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她究竟过到没有甜蜜的岁月呢?于是她又想起一件故事来了——究竟是哪一年的事情她已经记不起来,好像也是如此美满的一个春天,她也正和现在一样坐卧不安的时候,在自己家里的园子里。那时花是香的,树叶是香的,草也是香的,空气也是香的,种种香气把她困乏了,她乏得几乎支持不住要去抱住棵树。忽然在她的背后悉悉索索地响着,有个人悄悄地披花戴柳而来,这是她哥哥的朋友。她的心里慌乱着,面孔红了起来,气也急喘了。他也红着面孔喘着气,颤声说道:“缦姊!……”“……”她没有回答他。“缦姊缦姊!你今天再允许我一次吧,我终身不忘记你的。”“……”她低下了头。“啊呀!我的心爱的姊姊!”她没有把这句话听清楚,不知怎的已经被他抱起来了,随后就是些枝枝叶叶拂过她的面孔……这是何等甜蜜而耐人寻味呃!她还能够切实记起当时的滋味来吗?但是有点渺茫了。从此以后不知怎样就离开了家就再也没有遇到这样的一天,她一径想再遇到,然而没有机会,她也不敢做,直到最后她才去尝试一下,就酿出祸来,把她送到这里来了。种种感情弄得她对于生活一点把握也没有,她常常要说错话,又常常要丢掉东西,她看着那太阳慢慢地升起来,又盼着它迟迟地落下去,那黄昏悄悄地盖下,曙光又默默地透上,那光明的白昼,温和的黑夜,所有一切的东西她都觉得烦闷,那自己一点小小的艺术也不足以安慰她,她看来这些东西不值一文,老早就可以丢开了。在这时候,小君达——不,从此以后不称他小君达,因为大家都说他可以结婚了——那个破败的房子里倒有了些转机。窗外面两棵树上薄薄地罩上一层嫩绿的叶子,早晨太阳从东南角上升起来,温和的光线透过那些树叶射到房里来也带了些绿的意味,因而那些被他视为呆头呆脑的东西也日见活泼了。在他的经验上,在他的记忆中,他每年的日子总可以分为一苦一乐两个时期。那上半年是快乐的时期,那下半年却是愁苦的时期。这是历来都是这样的,但逢他的日子进了春天的境界,他的心里就快乐了。一到秋雨秋风飘来的时候,他的日子就艰难起来了。所以最近那恶劣的事情,那风潮以及写悔过书给校长的事情都是在那枯寂的冬天打得来的。现在春天到了,他便自然而然地把这事情忘记了,好像在梦中遇见的一般。他近来找到一个绝妙的消遣方法,这个消遣的方法人家一点也不知道。然而他几乎每天要这样做一次的。在他住的这宿舍的前面的那一座大房子的楼上,一并肩排着四只课堂。那东尽头一只课堂的隔壁,有一间教员游艺室。这游艺室自从被称为游艺室以来却是冷静的时候多。那右边墙壁上有—个门本来和隔壁的房子相通的,因为那边改了课堂以后这门就被钉起来了。但是虽则钉了起来,那门上却留着一条大缝,从这缝里可以看见那边的一小部分。没有一定的时候,若有一个人伏在这个房子里就能够看见君达悄悄地走了进来,随后在这房子里轻轻走了一圈,又东张西望地看了一会,随后便走到那个关着的门的前面,随后弯了腰,随后把面孔凑到那条缝上,于是眼睛大睁着,是在那里望着什么东西的样子,一直望着,一点也不休息,直等有一片钟声叫起来,他才肯直起他的身子,于是,便悄悄地走去了。假使有一个人也到那缝里来望着的时候,斜斜地望过去,就看见一个女学生的面孔,这面孔在有心人看起来有说不出的美丽,最美丽的是她的眉毛。她有的时候沉静地看着书,有的时候抬起头来朝讲台上望,这时候又看见她那灵动的眼睛,有时候她又打着呵欠,就可以看见她的嘴巴,这嘴巴里有洁白的牙齿,还有一片小小的舌头在动着,这是极可爱的,君达所望着的一定是这个女子。这个女子就是灵珊。君达发明这消遣方法的前一天,上午九点钟他慌慌张张到课堂里去的时候,在那花园的转角之处,在一个门的前面,他正要走进去时,不意灵珊为了什么缘故急急忙忙地走出来,两个人就撞了一个满怀,君达要往右边去,灵珊避到右边去,君达改向左边去,灵珊又避到左边去,这很难为情的时间维持了十几秒钟,君达的面孔涨红了,灵珊的面孔也弄得绯红,随后她朝他笑了一笑,从他右肩下挤过去了。灵珊这样一笑之后,他就恍惚了一天,糊涂了一天,他的心被她带着走了,她那朝他笑着的面孔来补足了他胸中的空虚地方,他一天到晚只看见她这笑着的面孔,看不见别的东西,但这面孔也终于不大清楚,他要更清楚一点去看到她,就发明了那个绝妙的方法,于是那个游艺室里的空气,每天总有一个时候带着爱情的清芬。接着他把各种事情都不放在心上,在他存在的所有的时间里他只想着她,只想看见她。他知道她是个通学生,猜想她回去的时候一定要去乘电车的,从他房里前面一个窗里望出去可以望见那个停电车的地方,到了差不多的时候,他就把个面孔搁到那窗口来注视那停电车的地点。有一次果然望见了她。她穿着洁白的衣服,洁白的裙子,当风飘着妩媚得像一个仙女。他就目不转睛地看,眼睛里发出闪光来看,把全身的精力聚到两只眼睛上来看,看了一会几乎要喊出她的名字,他又打算走下去立在她的旁边,和她一起乘电车,让电车随便把他拉到什么地方去。当晚他睡不着觉,一直支持到一两点钟的时候重新起来点了蜡烛写日记。这日记他荒废已久了。他把她当做自己的情人,将心底里所要说的话一句一句写上去好比和她当面谈着的一般。他又走到窗前去。外面月色很佳,天空像蓝缎子似的深深垂着,八分圆的皓月挂在西边,银光遍洒在高高矮矮的房子上以及马路上,不大冷的微风在暗地里悄悄地吹着,吹到人的身上像鬼的手摸着似的。他注目在一根电线木杆的附近,仿佛她还立在那里。再看看月亮,月亮也变成了她的面孔,有一丝轻云渐渐地移过来盖没了她的面孔,她的光稀微地透过那丝云射出来,他想象她正披着轻纱,像新妇披着轻纱的一样。他把手举起来如同将要去拥抱她的一般。没有多少时候月亮又明亮了,他也有点疲乏了,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就有些眼泪润湿着他的睫毛,他回到床上去哭了。但是对方面的她自从那一次朝他笑了一笑之后就再没有朝他笑过。她非但好像忘怀了那天早上的一段趣剧,并且好像不认得他。君达为的想引起她对于自己的注意,遇见她的时候常特地大着胆子从她的面前走过去,但她的视线永远不来射在他身上,犹如她的前面飞过一个蚊子毫不足以惊动她似的。第40章 未亡人(8)八小姑母已经放弃了一切被她往日去游乐的地方,她再不愿意做诗再不愿意画画,也不愿意到校长太太那里去,也不到君达家里去,她的态度变得庄重起来,许多人全说她不及往日可爱了。至于那陈妈,简直有点怕见她。有一天是放了春假的一天,学生们大概都出去踏青,宿舍里几乎剩下她一个人。从午饭时候起,她的力气差不多向看不见的地方消散了。软洋洋地躺在那张藤椅上,就睡了过去,不到一点钟光景她又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在那半醒的状态中她的手无意触着毯子上的柔软的绒毛,她全身的筋肉就不知不觉地软绵绵地酥麻。房子里的空气暗暗地在流动,别一个房间里有人在奏着钢琴,琴声像深山中的泉水叮叮咚咚地散布在各处。她呆呆地听了一会,又听见叽叽喳喳的清脆的小声音。她偏过头去看看原来窗槛上有两只小麻雀在互相叫唤。她慢慢地立了起来,到镜子前面去撩了一撩头发,就走到花园里去。时间怕有三点钟光景了。半偏的太阳只照着半个园子。两三条小路微尘不扬地躺在那里。树木都不动,像醉后的人贪眠的一般。各种杂花点缀在各处受着些微风略略地点一点头。她拣一条清洁的石凳坐了下去。凝视着一根小草,那小草上正有一只不知名的虫正在爬走。她的一点灵魂仿佛飞到那小斑虫的头上,她感到了的生命也如同这小东西一样渺小而不能叫人注意……有一种碎草的声音惊觉了她。她向左边看去,方始看见君达正在几株盛茂的冬青树底下小步走着,很有些忧愁的神气。她想道:“他也遇见什么事了吧?”便轻轻地喊将起来:“君达!你怎么不到这里来呢?你好几天不到我这边来了。”君达也方始知道她坐在这里,他有点吃惊,慢慢走来带着一副害羞的面孔。“你这两天怎么过去的呀?我很想你陪我到什么地方去走走呢。”这一个这样说。“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呢,清静些的地方简直没有。”那一个这样回答。他的心里转着一个和这句话毫无关系的念头道:“请她介绍吧。”但是他说不出口。于是小姑母很想和他来谈一会天,像年假中天天谈着天的时候一样。但是她那谈天的才能也失去了,她近来倒反好像和君达生疏了一些,有许多话不容易从她的嘴里传到他的耳朵里去。这一位年轻的人也对于她减少了一点感情,在这时候他以为多说一句话不如少说一句话。于是他们说不上几句话就分开了。她回到房里的时候,外面已经在摇吃晚饭的铃,她不想吃饭,讨嫌这个铃声。铃声到处摇了一遍,空气受了一次震动之后又重归静穆。她忽然听见窗外面有悄悄的私语声音。她轻轻地走到窗口来看,刚才那半园太阳已经移到屋顶上去了,树木显得苍翠而阴郁。园里一个人也没有。但是那种声音却是从墙脚边发出来的。于是她看见底下有一个男学生和一个女学生站在那里,他们把头顶朝着她,看不出面孔,但是仿佛有点像张慧民和灵珊的样子。“……我真爱得你厉害!”那男的低低说着。“……”女的声音听不清楚。“那么怎样才妥当呢?”男的颤颤巍巍地说。“你去想法子吧……”女的说。“我把你怎样办呢,你把我心都拿去了。”楼上这位太太不愿意多看他们,但是她看了之后却走不开了。她一直立在那里用眼睛把他们送走了,然后回到床上去躺了下来。这天君达疲乏得很,连日来多费了心力把他的身体弄弱了。他从花园里回去的时候,经过那一座大房子和他这宿舍的间隔之处来了一阵风,他打了一个寒战,觉得身上有点发烧起来。他回到房里,很早就睡了。不知道到了什么时候,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在梦里还是醒在那里,只觉得他的眼睛睁开了。他看见帐子底垂着,月光从窗外射进来,房里的东西半明不暗的很有点儿模糊,他记得上一次当这美丽的月夜一个人立在窗口的那副情景,想爬起身来。但是他的四肢一点力气也没有,身体沉重得像死了一样。忽然那扇门有点儿开开来,就有一条白的东西像人的样子幽幽地走了进来。他吃了一大惊,心里剧烈地跳,但他的喉咙好像已经哑了。那白的东西慢慢地移到他的床面前,受了一点月光,看得出是一个人了。那人又进了一步,月光照在他的后面他就清清楚楚地黑地显出一个人的模样立定在那里。从那头部以及胸部的轮廓上看起来君达认出这是个女人。那女人立了片时,随即举起手来要掀开那帐子,但是忽然那手臂又垂下去。因而那乳防上的轮廓线震动了一下,随后又走动起来,倏忽之间便不见。明天,他正正式式病了。但他倒也不以病为苦,他对于上课怕极了,这样病了之后便可以借此休息几天。然而小姑母听说他有了病第二天就来了。她异常关心,异常体贴,问他要吃什么东西斟酌要吃什么药,忧愁着面孔坐在他的床边上和他缓缓地谈话,时时刻刻注意他的体温,好像君达的病就是她自己的一样。那加倍的慈爱就是在他生身母之前也没有得到过,因而君达在一个有了感触的时候竟感激得流出一粒泪珠,他觉得自己的命运虽不十分宽展,但有这么—个好看而且慈悲的小姑母也可以说是他生命中的一滴甘泉了。病了一个多礼拜光景,待他体气复原的时候,那窗外的两棵树上的绿叶已经日见稠密了。当他的病完全痊愈的时候,小姑母说愿意和他到外面去走走,这是对于病后的人很有益处的。这是天色澄明,温风送暖的一个礼拜日,君达吃过昼饭就往小姑母那边来,几天没有到这花园,那些花已经开足了,葱翠的树叶拂在各个窗前,玻璃上反射出暗绿的颜色。女学生都已出去,宿舍里静得非凡,一间屋子里的钢琴声犹在叮咚响着,是一种日长昼静的情景。小姑母正躺在藤椅子上,房间里的东西似乎比从前凌乱了,窗槛上瓶子里的几朵花垂着头,有几片花瓣落在地板上,两只野蜜蜂嗡嗡地环绕着房子飞,像不知道这房里有个人睡在那里。他进来时她便醒了过来。睡眼惺忪地望望他,他的面孔清减了一些了。“啊!你瘦了!你也觉得这春天容易闹病吗?”她说。“春天是可爱的,生了几天病。把这几天白送过去了。花园里的花已经开足了,你看,你那瓶里的花都在凋谢了,这春天不知道还有几天呢?”他说。“生命是何等短促呀!犹如花儿一般开不到几时就谢了,一生能遇到几个春天,春天又快要过去了!”她叹息着说。“那么我们今天又到哪里去呢?”“听说今天的电影片子不差,演《茶花女》呢。”离学校不远,有一个电影院立在冷静地方,不过到了礼拜日,这地方就闹热了,不久工夫,有两部黄包车把他们拉到这电影院来。他们来时那电影已经开始了。这《茶花女》自然是小仲马作的《茶花女》,那戏中的马格丽脱和阿盟演得好生有情,看者都被感动了。在他们座位的前两排,有个少年和一个女子不住地在嚼着咖啡糖。在那半明半暗的光线中,看见他们松松的头发显得出十二分时髦的神气,小姑母一进来的时候就注意到他们,那女子的头部的轮廓是她看来很熟悉的。有一个时候剧场里的光线更暗了一些,她就看见两个时髦的头凑到一处去了。同时她又听得后面咳出一声奇怪的嗽来,前面那个黑脑袋就分开了。银幕上的马格丽脱病了,剧场里的空气一动也不动地静止着,只让音乐的声音幽幽扬扬飘起来,小姑母看到这个地方,竟止不住有些唏嘘。等到他们出来的时候,小姑母忧忧愁愁地对君达说道:“我们换一个清静一点的地方去,我心里闷得很呢。”“上公园去吧。”君达回答小姑母。时候已经到了傍晚,那条直东直西的路被快要落下去的太阳照得通红,清洁的地皮反射出耀目的光像用玻璃铺起来的一般;小姑母和君达朝着落日走着,觉得空气很温和。眼睛面前正辉耀着一片金光。慢慢地走过去,就到了公园里面。园子里的树影子已经很长了,草地被落日照成橘子皮的颜色。许多人从工作的压迫中逃出来,都在这里吸换空气,也有成双作对的,也有独自一个人的,有的走着,有的占据了四处的椅子。一棵大树的外面有一圈环形的椅子,君达和小姑母在这里坐了下来。上面的树叶骚动着,脚下的小草应着这声音,风从后面吹过他们的面孔,这风若在冬天吹过来一定像刀一般, 这时候非常之温热,人一被它的拂拭就觉得这是到了一个什么时节。有一点小小的重量着在君达的肩头上。他回过头去一看,就看见了一位朋友——这就是那位从前和他一样穷,讨了有钱的妻子以后就阔绰起来的当医生的朋友,那个应天承运送幸福给他的妻子正在他的旁边。那个朋友穿着正当这时令的一套漂亮衣服,戴着两只戒指的手中转动一根棍子,方才君达肩头上的一点重量就是这一根东西弄出来的。“你们不是从电影院里出来吗?”他说,“这是我的妻子。”他又把他妻子的肩胛轻轻拍一下,那女子含笑朝君达鞠了半个躬。“你们也去看电影的吗?”君达说。“我怎么没有看见你们呀!”那朋友说。“你那样厉害的眼睛,我都看见的。”他的妻子笑着对他说,但她的眼睛朝君达望了一望。像要和他说话似的。那医生起初像有特别重要的事情要对君达说,但说了两句不重要的话就没有话说了,于是他又说了一句不重要的话拨转身子走了。君达看着他的右臂上挂着那根棍子,左臂上挂着那个妻,这样挑着一担“幸福”缓缓地从那草地上走了去。小姑母一直不说话,好像有除了君达之外不愿向别人说话的意思。这时候她又忧忧愁愁地说道:“唉!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到更清静的地方去好吗?”君达不晓得她今天为什么要这样难过,也从来没有看见她这样烦恼过。在那园的西部,有许多假山层层垒垒地堆着,夹着许多树木,又藏着几个亭子。于是他们曲曲折折地走来,从石级上,乱树里走进去,到了一个茅亭里面。从这亭子望出去可以看见园中的情景,但底下却不容易看见茅亭里的人,也没有什么人到这里来走动,好像被一般人不齿已久了。她走到亭子里,心头一阵跳起来……太阳快下去了,前后的微光剩在树梢头,底下却有些晦暗了。游人正安排回去,黑夜将从树隙里,乱草里,假山缝里钻出来了,亭子的底下有一脉人造起来的泉水,水从岩石上泌出来顺着葛萝滴在底下一个清潭里,成了种深山中拨弄古琴的声音。他们就逗遛在这种情景里,不说一句话。“君达!……”她低低地喊将起来……君达早已感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他的心也跳着,退了一步。“唉!……”她无力地坐了下去。泉水的声音又来填补了沉默。“你能常常陪我在一起吗?”她又立了起来走到君达的前面。“你怎么样呀!姑母!”君达又恐怖,又惊慌地看见她的眼睛里有种奇怪的闪光。亭子里渐渐黑暗了。外面起了夜雾把园中的树木遮盖起来,微风还在吹着,经过亭子里的时候带着浓郁的草木的清芬,像有个看不见的人在他们旁边擦过去似的,他们沉默着。忘记了回去的事情,忘记在一个什么地方,那夜气暗暗地盖到他们的头上来,就是对面望着也有点不清楚了。“请你爱我!”有一声低沉的尖锐的,颤动的声音不晓得从哪一个人的喉咙里发了出来,只看见小姑母失了平常的态度,用一种无论什么人都抵抗不了的怪力把君达的颈子抱住了。“姑母!姑母!这不能!……”君达由自己的喉咙自己喊着。“我已经把身体交给你了……”他听到这微弱的几乎像啜泣的声音,觉得颈子上的两条臂膊围绕得更紧了,并且在震动着。“我不能,放了我吧!……”君达喘将起来。但是他由自己的颈低了下去,他紧紧地闭了眼睛,只觉得有一阵热烈的香气熏到他的面孔上来。他的嘴唇仿佛触到了一团火,灼然烧着他的皮肤,他的血管,他的心脏,他模模糊糊地身体软了……第41章 未亡人(9)九那破败的卧房里的电灯还没有开,一切呆头呆脑的东西完全躲在黑影里的时候,君达又躺在自己的床上了。窗外的树叶瑟瑟地摇动,只听见它的声音。但从那枝头摆来摆去的空隙里望出去的时候,看见黑暗中有一颗大星一闪一闪地在那里灼耀,这是黄昏星。君达不知道这房中黑暗,不知道那大星明亮,他一切都不知道,他的精神全盘沉醉在无际限的纷乱的迷惑中,一切人所应该有的各色各种的情感纠葛在一起弄成一团,又不像快乐又不像惭愧的大情绪,像一个又软又硬的大皮球在浑身的内部行动,公园里的一幕爱情剧历历如在目前,他自己处于第三者的地位,看着那剧中的男主人公和一个中年妇人在做出种种应有尽有的爱情的表情,他再也不知道这是真是假,是对是不对,是幸还是不幸,总之一句话,因为他一直叫她姑母。他一直躺在床上,回想起从前的事情,一切不明白的事情都明白了。他知道近来小姑母常常要朝他面孔看的缘故,知道他生了病小姑母所以这样关心的缘故,知道她在年假中所以要他搬过去的缘故,知道她要他陪着喝酒的意思,知道年假中一晚上那一个巴掌中所蓄的意味,知道她要他去煨茶后来又提着他一只手的奥妙,还有那晚上的一个噩梦和其余的一切,他所常常觉得很奇怪的他都恍然大悟了。于是他立了起来,走到那个窗前朝那女寄宿舍的一带眺望,只见那尽头之处的一个窗子里面,闪出黄色的灯光。夜渐渐地深了,那一颗黄昏星早已落了下去。月亮慢慢地从屋根上浮出白光,慢慢地树头上沾到了她的光,树身上也沾到了她的光,房顶上,墙头上,地皮上都沾到了她的光,到那花园里各处的草地上,花枝上浮满着露水像万斛明珠在月光底下闪烁的时候,他看见那窗里的灯光黑了,于是他又躺到床上去,心里开始跳将起来。不过外面的沉默仍旧照常,好像没有一个人在花园里悄悄地走过来似的。于是他又立了起来,轻轻吁了一口气。有一种小声音像啄木鸟轻轻啄着木头似的在门上响着了。君达稍稍迟疑了一会,决然去开了门。当她和一条月光一起溜进那扇门的时候,君达的心里反而镇定了……他便看见黑暗中有一对明亮的眼睛,在他的面前燃烧起来,……当那月亮快齐西边的屋角,花园里草木上的露水重重地把叶子压着的时候,小姑母悄悄地沿着墙脚踏着乱草在那侵骨的夜凉中走过来。露水湿透她极薄的衣裳,而她的心却犹还为了那余下来的情欲而跳动。但是当她正悄步低声走过那亭子的时候,突如其来背后起了一阵风,她的腰脚被两条手臂抱住,而且异常迅速,一小团毛刺刺的东西在她满脸上跳动。“你这个人为什么一味纠缠着我?”她急切地低低喊着。“你不准我爱你,我也不准你爱别人!”那音乐教员低低说,他的眼睛里像有了泪花在微明中闪动出可怕的光。“你抱住了我打算做什么呀?”“我打算做什么呢,一点也不打算,不过我的心太冷寂了,你刚才不是抱着一个人吗……”他说着,他发出怪力,把她抱到亭子里来了。“唉!你爱他是因为他年轻他美貌,然而请你不要看人的外表,看爱情的本身吧……我并不妨害你们的事。”于是,他满眼流泪,把个带着胡须的嘴唇送了过来。但是他这哀切的表情却引起她的愤怒,她准备横了心来牺牲一切,她说道:“无论你打算怎么样我总不顺从你,你这个人太卑鄙了!你去,听凭你使出什么手段,我有名誉你也有名誉,我可以陪你同时牺牲,我也可以陪你同走出学校……”接着换了一副面孔又勉强笑起来道:“你不想想,你用这种手段就成吗?我不爱你你又有什么趣味,请你暂时忍耐忍耐吧,我们的来日方长呢,从此以后请你把态度放温柔一点,等我爱你的时候你再来吧。”她紧紧地闭起眼睛送他一个吻作为酬劳,又在他头上打了一下,倏忽之间就脱了身,急急向那黑暗地方走去了。那月亮刚落下去的时候天便下了雨。她睡到下午才起来,走到窗口去看看,花园里湿漉漉的阴惨惨的变成一副憔悴的样子,太阳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她就在那里坐了一会,对那个亭子望着道:“这个人怎样安排呢!”霏霏的细雨又飘起来了,这细雨可以打消一般人的兴致,打消一般人出去游乐的念头,但是不能阻止人的热情。那雨好容易一点一滴地下到黄昏时候才下完,有两辆黄包车把她和君达拖到一个旅馆的门口,这是她昨天计较出来的。旅馆里的卧房比那学校的房子好多了,空气是温和的,除了应用的东西以外无聊的设备都没有,关起门来时就全然和外界隔绝而成了个清静的世界,如此安闲而定心,于是趁那侍者出去取开水的时候,他们立即拥抱起来接了一个吻。君达今天完全服从了,他准备来接受她的肉体以及爱情。但也延宕了好几点钟,直到旅馆里的人声渐次静下去的时候她才把她的肉体贡献给了他。君达今天怎样地如新婚的人一样感到神妙的乐趣呀!不必再多说话了。自然已经有点疲倦了吧?她就娓娓地用感伤的声音凑在他的耳边说起来了。她老实说她以前有过这种事,不过去得太远了,也没有遇到他这样可爱的人。她说她已经把性命交给他了,请他不要辜负她。她说他到了相当的时候仍旧可以去找别个女子,但在这时候决不可以离开她,假使他不依她时她简直要自杀的。她说得动情极了,把眼泪也说了出来,她几乎要咬他手臂上的肉,她把面孔贴在他的胸前饮泣着。他呢,他的话仍然很少,他一味地听她说的话做,除掉依从她以外不打别的主意,他只觉得她这个人异常神奇而且可宝贵,几乎是一个小说书中所说的那种像妖狐一样的妇人。她说到后来不说了,又从被眼泪湿透的面孔上露出微笑,最后她的玉臂又伸到君达的颈子底下去把君达的面孔想抱在她的怀里,在他的背皮上亲吻,她急喘着,蠕动着,于是君达也蠕动了,又把她抱了起来。天亮得太快,他们正想抱着睡过去的时候窗上就发了白,电灯熄灭了,外面过道中又有了人声,不过他们也委实累乏了,便沉沉睡去,她的头还搁在他的肩膀上面呢。一直到吃午饭时才醒来,她一醒时就朝君达笑。于是她又发命令,叫君达替她捶捶背皮,捶捶大腿,因为她太辛苦了。至于君达呢,她说他是个年轻人。依她的主意还要在这里继续住几天,不过因为种种原因不得不回去。她只得千叮万嘱约第二次日期,她还要君达起一个誓,但是当君达起誓的时候她又说他太认真了,她这不过是说说笑话的。第42章 未亡人(10)十从此以后有许多零碎事情不必多提了。在一般人的眼睛里看见的君达好像比往日有价值了一点,因为他的衣服很好看,只不知道他这从哪里来的。他现在穿的那一件衣服正做着的时候他性急得竟没有去计较样子如何,直到上了身才发现许多不妥之处,因而他又后悔了。因此之故一礼拜之前他又定做了一套洋服,看材料的时候他十分仔细,式样上也经过几次推敲的工夫,他屡次对那裁缝说只要做得好多给两个钱也不要紧。那裁缝听到这种话把他恭敬得非凡,竟不让徒弟去做而自己亲手来剪裁,并说可以替他赶起来,约好礼拜六送到他学校里去。“你们也去看电影的吗?”君达说。“我怎么没有看见你们呀!”那朋友说。“你那样厉害的眼睛,我都看见的。”他的妻子笑着对他说,但她的眼睛朝君达望了一望。像要和他说话似的。那医生起初像有特别重要的事情要对君达说,但说了两句不重要的话就没有话说了,于是他又说了一句不重要的话拨转身子走了。君达看着他的右臂上挂着那根棍子,左臂上挂着那个妻,这样挑着一担“幸福”缓缓地从那草地上走了去。小姑母一直不说话,好像有除了君达之外不愿向别人说话的意思。这时候她又忧忧愁愁地说道:“唉!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到更清静的地方去好吗?”君达不晓得她今天为什么要这样难过,也从来没有看见她这样烦恼过。在那园的西部,有许多假山层层垒垒地堆着,夹着许多树木,又藏着几个亭子。于是他们曲曲折折地走来,从石级上,乱树里走进去,到了一个茅亭里面。从这亭子望出去可以看见园中的情景,但底下却不容易看见茅亭里的人,也没有什么人到这里来走动,好像被一般人不齿已久了。她走到亭子里,心头一阵跳起来……太阳快下去了,前后的微光剩在树梢头,底下却有些晦暗了。游人正安排回去,黑夜将从树隙里,乱草里,假山缝里钻出来了,亭子的底下有一脉人造起来的泉水,水从岩石上泌出来顺着葛萝滴在底下一个清潭里,成了种深山中拨弄古琴的声音。他们就逗遛在这种情景里,不说一句话。“君达!……”她低低地喊将起来……君达早已感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他的心也跳着,退了一步。“唉!……”她无力地坐了下去。泉水的声音又来填补了沉默。“你能常常陪我在一起吗?”她又立了起来走到君达的前面。“你怎么样呀!姑母!”君达又恐怖,又惊慌地看见她的眼睛里有种奇怪的闪光。亭子里渐渐黑暗了。外面起了夜雾把园中的树木遮盖起来,微风还在吹着,经过亭子里的时候带着浓郁的草木的清芬,像有个看不见的人在他们旁边擦过去似的,他们沉默着。忘记了回去的事情,忘记在一个什么地方,那夜气暗暗地盖到他们的头上来,就是对面望着也有点不清楚了。“请你爱我!”有一声低沉的尖锐的,颤动的声音不晓得从哪一个人的喉咙里发了出来,只看见小姑母失了平常的态度,用一种无论什么人都抵抗不了的怪力把君达的颈子抱住了。“姑母!姑母!这不能!……”君达由自己的喉咙自己喊着。“我已经把身体交给你了……”他听到这微弱的几乎像啜泣的声音,觉得颈子上的两条臂膊围绕得更紧了,并且在震动着。“我不能,放了我吧!……”君达喘将起来。但是他由自己的颈低了下去,他紧紧地闭了眼睛,只觉得有一阵热烈的香气熏到他的面孔上来。他的嘴唇仿佛触到了一团火,灼然烧着他的皮肤,他的血管,他的心脏,他模模糊糊地身体软了……第41章 未亡人(9)九那破败的卧房里的电灯还没有开,一切呆头呆脑的东西完全躲在黑影里的时候,君达又躺在自己的床上了。窗外的树叶瑟瑟地摇动,只听见它的声音。但从那枝头摆来摆去的空隙里望出去的时候,看见黑暗中有一颗大星一闪一闪地在那里灼耀,这是黄昏星。君达不知道这房中黑暗,不知道那大星明亮,他一切都不知道,他的精神全盘沉醉在无际限的纷乱的迷惑中,一切人所应该有的各色各种的情感纠葛在一起弄成一团,又不像快乐又不像惭愧的大情绪,像一个又软又硬的大皮球在浑身的内部行动,公园里的一幕爱情剧历历如在目前,他自己处于第三者的地位,看着那剧中的男主人公和一个中年妇人在做出种种应有尽有的爱情的表情,他再也不知道这是真是假,是对是不对,是幸还是不幸,总之一句话,因为他一直叫她姑母。他一直躺在床上,回想起从前的事情,一切不明白的事情都明白了。他知道近来小姑母常常要朝他面孔看的缘故,知道他生了病小姑母所以这样关心的缘故,知道她在年假中所以要他搬过去的缘故,知道她要他陪着喝酒的意思,知道年假中一晚上那一个巴掌中所蓄的意味,知道她要他去煨茶后来又提着他一只手的奥妙,还有那晚上的一个噩梦和其余的一切,他所常常觉得很奇怪的他都恍然大悟了。于是他立了起来,走到那个窗前朝那女寄宿舍的一带眺望,只见那尽头之处的一个窗子里面,闪出黄色的灯光。夜渐渐地深了,那一颗黄昏星早已落了下去。月亮慢慢地从屋根上浮出白光,慢慢地树头上沾到了她的光,树身上也沾到了她的光,房顶上,墙头上,地皮上都沾到了她的光,到那花园里各处的草地上,花枝上浮满着露水像万斛明珠在月光底下闪烁的时候,他看见那窗里的灯光黑了,于是他又躺到床上去,心里开始跳将起来。不过外面的沉默仍旧照常,好像没有一个人在花园里悄悄地走过来似的。于是他又立了起来,轻轻吁了一口气。有一种小声音像啄木鸟轻轻啄着木头似的在门上响着了。君达稍稍迟疑了一会,决然去开了门。当她和一条月光一起溜进那扇门的时候,君达的心里反而镇定了……他便看见黑暗中有一对明亮的眼睛,在他的面前燃烧起来,……当那月亮快齐西边的屋角,花园里草木上的露水重重地把叶子压着的时候,小姑母悄悄地沿着墙脚踏着乱草在那侵骨的夜凉中走过来。露水湿透她极薄的衣裳,而她的心却犹还为了那余下来的情欲而跳动。但是当她正悄步低声走过那亭子的时候,突如其来背后起了一阵风,她的腰脚被两条手臂抱住,而且异常迅速,一小团毛刺刺的东西在她满脸上跳动。“你这个人为什么一味纠缠着我?”她急切地低低喊着。“你不准我爱你,我也不准你爱别人!”那音乐教员低低说,他的眼睛里像有了泪花在微明中闪动出可怕的光。“你抱住了我打算做什么呀?”“我打算做什么呢,一点也不打算,不过我的心太冷寂了,你刚才不是抱着一个人吗……”他说着,他发出怪力,把她抱到亭子里来了。“唉!你爱他是因为他年轻他美貌,然而请你不要看人的外表,看爱情的本身吧……我并不妨害你们的事。”于是,他满眼流泪,把个带着胡须的嘴唇送了过来。但是他这哀切的表情却引起她的愤怒,她准备横了心来牺牲一切,她说道:“无论你打算怎么样我总不顺从你,你这个人太卑鄙了!你去,听凭你使出什么手段,我有名誉你也有名誉,我可以陪你同时牺牲,我也可以陪你同走出学校……”接着换了一副面孔又勉强笑起来道:“你不想想,你用这种手段就成吗?我不爱你你又有什么趣味,请你暂时忍耐忍耐吧,我们的来日方长呢,从此以后请你把态度放温柔一点,等我爱你的时候你再来吧。”她紧紧地闭起眼睛送他一个吻作为酬劳,又在他头上打了一下,倏忽之间就脱了身,急急向那黑暗地方走去了。那月亮刚落下去的时候天便下了雨。她睡到下午才起来,走到窗口去看看,花园里湿漉漉的阴惨惨的变成一副憔悴的样子,太阳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她就在那里坐了一会,对那个亭子望着道:“这个人怎样安排呢!”霏霏的细雨又飘起来了,这细雨可以打消一般人的兴致,打消一般人出去游乐的念头,但是不能阻止人的热情。那雨好容易一点一滴地下到黄昏时候才下完,有两辆黄包车把她和君达拖到一个旅馆的门口,这是她昨天计较出来的。旅馆里的卧房比那学校的房子好多了,空气是温和的,除了应用的东西以外无聊的设备都没有,关起门来时就全然和外界隔绝而成了个清静的世界,如此安闲而定心,于是趁那侍者出去取开水的时候,他们立即拥抱起来接了一个吻。君达今天完全服从了,他准备来接受她的肉体以及爱情。但也延宕了好几点钟,直到旅馆里的人声渐次静下去的时候她才把她的肉体贡献给了他。君达今天怎样地如新婚的人一样感到神妙的乐趣呀!不必再多说话了。自然已经有点疲倦了吧?她就娓娓地用感伤的声音凑在他的耳边说起来了。她老实说她以前有过这种事,不过去得太远了,也没有遇到他这样可爱的人。她说她已经把性命交给他了,请他不要辜负她。她说他到了相当的时候仍旧可以去找别个女子,但在这时候决不可以离开她,假使他不依她时她简直要自杀的。她说得动情极了,把眼泪也说了出来,她几乎要咬他手臂上的肉,她把面孔贴在他的胸前饮泣着。他呢,他的话仍然很少,他一味地听她说的话做,除掉依从她以外不打别的主意,他只觉得她这个人异常神奇而且可宝贵,几乎是一个小说书中所说的那种像妖狐一样的妇人。她说到后来不说了,又从被眼泪湿透的面孔上露出微笑,最后她的玉臂又伸到君达的颈子底下去把君达的面孔想抱在她的怀里,在他的背皮上亲吻,她急喘着,蠕动着,于是君达也蠕动了,又把她抱了起来。天亮得太快,他们正想抱着睡过去的时候窗上就发了白,电灯熄灭了,外面过道中又有了人声,不过他们也委实累乏了,便沉沉睡去,她的头还搁在他的肩膀上面呢。一直到吃午饭时才醒来,她一醒时就朝君达笑。于是她又发命令,叫君达替她捶捶背皮,捶捶大腿,因为她太辛苦了。至于君达呢,她说他是个年轻人。依她的主意还要在这里继续住几天,不过因为种种原因不得不回去。她只得千叮万嘱约第二次日期,她还要君达起一个誓,但是当君达起誓的时候她又说他太认真了,她这不过是说说笑话的。第42章 未亡人(10)十从此以后有许多零碎事情不必多提了。在一般人的眼睛里看见的君达好像比往日有价值了一点,因为他的衣服很好看,只不知道他这从哪里来的。他现在穿的那一件衣服正做着的时候他性急得竟没有去计较样子如何,直到上了身才发现许多不妥之处,因而他又后悔了。因此之故一礼拜之前他又定做了一套洋服,看材料的时候他十分仔细,式样上也经过几次推敲的工夫,他屡次对那裁缝说只要做得好多给两个钱也不要紧。那裁缝听到这种话把他恭敬得非凡,竟不让徒弟去做而自己亲手来剪裁,并说可以替他赶起来,约好礼拜六送到他学校里去。“你们也去看电影的吗?”君达说。“我怎么没有看见你们呀!”那朋友说。“你那样厉害的眼睛,我都看见的。”他的妻子笑着对他说,但她的眼睛朝君达望了一望。像要和他说话似的。那医生起初像有特别重要的事情要对君达说,但说了两句不重要的话就没有话说了,于是他又说了一句不重要的话拨转身子走了。君达看着他的右臂上挂着那根棍子,左臂上挂着那个妻,这样挑着一担“幸福”缓缓地从那草地上走了去。小姑母一直不说话,好像有除了君达之外不愿向别人说话的意思。这时候她又忧忧愁愁地说道:“唉!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到更清静的地方去好吗?”君达不晓得她今天为什么要这样难过,也从来没有看见她这样烦恼过。在那园的西部,有许多假山层层垒垒地堆着,夹着许多树木,又藏着几个亭子。于是他们曲曲折折地走来,从石级上,乱树里走进去,到了一个茅亭里面。从这亭子望出去可以看见园中的情景,但底下却不容易看见茅亭里的人,也没有什么人到这里来走动,好像被一般人不齿已久了。她走到亭子里,心头一阵跳起来……太阳快下去了,前后的微光剩在树梢头,底下却有些晦暗了。游人正安排回去,黑夜将从树隙里,乱草里,假山缝里钻出来了,亭子的底下有一脉人造起来的泉水,水从岩石上泌出来顺着葛萝滴在底下一个清潭里,成了种深山中拨弄古琴的声音。他们就逗遛在这种情景里,不说一句话。“君达!……”她低低地喊将起来……君达早已感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他的心也跳着,退了一步。“唉!……”她无力地坐了下去。泉水的声音又来填补了沉默。“你能常常陪我在一起吗?”她又立了起来走到君达的前面。“你怎么样呀!姑母!”君达又恐怖,又惊慌地看见她的眼睛里有种奇怪的闪光。亭子里渐渐黑暗了。外面起了夜雾把园中的树木遮盖起来,微风还在吹着,经过亭子里的时候带着浓郁的草木的清芬,像有个看不见的人在他们旁边擦过去似的,他们沉默着。忘记了回去的事情,忘记在一个什么地方,那夜气暗暗地盖到他们的头上来,就是对面望着也有点不清楚了。“请你爱我!”有一声低沉的尖锐的,颤动的声音不晓得从哪一个人的喉咙里发了出来,只看见小姑母失了平常的态度,用一种无论什么人都抵抗不了的怪力把君达的颈子抱住了。“姑母!姑母!这不能!……”君达由自己的喉咙自己喊着。“我已经把身体交给你了……”他听到这微弱的几乎像啜泣的声音,觉得颈子上的两条臂膊围绕得更紧了,并且在震动着。“我不能,放了我吧!……”君达喘将起来。但是他由自己的颈低了下去,他紧紧地闭了眼睛,只觉得有一阵热烈的香气熏到他的面孔上来。他的嘴唇仿佛触到了一团火,灼然烧着他的皮肤,他的血管,他的心脏,他模模糊糊地身体软了……第41章 未亡人(9)九那破败的卧房里的电灯还没有开,一切呆头呆脑的东西完全躲在黑影里的时候,君达又躺在自己的床上了。窗外的树叶瑟瑟地摇动,只听见它的声音。但从那枝头摆来摆去的空隙里望出去的时候,看见黑暗中有一颗大星一闪一闪地在那里灼耀,这是黄昏星。君达不知道这房中黑暗,不知道那大星明亮,他一切都不知道,他的精神全盘沉醉在无际限的纷乱的迷惑中,一切人所应该有的各色各种的情感纠葛在一起弄成一团,又不像快乐又不像惭愧的大情绪,像一个又软又硬的大皮球在浑身的内部行动,公园里的一幕爱情剧历历如在目前,他自己处于第三者的地位,看着那剧中的男主人公和一个中年妇人在做出种种应有尽有的爱情的表情,他再也不知道这是真是假,是对是不对,是幸还是不幸,总之一句话,因为他一直叫她姑母。他一直躺在床上,回想起从前的事情,一切不明白的事情都明白了。他知道近来小姑母常常要朝他面孔看的缘故,知道他生了病小姑母所以这样关心的缘故,知道她在年假中所以要他搬过去的缘故,知道她要他陪着喝酒的意思,知道年假中一晚上那一个巴掌中所蓄的意味,知道她要他去煨茶后来又提着他一只手的奥妙,还有那晚上的一个噩梦和其余的一切,他所常常觉得很奇怪的他都恍然大悟了。于是他立了起来,走到那个窗前朝那女寄宿舍的一带眺望,只见那尽头之处的一个窗子里面,闪出黄色的灯光。夜渐渐地深了,那一颗黄昏星早已落了下去。月亮慢慢地从屋根上浮出白光,慢慢地树头上沾到了她的光,树身上也沾到了她的光,房顶上,墙头上,地皮上都沾到了她的光,到那花园里各处的草地上,花枝上浮满着露水像万斛明珠在月光底下闪烁的时候,他看见那窗里的灯光黑了,于是他又躺到床上去,心里开始跳将起来。不过外面的沉默仍旧照常,好像没有一个人在花园里悄悄地走过来似的。于是他又立了起来,轻轻吁了一口气。有一种小声音像啄木鸟轻轻啄着木头似的在门上响着了。君达稍稍迟疑了一会,决然去开了门。当她和一条月光一起溜进那扇门的时候,君达的心里反而镇定了……他便看见黑暗中有一对明亮的眼睛,在他的面前燃烧起来,……当那月亮快齐西边的屋角,花园里草木上的露水重重地把叶子压着的时候,小姑母悄悄地沿着墙脚踏着乱草在那侵骨的夜凉中走过来。露水湿透她极薄的衣裳,而她的心却犹还为了那余下来的情欲而跳动。但是当她正悄步低声走过那亭子的时候,突如其来背后起了一阵风,她的腰脚被两条手臂抱住,而且异常迅速,一小团毛刺刺的东西在她满脸上跳动。“你这个人为什么一味纠缠着我?”她急切地低低喊着。“你不准我爱你,我也不准你爱别人!”那音乐教员低低说,他的眼睛里像有了泪花在微明中闪动出可怕的光。“你抱住了我打算做什么呀?”“我打算做什么呢,一点也不打算,不过我的心太冷寂了,你刚才不是抱着一个人吗……”他说着,他发出怪力,把她抱到亭子里来了。“唉!你爱他是因为他年轻他美貌,然而请你不要看人的外表,看爱情的本身吧……我并不妨害你们的事。”于是,他满眼流泪,把个带着胡须的嘴唇送了过来。但是他这哀切的表情却引起她的愤怒,她准备横了心来牺牲一切,她说道:“无论你打算怎么样我总不顺从你,你这个人太卑鄙了!你去,听凭你使出什么手段,我有名誉你也有名誉,我可以陪你同时牺牲,我也可以陪你同走出学校……”接着换了一副面孔又勉强笑起来道:“你不想想,你用这种手段就成吗?我不爱你你又有什么趣味,请你暂时忍耐忍耐吧,我们的来日方长呢,从此以后请你把态度放温柔一点,等我爱你的时候你再来吧。”她紧紧地闭起眼睛送他一个吻作为酬劳,又在他头上打了一下,倏忽之间就脱了身,急急向那黑暗地方走去了。那月亮刚落下去的时候天便下了雨。她睡到下午才起来,走到窗口去看看,花园里湿漉漉的阴惨惨的变成一副憔悴的样子,太阳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她就在那里坐了一会,对那个亭子望着道:“这个人怎样安排呢!”霏霏的细雨又飘起来了,这细雨可以打消一般人的兴致,打消一般人出去游乐的念头,但是不能阻止人的热情。那雨好容易一点一滴地下到黄昏时候才下完,有两辆黄包车把她和君达拖到一个旅馆的门口,这是她昨天计较出来的。旅馆里的卧房比那学校的房子好多了,空气是温和的,除了应用的东西以外无聊的设备都没有,关起门来时就全然和外界隔绝而成了个清静的世界,如此安闲而定心,于是趁那侍者出去取开水的时候,他们立即拥抱起来接了一个吻。君达今天完全服从了,他准备来接受她的肉体以及爱情。但也延宕了好几点钟,直到旅馆里的人声渐次静下去的时候她才把她的肉体贡献给了他。君达今天怎样地如新婚的人一样感到神妙的乐趣呀!不必再多说话了。自然已经有点疲倦了吧?她就娓娓地用感伤的声音凑在他的耳边说起来了。她老实说她以前有过这种事,不过去得太远了,也没有遇到他这样可爱的人。她说她已经把性命交给他了,请他不要辜负她。她说他到了相当的时候仍旧可以去找别个女子,但在这时候决不可以离开她,假使他不依她时她简直要自杀的。她说得动情极了,把眼泪也说了出来,她几乎要咬他手臂上的肉,她把面孔贴在他的胸前饮泣着。他呢,他的话仍然很少,他一味地听她说的话做,除掉依从她以外不打别的主意,他只觉得她这个人异常神奇而且可宝贵,几乎是一个小说书中所说的那种像妖狐一样的妇人。她说到后来不说了,又从被眼泪湿透的面孔上露出微笑,最后她的玉臂又伸到君达的颈子底下去把君达的面孔想抱在她的怀里,在他的背皮上亲吻,她急喘着,蠕动着,于是君达也蠕动了,又把她抱了起来。天亮得太快,他们正想抱着睡过去的时候窗上就发了白,电灯熄灭了,外面过道中又有了人声,不过他们也委实累乏了,便沉沉睡去,她的头还搁在他的肩膀上面呢。一直到吃午饭时才醒来,她一醒时就朝君达笑。于是她又发命令,叫君达替她捶捶背皮,捶捶大腿,因为她太辛苦了。至于君达呢,她说他是个年轻人。依她的主意还要在这里继续住几天,不过因为种种原因不得不回去。她只得千叮万嘱约第二次日期,她还要君达起一个誓,但是当君达起誓的时候她又说他太认真了,她这不过是说说笑话的。第42章 未亡人(10)十从此以后有许多零碎事情不必多提了。在一般人的眼睛里看见的君达好像比往日有价值了一点,因为他的衣服很好看,只不知道他这从哪里来的。他现在穿的那一件衣服正做着的时候他性急得竟没有去计较样子如何,直到上了身才发现许多不妥之处,因而他又后悔了。因此之故一礼拜之前他又定做了一套洋服,看材料的时候他十分仔细,式样上也经过几次推敲的工夫,他屡次对那裁缝说只要做得好多给两个钱也不要紧。那裁缝听到这种话把他恭敬得非凡,竟不让徒弟去做而自己亲手来剪裁,并说可以替他赶起来,约好礼拜六送到他学校里去。“你们也去看电影的吗?”君达说。“我怎么没有看见你们呀!”那朋友说。“你那样厉害的眼睛,我都看见的。”他的妻子笑着对他说,但她的眼睛朝君达望了一望。像要和他说话似的。那医生起初像有特别重要的事情要对君达说,但说了两句不重要的话就没有话说了,于是他又说了一句不重要的话拨转身子走了。君达看着他的右臂上挂着那根棍子,左臂上挂着那个妻,这样挑着一担“幸福”缓缓地从那草地上走了去。小姑母一直不说话,好像有除了君达之外不愿向别人说话的意思。这时候她又忧忧愁愁地说道:“唉!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到更清静的地方去好吗?”君达不晓得她今天为什么要这样难过,也从来没有看见她这样烦恼过。在那园的西部,有许多假山层层垒垒地堆着,夹着许多树木,又藏着几个亭子。于是他们曲曲折折地走来,从石级上,乱树里走进去,到了一个茅亭里面。从这亭子望出去可以看见园中的情景,但底下却不容易看见茅亭里的人,也没有什么人到这里来走动,好像被一般人不齿已久了。她走到亭子里,心头一阵跳起来……太阳快下去了,前后的微光剩在树梢头,底下却有些晦暗了。游人正安排回去,黑夜将从树隙里,乱草里,假山缝里钻出来了,亭子的底下有一脉人造起来的泉水,水从岩石上泌出来顺着葛萝滴在底下一个清潭里,成了种深山中拨弄古琴的声音。他们就逗遛在这种情景里,不说一句话。“君达!……”她低低地喊将起来……君达早已感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他的心也跳着,退了一步。“唉!……”她无力地坐了下去。泉水的声音又来填补了沉默。“你能常常陪我在一起吗?”她又立了起来走到君达的前面。“你怎么样呀!姑母!”君达又恐怖,又惊慌地看见她的眼睛里有种奇怪的闪光。亭子里渐渐黑暗了。外面起了夜雾把园中的树木遮盖起来,微风还在吹着,经过亭子里的时候带着浓郁的草木的清芬,像有个看不见的人在他们旁边擦过去似的,他们沉默着。忘记了回去的事情,忘记在一个什么地方,那夜气暗暗地盖到他们的头上来,就是对面望着也有点不清楚了。“请你爱我!”有一声低沉的尖锐的,颤动的声音不晓得从哪一个人的喉咙里发了出来,只看见小姑母失了平常的态度,用一种无论什么人都抵抗不了的怪力把君达的颈子抱住了。“姑母!姑母!这不能!……”君达由自己的喉咙自己喊着。“我已经把身体交给你了……”他听到这微弱的几乎像啜泣的声音,觉得颈子上的两条臂膊围绕得更紧了,并且在震动着。“我不能,放了我吧!……”君达喘将起来。但是他由自己的颈低了下去,他紧紧地闭了眼睛,只觉得有一阵热烈的香气熏到他的面孔上来。他的嘴唇仿佛触到了一团火,灼然烧着他的皮肤,他的血管,他的心脏,他模模糊糊地身体软了……第41章 未亡人(9)九那破败的卧房里的电灯还没有开,一切呆头呆脑的东西完全躲在黑影里的时候,君达又躺在自己的床上了。窗外的树叶瑟瑟地摇动,只听见它的声音。但从那枝头摆来摆去的空隙里望出去的时候,看见黑暗中有一颗大星一闪一闪地在那里灼耀,这是黄昏星。君达不知道这房中黑暗,不知道那大星明亮,他一切都不知道,他的精神全盘沉醉在无际限的纷乱的迷惑中,一切人所应该有的各色各种的情感纠葛在一起弄成一团,又不像快乐又不像惭愧的大情绪,像一个又软又硬的大皮球在浑身的内部行动,公园里的一幕爱情剧历历如在目前,他自己处于第三者的地位,看着那剧中的男主人公和一个中年妇人在做出种种应有尽有的爱情的表情,他再也不知道这是真是假,是对是不对,是幸还是不幸,总之一句话,因为他一直叫她姑母。他一直躺在床上,回想起从前的事情,一切不明白的事情都明白了。他知道近来小姑母常常要朝他面孔看的缘故,知道他生了病小姑母所以这样关心的缘故,知道她在年假中所以要他搬过去的缘故,知道她要他陪着喝酒的意思,知道年假中一晚上那一个巴掌中所蓄的意味,知道她要他去煨茶后来又提着他一只手的奥妙,还有那晚上的一个噩梦和其余的一切,他所常常觉得很奇怪的他都恍然大悟了。于是他立了起来,走到那个窗前朝那女寄宿舍的一带眺望,只见那尽头之处的一个窗子里面,闪出黄色的灯光。夜渐渐地深了,那一颗黄昏星早已落了下去。月亮慢慢地从屋根上浮出白光,慢慢地树头上沾到了她的光,树身上也沾到了她的光,房顶上,墙头上,地皮上都沾到了她的光,到那花园里各处的草地上,花枝上浮满着露水像万斛明珠在月光底下闪烁的时候,他看见那窗里的灯光黑了,于是他又躺到床上去,心里开始跳将起来。不过外面的沉默仍旧照常,好像没有一个人在花园里悄悄地走过来似的。于是他又立了起来,轻轻吁了一口气。有一种小声音像啄木鸟轻轻啄着木头似的在门上响着了。君达稍稍迟疑了一会,决然去开了门。当她和一条月光一起溜进那扇门的时候,君达的心里反而镇定了……他便看见黑暗中有一对明亮的眼睛,在他的面前燃烧起来,……当那月亮快齐西边的屋角,花园里草木上的露水重重地把叶子压着的时候,小姑母悄悄地沿着墙脚踏着乱草在那侵骨的夜凉中走过来。露水湿透她极薄的衣裳,而她的心却犹还为了那余下来的情欲而跳动。但是当她正悄步低声走过那亭子的时候,突如其来背后起了一阵风,她的腰脚被两条手臂抱住,而且异常迅速,一小团毛刺刺的东西在她满脸上跳动。“你这个人为什么一味纠缠着我?”她急切地低低喊着。“你不准我爱你,我也不准你爱别人!”那音乐教员低低说,他的眼睛里像有了泪花在微明中闪动出可怕的光。“你抱住了我打算做什么呀?”“我打算做什么呢,一点也不打算,不过我的心太冷寂了,你刚才不是抱着一个人吗……”他说着,他发出怪力,把她抱到亭子里来了。“唉!你爱他是因为他年轻他美貌,然而请你不要看人的外表,看爱情的本身吧……我并不妨害你们的事。”于是,他满眼流泪,把个带着胡须的嘴唇送了过来。但是他这哀切的表情却引起她的愤怒,她准备横了心来牺牲一切,她说道:“无论你打算怎么样我总不顺从你,你这个人太卑鄙了!你去,听凭你使出什么手段,我有名誉你也有名誉,我可以陪你同时牺牲,我也可以陪你同走出学校……”接着换了一副面孔又勉强笑起来道:“你不想想,你用这种手段就成吗?我不爱你你又有什么趣味,请你暂时忍耐忍耐吧,我们的来日方长呢,从此以后请你把态度放温柔一点,等我爱你的时候你再来吧。”她紧紧地闭起眼睛送他一个吻作为酬劳,又在他头上打了一下,倏忽之间就脱了身,急急向那黑暗地方走去了。那月亮刚落下去的时候天便下了雨。她睡到下午才起来,走到窗口去看看,花园里湿漉漉的阴惨惨的变成一副憔悴的样子,太阳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她就在那里坐了一会,对那个亭子望着道:“这个人怎样安排呢!”霏霏的细雨又飘起来了,这细雨可以打消一般人的兴致,打消一般人出去游乐的念头,但是不能阻止人的热情。那雨好容易一点一滴地下到黄昏时候才下完,有两辆黄包车把她和君达拖到一个旅馆的门口,这是她昨天计较出来的。旅馆里的卧房比那学校的房子好多了,空气是温和的,除了应用的东西以外无聊的设备都没有,关起门来时就全然和外界隔绝而成了个清静的世界,如此安闲而定心,于是趁那侍者出去取开水的时候,他们立即拥抱起来接了一个吻。君达今天完全服从了,他准备来接受她的肉体以及爱情。但也延宕了好几点钟,直到旅馆里的人声渐次静下去的时候她才把她的肉体贡献给了他。君达今天怎样地如新婚的人一样感到神妙的乐趣呀!不必再多说话了。自然已经有点疲倦了吧?她就娓娓地用感伤的声音凑在他的耳边说起来了。她老实说她以前有过这种事,不过去得太远了,也没有遇到他这样可爱的人。她说她已经把性命交给他了,请他不要辜负她。她说他到了相当的时候仍旧可以去找别个女子,但在这时候决不可以离开她,假使他不依她时她简直要自杀的。她说得动情极了,把眼泪也说了出来,她几乎要咬他手臂上的肉,她把面孔贴在他的胸前饮泣着。他呢,他的话仍然很少,他一味地听她说的话做,除掉依从她以外不打别的主意,他只觉得她这个人异常神奇而且可宝贵,几乎是一个小说书中所说的那种像妖狐一样的妇人。她说到后来不说了,又从被眼泪湿透的面孔上露出微笑,最后她的玉臂又伸到君达的颈子底下去把君达的面孔想抱在她的怀里,在他的背皮上亲吻,她急喘着,蠕动着,于是君达也蠕动了,又把她抱了起来。天亮得太快,他们正想抱着睡过去的时候窗上就发了白,电灯熄灭了,外面过道中又有了人声,不过他们也委实累乏了,便沉沉睡去,她的头还搁在他的肩膀上面呢。一直到吃午饭时才醒来,她一醒时就朝君达笑。于是她又发命令,叫君达替她捶捶背皮,捶捶大腿,因为她太辛苦了。至于君达呢,她说他是个年轻人。依她的主意还要在这里继续住几天,不过因为种种原因不得不回去。她只得千叮万嘱约第二次日期,她还要君达起一个誓,但是当君达起誓的时候她又说他太认真了,她这不过是说说笑话的。第42章 未亡人(10)十从此以后有许多零碎事情不必多提了。在一般人的眼睛里看见的君达好像比往日有价值了一点,因为他的衣服很好看,只不知道他这从哪里来的。他现在穿的那一件衣服正做着的时候他性急得竟没有去计较样子如何,直到上了身才发现许多不妥之处,因而他又后悔了。因此之故一礼拜之前他又定做了一套洋服,看材料的时候他十分仔细,式样上也经过几次推敲的工夫,他屡次对那裁缝说只要做得好多给两个钱也不要紧。那裁缝听到这种话把他恭敬得非凡,竟不让徒弟去做而自己亲手来剪裁,并说可以替他赶起来,约好礼拜六送到他学校里去。“你们也去看电影的吗?”君达说。“我怎么没有看见你们呀!”那朋友说。“你那样厉害的眼睛,我都看见的。”他的妻子笑着对他说,但她的眼睛朝君达望了一望。像要和他说话似的。那医生起初像有特别重要的事情要对君达说,但说了两句不重要的话就没有话说了,于是他又说了一句不重要的话拨转身子走了。君达看着他的右臂上挂着那根棍子,左臂上挂着那个妻,这样挑着一担“幸福”缓缓地从那草地上走了去。小姑母一直不说话,好像有除了君达之外不愿向别人说话的意思。这时候她又忧忧愁愁地说道:“唉!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到更清静的地方去好吗?”君达不晓得她今天为什么要这样难过,也从来没有看见她这样烦恼过。在那园的西部,有许多假山层层垒垒地堆着,夹着许多树木,又藏着几个亭子。于是他们曲曲折折地走来,从石级上,乱树里走进去,到了一个茅亭里面。从这亭子望出去可以看见园中的情景,但底下却不容易看见茅亭里的人,也没有什么人到这里来走动,好像被一般人不齿已久了。她走到亭子里,心头一阵跳起来……太阳快下去了,前后的微光剩在树梢头,底下却有些晦暗了。游人正安排回去,黑夜将从树隙里,乱草里,假山缝里钻出来了,亭子的底下有一脉人造起来的泉水,水从岩石上泌出来顺着葛萝滴在底下一个清潭里,成了种深山中拨弄古琴的声音。他们就逗遛在这种情景里,不说一句话。“君达!……”她低低地喊将起来……君达早已感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他的心也跳着,退了一步。“唉!……”她无力地坐了下去。泉水的声音又来填补了沉默。“你能常常陪我在一起吗?”她又立了起来走到君达的前面。“你怎么样呀!姑母!”君达又恐怖,又惊慌地看见她的眼睛里有种奇怪的闪光。亭子里渐渐黑暗了。外面起了夜雾把园中的树木遮盖起来,微风还在吹着,经过亭子里的时候带着浓郁的草木的清芬,像有个看不见的人在他们旁边擦过去似的,他们沉默着。忘记了回去的事情,忘记在一个什么地方,那夜气暗暗地盖到他们的头上来,就是对面望着也有点不清楚了。“请你爱我!”有一声低沉的尖锐的,颤动的声音不晓得从哪一个人的喉咙里发了出来,只看见小姑母失了平常的态度,用一种无论什么人都抵抗不了的怪力把君达的颈子抱住了。“姑母!姑母!这不能!……”君达由自己的喉咙自己喊着。“我已经把身体交给你了……”他听到这微弱的几乎像啜泣的声音,觉得颈子上的两条臂膊围绕得更紧了,并且在震动着。“我不能,放了我吧!……”君达喘将起来。但是他由自己的颈低了下去,他紧紧地闭了眼睛,只觉得有一阵热烈的香气熏到他的面孔上来。他的嘴唇仿佛触到了一团火,灼然烧着他的皮肤,他的血管,他的心脏,他模模糊糊地身体软了……第41章 未亡人(9)九那破败的卧房里的电灯还没有开,一切呆头呆脑的东西完全躲在黑影里的时候,君达又躺在自己的床上了。窗外的树叶瑟瑟地摇动,只听见它的声音。但从那枝头摆来摆去的空隙里望出去的时候,看见黑暗中有一颗大星一闪一闪地在那里灼耀,这是黄昏星。君达不知道这房中黑暗,不知道那大星明亮,他一切都不知道,他的精神全盘沉醉在无际限的纷乱的迷惑中,一切人所应该有的各色各种的情感纠葛在一起弄成一团,又不像快乐又不像惭愧的大情绪,像一个又软又硬的大皮球在浑身的内部行动,公园里的一幕爱情剧历历如在目前,他自己处于第三者的地位,看着那剧中的男主人公和一个中年妇人在做出种种应有尽有的爱情的表情,他再也不知道这是真是假,是对是不对,是幸还是不幸,总之一句话,因为他一直叫她姑母。他一直躺在床上,回想起从前的事情,一切不明白的事情都明白了。他知道近来小姑母常常要朝他面孔看的缘故,知道他生了病小姑母所以这样关心的缘故,知道她在年假中所以要他搬过去的缘故,知道她要他陪着喝酒的意思,知道年假中一晚上那一个巴掌中所蓄的意味,知道她要他去煨茶后来又提着他一只手的奥妙,还有那晚上的一个噩梦和其余的一切,他所常常觉得很奇怪的他都恍然大悟了。于是他立了起来,走到那个窗前朝那女寄宿舍的一带眺望,只见那尽头之处的一个窗子里面,闪出黄色的灯光。夜渐渐地深了,那一颗黄昏星早已落了下去。月亮慢慢地从屋根上浮出白光,慢慢地树头上沾到了她的光,树身上也沾到了她的光,房顶上,墙头上,地皮上都沾到了她的光,到那花园里各处的草地上,花枝上浮满着露水像万斛明珠在月光底下闪烁的时候,他看见那窗里的灯光黑了,于是他又躺到床上去,心里开始跳将起来。不过外面的沉默仍旧照常,好像没有一个人在花园里悄悄地走过来似的。于是他又立了起来,轻轻吁了一口气。有一种小声音像啄木鸟轻轻啄着木头似的在门上响着了。君达稍稍迟疑了一会,决然去开了门。当她和一条月光一起溜进那扇门的时候,君达的心里反而镇定了……他便看见黑暗中有一对明亮的眼睛,在他的面前燃烧起来,……当那月亮快齐西边的屋角,花园里草木上的露水重重地把叶子压着的时候,小姑母悄悄地沿着墙脚踏着乱草在那侵骨的夜凉中走过来。露水湿透她极薄的衣裳,而她的心却犹还为了那余下来的情欲而跳动。但是当她正悄步低声走过那亭子的时候,突如其来背后起了一阵风,她的腰脚被两条手臂抱住,而且异常迅速,一小团毛刺刺的东西在她满脸上跳动。“你这个人为什么一味纠缠着我?”她急切地低低喊着。“你不准我爱你,我也不准你爱别人!”那音乐教员低低说,他的眼睛里像有了泪花在微明中闪动出可怕的光。“你抱住了我打算做什么呀?”“我打算做什么呢,一点也不打算,不过我的心太冷寂了,你刚才不是抱着一个人吗……”他说着,他发出怪力,把她抱到亭子里来了。“唉!你爱他是因为他年轻他美貌,然而请你不要看人的外表,看爱情的本身吧……我并不妨害你们的事。”于是,他满眼流泪,把个带着胡须的嘴唇送了过来。但是他这哀切的表情却引起她的愤怒,她准备横了心来牺牲一切,她说道:“无论你打算怎么样我总不顺从你,你这个人太卑鄙了!你去,听凭你使出什么手段,我有名誉你也有名誉,我可以陪你同时牺牲,我也可以陪你同走出学校……”接着换了一副面孔又勉强笑起来道:“你不想想,你用这种手段就成吗?我不爱你你又有什么趣味,请你暂时忍耐忍耐吧,我们的来日方长呢,从此以后请你把态度放温柔一点,等我爱你的时候你再来吧。”她紧紧地闭起眼睛送他一个吻作为酬劳,又在他头上打了一下,倏忽之间就脱了身,急急向那黑暗地方走去了。那月亮刚落下去的时候天便下了雨。她睡到下午才起来,走到窗口去看看,花园里湿漉漉的阴惨惨的变成一副憔悴的样子,太阳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她就在那里坐了一会,对那个亭子望着道:“这个人怎样安排呢!”霏霏的细雨又飘起来了,这细雨可以打消一般人的兴致,打消一般人出去游乐的念头,但是不能阻止人的热情。那雨好容易一点一滴地下到黄昏时候才下完,有两辆黄包车把她和君达拖到一个旅馆的门口,这是她昨天计较出来的。旅馆里的卧房比那学校的房子好多了,空气是温和的,除了应用的东西以外无聊的设备都没有,关起门来时就全然和外界隔绝而成了个清静的世界,如此安闲而定心,于是趁那侍者出去取开水的时候,他们立即拥抱起来接了一个吻。君达今天完全服从了,他准备来接受她的肉体以及爱情。但也延宕了好几点钟,直到旅馆里的人声渐次静下去的时候她才把她的肉体贡献给了他。君达今天怎样地如新婚的人一样感到神妙的乐趣呀!不必再多说话了。自然已经有点疲倦了吧?她就娓娓地用感伤的声音凑在他的耳边说起来了。她老实说她以前有过这种事,不过去得太远了,也没有遇到他这样可爱的人。她说她已经把性命交给他了,请他不要辜负她。她说他到了相当的时候仍旧可以去找别个女子,但在这时候决不可以离开她,假使他不依她时她简直要自杀的。她说得动情极了,把眼泪也说了出来,她几乎要咬他手臂上的肉,她把面孔贴在他的胸前饮泣着。他呢,他的话仍然很少,他一味地听她说的话做,除掉依从她以外不打别的主意,他只觉得她这个人异常神奇而且可宝贵,几乎是一个小说书中所说的那种像妖狐一样的妇人。她说到后来不说了,又从被眼泪湿透的面孔上露出微笑,最后她的玉臂又伸到君达的颈子底下去把君达的面孔想抱在她的怀里,在他的背皮上亲吻,她急喘着,蠕动着,于是君达也蠕动了,又把她抱了起来。天亮得太快,他们正想抱着睡过去的时候窗上就发了白,电灯熄灭了,外面过道中又有了人声,不过他们也委实累乏了,便沉沉睡去,她的头还搁在他的肩膀上面呢。一直到吃午饭时才醒来,她一醒时就朝君达笑。于是她又发命令,叫君达替她捶捶背皮,捶捶大腿,因为她太辛苦了。至于君达呢,她说他是个年轻人。依她的主意还要在这里继续住几天,不过因为种种原因不得不回去。她只得千叮万嘱约第二次日期,她还要君达起一个誓,但是当君达起誓的时候她又说他太认真了,她这不过是说说笑话的。第42章 未亡人(10)十从此以后有许多零碎事情不必多提了。在一般人的眼睛里看见的君达好像比往日有价值了一点,因为他的衣服很好看,只不知道他这从哪里来的。他现在穿的那一件衣服正做着的时候他性急得竟没有去计较样子如何,直到上了身才发现许多不妥之处,因而他又后悔了。因此之故一礼拜之前他又定做了一套洋服,看材料的时候他十分仔细,式样上也经过几次推敲的工夫,他屡次对那裁缝说只要做得好多给两个钱也不要紧。那裁缝听到这种话把他恭敬得非凡,竟不让徒弟去做而自己亲手来剪裁,并说可以替他赶起来,约好礼拜六送到他学校里去。“你们也去看电影的吗?”君达说。“我怎么没有看见你们呀!”那朋友说。“你那样厉害的眼睛,我都看见的。”他的妻子笑着对他说,但她的眼睛朝君达望了一望。像要和他说话似的。那医生起初像有特别重要的事情要对君达说,但说了两句不重要的话就没有话说了,于是他又说了一句不重要的话拨转身子走了。君达看着他的右臂上挂着那根棍子,左臂上挂着那个妻,这样挑着一担“幸福”缓缓地从那草地上走了去。小姑母一直不说话,好像有除了君达之外不愿向别人说话的意思。这时候她又忧忧愁愁地说道:“唉!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到更清静的地方去好吗?”君达不晓得她今天为什么要这样难过,也从来没有看见她这样烦恼过。在那园的西部,有许多假山层层垒垒地堆着,夹着许多树木,又藏着几个亭子。于是他们曲曲折折地走来,从石级上,乱树里走进去,到了一个茅亭里面。从这亭子望出去可以看见园中的情景,但底下却不容易看见茅亭里的人,也没有什么人到这里来走动,好像被一般人不齿已久了。她走到亭子里,心头一阵跳起来……太阳快下去了,前后的微光剩在树梢头,底下却有些晦暗了。游人正安排回去,黑夜将从树隙里,乱草里,假山缝里钻出来了,亭子的底下有一脉人造起来的泉水,水从岩石上泌出来顺着葛萝滴在底下一个清潭里,成了种深山中拨弄古琴的声音。他们就逗遛在这种情景里,不说一句话。“君达!……”她低低地喊将起来……君达早已感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他的心也跳着,退了一步。“唉!……”她无力地坐了下去。泉水的声音又来填补了沉默。“你能常常陪我在一起吗?”她又立了起来走到君达的前面。“你怎么样呀!姑母!”君达又恐怖,又惊慌地看见她的眼睛里有种奇怪的闪光。亭子里渐渐黑暗了。外面起了夜雾把园中的树木遮盖起来,微风还在吹着,经过亭子里的时候带着浓郁的草木的清芬,像有个看不见的人在他们旁边擦过去似的,他们沉默着。忘记了回去的事情,忘记在一个什么地方,那夜气暗暗地盖到他们的头上来,就是对面望着也有点不清楚了。“请你爱我!”有一声低沉的尖锐的,颤动的声音不晓得从哪一个人的喉咙里发了出来,只看见小姑母失了平常的态度,用一种无论什么人都抵抗不了的怪力把君达的颈子抱住了。“姑母!姑母!这不能!……”君达由自己的喉咙自己喊着。“我已经把身体交给你了……”他听到这微弱的几乎像啜泣的声音,觉得颈子上的两条臂膊围绕得更紧了,并且在震动着。“我不能,放了我吧!……”君达喘将起来。但是他由自己的颈低了下去,他紧紧地闭了眼睛,只觉得有一阵热烈的香气熏到他的面孔上来。他的嘴唇仿佛触到了一团火,灼然烧着他的皮肤,他的血管,他的心脏,他模模糊糊地身体软了……第41章 未亡人(9)九那破败的卧房里的电灯还没有开,一切呆头呆脑的东西完全躲在黑影里的时候,君达又躺在自己的床上了。窗外的树叶瑟瑟地摇动,只听见它的声音。但从那枝头摆来摆去的空隙里望出去的时候,看见黑暗中有一颗大星一闪一闪地在那里灼耀,这是黄昏星。君达不知道这房中黑暗,不知道那大星明亮,他一切都不知道,他的精神全盘沉醉在无际限的纷乱的迷惑中,一切人所应该有的各色各种的情感纠葛在一起弄成一团,又不像快乐又不像惭愧的大情绪,像一个又软又硬的大皮球在浑身的内部行动,公园里的一幕爱情剧历历如在目前,他自己处于第三者的地位,看着那剧中的男主人公和一个中年妇人在做出种种应有尽有的爱情的表情,他再也不知道这是真是假,是对是不对,是幸还是不幸,总之一句话,因为他一直叫她姑母。他一直躺在床上,回想起从前的事情,一切不明白的事情都明白了。他知道近来小姑母常常要朝他面孔看的缘故,知道他生了病小姑母所以这样关心的缘故,知道她在年假中所以要他搬过去的缘故,知道她要他陪着喝酒的意思,知道年假中一晚上那一个巴掌中所蓄的意味,知道她要他去煨茶后来又提着他一只手的奥妙,还有那晚上的一个噩梦和其余的一切,他所常常觉得很奇怪的他都恍然大悟了。于是他立了起来,走到那个窗前朝那女寄宿舍的一带眺望,只见那尽头之处的一个窗子里面,闪出黄色的灯光。夜渐渐地深了,那一颗黄昏星早已落了下去。月亮慢慢地从屋根上浮出白光,慢慢地树头上沾到了她的光,树身上也沾到了她的光,房顶上,墙头上,地皮上都沾到了她的光,到那花园里各处的草地上,花枝上浮满着露水像万斛明珠在月光底下闪烁的时候,他看见那窗里的灯光黑了,于是他又躺到床上去,心里开始跳将起来。不过外面的沉默仍旧照常,好像没有一个人在花园里悄悄地走过来似的。于是他又立了起来,轻轻吁了一口气。有一种小声音像啄木鸟轻轻啄着木头似的在门上响着了。君达稍稍迟疑了一会,决然去开了门。当她和一条月光一起溜进那扇门的时候,君达的心里反而镇定了……他便看见黑暗中有一对明亮的眼睛,在他的面前燃烧起来,……当那月亮快齐西边的屋角,花园里草木上的露水重重地把叶子压着的时候,小姑母悄悄地沿着墙脚踏着乱草在那侵骨的夜凉中走过来。露水湿透她极薄的衣裳,而她的心却犹还为了那余下来的情欲而跳动。但是当她正悄步低声走过那亭子的时候,突如其来背后起了一阵风,她的腰脚被两条手臂抱住,而且异常迅速,一小团毛刺刺的东西在她满脸上跳动。“你这个人为什么一味纠缠着我?”她急切地低低喊着。“你不准我爱你,我也不准你爱别人!”那音乐教员低低说,他的眼睛里像有了泪花在微明中闪动出可怕的光。“你抱住了我打算做什么呀?”“我打算做什么呢,一点也不打算,不过我的心太冷寂了,你刚才不是抱着一个人吗……”他说着,他发出怪力,把她抱到亭子里来了。“唉!你爱他是因为他年轻他美貌,然而请你不要看人的外表,看爱情的本身吧……我并不妨害你们的事。”于是,他满眼流泪,把个带着胡须的嘴唇送了过来。但是他这哀切的表情却引起她的愤怒,她准备横了心来牺牲一切,她说道:“无论你打算怎么样我总不顺从你,你这个人太卑鄙了!你去,听凭你使出什么手段,我有名誉你也有名誉,我可以陪你同时牺牲,我也可以陪你同走出学校……”接着换了一副面孔又勉强笑起来道:“你不想想,你用这种手段就成吗?我不爱你你又有什么趣味,请你暂时忍耐忍耐吧,我们的来日方长呢,从此以后请你把态度放温柔一点,等我爱你的时候你再来吧。”她紧紧地闭起眼睛送他一个吻作为酬劳,又在他头上打了一下,倏忽之间就脱了身,急急向那黑暗地方走去了。那月亮刚落下去的时候天便下了雨。她睡到下午才起来,走到窗口去看看,花园里湿漉漉的阴惨惨的变成一副憔悴的样子,太阳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她就在那里坐了一会,对那个亭子望着道:“这个人怎样安排呢!”霏霏的细雨又飘起来了,这细雨可以打消一般人的兴致,打消一般人出去游乐的念头,但是不能阻止人的热情。那雨好容易一点一滴地下到黄昏时候才下完,有两辆黄包车把她和君达拖到一个旅馆的门口,这是她昨天计较出来的。旅馆里的卧房比那学校的房子好多了,空气是温和的,除了应用的东西以外无聊的设备都没有,关起门来时就全然和外界隔绝而成了个清静的世界,如此安闲而定心,于是趁那侍者出去取开水的时候,他们立即拥抱起来接了一个吻。君达今天完全服从了,他准备来接受她的肉体以及爱情。但也延宕了好几点钟,直到旅馆里的人声渐次静下去的时候她才把她的肉体贡献给了他。君达今天怎样地如新婚的人一样感到神妙的乐趣呀!不必再多说话了。自然已经有点疲倦了吧?她就娓娓地用感伤的声音凑在他的耳边说起来了。她老实说她以前有过这种事,不过去得太远了,也没有遇到他这样可爱的人。她说她已经把性命交给他了,请他不要辜负她。她说他到了相当的时候仍旧可以去找别个女子,但在这时候决不可以离开她,假使他不依她时她简直要自杀的。她说得动情极了,把眼泪也说了出来,她几乎要咬他手臂上的肉,她把面孔贴在他的胸前饮泣着。他呢,他的话仍然很少,他一味地听她说的话做,除掉依从她以外不打别的主意,他只觉得她这个人异常神奇而且可宝贵,几乎是一个小说书中所说的那种像妖狐一样的妇人。她说到后来不说了,又从被眼泪湿透的面孔上露出微笑,最后她的玉臂又伸到君达的颈子底下去把君达的面孔想抱在她的怀里,在他的背皮上亲吻,她急喘着,蠕动着,于是君达也蠕动了,又把她抱了起来。天亮得太快,他们正想抱着睡过去的时候窗上就发了白,电灯熄灭了,外面过道中又有了人声,不过他们也委实累乏了,便沉沉睡去,她的头还搁在他的肩膀上面呢。一直到吃午饭时才醒来,她一醒时就朝君达笑。于是她又发命令,叫君达替她捶捶背皮,捶捶大腿,因为她太辛苦了。至于君达呢,她说他是个年轻人。依她的主意还要在这里继续住几天,不过因为种种原因不得不回去。她只得千叮万嘱约第二次日期,她还要君达起一个誓,但是当君达起誓的时候她又说他太认真了,她这不过是说说笑话的。第42章 未亡人(10)十从此以后有许多零碎事情不必多提了。在一般人的眼睛里看见的君达好像比往日有价值了一点,因为他的衣服很好看,只不知道他这从哪里来的。他现在穿的那一件衣服正做着的时候他性急得竟没有去计较样子如何,直到上了身才发现许多不妥之处,因而他又后悔了。因此之故一礼拜之前他又定做了一套洋服,看材料的时候他十分仔细,式样上也经过几次推敲的工夫,他屡次对那裁缝说只要做得好多给两个钱也不要紧。那裁缝听到这种话把他恭敬得非凡,竟不让徒弟去做而自己亲手来剪裁,并说可以替他赶起来,约好礼拜六送到他学校里去。“你们也去看电影的吗?”君达说。“我怎么没有看见你们呀!”那朋友说。“你那样厉害的眼睛,我都看见的。”他的妻子笑着对他说,但她的眼睛朝君达望了一望。像要和他说话似的。那医生起初像有特别重要的事情要对君达说,但说了两句不重要的话就没有话说了,于是他又说了一句不重要的话拨转身子走了。君达看着他的右臂上挂着那根棍子,左臂上挂着那个妻,这样挑着一担“幸福”缓缓地从那草地上走了去。小姑母一直不说话,好像有除了君达之外不愿向别人说话的意思。这时候她又忧忧愁愁地说道:“唉!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到更清静的地方去好吗?”君达不晓得她今天为什么要这样难过,也从来没有看见她这样烦恼过。在那园的西部,有许多假山层层垒垒地堆着,夹着许多树木,又藏着几个亭子。于是他们曲曲折折地走来,从石级上,乱树里走进去,到了一个茅亭里面。从这亭子望出去可以看见园中的情景,但底下却不容易看见茅亭里的人,也没有什么人到这里来走动,好像被一般人不齿已久了。她走到亭子里,心头一阵跳起来……太阳快下去了,前后的微光剩在树梢头,底下却有些晦暗了。游人正安排回去,黑夜将从树隙里,乱草里,假山缝里钻出来了,亭子的底下有一脉人造起来的泉水,水从岩石上泌出来顺着葛萝滴在底下一个清潭里,成了种深山中拨弄古琴的声音。他们就逗遛在这种情景里,不说一句话。“君达!……”她低低地喊将起来……君达早已感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他的心也跳着,退了一步。“唉!……”她无力地坐了下去。泉水的声音又来填补了沉默。“你能常常陪我在一起吗?”她又立了起来走到君达的前面。“你怎么样呀!姑母!”君达又恐怖,又惊慌地看见她的眼睛里有种奇怪的闪光。亭子里渐渐黑暗了。外面起了夜雾把园中的树木遮盖起来,微风还在吹着,经过亭子里的时候带着浓郁的草木的清芬,像有个看不见的人在他们旁边擦过去似的,他们沉默着。忘记了回去的事情,忘记在一个什么地方,那夜气暗暗地盖到他们的头上来,就是对面望着也有点不清楚了。“请你爱我!”有一声低沉的尖锐的,颤动的声音不晓得从哪一个人的喉咙里发了出来,只看见小姑母失了平常的态度,用一种无论什么人都抵抗不了的怪力把君达的颈子抱住了。“姑母!姑母!这不能!……”君达由自己的喉咙自己喊着。“我已经把身体交给你了……”他听到这微弱的几乎像啜泣的声音,觉得颈子上的两条臂膊围绕得更紧了,并且在震动着。“我不能,放了我吧!……”君达喘将起来。但是他由自己的颈低了下去,他紧紧地闭了眼睛,只觉得有一阵热烈的香气熏到他的面孔上来。他的嘴唇仿佛触到了一团火,灼然烧着他的皮肤,他的血管,他的心脏,他模模糊糊地身体软了……第41章 未亡人(9)九那破败的卧房里的电灯还没有开,一切呆头呆脑的东西完全躲在黑影里的时候,君达又躺在自己的床上了。窗外的树叶瑟瑟地摇动,只听见它的声音。但从那枝头摆来摆去的空隙里望出去的时候,看见黑暗中有一颗大星一闪一闪地在那里灼耀,这是黄昏星。君达不知道这房中黑暗,不知道那大星明亮,他一切都不知道,他的精神全盘沉醉在无际限的纷乱的迷惑中,一切人所应该有的各色各种的情感纠葛在一起弄成一团,又不像快乐又不像惭愧的大情绪,像一个又软又硬的大皮球在浑身的内部行动,公园里的一幕爱情剧历历如在目前,他自己处于第三者的地位,看着那剧中的男主人公和一个中年妇人在做出种种应有尽有的爱情的表情,他再也不知道这是真是假,是对是不对,是幸还是不幸,总之一句话,因为他一直叫她姑母。他一直躺在床上,回想起从前的事情,一切不明白的事情都明白了。他知道近来小姑母常常要朝他面孔看的缘故,知道他生了病小姑母所以这样关心的缘故,知道她在年假中所以要他搬过去的缘故,知道她要他陪着喝酒的意思,知道年假中一晚上那一个巴掌中所蓄的意味,知道她要他去煨茶后来又提着他一只手的奥妙,还有那晚上的一个噩梦和其余的一切,他所常常觉得很奇怪的他都恍然大悟了。于是他立了起来,走到那个窗前朝那女寄宿舍的一带眺望,只见那尽头之处的一个窗子里面,闪出黄色的灯光。夜渐渐地深了,那一颗黄昏星早已落了下去。月亮慢慢地从屋根上浮出白光,慢慢地树头上沾到了她的光,树身上也沾到了她的光,房顶上,墙头上,地皮上都沾到了她的光,到那花园里各处的草地上,花枝上浮满着露水像万斛明珠在月光底下闪烁的时候,他看见那窗里的灯光黑了,于是他又躺到床上去,心里开始跳将起来。不过外面的沉默仍旧照常,好像没有一个人在花园里悄悄地走过来似的。于是他又立了起来,轻轻吁了一口气。有一种小声音像啄木鸟轻轻啄着木头似的在门上响着了。君达稍稍迟疑了一会,决然去开了门。当她和一条月光一起溜进那扇门的时候,君达的心里反而镇定了……他便看见黑暗中有一对明亮的眼睛,在他的面前燃烧起来,……当那月亮快齐西边的屋角,花园里草木上的露水重重地把叶子压着的时候,小姑母悄悄地沿着墙脚踏着乱草在那侵骨的夜凉中走过来。露水湿透她极薄的衣裳,而她的心却犹还为了那余下来的情欲而跳动。但是当她正悄步低声走过那亭子的时候,突如其来背后起了一阵风,她的腰脚被两条手臂抱住,而且异常迅速,一小团毛刺刺的东西在她满脸上跳动。“你这个人为什么一味纠缠着我?”她急切地低低喊着。“你不准我爱你,我也不准你爱别人!”那音乐教员低低说,他的眼睛里像有了泪花在微明中闪动出可怕的光。“你抱住了我打算做什么呀?”“我打算做什么呢,一点也不打算,不过我的心太冷寂了,你刚才不是抱着一个人吗……”他说着,他发出怪力,把她抱到亭子里来了。“唉!你爱他是因为他年轻他美貌,然而请你不要看人的外表,看爱情的本身吧……我并不妨害你们的事。”于是,他满眼流泪,把个带着胡须的嘴唇送了过来。但是他这哀切的表情却引起她的愤怒,她准备横了心来牺牲一切,她说道:“无论你打算怎么样我总不顺从你,你这个人太卑鄙了!你去,听凭你使出什么手段,我有名誉你也有名誉,我可以陪你同时牺牲,我也可以陪你同走出学校……”接着换了一副面孔又勉强笑起来道:“你不想想,你用这种手段就成吗?我不爱你你又有什么趣味,请你暂时忍耐忍耐吧,我们的来日方长呢,从此以后请你把态度放温柔一点,等我爱你的时候你再来吧。”她紧紧地闭起眼睛送他一个吻作为酬劳,又在他头上打了一下,倏忽之间就脱了身,急急向那黑暗地方走去了。那月亮刚落下去的时候天便下了雨。她睡到下午才起来,走到窗口去看看,花园里湿漉漉的阴惨惨的变成一副憔悴的样子,太阳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她就在那里坐了一会,对那个亭子望着道:“这个人怎样安排呢!”霏霏的细雨又飘起来了,这细雨可以打消一般人的兴致,打消一般人出去游乐的念头,但是不能阻止人的热情。那雨好容易一点一滴地下到黄昏时候才下完,有两辆黄包车把她和君达拖到一个旅馆的门口,这是她昨天计较出来的。旅馆里的卧房比那学校的房子好多了,空气是温和的,除了应用的东西以外无聊的设备都没有,关起门来时就全然和外界隔绝而成了个清静的世界,如此安闲而定心,于是趁那侍者出去取开水的时候,他们立即拥抱起来接了一个吻。君达今天完全服从了,他准备来接受她的肉体以及爱情。但也延宕了好几点钟,直到旅馆里的人声渐次静下去的时候她才把她的肉体贡献给了他。君达今天怎样地如新婚的人一样感到神妙的乐趣呀!不必再多说话了。自然已经有点疲倦了吧?她就娓娓地用感伤的声音凑在他的耳边说起来了。她老实说她以前有过这种事,不过去得太远了,也没有遇到他这样可爱的人。她说她已经把性命交给他了,请他不要辜负她。她说他到了相当的时候仍旧可以去找别个女子,但在这时候决不可以离开她,假使他不依她时她简直要自杀的。她说得动情极了,把眼泪也说了出来,她几乎要咬他手臂上的肉,她把面孔贴在他的胸前饮泣着。他呢,他的话仍然很少,他一味地听她说的话做,除掉依从她以外不打别的主意,他只觉得她这个人异常神奇而且可宝贵,几乎是一个小说书中所说的那种像妖狐一样的妇人。她说到后来不说了,又从被眼泪湿透的面孔上露出微笑,最后她的玉臂又伸到君达的颈子底下去把君达的面孔想抱在她的怀里,在他的背皮上亲吻,她急喘着,蠕动着,于是君达也蠕动了,又把她抱了起来。天亮得太快,他们正想抱着睡过去的时候窗上就发了白,电灯熄灭了,外面过道中又有了人声,不过他们也委实累乏了,便沉沉睡去,她的头还搁在他的肩膀上面呢。一直到吃午饭时才醒来,她一醒时就朝君达笑。于是她又发命令,叫君达替她捶捶背皮,捶捶大腿,因为她太辛苦了。至于君达呢,她说他是个年轻人。依她的主意还要在这里继续住几天,不过因为种种原因不得不回去。她只得千叮万嘱约第二次日期,她还要君达起一个誓,但是当君达起誓的时候她又说他太认真了,她这不过是说说笑话的。第42章 未亡人(10)十从此以后有许多零碎事情不必多提了。在一般人的眼睛里看见的君达好像比往日有价值了一点,因为他的衣服很好看,只不知道他这从哪里来的。他现在穿的那一件衣服正做着的时候他性急得竟没有去计较样子如何,直到上了身才发现许多不妥之处,因而他又后悔了。因此之故一礼拜之前他又定做了一套洋服,看材料的时候他十分仔细,式样上也经过几次推敲的工夫,他屡次对那裁缝说只要做得好多给两个钱也不要紧。那裁缝听到这种话把他恭敬得非凡,竟不让徒弟去做而自己亲手来剪裁,并说可以替他赶起来,约好礼拜六送到他学校里去。“你们也去看电影的吗?”君达说。“我怎么没有看见你们呀!”那朋友说。“你那样厉害的眼睛,我都看见的。”他的妻子笑着对他说,但她的眼睛朝君达望了一望。像要和他说话似的。那医生起初像有特别重要的事情要对君达说,但说了两句不重要的话就没有话说了,于是他又说了一句不重要的话拨转身子走了。君达看着他的右臂上挂着那根棍子,左臂上挂着那个妻,这样挑着一担“幸福”缓缓地从那草地上走了去。小姑母一直不说话,好像有除了君达之外不愿向别人说话的意思。这时候她又忧忧愁愁地说道:“唉!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到更清静的地方去好吗?”君达不晓得她今天为什么要这样难过,也从来没有看见她这样烦恼过。在那园的西部,有许多假山层层垒垒地堆着,夹着许多树木,又藏着几个亭子。于是他们曲曲折折地走来,从石级上,乱树里走进去,到了一个茅亭里面。从这亭子望出去可以看见园中的情景,但底下却不容易看见茅亭里的人,也没有什么人到这里来走动,好像被一般人不齿已久了。她走到亭子里,心头一阵跳起来……太阳快下去了,前后的微光剩在树梢头,底下却有些晦暗了。游人正安排回去,黑夜将从树隙里,乱草里,假山缝里钻出来了,亭子的底下有一脉人造起来的泉水,水从岩石上泌出来顺着葛萝滴在底下一个清潭里,成了种深山中拨弄古琴的声音。他们就逗遛在这种情景里,不说一句话。“君达!……”她低低地喊将起来……君达早已感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他的心也跳着,退了一步。“唉!……”她无力地坐了下去。泉水的声音又来填补了沉默。“你能常常陪我在一起吗?”她又立了起来走到君达的前面。“你怎么样呀!姑母!”君达又恐怖,又惊慌地看见她的眼睛里有种奇怪的闪光。亭子里渐渐黑暗了。外面起了夜雾把园中的树木遮盖起来,微风还在吹着,经过亭子里的时候带着浓郁的草木的清芬,像有个看不见的人在他们旁边擦过去似的,他们沉默着。忘记了回去的事情,忘记在一个什么地方,那夜气暗暗地盖到他们的头上来,就是对面望着也有点不清楚了。“请你爱我!”有一声低沉的尖锐的,颤动的声音不晓得从哪一个人的喉咙里发了出来,只看见小姑母失了平常的态度,用一种无论什么人都抵抗不了的怪力把君达的颈子抱住了。“姑母!姑母!这不能!……”君达由自己的喉咙自己喊着。“我已经把身体交给你了……”他听到这微弱的几乎像啜泣的声音,觉得颈子上的两条臂膊围绕得更紧了,并且在震动着。“我不能,放了我吧!……”君达喘将起来。但是他由自己的颈低了下去,他紧紧地闭了眼睛,只觉得有一阵热烈的香气熏到他的面孔上来。他的嘴唇仿佛触到了一团火,灼然烧着他的皮肤,他的血管,他的心脏,他模模糊糊地身体软了……第41章 未亡人(9)九那破败的卧房里的电灯还没有开,一切呆头呆脑的东西完全躲在黑影里的时候,君达又躺在自己的床上了。窗外的树叶瑟瑟地摇动,只听见它的声音。但从那枝头摆来摆去的空隙里望出去的时候,看见黑暗中有一颗大星一闪一闪地在那里灼耀,这是黄昏星。君达不知道这房中黑暗,不知道那大星明亮,他一切都不知道,他的精神全盘沉醉在无际限的纷乱的迷惑中,一切人所应该有的各色各种的情感纠葛在一起弄成一团,又不像快乐又不像惭愧的大情绪,像一个又软又硬的大皮球在浑身的内部行动,公园里的一幕爱情剧历历如在目前,他自己处于第三者的地位,看着那剧中的男主人公和一个中年妇人在做出种种应有尽有的爱情的表情,他再也不知道这是真是假,是对是不对,是幸还是不幸,总之一句话,因为他一直叫她姑母。他一直躺在床上,回想起从前的事情,一切不明白的事情都明白了。他知道近来小姑母常常要朝他面孔看的缘故,知道他生了病小姑母所以这样关心的缘故,知道她在年假中所以要他搬过去的缘故,知道她要他陪着喝酒的意思,知道年假中一晚上那一个巴掌中所蓄的意味,知道她要他去煨茶后来又提着他一只手的奥妙,还有那晚上的一个噩梦和其余的一切,他所常常觉得很奇怪的他都恍然大悟了。于是他立了起来,走到那个窗前朝那女寄宿舍的一带眺望,只见那尽头之处的一个窗子里面,闪出黄色的灯光。夜渐渐地深了,那一颗黄昏星早已落了下去。月亮慢慢地从屋根上浮出白光,慢慢地树头上沾到了她的光,树身上也沾到了她的光,房顶上,墙头上,地皮上都沾到了她的光,到那花园里各处的草地上,花枝上浮满着露水像万斛明珠在月光底下闪烁的时候,他看见那窗里的灯光黑了,于是他又躺到床上去,心里开始跳将起来。不过外面的沉默仍旧照常,好像没有一个人在花园里悄悄地走过来似的。于是他又立了起来,轻轻吁了一口气。有一种小声音像啄木鸟轻轻啄着木头似的在门上响着了。君达稍稍迟疑了一会,决然去开了门。当她和一条月光一起溜进那扇门的时候,君达的心里反而镇定了……他便看见黑暗中有一对明亮的眼睛,在他的面前燃烧起来,……当那月亮快齐西边的屋角,花园里草木上的露水重重地把叶子压着的时候,小姑母悄悄地沿着墙脚踏着乱草在那侵骨的夜凉中走过来。露水湿透她极薄的衣裳,而她的心却犹还为了那余下来的情欲而跳动。但是当她正悄步低声走过那亭子的时候,突如其来背后起了一阵风,她的腰脚被两条手臂抱住,而且异常迅速,一小团毛刺刺的东西在她满脸上跳动。“你这个人为什么一味纠缠着我?”她急切地低低喊着。“你不准我爱你,我也不准你爱别人!”那音乐教员低低说,他的眼睛里像有了泪花在微明中闪动出可怕的光。“你抱住了我打算做什么呀?”“我打算做什么呢,一点也不打算,不过我的心太冷寂了,你刚才不是抱着一个人吗……”他说着,他发出怪力,把她抱到亭子里来了。“唉!你爱他是因为他年轻他美貌,然而请你不要看人的外表,看爱情的本身吧……我并不妨害你们的事。”于是,他满眼流泪,把个带着胡须的嘴唇送了过来。但是他这哀切的表情却引起她的愤怒,她准备横了心来牺牲一切,她说道:“无论你打算怎么样我总不顺从你,你这个人太卑鄙了!你去,听凭你使出什么手段,我有名誉你也有名誉,我可以陪你同时牺牲,我也可以陪你同走出学校……”接着换了一副面孔又勉强笑起来道:“你不想想,你用这种手段就成吗?我不爱你你又有什么趣味,请你暂时忍耐忍耐吧,我们的来日方长呢,从此以后请你把态度放温柔一点,等我爱你的时候你再来吧。”她紧紧地闭起眼睛送他一个吻作为酬劳,又在他头上打了一下,倏忽之间就脱了身,急急向那黑暗地方走去了。那月亮刚落下去的时候天便下了雨。她睡到下午才起来,走到窗口去看看,花园里湿漉漉的阴惨惨的变成一副憔悴的样子,太阳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她就在那里坐了一会,对那个亭子望着道:“这个人怎样安排呢!”霏霏的细雨又飘起来了,这细雨可以打消一般人的兴致,打消一般人出去游乐的念头,但是不能阻止人的热情。那雨好容易一点一滴地下到黄昏时候才下完,有两辆黄包车把她和君达拖到一个旅馆的门口,这是她昨天计较出来的。旅馆里的卧房比那学校的房子好多了,空气是温和的,除了应用的东西以外无聊的设备都没有,关起门来时就全然和外界隔绝而成了个清静的世界,如此安闲而定心,于是趁那侍者出去取开水的时候,他们立即拥抱起来接了一个吻。君达今天完全服从了,他准备来接受她的肉体以及爱情。但也延宕了好几点钟,直到旅馆里的人声渐次静下去的时候她才把她的肉体贡献给了他。君达今天怎样地如新婚的人一样感到神妙的乐趣呀!不必再多说话了。自然已经有点疲倦了吧?她就娓娓地用感伤的声音凑在他的耳边说起来了。她老实说她以前有过这种事,不过去得太远了,也没有遇到他这样可爱的人。她说她已经把性命交给他了,请他不要辜负她。她说他到了相当的时候仍旧可以去找别个女子,但在这时候决不可以离开她,假使他不依她时她简直要自杀的。她说得动情极了,把眼泪也说了出来,她几乎要咬他手臂上的肉,她把面孔贴在他的胸前饮泣着。他呢,他的话仍然很少,他一味地听她说的话做,除掉依从她以外不打别的主意,他只觉得她这个人异常神奇而且可宝贵,几乎是一个小说书中所说的那种像妖狐一样的妇人。她说到后来不说了,又从被眼泪湿透的面孔上露出微笑,最后她的玉臂又伸到君达的颈子底下去把君达的面孔想抱在她的怀里,在他的背皮上亲吻,她急喘着,蠕动着,于是君达也蠕动了,又把她抱了起来。天亮得太快,他们正想抱着睡过去的时候窗上就发了白,电灯熄灭了,外面过道中又有了人声,不过他们也委实累乏了,便沉沉睡去,她的头还搁在他的肩膀上面呢。一直到吃午饭时才醒来,她一醒时就朝君达笑。于是她又发命令,叫君达替她捶捶背皮,捶捶大腿,因为她太辛苦了。至于君达呢,她说他是个年轻人。依她的主意还要在这里继续住几天,不过因为种种原因不得不回去。她只得千叮万嘱约第二次日期,她还要君达起一个誓,但是当君达起誓的时候她又说他太认真了,她这不过是说说笑话的。第42章 未亡人(10)十从此以后有许多零碎事情不必多提了。在一般人的眼睛里看见的君达好像比往日有价值了一点,因为他的衣服很好看,只不知道他这从哪里来的。他现在穿的那一件衣服正做着的时候他性急得竟没有去计较样子如何,直到上了身才发现许多不妥之处,因而他又后悔了。因此之故一礼拜之前他又定做了一套洋服,看材料的时候他十分仔细,式样上也经过几次推敲的工夫,他屡次对那裁缝说只要做得好多给两个钱也不要紧。那裁缝听到这种话把他恭敬得非凡,竟不让徒弟去做而自己亲手来剪裁,并说可以替他赶起来,约好礼拜六送到他学校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