,朋友多,交际广,要谋些事情是容易的,离开这个地方自然就会到另外一个地方去。小君达呢,他的前途黑暗得很,万一被校长赶了出去只好回家,而那个家又是这样穷!他后悔极了,没有一个人来救他,小姑母也不见得有这种救他的力量,不想这个风潮闹在他的身上。他的日子恶劣已极,冬天的寒气弄得他缩头缩脑终日呆坐在房里,除掉恐怖以外什么念头也没有,幸福也不希望,女人也不希望,一切都不希望,只希望校长不知道他在宣言书上签了字,希望校长忘记了这件事,希望校长不忘记师生情谊来特别看顾他,不要赶他出去,就是每月减掉他一两块钱薪水他也甘心的。他以后一定无论什么事都肯替这学校出力以报校长的大恩。然而校长怎样才会知道他这一片忠心和赤胆呢?小君达无从得到一点消息,这两天学校里悄静得非凡,校长也不到校,天气冷得很,空气也像结了冰的一般,他每天到膳堂里去吃两顿饭,把那饭一粒一粒嚼进去,好像这东西不论明天后天就要和他绝缘了。事情果然被他料到了八分,那几个闹风潮的人忽然不见了影踪,他们的房门上挂着一把大锁,不知道铺盖还在里面不在?还有那个曾经用大块文章做宣言书的人,已经接到了校长的信,厨房司务一天几次来向他要饭钱了。小君达在这几天一连几晚睡不着觉。有一天黄昏时候——这就轮到他了——有一佣人大摇大摆地走到他的房里,留下一张条子,这是校长先生的大笔,上面写着几个很有魄力的字道:“即来公馆一走。敦字。”小君达的头里旺的一声响着,即刻滚下楼梯,沿着马路一直到校长家里去。当他走上一部大扶梯的时候,差不多已经失去了知觉,两条腿不住地打着战,慢慢地把他抬上去。等到走到一间被红纱罩里面的灯光照着的房子里,他的头完全昏了,眼睛也看不出什么东西,仿佛他的视线触着一片黄晃晃的颜色,才知道这是一张绝大的书桌,于是他的腿立定,额角上流着汗,知道校长先生就在他的面前。“我是极忠心的,他们害了我。”他心里念佛似的说着,背皮上的筋也抽起来。突然有一声宏大的咳嗽,这是从校长的喉咙里发出来的,校长快要开金口了,看他要跌到哪一个地步。“你有什么话要说吗?”那洪亮的声音说。“……”小君达不开口,老实说起来他还没有听清楚。“你既然现在这个样子,当时怎么昏了头呢?”那洪亮的声音说。“……”小君达仍然不开口。“我呢,也晓你是善良的,不过你不应该糊里糊涂跟着别人走路,现在吃饭不是容易啊!我倒觉得你可怜呢,现在事情还照常继续下去,不过你要去写一封忏悔书来,以后当心点吧。”那宏亮的声音说。小君达还不相信这话听清楚了没有,只在心里说道:“他饶恕我了!他饶恕我了!”嘴里便赶紧答应道:“是!是!”这件天一样浩大,死一样可怕的事情总算过去了,小君达恐怕校长想到他别的坏处又变了卦,赶紧走下楼来,不去惊动佣人,自己开了门,走出来了。四个礼拜以来他到今天才知道那世界仍然没有改变,迈开大步走两步路,抬起头去望望上苍,那寒夜的空中尽是繁星在灼耀,显出平和而且幸福的景象。第38章 未亡人(6)六这样,小君达就准备来过年了。前几天,家里打发秋香来接小姑母回去,说他的父亲母亲请小姑母到家里去过年,等开学的时候再搬到这里来。但小姑母住惯了一个地方不愿意搬来搬去,仍然住在学校里。君达本来不大愿意回去,见小姑母住在这里也住在这里。小姑母自从被音乐教员欺负了一次之后,常常觉得害怕,生怕再有人来欺负她,她现在这宿舍里的人差不多走完了,吴妈一定要回去过年,隔壁小房间里也没有人,她又寂寞又害怕,便叫小君达搬到旁边一个空屋子里去住。小君达搬过来的时候,她看见他的被头太薄了,就从自己床上分一条被头给他。小君达晚上住在那间空屋子里;日里过来陪小姑母谈天。她的房里有一具小煤炉,上面可以弄东西吃,窗槛上还有两个大玻璃瓶,里面不断地装着蜜饯,靠着这些东西消遣他们的日子。小姑母有些时候又爱喝一点酒,她把珠兰花浸在上好的高粱酒里面,造成一种芬芳润舌的美酒,君达不会吃酒,闻了这个味儿也要喝一杯。小姑母喝了酒之后面孔就比平时红润了。君达喝了酒之后别的地方不红单红眼睛旁边的一带,当这半醉状态中,他们也就说些笑话。小姑母每天睡得很早,但上床之后不容易睡着,那时候又要君达坐在床沿上陪她谈天,谈了一会然后他再到那边去。廿五的晚上,小姑母到校长太太家里去吃晚饭,被一个仆妇送回来,她已经很醉了。“君达,你不来扶一扶你的姑母吗?”她走上楼时喊着。君达听到这声音走出去,看见姑母的眼睛也有点停滞了。他走上去扶她,她便扑在他的肩头上,于是进了她的房。“你怎么喝这样多呀,这真喝醉了,姑母。”他一面说一面扶她到床上去。“谁喝醉呀,你才醉呢!”她睁着醉眼笑骂君达,一伸手,一个巴掌打到君达的面颊上。“是我呀!姑母!你怎么打我呢?”君达着急地说。“这不是你吗;我打的也是你呀!”她仍然睁着醉眼说。“你为什么要打我呢?姑母!”“你那天为什么把我抱住,你这个不怀好意的人!”这一来把君达呆住了。这话从哪里说起呢?然而小姑母再也不说话,她睡着了。君达回到空房子里,那一枝老早点在那里的蜡烛——这是校长先生的经济办法,放了假之后各房子里的电灯泡都收去了——点剩了半枝,摇摇晃晃的光把床架子的影子射在墙上动,他睡了下去,一心想着姑母刚才的举动,再也想不出什么道理,他怕什么时候得罪了姑母,心里很是难过。因为这一来千头万绪的念头又上了他的身,血液往脑里冲着,又睡不着觉了。一会想着现在的苦况,一会想着以往的不幸,一会又想着未来的渺茫。那一次的风潮和到校长公馆里去的事情是他近来最新最深的大创痛,于是他又用这件事来触类旁通地证明他的种种苦厄。那闹风潮是他受了别人的利用,那在校长公馆里的事情是他受了别人压迫,凡是被人利用受人压迫的人自然是最没有用最可怜的一世也不得翻身的人,他竟成了这一种人,他的命运可以在此一举上决定了。他又想:他也是和别人一样具着五官,具着百骸的人,为什么别人能够利用人压迫人而自己则被人利用受人压迫呢?这都是因为穷的缘故,假使有钱的人,便有所恃而无恐而可以肆无忌惮地不受别人的钳制了。他又想:所有的人并不都是有钱的人,有些穷的人也有能够做出大事业来的,这又是什么道理呢?这是精神和魄力的缘故,有精神和魄力的人,一定胆子大,面皮老,决不畏难决不怯弱的,那些又畏难又怯弱,像他这样的人就被他们玩弄于手掌之上了。他又想:这种精神和魄力是从哪里区别出来的呢?这完全是地位的关系,地位高的人总是胆壮的,像他这样的人无从胆壮起来。他想来想去,那道理循环着成了一个大圈子,那些幸福的人占住了这个圈子,不幸的人就被拒绝在圈子之外,一句话全说完,幸福的人越变越幸福,不幸的人越变越不幸。这样自问自答地想着,他的神经越想越跳动,血管都紧胀着,他的胆量忽然比清静地时候壮了,他突然觉悟,想从此以后再不要去怕别的人,也尽其所有地拿出一些手段和人家奋斗,这奋斗是可以改造人的命运的,大凡一个人不怕怎样的困难,只怕不能奋斗。这时候他又向幸福那方面想了过去。“君达!君达!”忽然小姑母又在隔壁房里喊了起来。君达走了过去,看见小姑母拥着被头坐在床上,她的头发松散着,面颊熏红着,很像有病的样子。“你还没有睡着吗?我当喊你不应了。”她懒洋洋地说。“醒了吧,好一点儿吗?”“请你在炉子上炖一点茶我喝,我渴极了,好像有了点病,自己爬不起来。”君达用手到她的额角上去摸摸,小姑母真的有了病,皮肤上滚烫地炙着他的手,她叹了一口气,又躺了下去。君达煨了一壶茶,自己呷一口试试冷热,递给小姑母吃。“凑上点呢,你知道我的嘴在哪里呀。”她忽然笑将起来说,用只手捏住君达的手腕,因为他那把茶壶拿得不甚适当,“看看你倒聪明呢,做出事情来总是这样笨手笨脚的,将来讨了老婆不知道被她骂得怎么样呢。”她又笑着说。忽然她又推开茶壶,皱着眉头悄悄地说道:“你去睡吧,你过去吧。”这时候君达看见那玻璃窗上有了一个面孔,倏忽之间又隐没了,那个面孔上有三个大黑块,不知道什么人在这深更的寒夜还到各处来散步呢。明天早晨小姑母明明白白有了病,叫君达搬到她房里去陪伴她,他的被铺就安置在一张藤榻上,这藤榻是她一个月之前买得来的。廿八的清早秋香又到学校里来请他们到家里去。小姑母还没有起来,她先到君达房里。君达看秋香的面孔,似乎瘦了一点了。“我这两天不回去,家里不说什么话吗?”他问。“家里有什么话呢,不过你老是不愿意回去为什么来呀?我是晓得的,你不回去是看不惯家里的样子,在外面怎么不舒服呢?但是假使我也不愿意回去呢,叫他们怎么办呀!”她说。“你说我这里舒服吗,我比住在家里还苦呢。”他说。“怎么不苦呀,又有小姑母,又有朋友,这才苦得不愿意回去呢。”她说。“你这个人怎么尽冤枉人,难道说我不知道你不愿意我住在学校里的意思吗?”他说。“去你的吧,你住在家里住在学校里关我什么事,你飞到天边去我也不管,你不要拉到我身上来。”她说。有一种声音惊动了他们,原来小姑母起来了。小姑母今天身体复原了,她叫秋香先回去,随后她就和君达一起回去。大概是中午时候,她和君达方始到a路来。今天她打扮得很清洁!好像恭恭敬敬来赴一个圣会似的。这是君达家里一年中最高兴最有光彩的一天,除了小姑母以外还请了几个亲戚。这些人都是一夫一妇,只有小姑母一个人落了单。在那间平时聚着说话的房里,有种不大调和的空气。君达的父亲虽则遇到这类事情他的面孔上依然默守着顽固的神气。君达的母亲要做出高兴的样子而精神却反而颓唐着。一个是君达的舅父,他的面孔上留满着胡子却带着几分荒唐。坐在旁边的他的妻子永远用严肃的眼光暗暗地盯着他像管理他的样子。还有一个高身材的人是君达的嫡亲的姑丈,他那身体高得几乎顶着挂在天花板上的篮子,而他的腿又细得像快要插进地板里去了。至于君达的嫡亲姑母偏是那么肥胖,和她的丈夫比起来,恰恰矮了半截,而分量倒可以比他重几十斤。这就是君达家里请得来的亲戚,把小姑母加进去一共是五个人。他们的亲戚当然不止这几位,但其余几位看来不会来的了。这小姑母和那嫡亲的姑母比起来,真不知道她们两个究竟哪一方面生得对。讲起年纪来自然是姑母的年纪大,但是讲起风韵来就是小姑母占优胜了。讲起体格来或者那肥胖的姑母自然强健一点,但小姑母的体格上似乎有比强健还要令人羡慕的东西。论起性格来姑母自然是沉默得很,但小姑母的多说话也有她的强点,总之这是两位绝对不同的太太,那嫡亲的姑母是绝对在稳重方面做工夫,这小姑母完全在漂亮地方赚本领。那是一个当家把计的贤女子,这是一位会说会笑的社交家,那一位只可以帮助她那高身材的丈夫生男女,整理家庭,这一位倒的的确确具着太太的身分呢。不到四点钟那能干的秋香就把饭摆出来了。今天这顿饭菜的价值超过了他们平时一个月饭菜的价值,还有两壶酒热气蓬勃地立在旁边添加那些菜食的威风,一只可怜的病猫,自从上一个月到这里来后没有闻到荤腥,这时候那不幸的小东西不住地把鼻子动着,抖一抖身上的不大光润的毛,想跳到桌子上去,这一副不爱脸的样子君达看了好生担忧而惭愧,大概它在黄昏人静的时候,在感到身世萧条的时候,也战战兢兢想着一腔心事的吧。于是主人和客人都坐好了,那把酒壶在君达父亲的手里轮着,至于小君达他是不会这种礼节的,他常常被父亲称为“呆鸟”的。无论父亲母亲,姑丈姑母,舅父舅母甚而至于小姑母都好像不管君达怕麻烦似的,本来好好地在谈着各地方的风俗的,忽然那问题一转又谈到君达的婚事。“这么大的年纪可以结婚了。”胖姑母平时不开口遇到这种事情偏偏爱说话,最可恨她虽然说着“这么大的年纪”的时候而她的神气却明明把君达当做小孩子。“有了妻子心才定呢,二十几岁的人正是成家成室的时候,迟了倒反不好。”舅母说。她这个人常常在管着丈夫,不想现在的话里竟有点教训起君达来了。“哪来这门当户对的呢,只好看他自己的本领了。”君达的母亲在忧愁中破出微笑,似乎在希望她的儿子有本领,而这本领她的儿子或者会有的样子。“父母还养不活呢,还养妻子哩!”君达的父亲望着酒杯说。他藐视了小君达,断定了小君达,但不知他自己怎么养他的父母他的妻子的。“钱铸九的女儿也有十九岁了,人是不大好看,苦是吃得的,我来替小君达做做媒看。”自信力很深的舅母又说。“管她生得好看不好看,只要生得饱满是个有福气的样子就好了,我们又不是大官大府人家,要把活美人养在家里做什么。”不爱脸的胖姑母大概因为自己生得不好所以说了这种话,她不看看小君达生得一个什么模样儿,现在他喝了一杯酒,眼睛的一带又红了,这多么好看。“现在还用得着你们媒人吗,人家自然会凑合的,君达这一副相貌还怕找不到妻子?你们看吧,学校里有这许多女学生,总有一个爱上他的,也许现在已经有了人呢。”小姑母说。这自然是君达爱听的话,但也令君达好生心痛,因为那爱他的人还不知在哪里呢。君达默默的不做声,他坐在这里好像仍然在另外一个地方似的,那些不中听的话接一接二地攻打他,他那沉思默想的自己的世界也被扰乱了。他望望小姑母,小姑母抿着嘴在朝他笑,她大概以为君达害羞了。君达也用眼睛望望她,他承认小姑母才是了解他的人,那和他在同一血统上生长出来的嫡亲胖姑母远不如这小姑母,他几乎想对小姑母说出“姑母我们回去吧”的话来。君达尽是忍耐着,忍耐着,这一顿像一条不容易死的昆虫似的大筵席也终于慢慢地吃完了。接着亲戚散开来,他可以和小姑母回去了。回到学校里的时候已经很晚,那门房很不高兴地来开了门。他并且用手擦着眼睛说有一个女学生来望过小姑母的。“谁呀?”君达赶紧问。“有谁呀,那个音乐先生的侄女,叫做灵珊的吧,我也不记得这些名字。”君达听到这个话,懊悔到家里去吃了饭,那顿饭又这样地无趣味,他很懊恼地跟小姑母上了楼。在那将要睡觉的时候,小姑母笑着说道:“君达,我来替你做一个媒吧,女学生里面有没有中意的人?”“怎么你又提到这种话来呢。”君达说。“那灵珊怎样呀,刚才怕是来望你的吧?”她笑着说。“她是来找你的,不是你答应替她画一张东西的吗?”他说。“这灵珊漂亮倒真漂亮,就是太轻佻了些,怕早有了人呢!”她说。 然后他们各自去睡了。君达一心只想着灵珊,小姑母的话勾起了他全盘的爱慕,他当时很愿意依了小姑母的话,但那羞怯心终于闭住了他的嘴,他睡在被窝里动情动得了不得,假使小姑母的床上不是睡的小姑母,他怕要爬了过去,这一种模糊的幻想慢慢地把他送到梦境里去。第39章 未亡人(7)七两天之后就是新年,新年中君达陪小姑母到各处去逛了几天,日子就很快乐地过了去。不久之后开了学,学校里的空气轰然一响地闹热起来了。一切回复了原状。君达搬到本来那间屋子里去。小姑母的房里有多数的人来陪伴她,她自己呢,不消说仍然是个舍监,被一般人称为章先生,章太太。计算起来她这舍监已经当了一年。只要她的心地平静,日子就不难过去,初来的几个礼拜还觉得过得慢,往后的日子就像看电影看到中腰似的变得快起来了。在她自己的意识中也觉得是这样子,她回想起来时,不知怎么的转瞬之间夏天像一条火蛇蜿蜒地走了过去,凉爽的秋风尚没有享受满足的时候就刮了北风,北风记不清楚刮了几次就变成了冬天,冬天也没有确实寒冷过几天,春天就像新娘子一般装扮得簇簇新新嫁到人间来了。那些树木在一天的早上透了些绿色出来,再隔几天就露了芽,渐渐地由芽变成叶子,叶子又繁茂起来,一棵一棵地,全是这样返老还童,园里到处有了绿色。在这绿色底下,花在那里结着蓓蕾,蓓蕾里生出新鲜的花瓣,一朵一朵争先恐后地开放,放到不能再放为止。这些花底下,青草便趁势高高兴兴地一霎时全体钻出头来铺满在路的两边,于是碧油油的,黄澄澄的,红艳艳的,这园子就被春风来洗刷,春日来熏蒸,这是到了春天了。但是就在这个许多人盼望已久的春天,她的生活上忽然起了变化。那日子比往日长多了,她的身体的某部分像失了康健似的,心里烦躁得很,许多事情不能称她的心,就是那勤勤恳恳替她做事的陈妈也不能惬她的意。她这种在陈妈看来几世也修不到的生活,而她却过得不如意,仿佛和初到这学校里的时候一样了。她一天到晚懒得很,简直椅子也不够她坐要坐在床上,又常常无事无端地喊着陈妈,但陈妈进来时她又说没有什么事情。“陈妈,你去请君达先生来。”“陈妈,你去请某某小姐来。”陈妈常常听到这一种简单的呼唤。她又独自一个人把箱子打开来,翻她所有的衣服看。她闻到那一阵樟脑丸的气味,总嫌这些东西太陈旧,太不好看。她打算去买些好看的衣料,再去叫好手的裁缝做件衣裳。她又想去做些时髦事情,好比是想去学跳舞,想去听音乐,想去逛公园。她又想怎么把自己的头发换一个样子来梳理,她又想怎样才能使她的姿势更好看,而且她竟想穿高跟皮鞋。她又常常问陈妈道:“陈妈,你看我有几岁了?”“有三十岁了吧?”陈妈回答。“唉!你也看我有三十岁了呀!年华是过得怎样的快,我不知不觉已经老了!陈妈,你也很老了,我们都已经很老了吗?”她便唉声叹气怯生生地说着。“太太你哪里算得老呢,有许多二十岁的人,还没有你这样好看吧。”陈妈便这样安慰她。她越变越烦闷,对于一切都忍耐不住的烦闷,她耐不住那清晨时候的温风,怕看见在窗外面抖索着的树叶,怕听见雀鸟的啼声,尤其受不了的是正当男学生、女学生一起在房里的时候,你不看见他们的眼睛吗?他们的眼睛里射出来的不是青春的火焰,不是互相在燃烧着吗?……她忽然又发了些慈悲心,想来替他们撮合撮合,为的是也可以使自己的灵魂附着在他们身上发泄发泄的。然而他们一点也不了解她的意思,不迎合她的好意,他们听见这些话就避开来了。这是什么理由?难道她和他们这般青春少艾的人已经隔了一条深而且阔的河了吗?怎么向他们招手也不来睬你呀?因此她本伤了心,她又深悔自己不该把这般年轻不晓事的人招进房里来的。她还是关在寂寞的门里好,还是听听那啪啪响着的树叶声好,还是听听那无知识的雀鸟的鸣声好,还是在冥想中求些安慰吧!这是什么道理?她有了什么病吗?她一点病也没有,但是她的精神痛苦得很。她一个人纳闷的时候,只得来静静地思索思索,仔仔细细来体味自己的命运,她感觉到自己的青春已经去得很远很远了,而这青春一大部分是断送在那个高房大屋里面的。她非常之懊悔,怎么一来就嫁给了他,是哪个把她送到那地方去的?怎么随随便便把像黄金一般灿烂的青春做梦一般送了过去呢?在那不知不觉过去的年华中也曾接触过什么心爱的男子吗?除掉那一簇胡须难得到她的粉颊上来磨刷一下,还有什么别的好处感受到过吗?她真是上了当。她这一个嫩豆腐般的肉体,就这样糊糊涂涂地被几年的秋风吹了之后快要干老了!她痛恨那几年来的那种呼奴使婢的生活,她艳羡那桑间陌上的携手同行,她希望她的青春复活,她还想来一味地涂脂抹粉,还要巧弄风情,还要有许多被情火燃烧着的眼睛来射在她的身上……他又想:他也是和别人一样具着五官,具着百骸的人,为什么别人能够利用人压迫人而自己则被人利用受人压迫呢?这都是因为穷的缘故,假使有钱的人,便有所恃而无恐而可以肆无忌惮地不受别人的钳制了。他又想:所有的人并不都是有钱的人,有些穷的人也有能够做出大事业来的,这又是什么道理呢?这是精神和魄力的缘故,有精神和魄力的人,一定胆子大,面皮老,决不畏难决不怯弱的,那些又畏难又怯弱,像他这样的人就被他们玩弄于手掌之上了。他又想:这种精神和魄力是从哪里区别出来的呢?这完全是地位的关系,地位高的人总是胆壮的,像他这样的人无从胆壮起来。他想来想去,那道理循环着成了一个大圈子,那些幸福的人占住了这个圈子,不幸的人就被拒绝在圈子之外,一句话全说完,幸福的人越变越幸福,不幸的人越变越不幸。这样自问自答地想着,他的神经越想越跳动,血管都紧胀着,他的胆量忽然比清静地时候壮了,他突然觉悟,想从此以后再不要去怕别的人,也尽其所有地拿出一些手段和人家奋斗,这奋斗是可以改造人的命运的,大凡一个人不怕怎样的困难,只怕不能奋斗。这时候他又向幸福那方面想了过去。“君达!君达!”忽然小姑母又在隔壁房里喊了起来。君达走了过去,看见小姑母拥着被头坐在床上,她的头发松散着,面颊熏红着,很像有病的样子。“你还没有睡着吗?我当喊你不应了。”她懒洋洋地说。“醒了吧,好一点儿吗?”“请你在炉子上炖一点茶我喝,我渴极了,好像有了点病,自己爬不起来。”君达用手到她的额角上去摸摸,小姑母真的有了病,皮肤上滚烫地炙着他的手,她叹了一口气,又躺了下去。君达煨了一壶茶,自己呷一口试试冷热,递给小姑母吃。“凑上点呢,你知道我的嘴在哪里呀。”她忽然笑将起来说,用只手捏住君达的手腕,因为他那把茶壶拿得不甚适当,“看看你倒聪明呢,做出事情来总是这样笨手笨脚的,将来讨了老婆不知道被她骂得怎么样呢。”她又笑着说。忽然她又推开茶壶,皱着眉头悄悄地说道:“你去睡吧,你过去吧。”这时候君达看见那玻璃窗上有了一个面孔,倏忽之间又隐没了,那个面孔上有三个大黑块,不知道什么人在这深更的寒夜还到各处来散步呢。明天早晨小姑母明明白白有了病,叫君达搬到她房里去陪伴她,他的被铺就安置在一张藤榻上,这藤榻是她一个月之前买得来的。廿八的清早秋香又到学校里来请他们到家里去。小姑母还没有起来,她先到君达房里。君达看秋香的面孔,似乎瘦了一点了。“我这两天不回去,家里不说什么话吗?”他问。“家里有什么话呢,不过你老是不愿意回去为什么来呀?我是晓得的,你不回去是看不惯家里的样子,在外面怎么不舒服呢?但是假使我也不愿意回去呢,叫他们怎么办呀!”她说。“你说我这里舒服吗,我比住在家里还苦呢。”他说。“怎么不苦呀,又有小姑母,又有朋友,这才苦得不愿意回去呢。”她说。“你这个人怎么尽冤枉人,难道说我不知道你不愿意我住在学校里的意思吗?”他说。“去你的吧,你住在家里住在学校里关我什么事,你飞到天边去我也不管,你不要拉到我身上来。”她说。有一种声音惊动了他们,原来小姑母起来了。小姑母今天身体复原了,她叫秋香先回去,随后她就和君达一起回去。大概是中午时候,她和君达方始到a路来。今天她打扮得很清洁!好像恭恭敬敬来赴一个圣会似的。这是君达家里一年中最高兴最有光彩的一天,除了小姑母以外还请了几个亲戚。这些人都是一夫一妇,只有小姑母一个人落了单。在那间平时聚着说话的房里,有种不大调和的空气。君达的父亲虽则遇到这类事情他的面孔上依然默守着顽固的神气。君达的母亲要做出高兴的样子而精神却反而颓唐着。一个是君达的舅父,他的面孔上留满着胡子却带着几分荒唐。坐在旁边的他的妻子永远用严肃的眼光暗暗地盯着他像管理他的样子。还有一个高身材的人是君达的嫡亲的姑丈,他那身体高得几乎顶着挂在天花板上的篮子,而他的腿又细得像快要插进地板里去了。至于君达的嫡亲姑母偏是那么肥胖,和她的丈夫比起来,恰恰矮了半截,而分量倒可以比他重几十斤。这就是君达家里请得来的亲戚,把小姑母加进去一共是五个人。他们的亲戚当然不止这几位,但其余几位看来不会来的了。这小姑母和那嫡亲的姑母比起来,真不知道她们两个究竟哪一方面生得对。讲起年纪来自然是姑母的年纪大,但是讲起风韵来就是小姑母占优胜了。讲起体格来或者那肥胖的姑母自然强健一点,但小姑母的体格上似乎有比强健还要令人羡慕的东西。论起性格来姑母自然是沉默得很,但小姑母的多说话也有她的强点,总之这是两位绝对不同的太太,那嫡亲的姑母是绝对在稳重方面做工夫,这小姑母完全在漂亮地方赚本领。那是一个当家把计的贤女子,这是一位会说会笑的社交家,那一位只可以帮助她那高身材的丈夫生男女,整理家庭,这一位倒的的确确具着太太的身分呢。不到四点钟那能干的秋香就把饭摆出来了。今天这顿饭菜的价值超过了他们平时一个月饭菜的价值,还有两壶酒热气蓬勃地立在旁边添加那些菜食的威风,一只可怜的病猫,自从上一个月到这里来后没有闻到荤腥,这时候那不幸的小东西不住地把鼻子动着,抖一抖身上的不大光润的毛,想跳到桌子上去,这一副不爱脸的样子君达看了好生担忧而惭愧,大概它在黄昏人静的时候,在感到身世萧条的时候,也战战兢兢想着一腔心事的吧。于是主人和客人都坐好了,那把酒壶在君达父亲的手里轮着,至于小君达他是不会这种礼节的,他常常被父亲称为“呆鸟”的。无论父亲母亲,姑丈姑母,舅父舅母甚而至于小姑母都好像不管君达怕麻烦似的,本来好好地在谈着各地方的风俗的,忽然那问题一转又谈到君达的婚事。“这么大的年纪可以结婚了。”胖姑母平时不开口遇到这种事情偏偏爱说话,最可恨她虽然说着“这么大的年纪”的时候而她的神气却明明把君达当做小孩子。“有了妻子心才定呢,二十几岁的人正是成家成室的时候,迟了倒反不好。”舅母说。她这个人常常在管着丈夫,不想现在的话里竟有点教训起君达来了。“哪来这门当户对的呢,只好看他自己的本领了。”君达的母亲在忧愁中破出微笑,似乎在希望她的儿子有本领,而这本领她的儿子或者会有的样子。“父母还养不活呢,还养妻子哩!”君达的父亲望着酒杯说。他藐视了小君达,断定了小君达,但不知他自己怎么养他的父母他的妻子的。“钱铸九的女儿也有十九岁了,人是不大好看,苦是吃得的,我来替小君达做做媒看。”自信力很深的舅母又说。“管她生得好看不好看,只要生得饱满是个有福气的样子就好了,我们又不是大官大府人家,要把活美人养在家里做什么。”不爱脸的胖姑母大概因为自己生得不好所以说了这种话,她不看看小君达生得一个什么模样儿,现在他喝了一杯酒,眼睛的一带又红了,这多么好看。“现在还用得着你们媒人吗,人家自然会凑合的,君达这一副相貌还怕找不到妻子?你们看吧,学校里有这许多女学生,总有一个爱上他的,也许现在已经有了人呢。”小姑母说。这自然是君达爱听的话,但也令君达好生心痛,因为那爱他的人还不知在哪里呢。君达默默的不做声,他坐在这里好像仍然在另外一个地方似的,那些不中听的话接一接二地攻打他,他那沉思默想的自己的世界也被扰乱了。他望望小姑母,小姑母抿着嘴在朝他笑,她大概以为君达害羞了。君达也用眼睛望望她,他承认小姑母才是了解他的人,那和他在同一血统上生长出来的嫡亲胖姑母远不如这小姑母,他几乎想对小姑母说出“姑母我们回去吧”的话来。君达尽是忍耐着,忍耐着,这一顿像一条不容易死的昆虫似的大筵席也终于慢慢地吃完了。接着亲戚散开来,他可以和小姑母回去了。回到学校里的时候已经很晚,那门房很不高兴地来开了门。他并且用手擦着眼睛说有一个女学生来望过小姑母的。“谁呀?”君达赶紧问。“有谁呀,那个音乐先生的侄女,叫做灵珊的吧,我也不记得这些名字。”君达听到这个话,懊悔到家里去吃了饭,那顿饭又这样地无趣味,他很懊恼地跟小姑母上了楼。在那将要睡觉的时候,小姑母笑着说道:“君达,我来替你做一个媒吧,女学生里面有没有中意的人?”“怎么你又提到这种话来呢。”君达说。“那灵珊怎样呀,刚才怕是来望你的吧?”她笑着说。“她是来找你的,不是你答应替她画一张东西的吗?”他说。“这灵珊漂亮倒真漂亮,就是太轻佻了些,怕早有了人呢!”她说。 然后他们各自去睡了。君达一心只想着灵珊,小姑母的话勾起了他全盘的爱慕,他当时很愿意依了小姑母的话,但那羞怯心终于闭住了他的嘴,他睡在被窝里动情动得了不得,假使小姑母的床上不是睡的小姑母,他怕要爬了过去,这一种模糊的幻想慢慢地把他送到梦境里去。第39章 未亡人(7)七两天之后就是新年,新年中君达陪小姑母到各处去逛了几天,日子就很快乐地过了去。不久之后开了学,学校里的空气轰然一响地闹热起来了。一切回复了原状。君达搬到本来那间屋子里去。小姑母的房里有多数的人来陪伴她,她自己呢,不消说仍然是个舍监,被一般人称为章先生,章太太。计算起来她这舍监已经当了一年。只要她的心地平静,日子就不难过去,初来的几个礼拜还觉得过得慢,往后的日子就像看电影看到中腰似的变得快起来了。在她自己的意识中也觉得是这样子,她回想起来时,不知怎么的转瞬之间夏天像一条火蛇蜿蜒地走了过去,凉爽的秋风尚没有享受满足的时候就刮了北风,北风记不清楚刮了几次就变成了冬天,冬天也没有确实寒冷过几天,春天就像新娘子一般装扮得簇簇新新嫁到人间来了。那些树木在一天的早上透了些绿色出来,再隔几天就露了芽,渐渐地由芽变成叶子,叶子又繁茂起来,一棵一棵地,全是这样返老还童,园里到处有了绿色。在这绿色底下,花在那里结着蓓蕾,蓓蕾里生出新鲜的花瓣,一朵一朵争先恐后地开放,放到不能再放为止。这些花底下,青草便趁势高高兴兴地一霎时全体钻出头来铺满在路的两边,于是碧油油的,黄澄澄的,红艳艳的,这园子就被春风来洗刷,春日来熏蒸,这是到了春天了。但是就在这个许多人盼望已久的春天,她的生活上忽然起了变化。那日子比往日长多了,她的身体的某部分像失了康健似的,心里烦躁得很,许多事情不能称她的心,就是那勤勤恳恳替她做事的陈妈也不能惬她的意。她这种在陈妈看来几世也修不到的生活,而她却过得不如意,仿佛和初到这学校里的时候一样了。她一天到晚懒得很,简直椅子也不够她坐要坐在床上,又常常无事无端地喊着陈妈,但陈妈进来时她又说没有什么事情。“陈妈,你去请君达先生来。”“陈妈,你去请某某小姐来。”陈妈常常听到这一种简单的呼唤。她又独自一个人把箱子打开来,翻她所有的衣服看。她闻到那一阵樟脑丸的气味,总嫌这些东西太陈旧,太不好看。她打算去买些好看的衣料,再去叫好手的裁缝做件衣裳。她又想去做些时髦事情,好比是想去学跳舞,想去听音乐,想去逛公园。她又想怎么把自己的头发换一个样子来梳理,她又想怎样才能使她的姿势更好看,而且她竟想穿高跟皮鞋。她又常常问陈妈道:“陈妈,你看我有几岁了?”“有三十岁了吧?”陈妈回答。“唉!你也看我有三十岁了呀!年华是过得怎样的快,我不知不觉已经老了!陈妈,你也很老了,我们都已经很老了吗?”她便唉声叹气怯生生地说着。“太太你哪里算得老呢,有许多二十岁的人,还没有你这样好看吧。”陈妈便这样安慰她。她越变越烦闷,对于一切都忍耐不住的烦闷,她耐不住那清晨时候的温风,怕看见在窗外面抖索着的树叶,怕听见雀鸟的啼声,尤其受不了的是正当男学生、女学生一起在房里的时候,你不看见他们的眼睛吗?他们的眼睛里射出来的不是青春的火焰,不是互相在燃烧着吗?……她忽然又发了些慈悲心,想来替他们撮合撮合,为的是也可以使自己的灵魂附着在他们身上发泄发泄的。然而他们一点也不了解她的意思,不迎合她的好意,他们听见这些话就避开来了。这是什么理由?难道她和他们这般青春少艾的人已经隔了一条深而且阔的河了吗?怎么向他们招手也不来睬你呀?因此她本伤了心,她又深悔自己不该把这般年轻不晓事的人招进房里来的。她还是关在寂寞的门里好,还是听听那啪啪响着的树叶声好,还是听听那无知识的雀鸟的鸣声好,还是在冥想中求些安慰吧!这是什么道理?她有了什么病吗?她一点病也没有,但是她的精神痛苦得很。她一个人纳闷的时候,只得来静静地思索思索,仔仔细细来体味自己的命运,她感觉到自己的青春已经去得很远很远了,而这青春一大部分是断送在那个高房大屋里面的。她非常之懊悔,怎么一来就嫁给了他,是哪个把她送到那地方去的?怎么随随便便把像黄金一般灿烂的青春做梦一般送了过去呢?在那不知不觉过去的年华中也曾接触过什么心爱的男子吗?除掉那一簇胡须难得到她的粉颊上来磨刷一下,还有什么别的好处感受到过吗?她真是上了当。她这一个嫩豆腐般的肉体,就这样糊糊涂涂地被几年的秋风吹了之后快要干老了!她痛恨那几年来的那种呼奴使婢的生活,她艳羡那桑间陌上的携手同行,她希望她的青春复活,她还想来一味地涂脂抹粉,还要巧弄风情,还要有许多被情火燃烧着的眼睛来射在她的身上……他又想:他也是和别人一样具着五官,具着百骸的人,为什么别人能够利用人压迫人而自己则被人利用受人压迫呢?这都是因为穷的缘故,假使有钱的人,便有所恃而无恐而可以肆无忌惮地不受别人的钳制了。他又想:所有的人并不都是有钱的人,有些穷的人也有能够做出大事业来的,这又是什么道理呢?这是精神和魄力的缘故,有精神和魄力的人,一定胆子大,面皮老,决不畏难决不怯弱的,那些又畏难又怯弱,像他这样的人就被他们玩弄于手掌之上了。他又想:这种精神和魄力是从哪里区别出来的呢?这完全是地位的关系,地位高的人总是胆壮的,像他这样的人无从胆壮起来。他想来想去,那道理循环着成了一个大圈子,那些幸福的人占住了这个圈子,不幸的人就被拒绝在圈子之外,一句话全说完,幸福的人越变越幸福,不幸的人越变越不幸。这样自问自答地想着,他的神经越想越跳动,血管都紧胀着,他的胆量忽然比清静地时候壮了,他突然觉悟,想从此以后再不要去怕别的人,也尽其所有地拿出一些手段和人家奋斗,这奋斗是可以改造人的命运的,大凡一个人不怕怎样的困难,只怕不能奋斗。这时候他又向幸福那方面想了过去。“君达!君达!”忽然小姑母又在隔壁房里喊了起来。君达走了过去,看见小姑母拥着被头坐在床上,她的头发松散着,面颊熏红着,很像有病的样子。“你还没有睡着吗?我当喊你不应了。”她懒洋洋地说。“醒了吧,好一点儿吗?”“请你在炉子上炖一点茶我喝,我渴极了,好像有了点病,自己爬不起来。”君达用手到她的额角上去摸摸,小姑母真的有了病,皮肤上滚烫地炙着他的手,她叹了一口气,又躺了下去。君达煨了一壶茶,自己呷一口试试冷热,递给小姑母吃。“凑上点呢,你知道我的嘴在哪里呀。”她忽然笑将起来说,用只手捏住君达的手腕,因为他那把茶壶拿得不甚适当,“看看你倒聪明呢,做出事情来总是这样笨手笨脚的,将来讨了老婆不知道被她骂得怎么样呢。”她又笑着说。忽然她又推开茶壶,皱着眉头悄悄地说道:“你去睡吧,你过去吧。”这时候君达看见那玻璃窗上有了一个面孔,倏忽之间又隐没了,那个面孔上有三个大黑块,不知道什么人在这深更的寒夜还到各处来散步呢。明天早晨小姑母明明白白有了病,叫君达搬到她房里去陪伴她,他的被铺就安置在一张藤榻上,这藤榻是她一个月之前买得来的。廿八的清早秋香又到学校里来请他们到家里去。小姑母还没有起来,她先到君达房里。君达看秋香的面孔,似乎瘦了一点了。“我这两天不回去,家里不说什么话吗?”他问。“家里有什么话呢,不过你老是不愿意回去为什么来呀?我是晓得的,你不回去是看不惯家里的样子,在外面怎么不舒服呢?但是假使我也不愿意回去呢,叫他们怎么办呀!”她说。“你说我这里舒服吗,我比住在家里还苦呢。”他说。“怎么不苦呀,又有小姑母,又有朋友,这才苦得不愿意回去呢。”她说。“你这个人怎么尽冤枉人,难道说我不知道你不愿意我住在学校里的意思吗?”他说。“去你的吧,你住在家里住在学校里关我什么事,你飞到天边去我也不管,你不要拉到我身上来。”她说。有一种声音惊动了他们,原来小姑母起来了。小姑母今天身体复原了,她叫秋香先回去,随后她就和君达一起回去。大概是中午时候,她和君达方始到a路来。今天她打扮得很清洁!好像恭恭敬敬来赴一个圣会似的。这是君达家里一年中最高兴最有光彩的一天,除了小姑母以外还请了几个亲戚。这些人都是一夫一妇,只有小姑母一个人落了单。在那间平时聚着说话的房里,有种不大调和的空气。君达的父亲虽则遇到这类事情他的面孔上依然默守着顽固的神气。君达的母亲要做出高兴的样子而精神却反而颓唐着。一个是君达的舅父,他的面孔上留满着胡子却带着几分荒唐。坐在旁边的他的妻子永远用严肃的眼光暗暗地盯着他像管理他的样子。还有一个高身材的人是君达的嫡亲的姑丈,他那身体高得几乎顶着挂在天花板上的篮子,而他的腿又细得像快要插进地板里去了。至于君达的嫡亲姑母偏是那么肥胖,和她的丈夫比起来,恰恰矮了半截,而分量倒可以比他重几十斤。这就是君达家里请得来的亲戚,把小姑母加进去一共是五个人。他们的亲戚当然不止这几位,但其余几位看来不会来的了。这小姑母和那嫡亲的姑母比起来,真不知道她们两个究竟哪一方面生得对。讲起年纪来自然是姑母的年纪大,但是讲起风韵来就是小姑母占优胜了。讲起体格来或者那肥胖的姑母自然强健一点,但小姑母的体格上似乎有比强健还要令人羡慕的东西。论起性格来姑母自然是沉默得很,但小姑母的多说话也有她的强点,总之这是两位绝对不同的太太,那嫡亲的姑母是绝对在稳重方面做工夫,这小姑母完全在漂亮地方赚本领。那是一个当家把计的贤女子,这是一位会说会笑的社交家,那一位只可以帮助她那高身材的丈夫生男女,整理家庭,这一位倒的的确确具着太太的身分呢。不到四点钟那能干的秋香就把饭摆出来了。今天这顿饭菜的价值超过了他们平时一个月饭菜的价值,还有两壶酒热气蓬勃地立在旁边添加那些菜食的威风,一只可怜的病猫,自从上一个月到这里来后没有闻到荤腥,这时候那不幸的小东西不住地把鼻子动着,抖一抖身上的不大光润的毛,想跳到桌子上去,这一副不爱脸的样子君达看了好生担忧而惭愧,大概它在黄昏人静的时候,在感到身世萧条的时候,也战战兢兢想着一腔心事的吧。于是主人和客人都坐好了,那把酒壶在君达父亲的手里轮着,至于小君达他是不会这种礼节的,他常常被父亲称为“呆鸟”的。无论父亲母亲,姑丈姑母,舅父舅母甚而至于小姑母都好像不管君达怕麻烦似的,本来好好地在谈着各地方的风俗的,忽然那问题一转又谈到君达的婚事。“这么大的年纪可以结婚了。”胖姑母平时不开口遇到这种事情偏偏爱说话,最可恨她虽然说着“这么大的年纪”的时候而她的神气却明明把君达当做小孩子。“有了妻子心才定呢,二十几岁的人正是成家成室的时候,迟了倒反不好。”舅母说。她这个人常常在管着丈夫,不想现在的话里竟有点教训起君达来了。“哪来这门当户对的呢,只好看他自己的本领了。”君达的母亲在忧愁中破出微笑,似乎在希望她的儿子有本领,而这本领她的儿子或者会有的样子。“父母还养不活呢,还养妻子哩!”君达的父亲望着酒杯说。他藐视了小君达,断定了小君达,但不知他自己怎么养他的父母他的妻子的。“钱铸九的女儿也有十九岁了,人是不大好看,苦是吃得的,我来替小君达做做媒看。”自信力很深的舅母又说。“管她生得好看不好看,只要生得饱满是个有福气的样子就好了,我们又不是大官大府人家,要把活美人养在家里做什么。”不爱脸的胖姑母大概因为自己生得不好所以说了这种话,她不看看小君达生得一个什么模样儿,现在他喝了一杯酒,眼睛的一带又红了,这多么好看。“现在还用得着你们媒人吗,人家自然会凑合的,君达这一副相貌还怕找不到妻子?你们看吧,学校里有这许多女学生,总有一个爱上他的,也许现在已经有了人呢。”小姑母说。这自然是君达爱听的话,但也令君达好生心痛,因为那爱他的人还不知在哪里呢。君达默默的不做声,他坐在这里好像仍然在另外一个地方似的,那些不中听的话接一接二地攻打他,他那沉思默想的自己的世界也被扰乱了。他望望小姑母,小姑母抿着嘴在朝他笑,她大概以为君达害羞了。君达也用眼睛望望她,他承认小姑母才是了解他的人,那和他在同一血统上生长出来的嫡亲胖姑母远不如这小姑母,他几乎想对小姑母说出“姑母我们回去吧”的话来。君达尽是忍耐着,忍耐着,这一顿像一条不容易死的昆虫似的大筵席也终于慢慢地吃完了。接着亲戚散开来,他可以和小姑母回去了。回到学校里的时候已经很晚,那门房很不高兴地来开了门。他并且用手擦着眼睛说有一个女学生来望过小姑母的。“谁呀?”君达赶紧问。“有谁呀,那个音乐先生的侄女,叫做灵珊的吧,我也不记得这些名字。”君达听到这个话,懊悔到家里去吃了饭,那顿饭又这样地无趣味,他很懊恼地跟小姑母上了楼。在那将要睡觉的时候,小姑母笑着说道:“君达,我来替你做一个媒吧,女学生里面有没有中意的人?”“怎么你又提到这种话来呢。”君达说。“那灵珊怎样呀,刚才怕是来望你的吧?”她笑着说。“她是来找你的,不是你答应替她画一张东西的吗?”他说。“这灵珊漂亮倒真漂亮,就是太轻佻了些,怕早有了人呢!”她说。 然后他们各自去睡了。君达一心只想着灵珊,小姑母的话勾起了他全盘的爱慕,他当时很愿意依了小姑母的话,但那羞怯心终于闭住了他的嘴,他睡在被窝里动情动得了不得,假使小姑母的床上不是睡的小姑母,他怕要爬了过去,这一种模糊的幻想慢慢地把他送到梦境里去。第39章 未亡人(7)七两天之后就是新年,新年中君达陪小姑母到各处去逛了几天,日子就很快乐地过了去。不久之后开了学,学校里的空气轰然一响地闹热起来了。一切回复了原状。君达搬到本来那间屋子里去。小姑母的房里有多数的人来陪伴她,她自己呢,不消说仍然是个舍监,被一般人称为章先生,章太太。计算起来她这舍监已经当了一年。只要她的心地平静,日子就不难过去,初来的几个礼拜还觉得过得慢,往后的日子就像看电影看到中腰似的变得快起来了。在她自己的意识中也觉得是这样子,她回想起来时,不知怎么的转瞬之间夏天像一条火蛇蜿蜒地走了过去,凉爽的秋风尚没有享受满足的时候就刮了北风,北风记不清楚刮了几次就变成了冬天,冬天也没有确实寒冷过几天,春天就像新娘子一般装扮得簇簇新新嫁到人间来了。那些树木在一天的早上透了些绿色出来,再隔几天就露了芽,渐渐地由芽变成叶子,叶子又繁茂起来,一棵一棵地,全是这样返老还童,园里到处有了绿色。在这绿色底下,花在那里结着蓓蕾,蓓蕾里生出新鲜的花瓣,一朵一朵争先恐后地开放,放到不能再放为止。这些花底下,青草便趁势高高兴兴地一霎时全体钻出头来铺满在路的两边,于是碧油油的,黄澄澄的,红艳艳的,这园子就被春风来洗刷,春日来熏蒸,这是到了春天了。但是就在这个许多人盼望已久的春天,她的生活上忽然起了变化。那日子比往日长多了,她的身体的某部分像失了康健似的,心里烦躁得很,许多事情不能称她的心,就是那勤勤恳恳替她做事的陈妈也不能惬她的意。她这种在陈妈看来几世也修不到的生活,而她却过得不如意,仿佛和初到这学校里的时候一样了。她一天到晚懒得很,简直椅子也不够她坐要坐在床上,又常常无事无端地喊着陈妈,但陈妈进来时她又说没有什么事情。“陈妈,你去请君达先生来。”“陈妈,你去请某某小姐来。”陈妈常常听到这一种简单的呼唤。她又独自一个人把箱子打开来,翻她所有的衣服看。她闻到那一阵樟脑丸的气味,总嫌这些东西太陈旧,太不好看。她打算去买些好看的衣料,再去叫好手的裁缝做件衣裳。她又想去做些时髦事情,好比是想去学跳舞,想去听音乐,想去逛公园。她又想怎么把自己的头发换一个样子来梳理,她又想怎样才能使她的姿势更好看,而且她竟想穿高跟皮鞋。她又常常问陈妈道:“陈妈,你看我有几岁了?”“有三十岁了吧?”陈妈回答。“唉!你也看我有三十岁了呀!年华是过得怎样的快,我不知不觉已经老了!陈妈,你也很老了,我们都已经很老了吗?”她便唉声叹气怯生生地说着。“太太你哪里算得老呢,有许多二十岁的人,还没有你这样好看吧。”陈妈便这样安慰她。她越变越烦闷,对于一切都忍耐不住的烦闷,她耐不住那清晨时候的温风,怕看见在窗外面抖索着的树叶,怕听见雀鸟的啼声,尤其受不了的是正当男学生、女学生一起在房里的时候,你不看见他们的眼睛吗?他们的眼睛里射出来的不是青春的火焰,不是互相在燃烧着吗?……她忽然又发了些慈悲心,想来替他们撮合撮合,为的是也可以使自己的灵魂附着在他们身上发泄发泄的。然而他们一点也不了解她的意思,不迎合她的好意,他们听见这些话就避开来了。这是什么理由?难道她和他们这般青春少艾的人已经隔了一条深而且阔的河了吗?怎么向他们招手也不来睬你呀?因此她本伤了心,她又深悔自己不该把这般年轻不晓事的人招进房里来的。她还是关在寂寞的门里好,还是听听那啪啪响着的树叶声好,还是听听那无知识的雀鸟的鸣声好,还是在冥想中求些安慰吧!这是什么道理?她有了什么病吗?她一点病也没有,但是她的精神痛苦得很。她一个人纳闷的时候,只得来静静地思索思索,仔仔细细来体味自己的命运,她感觉到自己的青春已经去得很远很远了,而这青春一大部分是断送在那个高房大屋里面的。她非常之懊悔,怎么一来就嫁给了他,是哪个把她送到那地方去的?怎么随随便便把像黄金一般灿烂的青春做梦一般送了过去呢?在那不知不觉过去的年华中也曾接触过什么心爱的男子吗?除掉那一簇胡须难得到她的粉颊上来磨刷一下,还有什么别的好处感受到过吗?她真是上了当。她这一个嫩豆腐般的肉体,就这样糊糊涂涂地被几年的秋风吹了之后快要干老了!她痛恨那几年来的那种呼奴使婢的生活,她艳羡那桑间陌上的携手同行,她希望她的青春复活,她还想来一味地涂脂抹粉,还要巧弄风情,还要有许多被情火燃烧着的眼睛来射在她的身上……他又想:他也是和别人一样具着五官,具着百骸的人,为什么别人能够利用人压迫人而自己则被人利用受人压迫呢?这都是因为穷的缘故,假使有钱的人,便有所恃而无恐而可以肆无忌惮地不受别人的钳制了。他又想:所有的人并不都是有钱的人,有些穷的人也有能够做出大事业来的,这又是什么道理呢?这是精神和魄力的缘故,有精神和魄力的人,一定胆子大,面皮老,决不畏难决不怯弱的,那些又畏难又怯弱,像他这样的人就被他们玩弄于手掌之上了。他又想:这种精神和魄力是从哪里区别出来的呢?这完全是地位的关系,地位高的人总是胆壮的,像他这样的人无从胆壮起来。他想来想去,那道理循环着成了一个大圈子,那些幸福的人占住了这个圈子,不幸的人就被拒绝在圈子之外,一句话全说完,幸福的人越变越幸福,不幸的人越变越不幸。这样自问自答地想着,他的神经越想越跳动,血管都紧胀着,他的胆量忽然比清静地时候壮了,他突然觉悟,想从此以后再不要去怕别的人,也尽其所有地拿出一些手段和人家奋斗,这奋斗是可以改造人的命运的,大凡一个人不怕怎样的困难,只怕不能奋斗。这时候他又向幸福那方面想了过去。“君达!君达!”忽然小姑母又在隔壁房里喊了起来。君达走了过去,看见小姑母拥着被头坐在床上,她的头发松散着,面颊熏红着,很像有病的样子。“你还没有睡着吗?我当喊你不应了。”她懒洋洋地说。“醒了吧,好一点儿吗?”“请你在炉子上炖一点茶我喝,我渴极了,好像有了点病,自己爬不起来。”君达用手到她的额角上去摸摸,小姑母真的有了病,皮肤上滚烫地炙着他的手,她叹了一口气,又躺了下去。君达煨了一壶茶,自己呷一口试试冷热,递给小姑母吃。“凑上点呢,你知道我的嘴在哪里呀。”她忽然笑将起来说,用只手捏住君达的手腕,因为他那把茶壶拿得不甚适当,“看看你倒聪明呢,做出事情来总是这样笨手笨脚的,将来讨了老婆不知道被她骂得怎么样呢。”她又笑着说。忽然她又推开茶壶,皱着眉头悄悄地说道:“你去睡吧,你过去吧。”这时候君达看见那玻璃窗上有了一个面孔,倏忽之间又隐没了,那个面孔上有三个大黑块,不知道什么人在这深更的寒夜还到各处来散步呢。明天早晨小姑母明明白白有了病,叫君达搬到她房里去陪伴她,他的被铺就安置在一张藤榻上,这藤榻是她一个月之前买得来的。廿八的清早秋香又到学校里来请他们到家里去。小姑母还没有起来,她先到君达房里。君达看秋香的面孔,似乎瘦了一点了。“我这两天不回去,家里不说什么话吗?”他问。“家里有什么话呢,不过你老是不愿意回去为什么来呀?我是晓得的,你不回去是看不惯家里的样子,在外面怎么不舒服呢?但是假使我也不愿意回去呢,叫他们怎么办呀!”她说。“你说我这里舒服吗,我比住在家里还苦呢。”他说。“怎么不苦呀,又有小姑母,又有朋友,这才苦得不愿意回去呢。”她说。“你这个人怎么尽冤枉人,难道说我不知道你不愿意我住在学校里的意思吗?”他说。“去你的吧,你住在家里住在学校里关我什么事,你飞到天边去我也不管,你不要拉到我身上来。”她说。有一种声音惊动了他们,原来小姑母起来了。小姑母今天身体复原了,她叫秋香先回去,随后她就和君达一起回去。大概是中午时候,她和君达方始到a路来。今天她打扮得很清洁!好像恭恭敬敬来赴一个圣会似的。这是君达家里一年中最高兴最有光彩的一天,除了小姑母以外还请了几个亲戚。这些人都是一夫一妇,只有小姑母一个人落了单。在那间平时聚着说话的房里,有种不大调和的空气。君达的父亲虽则遇到这类事情他的面孔上依然默守着顽固的神气。君达的母亲要做出高兴的样子而精神却反而颓唐着。一个是君达的舅父,他的面孔上留满着胡子却带着几分荒唐。坐在旁边的他的妻子永远用严肃的眼光暗暗地盯着他像管理他的样子。还有一个高身材的人是君达的嫡亲的姑丈,他那身体高得几乎顶着挂在天花板上的篮子,而他的腿又细得像快要插进地板里去了。至于君达的嫡亲姑母偏是那么肥胖,和她的丈夫比起来,恰恰矮了半截,而分量倒可以比他重几十斤。这就是君达家里请得来的亲戚,把小姑母加进去一共是五个人。他们的亲戚当然不止这几位,但其余几位看来不会来的了。这小姑母和那嫡亲的姑母比起来,真不知道她们两个究竟哪一方面生得对。讲起年纪来自然是姑母的年纪大,但是讲起风韵来就是小姑母占优胜了。讲起体格来或者那肥胖的姑母自然强健一点,但小姑母的体格上似乎有比强健还要令人羡慕的东西。论起性格来姑母自然是沉默得很,但小姑母的多说话也有她的强点,总之这是两位绝对不同的太太,那嫡亲的姑母是绝对在稳重方面做工夫,这小姑母完全在漂亮地方赚本领。那是一个当家把计的贤女子,这是一位会说会笑的社交家,那一位只可以帮助她那高身材的丈夫生男女,整理家庭,这一位倒的的确确具着太太的身分呢。不到四点钟那能干的秋香就把饭摆出来了。今天这顿饭菜的价值超过了他们平时一个月饭菜的价值,还有两壶酒热气蓬勃地立在旁边添加那些菜食的威风,一只可怜的病猫,自从上一个月到这里来后没有闻到荤腥,这时候那不幸的小东西不住地把鼻子动着,抖一抖身上的不大光润的毛,想跳到桌子上去,这一副不爱脸的样子君达看了好生担忧而惭愧,大概它在黄昏人静的时候,在感到身世萧条的时候,也战战兢兢想着一腔心事的吧。于是主人和客人都坐好了,那把酒壶在君达父亲的手里轮着,至于小君达他是不会这种礼节的,他常常被父亲称为“呆鸟”的。无论父亲母亲,姑丈姑母,舅父舅母甚而至于小姑母都好像不管君达怕麻烦似的,本来好好地在谈着各地方的风俗的,忽然那问题一转又谈到君达的婚事。“这么大的年纪可以结婚了。”胖姑母平时不开口遇到这种事情偏偏爱说话,最可恨她虽然说着“这么大的年纪”的时候而她的神气却明明把君达当做小孩子。“有了妻子心才定呢,二十几岁的人正是成家成室的时候,迟了倒反不好。”舅母说。她这个人常常在管着丈夫,不想现在的话里竟有点教训起君达来了。“哪来这门当户对的呢,只好看他自己的本领了。”君达的母亲在忧愁中破出微笑,似乎在希望她的儿子有本领,而这本领她的儿子或者会有的样子。“父母还养不活呢,还养妻子哩!”君达的父亲望着酒杯说。他藐视了小君达,断定了小君达,但不知他自己怎么养他的父母他的妻子的。“钱铸九的女儿也有十九岁了,人是不大好看,苦是吃得的,我来替小君达做做媒看。”自信力很深的舅母又说。“管她生得好看不好看,只要生得饱满是个有福气的样子就好了,我们又不是大官大府人家,要把活美人养在家里做什么。”不爱脸的胖姑母大概因为自己生得不好所以说了这种话,她不看看小君达生得一个什么模样儿,现在他喝了一杯酒,眼睛的一带又红了,这多么好看。“现在还用得着你们媒人吗,人家自然会凑合的,君达这一副相貌还怕找不到妻子?你们看吧,学校里有这许多女学生,总有一个爱上他的,也许现在已经有了人呢。”小姑母说。这自然是君达爱听的话,但也令君达好生心痛,因为那爱他的人还不知在哪里呢。君达默默的不做声,他坐在这里好像仍然在另外一个地方似的,那些不中听的话接一接二地攻打他,他那沉思默想的自己的世界也被扰乱了。他望望小姑母,小姑母抿着嘴在朝他笑,她大概以为君达害羞了。君达也用眼睛望望她,他承认小姑母才是了解他的人,那和他在同一血统上生长出来的嫡亲胖姑母远不如这小姑母,他几乎想对小姑母说出“姑母我们回去吧”的话来。君达尽是忍耐着,忍耐着,这一顿像一条不容易死的昆虫似的大筵席也终于慢慢地吃完了。接着亲戚散开来,他可以和小姑母回去了。回到学校里的时候已经很晚,那门房很不高兴地来开了门。他并且用手擦着眼睛说有一个女学生来望过小姑母的。“谁呀?”君达赶紧问。“有谁呀,那个音乐先生的侄女,叫做灵珊的吧,我也不记得这些名字。”君达听到这个话,懊悔到家里去吃了饭,那顿饭又这样地无趣味,他很懊恼地跟小姑母上了楼。在那将要睡觉的时候,小姑母笑着说道:“君达,我来替你做一个媒吧,女学生里面有没有中意的人?”“怎么你又提到这种话来呢。”君达说。“那灵珊怎样呀,刚才怕是来望你的吧?”她笑着说。“她是来找你的,不是你答应替她画一张东西的吗?”他说。“这灵珊漂亮倒真漂亮,就是太轻佻了些,怕早有了人呢!”她说。 然后他们各自去睡了。君达一心只想着灵珊,小姑母的话勾起了他全盘的爱慕,他当时很愿意依了小姑母的话,但那羞怯心终于闭住了他的嘴,他睡在被窝里动情动得了不得,假使小姑母的床上不是睡的小姑母,他怕要爬了过去,这一种模糊的幻想慢慢地把他送到梦境里去。第39章 未亡人(7)七两天之后就是新年,新年中君达陪小姑母到各处去逛了几天,日子就很快乐地过了去。不久之后开了学,学校里的空气轰然一响地闹热起来了。一切回复了原状。君达搬到本来那间屋子里去。小姑母的房里有多数的人来陪伴她,她自己呢,不消说仍然是个舍监,被一般人称为章先生,章太太。计算起来她这舍监已经当了一年。只要她的心地平静,日子就不难过去,初来的几个礼拜还觉得过得慢,往后的日子就像看电影看到中腰似的变得快起来了。在她自己的意识中也觉得是这样子,她回想起来时,不知怎么的转瞬之间夏天像一条火蛇蜿蜒地走了过去,凉爽的秋风尚没有享受满足的时候就刮了北风,北风记不清楚刮了几次就变成了冬天,冬天也没有确实寒冷过几天,春天就像新娘子一般装扮得簇簇新新嫁到人间来了。那些树木在一天的早上透了些绿色出来,再隔几天就露了芽,渐渐地由芽变成叶子,叶子又繁茂起来,一棵一棵地,全是这样返老还童,园里到处有了绿色。在这绿色底下,花在那里结着蓓蕾,蓓蕾里生出新鲜的花瓣,一朵一朵争先恐后地开放,放到不能再放为止。这些花底下,青草便趁势高高兴兴地一霎时全体钻出头来铺满在路的两边,于是碧油油的,黄澄澄的,红艳艳的,这园子就被春风来洗刷,春日来熏蒸,这是到了春天了。但是就在这个许多人盼望已久的春天,她的生活上忽然起了变化。那日子比往日长多了,她的身体的某部分像失了康健似的,心里烦躁得很,许多事情不能称她的心,就是那勤勤恳恳替她做事的陈妈也不能惬她的意。她这种在陈妈看来几世也修不到的生活,而她却过得不如意,仿佛和初到这学校里的时候一样了。她一天到晚懒得很,简直椅子也不够她坐要坐在床上,又常常无事无端地喊着陈妈,但陈妈进来时她又说没有什么事情。“陈妈,你去请君达先生来。”“陈妈,你去请某某小姐来。”陈妈常常听到这一种简单的呼唤。她又独自一个人把箱子打开来,翻她所有的衣服看。她闻到那一阵樟脑丸的气味,总嫌这些东西太陈旧,太不好看。她打算去买些好看的衣料,再去叫好手的裁缝做件衣裳。她又想去做些时髦事情,好比是想去学跳舞,想去听音乐,想去逛公园。她又想怎么把自己的头发换一个样子来梳理,她又想怎样才能使她的姿势更好看,而且她竟想穿高跟皮鞋。她又常常问陈妈道:“陈妈,你看我有几岁了?”“有三十岁了吧?”陈妈回答。“唉!你也看我有三十岁了呀!年华是过得怎样的快,我不知不觉已经老了!陈妈,你也很老了,我们都已经很老了吗?”她便唉声叹气怯生生地说着。“太太你哪里算得老呢,有许多二十岁的人,还没有你这样好看吧。”陈妈便这样安慰她。她越变越烦闷,对于一切都忍耐不住的烦闷,她耐不住那清晨时候的温风,怕看见在窗外面抖索着的树叶,怕听见雀鸟的啼声,尤其受不了的是正当男学生、女学生一起在房里的时候,你不看见他们的眼睛吗?他们的眼睛里射出来的不是青春的火焰,不是互相在燃烧着吗?……她忽然又发了些慈悲心,想来替他们撮合撮合,为的是也可以使自己的灵魂附着在他们身上发泄发泄的。然而他们一点也不了解她的意思,不迎合她的好意,他们听见这些话就避开来了。这是什么理由?难道她和他们这般青春少艾的人已经隔了一条深而且阔的河了吗?怎么向他们招手也不来睬你呀?因此她本伤了心,她又深悔自己不该把这般年轻不晓事的人招进房里来的。她还是关在寂寞的门里好,还是听听那啪啪响着的树叶声好,还是听听那无知识的雀鸟的鸣声好,还是在冥想中求些安慰吧!这是什么道理?她有了什么病吗?她一点病也没有,但是她的精神痛苦得很。她一个人纳闷的时候,只得来静静地思索思索,仔仔细细来体味自己的命运,她感觉到自己的青春已经去得很远很远了,而这青春一大部分是断送在那个高房大屋里面的。她非常之懊悔,怎么一来就嫁给了他,是哪个把她送到那地方去的?怎么随随便便把像黄金一般灿烂的青春做梦一般送了过去呢?在那不知不觉过去的年华中也曾接触过什么心爱的男子吗?除掉那一簇胡须难得到她的粉颊上来磨刷一下,还有什么别的好处感受到过吗?她真是上了当。她这一个嫩豆腐般的肉体,就这样糊糊涂涂地被几年的秋风吹了之后快要干老了!她痛恨那几年来的那种呼奴使婢的生活,她艳羡那桑间陌上的携手同行,她希望她的青春复活,她还想来一味地涂脂抹粉,还要巧弄风情,还要有许多被情火燃烧着的眼睛来射在她的身上……他又想:他也是和别人一样具着五官,具着百骸的人,为什么别人能够利用人压迫人而自己则被人利用受人压迫呢?这都是因为穷的缘故,假使有钱的人,便有所恃而无恐而可以肆无忌惮地不受别人的钳制了。他又想:所有的人并不都是有钱的人,有些穷的人也有能够做出大事业来的,这又是什么道理呢?这是精神和魄力的缘故,有精神和魄力的人,一定胆子大,面皮老,决不畏难决不怯弱的,那些又畏难又怯弱,像他这样的人就被他们玩弄于手掌之上了。他又想:这种精神和魄力是从哪里区别出来的呢?这完全是地位的关系,地位高的人总是胆壮的,像他这样的人无从胆壮起来。他想来想去,那道理循环着成了一个大圈子,那些幸福的人占住了这个圈子,不幸的人就被拒绝在圈子之外,一句话全说完,幸福的人越变越幸福,不幸的人越变越不幸。这样自问自答地想着,他的神经越想越跳动,血管都紧胀着,他的胆量忽然比清静地时候壮了,他突然觉悟,想从此以后再不要去怕别的人,也尽其所有地拿出一些手段和人家奋斗,这奋斗是可以改造人的命运的,大凡一个人不怕怎样的困难,只怕不能奋斗。这时候他又向幸福那方面想了过去。“君达!君达!”忽然小姑母又在隔壁房里喊了起来。君达走了过去,看见小姑母拥着被头坐在床上,她的头发松散着,面颊熏红着,很像有病的样子。“你还没有睡着吗?我当喊你不应了。”她懒洋洋地说。“醒了吧,好一点儿吗?”“请你在炉子上炖一点茶我喝,我渴极了,好像有了点病,自己爬不起来。”君达用手到她的额角上去摸摸,小姑母真的有了病,皮肤上滚烫地炙着他的手,她叹了一口气,又躺了下去。君达煨了一壶茶,自己呷一口试试冷热,递给小姑母吃。“凑上点呢,你知道我的嘴在哪里呀。”她忽然笑将起来说,用只手捏住君达的手腕,因为他那把茶壶拿得不甚适当,“看看你倒聪明呢,做出事情来总是这样笨手笨脚的,将来讨了老婆不知道被她骂得怎么样呢。”她又笑着说。忽然她又推开茶壶,皱着眉头悄悄地说道:“你去睡吧,你过去吧。”这时候君达看见那玻璃窗上有了一个面孔,倏忽之间又隐没了,那个面孔上有三个大黑块,不知道什么人在这深更的寒夜还到各处来散步呢。明天早晨小姑母明明白白有了病,叫君达搬到她房里去陪伴她,他的被铺就安置在一张藤榻上,这藤榻是她一个月之前买得来的。廿八的清早秋香又到学校里来请他们到家里去。小姑母还没有起来,她先到君达房里。君达看秋香的面孔,似乎瘦了一点了。“我这两天不回去,家里不说什么话吗?”他问。“家里有什么话呢,不过你老是不愿意回去为什么来呀?我是晓得的,你不回去是看不惯家里的样子,在外面怎么不舒服呢?但是假使我也不愿意回去呢,叫他们怎么办呀!”她说。“你说我这里舒服吗,我比住在家里还苦呢。”他说。“怎么不苦呀,又有小姑母,又有朋友,这才苦得不愿意回去呢。”她说。“你这个人怎么尽冤枉人,难道说我不知道你不愿意我住在学校里的意思吗?”他说。“去你的吧,你住在家里住在学校里关我什么事,你飞到天边去我也不管,你不要拉到我身上来。”她说。有一种声音惊动了他们,原来小姑母起来了。小姑母今天身体复原了,她叫秋香先回去,随后她就和君达一起回去。大概是中午时候,她和君达方始到a路来。今天她打扮得很清洁!好像恭恭敬敬来赴一个圣会似的。这是君达家里一年中最高兴最有光彩的一天,除了小姑母以外还请了几个亲戚。这些人都是一夫一妇,只有小姑母一个人落了单。在那间平时聚着说话的房里,有种不大调和的空气。君达的父亲虽则遇到这类事情他的面孔上依然默守着顽固的神气。君达的母亲要做出高兴的样子而精神却反而颓唐着。一个是君达的舅父,他的面孔上留满着胡子却带着几分荒唐。坐在旁边的他的妻子永远用严肃的眼光暗暗地盯着他像管理他的样子。还有一个高身材的人是君达的嫡亲的姑丈,他那身体高得几乎顶着挂在天花板上的篮子,而他的腿又细得像快要插进地板里去了。至于君达的嫡亲姑母偏是那么肥胖,和她的丈夫比起来,恰恰矮了半截,而分量倒可以比他重几十斤。这就是君达家里请得来的亲戚,把小姑母加进去一共是五个人。他们的亲戚当然不止这几位,但其余几位看来不会来的了。这小姑母和那嫡亲的姑母比起来,真不知道她们两个究竟哪一方面生得对。讲起年纪来自然是姑母的年纪大,但是讲起风韵来就是小姑母占优胜了。讲起体格来或者那肥胖的姑母自然强健一点,但小姑母的体格上似乎有比强健还要令人羡慕的东西。论起性格来姑母自然是沉默得很,但小姑母的多说话也有她的强点,总之这是两位绝对不同的太太,那嫡亲的姑母是绝对在稳重方面做工夫,这小姑母完全在漂亮地方赚本领。那是一个当家把计的贤女子,这是一位会说会笑的社交家,那一位只可以帮助她那高身材的丈夫生男女,整理家庭,这一位倒的的确确具着太太的身分呢。不到四点钟那能干的秋香就把饭摆出来了。今天这顿饭菜的价值超过了他们平时一个月饭菜的价值,还有两壶酒热气蓬勃地立在旁边添加那些菜食的威风,一只可怜的病猫,自从上一个月到这里来后没有闻到荤腥,这时候那不幸的小东西不住地把鼻子动着,抖一抖身上的不大光润的毛,想跳到桌子上去,这一副不爱脸的样子君达看了好生担忧而惭愧,大概它在黄昏人静的时候,在感到身世萧条的时候,也战战兢兢想着一腔心事的吧。于是主人和客人都坐好了,那把酒壶在君达父亲的手里轮着,至于小君达他是不会这种礼节的,他常常被父亲称为“呆鸟”的。无论父亲母亲,姑丈姑母,舅父舅母甚而至于小姑母都好像不管君达怕麻烦似的,本来好好地在谈着各地方的风俗的,忽然那问题一转又谈到君达的婚事。“这么大的年纪可以结婚了。”胖姑母平时不开口遇到这种事情偏偏爱说话,最可恨她虽然说着“这么大的年纪”的时候而她的神气却明明把君达当做小孩子。“有了妻子心才定呢,二十几岁的人正是成家成室的时候,迟了倒反不好。”舅母说。她这个人常常在管着丈夫,不想现在的话里竟有点教训起君达来了。“哪来这门当户对的呢,只好看他自己的本领了。”君达的母亲在忧愁中破出微笑,似乎在希望她的儿子有本领,而这本领她的儿子或者会有的样子。“父母还养不活呢,还养妻子哩!”君达的父亲望着酒杯说。他藐视了小君达,断定了小君达,但不知他自己怎么养他的父母他的妻子的。“钱铸九的女儿也有十九岁了,人是不大好看,苦是吃得的,我来替小君达做做媒看。”自信力很深的舅母又说。“管她生得好看不好看,只要生得饱满是个有福气的样子就好了,我们又不是大官大府人家,要把活美人养在家里做什么。”不爱脸的胖姑母大概因为自己生得不好所以说了这种话,她不看看小君达生得一个什么模样儿,现在他喝了一杯酒,眼睛的一带又红了,这多么好看。“现在还用得着你们媒人吗,人家自然会凑合的,君达这一副相貌还怕找不到妻子?你们看吧,学校里有这许多女学生,总有一个爱上他的,也许现在已经有了人呢。”小姑母说。这自然是君达爱听的话,但也令君达好生心痛,因为那爱他的人还不知在哪里呢。君达默默的不做声,他坐在这里好像仍然在另外一个地方似的,那些不中听的话接一接二地攻打他,他那沉思默想的自己的世界也被扰乱了。他望望小姑母,小姑母抿着嘴在朝他笑,她大概以为君达害羞了。君达也用眼睛望望她,他承认小姑母才是了解他的人,那和他在同一血统上生长出来的嫡亲胖姑母远不如这小姑母,他几乎想对小姑母说出“姑母我们回去吧”的话来。君达尽是忍耐着,忍耐着,这一顿像一条不容易死的昆虫似的大筵席也终于慢慢地吃完了。接着亲戚散开来,他可以和小姑母回去了。回到学校里的时候已经很晚,那门房很不高兴地来开了门。他并且用手擦着眼睛说有一个女学生来望过小姑母的。“谁呀?”君达赶紧问。“有谁呀,那个音乐先生的侄女,叫做灵珊的吧,我也不记得这些名字。”君达听到这个话,懊悔到家里去吃了饭,那顿饭又这样地无趣味,他很懊恼地跟小姑母上了楼。在那将要睡觉的时候,小姑母笑着说道:“君达,我来替你做一个媒吧,女学生里面有没有中意的人?”“怎么你又提到这种话来呢。”君达说。“那灵珊怎样呀,刚才怕是来望你的吧?”她笑着说。“她是来找你的,不是你答应替她画一张东西的吗?”他说。“这灵珊漂亮倒真漂亮,就是太轻佻了些,怕早有了人呢!”她说。 然后他们各自去睡了。君达一心只想着灵珊,小姑母的话勾起了他全盘的爱慕,他当时很愿意依了小姑母的话,但那羞怯心终于闭住了他的嘴,他睡在被窝里动情动得了不得,假使小姑母的床上不是睡的小姑母,他怕要爬了过去,这一种模糊的幻想慢慢地把他送到梦境里去。第39章 未亡人(7)七两天之后就是新年,新年中君达陪小姑母到各处去逛了几天,日子就很快乐地过了去。不久之后开了学,学校里的空气轰然一响地闹热起来了。一切回复了原状。君达搬到本来那间屋子里去。小姑母的房里有多数的人来陪伴她,她自己呢,不消说仍然是个舍监,被一般人称为章先生,章太太。计算起来她这舍监已经当了一年。只要她的心地平静,日子就不难过去,初来的几个礼拜还觉得过得慢,往后的日子就像看电影看到中腰似的变得快起来了。在她自己的意识中也觉得是这样子,她回想起来时,不知怎么的转瞬之间夏天像一条火蛇蜿蜒地走了过去,凉爽的秋风尚没有享受满足的时候就刮了北风,北风记不清楚刮了几次就变成了冬天,冬天也没有确实寒冷过几天,春天就像新娘子一般装扮得簇簇新新嫁到人间来了。那些树木在一天的早上透了些绿色出来,再隔几天就露了芽,渐渐地由芽变成叶子,叶子又繁茂起来,一棵一棵地,全是这样返老还童,园里到处有了绿色。在这绿色底下,花在那里结着蓓蕾,蓓蕾里生出新鲜的花瓣,一朵一朵争先恐后地开放,放到不能再放为止。这些花底下,青草便趁势高高兴兴地一霎时全体钻出头来铺满在路的两边,于是碧油油的,黄澄澄的,红艳艳的,这园子就被春风来洗刷,春日来熏蒸,这是到了春天了。但是就在这个许多人盼望已久的春天,她的生活上忽然起了变化。那日子比往日长多了,她的身体的某部分像失了康健似的,心里烦躁得很,许多事情不能称她的心,就是那勤勤恳恳替她做事的陈妈也不能惬她的意。她这种在陈妈看来几世也修不到的生活,而她却过得不如意,仿佛和初到这学校里的时候一样了。她一天到晚懒得很,简直椅子也不够她坐要坐在床上,又常常无事无端地喊着陈妈,但陈妈进来时她又说没有什么事情。“陈妈,你去请君达先生来。”“陈妈,你去请某某小姐来。”陈妈常常听到这一种简单的呼唤。她又独自一个人把箱子打开来,翻她所有的衣服看。她闻到那一阵樟脑丸的气味,总嫌这些东西太陈旧,太不好看。她打算去买些好看的衣料,再去叫好手的裁缝做件衣裳。她又想去做些时髦事情,好比是想去学跳舞,想去听音乐,想去逛公园。她又想怎么把自己的头发换一个样子来梳理,她又想怎样才能使她的姿势更好看,而且她竟想穿高跟皮鞋。她又常常问陈妈道:“陈妈,你看我有几岁了?”“有三十岁了吧?”陈妈回答。“唉!你也看我有三十岁了呀!年华是过得怎样的快,我不知不觉已经老了!陈妈,你也很老了,我们都已经很老了吗?”她便唉声叹气怯生生地说着。“太太你哪里算得老呢,有许多二十岁的人,还没有你这样好看吧。”陈妈便这样安慰她。她越变越烦闷,对于一切都忍耐不住的烦闷,她耐不住那清晨时候的温风,怕看见在窗外面抖索着的树叶,怕听见雀鸟的啼声,尤其受不了的是正当男学生、女学生一起在房里的时候,你不看见他们的眼睛吗?他们的眼睛里射出来的不是青春的火焰,不是互相在燃烧着吗?……她忽然又发了些慈悲心,想来替他们撮合撮合,为的是也可以使自己的灵魂附着在他们身上发泄发泄的。然而他们一点也不了解她的意思,不迎合她的好意,他们听见这些话就避开来了。这是什么理由?难道她和他们这般青春少艾的人已经隔了一条深而且阔的河了吗?怎么向他们招手也不来睬你呀?因此她本伤了心,她又深悔自己不该把这般年轻不晓事的人招进房里来的。她还是关在寂寞的门里好,还是听听那啪啪响着的树叶声好,还是听听那无知识的雀鸟的鸣声好,还是在冥想中求些安慰吧!这是什么道理?她有了什么病吗?她一点病也没有,但是她的精神痛苦得很。她一个人纳闷的时候,只得来静静地思索思索,仔仔细细来体味自己的命运,她感觉到自己的青春已经去得很远很远了,而这青春一大部分是断送在那个高房大屋里面的。她非常之懊悔,怎么一来就嫁给了他,是哪个把她送到那地方去的?怎么随随便便把像黄金一般灿烂的青春做梦一般送了过去呢?在那不知不觉过去的年华中也曾接触过什么心爱的男子吗?除掉那一簇胡须难得到她的粉颊上来磨刷一下,还有什么别的好处感受到过吗?她真是上了当。她这一个嫩豆腐般的肉体,就这样糊糊涂涂地被几年的秋风吹了之后快要干老了!她痛恨那几年来的那种呼奴使婢的生活,她艳羡那桑间陌上的携手同行,她希望她的青春复活,她还想来一味地涂脂抹粉,还要巧弄风情,还要有许多被情火燃烧着的眼睛来射在她的身上……他又想:他也是和别人一样具着五官,具着百骸的人,为什么别人能够利用人压迫人而自己则被人利用受人压迫呢?这都是因为穷的缘故,假使有钱的人,便有所恃而无恐而可以肆无忌惮地不受别人的钳制了。他又想:所有的人并不都是有钱的人,有些穷的人也有能够做出大事业来的,这又是什么道理呢?这是精神和魄力的缘故,有精神和魄力的人,一定胆子大,面皮老,决不畏难决不怯弱的,那些又畏难又怯弱,像他这样的人就被他们玩弄于手掌之上了。他又想:这种精神和魄力是从哪里区别出来的呢?这完全是地位的关系,地位高的人总是胆壮的,像他这样的人无从胆壮起来。他想来想去,那道理循环着成了一个大圈子,那些幸福的人占住了这个圈子,不幸的人就被拒绝在圈子之外,一句话全说完,幸福的人越变越幸福,不幸的人越变越不幸。这样自问自答地想着,他的神经越想越跳动,血管都紧胀着,他的胆量忽然比清静地时候壮了,他突然觉悟,想从此以后再不要去怕别的人,也尽其所有地拿出一些手段和人家奋斗,这奋斗是可以改造人的命运的,大凡一个人不怕怎样的困难,只怕不能奋斗。这时候他又向幸福那方面想了过去。“君达!君达!”忽然小姑母又在隔壁房里喊了起来。君达走了过去,看见小姑母拥着被头坐在床上,她的头发松散着,面颊熏红着,很像有病的样子。“你还没有睡着吗?我当喊你不应了。”她懒洋洋地说。“醒了吧,好一点儿吗?”“请你在炉子上炖一点茶我喝,我渴极了,好像有了点病,自己爬不起来。”君达用手到她的额角上去摸摸,小姑母真的有了病,皮肤上滚烫地炙着他的手,她叹了一口气,又躺了下去。君达煨了一壶茶,自己呷一口试试冷热,递给小姑母吃。“凑上点呢,你知道我的嘴在哪里呀。”她忽然笑将起来说,用只手捏住君达的手腕,因为他那把茶壶拿得不甚适当,“看看你倒聪明呢,做出事情来总是这样笨手笨脚的,将来讨了老婆不知道被她骂得怎么样呢。”她又笑着说。忽然她又推开茶壶,皱着眉头悄悄地说道:“你去睡吧,你过去吧。”这时候君达看见那玻璃窗上有了一个面孔,倏忽之间又隐没了,那个面孔上有三个大黑块,不知道什么人在这深更的寒夜还到各处来散步呢。明天早晨小姑母明明白白有了病,叫君达搬到她房里去陪伴她,他的被铺就安置在一张藤榻上,这藤榻是她一个月之前买得来的。廿八的清早秋香又到学校里来请他们到家里去。小姑母还没有起来,她先到君达房里。君达看秋香的面孔,似乎瘦了一点了。“我这两天不回去,家里不说什么话吗?”他问。“家里有什么话呢,不过你老是不愿意回去为什么来呀?我是晓得的,你不回去是看不惯家里的样子,在外面怎么不舒服呢?但是假使我也不愿意回去呢,叫他们怎么办呀!”她说。“你说我这里舒服吗,我比住在家里还苦呢。”他说。“怎么不苦呀,又有小姑母,又有朋友,这才苦得不愿意回去呢。”她说。“你这个人怎么尽冤枉人,难道说我不知道你不愿意我住在学校里的意思吗?”他说。“去你的吧,你住在家里住在学校里关我什么事,你飞到天边去我也不管,你不要拉到我身上来。”她说。有一种声音惊动了他们,原来小姑母起来了。小姑母今天身体复原了,她叫秋香先回去,随后她就和君达一起回去。大概是中午时候,她和君达方始到a路来。今天她打扮得很清洁!好像恭恭敬敬来赴一个圣会似的。这是君达家里一年中最高兴最有光彩的一天,除了小姑母以外还请了几个亲戚。这些人都是一夫一妇,只有小姑母一个人落了单。在那间平时聚着说话的房里,有种不大调和的空气。君达的父亲虽则遇到这类事情他的面孔上依然默守着顽固的神气。君达的母亲要做出高兴的样子而精神却反而颓唐着。一个是君达的舅父,他的面孔上留满着胡子却带着几分荒唐。坐在旁边的他的妻子永远用严肃的眼光暗暗地盯着他像管理他的样子。还有一个高身材的人是君达的嫡亲的姑丈,他那身体高得几乎顶着挂在天花板上的篮子,而他的腿又细得像快要插进地板里去了。至于君达的嫡亲姑母偏是那么肥胖,和她的丈夫比起来,恰恰矮了半截,而分量倒可以比他重几十斤。这就是君达家里请得来的亲戚,把小姑母加进去一共是五个人。他们的亲戚当然不止这几位,但其余几位看来不会来的了。这小姑母和那嫡亲的姑母比起来,真不知道她们两个究竟哪一方面生得对。讲起年纪来自然是姑母的年纪大,但是讲起风韵来就是小姑母占优胜了。讲起体格来或者那肥胖的姑母自然强健一点,但小姑母的体格上似乎有比强健还要令人羡慕的东西。论起性格来姑母自然是沉默得很,但小姑母的多说话也有她的强点,总之这是两位绝对不同的太太,那嫡亲的姑母是绝对在稳重方面做工夫,这小姑母完全在漂亮地方赚本领。那是一个当家把计的贤女子,这是一位会说会笑的社交家,那一位只可以帮助她那高身材的丈夫生男女,整理家庭,这一位倒的的确确具着太太的身分呢。不到四点钟那能干的秋香就把饭摆出来了。今天这顿饭菜的价值超过了他们平时一个月饭菜的价值,还有两壶酒热气蓬勃地立在旁边添加那些菜食的威风,一只可怜的病猫,自从上一个月到这里来后没有闻到荤腥,这时候那不幸的小东西不住地把鼻子动着,抖一抖身上的不大光润的毛,想跳到桌子上去,这一副不爱脸的样子君达看了好生担忧而惭愧,大概它在黄昏人静的时候,在感到身世萧条的时候,也战战兢兢想着一腔心事的吧。于是主人和客人都坐好了,那把酒壶在君达父亲的手里轮着,至于小君达他是不会这种礼节的,他常常被父亲称为“呆鸟”的。无论父亲母亲,姑丈姑母,舅父舅母甚而至于小姑母都好像不管君达怕麻烦似的,本来好好地在谈着各地方的风俗的,忽然那问题一转又谈到君达的婚事。“这么大的年纪可以结婚了。”胖姑母平时不开口遇到这种事情偏偏爱说话,最可恨她虽然说着“这么大的年纪”的时候而她的神气却明明把君达当做小孩子。“有了妻子心才定呢,二十几岁的人正是成家成室的时候,迟了倒反不好。”舅母说。她这个人常常在管着丈夫,不想现在的话里竟有点教训起君达来了。“哪来这门当户对的呢,只好看他自己的本领了。”君达的母亲在忧愁中破出微笑,似乎在希望她的儿子有本领,而这本领她的儿子或者会有的样子。“父母还养不活呢,还养妻子哩!”君达的父亲望着酒杯说。他藐视了小君达,断定了小君达,但不知他自己怎么养他的父母他的妻子的。“钱铸九的女儿也有十九岁了,人是不大好看,苦是吃得的,我来替小君达做做媒看。”自信力很深的舅母又说。“管她生得好看不好看,只要生得饱满是个有福气的样子就好了,我们又不是大官大府人家,要把活美人养在家里做什么。”不爱脸的胖姑母大概因为自己生得不好所以说了这种话,她不看看小君达生得一个什么模样儿,现在他喝了一杯酒,眼睛的一带又红了,这多么好看。“现在还用得着你们媒人吗,人家自然会凑合的,君达这一副相貌还怕找不到妻子?你们看吧,学校里有这许多女学生,总有一个爱上他的,也许现在已经有了人呢。”小姑母说。这自然是君达爱听的话,但也令君达好生心痛,因为那爱他的人还不知在哪里呢。君达默默的不做声,他坐在这里好像仍然在另外一个地方似的,那些不中听的话接一接二地攻打他,他那沉思默想的自己的世界也被扰乱了。他望望小姑母,小姑母抿着嘴在朝他笑,她大概以为君达害羞了。君达也用眼睛望望她,他承认小姑母才是了解他的人,那和他在同一血统上生长出来的嫡亲胖姑母远不如这小姑母,他几乎想对小姑母说出“姑母我们回去吧”的话来。君达尽是忍耐着,忍耐着,这一顿像一条不容易死的昆虫似的大筵席也终于慢慢地吃完了。接着亲戚散开来,他可以和小姑母回去了。回到学校里的时候已经很晚,那门房很不高兴地来开了门。他并且用手擦着眼睛说有一个女学生来望过小姑母的。“谁呀?”君达赶紧问。“有谁呀,那个音乐先生的侄女,叫做灵珊的吧,我也不记得这些名字。”君达听到这个话,懊悔到家里去吃了饭,那顿饭又这样地无趣味,他很懊恼地跟小姑母上了楼。在那将要睡觉的时候,小姑母笑着说道:“君达,我来替你做一个媒吧,女学生里面有没有中意的人?”“怎么你又提到这种话来呢。”君达说。“那灵珊怎样呀,刚才怕是来望你的吧?”她笑着说。“她是来找你的,不是你答应替她画一张东西的吗?”他说。“这灵珊漂亮倒真漂亮,就是太轻佻了些,怕早有了人呢!”她说。 然后他们各自去睡了。君达一心只想着灵珊,小姑母的话勾起了他全盘的爱慕,他当时很愿意依了小姑母的话,但那羞怯心终于闭住了他的嘴,他睡在被窝里动情动得了不得,假使小姑母的床上不是睡的小姑母,他怕要爬了过去,这一种模糊的幻想慢慢地把他送到梦境里去。第39章 未亡人(7)七两天之后就是新年,新年中君达陪小姑母到各处去逛了几天,日子就很快乐地过了去。不久之后开了学,学校里的空气轰然一响地闹热起来了。一切回复了原状。君达搬到本来那间屋子里去。小姑母的房里有多数的人来陪伴她,她自己呢,不消说仍然是个舍监,被一般人称为章先生,章太太。计算起来她这舍监已经当了一年。只要她的心地平静,日子就不难过去,初来的几个礼拜还觉得过得慢,往后的日子就像看电影看到中腰似的变得快起来了。在她自己的意识中也觉得是这样子,她回想起来时,不知怎么的转瞬之间夏天像一条火蛇蜿蜒地走了过去,凉爽的秋风尚没有享受满足的时候就刮了北风,北风记不清楚刮了几次就变成了冬天,冬天也没有确实寒冷过几天,春天就像新娘子一般装扮得簇簇新新嫁到人间来了。那些树木在一天的早上透了些绿色出来,再隔几天就露了芽,渐渐地由芽变成叶子,叶子又繁茂起来,一棵一棵地,全是这样返老还童,园里到处有了绿色。在这绿色底下,花在那里结着蓓蕾,蓓蕾里生出新鲜的花瓣,一朵一朵争先恐后地开放,放到不能再放为止。这些花底下,青草便趁势高高兴兴地一霎时全体钻出头来铺满在路的两边,于是碧油油的,黄澄澄的,红艳艳的,这园子就被春风来洗刷,春日来熏蒸,这是到了春天了。但是就在这个许多人盼望已久的春天,她的生活上忽然起了变化。那日子比往日长多了,她的身体的某部分像失了康健似的,心里烦躁得很,许多事情不能称她的心,就是那勤勤恳恳替她做事的陈妈也不能惬她的意。她这种在陈妈看来几世也修不到的生活,而她却过得不如意,仿佛和初到这学校里的时候一样了。她一天到晚懒得很,简直椅子也不够她坐要坐在床上,又常常无事无端地喊着陈妈,但陈妈进来时她又说没有什么事情。“陈妈,你去请君达先生来。”“陈妈,你去请某某小姐来。”陈妈常常听到这一种简单的呼唤。她又独自一个人把箱子打开来,翻她所有的衣服看。她闻到那一阵樟脑丸的气味,总嫌这些东西太陈旧,太不好看。她打算去买些好看的衣料,再去叫好手的裁缝做件衣裳。她又想去做些时髦事情,好比是想去学跳舞,想去听音乐,想去逛公园。她又想怎么把自己的头发换一个样子来梳理,她又想怎样才能使她的姿势更好看,而且她竟想穿高跟皮鞋。她又常常问陈妈道:“陈妈,你看我有几岁了?”“有三十岁了吧?”陈妈回答。“唉!你也看我有三十岁了呀!年华是过得怎样的快,我不知不觉已经老了!陈妈,你也很老了,我们都已经很老了吗?”她便唉声叹气怯生生地说着。“太太你哪里算得老呢,有许多二十岁的人,还没有你这样好看吧。”陈妈便这样安慰她。她越变越烦闷,对于一切都忍耐不住的烦闷,她耐不住那清晨时候的温风,怕看见在窗外面抖索着的树叶,怕听见雀鸟的啼声,尤其受不了的是正当男学生、女学生一起在房里的时候,你不看见他们的眼睛吗?他们的眼睛里射出来的不是青春的火焰,不是互相在燃烧着吗?……她忽然又发了些慈悲心,想来替他们撮合撮合,为的是也可以使自己的灵魂附着在他们身上发泄发泄的。然而他们一点也不了解她的意思,不迎合她的好意,他们听见这些话就避开来了。这是什么理由?难道她和他们这般青春少艾的人已经隔了一条深而且阔的河了吗?怎么向他们招手也不来睬你呀?因此她本伤了心,她又深悔自己不该把这般年轻不晓事的人招进房里来的。她还是关在寂寞的门里好,还是听听那啪啪响着的树叶声好,还是听听那无知识的雀鸟的鸣声好,还是在冥想中求些安慰吧!这是什么道理?她有了什么病吗?她一点病也没有,但是她的精神痛苦得很。她一个人纳闷的时候,只得来静静地思索思索,仔仔细细来体味自己的命运,她感觉到自己的青春已经去得很远很远了,而这青春一大部分是断送在那个高房大屋里面的。她非常之懊悔,怎么一来就嫁给了他,是哪个把她送到那地方去的?怎么随随便便把像黄金一般灿烂的青春做梦一般送了过去呢?在那不知不觉过去的年华中也曾接触过什么心爱的男子吗?除掉那一簇胡须难得到她的粉颊上来磨刷一下,还有什么别的好处感受到过吗?她真是上了当。她这一个嫩豆腐般的肉体,就这样糊糊涂涂地被几年的秋风吹了之后快要干老了!她痛恨那几年来的那种呼奴使婢的生活,她艳羡那桑间陌上的携手同行,她希望她的青春复活,她还想来一味地涂脂抹粉,还要巧弄风情,还要有许多被情火燃烧着的眼睛来射在她的身上……他又想:他也是和别人一样具着五官,具着百骸的人,为什么别人能够利用人压迫人而自己则被人利用受人压迫呢?这都是因为穷的缘故,假使有钱的人,便有所恃而无恐而可以肆无忌惮地不受别人的钳制了。他又想:所有的人并不都是有钱的人,有些穷的人也有能够做出大事业来的,这又是什么道理呢?这是精神和魄力的缘故,有精神和魄力的人,一定胆子大,面皮老,决不畏难决不怯弱的,那些又畏难又怯弱,像他这样的人就被他们玩弄于手掌之上了。他又想:这种精神和魄力是从哪里区别出来的呢?这完全是地位的关系,地位高的人总是胆壮的,像他这样的人无从胆壮起来。他想来想去,那道理循环着成了一个大圈子,那些幸福的人占住了这个圈子,不幸的人就被拒绝在圈子之外,一句话全说完,幸福的人越变越幸福,不幸的人越变越不幸。这样自问自答地想着,他的神经越想越跳动,血管都紧胀着,他的胆量忽然比清静地时候壮了,他突然觉悟,想从此以后再不要去怕别的人,也尽其所有地拿出一些手段和人家奋斗,这奋斗是可以改造人的命运的,大凡一个人不怕怎样的困难,只怕不能奋斗。这时候他又向幸福那方面想了过去。“君达!君达!”忽然小姑母又在隔壁房里喊了起来。君达走了过去,看见小姑母拥着被头坐在床上,她的头发松散着,面颊熏红着,很像有病的样子。“你还没有睡着吗?我当喊你不应了。”她懒洋洋地说。“醒了吧,好一点儿吗?”“请你在炉子上炖一点茶我喝,我渴极了,好像有了点病,自己爬不起来。”君达用手到她的额角上去摸摸,小姑母真的有了病,皮肤上滚烫地炙着他的手,她叹了一口气,又躺了下去。君达煨了一壶茶,自己呷一口试试冷热,递给小姑母吃。“凑上点呢,你知道我的嘴在哪里呀。”她忽然笑将起来说,用只手捏住君达的手腕,因为他那把茶壶拿得不甚适当,“看看你倒聪明呢,做出事情来总是这样笨手笨脚的,将来讨了老婆不知道被她骂得怎么样呢。”她又笑着说。忽然她又推开茶壶,皱着眉头悄悄地说道:“你去睡吧,你过去吧。”这时候君达看见那玻璃窗上有了一个面孔,倏忽之间又隐没了,那个面孔上有三个大黑块,不知道什么人在这深更的寒夜还到各处来散步呢。明天早晨小姑母明明白白有了病,叫君达搬到她房里去陪伴她,他的被铺就安置在一张藤榻上,这藤榻是她一个月之前买得来的。廿八的清早秋香又到学校里来请他们到家里去。小姑母还没有起来,她先到君达房里。君达看秋香的面孔,似乎瘦了一点了。“我这两天不回去,家里不说什么话吗?”他问。“家里有什么话呢,不过你老是不愿意回去为什么来呀?我是晓得的,你不回去是看不惯家里的样子,在外面怎么不舒服呢?但是假使我也不愿意回去呢,叫他们怎么办呀!”她说。“你说我这里舒服吗,我比住在家里还苦呢。”他说。“怎么不苦呀,又有小姑母,又有朋友,这才苦得不愿意回去呢。”她说。“你这个人怎么尽冤枉人,难道说我不知道你不愿意我住在学校里的意思吗?”他说。“去你的吧,你住在家里住在学校里关我什么事,你飞到天边去我也不管,你不要拉到我身上来。”她说。有一种声音惊动了他们,原来小姑母起来了。小姑母今天身体复原了,她叫秋香先回去,随后她就和君达一起回去。大概是中午时候,她和君达方始到a路来。今天她打扮得很清洁!好像恭恭敬敬来赴一个圣会似的。这是君达家里一年中最高兴最有光彩的一天,除了小姑母以外还请了几个亲戚。这些人都是一夫一妇,只有小姑母一个人落了单。在那间平时聚着说话的房里,有种不大调和的空气。君达的父亲虽则遇到这类事情他的面孔上依然默守着顽固的神气。君达的母亲要做出高兴的样子而精神却反而颓唐着。一个是君达的舅父,他的面孔上留满着胡子却带着几分荒唐。坐在旁边的他的妻子永远用严肃的眼光暗暗地盯着他像管理他的样子。还有一个高身材的人是君达的嫡亲的姑丈,他那身体高得几乎顶着挂在天花板上的篮子,而他的腿又细得像快要插进地板里去了。至于君达的嫡亲姑母偏是那么肥胖,和她的丈夫比起来,恰恰矮了半截,而分量倒可以比他重几十斤。这就是君达家里请得来的亲戚,把小姑母加进去一共是五个人。他们的亲戚当然不止这几位,但其余几位看来不会来的了。这小姑母和那嫡亲的姑母比起来,真不知道她们两个究竟哪一方面生得对。讲起年纪来自然是姑母的年纪大,但是讲起风韵来就是小姑母占优胜了。讲起体格来或者那肥胖的姑母自然强健一点,但小姑母的体格上似乎有比强健还要令人羡慕的东西。论起性格来姑母自然是沉默得很,但小姑母的多说话也有她的强点,总之这是两位绝对不同的太太,那嫡亲的姑母是绝对在稳重方面做工夫,这小姑母完全在漂亮地方赚本领。那是一个当家把计的贤女子,这是一位会说会笑的社交家,那一位只可以帮助她那高身材的丈夫生男女,整理家庭,这一位倒的的确确具着太太的身分呢。不到四点钟那能干的秋香就把饭摆出来了。今天这顿饭菜的价值超过了他们平时一个月饭菜的价值,还有两壶酒热气蓬勃地立在旁边添加那些菜食的威风,一只可怜的病猫,自从上一个月到这里来后没有闻到荤腥,这时候那不幸的小东西不住地把鼻子动着,抖一抖身上的不大光润的毛,想跳到桌子上去,这一副不爱脸的样子君达看了好生担忧而惭愧,大概它在黄昏人静的时候,在感到身世萧条的时候,也战战兢兢想着一腔心事的吧。于是主人和客人都坐好了,那把酒壶在君达父亲的手里轮着,至于小君达他是不会这种礼节的,他常常被父亲称为“呆鸟”的。无论父亲母亲,姑丈姑母,舅父舅母甚而至于小姑母都好像不管君达怕麻烦似的,本来好好地在谈着各地方的风俗的,忽然那问题一转又谈到君达的婚事。“这么大的年纪可以结婚了。”胖姑母平时不开口遇到这种事情偏偏爱说话,最可恨她虽然说着“这么大的年纪”的时候而她的神气却明明把君达当做小孩子。“有了妻子心才定呢,二十几岁的人正是成家成室的时候,迟了倒反不好。”舅母说。她这个人常常在管着丈夫,不想现在的话里竟有点教训起君达来了。“哪来这门当户对的呢,只好看他自己的本领了。”君达的母亲在忧愁中破出微笑,似乎在希望她的儿子有本领,而这本领她的儿子或者会有的样子。“父母还养不活呢,还养妻子哩!”君达的父亲望着酒杯说。他藐视了小君达,断定了小君达,但不知他自己怎么养他的父母他的妻子的。“钱铸九的女儿也有十九岁了,人是不大好看,苦是吃得的,我来替小君达做做媒看。”自信力很深的舅母又说。“管她生得好看不好看,只要生得饱满是个有福气的样子就好了,我们又不是大官大府人家,要把活美人养在家里做什么。”不爱脸的胖姑母大概因为自己生得不好所以说了这种话,她不看看小君达生得一个什么模样儿,现在他喝了一杯酒,眼睛的一带又红了,这多么好看。“现在还用得着你们媒人吗,人家自然会凑合的,君达这一副相貌还怕找不到妻子?你们看吧,学校里有这许多女学生,总有一个爱上他的,也许现在已经有了人呢。”小姑母说。这自然是君达爱听的话,但也令君达好生心痛,因为那爱他的人还不知在哪里呢。君达默默的不做声,他坐在这里好像仍然在另外一个地方似的,那些不中听的话接一接二地攻打他,他那沉思默想的自己的世界也被扰乱了。他望望小姑母,小姑母抿着嘴在朝他笑,她大概以为君达害羞了。君达也用眼睛望望她,他承认小姑母才是了解他的人,那和他在同一血统上生长出来的嫡亲胖姑母远不如这小姑母,他几乎想对小姑母说出“姑母我们回去吧”的话来。君达尽是忍耐着,忍耐着,这一顿像一条不容易死的昆虫似的大筵席也终于慢慢地吃完了。接着亲戚散开来,他可以和小姑母回去了。回到学校里的时候已经很晚,那门房很不高兴地来开了门。他并且用手擦着眼睛说有一个女学生来望过小姑母的。“谁呀?”君达赶紧问。“有谁呀,那个音乐先生的侄女,叫做灵珊的吧,我也不记得这些名字。”君达听到这个话,懊悔到家里去吃了饭,那顿饭又这样地无趣味,他很懊恼地跟小姑母上了楼。在那将要睡觉的时候,小姑母笑着说道:“君达,我来替你做一个媒吧,女学生里面有没有中意的人?”“怎么你又提到这种话来呢。”君达说。“那灵珊怎样呀,刚才怕是来望你的吧?”她笑着说。“她是来找你的,不是你答应替她画一张东西的吗?”他说。“这灵珊漂亮倒真漂亮,就是太轻佻了些,怕早有了人呢!”她说。 然后他们各自去睡了。君达一心只想着灵珊,小姑母的话勾起了他全盘的爱慕,他当时很愿意依了小姑母的话,但那羞怯心终于闭住了他的嘴,他睡在被窝里动情动得了不得,假使小姑母的床上不是睡的小姑母,他怕要爬了过去,这一种模糊的幻想慢慢地把他送到梦境里去。第39章 未亡人(7)七两天之后就是新年,新年中君达陪小姑母到各处去逛了几天,日子就很快乐地过了去。不久之后开了学,学校里的空气轰然一响地闹热起来了。一切回复了原状。君达搬到本来那间屋子里去。小姑母的房里有多数的人来陪伴她,她自己呢,不消说仍然是个舍监,被一般人称为章先生,章太太。计算起来她这舍监已经当了一年。只要她的心地平静,日子就不难过去,初来的几个礼拜还觉得过得慢,往后的日子就像看电影看到中腰似的变得快起来了。在她自己的意识中也觉得是这样子,她回想起来时,不知怎么的转瞬之间夏天像一条火蛇蜿蜒地走了过去,凉爽的秋风尚没有享受满足的时候就刮了北风,北风记不清楚刮了几次就变成了冬天,冬天也没有确实寒冷过几天,春天就像新娘子一般装扮得簇簇新新嫁到人间来了。那些树木在一天的早上透了些绿色出来,再隔几天就露了芽,渐渐地由芽变成叶子,叶子又繁茂起来,一棵一棵地,全是这样返老还童,园里到处有了绿色。在这绿色底下,花在那里结着蓓蕾,蓓蕾里生出新鲜的花瓣,一朵一朵争先恐后地开放,放到不能再放为止。这些花底下,青草便趁势高高兴兴地一霎时全体钻出头来铺满在路的两边,于是碧油油的,黄澄澄的,红艳艳的,这园子就被春风来洗刷,春日来熏蒸,这是到了春天了。但是就在这个许多人盼望已久的春天,她的生活上忽然起了变化。那日子比往日长多了,她的身体的某部分像失了康健似的,心里烦躁得很,许多事情不能称她的心,就是那勤勤恳恳替她做事的陈妈也不能惬她的意。她这种在陈妈看来几世也修不到的生活,而她却过得不如意,仿佛和初到这学校里的时候一样了。她一天到晚懒得很,简直椅子也不够她坐要坐在床上,又常常无事无端地喊着陈妈,但陈妈进来时她又说没有什么事情。“陈妈,你去请君达先生来。”“陈妈,你去请某某小姐来。”陈妈常常听到这一种简单的呼唤。她又独自一个人把箱子打开来,翻她所有的衣服看。她闻到那一阵樟脑丸的气味,总嫌这些东西太陈旧,太不好看。她打算去买些好看的衣料,再去叫好手的裁缝做件衣裳。她又想去做些时髦事情,好比是想去学跳舞,想去听音乐,想去逛公园。她又想怎么把自己的头发换一个样子来梳理,她又想怎样才能使她的姿势更好看,而且她竟想穿高跟皮鞋。她又常常问陈妈道:“陈妈,你看我有几岁了?”“有三十岁了吧?”陈妈回答。“唉!你也看我有三十岁了呀!年华是过得怎样的快,我不知不觉已经老了!陈妈,你也很老了,我们都已经很老了吗?”她便唉声叹气怯生生地说着。“太太你哪里算得老呢,有许多二十岁的人,还没有你这样好看吧。”陈妈便这样安慰她。她越变越烦闷,对于一切都忍耐不住的烦闷,她耐不住那清晨时候的温风,怕看见在窗外面抖索着的树叶,怕听见雀鸟的啼声,尤其受不了的是正当男学生、女学生一起在房里的时候,你不看见他们的眼睛吗?他们的眼睛里射出来的不是青春的火焰,不是互相在燃烧着吗?……她忽然又发了些慈悲心,想来替他们撮合撮合,为的是也可以使自己的灵魂附着在他们身上发泄发泄的。然而他们一点也不了解她的意思,不迎合她的好意,他们听见这些话就避开来了。这是什么理由?难道她和他们这般青春少艾的人已经隔了一条深而且阔的河了吗?怎么向他们招手也不来睬你呀?因此她本伤了心,她又深悔自己不该把这般年轻不晓事的人招进房里来的。她还是关在寂寞的门里好,还是听听那啪啪响着的树叶声好,还是听听那无知识的雀鸟的鸣声好,还是在冥想中求些安慰吧!这是什么道理?她有了什么病吗?她一点病也没有,但是她的精神痛苦得很。她一个人纳闷的时候,只得来静静地思索思索,仔仔细细来体味自己的命运,她感觉到自己的青春已经去得很远很远了,而这青春一大部分是断送在那个高房大屋里面的。她非常之懊悔,怎么一来就嫁给了他,是哪个把她送到那地方去的?怎么随随便便把像黄金一般灿烂的青春做梦一般送了过去呢?在那不知不觉过去的年华中也曾接触过什么心爱的男子吗?除掉那一簇胡须难得到她的粉颊上来磨刷一下,还有什么别的好处感受到过吗?她真是上了当。她这一个嫩豆腐般的肉体,就这样糊糊涂涂地被几年的秋风吹了之后快要干老了!她痛恨那几年来的那种呼奴使婢的生活,她艳羡那桑间陌上的携手同行,她希望她的青春复活,她还想来一味地涂脂抹粉,还要巧弄风情,还要有许多被情火燃烧着的眼睛来射在她的身上……他又想:他也是和别人一样具着五官,具着百骸的人,为什么别人能够利用人压迫人而自己则被人利用受人压迫呢?这都是因为穷的缘故,假使有钱的人,便有所恃而无恐而可以肆无忌惮地不受别人的钳制了。他又想:所有的人并不都是有钱的人,有些穷的人也有能够做出大事业来的,这又是什么道理呢?这是精神和魄力的缘故,有精神和魄力的人,一定胆子大,面皮老,决不畏难决不怯弱的,那些又畏难又怯弱,像他这样的人就被他们玩弄于手掌之上了。他又想:这种精神和魄力是从哪里区别出来的呢?这完全是地位的关系,地位高的人总是胆壮的,像他这样的人无从胆壮起来。他想来想去,那道理循环着成了一个大圈子,那些幸福的人占住了这个圈子,不幸的人就被拒绝在圈子之外,一句话全说完,幸福的人越变越幸福,不幸的人越变越不幸。这样自问自答地想着,他的神经越想越跳动,血管都紧胀着,他的胆量忽然比清静地时候壮了,他突然觉悟,想从此以后再不要去怕别的人,也尽其所有地拿出一些手段和人家奋斗,这奋斗是可以改造人的命运的,大凡一个人不怕怎样的困难,只怕不能奋斗。这时候他又向幸福那方面想了过去。“君达!君达!”忽然小姑母又在隔壁房里喊了起来。君达走了过去,看见小姑母拥着被头坐在床上,她的头发松散着,面颊熏红着,很像有病的样子。“你还没有睡着吗?我当喊你不应了。”她懒洋洋地说。“醒了吧,好一点儿吗?”“请你在炉子上炖一点茶我喝,我渴极了,好像有了点病,自己爬不起来。”君达用手到她的额角上去摸摸,小姑母真的有了病,皮肤上滚烫地炙着他的手,她叹了一口气,又躺了下去。君达煨了一壶茶,自己呷一口试试冷热,递给小姑母吃。“凑上点呢,你知道我的嘴在哪里呀。”她忽然笑将起来说,用只手捏住君达的手腕,因为他那把茶壶拿得不甚适当,“看看你倒聪明呢,做出事情来总是这样笨手笨脚的,将来讨了老婆不知道被她骂得怎么样呢。”她又笑着说。忽然她又推开茶壶,皱着眉头悄悄地说道:“你去睡吧,你过去吧。”这时候君达看见那玻璃窗上有了一个面孔,倏忽之间又隐没了,那个面孔上有三个大黑块,不知道什么人在这深更的寒夜还到各处来散步呢。明天早晨小姑母明明白白有了病,叫君达搬到她房里去陪伴她,他的被铺就安置在一张藤榻上,这藤榻是她一个月之前买得来的。廿八的清早秋香又到学校里来请他们到家里去。小姑母还没有起来,她先到君达房里。君达看秋香的面孔,似乎瘦了一点了。“我这两天不回去,家里不说什么话吗?”他问。“家里有什么话呢,不过你老是不愿意回去为什么来呀?我是晓得的,你不回去是看不惯家里的样子,在外面怎么不舒服呢?但是假使我也不愿意回去呢,叫他们怎么办呀!”她说。“你说我这里舒服吗,我比住在家里还苦呢。”他说。“怎么不苦呀,又有小姑母,又有朋友,这才苦得不愿意回去呢。”她说。“你这个人怎么尽冤枉人,难道说我不知道你不愿意我住在学校里的意思吗?”他说。“去你的吧,你住在家里住在学校里关我什么事,你飞到天边去我也不管,你不要拉到我身上来。”她说。有一种声音惊动了他们,原来小姑母起来了。小姑母今天身体复原了,她叫秋香先回去,随后她就和君达一起回去。大概是中午时候,她和君达方始到a路来。今天她打扮得很清洁!好像恭恭敬敬来赴一个圣会似的。这是君达家里一年中最高兴最有光彩的一天,除了小姑母以外还请了几个亲戚。这些人都是一夫一妇,只有小姑母一个人落了单。在那间平时聚着说话的房里,有种不大调和的空气。君达的父亲虽则遇到这类事情他的面孔上依然默守着顽固的神气。君达的母亲要做出高兴的样子而精神却反而颓唐着。一个是君达的舅父,他的面孔上留满着胡子却带着几分荒唐。坐在旁边的他的妻子永远用严肃的眼光暗暗地盯着他像管理他的样子。还有一个高身材的人是君达的嫡亲的姑丈,他那身体高得几乎顶着挂在天花板上的篮子,而他的腿又细得像快要插进地板里去了。至于君达的嫡亲姑母偏是那么肥胖,和她的丈夫比起来,恰恰矮了半截,而分量倒可以比他重几十斤。这就是君达家里请得来的亲戚,把小姑母加进去一共是五个人。他们的亲戚当然不止这几位,但其余几位看来不会来的了。这小姑母和那嫡亲的姑母比起来,真不知道她们两个究竟哪一方面生得对。讲起年纪来自然是姑母的年纪大,但是讲起风韵来就是小姑母占优胜了。讲起体格来或者那肥胖的姑母自然强健一点,但小姑母的体格上似乎有比强健还要令人羡慕的东西。论起性格来姑母自然是沉默得很,但小姑母的多说话也有她的强点,总之这是两位绝对不同的太太,那嫡亲的姑母是绝对在稳重方面做工夫,这小姑母完全在漂亮地方赚本领。那是一个当家把计的贤女子,这是一位会说会笑的社交家,那一位只可以帮助她那高身材的丈夫生男女,整理家庭,这一位倒的的确确具着太太的身分呢。不到四点钟那能干的秋香就把饭摆出来了。今天这顿饭菜的价值超过了他们平时一个月饭菜的价值,还有两壶酒热气蓬勃地立在旁边添加那些菜食的威风,一只可怜的病猫,自从上一个月到这里来后没有闻到荤腥,这时候那不幸的小东西不住地把鼻子动着,抖一抖身上的不大光润的毛,想跳到桌子上去,这一副不爱脸的样子君达看了好生担忧而惭愧,大概它在黄昏人静的时候,在感到身世萧条的时候,也战战兢兢想着一腔心事的吧。于是主人和客人都坐好了,那把酒壶在君达父亲的手里轮着,至于小君达他是不会这种礼节的,他常常被父亲称为“呆鸟”的。无论父亲母亲,姑丈姑母,舅父舅母甚而至于小姑母都好像不管君达怕麻烦似的,本来好好地在谈着各地方的风俗的,忽然那问题一转又谈到君达的婚事。“这么大的年纪可以结婚了。”胖姑母平时不开口遇到这种事情偏偏爱说话,最可恨她虽然说着“这么大的年纪”的时候而她的神气却明明把君达当做小孩子。“有了妻子心才定呢,二十几岁的人正是成家成室的时候,迟了倒反不好。”舅母说。她这个人常常在管着丈夫,不想现在的话里竟有点教训起君达来了。“哪来这门当户对的呢,只好看他自己的本领了。”君达的母亲在忧愁中破出微笑,似乎在希望她的儿子有本领,而这本领她的儿子或者会有的样子。“父母还养不活呢,还养妻子哩!”君达的父亲望着酒杯说。他藐视了小君达,断定了小君达,但不知他自己怎么养他的父母他的妻子的。“钱铸九的女儿也有十九岁了,人是不大好看,苦是吃得的,我来替小君达做做媒看。”自信力很深的舅母又说。“管她生得好看不好看,只要生得饱满是个有福气的样子就好了,我们又不是大官大府人家,要把活美人养在家里做什么。”不爱脸的胖姑母大概因为自己生得不好所以说了这种话,她不看看小君达生得一个什么模样儿,现在他喝了一杯酒,眼睛的一带又红了,这多么好看。“现在还用得着你们媒人吗,人家自然会凑合的,君达这一副相貌还怕找不到妻子?你们看吧,学校里有这许多女学生,总有一个爱上他的,也许现在已经有了人呢。”小姑母说。这自然是君达爱听的话,但也令君达好生心痛,因为那爱他的人还不知在哪里呢。君达默默的不做声,他坐在这里好像仍然在另外一个地方似的,那些不中听的话接一接二地攻打他,他那沉思默想的自己的世界也被扰乱了。他望望小姑母,小姑母抿着嘴在朝他笑,她大概以为君达害羞了。君达也用眼睛望望她,他承认小姑母才是了解他的人,那和他在同一血统上生长出来的嫡亲胖姑母远不如这小姑母,他几乎想对小姑母说出“姑母我们回去吧”的话来。君达尽是忍耐着,忍耐着,这一顿像一条不容易死的昆虫似的大筵席也终于慢慢地吃完了。接着亲戚散开来,他可以和小姑母回去了。回到学校里的时候已经很晚,那门房很不高兴地来开了门。他并且用手擦着眼睛说有一个女学生来望过小姑母的。“谁呀?”君达赶紧问。“有谁呀,那个音乐先生的侄女,叫做灵珊的吧,我也不记得这些名字。”君达听到这个话,懊悔到家里去吃了饭,那顿饭又这样地无趣味,他很懊恼地跟小姑母上了楼。在那将要睡觉的时候,小姑母笑着说道:“君达,我来替你做一个媒吧,女学生里面有没有中意的人?”“怎么你又提到这种话来呢。”君达说。“那灵珊怎样呀,刚才怕是来望你的吧?”她笑着说。“她是来找你的,不是你答应替她画一张东西的吗?”他说。“这灵珊漂亮倒真漂亮,就是太轻佻了些,怕早有了人呢!”她说。 然后他们各自去睡了。君达一心只想着灵珊,小姑母的话勾起了他全盘的爱慕,他当时很愿意依了小姑母的话,但那羞怯心终于闭住了他的嘴,他睡在被窝里动情动得了不得,假使小姑母的床上不是睡的小姑母,他怕要爬了过去,这一种模糊的幻想慢慢地把他送到梦境里去。第39章 未亡人(7)七两天之后就是新年,新年中君达陪小姑母到各处去逛了几天,日子就很快乐地过了去。不久之后开了学,学校里的空气轰然一响地闹热起来了。一切回复了原状。君达搬到本来那间屋子里去。小姑母的房里有多数的人来陪伴她,她自己呢,不消说仍然是个舍监,被一般人称为章先生,章太太。计算起来她这舍监已经当了一年。只要她的心地平静,日子就不难过去,初来的几个礼拜还觉得过得慢,往后的日子就像看电影看到中腰似的变得快起来了。在她自己的意识中也觉得是这样子,她回想起来时,不知怎么的转瞬之间夏天像一条火蛇蜿蜒地走了过去,凉爽的秋风尚没有享受满足的时候就刮了北风,北风记不清楚刮了几次就变成了冬天,冬天也没有确实寒冷过几天,春天就像新娘子一般装扮得簇簇新新嫁到人间来了。那些树木在一天的早上透了些绿色出来,再隔几天就露了芽,渐渐地由芽变成叶子,叶子又繁茂起来,一棵一棵地,全是这样返老还童,园里到处有了绿色。在这绿色底下,花在那里结着蓓蕾,蓓蕾里生出新鲜的花瓣,一朵一朵争先恐后地开放,放到不能再放为止。这些花底下,青草便趁势高高兴兴地一霎时全体钻出头来铺满在路的两边,于是碧油油的,黄澄澄的,红艳艳的,这园子就被春风来洗刷,春日来熏蒸,这是到了春天了。但是就在这个许多人盼望已久的春天,她的生活上忽然起了变化。那日子比往日长多了,她的身体的某部分像失了康健似的,心里烦躁得很,许多事情不能称她的心,就是那勤勤恳恳替她做事的陈妈也不能惬她的意。她这种在陈妈看来几世也修不到的生活,而她却过得不如意,仿佛和初到这学校里的时候一样了。她一天到晚懒得很,简直椅子也不够她坐要坐在床上,又常常无事无端地喊着陈妈,但陈妈进来时她又说没有什么事情。“陈妈,你去请君达先生来。”“陈妈,你去请某某小姐来。”陈妈常常听到这一种简单的呼唤。她又独自一个人把箱子打开来,翻她所有的衣服看。她闻到那一阵樟脑丸的气味,总嫌这些东西太陈旧,太不好看。她打算去买些好看的衣料,再去叫好手的裁缝做件衣裳。她又想去做些时髦事情,好比是想去学跳舞,想去听音乐,想去逛公园。她又想怎么把自己的头发换一个样子来梳理,她又想怎样才能使她的姿势更好看,而且她竟想穿高跟皮鞋。她又常常问陈妈道:“陈妈,你看我有几岁了?”“有三十岁了吧?”陈妈回答。“唉!你也看我有三十岁了呀!年华是过得怎样的快,我不知不觉已经老了!陈妈,你也很老了,我们都已经很老了吗?”她便唉声叹气怯生生地说着。“太太你哪里算得老呢,有许多二十岁的人,还没有你这样好看吧。”陈妈便这样安慰她。她越变越烦闷,对于一切都忍耐不住的烦闷,她耐不住那清晨时候的温风,怕看见在窗外面抖索着的树叶,怕听见雀鸟的啼声,尤其受不了的是正当男学生、女学生一起在房里的时候,你不看见他们的眼睛吗?他们的眼睛里射出来的不是青春的火焰,不是互相在燃烧着吗?……她忽然又发了些慈悲心,想来替他们撮合撮合,为的是也可以使自己的灵魂附着在他们身上发泄发泄的。然而他们一点也不了解她的意思,不迎合她的好意,他们听见这些话就避开来了。这是什么理由?难道她和他们这般青春少艾的人已经隔了一条深而且阔的河了吗?怎么向他们招手也不来睬你呀?因此她本伤了心,她又深悔自己不该把这般年轻不晓事的人招进房里来的。她还是关在寂寞的门里好,还是听听那啪啪响着的树叶声好,还是听听那无知识的雀鸟的鸣声好,还是在冥想中求些安慰吧!这是什么道理?她有了什么病吗?她一点病也没有,但是她的精神痛苦得很。她一个人纳闷的时候,只得来静静地思索思索,仔仔细细来体味自己的命运,她感觉到自己的青春已经去得很远很远了,而这青春一大部分是断送在那个高房大屋里面的。她非常之懊悔,怎么一来就嫁给了他,是哪个把她送到那地方去的?怎么随随便便把像黄金一般灿烂的青春做梦一般送了过去呢?在那不知不觉过去的年华中也曾接触过什么心爱的男子吗?除掉那一簇胡须难得到她的粉颊上来磨刷一下,还有什么别的好处感受到过吗?她真是上了当。她这一个嫩豆腐般的肉体,就这样糊糊涂涂地被几年的秋风吹了之后快要干老了!她痛恨那几年来的那种呼奴使婢的生活,她艳羡那桑间陌上的携手同行,她希望她的青春复活,她还想来一味地涂脂抹粉,还要巧弄风情,还要有许多被情火燃烧着的眼睛来射在她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