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没意识到许之枔的背影更好认。那个脸红女生不会没有本钱就知道脸红,很快就往这边指了一下。付罗迦放下筷子。孟悦走过来,在许之枔那一边坐下了。许之枔丝毫不受影响,把碗里葱花夹出来的动筷节奏都没变。很多人在往这边看。孟悦盯着他,先笑了一笑。“你眼镜放我这儿了。”杜燃在喝汤。“谢谢。”付罗迦挑眉。“我给你拿来了。”她把眼镜放在了桌子上。付罗迦无言以对,继续说:“谢谢。”“我给你戴吗?你吃饭,不方便。”孟悦上半身往前倾,盯着付罗迦领口说,“你不知道你很适合戴锁骨链吗,要不要我再送你一条?”“不用。”孟悦静静看了他一会儿。“你前女友是什么类型?”“……没有。”“怎么可能没有?”孟悦眼睛瞪大,“你以前在男子高中上学?”“……不是。”“你没谈过恋爱?”付罗迦又开始头晕嗓子痒了。“没有……也不是,都不算……”“你高中总该谈一场恋爱吧?”“……没想过。”“别搞笑了,你不可能连恋爱都不谈吧?”“……”“所以你干嘛不做我男朋友,难道你能找到比我好的?”这时桌子上的眼镜被人动了。许之枔双手伸出,把眼镜端端正正地推上了付罗迦的鼻梁。付罗迦在镜片之后看着他带着笑坐回去,有些惊讶地眨了眨眼。“你吃完了?”“嗯。”于是许之枔终于跟孟悦说了话:“我们走了。”孟悦居然点了头。走了没几步许之枔就凑到他耳边低声说,“刚刚有个女生拍了照。”“什么时候?”“孟悦坐你对面说话的时候。”第12章 第 12 章付罗迦对上镜没有什么好感。对于拍照,他一般只勉强接受跟他妈一起在一些地标前留影——只不过效果从来是他妈笑容得度,他腰板僵硬。在别人的手机里留下影像会让他觉得很别扭,尤其还是这种偷拍性质的。他神思恍惚地跟着许之枔从食堂出来,中途许之枔被什么人叫住了,他没等他也没打声招呼就自己一个人上了楼。推开教室门的一瞬间,揣在胸前的焦虑直接炸成了震惊。——这是他头一次发现原来自己班里人数还是不算少的,所有人把脸扬起来的时候教室跟熟透了的葵花花盘一样,缀满神色各异的脸。付罗迦没法避开他们的目光,心脏开始狂跳。唐诚隔着老远就冲他吹了个口哨,带起了一阵喧天的起哄声。有人在里面大笑,有人在里面尖叫,还有人想跟他说话。付罗迦看着他们的嘴张张合合,喉头一痒,用拳头抵住上唇咳嗽起来。人群忽然平静下来,付罗迦匆匆扫视一圈,有些疑惑他们为什么突然都换上了一幅求知若渴的神色。但他懒得深想,到座位上拉开椅子坐了下去,低着头摊开桌子上的复习资料。周临涯在一旁抽了口气,“你怎么什么都不说?”付罗迦稍稍抬眼还是能看见很多张兴致勃勃的脸,“我该说什么?”“你都醒了嗓子了,我们都以为你要宣布了——”李淑仪拧过头,“然后你坐下来做数学题?”“……我那是嗓子不舒服。”手里的笔出墨一直不顺畅,他翻了翻书包外兜,没找到替芯。唐诚从后面递过来一盒,付罗迦说了声“谢谢”,抽出一支后把剩余的还了回去。“都给你。”唐诚推回来。“不用。”“求你了。”“……”付罗迦转头,发现这时居然还有那么多人在看他。“怎么了?”“我想巴结你。”唐诚诚惶诚恐。“求你给我这个机会。”“付罗迦,我真没想到你这么可以——以后我尊你一声一姐夫。”有人向他一抱拳。“你真的在追孟悦?现在你们是真的在一起了?”周临涯把他扮回去,“你居然一直不跟我说!我一直把你当做——”“我没有啊。”“你这就特别没意思了吧,不声不响原来是要憋个大的啊,”周临涯手上使力,捏得他肩膀差点坍下去。“孟悦给你名分了吗?”“怎么没给,截图上那条动态不就是孟悦发的吗,只是听他们说那条动态发了不到三分钟又删了。”李淑仪在手机上翻出张图,“孟悦这滤镜加的太过了吧,她根本没这么白,还有这下巴……”付罗迦:“什么截图?”李淑仪:“不会吧,所有群里都传遍了……难道你什么群也没加?”付罗迦:“……嗯。”李淑仪把图片点开放大,拿到付罗迦眼前。就是一张空间动态的手机截图,截图的给发动态那个人的备注是悦悦女神。“悦悦女神”发了两张照片,两张照片上都是面对面坐着的一男一女。第一张两个人凑得有点近,的确可以解读为亲密了。第二张照片上那个男的戴上了眼镜,镜片不知道反了哪里的光,居然成了红色。付罗迦由此联想到了果蝇。图片上边的文字表意很含糊,“现在就是这样喽。”真正给图片性质一槌定音的是文字后面的表情符:[爱心][爱心]付罗迦把那个男的盯了会儿——照片的失真程度能让他面不改色地否认这是自己。周临涯:“她后来删了?为什么啊?”李淑仪:“有人说她本来想设置成私密动态,结果错点成了公开。谁信这套啊,她特别爱炫耀这些——”周临涯:“万一……她考虑到付罗迦不想别人知道呢?”李淑仪:“那真爱无疑了。”付罗迦礼貌地向李淑仪道了谢,把手机还给了她。“我现在觉得从长相上来说你跟孟悦很配。”周临涯意犹未尽,“以前我觉得是许之枔。现在你们能在一起其实也很好,我相信郑骏宇无论怎样也无法战胜真爱。”李淑仪:“你以前觉得谁和谁配?付罗迦和许之枔?”“……”周临涯:“别傻了,我说许之枔跟孟悦配。”“我跟孟悦其实刚认识两天。”付罗迦尝试放淡语气。唐诚一捶桌子:“艹,这么流逼。”“……所以我并没有,”付罗迦把椅子往前挪了挪,离开了那张摇晃得极其危险桌子,“跟她谈恋爱。你们弄错了。”周临涯扔过来个白眼。“那这照片呢?”李淑仪晃了晃手机。“……没那么白吧。”“我就说,孟悦拍照一直这样,居然还有很多人说她就有这么好看。”“这是重点吗?”周临涯打断。“我跟孟悦当时只是坐在了一起而已……你能帮我在那些群里也说一声吗?谢谢。”“我不清楚你们怎么回事。”李淑仪摇头。“我把你拉进来你自己说吧。”说实话他有些犹豫,但还是同意了。进了群后他被快速刷过的消息闪得眼花,就没有马上解释什么,把手机又放到了一边把题拿出来盯着。虽然他并不是很专心,除了个“解”字什么也没写,但隔绝他人注视的目的还是渐渐达到了。就这么端正严肃地坐了一整节课,不仅他自己的紧张慢慢平复,班上的其他人也消停了不少,第二节 课的时候都该睡的睡该追剧的追剧去了。后来连周临涯也表示被他的不作为磨得没有了关心的兴趣。“我现在觉得孟悦可能看不上你。”她说。……晚上打开微信的时候新的朋友一栏上出现了红色的数字“89”,付罗迦没管,点开了许之枔发过来的消息。xzx:怎么先走了?xzx:我让孟悦删了xzx:但她删之前好像截了屏,发到哪了我也不知道xzx:[鹅瘫.jpg]xzx:然后现在似乎很多人都知道了付罗迦回了个“别管了,没事”,然后点进李淑仪把他拉进去的群。群里有不少条消息还在说这件事,他随意选了几个编得离谱的回了。他一出现消息滚动的速度又快了不少。一开始他还想找到那几个他回复了的人看他们又说了什么,但因为没记住昵称,对头像的印象又比较模糊,最后一个也没找出来。他还发现他说什么似乎根本没有人在乎。所有人都在不断@他,后面跟着一个称谓:一姐夫。看着看着他就从一开始的紧张不安转为习惯,最后扔掉心理负担退群了。加他的89个人里面他只同意了周临涯和李淑仪的,其余没管。后来许之枔说起了另外一件事。校庆日。付罗迦中午跟他妈编的那个。它真的快来了,就在月考后一周。这是一中为数不多能有效组织的活动之一,仰仗的是一中学生中占比不小的艺体生成分。许之枔名义上是本次活动的主要组织人。虽然他不是艺体生,但在官方他是团组织部部长,在民间他是有钱有势拥趸甚众的级草——准确说是准级草。学校一般每次都意思意思安排陈姓的团总支书来指导工作,许之枔也意思意思叫他声“老师”,实际两个都不怎么管事。陈支书管不了,许之枔懒得管,只在私下随便通知几个人让他们尽量出节目。xzx:他们答应的条件是我也必须出一个fu.:……可以xzx.:乐器我都不会,唱歌当然也不行付罗迦认真为他考虑了一下。fu.:有舞台剧这种选项吗xzx:如果小品不算,那没有fu.:那你去小品吧xzx:他们要单人的fu.:……单口相声?xzx:我会笑场付罗迦想起那些说脸红就脸红的女生,回复:其实笑完全场也没关系。他妈从今天下午开始就不在家了。她单位搞团建,把一个部门的员工全部拉到了本县极力建设、目前正在申请4a景区的一个有喀斯特地貌的峡谷里度假三天。他妈吃饭的时候把这三天事无巨细给他安排了,他嚼着青菜根只顾点头。他妈走之前他正在午睡——其实没睡着,透过眼缝他看见她在他卧室门口一言不发站了至少十分钟,期间眼皮抖得差点没绷住直接睁开。门一响他就坐了起来,等从窗帘后看见他妈的小电瓶出了小区,他拉开窗帘打开窗户,栀子的香气一下被风送进屋里。他在床边垂着眼坐着发呆,直到两点时闹铃响了起来。然后像以往那样换衣服洗漱,上学。晚上的睡觉时间被他延后了。在接完他妈打的电话后,他把熄灭了的台灯再次按亮,坐起来选了首歌用最大音量外放。相对小众的歌手adna kadic的《beautiful hell》。然后跟许之枔聊天。许之枔说晚安的时候不过十点半,他又随便看了看许之枔发在朋友圈的照片视频。到十一点半的时候到客厅打开电视,看重播的新闻直播间。最后在沙发上睡着了。第二天醒的时候嘴干得厉害,鼻子堵着,喉咙很疼。跟许之枔一起坐在珍珍面馆吃早饭的时候只动了两筷子,老板娘还问他是不是不舒服,说他脸色很苍白。“感冒了。”付罗迦想了一会儿之后回答她。“流感。”老板娘深以为然,点头说,“最近你们学校好多的,珍珍她班上就有好几个。”许之枔隔着一碗冒着腾腾热气的肥肠面看着他。付罗迦把眼镜摘下来,“你先吃,我趴会儿。”“哎呀桌子上有油的哦——”老板娘拿了张报纸过来,“用这个垫一下吧。”他手臂盘成的姿势可以让一点光透进来,报纸是去年十二月的,第一版的内容是:世界艾滋病日。他认真看完了。许之枔碰了碰他头发。“我吃完了。”他抬起脸,扯了张纸擦眼睛周围的生理性泪水。“走吧。”第13章 第 13 章上午他跟着周临涯一起趴完了五节课。有时是真的睡着了,有时其实还是知道讲台上在说什么。譬如叶老师讲了一节课的卷子,中途还点了他的名字。他有个奇怪的毛病是一感冒就止不住地流泪——就像这么趴着的话,一个姿势只维持几秒,眼眶里的水就能蓄满,再从眼角慢悠悠地爬到脸上。等到眉毛都不可避免地被沾湿以后他支起脸拿纸擦了擦,周临涯在一边大惊小怪:“你怎么把鼻涕糊得满脸都是?!”“……这不是鼻涕。”“哎你眼睛怎么这么红?你这是哭啦?”“没。”他又拿了张纸盖到鼻头上擤了擤,“就是感冒。”周临涯端详了他一会儿。“谈恋爱很耽误人吧?”“耽误什么?”“哎呀,我怎么知道,各方面吧——就像你吧,会不会耽误你学习啊?就,影响你情绪干扰你思维之类的。”她问得认真,付罗迦不得不也端正态度:“……我又不知道谈恋爱一般都要干什么。”“你是在装还是真的纯情?你跟——”“我跟孟悦真的没关系。”说着眼泪珠子又飘下来几颗,他急着去擦没来得及拿纸就用了袖子。他感觉到自己肩膀被拍了拍,周临涯十分深沉地发出了一声:“唉——”第一二节 课还好,熬夜之后的亢奋还没有过去,虽然是趴着的,头脑仍一片清明;后来困意被这个姿势孕育了出来,各种奇奇怪怪的记忆片段和不受控制的联想杂糅在一起,在他眼前放映魔幻现实大片——他妈把他手脚折断硬塞进了一个摇篮里,外婆信奉的静无大师推着这个摇篮走到了一个天主教堂,一个瘦骨嶙峋的中年牧师在他以一个奇怪角度翻折起来的无名指上缠上了红色的丝带。他挣扎了一下,从摇篮翻出来掉进了一堆枯叶里。那堆枯叶里面还藏着一个人,握着他的手说现在我们安全了,嘘。枯叶堆密不透光,他在黑暗中想,这下应该能睡着了。后来他是被人推醒的——整个人从踏实舒适的黑暗向冒出刺目光亮的深谷里跌去,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就直直坠落。他长袖校服外套里面是件薄t,一醒来他就感觉到自己后背湿得把两层衣服都粘在一起了。眼睛睁开后又过了半分钟他才能看清东西,发现桌子上多了两个小袋子——一个是常见款,上边印着某家药店的名字;另一个很精致,里面是个纯色的小盒子。有人问了句什么,他没怎么听清就随便“嗯”了一声;回过神来就看到周临涯把那盒子上的丝带扯开了,掀开盖子,用手捧出里面那根光泽清亮的——锁骨链?也许是这么个东西——庄严凝视。李淑仪捂住嘴巴。“我知道这个!!这个是职中外边那个银器店的爆款——!!”“是银的啊?”周临涯改用双手捧,“这么一条还是有个两三百的吧?”李淑仪接了过去,“一般这里可以刻字母——诶真的有!!m/f!”周临涯手肘重重一拄桌面:“我看看!”“别忙啊,我再看看——”“传过来我看看!”这是更前排的女生了。“还有这边!”“看快一点嘛!我等着呢!”“她排我后边,我先!!”唐诚从背后戳了他一下,问:“m/f是什么意思?”“……male or female,男士女士通款的意思。”估计这么说唐诚就不会再问了,果不其然。付罗迦拨开那个药店袋子看了下,都是些常见的冲剂。但大多数中成药他喝了就跟喝水一样,从来没有起过作用。他把她们拆剩下的包装和药收拢在一边,在闹腾声里揉着太阳穴。这时太阳升得很高了,教学楼前的树没能把它挡住,让一块光斑打到了他湿漉漉的手腕上。他本想开口讲话,却发现自己的喉头被一种不知名情绪捆得死紧——然后他想起自己是有起床气的。在家里这毛病被他妈捋得服服帖帖,现在居然从死灰中复燃了。可能是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在学校睡着。现在正在进入的是第一个阶段:外部质疑。——她们在干嘛?她们到底要怎么样?为什么她们要这样?那条链子总算被传回来了,不少人还盯着他。但他这个时候想不清楚是要接过来放一边还是收起来或是干脆不接,由此进入第二个阶段:内部质疑。——我在干什么?我该干什么?我干什么才能看起来不奇怪?第三个阶段:崩溃。“我请个假。”他抽了张纸站起来,给盯着他不放的人扔下这么一句话,迈出教室时还把教室门顺手给摔了——倒是没他家主卧那个摔起来响。操场上有几个踢球的,他踩着塑胶跑道的排水孔绕过绿茵场,疾步走向另一侧的校门。越走他越觉得热,索性直接把外套脱了,走了几步背上的汗就被风吹得半干不干了。“付罗迦!”他一开始没找对声音方向,迷迷瞪瞪朝小树林望过去。那边又叫了声“这边”,他转过头看向羽毛球场,许之枔正从一堆沙上边跳下来。付罗迦猛然停住脚步。就这么一停,因发热产生的虚软感一下子袭遍全身,连草地的绿都让他觉得有点晃眼睛。一张纸不够。他擦了把泪想到。“你去哪儿啊?”付罗迦用擦完眼泪的纸又擦了擦额头,“……你们体育课啊。”“嗯。你还是不舒服吗?”许之枔的手机屏幕还停在游戏界面上。“……他们在骂你了。”付罗迦指了指屏幕上弹出的对话框,把湿透了的纸扔掉一边。“没事,反正这把肯定输。”许之枔反手把手机揣进兜里,“我陪你去医院吧?”“……离放学还有多久?”操场上现在挺安静,有布谷鸟藏在某个地方叫唤着。“快了。这节课都快过一半了。”“你们班其他人呢?”许之枔笑了笑,“排练呢。”毕竟是全校艺体生最多的班。“……这么早。”“又不像你们,要复习参加月考。”“口渴吗?”许之枔指了下羽毛球场对面的小卖部,“我先去买两瓶水。”县里医院比中学校多一些,公立的有两家,其中一家离学校不远,评级是二甲。付罗迦抱着在小卖部买的大号抽纸坐在了这家二甲医院的候诊区,旁边是许之枔。面对着的宣传栏有金属质的边框,他在上边看到了自己随边框凸起而扭曲变形的凄惨形容。估计还要等一段时间,付罗迦不断地拿纸擦泪,努力想张口跟许之枔开个玩笑轻松一下气氛。结果还是许之枔先开口了。“冷吗?”医院里的中央空调温度很低,付罗迦后背上汗干透的地方重新洇出针扎一样的寒意。许之枔把原本抱在臂弯里的校服外套重新给他披上了。“你流这么久眼泪眼睛居然也不肿一下。”等了才一会儿叶老师就给他打来了电话。付罗迦让许之枔接了,听着他口齿清晰地交代悉心润色后的前因后果。叶老师十分感动,当即批准了许之枔申请的两天假期。“两天?”付罗迦有点意外,“这么长?”而且把他妈的离家时间卡得刚好。“没多长,你回来还能赶上月考呢。顺便调整一下吧,我猜你们班上的人还因为孟悦的事在激动呢。”付罗迦咳了起来。“……她上午又送了东西来。”“有人已经跟我说过了。那银器店是她家里开的,郑骏宇也收到过一个银耳钉。”“……她什么时候腻?”“腻什么?”“就是腻了,不再干拍照送东西这些事……”“我也不知道啊,郑骏宇好像没什么参考价值吧。”大概二十几分钟后轮到了他。医生值班室很小,里面坐着个有点上了年纪的女医生。付罗迦在她对面的折叠床上刚坐下就又被她赶起来:“别坐那儿!”他只有坐上那把看起来就不太稳当的三脚凳子。女医生全程没怎么问具体症状——或者是根本没怎么抬头看人,听到是“感冒发烧”就直接开处方了,只额外关照了下流泪这件事:“唉我说你一个大小伙子哭什么啊?”“我没哭——”付罗迦按着眼角。医生没听,口罩上方的脸露出了个略带些嫌恶的神情。“真的是,现在你这种动不动就哭的男生越来越多了,真受不了——”许之枔在外边等他,接了他手里的单子去拿药了。他在门诊外的大厅靠着门柱等许之枔,站了会儿就开始头晕,就找了个位置抱着纸蹲下去了。医院规模不算大,人流量却相当可观。这家医院的儿科在本县相对出名一些,在这儿蹲了不到三分钟他就看见了不少带小孩的家庭——很多是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爸爸妈妈六口人全体出动,簇拥着一个额头上贴着发烧贴的小孩子一脸急色地从门口踏进大厅。等了会儿地砖上有个影子凑了过来,他以为是许之枔,结果抬头看见一个有点秃顶的中年男人朝他俯下身。“您好,您是……?”男人长着一张没什么特色的脸。从他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到男人唇下边的一颗疖子——他说话的时候会不自觉舔过它。“等他干什么啊,跟我走吧,带你去个更好玩的地方。”“……”付罗迦怀疑自己听懂了他的意思。但那太不可思议,所以他立刻把它排除掉了。“……啊?”男人笑起来。“我看见你们一起进来的。你是发烧了对吧?他专门陪你来的?”付罗迦当即决定走远一点。“……你认错人了。”他刚站起来眼前就一黑,缓了很久都没缓过来——到现在他几乎什么也没吃,有些低血糖症状了。眼前的黑影淡去的时候他才发现那个男人把他扶着,他刚想道谢,男人的右手就放到了他颈后。几根手指摸过他的头发,沿着脊梁骨一路揉按,最后猛地从校裤的裤腰探了进去。第14章 第 14 章腰部的触感让付罗迦从尾椎骨到天灵盖的神经末梢都猛烈地蜷缩起来。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到自己的眼、耳、口、鼻就好像被一块湿臭难闻的黑色垃圾口袋蒙住了,不能言说且无法视听。他强行挣开这种当头笼下的窒息感,一把甩开男人的手臂,在男人肩上猛推一把。在这一推的反作用力下他差点又栽回地板上,男人踉踉跄跄后退几步,撞到了一家六口里抱孩子的妈妈。那个妈妈举起胳膊横在孩子头部,尖叫一声,“神经病啊!!撞到小孩你负得起责吗?!!”半个大厅的人都看了过来,目光终点是付罗迦。男人背着手又后退几步,巧妙地融进了看热闹的人群,站得不远不近,神情怪异地看着付罗迦。付罗迦面朝着他的方向,开口时发现自己声音都变了个调,听起来极为凄厉:“滚——!!”围观人群哗然。不知从哪跑出来的医院保安问他怎么了,语气是“别找事”的意味。有人伸手指了他一下,说了句什么,大意是逃学不上课,还打家长。男人在一旁吐了口痰,转身往外走。“你干嘛,到底是看病还是找人?我看见你在这儿晃很久了!”那保安把他一只胳膊扯住,“一中的是不是?现在是上课时间吧?!我认识你们教导主任,小心我给他打电话!”“……我,”付罗迦直到再看不到他的背影才转过头,深吸一口气,心跳还在耳边狂响,“是跟老师请了假才来看病的。……麻烦问一下,药房在哪边?”付罗迦眼前阵阵发黑,几乎是一路摸到了药房。他到的时候许之枔刚排到窗口。拿药的队伍很长,排在最后的一个老人举着处方单拉住他:“幺儿帮我看看哦,这上面第三排写的是啥?”付罗迦接过来看了好一会儿——大半时间都用来聚焦散乱的视线——最后勉强辨认出前两个字“美托”,凭着一点对外婆吃的降压药的记忆猜测:“好像是美托洛尔?”“哦哦,谢谢你。”老人转身的时候前面的队伍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多了几个人。“还要排好久哟。”她嘟哝了一句。许之枔拿完药一回过头就很准确地看向了他这边。“怎么过来了?”“……没事,等久了过来看看。”付罗迦抿了抿嘴,“走吧。”“你还能坚持吗?先吃些药再走吧。”付罗迦其实只想赶紧离开医院,但在许之枔的坚持下他还是去拿了个纸杯,在药房旁边的饮水机那里接了水。许之枔帮他把药盒拆了,把不同的药片按说明从塑铝板里抠出不同的颗数,最后一并拢在手心里递给付罗迦。付罗迦接过来,就着一小口水仰头一次性全咽了,许之枔在一旁看着他。“你脸色越来越难看了——要不要再找一下医生,在医院挂瓶水再走?”“不用了,回家就可以了。”付罗迦接过他手里的袋子。许之枔的车停在医院外的一棵刚死不久的榕树底下,旁边是一张长凳,上边坐着几个乘凉的老阿姨。老阿姨们穿着统一的荧光色制服,上边的字样是什么理疗中心。车从树荫底驶出来,后面跟着辆粉色的小电瓶。荧光色衣服的老阿姨手搭凉棚,笑眯眯地朝电瓶车上的人打招呼:“今天走得早啊?”电瓶车上的人回答:“是啊,今天早。”电瓶车跟得太近了,说话声近得像是在耳边。付罗迦手一抖,袋子里的药盒跟着一阵响动。他回头飞快看了一眼。脸不记得,只看衣着他又不太确定——县城里的中年男人打扮差不太多,一到夏天几乎都是t恤配黑色沙滩裤搭露趾凉鞋,更别说他根本没仔细看过大厅里那个人穿了什么。自行车稳健地掠过医院门前的花坛,沿着人行道往前疾行,电瓶车被稍稍拉远了距离。他扶着许之枔的后背频频回头。这个人好像也有些秃顶?他脸上好像也挂着个奇怪的笑。他是在看这边吗?但有人跟他打招呼。那个电瓶看上去像是一个上幼儿园的小女孩撒着娇让爸爸选的。万一他只是个下了班的医生呢?付罗迦脑子昏昏沉沉,无数思绪和情感搅在一起,完全无法分辨原貌。但其中之一是什么他很清楚——恐惧。不是来自于一个成年男性体魄上的威慑,而是来源于他自己,难以启齿、无法言说、莫名其妙,以至于草木皆兵。“怎么了?”菜市场门口,菜贩的卖菜担子把整条街摆得满满当当。自行车在秤砣与菜叶间穿梭,许之枔不得不放慢速度小心行驶,同时也发现了付罗迦的紧张。那个男人现在还在他们后边。这时他要是停下来买点东西付罗迦就会放松许多——至少能说服自己那个人只是碰巧顺一段路——但他一直只顾往前开,就像真的是在跟着他们一样。这正常吗?已经多久了?“……没什么。”付罗迦垂眼看着自行车的前轮碾过地上的碎鸡蛋壳。“你妈妈这几天不在家?”“……你怎么知道?”“我猜的,你没提醒我时间啊。你感觉怎么样,现在想吃东西吗?”不知道是付罗迦的紧张转移了注意力还是吃的药起了作用,感冒带来的反胃感好像真的淡了些。“还行。”“那想吃什么?我们在这边顺便吃了再走吧。”“……我妈其实准备了的,我热一热就好了。”“没。”他又拿了张纸盖到鼻头上擤了擤,“就是感冒。”周临涯端详了他一会儿。“谈恋爱很耽误人吧?”“耽误什么?”“哎呀,我怎么知道,各方面吧——就像你吧,会不会耽误你学习啊?就,影响你情绪干扰你思维之类的。”她问得认真,付罗迦不得不也端正态度:“……我又不知道谈恋爱一般都要干什么。”“你是在装还是真的纯情?你跟——”“我跟孟悦真的没关系。”说着眼泪珠子又飘下来几颗,他急着去擦没来得及拿纸就用了袖子。他感觉到自己肩膀被拍了拍,周临涯十分深沉地发出了一声:“唉——”第一二节 课还好,熬夜之后的亢奋还没有过去,虽然是趴着的,头脑仍一片清明;后来困意被这个姿势孕育了出来,各种奇奇怪怪的记忆片段和不受控制的联想杂糅在一起,在他眼前放映魔幻现实大片——他妈把他手脚折断硬塞进了一个摇篮里,外婆信奉的静无大师推着这个摇篮走到了一个天主教堂,一个瘦骨嶙峋的中年牧师在他以一个奇怪角度翻折起来的无名指上缠上了红色的丝带。他挣扎了一下,从摇篮翻出来掉进了一堆枯叶里。那堆枯叶里面还藏着一个人,握着他的手说现在我们安全了,嘘。枯叶堆密不透光,他在黑暗中想,这下应该能睡着了。后来他是被人推醒的——整个人从踏实舒适的黑暗向冒出刺目光亮的深谷里跌去,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就直直坠落。他长袖校服外套里面是件薄t,一醒来他就感觉到自己后背湿得把两层衣服都粘在一起了。眼睛睁开后又过了半分钟他才能看清东西,发现桌子上多了两个小袋子——一个是常见款,上边印着某家药店的名字;另一个很精致,里面是个纯色的小盒子。有人问了句什么,他没怎么听清就随便“嗯”了一声;回过神来就看到周临涯把那盒子上的丝带扯开了,掀开盖子,用手捧出里面那根光泽清亮的——锁骨链?也许是这么个东西——庄严凝视。李淑仪捂住嘴巴。“我知道这个!!这个是职中外边那个银器店的爆款——!!”“是银的啊?”周临涯改用双手捧,“这么一条还是有个两三百的吧?”李淑仪接了过去,“一般这里可以刻字母——诶真的有!!m/f!”周临涯手肘重重一拄桌面:“我看看!”“别忙啊,我再看看——”“传过来我看看!”这是更前排的女生了。“还有这边!”“看快一点嘛!我等着呢!”“她排我后边,我先!!”唐诚从背后戳了他一下,问:“m/f是什么意思?”“……male or female,男士女士通款的意思。”估计这么说唐诚就不会再问了,果不其然。付罗迦拨开那个药店袋子看了下,都是些常见的冲剂。但大多数中成药他喝了就跟喝水一样,从来没有起过作用。他把她们拆剩下的包装和药收拢在一边,在闹腾声里揉着太阳穴。这时太阳升得很高了,教学楼前的树没能把它挡住,让一块光斑打到了他湿漉漉的手腕上。他本想开口讲话,却发现自己的喉头被一种不知名情绪捆得死紧——然后他想起自己是有起床气的。在家里这毛病被他妈捋得服服帖帖,现在居然从死灰中复燃了。可能是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在学校睡着。现在正在进入的是第一个阶段:外部质疑。——她们在干嘛?她们到底要怎么样?为什么她们要这样?那条链子总算被传回来了,不少人还盯着他。但他这个时候想不清楚是要接过来放一边还是收起来或是干脆不接,由此进入第二个阶段:内部质疑。——我在干什么?我该干什么?我干什么才能看起来不奇怪?第三个阶段:崩溃。“我请个假。”他抽了张纸站起来,给盯着他不放的人扔下这么一句话,迈出教室时还把教室门顺手给摔了——倒是没他家主卧那个摔起来响。操场上有几个踢球的,他踩着塑胶跑道的排水孔绕过绿茵场,疾步走向另一侧的校门。越走他越觉得热,索性直接把外套脱了,走了几步背上的汗就被风吹得半干不干了。“付罗迦!”他一开始没找对声音方向,迷迷瞪瞪朝小树林望过去。那边又叫了声“这边”,他转过头看向羽毛球场,许之枔正从一堆沙上边跳下来。付罗迦猛然停住脚步。就这么一停,因发热产生的虚软感一下子袭遍全身,连草地的绿都让他觉得有点晃眼睛。一张纸不够。他擦了把泪想到。“你去哪儿啊?”付罗迦用擦完眼泪的纸又擦了擦额头,“……你们体育课啊。”“嗯。你还是不舒服吗?”许之枔的手机屏幕还停在游戏界面上。“……他们在骂你了。”付罗迦指了指屏幕上弹出的对话框,把湿透了的纸扔掉一边。“没事,反正这把肯定输。”许之枔反手把手机揣进兜里,“我陪你去医院吧?”“……离放学还有多久?”操场上现在挺安静,有布谷鸟藏在某个地方叫唤着。“快了。这节课都快过一半了。”“你们班其他人呢?”许之枔笑了笑,“排练呢。”毕竟是全校艺体生最多的班。“……这么早。”“又不像你们,要复习参加月考。”“口渴吗?”许之枔指了下羽毛球场对面的小卖部,“我先去买两瓶水。”县里医院比中学校多一些,公立的有两家,其中一家离学校不远,评级是二甲。付罗迦抱着在小卖部买的大号抽纸坐在了这家二甲医院的候诊区,旁边是许之枔。面对着的宣传栏有金属质的边框,他在上边看到了自己随边框凸起而扭曲变形的凄惨形容。估计还要等一段时间,付罗迦不断地拿纸擦泪,努力想张口跟许之枔开个玩笑轻松一下气氛。结果还是许之枔先开口了。“冷吗?”医院里的中央空调温度很低,付罗迦后背上汗干透的地方重新洇出针扎一样的寒意。许之枔把原本抱在臂弯里的校服外套重新给他披上了。“你流这么久眼泪眼睛居然也不肿一下。”等了才一会儿叶老师就给他打来了电话。付罗迦让许之枔接了,听着他口齿清晰地交代悉心润色后的前因后果。叶老师十分感动,当即批准了许之枔申请的两天假期。“两天?”付罗迦有点意外,“这么长?”而且把他妈的离家时间卡得刚好。“没多长,你回来还能赶上月考呢。顺便调整一下吧,我猜你们班上的人还因为孟悦的事在激动呢。”付罗迦咳了起来。“……她上午又送了东西来。”“有人已经跟我说过了。那银器店是她家里开的,郑骏宇也收到过一个银耳钉。”“……她什么时候腻?”“腻什么?”“就是腻了,不再干拍照送东西这些事……”“我也不知道啊,郑骏宇好像没什么参考价值吧。”大概二十几分钟后轮到了他。医生值班室很小,里面坐着个有点上了年纪的女医生。付罗迦在她对面的折叠床上刚坐下就又被她赶起来:“别坐那儿!”他只有坐上那把看起来就不太稳当的三脚凳子。女医生全程没怎么问具体症状——或者是根本没怎么抬头看人,听到是“感冒发烧”就直接开处方了,只额外关照了下流泪这件事:“唉我说你一个大小伙子哭什么啊?”“我没哭——”付罗迦按着眼角。医生没听,口罩上方的脸露出了个略带些嫌恶的神情。“真的是,现在你这种动不动就哭的男生越来越多了,真受不了——”许之枔在外边等他,接了他手里的单子去拿药了。他在门诊外的大厅靠着门柱等许之枔,站了会儿就开始头晕,就找了个位置抱着纸蹲下去了。医院规模不算大,人流量却相当可观。这家医院的儿科在本县相对出名一些,在这儿蹲了不到三分钟他就看见了不少带小孩的家庭——很多是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爸爸妈妈六口人全体出动,簇拥着一个额头上贴着发烧贴的小孩子一脸急色地从门口踏进大厅。等了会儿地砖上有个影子凑了过来,他以为是许之枔,结果抬头看见一个有点秃顶的中年男人朝他俯下身。“您好,您是……?”男人长着一张没什么特色的脸。从他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到男人唇下边的一颗疖子——他说话的时候会不自觉舔过它。“等他干什么啊,跟我走吧,带你去个更好玩的地方。”“……”付罗迦怀疑自己听懂了他的意思。但那太不可思议,所以他立刻把它排除掉了。“……啊?”男人笑起来。“我看见你们一起进来的。你是发烧了对吧?他专门陪你来的?”付罗迦当即决定走远一点。“……你认错人了。”他刚站起来眼前就一黑,缓了很久都没缓过来——到现在他几乎什么也没吃,有些低血糖症状了。眼前的黑影淡去的时候他才发现那个男人把他扶着,他刚想道谢,男人的右手就放到了他颈后。几根手指摸过他的头发,沿着脊梁骨一路揉按,最后猛地从校裤的裤腰探了进去。第14章 第 14 章腰部的触感让付罗迦从尾椎骨到天灵盖的神经末梢都猛烈地蜷缩起来。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到自己的眼、耳、口、鼻就好像被一块湿臭难闻的黑色垃圾口袋蒙住了,不能言说且无法视听。他强行挣开这种当头笼下的窒息感,一把甩开男人的手臂,在男人肩上猛推一把。在这一推的反作用力下他差点又栽回地板上,男人踉踉跄跄后退几步,撞到了一家六口里抱孩子的妈妈。那个妈妈举起胳膊横在孩子头部,尖叫一声,“神经病啊!!撞到小孩你负得起责吗?!!”半个大厅的人都看了过来,目光终点是付罗迦。男人背着手又后退几步,巧妙地融进了看热闹的人群,站得不远不近,神情怪异地看着付罗迦。付罗迦面朝着他的方向,开口时发现自己声音都变了个调,听起来极为凄厉:“滚——!!”围观人群哗然。不知从哪跑出来的医院保安问他怎么了,语气是“别找事”的意味。有人伸手指了他一下,说了句什么,大意是逃学不上课,还打家长。男人在一旁吐了口痰,转身往外走。“你干嘛,到底是看病还是找人?我看见你在这儿晃很久了!”那保安把他一只胳膊扯住,“一中的是不是?现在是上课时间吧?!我认识你们教导主任,小心我给他打电话!”“……我,”付罗迦直到再看不到他的背影才转过头,深吸一口气,心跳还在耳边狂响,“是跟老师请了假才来看病的。……麻烦问一下,药房在哪边?”付罗迦眼前阵阵发黑,几乎是一路摸到了药房。他到的时候许之枔刚排到窗口。拿药的队伍很长,排在最后的一个老人举着处方单拉住他:“幺儿帮我看看哦,这上面第三排写的是啥?”付罗迦接过来看了好一会儿——大半时间都用来聚焦散乱的视线——最后勉强辨认出前两个字“美托”,凭着一点对外婆吃的降压药的记忆猜测:“好像是美托洛尔?”“哦哦,谢谢你。”老人转身的时候前面的队伍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多了几个人。“还要排好久哟。”她嘟哝了一句。许之枔拿完药一回过头就很准确地看向了他这边。“怎么过来了?”“……没事,等久了过来看看。”付罗迦抿了抿嘴,“走吧。”“你还能坚持吗?先吃些药再走吧。”付罗迦其实只想赶紧离开医院,但在许之枔的坚持下他还是去拿了个纸杯,在药房旁边的饮水机那里接了水。许之枔帮他把药盒拆了,把不同的药片按说明从塑铝板里抠出不同的颗数,最后一并拢在手心里递给付罗迦。付罗迦接过来,就着一小口水仰头一次性全咽了,许之枔在一旁看着他。“你脸色越来越难看了——要不要再找一下医生,在医院挂瓶水再走?”“不用了,回家就可以了。”付罗迦接过他手里的袋子。许之枔的车停在医院外的一棵刚死不久的榕树底下,旁边是一张长凳,上边坐着几个乘凉的老阿姨。老阿姨们穿着统一的荧光色制服,上边的字样是什么理疗中心。车从树荫底驶出来,后面跟着辆粉色的小电瓶。荧光色衣服的老阿姨手搭凉棚,笑眯眯地朝电瓶车上的人打招呼:“今天走得早啊?”电瓶车上的人回答:“是啊,今天早。”电瓶车跟得太近了,说话声近得像是在耳边。付罗迦手一抖,袋子里的药盒跟着一阵响动。他回头飞快看了一眼。脸不记得,只看衣着他又不太确定——县城里的中年男人打扮差不太多,一到夏天几乎都是t恤配黑色沙滩裤搭露趾凉鞋,更别说他根本没仔细看过大厅里那个人穿了什么。自行车稳健地掠过医院门前的花坛,沿着人行道往前疾行,电瓶车被稍稍拉远了距离。他扶着许之枔的后背频频回头。这个人好像也有些秃顶?他脸上好像也挂着个奇怪的笑。他是在看这边吗?但有人跟他打招呼。那个电瓶看上去像是一个上幼儿园的小女孩撒着娇让爸爸选的。万一他只是个下了班的医生呢?付罗迦脑子昏昏沉沉,无数思绪和情感搅在一起,完全无法分辨原貌。但其中之一是什么他很清楚——恐惧。不是来自于一个成年男性体魄上的威慑,而是来源于他自己,难以启齿、无法言说、莫名其妙,以至于草木皆兵。“怎么了?”菜市场门口,菜贩的卖菜担子把整条街摆得满满当当。自行车在秤砣与菜叶间穿梭,许之枔不得不放慢速度小心行驶,同时也发现了付罗迦的紧张。那个男人现在还在他们后边。这时他要是停下来买点东西付罗迦就会放松许多——至少能说服自己那个人只是碰巧顺一段路——但他一直只顾往前开,就像真的是在跟着他们一样。这正常吗?已经多久了?“……没什么。”付罗迦垂眼看着自行车的前轮碾过地上的碎鸡蛋壳。“你妈妈这几天不在家?”“……你怎么知道?”“我猜的,你没提醒我时间啊。你感觉怎么样,现在想吃东西吗?”不知道是付罗迦的紧张转移了注意力还是吃的药起了作用,感冒带来的反胃感好像真的淡了些。“还行。”“那想吃什么?我们在这边顺便吃了再走吧。”“……我妈其实准备了的,我热一热就好了。”“没。”他又拿了张纸盖到鼻头上擤了擤,“就是感冒。”周临涯端详了他一会儿。“谈恋爱很耽误人吧?”“耽误什么?”“哎呀,我怎么知道,各方面吧——就像你吧,会不会耽误你学习啊?就,影响你情绪干扰你思维之类的。”她问得认真,付罗迦不得不也端正态度:“……我又不知道谈恋爱一般都要干什么。”“你是在装还是真的纯情?你跟——”“我跟孟悦真的没关系。”说着眼泪珠子又飘下来几颗,他急着去擦没来得及拿纸就用了袖子。他感觉到自己肩膀被拍了拍,周临涯十分深沉地发出了一声:“唉——”第一二节 课还好,熬夜之后的亢奋还没有过去,虽然是趴着的,头脑仍一片清明;后来困意被这个姿势孕育了出来,各种奇奇怪怪的记忆片段和不受控制的联想杂糅在一起,在他眼前放映魔幻现实大片——他妈把他手脚折断硬塞进了一个摇篮里,外婆信奉的静无大师推着这个摇篮走到了一个天主教堂,一个瘦骨嶙峋的中年牧师在他以一个奇怪角度翻折起来的无名指上缠上了红色的丝带。他挣扎了一下,从摇篮翻出来掉进了一堆枯叶里。那堆枯叶里面还藏着一个人,握着他的手说现在我们安全了,嘘。枯叶堆密不透光,他在黑暗中想,这下应该能睡着了。后来他是被人推醒的——整个人从踏实舒适的黑暗向冒出刺目光亮的深谷里跌去,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就直直坠落。他长袖校服外套里面是件薄t,一醒来他就感觉到自己后背湿得把两层衣服都粘在一起了。眼睛睁开后又过了半分钟他才能看清东西,发现桌子上多了两个小袋子——一个是常见款,上边印着某家药店的名字;另一个很精致,里面是个纯色的小盒子。有人问了句什么,他没怎么听清就随便“嗯”了一声;回过神来就看到周临涯把那盒子上的丝带扯开了,掀开盖子,用手捧出里面那根光泽清亮的——锁骨链?也许是这么个东西——庄严凝视。李淑仪捂住嘴巴。“我知道这个!!这个是职中外边那个银器店的爆款——!!”“是银的啊?”周临涯改用双手捧,“这么一条还是有个两三百的吧?”李淑仪接了过去,“一般这里可以刻字母——诶真的有!!m/f!”周临涯手肘重重一拄桌面:“我看看!”“别忙啊,我再看看——”“传过来我看看!”这是更前排的女生了。“还有这边!”“看快一点嘛!我等着呢!”“她排我后边,我先!!”唐诚从背后戳了他一下,问:“m/f是什么意思?”“……male or female,男士女士通款的意思。”估计这么说唐诚就不会再问了,果不其然。付罗迦拨开那个药店袋子看了下,都是些常见的冲剂。但大多数中成药他喝了就跟喝水一样,从来没有起过作用。他把她们拆剩下的包装和药收拢在一边,在闹腾声里揉着太阳穴。这时太阳升得很高了,教学楼前的树没能把它挡住,让一块光斑打到了他湿漉漉的手腕上。他本想开口讲话,却发现自己的喉头被一种不知名情绪捆得死紧——然后他想起自己是有起床气的。在家里这毛病被他妈捋得服服帖帖,现在居然从死灰中复燃了。可能是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在学校睡着。现在正在进入的是第一个阶段:外部质疑。——她们在干嘛?她们到底要怎么样?为什么她们要这样?那条链子总算被传回来了,不少人还盯着他。但他这个时候想不清楚是要接过来放一边还是收起来或是干脆不接,由此进入第二个阶段:内部质疑。——我在干什么?我该干什么?我干什么才能看起来不奇怪?第三个阶段:崩溃。“我请个假。”他抽了张纸站起来,给盯着他不放的人扔下这么一句话,迈出教室时还把教室门顺手给摔了——倒是没他家主卧那个摔起来响。操场上有几个踢球的,他踩着塑胶跑道的排水孔绕过绿茵场,疾步走向另一侧的校门。越走他越觉得热,索性直接把外套脱了,走了几步背上的汗就被风吹得半干不干了。“付罗迦!”他一开始没找对声音方向,迷迷瞪瞪朝小树林望过去。那边又叫了声“这边”,他转过头看向羽毛球场,许之枔正从一堆沙上边跳下来。付罗迦猛然停住脚步。就这么一停,因发热产生的虚软感一下子袭遍全身,连草地的绿都让他觉得有点晃眼睛。一张纸不够。他擦了把泪想到。“你去哪儿啊?”付罗迦用擦完眼泪的纸又擦了擦额头,“……你们体育课啊。”“嗯。你还是不舒服吗?”许之枔的手机屏幕还停在游戏界面上。“……他们在骂你了。”付罗迦指了指屏幕上弹出的对话框,把湿透了的纸扔掉一边。“没事,反正这把肯定输。”许之枔反手把手机揣进兜里,“我陪你去医院吧?”“……离放学还有多久?”操场上现在挺安静,有布谷鸟藏在某个地方叫唤着。“快了。这节课都快过一半了。”“你们班其他人呢?”许之枔笑了笑,“排练呢。”毕竟是全校艺体生最多的班。“……这么早。”“又不像你们,要复习参加月考。”“口渴吗?”许之枔指了下羽毛球场对面的小卖部,“我先去买两瓶水。”县里医院比中学校多一些,公立的有两家,其中一家离学校不远,评级是二甲。付罗迦抱着在小卖部买的大号抽纸坐在了这家二甲医院的候诊区,旁边是许之枔。面对着的宣传栏有金属质的边框,他在上边看到了自己随边框凸起而扭曲变形的凄惨形容。估计还要等一段时间,付罗迦不断地拿纸擦泪,努力想张口跟许之枔开个玩笑轻松一下气氛。结果还是许之枔先开口了。“冷吗?”医院里的中央空调温度很低,付罗迦后背上汗干透的地方重新洇出针扎一样的寒意。许之枔把原本抱在臂弯里的校服外套重新给他披上了。“你流这么久眼泪眼睛居然也不肿一下。”等了才一会儿叶老师就给他打来了电话。付罗迦让许之枔接了,听着他口齿清晰地交代悉心润色后的前因后果。叶老师十分感动,当即批准了许之枔申请的两天假期。“两天?”付罗迦有点意外,“这么长?”而且把他妈的离家时间卡得刚好。“没多长,你回来还能赶上月考呢。顺便调整一下吧,我猜你们班上的人还因为孟悦的事在激动呢。”付罗迦咳了起来。“……她上午又送了东西来。”“有人已经跟我说过了。那银器店是她家里开的,郑骏宇也收到过一个银耳钉。”“……她什么时候腻?”“腻什么?”“就是腻了,不再干拍照送东西这些事……”“我也不知道啊,郑骏宇好像没什么参考价值吧。”大概二十几分钟后轮到了他。医生值班室很小,里面坐着个有点上了年纪的女医生。付罗迦在她对面的折叠床上刚坐下就又被她赶起来:“别坐那儿!”他只有坐上那把看起来就不太稳当的三脚凳子。女医生全程没怎么问具体症状——或者是根本没怎么抬头看人,听到是“感冒发烧”就直接开处方了,只额外关照了下流泪这件事:“唉我说你一个大小伙子哭什么啊?”“我没哭——”付罗迦按着眼角。医生没听,口罩上方的脸露出了个略带些嫌恶的神情。“真的是,现在你这种动不动就哭的男生越来越多了,真受不了——”许之枔在外边等他,接了他手里的单子去拿药了。他在门诊外的大厅靠着门柱等许之枔,站了会儿就开始头晕,就找了个位置抱着纸蹲下去了。医院规模不算大,人流量却相当可观。这家医院的儿科在本县相对出名一些,在这儿蹲了不到三分钟他就看见了不少带小孩的家庭——很多是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爸爸妈妈六口人全体出动,簇拥着一个额头上贴着发烧贴的小孩子一脸急色地从门口踏进大厅。等了会儿地砖上有个影子凑了过来,他以为是许之枔,结果抬头看见一个有点秃顶的中年男人朝他俯下身。“您好,您是……?”男人长着一张没什么特色的脸。从他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到男人唇下边的一颗疖子——他说话的时候会不自觉舔过它。“等他干什么啊,跟我走吧,带你去个更好玩的地方。”“……”付罗迦怀疑自己听懂了他的意思。但那太不可思议,所以他立刻把它排除掉了。“……啊?”男人笑起来。“我看见你们一起进来的。你是发烧了对吧?他专门陪你来的?”付罗迦当即决定走远一点。“……你认错人了。”他刚站起来眼前就一黑,缓了很久都没缓过来——到现在他几乎什么也没吃,有些低血糖症状了。眼前的黑影淡去的时候他才发现那个男人把他扶着,他刚想道谢,男人的右手就放到了他颈后。几根手指摸过他的头发,沿着脊梁骨一路揉按,最后猛地从校裤的裤腰探了进去。第14章 第 14 章腰部的触感让付罗迦从尾椎骨到天灵盖的神经末梢都猛烈地蜷缩起来。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到自己的眼、耳、口、鼻就好像被一块湿臭难闻的黑色垃圾口袋蒙住了,不能言说且无法视听。他强行挣开这种当头笼下的窒息感,一把甩开男人的手臂,在男人肩上猛推一把。在这一推的反作用力下他差点又栽回地板上,男人踉踉跄跄后退几步,撞到了一家六口里抱孩子的妈妈。那个妈妈举起胳膊横在孩子头部,尖叫一声,“神经病啊!!撞到小孩你负得起责吗?!!”半个大厅的人都看了过来,目光终点是付罗迦。男人背着手又后退几步,巧妙地融进了看热闹的人群,站得不远不近,神情怪异地看着付罗迦。付罗迦面朝着他的方向,开口时发现自己声音都变了个调,听起来极为凄厉:“滚——!!”围观人群哗然。不知从哪跑出来的医院保安问他怎么了,语气是“别找事”的意味。有人伸手指了他一下,说了句什么,大意是逃学不上课,还打家长。男人在一旁吐了口痰,转身往外走。“你干嘛,到底是看病还是找人?我看见你在这儿晃很久了!”那保安把他一只胳膊扯住,“一中的是不是?现在是上课时间吧?!我认识你们教导主任,小心我给他打电话!”“……我,”付罗迦直到再看不到他的背影才转过头,深吸一口气,心跳还在耳边狂响,“是跟老师请了假才来看病的。……麻烦问一下,药房在哪边?”付罗迦眼前阵阵发黑,几乎是一路摸到了药房。他到的时候许之枔刚排到窗口。拿药的队伍很长,排在最后的一个老人举着处方单拉住他:“幺儿帮我看看哦,这上面第三排写的是啥?”付罗迦接过来看了好一会儿——大半时间都用来聚焦散乱的视线——最后勉强辨认出前两个字“美托”,凭着一点对外婆吃的降压药的记忆猜测:“好像是美托洛尔?”“哦哦,谢谢你。”老人转身的时候前面的队伍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多了几个人。“还要排好久哟。”她嘟哝了一句。许之枔拿完药一回过头就很准确地看向了他这边。“怎么过来了?”“……没事,等久了过来看看。”付罗迦抿了抿嘴,“走吧。”“你还能坚持吗?先吃些药再走吧。”付罗迦其实只想赶紧离开医院,但在许之枔的坚持下他还是去拿了个纸杯,在药房旁边的饮水机那里接了水。许之枔帮他把药盒拆了,把不同的药片按说明从塑铝板里抠出不同的颗数,最后一并拢在手心里递给付罗迦。付罗迦接过来,就着一小口水仰头一次性全咽了,许之枔在一旁看着他。“你脸色越来越难看了——要不要再找一下医生,在医院挂瓶水再走?”“不用了,回家就可以了。”付罗迦接过他手里的袋子。许之枔的车停在医院外的一棵刚死不久的榕树底下,旁边是一张长凳,上边坐着几个乘凉的老阿姨。老阿姨们穿着统一的荧光色制服,上边的字样是什么理疗中心。车从树荫底驶出来,后面跟着辆粉色的小电瓶。荧光色衣服的老阿姨手搭凉棚,笑眯眯地朝电瓶车上的人打招呼:“今天走得早啊?”电瓶车上的人回答:“是啊,今天早。”电瓶车跟得太近了,说话声近得像是在耳边。付罗迦手一抖,袋子里的药盒跟着一阵响动。他回头飞快看了一眼。脸不记得,只看衣着他又不太确定——县城里的中年男人打扮差不太多,一到夏天几乎都是t恤配黑色沙滩裤搭露趾凉鞋,更别说他根本没仔细看过大厅里那个人穿了什么。自行车稳健地掠过医院门前的花坛,沿着人行道往前疾行,电瓶车被稍稍拉远了距离。他扶着许之枔的后背频频回头。这个人好像也有些秃顶?他脸上好像也挂着个奇怪的笑。他是在看这边吗?但有人跟他打招呼。那个电瓶看上去像是一个上幼儿园的小女孩撒着娇让爸爸选的。万一他只是个下了班的医生呢?付罗迦脑子昏昏沉沉,无数思绪和情感搅在一起,完全无法分辨原貌。但其中之一是什么他很清楚——恐惧。不是来自于一个成年男性体魄上的威慑,而是来源于他自己,难以启齿、无法言说、莫名其妙,以至于草木皆兵。“怎么了?”菜市场门口,菜贩的卖菜担子把整条街摆得满满当当。自行车在秤砣与菜叶间穿梭,许之枔不得不放慢速度小心行驶,同时也发现了付罗迦的紧张。那个男人现在还在他们后边。这时他要是停下来买点东西付罗迦就会放松许多——至少能说服自己那个人只是碰巧顺一段路——但他一直只顾往前开,就像真的是在跟着他们一样。这正常吗?已经多久了?“……没什么。”付罗迦垂眼看着自行车的前轮碾过地上的碎鸡蛋壳。“你妈妈这几天不在家?”“……你怎么知道?”“我猜的,你没提醒我时间啊。你感觉怎么样,现在想吃东西吗?”不知道是付罗迦的紧张转移了注意力还是吃的药起了作用,感冒带来的反胃感好像真的淡了些。“还行。”“那想吃什么?我们在这边顺便吃了再走吧。”“……我妈其实准备了的,我热一热就好了。”“没。”他又拿了张纸盖到鼻头上擤了擤,“就是感冒。”周临涯端详了他一会儿。“谈恋爱很耽误人吧?”“耽误什么?”“哎呀,我怎么知道,各方面吧——就像你吧,会不会耽误你学习啊?就,影响你情绪干扰你思维之类的。”她问得认真,付罗迦不得不也端正态度:“……我又不知道谈恋爱一般都要干什么。”“你是在装还是真的纯情?你跟——”“我跟孟悦真的没关系。”说着眼泪珠子又飘下来几颗,他急着去擦没来得及拿纸就用了袖子。他感觉到自己肩膀被拍了拍,周临涯十分深沉地发出了一声:“唉——”第一二节 课还好,熬夜之后的亢奋还没有过去,虽然是趴着的,头脑仍一片清明;后来困意被这个姿势孕育了出来,各种奇奇怪怪的记忆片段和不受控制的联想杂糅在一起,在他眼前放映魔幻现实大片——他妈把他手脚折断硬塞进了一个摇篮里,外婆信奉的静无大师推着这个摇篮走到了一个天主教堂,一个瘦骨嶙峋的中年牧师在他以一个奇怪角度翻折起来的无名指上缠上了红色的丝带。他挣扎了一下,从摇篮翻出来掉进了一堆枯叶里。那堆枯叶里面还藏着一个人,握着他的手说现在我们安全了,嘘。枯叶堆密不透光,他在黑暗中想,这下应该能睡着了。后来他是被人推醒的——整个人从踏实舒适的黑暗向冒出刺目光亮的深谷里跌去,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就直直坠落。他长袖校服外套里面是件薄t,一醒来他就感觉到自己后背湿得把两层衣服都粘在一起了。眼睛睁开后又过了半分钟他才能看清东西,发现桌子上多了两个小袋子——一个是常见款,上边印着某家药店的名字;另一个很精致,里面是个纯色的小盒子。有人问了句什么,他没怎么听清就随便“嗯”了一声;回过神来就看到周临涯把那盒子上的丝带扯开了,掀开盖子,用手捧出里面那根光泽清亮的——锁骨链?也许是这么个东西——庄严凝视。李淑仪捂住嘴巴。“我知道这个!!这个是职中外边那个银器店的爆款——!!”“是银的啊?”周临涯改用双手捧,“这么一条还是有个两三百的吧?”李淑仪接了过去,“一般这里可以刻字母——诶真的有!!m/f!”周临涯手肘重重一拄桌面:“我看看!”“别忙啊,我再看看——”“传过来我看看!”这是更前排的女生了。“还有这边!”“看快一点嘛!我等着呢!”“她排我后边,我先!!”唐诚从背后戳了他一下,问:“m/f是什么意思?”“……male or female,男士女士通款的意思。”估计这么说唐诚就不会再问了,果不其然。付罗迦拨开那个药店袋子看了下,都是些常见的冲剂。但大多数中成药他喝了就跟喝水一样,从来没有起过作用。他把她们拆剩下的包装和药收拢在一边,在闹腾声里揉着太阳穴。这时太阳升得很高了,教学楼前的树没能把它挡住,让一块光斑打到了他湿漉漉的手腕上。他本想开口讲话,却发现自己的喉头被一种不知名情绪捆得死紧——然后他想起自己是有起床气的。在家里这毛病被他妈捋得服服帖帖,现在居然从死灰中复燃了。可能是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在学校睡着。现在正在进入的是第一个阶段:外部质疑。——她们在干嘛?她们到底要怎么样?为什么她们要这样?那条链子总算被传回来了,不少人还盯着他。但他这个时候想不清楚是要接过来放一边还是收起来或是干脆不接,由此进入第二个阶段:内部质疑。——我在干什么?我该干什么?我干什么才能看起来不奇怪?第三个阶段:崩溃。“我请个假。”他抽了张纸站起来,给盯着他不放的人扔下这么一句话,迈出教室时还把教室门顺手给摔了——倒是没他家主卧那个摔起来响。操场上有几个踢球的,他踩着塑胶跑道的排水孔绕过绿茵场,疾步走向另一侧的校门。越走他越觉得热,索性直接把外套脱了,走了几步背上的汗就被风吹得半干不干了。“付罗迦!”他一开始没找对声音方向,迷迷瞪瞪朝小树林望过去。那边又叫了声“这边”,他转过头看向羽毛球场,许之枔正从一堆沙上边跳下来。付罗迦猛然停住脚步。就这么一停,因发热产生的虚软感一下子袭遍全身,连草地的绿都让他觉得有点晃眼睛。一张纸不够。他擦了把泪想到。“你去哪儿啊?”付罗迦用擦完眼泪的纸又擦了擦额头,“……你们体育课啊。”“嗯。你还是不舒服吗?”许之枔的手机屏幕还停在游戏界面上。“……他们在骂你了。”付罗迦指了指屏幕上弹出的对话框,把湿透了的纸扔掉一边。“没事,反正这把肯定输。”许之枔反手把手机揣进兜里,“我陪你去医院吧?”“……离放学还有多久?”操场上现在挺安静,有布谷鸟藏在某个地方叫唤着。“快了。这节课都快过一半了。”“你们班其他人呢?”许之枔笑了笑,“排练呢。”毕竟是全校艺体生最多的班。“……这么早。”“又不像你们,要复习参加月考。”“口渴吗?”许之枔指了下羽毛球场对面的小卖部,“我先去买两瓶水。”县里医院比中学校多一些,公立的有两家,其中一家离学校不远,评级是二甲。付罗迦抱着在小卖部买的大号抽纸坐在了这家二甲医院的候诊区,旁边是许之枔。面对着的宣传栏有金属质的边框,他在上边看到了自己随边框凸起而扭曲变形的凄惨形容。估计还要等一段时间,付罗迦不断地拿纸擦泪,努力想张口跟许之枔开个玩笑轻松一下气氛。结果还是许之枔先开口了。“冷吗?”医院里的中央空调温度很低,付罗迦后背上汗干透的地方重新洇出针扎一样的寒意。许之枔把原本抱在臂弯里的校服外套重新给他披上了。“你流这么久眼泪眼睛居然也不肿一下。”等了才一会儿叶老师就给他打来了电话。付罗迦让许之枔接了,听着他口齿清晰地交代悉心润色后的前因后果。叶老师十分感动,当即批准了许之枔申请的两天假期。“两天?”付罗迦有点意外,“这么长?”而且把他妈的离家时间卡得刚好。“没多长,你回来还能赶上月考呢。顺便调整一下吧,我猜你们班上的人还因为孟悦的事在激动呢。”付罗迦咳了起来。“……她上午又送了东西来。”“有人已经跟我说过了。那银器店是她家里开的,郑骏宇也收到过一个银耳钉。”“……她什么时候腻?”“腻什么?”“就是腻了,不再干拍照送东西这些事……”“我也不知道啊,郑骏宇好像没什么参考价值吧。”大概二十几分钟后轮到了他。医生值班室很小,里面坐着个有点上了年纪的女医生。付罗迦在她对面的折叠床上刚坐下就又被她赶起来:“别坐那儿!”他只有坐上那把看起来就不太稳当的三脚凳子。女医生全程没怎么问具体症状——或者是根本没怎么抬头看人,听到是“感冒发烧”就直接开处方了,只额外关照了下流泪这件事:“唉我说你一个大小伙子哭什么啊?”“我没哭——”付罗迦按着眼角。医生没听,口罩上方的脸露出了个略带些嫌恶的神情。“真的是,现在你这种动不动就哭的男生越来越多了,真受不了——”许之枔在外边等他,接了他手里的单子去拿药了。他在门诊外的大厅靠着门柱等许之枔,站了会儿就开始头晕,就找了个位置抱着纸蹲下去了。医院规模不算大,人流量却相当可观。这家医院的儿科在本县相对出名一些,在这儿蹲了不到三分钟他就看见了不少带小孩的家庭——很多是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爸爸妈妈六口人全体出动,簇拥着一个额头上贴着发烧贴的小孩子一脸急色地从门口踏进大厅。等了会儿地砖上有个影子凑了过来,他以为是许之枔,结果抬头看见一个有点秃顶的中年男人朝他俯下身。“您好,您是……?”男人长着一张没什么特色的脸。从他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到男人唇下边的一颗疖子——他说话的时候会不自觉舔过它。“等他干什么啊,跟我走吧,带你去个更好玩的地方。”“……”付罗迦怀疑自己听懂了他的意思。但那太不可思议,所以他立刻把它排除掉了。“……啊?”男人笑起来。“我看见你们一起进来的。你是发烧了对吧?他专门陪你来的?”付罗迦当即决定走远一点。“……你认错人了。”他刚站起来眼前就一黑,缓了很久都没缓过来——到现在他几乎什么也没吃,有些低血糖症状了。眼前的黑影淡去的时候他才发现那个男人把他扶着,他刚想道谢,男人的右手就放到了他颈后。几根手指摸过他的头发,沿着脊梁骨一路揉按,最后猛地从校裤的裤腰探了进去。第14章 第 14 章腰部的触感让付罗迦从尾椎骨到天灵盖的神经末梢都猛烈地蜷缩起来。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到自己的眼、耳、口、鼻就好像被一块湿臭难闻的黑色垃圾口袋蒙住了,不能言说且无法视听。他强行挣开这种当头笼下的窒息感,一把甩开男人的手臂,在男人肩上猛推一把。在这一推的反作用力下他差点又栽回地板上,男人踉踉跄跄后退几步,撞到了一家六口里抱孩子的妈妈。那个妈妈举起胳膊横在孩子头部,尖叫一声,“神经病啊!!撞到小孩你负得起责吗?!!”半个大厅的人都看了过来,目光终点是付罗迦。男人背着手又后退几步,巧妙地融进了看热闹的人群,站得不远不近,神情怪异地看着付罗迦。付罗迦面朝着他的方向,开口时发现自己声音都变了个调,听起来极为凄厉:“滚——!!”围观人群哗然。不知从哪跑出来的医院保安问他怎么了,语气是“别找事”的意味。有人伸手指了他一下,说了句什么,大意是逃学不上课,还打家长。男人在一旁吐了口痰,转身往外走。“你干嘛,到底是看病还是找人?我看见你在这儿晃很久了!”那保安把他一只胳膊扯住,“一中的是不是?现在是上课时间吧?!我认识你们教导主任,小心我给他打电话!”“……我,”付罗迦直到再看不到他的背影才转过头,深吸一口气,心跳还在耳边狂响,“是跟老师请了假才来看病的。……麻烦问一下,药房在哪边?”付罗迦眼前阵阵发黑,几乎是一路摸到了药房。他到的时候许之枔刚排到窗口。拿药的队伍很长,排在最后的一个老人举着处方单拉住他:“幺儿帮我看看哦,这上面第三排写的是啥?”付罗迦接过来看了好一会儿——大半时间都用来聚焦散乱的视线——最后勉强辨认出前两个字“美托”,凭着一点对外婆吃的降压药的记忆猜测:“好像是美托洛尔?”“哦哦,谢谢你。”老人转身的时候前面的队伍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多了几个人。“还要排好久哟。”她嘟哝了一句。许之枔拿完药一回过头就很准确地看向了他这边。“怎么过来了?”“……没事,等久了过来看看。”付罗迦抿了抿嘴,“走吧。”“你还能坚持吗?先吃些药再走吧。”付罗迦其实只想赶紧离开医院,但在许之枔的坚持下他还是去拿了个纸杯,在药房旁边的饮水机那里接了水。许之枔帮他把药盒拆了,把不同的药片按说明从塑铝板里抠出不同的颗数,最后一并拢在手心里递给付罗迦。付罗迦接过来,就着一小口水仰头一次性全咽了,许之枔在一旁看着他。“你脸色越来越难看了——要不要再找一下医生,在医院挂瓶水再走?”“不用了,回家就可以了。”付罗迦接过他手里的袋子。许之枔的车停在医院外的一棵刚死不久的榕树底下,旁边是一张长凳,上边坐着几个乘凉的老阿姨。老阿姨们穿着统一的荧光色制服,上边的字样是什么理疗中心。车从树荫底驶出来,后面跟着辆粉色的小电瓶。荧光色衣服的老阿姨手搭凉棚,笑眯眯地朝电瓶车上的人打招呼:“今天走得早啊?”电瓶车上的人回答:“是啊,今天早。”电瓶车跟得太近了,说话声近得像是在耳边。付罗迦手一抖,袋子里的药盒跟着一阵响动。他回头飞快看了一眼。脸不记得,只看衣着他又不太确定——县城里的中年男人打扮差不太多,一到夏天几乎都是t恤配黑色沙滩裤搭露趾凉鞋,更别说他根本没仔细看过大厅里那个人穿了什么。自行车稳健地掠过医院门前的花坛,沿着人行道往前疾行,电瓶车被稍稍拉远了距离。他扶着许之枔的后背频频回头。这个人好像也有些秃顶?他脸上好像也挂着个奇怪的笑。他是在看这边吗?但有人跟他打招呼。那个电瓶看上去像是一个上幼儿园的小女孩撒着娇让爸爸选的。万一他只是个下了班的医生呢?付罗迦脑子昏昏沉沉,无数思绪和情感搅在一起,完全无法分辨原貌。但其中之一是什么他很清楚——恐惧。不是来自于一个成年男性体魄上的威慑,而是来源于他自己,难以启齿、无法言说、莫名其妙,以至于草木皆兵。“怎么了?”菜市场门口,菜贩的卖菜担子把整条街摆得满满当当。自行车在秤砣与菜叶间穿梭,许之枔不得不放慢速度小心行驶,同时也发现了付罗迦的紧张。那个男人现在还在他们后边。这时他要是停下来买点东西付罗迦就会放松许多——至少能说服自己那个人只是碰巧顺一段路——但他一直只顾往前开,就像真的是在跟着他们一样。这正常吗?已经多久了?“……没什么。”付罗迦垂眼看着自行车的前轮碾过地上的碎鸡蛋壳。“你妈妈这几天不在家?”“……你怎么知道?”“我猜的,你没提醒我时间啊。你感觉怎么样,现在想吃东西吗?”不知道是付罗迦的紧张转移了注意力还是吃的药起了作用,感冒带来的反胃感好像真的淡了些。“还行。”“那想吃什么?我们在这边顺便吃了再走吧。”“……我妈其实准备了的,我热一热就好了。”“没。”他又拿了张纸盖到鼻头上擤了擤,“就是感冒。”周临涯端详了他一会儿。“谈恋爱很耽误人吧?”“耽误什么?”“哎呀,我怎么知道,各方面吧——就像你吧,会不会耽误你学习啊?就,影响你情绪干扰你思维之类的。”她问得认真,付罗迦不得不也端正态度:“……我又不知道谈恋爱一般都要干什么。”“你是在装还是真的纯情?你跟——”“我跟孟悦真的没关系。”说着眼泪珠子又飘下来几颗,他急着去擦没来得及拿纸就用了袖子。他感觉到自己肩膀被拍了拍,周临涯十分深沉地发出了一声:“唉——”第一二节 课还好,熬夜之后的亢奋还没有过去,虽然是趴着的,头脑仍一片清明;后来困意被这个姿势孕育了出来,各种奇奇怪怪的记忆片段和不受控制的联想杂糅在一起,在他眼前放映魔幻现实大片——他妈把他手脚折断硬塞进了一个摇篮里,外婆信奉的静无大师推着这个摇篮走到了一个天主教堂,一个瘦骨嶙峋的中年牧师在他以一个奇怪角度翻折起来的无名指上缠上了红色的丝带。他挣扎了一下,从摇篮翻出来掉进了一堆枯叶里。那堆枯叶里面还藏着一个人,握着他的手说现在我们安全了,嘘。枯叶堆密不透光,他在黑暗中想,这下应该能睡着了。后来他是被人推醒的——整个人从踏实舒适的黑暗向冒出刺目光亮的深谷里跌去,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就直直坠落。他长袖校服外套里面是件薄t,一醒来他就感觉到自己后背湿得把两层衣服都粘在一起了。眼睛睁开后又过了半分钟他才能看清东西,发现桌子上多了两个小袋子——一个是常见款,上边印着某家药店的名字;另一个很精致,里面是个纯色的小盒子。有人问了句什么,他没怎么听清就随便“嗯”了一声;回过神来就看到周临涯把那盒子上的丝带扯开了,掀开盖子,用手捧出里面那根光泽清亮的——锁骨链?也许是这么个东西——庄严凝视。李淑仪捂住嘴巴。“我知道这个!!这个是职中外边那个银器店的爆款——!!”“是银的啊?”周临涯改用双手捧,“这么一条还是有个两三百的吧?”李淑仪接了过去,“一般这里可以刻字母——诶真的有!!m/f!”周临涯手肘重重一拄桌面:“我看看!”“别忙啊,我再看看——”“传过来我看看!”这是更前排的女生了。“还有这边!”“看快一点嘛!我等着呢!”“她排我后边,我先!!”唐诚从背后戳了他一下,问:“m/f是什么意思?”“……male or female,男士女士通款的意思。”估计这么说唐诚就不会再问了,果不其然。付罗迦拨开那个药店袋子看了下,都是些常见的冲剂。但大多数中成药他喝了就跟喝水一样,从来没有起过作用。他把她们拆剩下的包装和药收拢在一边,在闹腾声里揉着太阳穴。这时太阳升得很高了,教学楼前的树没能把它挡住,让一块光斑打到了他湿漉漉的手腕上。他本想开口讲话,却发现自己的喉头被一种不知名情绪捆得死紧——然后他想起自己是有起床气的。在家里这毛病被他妈捋得服服帖帖,现在居然从死灰中复燃了。可能是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在学校睡着。现在正在进入的是第一个阶段:外部质疑。——她们在干嘛?她们到底要怎么样?为什么她们要这样?那条链子总算被传回来了,不少人还盯着他。但他这个时候想不清楚是要接过来放一边还是收起来或是干脆不接,由此进入第二个阶段:内部质疑。——我在干什么?我该干什么?我干什么才能看起来不奇怪?第三个阶段:崩溃。“我请个假。”他抽了张纸站起来,给盯着他不放的人扔下这么一句话,迈出教室时还把教室门顺手给摔了——倒是没他家主卧那个摔起来响。操场上有几个踢球的,他踩着塑胶跑道的排水孔绕过绿茵场,疾步走向另一侧的校门。越走他越觉得热,索性直接把外套脱了,走了几步背上的汗就被风吹得半干不干了。“付罗迦!”他一开始没找对声音方向,迷迷瞪瞪朝小树林望过去。那边又叫了声“这边”,他转过头看向羽毛球场,许之枔正从一堆沙上边跳下来。付罗迦猛然停住脚步。就这么一停,因发热产生的虚软感一下子袭遍全身,连草地的绿都让他觉得有点晃眼睛。一张纸不够。他擦了把泪想到。“你去哪儿啊?”付罗迦用擦完眼泪的纸又擦了擦额头,“……你们体育课啊。”“嗯。你还是不舒服吗?”许之枔的手机屏幕还停在游戏界面上。“……他们在骂你了。”付罗迦指了指屏幕上弹出的对话框,把湿透了的纸扔掉一边。“没事,反正这把肯定输。”许之枔反手把手机揣进兜里,“我陪你去医院吧?”“……离放学还有多久?”操场上现在挺安静,有布谷鸟藏在某个地方叫唤着。“快了。这节课都快过一半了。”“你们班其他人呢?”许之枔笑了笑,“排练呢。”毕竟是全校艺体生最多的班。“……这么早。”“又不像你们,要复习参加月考。”“口渴吗?”许之枔指了下羽毛球场对面的小卖部,“我先去买两瓶水。”县里医院比中学校多一些,公立的有两家,其中一家离学校不远,评级是二甲。付罗迦抱着在小卖部买的大号抽纸坐在了这家二甲医院的候诊区,旁边是许之枔。面对着的宣传栏有金属质的边框,他在上边看到了自己随边框凸起而扭曲变形的凄惨形容。估计还要等一段时间,付罗迦不断地拿纸擦泪,努力想张口跟许之枔开个玩笑轻松一下气氛。结果还是许之枔先开口了。“冷吗?”医院里的中央空调温度很低,付罗迦后背上汗干透的地方重新洇出针扎一样的寒意。许之枔把原本抱在臂弯里的校服外套重新给他披上了。“你流这么久眼泪眼睛居然也不肿一下。”等了才一会儿叶老师就给他打来了电话。付罗迦让许之枔接了,听着他口齿清晰地交代悉心润色后的前因后果。叶老师十分感动,当即批准了许之枔申请的两天假期。“两天?”付罗迦有点意外,“这么长?”而且把他妈的离家时间卡得刚好。“没多长,你回来还能赶上月考呢。顺便调整一下吧,我猜你们班上的人还因为孟悦的事在激动呢。”付罗迦咳了起来。“……她上午又送了东西来。”“有人已经跟我说过了。那银器店是她家里开的,郑骏宇也收到过一个银耳钉。”“……她什么时候腻?”“腻什么?”“就是腻了,不再干拍照送东西这些事……”“我也不知道啊,郑骏宇好像没什么参考价值吧。”大概二十几分钟后轮到了他。医生值班室很小,里面坐着个有点上了年纪的女医生。付罗迦在她对面的折叠床上刚坐下就又被她赶起来:“别坐那儿!”他只有坐上那把看起来就不太稳当的三脚凳子。女医生全程没怎么问具体症状——或者是根本没怎么抬头看人,听到是“感冒发烧”就直接开处方了,只额外关照了下流泪这件事:“唉我说你一个大小伙子哭什么啊?”“我没哭——”付罗迦按着眼角。医生没听,口罩上方的脸露出了个略带些嫌恶的神情。“真的是,现在你这种动不动就哭的男生越来越多了,真受不了——”许之枔在外边等他,接了他手里的单子去拿药了。他在门诊外的大厅靠着门柱等许之枔,站了会儿就开始头晕,就找了个位置抱着纸蹲下去了。医院规模不算大,人流量却相当可观。这家医院的儿科在本县相对出名一些,在这儿蹲了不到三分钟他就看见了不少带小孩的家庭——很多是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爸爸妈妈六口人全体出动,簇拥着一个额头上贴着发烧贴的小孩子一脸急色地从门口踏进大厅。等了会儿地砖上有个影子凑了过来,他以为是许之枔,结果抬头看见一个有点秃顶的中年男人朝他俯下身。“您好,您是……?”男人长着一张没什么特色的脸。从他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到男人唇下边的一颗疖子——他说话的时候会不自觉舔过它。“等他干什么啊,跟我走吧,带你去个更好玩的地方。”“……”付罗迦怀疑自己听懂了他的意思。但那太不可思议,所以他立刻把它排除掉了。“……啊?”男人笑起来。“我看见你们一起进来的。你是发烧了对吧?他专门陪你来的?”付罗迦当即决定走远一点。“……你认错人了。”他刚站起来眼前就一黑,缓了很久都没缓过来——到现在他几乎什么也没吃,有些低血糖症状了。眼前的黑影淡去的时候他才发现那个男人把他扶着,他刚想道谢,男人的右手就放到了他颈后。几根手指摸过他的头发,沿着脊梁骨一路揉按,最后猛地从校裤的裤腰探了进去。第14章 第 14 章腰部的触感让付罗迦从尾椎骨到天灵盖的神经末梢都猛烈地蜷缩起来。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到自己的眼、耳、口、鼻就好像被一块湿臭难闻的黑色垃圾口袋蒙住了,不能言说且无法视听。他强行挣开这种当头笼下的窒息感,一把甩开男人的手臂,在男人肩上猛推一把。在这一推的反作用力下他差点又栽回地板上,男人踉踉跄跄后退几步,撞到了一家六口里抱孩子的妈妈。那个妈妈举起胳膊横在孩子头部,尖叫一声,“神经病啊!!撞到小孩你负得起责吗?!!”半个大厅的人都看了过来,目光终点是付罗迦。男人背着手又后退几步,巧妙地融进了看热闹的人群,站得不远不近,神情怪异地看着付罗迦。付罗迦面朝着他的方向,开口时发现自己声音都变了个调,听起来极为凄厉:“滚——!!”围观人群哗然。不知从哪跑出来的医院保安问他怎么了,语气是“别找事”的意味。有人伸手指了他一下,说了句什么,大意是逃学不上课,还打家长。男人在一旁吐了口痰,转身往外走。“你干嘛,到底是看病还是找人?我看见你在这儿晃很久了!”那保安把他一只胳膊扯住,“一中的是不是?现在是上课时间吧?!我认识你们教导主任,小心我给他打电话!”“……我,”付罗迦直到再看不到他的背影才转过头,深吸一口气,心跳还在耳边狂响,“是跟老师请了假才来看病的。……麻烦问一下,药房在哪边?”付罗迦眼前阵阵发黑,几乎是一路摸到了药房。他到的时候许之枔刚排到窗口。拿药的队伍很长,排在最后的一个老人举着处方单拉住他:“幺儿帮我看看哦,这上面第三排写的是啥?”付罗迦接过来看了好一会儿——大半时间都用来聚焦散乱的视线——最后勉强辨认出前两个字“美托”,凭着一点对外婆吃的降压药的记忆猜测:“好像是美托洛尔?”“哦哦,谢谢你。”老人转身的时候前面的队伍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多了几个人。“还要排好久哟。”她嘟哝了一句。许之枔拿完药一回过头就很准确地看向了他这边。“怎么过来了?”“……没事,等久了过来看看。”付罗迦抿了抿嘴,“走吧。”“你还能坚持吗?先吃些药再走吧。”付罗迦其实只想赶紧离开医院,但在许之枔的坚持下他还是去拿了个纸杯,在药房旁边的饮水机那里接了水。许之枔帮他把药盒拆了,把不同的药片按说明从塑铝板里抠出不同的颗数,最后一并拢在手心里递给付罗迦。付罗迦接过来,就着一小口水仰头一次性全咽了,许之枔在一旁看着他。“你脸色越来越难看了——要不要再找一下医生,在医院挂瓶水再走?”“不用了,回家就可以了。”付罗迦接过他手里的袋子。许之枔的车停在医院外的一棵刚死不久的榕树底下,旁边是一张长凳,上边坐着几个乘凉的老阿姨。老阿姨们穿着统一的荧光色制服,上边的字样是什么理疗中心。车从树荫底驶出来,后面跟着辆粉色的小电瓶。荧光色衣服的老阿姨手搭凉棚,笑眯眯地朝电瓶车上的人打招呼:“今天走得早啊?”电瓶车上的人回答:“是啊,今天早。”电瓶车跟得太近了,说话声近得像是在耳边。付罗迦手一抖,袋子里的药盒跟着一阵响动。他回头飞快看了一眼。脸不记得,只看衣着他又不太确定——县城里的中年男人打扮差不太多,一到夏天几乎都是t恤配黑色沙滩裤搭露趾凉鞋,更别说他根本没仔细看过大厅里那个人穿了什么。自行车稳健地掠过医院门前的花坛,沿着人行道往前疾行,电瓶车被稍稍拉远了距离。他扶着许之枔的后背频频回头。这个人好像也有些秃顶?他脸上好像也挂着个奇怪的笑。他是在看这边吗?但有人跟他打招呼。那个电瓶看上去像是一个上幼儿园的小女孩撒着娇让爸爸选的。万一他只是个下了班的医生呢?付罗迦脑子昏昏沉沉,无数思绪和情感搅在一起,完全无法分辨原貌。但其中之一是什么他很清楚——恐惧。不是来自于一个成年男性体魄上的威慑,而是来源于他自己,难以启齿、无法言说、莫名其妙,以至于草木皆兵。“怎么了?”菜市场门口,菜贩的卖菜担子把整条街摆得满满当当。自行车在秤砣与菜叶间穿梭,许之枔不得不放慢速度小心行驶,同时也发现了付罗迦的紧张。那个男人现在还在他们后边。这时他要是停下来买点东西付罗迦就会放松许多——至少能说服自己那个人只是碰巧顺一段路——但他一直只顾往前开,就像真的是在跟着他们一样。这正常吗?已经多久了?“……没什么。”付罗迦垂眼看着自行车的前轮碾过地上的碎鸡蛋壳。“你妈妈这几天不在家?”“……你怎么知道?”“我猜的,你没提醒我时间啊。你感觉怎么样,现在想吃东西吗?”不知道是付罗迦的紧张转移了注意力还是吃的药起了作用,感冒带来的反胃感好像真的淡了些。“还行。”“那想吃什么?我们在这边顺便吃了再走吧。”“……我妈其实准备了的,我热一热就好了。”“没。”他又拿了张纸盖到鼻头上擤了擤,“就是感冒。”周临涯端详了他一会儿。“谈恋爱很耽误人吧?”“耽误什么?”“哎呀,我怎么知道,各方面吧——就像你吧,会不会耽误你学习啊?就,影响你情绪干扰你思维之类的。”她问得认真,付罗迦不得不也端正态度:“……我又不知道谈恋爱一般都要干什么。”“你是在装还是真的纯情?你跟——”“我跟孟悦真的没关系。”说着眼泪珠子又飘下来几颗,他急着去擦没来得及拿纸就用了袖子。他感觉到自己肩膀被拍了拍,周临涯十分深沉地发出了一声:“唉——”第一二节 课还好,熬夜之后的亢奋还没有过去,虽然是趴着的,头脑仍一片清明;后来困意被这个姿势孕育了出来,各种奇奇怪怪的记忆片段和不受控制的联想杂糅在一起,在他眼前放映魔幻现实大片——他妈把他手脚折断硬塞进了一个摇篮里,外婆信奉的静无大师推着这个摇篮走到了一个天主教堂,一个瘦骨嶙峋的中年牧师在他以一个奇怪角度翻折起来的无名指上缠上了红色的丝带。他挣扎了一下,从摇篮翻出来掉进了一堆枯叶里。那堆枯叶里面还藏着一个人,握着他的手说现在我们安全了,嘘。枯叶堆密不透光,他在黑暗中想,这下应该能睡着了。后来他是被人推醒的——整个人从踏实舒适的黑暗向冒出刺目光亮的深谷里跌去,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就直直坠落。他长袖校服外套里面是件薄t,一醒来他就感觉到自己后背湿得把两层衣服都粘在一起了。眼睛睁开后又过了半分钟他才能看清东西,发现桌子上多了两个小袋子——一个是常见款,上边印着某家药店的名字;另一个很精致,里面是个纯色的小盒子。有人问了句什么,他没怎么听清就随便“嗯”了一声;回过神来就看到周临涯把那盒子上的丝带扯开了,掀开盖子,用手捧出里面那根光泽清亮的——锁骨链?也许是这么个东西——庄严凝视。李淑仪捂住嘴巴。“我知道这个!!这个是职中外边那个银器店的爆款——!!”“是银的啊?”周临涯改用双手捧,“这么一条还是有个两三百的吧?”李淑仪接了过去,“一般这里可以刻字母——诶真的有!!m/f!”周临涯手肘重重一拄桌面:“我看看!”“别忙啊,我再看看——”“传过来我看看!”这是更前排的女生了。“还有这边!”“看快一点嘛!我等着呢!”“她排我后边,我先!!”唐诚从背后戳了他一下,问:“m/f是什么意思?”“……male or female,男士女士通款的意思。”估计这么说唐诚就不会再问了,果不其然。付罗迦拨开那个药店袋子看了下,都是些常见的冲剂。但大多数中成药他喝了就跟喝水一样,从来没有起过作用。他把她们拆剩下的包装和药收拢在一边,在闹腾声里揉着太阳穴。这时太阳升得很高了,教学楼前的树没能把它挡住,让一块光斑打到了他湿漉漉的手腕上。他本想开口讲话,却发现自己的喉头被一种不知名情绪捆得死紧——然后他想起自己是有起床气的。在家里这毛病被他妈捋得服服帖帖,现在居然从死灰中复燃了。可能是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在学校睡着。现在正在进入的是第一个阶段:外部质疑。——她们在干嘛?她们到底要怎么样?为什么她们要这样?那条链子总算被传回来了,不少人还盯着他。但他这个时候想不清楚是要接过来放一边还是收起来或是干脆不接,由此进入第二个阶段:内部质疑。——我在干什么?我该干什么?我干什么才能看起来不奇怪?第三个阶段:崩溃。“我请个假。”他抽了张纸站起来,给盯着他不放的人扔下这么一句话,迈出教室时还把教室门顺手给摔了——倒是没他家主卧那个摔起来响。操场上有几个踢球的,他踩着塑胶跑道的排水孔绕过绿茵场,疾步走向另一侧的校门。越走他越觉得热,索性直接把外套脱了,走了几步背上的汗就被风吹得半干不干了。“付罗迦!”他一开始没找对声音方向,迷迷瞪瞪朝小树林望过去。那边又叫了声“这边”,他转过头看向羽毛球场,许之枔正从一堆沙上边跳下来。付罗迦猛然停住脚步。就这么一停,因发热产生的虚软感一下子袭遍全身,连草地的绿都让他觉得有点晃眼睛。一张纸不够。他擦了把泪想到。“你去哪儿啊?”付罗迦用擦完眼泪的纸又擦了擦额头,“……你们体育课啊。”“嗯。你还是不舒服吗?”许之枔的手机屏幕还停在游戏界面上。“……他们在骂你了。”付罗迦指了指屏幕上弹出的对话框,把湿透了的纸扔掉一边。“没事,反正这把肯定输。”许之枔反手把手机揣进兜里,“我陪你去医院吧?”“……离放学还有多久?”操场上现在挺安静,有布谷鸟藏在某个地方叫唤着。“快了。这节课都快过一半了。”“你们班其他人呢?”许之枔笑了笑,“排练呢。”毕竟是全校艺体生最多的班。“……这么早。”“又不像你们,要复习参加月考。”“口渴吗?”许之枔指了下羽毛球场对面的小卖部,“我先去买两瓶水。”县里医院比中学校多一些,公立的有两家,其中一家离学校不远,评级是二甲。付罗迦抱着在小卖部买的大号抽纸坐在了这家二甲医院的候诊区,旁边是许之枔。面对着的宣传栏有金属质的边框,他在上边看到了自己随边框凸起而扭曲变形的凄惨形容。估计还要等一段时间,付罗迦不断地拿纸擦泪,努力想张口跟许之枔开个玩笑轻松一下气氛。结果还是许之枔先开口了。“冷吗?”医院里的中央空调温度很低,付罗迦后背上汗干透的地方重新洇出针扎一样的寒意。许之枔把原本抱在臂弯里的校服外套重新给他披上了。“你流这么久眼泪眼睛居然也不肿一下。”等了才一会儿叶老师就给他打来了电话。付罗迦让许之枔接了,听着他口齿清晰地交代悉心润色后的前因后果。叶老师十分感动,当即批准了许之枔申请的两天假期。“两天?”付罗迦有点意外,“这么长?”而且把他妈的离家时间卡得刚好。“没多长,你回来还能赶上月考呢。顺便调整一下吧,我猜你们班上的人还因为孟悦的事在激动呢。”付罗迦咳了起来。“……她上午又送了东西来。”“有人已经跟我说过了。那银器店是她家里开的,郑骏宇也收到过一个银耳钉。”“……她什么时候腻?”“腻什么?”“就是腻了,不再干拍照送东西这些事……”“我也不知道啊,郑骏宇好像没什么参考价值吧。”大概二十几分钟后轮到了他。医生值班室很小,里面坐着个有点上了年纪的女医生。付罗迦在她对面的折叠床上刚坐下就又被她赶起来:“别坐那儿!”他只有坐上那把看起来就不太稳当的三脚凳子。女医生全程没怎么问具体症状——或者是根本没怎么抬头看人,听到是“感冒发烧”就直接开处方了,只额外关照了下流泪这件事:“唉我说你一个大小伙子哭什么啊?”“我没哭——”付罗迦按着眼角。医生没听,口罩上方的脸露出了个略带些嫌恶的神情。“真的是,现在你这种动不动就哭的男生越来越多了,真受不了——”许之枔在外边等他,接了他手里的单子去拿药了。他在门诊外的大厅靠着门柱等许之枔,站了会儿就开始头晕,就找了个位置抱着纸蹲下去了。医院规模不算大,人流量却相当可观。这家医院的儿科在本县相对出名一些,在这儿蹲了不到三分钟他就看见了不少带小孩的家庭——很多是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爸爸妈妈六口人全体出动,簇拥着一个额头上贴着发烧贴的小孩子一脸急色地从门口踏进大厅。等了会儿地砖上有个影子凑了过来,他以为是许之枔,结果抬头看见一个有点秃顶的中年男人朝他俯下身。“您好,您是……?”男人长着一张没什么特色的脸。从他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到男人唇下边的一颗疖子——他说话的时候会不自觉舔过它。“等他干什么啊,跟我走吧,带你去个更好玩的地方。”“……”付罗迦怀疑自己听懂了他的意思。但那太不可思议,所以他立刻把它排除掉了。“……啊?”男人笑起来。“我看见你们一起进来的。你是发烧了对吧?他专门陪你来的?”付罗迦当即决定走远一点。“……你认错人了。”他刚站起来眼前就一黑,缓了很久都没缓过来——到现在他几乎什么也没吃,有些低血糖症状了。眼前的黑影淡去的时候他才发现那个男人把他扶着,他刚想道谢,男人的右手就放到了他颈后。几根手指摸过他的头发,沿着脊梁骨一路揉按,最后猛地从校裤的裤腰探了进去。第14章 第 14 章腰部的触感让付罗迦从尾椎骨到天灵盖的神经末梢都猛烈地蜷缩起来。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到自己的眼、耳、口、鼻就好像被一块湿臭难闻的黑色垃圾口袋蒙住了,不能言说且无法视听。他强行挣开这种当头笼下的窒息感,一把甩开男人的手臂,在男人肩上猛推一把。在这一推的反作用力下他差点又栽回地板上,男人踉踉跄跄后退几步,撞到了一家六口里抱孩子的妈妈。那个妈妈举起胳膊横在孩子头部,尖叫一声,“神经病啊!!撞到小孩你负得起责吗?!!”半个大厅的人都看了过来,目光终点是付罗迦。男人背着手又后退几步,巧妙地融进了看热闹的人群,站得不远不近,神情怪异地看着付罗迦。付罗迦面朝着他的方向,开口时发现自己声音都变了个调,听起来极为凄厉:“滚——!!”围观人群哗然。不知从哪跑出来的医院保安问他怎么了,语气是“别找事”的意味。有人伸手指了他一下,说了句什么,大意是逃学不上课,还打家长。男人在一旁吐了口痰,转身往外走。“你干嘛,到底是看病还是找人?我看见你在这儿晃很久了!”那保安把他一只胳膊扯住,“一中的是不是?现在是上课时间吧?!我认识你们教导主任,小心我给他打电话!”“……我,”付罗迦直到再看不到他的背影才转过头,深吸一口气,心跳还在耳边狂响,“是跟老师请了假才来看病的。……麻烦问一下,药房在哪边?”付罗迦眼前阵阵发黑,几乎是一路摸到了药房。他到的时候许之枔刚排到窗口。拿药的队伍很长,排在最后的一个老人举着处方单拉住他:“幺儿帮我看看哦,这上面第三排写的是啥?”付罗迦接过来看了好一会儿——大半时间都用来聚焦散乱的视线——最后勉强辨认出前两个字“美托”,凭着一点对外婆吃的降压药的记忆猜测:“好像是美托洛尔?”“哦哦,谢谢你。”老人转身的时候前面的队伍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多了几个人。“还要排好久哟。”她嘟哝了一句。许之枔拿完药一回过头就很准确地看向了他这边。“怎么过来了?”“……没事,等久了过来看看。”付罗迦抿了抿嘴,“走吧。”“你还能坚持吗?先吃些药再走吧。”付罗迦其实只想赶紧离开医院,但在许之枔的坚持下他还是去拿了个纸杯,在药房旁边的饮水机那里接了水。许之枔帮他把药盒拆了,把不同的药片按说明从塑铝板里抠出不同的颗数,最后一并拢在手心里递给付罗迦。付罗迦接过来,就着一小口水仰头一次性全咽了,许之枔在一旁看着他。“你脸色越来越难看了——要不要再找一下医生,在医院挂瓶水再走?”“不用了,回家就可以了。”付罗迦接过他手里的袋子。许之枔的车停在医院外的一棵刚死不久的榕树底下,旁边是一张长凳,上边坐着几个乘凉的老阿姨。老阿姨们穿着统一的荧光色制服,上边的字样是什么理疗中心。车从树荫底驶出来,后面跟着辆粉色的小电瓶。荧光色衣服的老阿姨手搭凉棚,笑眯眯地朝电瓶车上的人打招呼:“今天走得早啊?”电瓶车上的人回答:“是啊,今天早。”电瓶车跟得太近了,说话声近得像是在耳边。付罗迦手一抖,袋子里的药盒跟着一阵响动。他回头飞快看了一眼。脸不记得,只看衣着他又不太确定——县城里的中年男人打扮差不太多,一到夏天几乎都是t恤配黑色沙滩裤搭露趾凉鞋,更别说他根本没仔细看过大厅里那个人穿了什么。自行车稳健地掠过医院门前的花坛,沿着人行道往前疾行,电瓶车被稍稍拉远了距离。他扶着许之枔的后背频频回头。这个人好像也有些秃顶?他脸上好像也挂着个奇怪的笑。他是在看这边吗?但有人跟他打招呼。那个电瓶看上去像是一个上幼儿园的小女孩撒着娇让爸爸选的。万一他只是个下了班的医生呢?付罗迦脑子昏昏沉沉,无数思绪和情感搅在一起,完全无法分辨原貌。但其中之一是什么他很清楚——恐惧。不是来自于一个成年男性体魄上的威慑,而是来源于他自己,难以启齿、无法言说、莫名其妙,以至于草木皆兵。“怎么了?”菜市场门口,菜贩的卖菜担子把整条街摆得满满当当。自行车在秤砣与菜叶间穿梭,许之枔不得不放慢速度小心行驶,同时也发现了付罗迦的紧张。那个男人现在还在他们后边。这时他要是停下来买点东西付罗迦就会放松许多——至少能说服自己那个人只是碰巧顺一段路——但他一直只顾往前开,就像真的是在跟着他们一样。这正常吗?已经多久了?“……没什么。”付罗迦垂眼看着自行车的前轮碾过地上的碎鸡蛋壳。“你妈妈这几天不在家?”“……你怎么知道?”“我猜的,你没提醒我时间啊。你感觉怎么样,现在想吃东西吗?”不知道是付罗迦的紧张转移了注意力还是吃的药起了作用,感冒带来的反胃感好像真的淡了些。“还行。”“那想吃什么?我们在这边顺便吃了再走吧。”“……我妈其实准备了的,我热一热就好了。”“没。”他又拿了张纸盖到鼻头上擤了擤,“就是感冒。”周临涯端详了他一会儿。“谈恋爱很耽误人吧?”“耽误什么?”“哎呀,我怎么知道,各方面吧——就像你吧,会不会耽误你学习啊?就,影响你情绪干扰你思维之类的。”她问得认真,付罗迦不得不也端正态度:“……我又不知道谈恋爱一般都要干什么。”“你是在装还是真的纯情?你跟——”“我跟孟悦真的没关系。”说着眼泪珠子又飘下来几颗,他急着去擦没来得及拿纸就用了袖子。他感觉到自己肩膀被拍了拍,周临涯十分深沉地发出了一声:“唉——”第一二节 课还好,熬夜之后的亢奋还没有过去,虽然是趴着的,头脑仍一片清明;后来困意被这个姿势孕育了出来,各种奇奇怪怪的记忆片段和不受控制的联想杂糅在一起,在他眼前放映魔幻现实大片——他妈把他手脚折断硬塞进了一个摇篮里,外婆信奉的静无大师推着这个摇篮走到了一个天主教堂,一个瘦骨嶙峋的中年牧师在他以一个奇怪角度翻折起来的无名指上缠上了红色的丝带。他挣扎了一下,从摇篮翻出来掉进了一堆枯叶里。那堆枯叶里面还藏着一个人,握着他的手说现在我们安全了,嘘。枯叶堆密不透光,他在黑暗中想,这下应该能睡着了。后来他是被人推醒的——整个人从踏实舒适的黑暗向冒出刺目光亮的深谷里跌去,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就直直坠落。他长袖校服外套里面是件薄t,一醒来他就感觉到自己后背湿得把两层衣服都粘在一起了。眼睛睁开后又过了半分钟他才能看清东西,发现桌子上多了两个小袋子——一个是常见款,上边印着某家药店的名字;另一个很精致,里面是个纯色的小盒子。有人问了句什么,他没怎么听清就随便“嗯”了一声;回过神来就看到周临涯把那盒子上的丝带扯开了,掀开盖子,用手捧出里面那根光泽清亮的——锁骨链?也许是这么个东西——庄严凝视。李淑仪捂住嘴巴。“我知道这个!!这个是职中外边那个银器店的爆款——!!”“是银的啊?”周临涯改用双手捧,“这么一条还是有个两三百的吧?”李淑仪接了过去,“一般这里可以刻字母——诶真的有!!m/f!”周临涯手肘重重一拄桌面:“我看看!”“别忙啊,我再看看——”“传过来我看看!”这是更前排的女生了。“还有这边!”“看快一点嘛!我等着呢!”“她排我后边,我先!!”唐诚从背后戳了他一下,问:“m/f是什么意思?”“……male or female,男士女士通款的意思。”估计这么说唐诚就不会再问了,果不其然。付罗迦拨开那个药店袋子看了下,都是些常见的冲剂。但大多数中成药他喝了就跟喝水一样,从来没有起过作用。他把她们拆剩下的包装和药收拢在一边,在闹腾声里揉着太阳穴。这时太阳升得很高了,教学楼前的树没能把它挡住,让一块光斑打到了他湿漉漉的手腕上。他本想开口讲话,却发现自己的喉头被一种不知名情绪捆得死紧——然后他想起自己是有起床气的。在家里这毛病被他妈捋得服服帖帖,现在居然从死灰中复燃了。可能是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在学校睡着。现在正在进入的是第一个阶段:外部质疑。——她们在干嘛?她们到底要怎么样?为什么她们要这样?那条链子总算被传回来了,不少人还盯着他。但他这个时候想不清楚是要接过来放一边还是收起来或是干脆不接,由此进入第二个阶段:内部质疑。——我在干什么?我该干什么?我干什么才能看起来不奇怪?第三个阶段:崩溃。“我请个假。”他抽了张纸站起来,给盯着他不放的人扔下这么一句话,迈出教室时还把教室门顺手给摔了——倒是没他家主卧那个摔起来响。操场上有几个踢球的,他踩着塑胶跑道的排水孔绕过绿茵场,疾步走向另一侧的校门。越走他越觉得热,索性直接把外套脱了,走了几步背上的汗就被风吹得半干不干了。“付罗迦!”他一开始没找对声音方向,迷迷瞪瞪朝小树林望过去。那边又叫了声“这边”,他转过头看向羽毛球场,许之枔正从一堆沙上边跳下来。付罗迦猛然停住脚步。就这么一停,因发热产生的虚软感一下子袭遍全身,连草地的绿都让他觉得有点晃眼睛。一张纸不够。他擦了把泪想到。“你去哪儿啊?”付罗迦用擦完眼泪的纸又擦了擦额头,“……你们体育课啊。”“嗯。你还是不舒服吗?”许之枔的手机屏幕还停在游戏界面上。“……他们在骂你了。”付罗迦指了指屏幕上弹出的对话框,把湿透了的纸扔掉一边。“没事,反正这把肯定输。”许之枔反手把手机揣进兜里,“我陪你去医院吧?”“……离放学还有多久?”操场上现在挺安静,有布谷鸟藏在某个地方叫唤着。“快了。这节课都快过一半了。”“你们班其他人呢?”许之枔笑了笑,“排练呢。”毕竟是全校艺体生最多的班。“……这么早。”“又不像你们,要复习参加月考。”“口渴吗?”许之枔指了下羽毛球场对面的小卖部,“我先去买两瓶水。”县里医院比中学校多一些,公立的有两家,其中一家离学校不远,评级是二甲。付罗迦抱着在小卖部买的大号抽纸坐在了这家二甲医院的候诊区,旁边是许之枔。面对着的宣传栏有金属质的边框,他在上边看到了自己随边框凸起而扭曲变形的凄惨形容。估计还要等一段时间,付罗迦不断地拿纸擦泪,努力想张口跟许之枔开个玩笑轻松一下气氛。结果还是许之枔先开口了。“冷吗?”医院里的中央空调温度很低,付罗迦后背上汗干透的地方重新洇出针扎一样的寒意。许之枔把原本抱在臂弯里的校服外套重新给他披上了。“你流这么久眼泪眼睛居然也不肿一下。”等了才一会儿叶老师就给他打来了电话。付罗迦让许之枔接了,听着他口齿清晰地交代悉心润色后的前因后果。叶老师十分感动,当即批准了许之枔申请的两天假期。“两天?”付罗迦有点意外,“这么长?”而且把他妈的离家时间卡得刚好。“没多长,你回来还能赶上月考呢。顺便调整一下吧,我猜你们班上的人还因为孟悦的事在激动呢。”付罗迦咳了起来。“……她上午又送了东西来。”“有人已经跟我说过了。那银器店是她家里开的,郑骏宇也收到过一个银耳钉。”“……她什么时候腻?”“腻什么?”“就是腻了,不再干拍照送东西这些事……”“我也不知道啊,郑骏宇好像没什么参考价值吧。”大概二十几分钟后轮到了他。医生值班室很小,里面坐着个有点上了年纪的女医生。付罗迦在她对面的折叠床上刚坐下就又被她赶起来:“别坐那儿!”他只有坐上那把看起来就不太稳当的三脚凳子。女医生全程没怎么问具体症状——或者是根本没怎么抬头看人,听到是“感冒发烧”就直接开处方了,只额外关照了下流泪这件事:“唉我说你一个大小伙子哭什么啊?”“我没哭——”付罗迦按着眼角。医生没听,口罩上方的脸露出了个略带些嫌恶的神情。“真的是,现在你这种动不动就哭的男生越来越多了,真受不了——”许之枔在外边等他,接了他手里的单子去拿药了。他在门诊外的大厅靠着门柱等许之枔,站了会儿就开始头晕,就找了个位置抱着纸蹲下去了。医院规模不算大,人流量却相当可观。这家医院的儿科在本县相对出名一些,在这儿蹲了不到三分钟他就看见了不少带小孩的家庭——很多是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爸爸妈妈六口人全体出动,簇拥着一个额头上贴着发烧贴的小孩子一脸急色地从门口踏进大厅。等了会儿地砖上有个影子凑了过来,他以为是许之枔,结果抬头看见一个有点秃顶的中年男人朝他俯下身。“您好,您是……?”男人长着一张没什么特色的脸。从他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到男人唇下边的一颗疖子——他说话的时候会不自觉舔过它。“等他干什么啊,跟我走吧,带你去个更好玩的地方。”“……”付罗迦怀疑自己听懂了他的意思。但那太不可思议,所以他立刻把它排除掉了。“……啊?”男人笑起来。“我看见你们一起进来的。你是发烧了对吧?他专门陪你来的?”付罗迦当即决定走远一点。“……你认错人了。”他刚站起来眼前就一黑,缓了很久都没缓过来——到现在他几乎什么也没吃,有些低血糖症状了。眼前的黑影淡去的时候他才发现那个男人把他扶着,他刚想道谢,男人的右手就放到了他颈后。几根手指摸过他的头发,沿着脊梁骨一路揉按,最后猛地从校裤的裤腰探了进去。第14章 第 14 章腰部的触感让付罗迦从尾椎骨到天灵盖的神经末梢都猛烈地蜷缩起来。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到自己的眼、耳、口、鼻就好像被一块湿臭难闻的黑色垃圾口袋蒙住了,不能言说且无法视听。他强行挣开这种当头笼下的窒息感,一把甩开男人的手臂,在男人肩上猛推一把。在这一推的反作用力下他差点又栽回地板上,男人踉踉跄跄后退几步,撞到了一家六口里抱孩子的妈妈。那个妈妈举起胳膊横在孩子头部,尖叫一声,“神经病啊!!撞到小孩你负得起责吗?!!”半个大厅的人都看了过来,目光终点是付罗迦。男人背着手又后退几步,巧妙地融进了看热闹的人群,站得不远不近,神情怪异地看着付罗迦。付罗迦面朝着他的方向,开口时发现自己声音都变了个调,听起来极为凄厉:“滚——!!”围观人群哗然。不知从哪跑出来的医院保安问他怎么了,语气是“别找事”的意味。有人伸手指了他一下,说了句什么,大意是逃学不上课,还打家长。男人在一旁吐了口痰,转身往外走。“你干嘛,到底是看病还是找人?我看见你在这儿晃很久了!”那保安把他一只胳膊扯住,“一中的是不是?现在是上课时间吧?!我认识你们教导主任,小心我给他打电话!”“……我,”付罗迦直到再看不到他的背影才转过头,深吸一口气,心跳还在耳边狂响,“是跟老师请了假才来看病的。……麻烦问一下,药房在哪边?”付罗迦眼前阵阵发黑,几乎是一路摸到了药房。他到的时候许之枔刚排到窗口。拿药的队伍很长,排在最后的一个老人举着处方单拉住他:“幺儿帮我看看哦,这上面第三排写的是啥?”付罗迦接过来看了好一会儿——大半时间都用来聚焦散乱的视线——最后勉强辨认出前两个字“美托”,凭着一点对外婆吃的降压药的记忆猜测:“好像是美托洛尔?”“哦哦,谢谢你。”老人转身的时候前面的队伍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多了几个人。“还要排好久哟。”她嘟哝了一句。许之枔拿完药一回过头就很准确地看向了他这边。“怎么过来了?”“……没事,等久了过来看看。”付罗迦抿了抿嘴,“走吧。”“你还能坚持吗?先吃些药再走吧。”付罗迦其实只想赶紧离开医院,但在许之枔的坚持下他还是去拿了个纸杯,在药房旁边的饮水机那里接了水。许之枔帮他把药盒拆了,把不同的药片按说明从塑铝板里抠出不同的颗数,最后一并拢在手心里递给付罗迦。付罗迦接过来,就着一小口水仰头一次性全咽了,许之枔在一旁看着他。“你脸色越来越难看了——要不要再找一下医生,在医院挂瓶水再走?”“不用了,回家就可以了。”付罗迦接过他手里的袋子。许之枔的车停在医院外的一棵刚死不久的榕树底下,旁边是一张长凳,上边坐着几个乘凉的老阿姨。老阿姨们穿着统一的荧光色制服,上边的字样是什么理疗中心。车从树荫底驶出来,后面跟着辆粉色的小电瓶。荧光色衣服的老阿姨手搭凉棚,笑眯眯地朝电瓶车上的人打招呼:“今天走得早啊?”电瓶车上的人回答:“是啊,今天早。”电瓶车跟得太近了,说话声近得像是在耳边。付罗迦手一抖,袋子里的药盒跟着一阵响动。他回头飞快看了一眼。脸不记得,只看衣着他又不太确定——县城里的中年男人打扮差不太多,一到夏天几乎都是t恤配黑色沙滩裤搭露趾凉鞋,更别说他根本没仔细看过大厅里那个人穿了什么。自行车稳健地掠过医院门前的花坛,沿着人行道往前疾行,电瓶车被稍稍拉远了距离。他扶着许之枔的后背频频回头。这个人好像也有些秃顶?他脸上好像也挂着个奇怪的笑。他是在看这边吗?但有人跟他打招呼。那个电瓶看上去像是一个上幼儿园的小女孩撒着娇让爸爸选的。万一他只是个下了班的医生呢?付罗迦脑子昏昏沉沉,无数思绪和情感搅在一起,完全无法分辨原貌。但其中之一是什么他很清楚——恐惧。不是来自于一个成年男性体魄上的威慑,而是来源于他自己,难以启齿、无法言说、莫名其妙,以至于草木皆兵。“怎么了?”菜市场门口,菜贩的卖菜担子把整条街摆得满满当当。自行车在秤砣与菜叶间穿梭,许之枔不得不放慢速度小心行驶,同时也发现了付罗迦的紧张。那个男人现在还在他们后边。这时他要是停下来买点东西付罗迦就会放松许多——至少能说服自己那个人只是碰巧顺一段路——但他一直只顾往前开,就像真的是在跟着他们一样。这正常吗?已经多久了?“……没什么。”付罗迦垂眼看着自行车的前轮碾过地上的碎鸡蛋壳。“你妈妈这几天不在家?”“……你怎么知道?”“我猜的,你没提醒我时间啊。你感觉怎么样,现在想吃东西吗?”不知道是付罗迦的紧张转移了注意力还是吃的药起了作用,感冒带来的反胃感好像真的淡了些。“还行。”“那想吃什么?我们在这边顺便吃了再走吧。”“……我妈其实准备了的,我热一热就好了。”“没。”他又拿了张纸盖到鼻头上擤了擤,“就是感冒。”周临涯端详了他一会儿。“谈恋爱很耽误人吧?”“耽误什么?”“哎呀,我怎么知道,各方面吧——就像你吧,会不会耽误你学习啊?就,影响你情绪干扰你思维之类的。”她问得认真,付罗迦不得不也端正态度:“……我又不知道谈恋爱一般都要干什么。”“你是在装还是真的纯情?你跟——”“我跟孟悦真的没关系。”说着眼泪珠子又飘下来几颗,他急着去擦没来得及拿纸就用了袖子。他感觉到自己肩膀被拍了拍,周临涯十分深沉地发出了一声:“唉——”第一二节 课还好,熬夜之后的亢奋还没有过去,虽然是趴着的,头脑仍一片清明;后来困意被这个姿势孕育了出来,各种奇奇怪怪的记忆片段和不受控制的联想杂糅在一起,在他眼前放映魔幻现实大片——他妈把他手脚折断硬塞进了一个摇篮里,外婆信奉的静无大师推着这个摇篮走到了一个天主教堂,一个瘦骨嶙峋的中年牧师在他以一个奇怪角度翻折起来的无名指上缠上了红色的丝带。他挣扎了一下,从摇篮翻出来掉进了一堆枯叶里。那堆枯叶里面还藏着一个人,握着他的手说现在我们安全了,嘘。枯叶堆密不透光,他在黑暗中想,这下应该能睡着了。后来他是被人推醒的——整个人从踏实舒适的黑暗向冒出刺目光亮的深谷里跌去,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就直直坠落。他长袖校服外套里面是件薄t,一醒来他就感觉到自己后背湿得把两层衣服都粘在一起了。眼睛睁开后又过了半分钟他才能看清东西,发现桌子上多了两个小袋子——一个是常见款,上边印着某家药店的名字;另一个很精致,里面是个纯色的小盒子。有人问了句什么,他没怎么听清就随便“嗯”了一声;回过神来就看到周临涯把那盒子上的丝带扯开了,掀开盖子,用手捧出里面那根光泽清亮的——锁骨链?也许是这么个东西——庄严凝视。李淑仪捂住嘴巴。“我知道这个!!这个是职中外边那个银器店的爆款——!!”“是银的啊?”周临涯改用双手捧,“这么一条还是有个两三百的吧?”李淑仪接了过去,“一般这里可以刻字母——诶真的有!!m/f!”周临涯手肘重重一拄桌面:“我看看!”“别忙啊,我再看看——”“传过来我看看!”这是更前排的女生了。“还有这边!”“看快一点嘛!我等着呢!”“她排我后边,我先!!”唐诚从背后戳了他一下,问:“m/f是什么意思?”“……male or female,男士女士通款的意思。”估计这么说唐诚就不会再问了,果不其然。付罗迦拨开那个药店袋子看了下,都是些常见的冲剂。但大多数中成药他喝了就跟喝水一样,从来没有起过作用。他把她们拆剩下的包装和药收拢在一边,在闹腾声里揉着太阳穴。这时太阳升得很高了,教学楼前的树没能把它挡住,让一块光斑打到了他湿漉漉的手腕上。他本想开口讲话,却发现自己的喉头被一种不知名情绪捆得死紧——然后他想起自己是有起床气的。在家里这毛病被他妈捋得服服帖帖,现在居然从死灰中复燃了。可能是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在学校睡着。现在正在进入的是第一个阶段:外部质疑。——她们在干嘛?她们到底要怎么样?为什么她们要这样?那条链子总算被传回来了,不少人还盯着他。但他这个时候想不清楚是要接过来放一边还是收起来或是干脆不接,由此进入第二个阶段:内部质疑。——我在干什么?我该干什么?我干什么才能看起来不奇怪?第三个阶段:崩溃。“我请个假。”他抽了张纸站起来,给盯着他不放的人扔下这么一句话,迈出教室时还把教室门顺手给摔了——倒是没他家主卧那个摔起来响。操场上有几个踢球的,他踩着塑胶跑道的排水孔绕过绿茵场,疾步走向另一侧的校门。越走他越觉得热,索性直接把外套脱了,走了几步背上的汗就被风吹得半干不干了。“付罗迦!”他一开始没找对声音方向,迷迷瞪瞪朝小树林望过去。那边又叫了声“这边”,他转过头看向羽毛球场,许之枔正从一堆沙上边跳下来。付罗迦猛然停住脚步。就这么一停,因发热产生的虚软感一下子袭遍全身,连草地的绿都让他觉得有点晃眼睛。一张纸不够。他擦了把泪想到。“你去哪儿啊?”付罗迦用擦完眼泪的纸又擦了擦额头,“……你们体育课啊。”“嗯。你还是不舒服吗?”许之枔的手机屏幕还停在游戏界面上。“……他们在骂你了。”付罗迦指了指屏幕上弹出的对话框,把湿透了的纸扔掉一边。“没事,反正这把肯定输。”许之枔反手把手机揣进兜里,“我陪你去医院吧?”“……离放学还有多久?”操场上现在挺安静,有布谷鸟藏在某个地方叫唤着。“快了。这节课都快过一半了。”“你们班其他人呢?”许之枔笑了笑,“排练呢。”毕竟是全校艺体生最多的班。“……这么早。”“又不像你们,要复习参加月考。”“口渴吗?”许之枔指了下羽毛球场对面的小卖部,“我先去买两瓶水。”县里医院比中学校多一些,公立的有两家,其中一家离学校不远,评级是二甲。付罗迦抱着在小卖部买的大号抽纸坐在了这家二甲医院的候诊区,旁边是许之枔。面对着的宣传栏有金属质的边框,他在上边看到了自己随边框凸起而扭曲变形的凄惨形容。估计还要等一段时间,付罗迦不断地拿纸擦泪,努力想张口跟许之枔开个玩笑轻松一下气氛。结果还是许之枔先开口了。“冷吗?”医院里的中央空调温度很低,付罗迦后背上汗干透的地方重新洇出针扎一样的寒意。许之枔把原本抱在臂弯里的校服外套重新给他披上了。“你流这么久眼泪眼睛居然也不肿一下。”等了才一会儿叶老师就给他打来了电话。付罗迦让许之枔接了,听着他口齿清晰地交代悉心润色后的前因后果。叶老师十分感动,当即批准了许之枔申请的两天假期。“两天?”付罗迦有点意外,“这么长?”而且把他妈的离家时间卡得刚好。“没多长,你回来还能赶上月考呢。顺便调整一下吧,我猜你们班上的人还因为孟悦的事在激动呢。”付罗迦咳了起来。“……她上午又送了东西来。”“有人已经跟我说过了。那银器店是她家里开的,郑骏宇也收到过一个银耳钉。”“……她什么时候腻?”“腻什么?”“就是腻了,不再干拍照送东西这些事……”“我也不知道啊,郑骏宇好像没什么参考价值吧。”大概二十几分钟后轮到了他。医生值班室很小,里面坐着个有点上了年纪的女医生。付罗迦在她对面的折叠床上刚坐下就又被她赶起来:“别坐那儿!”他只有坐上那把看起来就不太稳当的三脚凳子。女医生全程没怎么问具体症状——或者是根本没怎么抬头看人,听到是“感冒发烧”就直接开处方了,只额外关照了下流泪这件事:“唉我说你一个大小伙子哭什么啊?”“我没哭——”付罗迦按着眼角。医生没听,口罩上方的脸露出了个略带些嫌恶的神情。“真的是,现在你这种动不动就哭的男生越来越多了,真受不了——”许之枔在外边等他,接了他手里的单子去拿药了。他在门诊外的大厅靠着门柱等许之枔,站了会儿就开始头晕,就找了个位置抱着纸蹲下去了。医院规模不算大,人流量却相当可观。这家医院的儿科在本县相对出名一些,在这儿蹲了不到三分钟他就看见了不少带小孩的家庭——很多是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爸爸妈妈六口人全体出动,簇拥着一个额头上贴着发烧贴的小孩子一脸急色地从门口踏进大厅。等了会儿地砖上有个影子凑了过来,他以为是许之枔,结果抬头看见一个有点秃顶的中年男人朝他俯下身。“您好,您是……?”男人长着一张没什么特色的脸。从他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到男人唇下边的一颗疖子——他说话的时候会不自觉舔过它。“等他干什么啊,跟我走吧,带你去个更好玩的地方。”“……”付罗迦怀疑自己听懂了他的意思。但那太不可思议,所以他立刻把它排除掉了。“……啊?”男人笑起来。“我看见你们一起进来的。你是发烧了对吧?他专门陪你来的?”付罗迦当即决定走远一点。“……你认错人了。”他刚站起来眼前就一黑,缓了很久都没缓过来——到现在他几乎什么也没吃,有些低血糖症状了。眼前的黑影淡去的时候他才发现那个男人把他扶着,他刚想道谢,男人的右手就放到了他颈后。几根手指摸过他的头发,沿着脊梁骨一路揉按,最后猛地从校裤的裤腰探了进去。第14章 第 14 章腰部的触感让付罗迦从尾椎骨到天灵盖的神经末梢都猛烈地蜷缩起来。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到自己的眼、耳、口、鼻就好像被一块湿臭难闻的黑色垃圾口袋蒙住了,不能言说且无法视听。他强行挣开这种当头笼下的窒息感,一把甩开男人的手臂,在男人肩上猛推一把。在这一推的反作用力下他差点又栽回地板上,男人踉踉跄跄后退几步,撞到了一家六口里抱孩子的妈妈。那个妈妈举起胳膊横在孩子头部,尖叫一声,“神经病啊!!撞到小孩你负得起责吗?!!”半个大厅的人都看了过来,目光终点是付罗迦。男人背着手又后退几步,巧妙地融进了看热闹的人群,站得不远不近,神情怪异地看着付罗迦。付罗迦面朝着他的方向,开口时发现自己声音都变了个调,听起来极为凄厉:“滚——!!”围观人群哗然。不知从哪跑出来的医院保安问他怎么了,语气是“别找事”的意味。有人伸手指了他一下,说了句什么,大意是逃学不上课,还打家长。男人在一旁吐了口痰,转身往外走。“你干嘛,到底是看病还是找人?我看见你在这儿晃很久了!”那保安把他一只胳膊扯住,“一中的是不是?现在是上课时间吧?!我认识你们教导主任,小心我给他打电话!”“……我,”付罗迦直到再看不到他的背影才转过头,深吸一口气,心跳还在耳边狂响,“是跟老师请了假才来看病的。……麻烦问一下,药房在哪边?”付罗迦眼前阵阵发黑,几乎是一路摸到了药房。他到的时候许之枔刚排到窗口。拿药的队伍很长,排在最后的一个老人举着处方单拉住他:“幺儿帮我看看哦,这上面第三排写的是啥?”付罗迦接过来看了好一会儿——大半时间都用来聚焦散乱的视线——最后勉强辨认出前两个字“美托”,凭着一点对外婆吃的降压药的记忆猜测:“好像是美托洛尔?”“哦哦,谢谢你。”老人转身的时候前面的队伍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多了几个人。“还要排好久哟。”她嘟哝了一句。许之枔拿完药一回过头就很准确地看向了他这边。“怎么过来了?”“……没事,等久了过来看看。”付罗迦抿了抿嘴,“走吧。”“你还能坚持吗?先吃些药再走吧。”付罗迦其实只想赶紧离开医院,但在许之枔的坚持下他还是去拿了个纸杯,在药房旁边的饮水机那里接了水。许之枔帮他把药盒拆了,把不同的药片按说明从塑铝板里抠出不同的颗数,最后一并拢在手心里递给付罗迦。付罗迦接过来,就着一小口水仰头一次性全咽了,许之枔在一旁看着他。“你脸色越来越难看了——要不要再找一下医生,在医院挂瓶水再走?”“不用了,回家就可以了。”付罗迦接过他手里的袋子。许之枔的车停在医院外的一棵刚死不久的榕树底下,旁边是一张长凳,上边坐着几个乘凉的老阿姨。老阿姨们穿着统一的荧光色制服,上边的字样是什么理疗中心。车从树荫底驶出来,后面跟着辆粉色的小电瓶。荧光色衣服的老阿姨手搭凉棚,笑眯眯地朝电瓶车上的人打招呼:“今天走得早啊?”电瓶车上的人回答:“是啊,今天早。”电瓶车跟得太近了,说话声近得像是在耳边。付罗迦手一抖,袋子里的药盒跟着一阵响动。他回头飞快看了一眼。脸不记得,只看衣着他又不太确定——县城里的中年男人打扮差不太多,一到夏天几乎都是t恤配黑色沙滩裤搭露趾凉鞋,更别说他根本没仔细看过大厅里那个人穿了什么。自行车稳健地掠过医院门前的花坛,沿着人行道往前疾行,电瓶车被稍稍拉远了距离。他扶着许之枔的后背频频回头。这个人好像也有些秃顶?他脸上好像也挂着个奇怪的笑。他是在看这边吗?但有人跟他打招呼。那个电瓶看上去像是一个上幼儿园的小女孩撒着娇让爸爸选的。万一他只是个下了班的医生呢?付罗迦脑子昏昏沉沉,无数思绪和情感搅在一起,完全无法分辨原貌。但其中之一是什么他很清楚——恐惧。不是来自于一个成年男性体魄上的威慑,而是来源于他自己,难以启齿、无法言说、莫名其妙,以至于草木皆兵。“怎么了?”菜市场门口,菜贩的卖菜担子把整条街摆得满满当当。自行车在秤砣与菜叶间穿梭,许之枔不得不放慢速度小心行驶,同时也发现了付罗迦的紧张。那个男人现在还在他们后边。这时他要是停下来买点东西付罗迦就会放松许多——至少能说服自己那个人只是碰巧顺一段路——但他一直只顾往前开,就像真的是在跟着他们一样。这正常吗?已经多久了?“……没什么。”付罗迦垂眼看着自行车的前轮碾过地上的碎鸡蛋壳。“你妈妈这几天不在家?”“……你怎么知道?”“我猜的,你没提醒我时间啊。你感觉怎么样,现在想吃东西吗?”不知道是付罗迦的紧张转移了注意力还是吃的药起了作用,感冒带来的反胃感好像真的淡了些。“还行。”“那想吃什么?我们在这边顺便吃了再走吧。”“……我妈其实准备了的,我热一热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