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造化图小说网>都市青春>今天依旧不想上学呢> 《今天依旧不想上学呢 完结+番外》TXT全集下载_17
阅读设置(推荐配合 快捷键[F11] 进入全屏沉浸式阅读)

设置X

《今天依旧不想上学呢 完结+番外》TXT全集下载_17(1 / 1)

叶老师神情一下子不太自然。“提到你她就哭。”付罗迦无言以对。“离高考不到一年。你们没有谁再经得起耗了。我本来一直对你的人际往来很放心,结果自从你跟年级上的一些成天无所事事的人搅合在一起……”她敲敲桌子,“总之我认为你被影响得很厉害。我相信你不是一个盲目跟风的人,看到别人在搞什么谈恋爱自己也要去试试——”“我没有跟赵敏谈恋爱。”“没有当然很好。万一有——”“没有万一。”“听我说,好吗?我希望你信任我,把我的话听进去。老师不会害你,都是为了你好才告诉你这些,明白吗?”她稍稍坐直了些,“我觉得有必要跟你妈妈说一下情况。”付罗迦愣住。“……说什么?”“你妈妈应该知道这些事。我想,应该由家长和老师共同来对学生负责——”“可是根本没有什么事——”他从电炉上跨过,走到办公桌前。“闹出这么大的事,瞒着你妈妈合适吗?”血液的鼓噪声被无限放大,他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又不是我让她去死!”叶老师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你——”付罗迦揉了揉眉心,试图缓和语气:“……是我的错,但她一时想不开,不是因为我喜欢她或者她喜欢我——”他打开门,许之枔刚好回头。这个画面与多日之前的某个画面重合了,让他恍惚了一阵。雨停了。许之枔摸了摸他的头。“快干了。头晕吗,咳不咳嗽?”付罗迦很平静。“我妈要来学校一趟。”许之枔手指一顿。“什么时候?”“不知道。可能下午,可能明天。也可能……就现在。”……被叫家长这种经历他或许有过,但记得不是很清楚。如果有,来的也应该是他爸。他妈来学校具体会怎样还不可想象。当然,叶老师只是跟她打了个电话而已,来学校是他妈自己提出来的。付罗迦心里清楚,“谈恋爱”这三个字充分地挑动了他妈的神经。从那通电话开始他就放弃了解释。全校都笼罩在一种躁动的气氛中。食堂、教室、走廊无时无刻不在谈论跳楼的事,聚焦的重点各不相同。但有同一个词被反反复复提起,“情伤”。听到别人说“又是付罗迦”的时候他也觉得不耐烦,怎么又是自己。于是他把上午剩下的三节课都逃了,找了个能一眼看到校门的树底站着。雨后的潮湿树干抢爬满了出来透气的蜗牛。他盯了没一会儿就觉得恶心,转身就碰见了一个正在巡逻的校警——可能因为刚有人跳楼,学校于是往安全问题上临时分出了点注意力。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跑——明明那么多四处晃荡的学生,他在里面根本不起眼。可能他怕遇上的是去过楼顶对他有印象的校警,当场再指证一遍他的凶手身份。跑动中他往校门瞥了一眼,然后呆立在原地。果然。他妈的“会来”不会是下午,不会是明天,只会是“立刻”。第52章 第 52 章……办公室里,电炉仍旧摆在正中央没人收拾,松松垮垮拖着一截粗而长的电源线。付罗迦用脚后跟反复在这根线上碾着。他妈和叶老师面对面坐着,他抬头时刚好能越过他妈的肩膀看见叶老师的眼镜腿。这个视角有点像影视剧里一人分饰两角时的镜头,给了一个背影的是替身,画面一转会让观众发现两人其实是同一张脸。当然,他清醒地知道他妈跟叶老师不是。衣料摩挲声和一些咳嗽吞咽叹气声混在一起,焖出些潮气。“我想带他回去。”他妈先是点头对叶老师的总结表示肯定,随即提出了解决措施。“让他回家里休整几天。”叶老师并不赞同:“时间紧迫,快要高三了,学业方面耽误不起——”“他最近一直心不在焉的,在学校也是浪费时间。”最后他妈一锤定音,“我已经请了三天的公休假。”他回去收拾东西的时候下课铃还没响。因为是最后一节课,教室里的嘈杂并没有因为讲台上坐了老师而减少几分。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吸音器之类的东西,走到哪儿哪儿就会诡异地安静片刻。慢吞吞地收拾了书包后他把椅子推到座位下。“你去哪儿?”周临涯瞪大眼睛。“回去几天。”“你回去干嘛,他们要处分你?”“没。就是……回家调整一下。”“那个,赵敏她——”付罗迦停下手里的动作。“赵敏怎么?”“我也是刚刚才知道啊,那个,”她左右看了看,放低声音,“赵敏好像有,那个什么什么忧郁症,这不是她第一次自杀了。”“你怎么知道的?”“哎,就是她爸来学校了嘛,他就是这么跟那些校领导说的。她室友当时也在场,都被吓了好大一跳。都以为她是性格上有毛病,结果居然是精神上真的有问题。怪不得那么怪,跟谁都合不来。校领导好像挺火大的,当着他爸的面拍了好几次桌子。”“……我知道了。”“就是说啊,大家都不知道嘛,所以也不是我们的错……你又要回去几天啊?”他抿了抿嘴唇。“下周应该能回来。”桌面上还摊着几张差不多写满了的纸——那是他准备的英语课讲题用的讲稿和一些笔记。他把它们折了几折放进兜里,在路过垃圾桶的时候顺手扔了。“伞你撑着。”走到楼道口他妈把两只手都从他胳膊上撤开。他想说“没下雨”,但还是照做了。他妈于是继续挽着他。不用力,但是贴得无比的紧。上次她做出这么亲昵的姿势的时候还是到临市从奶奶家接他的时候,当时天气很热,回去以后他胳膊上甚至因此起了一圈痱子。他看到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水洼里的人影相互搀扶紧紧依偎,仿佛各自都失去了一部分肢体一样。……“这个‘彬彬然’是谁?”“李淑仪。”“跟你同班?”“嗯。”“漂亮吗?”“……不知道。”他妈又“嗯”了一声,不置可否。“就是她吗?”他语调没有起伏,“不是。我说了,没有这么一个人。”“确认删除”的提示弹出,他妈伸出食指点了确认,然后往下划,点开另一个联系人的资料:“那这个‘思木子’呢?”“周临涯。”没等她再问他补充,“坐在我旁边。”“怎么样?”“什么怎么样——”“那就是你喜欢的意思了?”“……不是。”“s”作为首字母的一栏里本来就只有一个人,现在通讯录里“r”和“t”亲亲蜜蜜地连了起来。没几下就到底了。“赵敏是哪一个?”“我没有加过她。”“那这个‘xzx’是谁?”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沉默了。沉默的后果是,他妈点进了“xzx”的朋友圈。很快一段正在播放的视频被放到了他面前,“这里边的是谁?”他不用看也知道视频里有什么。最近的那条动态应该是一个模样很年轻的女生在给一只黑色大型犬洗澡,大型犬很兴奋,一直朝着镜头方向狂吠。“我不认识。”许之枔的表姐他确实没见过。“你不认识?你自己觉得好不好笑,你加了人家微信说不认识人家——”“这是许之枔的微信。你见过他好几次了。”“许之枔?男的?”“是。”“那这是他女朋友?”他调整了一下坐姿。“……我不知道。”“你没事加他干嘛?”“没什么……就顺便一加。”她随手又点开几个视频,没看个两三秒又退出来,应该是没明白也不太感兴趣。“拍的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个人是不是有点莫名其妙?”他本来想问“怎么莫名其妙”,但最后只说了句:“你删吧。”从微信退出来,主界面空空荡荡,除了手机自带的基础应用什么也没有。她把手机往沙发上一扔。“知道我要检查,事先做好准备了是不是?”“……本来就什么也没有。”他看了眼没熄灭的屏幕上的时间。晚上八点半。从中午回来后他就在沙发上坐着,一直到现在没挪过。脚旁边有两只玻璃杯的残骸,地上的水痕不断缩小,直到消失。午饭晚饭都没吃,也没觉得饿。好在电视机还开着,农业频道,现在在重播他之前已经看过一遍的致富之路。车轱辘对话一遍又一遍,循环往复。因为空调一直没开,对“热”没什么概念了,只觉得困。“你是打算跟我耗一个通宵是吗?”“……”“说话!哑巴了吗?!”“……不是。”“那就说清楚。”“没这回事我说什么?”“你还撒谎——”又一个杯子碎在脚边,新的水痕覆盖了旧的。她深吸了口气。“……现在去把你卧室的电脑给我打开。”长期不思维的大脑对这个指令处理得有些慢:“啊?”“电脑!”他站起来,供血一时没跟上,眼前一黑。“……看电脑干什么?”“把你用的那些什么的账号聊天记录一条条给我翻出来!我就不信找不到!”血液贴着鼓膜哗哗淌过。惫懒被稍稍冲淡,埋在极深处的荒谬感死灰复燃。他问得很轻,“你觉得我还有什么账号?”……结果当然是什么也没找出来。到后来他甚至都不知道他妈到底是想看到什么,还想过实在不行干脆就承认了。他倒是想起了多年以前类似的场景。只不过那时他的角色很简单:在一边看着,保持沉默,如果能的话,就低调而不引人注目地把所有易碎品从那两个人身边清走。他在回忆争执是怎么结束的。——“是,就是你说的那样,现在你满意了?”然后呢?然后他妈说了什么不记得了,他现在只记得门扇重重开阖时刮起的那阵风——当时应该是冬天,因为他一下子冷得牙齿打颤。“你爸爸不要我们了。”她这么说。其实一扇门就能解决所有问题。于是他下定决心,“我就是谈恋爱了,现在你满意了?”然后不等有什么反应就冲到客厅,伸手摸到门把上,往下一压。金属锁舌像羊角风病人那样抽动了几下,门扇却并没有滑开。他用力推了推,门仍旧纹丝不动,像是被焊死在门框里了一样。门反锁了。“你要去哪儿?”第53章 第 53 章他想也不想就抡起胳膊砸到门上。这一下——如果不是幻觉的话——甚至让客厅窗户的玻璃也跟着重重一颤,仿佛要从框里跳出来。仿佛上了瘾,他砸了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下。“敲敲敲,敲你个先人*?!有病是不是?”隔壁的门应该是打开了,有人冲着这边喊了一句。他停了下来,不自觉地开始发抖。或许同时还恶心眩晕了一会儿——然后他蹲下来抱着膝盖,后背抵着冰凉门板,脊椎一阵阵刺痛。那个人似乎还不尽兴,继续骂骂咧咧:“日|你妈大晚上的搞些啥子名堂*——”“你给我过来——!!”他妈的声音同样高亢。鞋柜在他旁边,散发着一股皮革养护剂的劣质甜味。最顶上的几层是清一色的高跟鞋,样式古板色彩单调,棱角尖利得像是某种制式武器。他稍微偏过头就看见了一整排齐齐整整的鞋头,莫名觉得像是有几十门大火包同时对准自己,于是蜷得更紧。他听见她过来了,在一道黑影笼罩下来之后他不受控制地痛哭出声。然后他感觉到自己被强行一寸一寸抻开,全身的骨节都在咔咔作响。“……对不起。”他转而往前跪了下去,那股挟持着他的力道一下子消失了。“我错了。求你——”求你放过我。……“三号住的院,也就一个月……”付罗迦睁开眼。他刚刚应该还是睡着了,要不然不会在他妈开口说话以后才发现她就坐在床那头。手机不在他手上,他没法知道这是几点。不过从外边的天色看起码不该是清晨了,窗户切了一块方形的灿烂阳光扔到木地板上。“是啊,谁知道会这么快呢……已经送到殡仪馆那边去了。”她往后一靠,阳光里多了个不规则的黑色轮廓。“医生本来让转院,她不肯,嫌花太多。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她打个鸡蛋蛋壳都要用水涮干净才丢——”他把脸埋进枕头里蹭了蹭——眼眶还在发烫,应该是肿了。“哥他们怎么说,灵堂是在他那里设还是殡仪馆?”“知道了。夏宁怡那边你去联系吧。”“我中午吃了饭就过去。”“……那行。”他妈挂了电话转过来的一瞬间他赶紧把眼睛闭上。“你姨婆人没了。”他还以为是自己装睡被看出来了,随即发觉他妈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无所谓他听没听见。“她都死了你那个姨公也不回来。从她住院到现在,你姨公一个电话都没打过。“他们年轻的时候可是自由恋爱呢,当时你姨婆对你姨公喜欢得不得了。你看看啊,你姨婆死心塌地给他洗了三十年衣服做了三十年饭,去宾馆做保洁,用自己那点工资拉扯大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还要给你姨公拿钱让他去赌。结果呢?”他又把眼睛睁开。“结果她最后那点医药费还要几个小辈来凑,给他打电话,说不到两句就挂——人家忙得很,手机里都能听见震天响的麻将声音。三十年的夫妻也就这样了,你们那些又算什么?——我可以理解别人喜欢你,这当然不是你的错。但是,你不应该也去喜欢别人。”他妈低下头与他对视。“你听清楚了没有?”他张嘴没能发出声音,醒了醒嗓子才迸出一个字:“……嗯。”“那个女生的联系方式你真的没有?”“……真的没有。”“你闹也闹了,我懒得再说什么了。你有她联系方式也好没有也好,回了学校都给我断干净了。我会让你叶老师看着你的,有什么我都会知道。”“……”“下午跟我一起去趟殡仪馆。”他摆在床头的长裤应该是被他妈拿去洗了,现在搁这儿的是一条卷着裤腿的七分裤。他刚套上裤子就发现了不对:脚踝上的伤疤的颜色又鲜艳了起来,周围一圈皮肤也开始发肿,像是里面有什么东西在死而复生。他懵懵懂懂意识到这可能又是一场麻烦,放下裤腿把它遮住了。空腹二十个小时后的第一顿饭是小米粥和榨菜。还没吃完胃就开始绞痛,以至于洗碗的时候他不得不扶住洗碗池边缘。菜刀刀刃上沾着一点油——那是刚刚被用来切开榨菜包装袋时沾上的。他用指腹把油抹开,再把手指伸到水流底下冲洗。拧成麻花状的水流被掺入了细细的红色长线,许久不断。他收回手看了看,又把手掌放到刀刃上。“弄什么呢,搞那么久?”“……马上。”他妈拿着他手机坐在沙发上。“把你微信支付的交易记录翻出来给我看。”“看那个干什么?”他当然不会以为这件事今天就算完了,但没想到一晚上过去她居然想到了这个。糟糕的一点是——交易记录里有的东西他还真就不太好解释。“你说你没她联系方式——那平时有没有送过人家东西?买东西了就有记录吧?”他妈一路翻到底,一个一个挨着问下来。在外边吃饭的支付记录还能够搪塞,转给许之枔的那几笔钱在他妈那儿才是最大的疑点。删了许之枔之后交易记录里显示的仍然是备注名。“你为什么给那个许什么什么转那么多钱?”“……就,一起吃了一次饭,他结的账,之后我转给他。”“你天天在外边吃?你不用赚钱,花钱倒是潇洒嘛。还跟人一起吃,除了他还有谁啊?我就说你跟这些人混在一起就没学个什么好——”他垂着头听了会儿,然后提醒她:“你手机有来电。”……这一通电话把他妈的说教搬到了马路上、公交车里,直到进了一栋外观不起眼的建筑物后话音才戛然而止。外边挺热挺晒,这里边的温度却瞬间把人送到了西伯利亚。这是县城唯一的殡仪馆。付罗迦此前没来过这儿,在路过吊念厅时看见里面的舞台和麻将桌还是有那么一点惊讶。另一种装饰稍微肃穆一些的房间正中摆着些四四方方的手术台一样的玩意,只不过上面铺着的布不是白的,而是跟礼品盒衬里一样光溜溜金灿灿。在目光触及上边那些陈放的遗体之前他就移开了眼,说不清是为了避讳还只是单纯觉得害怕。走廊是露天的,烧纸用的大小焚炉排得整整齐齐。现在只有两台焚炉燃着火,他三舅站在其中一台前边。三舅胸前别了朵惨白的小白花,脸色倒是很红润。“付罗迦怎么没上课?”“他请假休息几天。”他妈推他一把,“问你呢,说话!”“……对。”然后就进了一间吊念室。麻将桌围着坐了一圈人,洗牌的声音听着相当热闹。几个中年女人坐在旁边的沙发上聊天,面前摆着果盘。“……哎唷,她走的可不安稳啊,眼睛睁得有茶杯盖子那么大,这边的化妆师弄了好久才给人合上——”“听说那个病到最后大多数人都是痛死的。”“造孽哦。”“宁清来啦?哎,这是你儿子?他不上课?”“在学校请假了。”他干巴巴回答。他妈又一推他:“怎么不叫人!有没有礼貌!”“来了就先去参灵*吧。就在隔壁放着呢。”瓜子壳被吐出来。他妈皱眉。“他也该去?”“小辈给长辈磕个头是应该的呀,规矩就是这样嘛。”他其实没怎么明白参灵的意思,直到他看见那个房间里的停尸台——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这里比刚刚那屋还要冷一点。停尸台前边三四米的地方摆了张黑白照,黑白照前围着几捧蔫眉耷眼的菊花。一个插着几线香的香炉往外冒着灰烟,再前面是一个圆蒲团。灰烟时拥时散模糊了空间,人明明站在原地,却像是被推向了一个无穷的远处。他妈没再说什么,迅速地跪到圆蒲团上对着遗像磕了个头。他跟在后边默默照做。头点地然后抬起,正好看见遗像上的人,人的脸上是一个由纯黑与纯白勾勒出的安然的笑。这时他手指指腹突兀地痛了一下,眼前的黑白两色里突然有了另外一个人的影子。在某种突如其来的情绪的洗刷下,他还未消肿的眼睛又开始流泪。……是我的错。原谅我。第54章 第 54 章麻将桌上的人换了几个。他三舅不知什么时候也进来了,仰靠在沙发上,听见脚步声就转过脸。然后应该是被付罗迦吓到了,眼睛瞪得老大。他妈按着他肩膀,在小茶几上抽了几张纸。“怎么了这是。”三舅站了起来,压低声音问,“哭得这么伤心?”他妈尴尬地笑笑,估计也是觉得不太好解释——换作是在家里她可能直接就爆发了,但在今天这个场合里,“哭”倒是最无可指摘的一件事。“……你又哭什么哭?能不能别给我丢人了?”她力道十足地在他脸上一抹,让眼眶都变了形。“没事,伤心的话哭一哭也没关系嘛……”三舅叹气,“他姨婆在他小时候抱过他呀,还记得是不是?——你们都过来坐吧。”他妈没再说话。他不知道整个下午麻将桌换了几轮——总之到了后面来的人越来越多,沙发都坐不下了,塑料凳子被搬了进来。三五个人围在一起打起了扑克,脚边是堆成小山丘的瓜子壳。他妈过去接待客人,应该本来是想把他捎带上的,但最后只留了他一个人坐在那儿流泪。有几个小孩在看见沙发上的他时都十分好奇,探头探脑想要过来。于是他弯下腰把头进了手臂里。“你趴着干嘛?”他妈经过的时候不忘数落,“你看看你那个样子——大家都好好的,就你一个人装出些怪来!”“哎哎哎你别说他了,是没睡午觉犯困了吧?让他睡会儿呗。”“他哪是在睡,他是又在发神经——”刚有了点止住的意思的眼泪不知怎么一下子又汹涌了起来,他调整了一下姿势,刚刚手臂上对着脸的地方濡湿一片。他妈很快又被叫去帮忙了。几乎是一成不变的喧闹声听久了就开始迷糊,然后就真的睡着了。等他抬起头的时候天色暗了下来,屋子里的人声依然分贝未减。……他妈上了牌桌。怪不得他能在这儿睡着。他觉得自己平静下来了。小茶几上的果盘里又添了新的瓜果,旁边还有把挺秀气的小刀,应该是拿来削水果的。他拿起来没比划几下就有人提议,“小孩都饿了吧,这圈完了就都去吃饭。”其余人纷纷附和,麻将声隆隆作响。在他妈看过来之前他把刀规规矩矩放回了原处。他没想到吃了晚饭回来后这里就能变个模样:看起来不再跟茶楼包房一样,桌椅撤下了一大部分,空间没原先那么逼仄了;那个存在感原本不高的舞台周围亮起了一串彩灯,有人在上边调试音响设备。连在角落里花圈上的“奠”的背景都被染成了彩色。倒不能说气氛变活泼了——因为气氛本来也没有十分肃穆,付罗迦没发现有谁在看到这些后神色异样,于是也就不觉得奇怪。“请了个乐队……可以点歌,我问了下价钱,好像说是30块一首。”他听到有人这么说。他下午坐的那个沙发还没被撤走。他装作随意地在跟前晃了晃,再次确认那块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污渍不仔细看根本看不见,更别说现在灯光还调暗了。当时他是不太脑子清醒才会手忙脚乱蹭到沙发上去——纸明明就在手边。音乐响了起来,是首九十年代的流行金曲。三舅在旁边跟着哼了起来。“这首歌——”他以为自己会听到一些与逝者有联系的评价,譬如她生前最爱的歌就是这首。结果三舅只是说,“——调子特别好听。你们小孩肯定欣赏不来。”“……是很好听。”这句话确实发自内心。“哎——我的老天,姑爷你怎么来了啊?”这句突兀的话音一落下气氛就骤然一变——付罗迦确信有好几道有来有往的眼风贴着他刮过去了。说话的那个是他一个已经参加工作了的表哥,是他一个表舅的儿子。那表哥叫的姑爷……应该就是付罗迦该叫“姨公”的那位。他本来对于姨公姨婆的事一概不知,但从刚不久前他妈的话里他大致推断出这时候出现的这个人恐怕不太会受待见。于是他默默退后几步给人让出位置,又坐到了那个果盘前边。“姨夫今天居然有空啊?是怎么了呢,钱提前输完了?”“还想得起给姨妈守夜嘛,我还以为他早忘了。”脾气好的立刻打圆场:“先不说这些,来坐坐坐——”那位姨公不发一言,但是接了根别人递来的烟。付罗迦看着他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一样低着头走到人群的边缘处,挎着肩膀给自己点了火。议论声一直没停下来。很快付罗迦就忘了他的存在。下一首歌曲响起的时候他有点奇怪地往舞台上看了一眼——乐队开始弹唱一首黏黏糊糊的老情歌。很老很老的一首歌,可能比先前的金曲还要老。估计不止他一个人觉得奇怪,因为这个房间渐渐安静下来了,最后只剩下音乐声和一道……听起来无比情真意切的哭声。他那个姨公手指间拈着个烟头,哭得浑身颤抖。虽然尴尬、愤慨在这时候似乎是更为正当的感受,但付罗迦想到的是另一件事。……或许这应该就是逝者生前最喜欢的那首歌。他垂着头,把手腕上方的一圈小而圆润的新鲜血珠抹开。……“我明天去学校吗?”在碗筷被收进碗橱里之后付罗迦问。“你还想着去找你那女朋友?”这是没戏的意思。“……总得上学吧。”话是这么说,他心里情绪的起伏却不大。想想是比较滑稽,第一个不想让他上学的居然不是他自己。他妈不说话了,他转身出了厨房进了自己卧室。还锁了门。几分钟后门把手被转了转,意识到打不开后他妈就开始敲门,“你又进去干什么?!是不是又在偷偷跟人聊微信?”他把东西重新放好又去开门,“手机你收了。”提醒了很多次,她还是总忘。“电脑呢?你是不是开着电脑——”“网线你拔了。”“那你在里面干什么?!”他语气轻松,“透会儿气而已。”“怎么,觉得我让你窒息了?你不想呆趁早滚,看看在大街上能找到谁来出钱养你——”“……就是觉得有点头昏。想睡会儿。”“你几点起的床,现在又想睡?少给我找什么借口!”“……”随便是什么都行。“地板我来拖吧。”客厅的电视机在放新闻,某地地震,某地车祸。好像有无数个地方在举办着跟昨天一样的仪式,一切并不稀奇甚至十分寻常——门铃突然响了。他恍若未闻,在他妈开始对许久不断的门铃声表达不满时才把拖把杆靠到一边的墙壁上,直起腰去开门。手碰到门把的时候他还在想,谁会来这里敲这扇门呢。然后他就看到了站在门后的许之枔。第55章 第 55 章付罗迦送开门把手后退一步,飞快地回头看了一眼。他妈问,“谁啊?”付罗迦又转过头看着许之枔,试了好几次还是怎么也发不出声。在他生出干脆关上这扇令他不知所措的门的念头之前,许之枔伸手扶住了门框,微微抬高声音:“阿姨好,我来给付罗迦同学送今天发的卷子。”他妈没回答,忽至的沉默令付罗迦感到十分茫然。“我进来啦。”许之枔迈过门槛,手里的塑料袋发出窸窣声。付罗迦低头,发现里面还真的是用文件袋分类装好的试卷,伸出手打算接过来。“你是?”付罗迦手指一抖又缩了回来——他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门厅拐角的阴影里,冷不丁问了这么一句。“我是付罗迦之前腿受伤的时候来接过他的那个。”许之枔没说名字,但他妈这次打算弄清楚。“你叫什么名字?”许之枔显然有些意外,目光在付罗迦身上轻轻扫过一圈。“我是许之枔。您可能之前听过我?”“你就是那个许之枔啊。我知道你,进来坐。”他妈转身走开,“喝果汁吗?”付罗迦听到冰箱门被打开的声音,上前猛地扯过许之枔手上的塑料袋。“谢谢……你快回去吧。”他好像有一辈子那么久的时间没说过话了,声音嘶哑难听。“你又感冒了?”许之枔伸手往他头顶上摸,“发烧了吗?”付罗迦在那一瞬间觉得心脏来到了咽喉处——再往前一步他就能因为反胃把它呕出来。“哥他们怎么说,灵堂是在他那里设还是殡仪馆?”“知道了。夏宁怡那边你去联系吧。”“我中午吃了饭就过去。”“……那行。”他妈挂了电话转过来的一瞬间他赶紧把眼睛闭上。“你姨婆人没了。”他还以为是自己装睡被看出来了,随即发觉他妈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无所谓他听没听见。“她都死了你那个姨公也不回来。从她住院到现在,你姨公一个电话都没打过。“他们年轻的时候可是自由恋爱呢,当时你姨婆对你姨公喜欢得不得了。你看看啊,你姨婆死心塌地给他洗了三十年衣服做了三十年饭,去宾馆做保洁,用自己那点工资拉扯大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还要给你姨公拿钱让他去赌。结果呢?”他又把眼睛睁开。“结果她最后那点医药费还要几个小辈来凑,给他打电话,说不到两句就挂——人家忙得很,手机里都能听见震天响的麻将声音。三十年的夫妻也就这样了,你们那些又算什么?——我可以理解别人喜欢你,这当然不是你的错。但是,你不应该也去喜欢别人。”他妈低下头与他对视。“你听清楚了没有?”他张嘴没能发出声音,醒了醒嗓子才迸出一个字:“……嗯。”“那个女生的联系方式你真的没有?”“……真的没有。”“你闹也闹了,我懒得再说什么了。你有她联系方式也好没有也好,回了学校都给我断干净了。我会让你叶老师看着你的,有什么我都会知道。”“……”“下午跟我一起去趟殡仪馆。”他摆在床头的长裤应该是被他妈拿去洗了,现在搁这儿的是一条卷着裤腿的七分裤。他刚套上裤子就发现了不对:脚踝上的伤疤的颜色又鲜艳了起来,周围一圈皮肤也开始发肿,像是里面有什么东西在死而复生。他懵懵懂懂意识到这可能又是一场麻烦,放下裤腿把它遮住了。空腹二十个小时后的第一顿饭是小米粥和榨菜。还没吃完胃就开始绞痛,以至于洗碗的时候他不得不扶住洗碗池边缘。菜刀刀刃上沾着一点油——那是刚刚被用来切开榨菜包装袋时沾上的。他用指腹把油抹开,再把手指伸到水流底下冲洗。拧成麻花状的水流被掺入了细细的红色长线,许久不断。他收回手看了看,又把手掌放到刀刃上。“弄什么呢,搞那么久?”“……马上。”他妈拿着他手机坐在沙发上。“把你微信支付的交易记录翻出来给我看。”“看那个干什么?”他当然不会以为这件事今天就算完了,但没想到一晚上过去她居然想到了这个。糟糕的一点是——交易记录里有的东西他还真就不太好解释。“你说你没她联系方式——那平时有没有送过人家东西?买东西了就有记录吧?”他妈一路翻到底,一个一个挨着问下来。在外边吃饭的支付记录还能够搪塞,转给许之枔的那几笔钱在他妈那儿才是最大的疑点。删了许之枔之后交易记录里显示的仍然是备注名。“你为什么给那个许什么什么转那么多钱?”“……就,一起吃了一次饭,他结的账,之后我转给他。”“你天天在外边吃?你不用赚钱,花钱倒是潇洒嘛。还跟人一起吃,除了他还有谁啊?我就说你跟这些人混在一起就没学个什么好——”他垂着头听了会儿,然后提醒她:“你手机有来电。”……这一通电话把他妈的说教搬到了马路上、公交车里,直到进了一栋外观不起眼的建筑物后话音才戛然而止。外边挺热挺晒,这里边的温度却瞬间把人送到了西伯利亚。这是县城唯一的殡仪馆。付罗迦此前没来过这儿,在路过吊念厅时看见里面的舞台和麻将桌还是有那么一点惊讶。另一种装饰稍微肃穆一些的房间正中摆着些四四方方的手术台一样的玩意,只不过上面铺着的布不是白的,而是跟礼品盒衬里一样光溜溜金灿灿。在目光触及上边那些陈放的遗体之前他就移开了眼,说不清是为了避讳还只是单纯觉得害怕。走廊是露天的,烧纸用的大小焚炉排得整整齐齐。现在只有两台焚炉燃着火,他三舅站在其中一台前边。三舅胸前别了朵惨白的小白花,脸色倒是很红润。“付罗迦怎么没上课?”“他请假休息几天。”他妈推他一把,“问你呢,说话!”“……对。”然后就进了一间吊念室。麻将桌围着坐了一圈人,洗牌的声音听着相当热闹。几个中年女人坐在旁边的沙发上聊天,面前摆着果盘。“……哎唷,她走的可不安稳啊,眼睛睁得有茶杯盖子那么大,这边的化妆师弄了好久才给人合上——”“听说那个病到最后大多数人都是痛死的。”“造孽哦。”“宁清来啦?哎,这是你儿子?他不上课?”“在学校请假了。”他干巴巴回答。他妈又一推他:“怎么不叫人!有没有礼貌!”“来了就先去参灵*吧。就在隔壁放着呢。”瓜子壳被吐出来。他妈皱眉。“他也该去?”“小辈给长辈磕个头是应该的呀,规矩就是这样嘛。”他其实没怎么明白参灵的意思,直到他看见那个房间里的停尸台——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这里比刚刚那屋还要冷一点。停尸台前边三四米的地方摆了张黑白照,黑白照前围着几捧蔫眉耷眼的菊花。一个插着几线香的香炉往外冒着灰烟,再前面是一个圆蒲团。灰烟时拥时散模糊了空间,人明明站在原地,却像是被推向了一个无穷的远处。他妈没再说什么,迅速地跪到圆蒲团上对着遗像磕了个头。他跟在后边默默照做。头点地然后抬起,正好看见遗像上的人,人的脸上是一个由纯黑与纯白勾勒出的安然的笑。这时他手指指腹突兀地痛了一下,眼前的黑白两色里突然有了另外一个人的影子。在某种突如其来的情绪的洗刷下,他还未消肿的眼睛又开始流泪。……是我的错。原谅我。第54章 第 54 章麻将桌上的人换了几个。他三舅不知什么时候也进来了,仰靠在沙发上,听见脚步声就转过脸。然后应该是被付罗迦吓到了,眼睛瞪得老大。他妈按着他肩膀,在小茶几上抽了几张纸。“怎么了这是。”三舅站了起来,压低声音问,“哭得这么伤心?”他妈尴尬地笑笑,估计也是觉得不太好解释——换作是在家里她可能直接就爆发了,但在今天这个场合里,“哭”倒是最无可指摘的一件事。“……你又哭什么哭?能不能别给我丢人了?”她力道十足地在他脸上一抹,让眼眶都变了形。“没事,伤心的话哭一哭也没关系嘛……”三舅叹气,“他姨婆在他小时候抱过他呀,还记得是不是?——你们都过来坐吧。”他妈没再说话。他不知道整个下午麻将桌换了几轮——总之到了后面来的人越来越多,沙发都坐不下了,塑料凳子被搬了进来。三五个人围在一起打起了扑克,脚边是堆成小山丘的瓜子壳。他妈过去接待客人,应该本来是想把他捎带上的,但最后只留了他一个人坐在那儿流泪。有几个小孩在看见沙发上的他时都十分好奇,探头探脑想要过来。于是他弯下腰把头进了手臂里。“你趴着干嘛?”他妈经过的时候不忘数落,“你看看你那个样子——大家都好好的,就你一个人装出些怪来!”“哎哎哎你别说他了,是没睡午觉犯困了吧?让他睡会儿呗。”“他哪是在睡,他是又在发神经——”刚有了点止住的意思的眼泪不知怎么一下子又汹涌了起来,他调整了一下姿势,刚刚手臂上对着脸的地方濡湿一片。他妈很快又被叫去帮忙了。几乎是一成不变的喧闹声听久了就开始迷糊,然后就真的睡着了。等他抬起头的时候天色暗了下来,屋子里的人声依然分贝未减。……他妈上了牌桌。怪不得他能在这儿睡着。他觉得自己平静下来了。小茶几上的果盘里又添了新的瓜果,旁边还有把挺秀气的小刀,应该是拿来削水果的。他拿起来没比划几下就有人提议,“小孩都饿了吧,这圈完了就都去吃饭。”其余人纷纷附和,麻将声隆隆作响。在他妈看过来之前他把刀规规矩矩放回了原处。他没想到吃了晚饭回来后这里就能变个模样:看起来不再跟茶楼包房一样,桌椅撤下了一大部分,空间没原先那么逼仄了;那个存在感原本不高的舞台周围亮起了一串彩灯,有人在上边调试音响设备。连在角落里花圈上的“奠”的背景都被染成了彩色。倒不能说气氛变活泼了——因为气氛本来也没有十分肃穆,付罗迦没发现有谁在看到这些后神色异样,于是也就不觉得奇怪。“请了个乐队……可以点歌,我问了下价钱,好像说是30块一首。”他听到有人这么说。他下午坐的那个沙发还没被撤走。他装作随意地在跟前晃了晃,再次确认那块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污渍不仔细看根本看不见,更别说现在灯光还调暗了。当时他是不太脑子清醒才会手忙脚乱蹭到沙发上去——纸明明就在手边。音乐响了起来,是首九十年代的流行金曲。三舅在旁边跟着哼了起来。“这首歌——”他以为自己会听到一些与逝者有联系的评价,譬如她生前最爱的歌就是这首。结果三舅只是说,“——调子特别好听。你们小孩肯定欣赏不来。”“……是很好听。”这句话确实发自内心。“哎——我的老天,姑爷你怎么来了啊?”这句突兀的话音一落下气氛就骤然一变——付罗迦确信有好几道有来有往的眼风贴着他刮过去了。说话的那个是他一个已经参加工作了的表哥,是他一个表舅的儿子。那表哥叫的姑爷……应该就是付罗迦该叫“姨公”的那位。他本来对于姨公姨婆的事一概不知,但从刚不久前他妈的话里他大致推断出这时候出现的这个人恐怕不太会受待见。于是他默默退后几步给人让出位置,又坐到了那个果盘前边。“姨夫今天居然有空啊?是怎么了呢,钱提前输完了?”“还想得起给姨妈守夜嘛,我还以为他早忘了。”脾气好的立刻打圆场:“先不说这些,来坐坐坐——”那位姨公不发一言,但是接了根别人递来的烟。付罗迦看着他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一样低着头走到人群的边缘处,挎着肩膀给自己点了火。议论声一直没停下来。很快付罗迦就忘了他的存在。下一首歌曲响起的时候他有点奇怪地往舞台上看了一眼——乐队开始弹唱一首黏黏糊糊的老情歌。很老很老的一首歌,可能比先前的金曲还要老。估计不止他一个人觉得奇怪,因为这个房间渐渐安静下来了,最后只剩下音乐声和一道……听起来无比情真意切的哭声。他那个姨公手指间拈着个烟头,哭得浑身颤抖。虽然尴尬、愤慨在这时候似乎是更为正当的感受,但付罗迦想到的是另一件事。……或许这应该就是逝者生前最喜欢的那首歌。他垂着头,把手腕上方的一圈小而圆润的新鲜血珠抹开。……“我明天去学校吗?”在碗筷被收进碗橱里之后付罗迦问。“你还想着去找你那女朋友?”这是没戏的意思。“……总得上学吧。”话是这么说,他心里情绪的起伏却不大。想想是比较滑稽,第一个不想让他上学的居然不是他自己。他妈不说话了,他转身出了厨房进了自己卧室。还锁了门。几分钟后门把手被转了转,意识到打不开后他妈就开始敲门,“你又进去干什么?!是不是又在偷偷跟人聊微信?”他把东西重新放好又去开门,“手机你收了。”提醒了很多次,她还是总忘。“电脑呢?你是不是开着电脑——”“网线你拔了。”“那你在里面干什么?!”他语气轻松,“透会儿气而已。”“怎么,觉得我让你窒息了?你不想呆趁早滚,看看在大街上能找到谁来出钱养你——”“……就是觉得有点头昏。想睡会儿。”“你几点起的床,现在又想睡?少给我找什么借口!”“……”随便是什么都行。“地板我来拖吧。”客厅的电视机在放新闻,某地地震,某地车祸。好像有无数个地方在举办着跟昨天一样的仪式,一切并不稀奇甚至十分寻常——门铃突然响了。他恍若未闻,在他妈开始对许久不断的门铃声表达不满时才把拖把杆靠到一边的墙壁上,直起腰去开门。手碰到门把的时候他还在想,谁会来这里敲这扇门呢。然后他就看到了站在门后的许之枔。第55章 第 55 章付罗迦送开门把手后退一步,飞快地回头看了一眼。他妈问,“谁啊?”付罗迦又转过头看着许之枔,试了好几次还是怎么也发不出声。在他生出干脆关上这扇令他不知所措的门的念头之前,许之枔伸手扶住了门框,微微抬高声音:“阿姨好,我来给付罗迦同学送今天发的卷子。”他妈没回答,忽至的沉默令付罗迦感到十分茫然。“我进来啦。”许之枔迈过门槛,手里的塑料袋发出窸窣声。付罗迦低头,发现里面还真的是用文件袋分类装好的试卷,伸出手打算接过来。“你是?”付罗迦手指一抖又缩了回来——他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门厅拐角的阴影里,冷不丁问了这么一句。“我是付罗迦之前腿受伤的时候来接过他的那个。”许之枔没说名字,但他妈这次打算弄清楚。“你叫什么名字?”许之枔显然有些意外,目光在付罗迦身上轻轻扫过一圈。“我是许之枔。您可能之前听过我?”“你就是那个许之枔啊。我知道你,进来坐。”他妈转身走开,“喝果汁吗?”付罗迦听到冰箱门被打开的声音,上前猛地扯过许之枔手上的塑料袋。“谢谢……你快回去吧。”他好像有一辈子那么久的时间没说过话了,声音嘶哑难听。“你又感冒了?”许之枔伸手往他头顶上摸,“发烧了吗?”付罗迦在那一瞬间觉得心脏来到了咽喉处——再往前一步他就能因为反胃把它呕出来。“哥他们怎么说,灵堂是在他那里设还是殡仪馆?”“知道了。夏宁怡那边你去联系吧。”“我中午吃了饭就过去。”“……那行。”他妈挂了电话转过来的一瞬间他赶紧把眼睛闭上。“你姨婆人没了。”他还以为是自己装睡被看出来了,随即发觉他妈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无所谓他听没听见。“她都死了你那个姨公也不回来。从她住院到现在,你姨公一个电话都没打过。“他们年轻的时候可是自由恋爱呢,当时你姨婆对你姨公喜欢得不得了。你看看啊,你姨婆死心塌地给他洗了三十年衣服做了三十年饭,去宾馆做保洁,用自己那点工资拉扯大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还要给你姨公拿钱让他去赌。结果呢?”他又把眼睛睁开。“结果她最后那点医药费还要几个小辈来凑,给他打电话,说不到两句就挂——人家忙得很,手机里都能听见震天响的麻将声音。三十年的夫妻也就这样了,你们那些又算什么?——我可以理解别人喜欢你,这当然不是你的错。但是,你不应该也去喜欢别人。”他妈低下头与他对视。“你听清楚了没有?”他张嘴没能发出声音,醒了醒嗓子才迸出一个字:“……嗯。”“那个女生的联系方式你真的没有?”“……真的没有。”“你闹也闹了,我懒得再说什么了。你有她联系方式也好没有也好,回了学校都给我断干净了。我会让你叶老师看着你的,有什么我都会知道。”“……”“下午跟我一起去趟殡仪馆。”他摆在床头的长裤应该是被他妈拿去洗了,现在搁这儿的是一条卷着裤腿的七分裤。他刚套上裤子就发现了不对:脚踝上的伤疤的颜色又鲜艳了起来,周围一圈皮肤也开始发肿,像是里面有什么东西在死而复生。他懵懵懂懂意识到这可能又是一场麻烦,放下裤腿把它遮住了。空腹二十个小时后的第一顿饭是小米粥和榨菜。还没吃完胃就开始绞痛,以至于洗碗的时候他不得不扶住洗碗池边缘。菜刀刀刃上沾着一点油——那是刚刚被用来切开榨菜包装袋时沾上的。他用指腹把油抹开,再把手指伸到水流底下冲洗。拧成麻花状的水流被掺入了细细的红色长线,许久不断。他收回手看了看,又把手掌放到刀刃上。“弄什么呢,搞那么久?”“……马上。”他妈拿着他手机坐在沙发上。“把你微信支付的交易记录翻出来给我看。”“看那个干什么?”他当然不会以为这件事今天就算完了,但没想到一晚上过去她居然想到了这个。糟糕的一点是——交易记录里有的东西他还真就不太好解释。“你说你没她联系方式——那平时有没有送过人家东西?买东西了就有记录吧?”他妈一路翻到底,一个一个挨着问下来。在外边吃饭的支付记录还能够搪塞,转给许之枔的那几笔钱在他妈那儿才是最大的疑点。删了许之枔之后交易记录里显示的仍然是备注名。“你为什么给那个许什么什么转那么多钱?”“……就,一起吃了一次饭,他结的账,之后我转给他。”“你天天在外边吃?你不用赚钱,花钱倒是潇洒嘛。还跟人一起吃,除了他还有谁啊?我就说你跟这些人混在一起就没学个什么好——”他垂着头听了会儿,然后提醒她:“你手机有来电。”……这一通电话把他妈的说教搬到了马路上、公交车里,直到进了一栋外观不起眼的建筑物后话音才戛然而止。外边挺热挺晒,这里边的温度却瞬间把人送到了西伯利亚。这是县城唯一的殡仪馆。付罗迦此前没来过这儿,在路过吊念厅时看见里面的舞台和麻将桌还是有那么一点惊讶。另一种装饰稍微肃穆一些的房间正中摆着些四四方方的手术台一样的玩意,只不过上面铺着的布不是白的,而是跟礼品盒衬里一样光溜溜金灿灿。在目光触及上边那些陈放的遗体之前他就移开了眼,说不清是为了避讳还只是单纯觉得害怕。走廊是露天的,烧纸用的大小焚炉排得整整齐齐。现在只有两台焚炉燃着火,他三舅站在其中一台前边。三舅胸前别了朵惨白的小白花,脸色倒是很红润。“付罗迦怎么没上课?”“他请假休息几天。”他妈推他一把,“问你呢,说话!”“……对。”然后就进了一间吊念室。麻将桌围着坐了一圈人,洗牌的声音听着相当热闹。几个中年女人坐在旁边的沙发上聊天,面前摆着果盘。“……哎唷,她走的可不安稳啊,眼睛睁得有茶杯盖子那么大,这边的化妆师弄了好久才给人合上——”“听说那个病到最后大多数人都是痛死的。”“造孽哦。”“宁清来啦?哎,这是你儿子?他不上课?”“在学校请假了。”他干巴巴回答。他妈又一推他:“怎么不叫人!有没有礼貌!”“来了就先去参灵*吧。就在隔壁放着呢。”瓜子壳被吐出来。他妈皱眉。“他也该去?”“小辈给长辈磕个头是应该的呀,规矩就是这样嘛。”他其实没怎么明白参灵的意思,直到他看见那个房间里的停尸台——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这里比刚刚那屋还要冷一点。停尸台前边三四米的地方摆了张黑白照,黑白照前围着几捧蔫眉耷眼的菊花。一个插着几线香的香炉往外冒着灰烟,再前面是一个圆蒲团。灰烟时拥时散模糊了空间,人明明站在原地,却像是被推向了一个无穷的远处。他妈没再说什么,迅速地跪到圆蒲团上对着遗像磕了个头。他跟在后边默默照做。头点地然后抬起,正好看见遗像上的人,人的脸上是一个由纯黑与纯白勾勒出的安然的笑。这时他手指指腹突兀地痛了一下,眼前的黑白两色里突然有了另外一个人的影子。在某种突如其来的情绪的洗刷下,他还未消肿的眼睛又开始流泪。……是我的错。原谅我。第54章 第 54 章麻将桌上的人换了几个。他三舅不知什么时候也进来了,仰靠在沙发上,听见脚步声就转过脸。然后应该是被付罗迦吓到了,眼睛瞪得老大。他妈按着他肩膀,在小茶几上抽了几张纸。“怎么了这是。”三舅站了起来,压低声音问,“哭得这么伤心?”他妈尴尬地笑笑,估计也是觉得不太好解释——换作是在家里她可能直接就爆发了,但在今天这个场合里,“哭”倒是最无可指摘的一件事。“……你又哭什么哭?能不能别给我丢人了?”她力道十足地在他脸上一抹,让眼眶都变了形。“没事,伤心的话哭一哭也没关系嘛……”三舅叹气,“他姨婆在他小时候抱过他呀,还记得是不是?——你们都过来坐吧。”他妈没再说话。他不知道整个下午麻将桌换了几轮——总之到了后面来的人越来越多,沙发都坐不下了,塑料凳子被搬了进来。三五个人围在一起打起了扑克,脚边是堆成小山丘的瓜子壳。他妈过去接待客人,应该本来是想把他捎带上的,但最后只留了他一个人坐在那儿流泪。有几个小孩在看见沙发上的他时都十分好奇,探头探脑想要过来。于是他弯下腰把头进了手臂里。“你趴着干嘛?”他妈经过的时候不忘数落,“你看看你那个样子——大家都好好的,就你一个人装出些怪来!”“哎哎哎你别说他了,是没睡午觉犯困了吧?让他睡会儿呗。”“他哪是在睡,他是又在发神经——”刚有了点止住的意思的眼泪不知怎么一下子又汹涌了起来,他调整了一下姿势,刚刚手臂上对着脸的地方濡湿一片。他妈很快又被叫去帮忙了。几乎是一成不变的喧闹声听久了就开始迷糊,然后就真的睡着了。等他抬起头的时候天色暗了下来,屋子里的人声依然分贝未减。……他妈上了牌桌。怪不得他能在这儿睡着。他觉得自己平静下来了。小茶几上的果盘里又添了新的瓜果,旁边还有把挺秀气的小刀,应该是拿来削水果的。他拿起来没比划几下就有人提议,“小孩都饿了吧,这圈完了就都去吃饭。”其余人纷纷附和,麻将声隆隆作响。在他妈看过来之前他把刀规规矩矩放回了原处。他没想到吃了晚饭回来后这里就能变个模样:看起来不再跟茶楼包房一样,桌椅撤下了一大部分,空间没原先那么逼仄了;那个存在感原本不高的舞台周围亮起了一串彩灯,有人在上边调试音响设备。连在角落里花圈上的“奠”的背景都被染成了彩色。倒不能说气氛变活泼了——因为气氛本来也没有十分肃穆,付罗迦没发现有谁在看到这些后神色异样,于是也就不觉得奇怪。“请了个乐队……可以点歌,我问了下价钱,好像说是30块一首。”他听到有人这么说。他下午坐的那个沙发还没被撤走。他装作随意地在跟前晃了晃,再次确认那块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污渍不仔细看根本看不见,更别说现在灯光还调暗了。当时他是不太脑子清醒才会手忙脚乱蹭到沙发上去——纸明明就在手边。音乐响了起来,是首九十年代的流行金曲。三舅在旁边跟着哼了起来。“这首歌——”他以为自己会听到一些与逝者有联系的评价,譬如她生前最爱的歌就是这首。结果三舅只是说,“——调子特别好听。你们小孩肯定欣赏不来。”“……是很好听。”这句话确实发自内心。“哎——我的老天,姑爷你怎么来了啊?”这句突兀的话音一落下气氛就骤然一变——付罗迦确信有好几道有来有往的眼风贴着他刮过去了。说话的那个是他一个已经参加工作了的表哥,是他一个表舅的儿子。那表哥叫的姑爷……应该就是付罗迦该叫“姨公”的那位。他本来对于姨公姨婆的事一概不知,但从刚不久前他妈的话里他大致推断出这时候出现的这个人恐怕不太会受待见。于是他默默退后几步给人让出位置,又坐到了那个果盘前边。“姨夫今天居然有空啊?是怎么了呢,钱提前输完了?”“还想得起给姨妈守夜嘛,我还以为他早忘了。”脾气好的立刻打圆场:“先不说这些,来坐坐坐——”那位姨公不发一言,但是接了根别人递来的烟。付罗迦看着他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一样低着头走到人群的边缘处,挎着肩膀给自己点了火。议论声一直没停下来。很快付罗迦就忘了他的存在。下一首歌曲响起的时候他有点奇怪地往舞台上看了一眼——乐队开始弹唱一首黏黏糊糊的老情歌。很老很老的一首歌,可能比先前的金曲还要老。估计不止他一个人觉得奇怪,因为这个房间渐渐安静下来了,最后只剩下音乐声和一道……听起来无比情真意切的哭声。他那个姨公手指间拈着个烟头,哭得浑身颤抖。虽然尴尬、愤慨在这时候似乎是更为正当的感受,但付罗迦想到的是另一件事。……或许这应该就是逝者生前最喜欢的那首歌。他垂着头,把手腕上方的一圈小而圆润的新鲜血珠抹开。……“我明天去学校吗?”在碗筷被收进碗橱里之后付罗迦问。“你还想着去找你那女朋友?”这是没戏的意思。“……总得上学吧。”话是这么说,他心里情绪的起伏却不大。想想是比较滑稽,第一个不想让他上学的居然不是他自己。他妈不说话了,他转身出了厨房进了自己卧室。还锁了门。几分钟后门把手被转了转,意识到打不开后他妈就开始敲门,“你又进去干什么?!是不是又在偷偷跟人聊微信?”他把东西重新放好又去开门,“手机你收了。”提醒了很多次,她还是总忘。“电脑呢?你是不是开着电脑——”“网线你拔了。”“那你在里面干什么?!”他语气轻松,“透会儿气而已。”“怎么,觉得我让你窒息了?你不想呆趁早滚,看看在大街上能找到谁来出钱养你——”“……就是觉得有点头昏。想睡会儿。”“你几点起的床,现在又想睡?少给我找什么借口!”“……”随便是什么都行。“地板我来拖吧。”客厅的电视机在放新闻,某地地震,某地车祸。好像有无数个地方在举办着跟昨天一样的仪式,一切并不稀奇甚至十分寻常——门铃突然响了。他恍若未闻,在他妈开始对许久不断的门铃声表达不满时才把拖把杆靠到一边的墙壁上,直起腰去开门。手碰到门把的时候他还在想,谁会来这里敲这扇门呢。然后他就看到了站在门后的许之枔。第55章 第 55 章付罗迦送开门把手后退一步,飞快地回头看了一眼。他妈问,“谁啊?”付罗迦又转过头看着许之枔,试了好几次还是怎么也发不出声。在他生出干脆关上这扇令他不知所措的门的念头之前,许之枔伸手扶住了门框,微微抬高声音:“阿姨好,我来给付罗迦同学送今天发的卷子。”他妈没回答,忽至的沉默令付罗迦感到十分茫然。“我进来啦。”许之枔迈过门槛,手里的塑料袋发出窸窣声。付罗迦低头,发现里面还真的是用文件袋分类装好的试卷,伸出手打算接过来。“你是?”付罗迦手指一抖又缩了回来——他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门厅拐角的阴影里,冷不丁问了这么一句。“我是付罗迦之前腿受伤的时候来接过他的那个。”许之枔没说名字,但他妈这次打算弄清楚。“你叫什么名字?”许之枔显然有些意外,目光在付罗迦身上轻轻扫过一圈。“我是许之枔。您可能之前听过我?”“你就是那个许之枔啊。我知道你,进来坐。”他妈转身走开,“喝果汁吗?”付罗迦听到冰箱门被打开的声音,上前猛地扯过许之枔手上的塑料袋。“谢谢……你快回去吧。”他好像有一辈子那么久的时间没说过话了,声音嘶哑难听。“你又感冒了?”许之枔伸手往他头顶上摸,“发烧了吗?”付罗迦在那一瞬间觉得心脏来到了咽喉处——再往前一步他就能因为反胃把它呕出来。“哥他们怎么说,灵堂是在他那里设还是殡仪馆?”“知道了。夏宁怡那边你去联系吧。”“我中午吃了饭就过去。”“……那行。”他妈挂了电话转过来的一瞬间他赶紧把眼睛闭上。“你姨婆人没了。”他还以为是自己装睡被看出来了,随即发觉他妈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无所谓他听没听见。“她都死了你那个姨公也不回来。从她住院到现在,你姨公一个电话都没打过。“他们年轻的时候可是自由恋爱呢,当时你姨婆对你姨公喜欢得不得了。你看看啊,你姨婆死心塌地给他洗了三十年衣服做了三十年饭,去宾馆做保洁,用自己那点工资拉扯大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还要给你姨公拿钱让他去赌。结果呢?”他又把眼睛睁开。“结果她最后那点医药费还要几个小辈来凑,给他打电话,说不到两句就挂——人家忙得很,手机里都能听见震天响的麻将声音。三十年的夫妻也就这样了,你们那些又算什么?——我可以理解别人喜欢你,这当然不是你的错。但是,你不应该也去喜欢别人。”他妈低下头与他对视。“你听清楚了没有?”他张嘴没能发出声音,醒了醒嗓子才迸出一个字:“……嗯。”“那个女生的联系方式你真的没有?”“……真的没有。”“你闹也闹了,我懒得再说什么了。你有她联系方式也好没有也好,回了学校都给我断干净了。我会让你叶老师看着你的,有什么我都会知道。”“……”“下午跟我一起去趟殡仪馆。”他摆在床头的长裤应该是被他妈拿去洗了,现在搁这儿的是一条卷着裤腿的七分裤。他刚套上裤子就发现了不对:脚踝上的伤疤的颜色又鲜艳了起来,周围一圈皮肤也开始发肿,像是里面有什么东西在死而复生。他懵懵懂懂意识到这可能又是一场麻烦,放下裤腿把它遮住了。空腹二十个小时后的第一顿饭是小米粥和榨菜。还没吃完胃就开始绞痛,以至于洗碗的时候他不得不扶住洗碗池边缘。菜刀刀刃上沾着一点油——那是刚刚被用来切开榨菜包装袋时沾上的。他用指腹把油抹开,再把手指伸到水流底下冲洗。拧成麻花状的水流被掺入了细细的红色长线,许久不断。他收回手看了看,又把手掌放到刀刃上。“弄什么呢,搞那么久?”“……马上。”他妈拿着他手机坐在沙发上。“把你微信支付的交易记录翻出来给我看。”“看那个干什么?”他当然不会以为这件事今天就算完了,但没想到一晚上过去她居然想到了这个。糟糕的一点是——交易记录里有的东西他还真就不太好解释。“你说你没她联系方式——那平时有没有送过人家东西?买东西了就有记录吧?”他妈一路翻到底,一个一个挨着问下来。在外边吃饭的支付记录还能够搪塞,转给许之枔的那几笔钱在他妈那儿才是最大的疑点。删了许之枔之后交易记录里显示的仍然是备注名。“你为什么给那个许什么什么转那么多钱?”“……就,一起吃了一次饭,他结的账,之后我转给他。”“你天天在外边吃?你不用赚钱,花钱倒是潇洒嘛。还跟人一起吃,除了他还有谁啊?我就说你跟这些人混在一起就没学个什么好——”他垂着头听了会儿,然后提醒她:“你手机有来电。”……这一通电话把他妈的说教搬到了马路上、公交车里,直到进了一栋外观不起眼的建筑物后话音才戛然而止。外边挺热挺晒,这里边的温度却瞬间把人送到了西伯利亚。这是县城唯一的殡仪馆。付罗迦此前没来过这儿,在路过吊念厅时看见里面的舞台和麻将桌还是有那么一点惊讶。另一种装饰稍微肃穆一些的房间正中摆着些四四方方的手术台一样的玩意,只不过上面铺着的布不是白的,而是跟礼品盒衬里一样光溜溜金灿灿。在目光触及上边那些陈放的遗体之前他就移开了眼,说不清是为了避讳还只是单纯觉得害怕。走廊是露天的,烧纸用的大小焚炉排得整整齐齐。现在只有两台焚炉燃着火,他三舅站在其中一台前边。三舅胸前别了朵惨白的小白花,脸色倒是很红润。“付罗迦怎么没上课?”“他请假休息几天。”他妈推他一把,“问你呢,说话!”“……对。”然后就进了一间吊念室。麻将桌围着坐了一圈人,洗牌的声音听着相当热闹。几个中年女人坐在旁边的沙发上聊天,面前摆着果盘。“……哎唷,她走的可不安稳啊,眼睛睁得有茶杯盖子那么大,这边的化妆师弄了好久才给人合上——”“听说那个病到最后大多数人都是痛死的。”“造孽哦。”“宁清来啦?哎,这是你儿子?他不上课?”“在学校请假了。”他干巴巴回答。他妈又一推他:“怎么不叫人!有没有礼貌!”“来了就先去参灵*吧。就在隔壁放着呢。”瓜子壳被吐出来。他妈皱眉。“他也该去?”“小辈给长辈磕个头是应该的呀,规矩就是这样嘛。”他其实没怎么明白参灵的意思,直到他看见那个房间里的停尸台——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这里比刚刚那屋还要冷一点。停尸台前边三四米的地方摆了张黑白照,黑白照前围着几捧蔫眉耷眼的菊花。一个插着几线香的香炉往外冒着灰烟,再前面是一个圆蒲团。灰烟时拥时散模糊了空间,人明明站在原地,却像是被推向了一个无穷的远处。他妈没再说什么,迅速地跪到圆蒲团上对着遗像磕了个头。他跟在后边默默照做。头点地然后抬起,正好看见遗像上的人,人的脸上是一个由纯黑与纯白勾勒出的安然的笑。这时他手指指腹突兀地痛了一下,眼前的黑白两色里突然有了另外一个人的影子。在某种突如其来的情绪的洗刷下,他还未消肿的眼睛又开始流泪。……是我的错。原谅我。第54章 第 54 章麻将桌上的人换了几个。他三舅不知什么时候也进来了,仰靠在沙发上,听见脚步声就转过脸。然后应该是被付罗迦吓到了,眼睛瞪得老大。他妈按着他肩膀,在小茶几上抽了几张纸。“怎么了这是。”三舅站了起来,压低声音问,“哭得这么伤心?”他妈尴尬地笑笑,估计也是觉得不太好解释——换作是在家里她可能直接就爆发了,但在今天这个场合里,“哭”倒是最无可指摘的一件事。“……你又哭什么哭?能不能别给我丢人了?”她力道十足地在他脸上一抹,让眼眶都变了形。“没事,伤心的话哭一哭也没关系嘛……”三舅叹气,“他姨婆在他小时候抱过他呀,还记得是不是?——你们都过来坐吧。”他妈没再说话。他不知道整个下午麻将桌换了几轮——总之到了后面来的人越来越多,沙发都坐不下了,塑料凳子被搬了进来。三五个人围在一起打起了扑克,脚边是堆成小山丘的瓜子壳。他妈过去接待客人,应该本来是想把他捎带上的,但最后只留了他一个人坐在那儿流泪。有几个小孩在看见沙发上的他时都十分好奇,探头探脑想要过来。于是他弯下腰把头进了手臂里。“你趴着干嘛?”他妈经过的时候不忘数落,“你看看你那个样子——大家都好好的,就你一个人装出些怪来!”“哎哎哎你别说他了,是没睡午觉犯困了吧?让他睡会儿呗。”“他哪是在睡,他是又在发神经——”刚有了点止住的意思的眼泪不知怎么一下子又汹涌了起来,他调整了一下姿势,刚刚手臂上对着脸的地方濡湿一片。他妈很快又被叫去帮忙了。几乎是一成不变的喧闹声听久了就开始迷糊,然后就真的睡着了。等他抬起头的时候天色暗了下来,屋子里的人声依然分贝未减。……他妈上了牌桌。怪不得他能在这儿睡着。他觉得自己平静下来了。小茶几上的果盘里又添了新的瓜果,旁边还有把挺秀气的小刀,应该是拿来削水果的。他拿起来没比划几下就有人提议,“小孩都饿了吧,这圈完了就都去吃饭。”其余人纷纷附和,麻将声隆隆作响。在他妈看过来之前他把刀规规矩矩放回了原处。他没想到吃了晚饭回来后这里就能变个模样:看起来不再跟茶楼包房一样,桌椅撤下了一大部分,空间没原先那么逼仄了;那个存在感原本不高的舞台周围亮起了一串彩灯,有人在上边调试音响设备。连在角落里花圈上的“奠”的背景都被染成了彩色。倒不能说气氛变活泼了——因为气氛本来也没有十分肃穆,付罗迦没发现有谁在看到这些后神色异样,于是也就不觉得奇怪。“请了个乐队……可以点歌,我问了下价钱,好像说是30块一首。”他听到有人这么说。他下午坐的那个沙发还没被撤走。他装作随意地在跟前晃了晃,再次确认那块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污渍不仔细看根本看不见,更别说现在灯光还调暗了。当时他是不太脑子清醒才会手忙脚乱蹭到沙发上去——纸明明就在手边。音乐响了起来,是首九十年代的流行金曲。三舅在旁边跟着哼了起来。“这首歌——”他以为自己会听到一些与逝者有联系的评价,譬如她生前最爱的歌就是这首。结果三舅只是说,“——调子特别好听。你们小孩肯定欣赏不来。”“……是很好听。”这句话确实发自内心。“哎——我的老天,姑爷你怎么来了啊?”这句突兀的话音一落下气氛就骤然一变——付罗迦确信有好几道有来有往的眼风贴着他刮过去了。说话的那个是他一个已经参加工作了的表哥,是他一个表舅的儿子。那表哥叫的姑爷……应该就是付罗迦该叫“姨公”的那位。他本来对于姨公姨婆的事一概不知,但从刚不久前他妈的话里他大致推断出这时候出现的这个人恐怕不太会受待见。于是他默默退后几步给人让出位置,又坐到了那个果盘前边。“姨夫今天居然有空啊?是怎么了呢,钱提前输完了?”“还想得起给姨妈守夜嘛,我还以为他早忘了。”脾气好的立刻打圆场:“先不说这些,来坐坐坐——”那位姨公不发一言,但是接了根别人递来的烟。付罗迦看着他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一样低着头走到人群的边缘处,挎着肩膀给自己点了火。议论声一直没停下来。很快付罗迦就忘了他的存在。下一首歌曲响起的时候他有点奇怪地往舞台上看了一眼——乐队开始弹唱一首黏黏糊糊的老情歌。很老很老的一首歌,可能比先前的金曲还要老。估计不止他一个人觉得奇怪,因为这个房间渐渐安静下来了,最后只剩下音乐声和一道……听起来无比情真意切的哭声。他那个姨公手指间拈着个烟头,哭得浑身颤抖。虽然尴尬、愤慨在这时候似乎是更为正当的感受,但付罗迦想到的是另一件事。……或许这应该就是逝者生前最喜欢的那首歌。他垂着头,把手腕上方的一圈小而圆润的新鲜血珠抹开。……“我明天去学校吗?”在碗筷被收进碗橱里之后付罗迦问。“你还想着去找你那女朋友?”这是没戏的意思。“……总得上学吧。”话是这么说,他心里情绪的起伏却不大。想想是比较滑稽,第一个不想让他上学的居然不是他自己。他妈不说话了,他转身出了厨房进了自己卧室。还锁了门。几分钟后门把手被转了转,意识到打不开后他妈就开始敲门,“你又进去干什么?!是不是又在偷偷跟人聊微信?”他把东西重新放好又去开门,“手机你收了。”提醒了很多次,她还是总忘。“电脑呢?你是不是开着电脑——”“网线你拔了。”“那你在里面干什么?!”他语气轻松,“透会儿气而已。”“怎么,觉得我让你窒息了?你不想呆趁早滚,看看在大街上能找到谁来出钱养你——”“……就是觉得有点头昏。想睡会儿。”“你几点起的床,现在又想睡?少给我找什么借口!”“……”随便是什么都行。“地板我来拖吧。”客厅的电视机在放新闻,某地地震,某地车祸。好像有无数个地方在举办着跟昨天一样的仪式,一切并不稀奇甚至十分寻常——门铃突然响了。他恍若未闻,在他妈开始对许久不断的门铃声表达不满时才把拖把杆靠到一边的墙壁上,直起腰去开门。手碰到门把的时候他还在想,谁会来这里敲这扇门呢。然后他就看到了站在门后的许之枔。第55章 第 55 章付罗迦送开门把手后退一步,飞快地回头看了一眼。他妈问,“谁啊?”付罗迦又转过头看着许之枔,试了好几次还是怎么也发不出声。在他生出干脆关上这扇令他不知所措的门的念头之前,许之枔伸手扶住了门框,微微抬高声音:“阿姨好,我来给付罗迦同学送今天发的卷子。”他妈没回答,忽至的沉默令付罗迦感到十分茫然。“我进来啦。”许之枔迈过门槛,手里的塑料袋发出窸窣声。付罗迦低头,发现里面还真的是用文件袋分类装好的试卷,伸出手打算接过来。“你是?”付罗迦手指一抖又缩了回来——他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门厅拐角的阴影里,冷不丁问了这么一句。“我是付罗迦之前腿受伤的时候来接过他的那个。”许之枔没说名字,但他妈这次打算弄清楚。“你叫什么名字?”许之枔显然有些意外,目光在付罗迦身上轻轻扫过一圈。“我是许之枔。您可能之前听过我?”“你就是那个许之枔啊。我知道你,进来坐。”他妈转身走开,“喝果汁吗?”付罗迦听到冰箱门被打开的声音,上前猛地扯过许之枔手上的塑料袋。“谢谢……你快回去吧。”他好像有一辈子那么久的时间没说过话了,声音嘶哑难听。“你又感冒了?”许之枔伸手往他头顶上摸,“发烧了吗?”付罗迦在那一瞬间觉得心脏来到了咽喉处——再往前一步他就能因为反胃把它呕出来。“哥他们怎么说,灵堂是在他那里设还是殡仪馆?”“知道了。夏宁怡那边你去联系吧。”“我中午吃了饭就过去。”“……那行。”他妈挂了电话转过来的一瞬间他赶紧把眼睛闭上。“你姨婆人没了。”他还以为是自己装睡被看出来了,随即发觉他妈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无所谓他听没听见。“她都死了你那个姨公也不回来。从她住院到现在,你姨公一个电话都没打过。“他们年轻的时候可是自由恋爱呢,当时你姨婆对你姨公喜欢得不得了。你看看啊,你姨婆死心塌地给他洗了三十年衣服做了三十年饭,去宾馆做保洁,用自己那点工资拉扯大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还要给你姨公拿钱让他去赌。结果呢?”他又把眼睛睁开。“结果她最后那点医药费还要几个小辈来凑,给他打电话,说不到两句就挂——人家忙得很,手机里都能听见震天响的麻将声音。三十年的夫妻也就这样了,你们那些又算什么?——我可以理解别人喜欢你,这当然不是你的错。但是,你不应该也去喜欢别人。”他妈低下头与他对视。“你听清楚了没有?”他张嘴没能发出声音,醒了醒嗓子才迸出一个字:“……嗯。”“那个女生的联系方式你真的没有?”“……真的没有。”“你闹也闹了,我懒得再说什么了。你有她联系方式也好没有也好,回了学校都给我断干净了。我会让你叶老师看着你的,有什么我都会知道。”“……”“下午跟我一起去趟殡仪馆。”他摆在床头的长裤应该是被他妈拿去洗了,现在搁这儿的是一条卷着裤腿的七分裤。他刚套上裤子就发现了不对:脚踝上的伤疤的颜色又鲜艳了起来,周围一圈皮肤也开始发肿,像是里面有什么东西在死而复生。他懵懵懂懂意识到这可能又是一场麻烦,放下裤腿把它遮住了。空腹二十个小时后的第一顿饭是小米粥和榨菜。还没吃完胃就开始绞痛,以至于洗碗的时候他不得不扶住洗碗池边缘。菜刀刀刃上沾着一点油——那是刚刚被用来切开榨菜包装袋时沾上的。他用指腹把油抹开,再把手指伸到水流底下冲洗。拧成麻花状的水流被掺入了细细的红色长线,许久不断。他收回手看了看,又把手掌放到刀刃上。“弄什么呢,搞那么久?”“……马上。”他妈拿着他手机坐在沙发上。“把你微信支付的交易记录翻出来给我看。”“看那个干什么?”他当然不会以为这件事今天就算完了,但没想到一晚上过去她居然想到了这个。糟糕的一点是——交易记录里有的东西他还真就不太好解释。“你说你没她联系方式——那平时有没有送过人家东西?买东西了就有记录吧?”他妈一路翻到底,一个一个挨着问下来。在外边吃饭的支付记录还能够搪塞,转给许之枔的那几笔钱在他妈那儿才是最大的疑点。删了许之枔之后交易记录里显示的仍然是备注名。“你为什么给那个许什么什么转那么多钱?”“……就,一起吃了一次饭,他结的账,之后我转给他。”“你天天在外边吃?你不用赚钱,花钱倒是潇洒嘛。还跟人一起吃,除了他还有谁啊?我就说你跟这些人混在一起就没学个什么好——”他垂着头听了会儿,然后提醒她:“你手机有来电。”……这一通电话把他妈的说教搬到了马路上、公交车里,直到进了一栋外观不起眼的建筑物后话音才戛然而止。外边挺热挺晒,这里边的温度却瞬间把人送到了西伯利亚。这是县城唯一的殡仪馆。付罗迦此前没来过这儿,在路过吊念厅时看见里面的舞台和麻将桌还是有那么一点惊讶。另一种装饰稍微肃穆一些的房间正中摆着些四四方方的手术台一样的玩意,只不过上面铺着的布不是白的,而是跟礼品盒衬里一样光溜溜金灿灿。在目光触及上边那些陈放的遗体之前他就移开了眼,说不清是为了避讳还只是单纯觉得害怕。走廊是露天的,烧纸用的大小焚炉排得整整齐齐。现在只有两台焚炉燃着火,他三舅站在其中一台前边。三舅胸前别了朵惨白的小白花,脸色倒是很红润。“付罗迦怎么没上课?”“他请假休息几天。”他妈推他一把,“问你呢,说话!”“……对。”然后就进了一间吊念室。麻将桌围着坐了一圈人,洗牌的声音听着相当热闹。几个中年女人坐在旁边的沙发上聊天,面前摆着果盘。“……哎唷,她走的可不安稳啊,眼睛睁得有茶杯盖子那么大,这边的化妆师弄了好久才给人合上——”“听说那个病到最后大多数人都是痛死的。”“造孽哦。”“宁清来啦?哎,这是你儿子?他不上课?”“在学校请假了。”他干巴巴回答。他妈又一推他:“怎么不叫人!有没有礼貌!”“来了就先去参灵*吧。就在隔壁放着呢。”瓜子壳被吐出来。他妈皱眉。“他也该去?”“小辈给长辈磕个头是应该的呀,规矩就是这样嘛。”他其实没怎么明白参灵的意思,直到他看见那个房间里的停尸台——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这里比刚刚那屋还要冷一点。停尸台前边三四米的地方摆了张黑白照,黑白照前围着几捧蔫眉耷眼的菊花。一个插着几线香的香炉往外冒着灰烟,再前面是一个圆蒲团。灰烟时拥时散模糊了空间,人明明站在原地,却像是被推向了一个无穷的远处。他妈没再说什么,迅速地跪到圆蒲团上对着遗像磕了个头。他跟在后边默默照做。头点地然后抬起,正好看见遗像上的人,人的脸上是一个由纯黑与纯白勾勒出的安然的笑。这时他手指指腹突兀地痛了一下,眼前的黑白两色里突然有了另外一个人的影子。在某种突如其来的情绪的洗刷下,他还未消肿的眼睛又开始流泪。……是我的错。原谅我。第54章 第 54 章麻将桌上的人换了几个。他三舅不知什么时候也进来了,仰靠在沙发上,听见脚步声就转过脸。然后应该是被付罗迦吓到了,眼睛瞪得老大。他妈按着他肩膀,在小茶几上抽了几张纸。“怎么了这是。”三舅站了起来,压低声音问,“哭得这么伤心?”他妈尴尬地笑笑,估计也是觉得不太好解释——换作是在家里她可能直接就爆发了,但在今天这个场合里,“哭”倒是最无可指摘的一件事。“……你又哭什么哭?能不能别给我丢人了?”她力道十足地在他脸上一抹,让眼眶都变了形。“没事,伤心的话哭一哭也没关系嘛……”三舅叹气,“他姨婆在他小时候抱过他呀,还记得是不是?——你们都过来坐吧。”他妈没再说话。他不知道整个下午麻将桌换了几轮——总之到了后面来的人越来越多,沙发都坐不下了,塑料凳子被搬了进来。三五个人围在一起打起了扑克,脚边是堆成小山丘的瓜子壳。他妈过去接待客人,应该本来是想把他捎带上的,但最后只留了他一个人坐在那儿流泪。有几个小孩在看见沙发上的他时都十分好奇,探头探脑想要过来。于是他弯下腰把头进了手臂里。“你趴着干嘛?”他妈经过的时候不忘数落,“你看看你那个样子——大家都好好的,就你一个人装出些怪来!”“哎哎哎你别说他了,是没睡午觉犯困了吧?让他睡会儿呗。”“他哪是在睡,他是又在发神经——”刚有了点止住的意思的眼泪不知怎么一下子又汹涌了起来,他调整了一下姿势,刚刚手臂上对着脸的地方濡湿一片。他妈很快又被叫去帮忙了。几乎是一成不变的喧闹声听久了就开始迷糊,然后就真的睡着了。等他抬起头的时候天色暗了下来,屋子里的人声依然分贝未减。……他妈上了牌桌。怪不得他能在这儿睡着。他觉得自己平静下来了。小茶几上的果盘里又添了新的瓜果,旁边还有把挺秀气的小刀,应该是拿来削水果的。他拿起来没比划几下就有人提议,“小孩都饿了吧,这圈完了就都去吃饭。”其余人纷纷附和,麻将声隆隆作响。在他妈看过来之前他把刀规规矩矩放回了原处。他没想到吃了晚饭回来后这里就能变个模样:看起来不再跟茶楼包房一样,桌椅撤下了一大部分,空间没原先那么逼仄了;那个存在感原本不高的舞台周围亮起了一串彩灯,有人在上边调试音响设备。连在角落里花圈上的“奠”的背景都被染成了彩色。倒不能说气氛变活泼了——因为气氛本来也没有十分肃穆,付罗迦没发现有谁在看到这些后神色异样,于是也就不觉得奇怪。“请了个乐队……可以点歌,我问了下价钱,好像说是30块一首。”他听到有人这么说。他下午坐的那个沙发还没被撤走。他装作随意地在跟前晃了晃,再次确认那块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污渍不仔细看根本看不见,更别说现在灯光还调暗了。当时他是不太脑子清醒才会手忙脚乱蹭到沙发上去——纸明明就在手边。音乐响了起来,是首九十年代的流行金曲。三舅在旁边跟着哼了起来。“这首歌——”他以为自己会听到一些与逝者有联系的评价,譬如她生前最爱的歌就是这首。结果三舅只是说,“——调子特别好听。你们小孩肯定欣赏不来。”“……是很好听。”这句话确实发自内心。“哎——我的老天,姑爷你怎么来了啊?”这句突兀的话音一落下气氛就骤然一变——付罗迦确信有好几道有来有往的眼风贴着他刮过去了。说话的那个是他一个已经参加工作了的表哥,是他一个表舅的儿子。那表哥叫的姑爷……应该就是付罗迦该叫“姨公”的那位。他本来对于姨公姨婆的事一概不知,但从刚不久前他妈的话里他大致推断出这时候出现的这个人恐怕不太会受待见。于是他默默退后几步给人让出位置,又坐到了那个果盘前边。“姨夫今天居然有空啊?是怎么了呢,钱提前输完了?”“还想得起给姨妈守夜嘛,我还以为他早忘了。”脾气好的立刻打圆场:“先不说这些,来坐坐坐——”那位姨公不发一言,但是接了根别人递来的烟。付罗迦看着他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一样低着头走到人群的边缘处,挎着肩膀给自己点了火。议论声一直没停下来。很快付罗迦就忘了他的存在。下一首歌曲响起的时候他有点奇怪地往舞台上看了一眼——乐队开始弹唱一首黏黏糊糊的老情歌。很老很老的一首歌,可能比先前的金曲还要老。估计不止他一个人觉得奇怪,因为这个房间渐渐安静下来了,最后只剩下音乐声和一道……听起来无比情真意切的哭声。他那个姨公手指间拈着个烟头,哭得浑身颤抖。虽然尴尬、愤慨在这时候似乎是更为正当的感受,但付罗迦想到的是另一件事。……或许这应该就是逝者生前最喜欢的那首歌。他垂着头,把手腕上方的一圈小而圆润的新鲜血珠抹开。……“我明天去学校吗?”在碗筷被收进碗橱里之后付罗迦问。“你还想着去找你那女朋友?”这是没戏的意思。“……总得上学吧。”话是这么说,他心里情绪的起伏却不大。想想是比较滑稽,第一个不想让他上学的居然不是他自己。他妈不说话了,他转身出了厨房进了自己卧室。还锁了门。几分钟后门把手被转了转,意识到打不开后他妈就开始敲门,“你又进去干什么?!是不是又在偷偷跟人聊微信?”他把东西重新放好又去开门,“手机你收了。”提醒了很多次,她还是总忘。“电脑呢?你是不是开着电脑——”“网线你拔了。”“那你在里面干什么?!”他语气轻松,“透会儿气而已。”“怎么,觉得我让你窒息了?你不想呆趁早滚,看看在大街上能找到谁来出钱养你——”“……就是觉得有点头昏。想睡会儿。”“你几点起的床,现在又想睡?少给我找什么借口!”“……”随便是什么都行。“地板我来拖吧。”客厅的电视机在放新闻,某地地震,某地车祸。好像有无数个地方在举办着跟昨天一样的仪式,一切并不稀奇甚至十分寻常——门铃突然响了。他恍若未闻,在他妈开始对许久不断的门铃声表达不满时才把拖把杆靠到一边的墙壁上,直起腰去开门。手碰到门把的时候他还在想,谁会来这里敲这扇门呢。然后他就看到了站在门后的许之枔。第55章 第 55 章付罗迦送开门把手后退一步,飞快地回头看了一眼。他妈问,“谁啊?”付罗迦又转过头看着许之枔,试了好几次还是怎么也发不出声。在他生出干脆关上这扇令他不知所措的门的念头之前,许之枔伸手扶住了门框,微微抬高声音:“阿姨好,我来给付罗迦同学送今天发的卷子。”他妈没回答,忽至的沉默令付罗迦感到十分茫然。“我进来啦。”许之枔迈过门槛,手里的塑料袋发出窸窣声。付罗迦低头,发现里面还真的是用文件袋分类装好的试卷,伸出手打算接过来。“你是?”付罗迦手指一抖又缩了回来——他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门厅拐角的阴影里,冷不丁问了这么一句。“我是付罗迦之前腿受伤的时候来接过他的那个。”许之枔没说名字,但他妈这次打算弄清楚。“你叫什么名字?”许之枔显然有些意外,目光在付罗迦身上轻轻扫过一圈。“我是许之枔。您可能之前听过我?”“你就是那个许之枔啊。我知道你,进来坐。”他妈转身走开,“喝果汁吗?”付罗迦听到冰箱门被打开的声音,上前猛地扯过许之枔手上的塑料袋。“谢谢……你快回去吧。”他好像有一辈子那么久的时间没说过话了,声音嘶哑难听。“你又感冒了?”许之枔伸手往他头顶上摸,“发烧了吗?”付罗迦在那一瞬间觉得心脏来到了咽喉处——再往前一步他就能因为反胃把它呕出来。“哥他们怎么说,灵堂是在他那里设还是殡仪馆?”“知道了。夏宁怡那边你去联系吧。”“我中午吃了饭就过去。”“……那行。”他妈挂了电话转过来的一瞬间他赶紧把眼睛闭上。“你姨婆人没了。”他还以为是自己装睡被看出来了,随即发觉他妈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无所谓他听没听见。“她都死了你那个姨公也不回来。从她住院到现在,你姨公一个电话都没打过。“他们年轻的时候可是自由恋爱呢,当时你姨婆对你姨公喜欢得不得了。你看看啊,你姨婆死心塌地给他洗了三十年衣服做了三十年饭,去宾馆做保洁,用自己那点工资拉扯大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还要给你姨公拿钱让他去赌。结果呢?”他又把眼睛睁开。“结果她最后那点医药费还要几个小辈来凑,给他打电话,说不到两句就挂——人家忙得很,手机里都能听见震天响的麻将声音。三十年的夫妻也就这样了,你们那些又算什么?——我可以理解别人喜欢你,这当然不是你的错。但是,你不应该也去喜欢别人。”他妈低下头与他对视。“你听清楚了没有?”他张嘴没能发出声音,醒了醒嗓子才迸出一个字:“……嗯。”“那个女生的联系方式你真的没有?”“……真的没有。”“你闹也闹了,我懒得再说什么了。你有她联系方式也好没有也好,回了学校都给我断干净了。我会让你叶老师看着你的,有什么我都会知道。”“……”“下午跟我一起去趟殡仪馆。”他摆在床头的长裤应该是被他妈拿去洗了,现在搁这儿的是一条卷着裤腿的七分裤。他刚套上裤子就发现了不对:脚踝上的伤疤的颜色又鲜艳了起来,周围一圈皮肤也开始发肿,像是里面有什么东西在死而复生。他懵懵懂懂意识到这可能又是一场麻烦,放下裤腿把它遮住了。空腹二十个小时后的第一顿饭是小米粥和榨菜。还没吃完胃就开始绞痛,以至于洗碗的时候他不得不扶住洗碗池边缘。菜刀刀刃上沾着一点油——那是刚刚被用来切开榨菜包装袋时沾上的。他用指腹把油抹开,再把手指伸到水流底下冲洗。拧成麻花状的水流被掺入了细细的红色长线,许久不断。他收回手看了看,又把手掌放到刀刃上。“弄什么呢,搞那么久?”“……马上。”他妈拿着他手机坐在沙发上。“把你微信支付的交易记录翻出来给我看。”“看那个干什么?”他当然不会以为这件事今天就算完了,但没想到一晚上过去她居然想到了这个。糟糕的一点是——交易记录里有的东西他还真就不太好解释。“你说你没她联系方式——那平时有没有送过人家东西?买东西了就有记录吧?”他妈一路翻到底,一个一个挨着问下来。在外边吃饭的支付记录还能够搪塞,转给许之枔的那几笔钱在他妈那儿才是最大的疑点。删了许之枔之后交易记录里显示的仍然是备注名。“你为什么给那个许什么什么转那么多钱?”“……就,一起吃了一次饭,他结的账,之后我转给他。”“你天天在外边吃?你不用赚钱,花钱倒是潇洒嘛。还跟人一起吃,除了他还有谁啊?我就说你跟这些人混在一起就没学个什么好——”他垂着头听了会儿,然后提醒她:“你手机有来电。”……这一通电话把他妈的说教搬到了马路上、公交车里,直到进了一栋外观不起眼的建筑物后话音才戛然而止。外边挺热挺晒,这里边的温度却瞬间把人送到了西伯利亚。这是县城唯一的殡仪馆。付罗迦此前没来过这儿,在路过吊念厅时看见里面的舞台和麻将桌还是有那么一点惊讶。另一种装饰稍微肃穆一些的房间正中摆着些四四方方的手术台一样的玩意,只不过上面铺着的布不是白的,而是跟礼品盒衬里一样光溜溜金灿灿。在目光触及上边那些陈放的遗体之前他就移开了眼,说不清是为了避讳还只是单纯觉得害怕。走廊是露天的,烧纸用的大小焚炉排得整整齐齐。现在只有两台焚炉燃着火,他三舅站在其中一台前边。三舅胸前别了朵惨白的小白花,脸色倒是很红润。“付罗迦怎么没上课?”“他请假休息几天。”他妈推他一把,“问你呢,说话!”“……对。”然后就进了一间吊念室。麻将桌围着坐了一圈人,洗牌的声音听着相当热闹。几个中年女人坐在旁边的沙发上聊天,面前摆着果盘。“……哎唷,她走的可不安稳啊,眼睛睁得有茶杯盖子那么大,这边的化妆师弄了好久才给人合上——”“听说那个病到最后大多数人都是痛死的。”“造孽哦。”“宁清来啦?哎,这是你儿子?他不上课?”“在学校请假了。”他干巴巴回答。他妈又一推他:“怎么不叫人!有没有礼貌!”“来了就先去参灵*吧。就在隔壁放着呢。”瓜子壳被吐出来。他妈皱眉。“他也该去?”“小辈给长辈磕个头是应该的呀,规矩就是这样嘛。”他其实没怎么明白参灵的意思,直到他看见那个房间里的停尸台——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这里比刚刚那屋还要冷一点。停尸台前边三四米的地方摆了张黑白照,黑白照前围着几捧蔫眉耷眼的菊花。一个插着几线香的香炉往外冒着灰烟,再前面是一个圆蒲团。灰烟时拥时散模糊了空间,人明明站在原地,却像是被推向了一个无穷的远处。他妈没再说什么,迅速地跪到圆蒲团上对着遗像磕了个头。他跟在后边默默照做。头点地然后抬起,正好看见遗像上的人,人的脸上是一个由纯黑与纯白勾勒出的安然的笑。这时他手指指腹突兀地痛了一下,眼前的黑白两色里突然有了另外一个人的影子。在某种突如其来的情绪的洗刷下,他还未消肿的眼睛又开始流泪。……是我的错。原谅我。第54章 第 54 章麻将桌上的人换了几个。他三舅不知什么时候也进来了,仰靠在沙发上,听见脚步声就转过脸。然后应该是被付罗迦吓到了,眼睛瞪得老大。他妈按着他肩膀,在小茶几上抽了几张纸。“怎么了这是。”三舅站了起来,压低声音问,“哭得这么伤心?”他妈尴尬地笑笑,估计也是觉得不太好解释——换作是在家里她可能直接就爆发了,但在今天这个场合里,“哭”倒是最无可指摘的一件事。“……你又哭什么哭?能不能别给我丢人了?”她力道十足地在他脸上一抹,让眼眶都变了形。“没事,伤心的话哭一哭也没关系嘛……”三舅叹气,“他姨婆在他小时候抱过他呀,还记得是不是?——你们都过来坐吧。”他妈没再说话。他不知道整个下午麻将桌换了几轮——总之到了后面来的人越来越多,沙发都坐不下了,塑料凳子被搬了进来。三五个人围在一起打起了扑克,脚边是堆成小山丘的瓜子壳。他妈过去接待客人,应该本来是想把他捎带上的,但最后只留了他一个人坐在那儿流泪。有几个小孩在看见沙发上的他时都十分好奇,探头探脑想要过来。于是他弯下腰把头进了手臂里。“你趴着干嘛?”他妈经过的时候不忘数落,“你看看你那个样子——大家都好好的,就你一个人装出些怪来!”“哎哎哎你别说他了,是没睡午觉犯困了吧?让他睡会儿呗。”“他哪是在睡,他是又在发神经——”刚有了点止住的意思的眼泪不知怎么一下子又汹涌了起来,他调整了一下姿势,刚刚手臂上对着脸的地方濡湿一片。他妈很快又被叫去帮忙了。几乎是一成不变的喧闹声听久了就开始迷糊,然后就真的睡着了。等他抬起头的时候天色暗了下来,屋子里的人声依然分贝未减。……他妈上了牌桌。怪不得他能在这儿睡着。他觉得自己平静下来了。小茶几上的果盘里又添了新的瓜果,旁边还有把挺秀气的小刀,应该是拿来削水果的。他拿起来没比划几下就有人提议,“小孩都饿了吧,这圈完了就都去吃饭。”其余人纷纷附和,麻将声隆隆作响。在他妈看过来之前他把刀规规矩矩放回了原处。他没想到吃了晚饭回来后这里就能变个模样:看起来不再跟茶楼包房一样,桌椅撤下了一大部分,空间没原先那么逼仄了;那个存在感原本不高的舞台周围亮起了一串彩灯,有人在上边调试音响设备。连在角落里花圈上的“奠”的背景都被染成了彩色。倒不能说气氛变活泼了——因为气氛本来也没有十分肃穆,付罗迦没发现有谁在看到这些后神色异样,于是也就不觉得奇怪。“请了个乐队……可以点歌,我问了下价钱,好像说是30块一首。”他听到有人这么说。他下午坐的那个沙发还没被撤走。他装作随意地在跟前晃了晃,再次确认那块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污渍不仔细看根本看不见,更别说现在灯光还调暗了。当时他是不太脑子清醒才会手忙脚乱蹭到沙发上去——纸明明就在手边。音乐响了起来,是首九十年代的流行金曲。三舅在旁边跟着哼了起来。“这首歌——”他以为自己会听到一些与逝者有联系的评价,譬如她生前最爱的歌就是这首。结果三舅只是说,“——调子特别好听。你们小孩肯定欣赏不来。”“……是很好听。”这句话确实发自内心。“哎——我的老天,姑爷你怎么来了啊?”这句突兀的话音一落下气氛就骤然一变——付罗迦确信有好几道有来有往的眼风贴着他刮过去了。说话的那个是他一个已经参加工作了的表哥,是他一个表舅的儿子。那表哥叫的姑爷……应该就是付罗迦该叫“姨公”的那位。他本来对于姨公姨婆的事一概不知,但从刚不久前他妈的话里他大致推断出这时候出现的这个人恐怕不太会受待见。于是他默默退后几步给人让出位置,又坐到了那个果盘前边。“姨夫今天居然有空啊?是怎么了呢,钱提前输完了?”“还想得起给姨妈守夜嘛,我还以为他早忘了。”脾气好的立刻打圆场:“先不说这些,来坐坐坐——”那位姨公不发一言,但是接了根别人递来的烟。付罗迦看着他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一样低着头走到人群的边缘处,挎着肩膀给自己点了火。议论声一直没停下来。很快付罗迦就忘了他的存在。下一首歌曲响起的时候他有点奇怪地往舞台上看了一眼——乐队开始弹唱一首黏黏糊糊的老情歌。很老很老的一首歌,可能比先前的金曲还要老。估计不止他一个人觉得奇怪,因为这个房间渐渐安静下来了,最后只剩下音乐声和一道……听起来无比情真意切的哭声。他那个姨公手指间拈着个烟头,哭得浑身颤抖。虽然尴尬、愤慨在这时候似乎是更为正当的感受,但付罗迦想到的是另一件事。……或许这应该就是逝者生前最喜欢的那首歌。他垂着头,把手腕上方的一圈小而圆润的新鲜血珠抹开。……“我明天去学校吗?”在碗筷被收进碗橱里之后付罗迦问。“你还想着去找你那女朋友?”这是没戏的意思。“……总得上学吧。”话是这么说,他心里情绪的起伏却不大。想想是比较滑稽,第一个不想让他上学的居然不是他自己。他妈不说话了,他转身出了厨房进了自己卧室。还锁了门。几分钟后门把手被转了转,意识到打不开后他妈就开始敲门,“你又进去干什么?!是不是又在偷偷跟人聊微信?”他把东西重新放好又去开门,“手机你收了。”提醒了很多次,她还是总忘。“电脑呢?你是不是开着电脑——”“网线你拔了。”“那你在里面干什么?!”他语气轻松,“透会儿气而已。”“怎么,觉得我让你窒息了?你不想呆趁早滚,看看在大街上能找到谁来出钱养你——”“……就是觉得有点头昏。想睡会儿。”“你几点起的床,现在又想睡?少给我找什么借口!”“……”随便是什么都行。“地板我来拖吧。”客厅的电视机在放新闻,某地地震,某地车祸。好像有无数个地方在举办着跟昨天一样的仪式,一切并不稀奇甚至十分寻常——门铃突然响了。他恍若未闻,在他妈开始对许久不断的门铃声表达不满时才把拖把杆靠到一边的墙壁上,直起腰去开门。手碰到门把的时候他还在想,谁会来这里敲这扇门呢。然后他就看到了站在门后的许之枔。第55章 第 55 章付罗迦送开门把手后退一步,飞快地回头看了一眼。他妈问,“谁啊?”付罗迦又转过头看着许之枔,试了好几次还是怎么也发不出声。在他生出干脆关上这扇令他不知所措的门的念头之前,许之枔伸手扶住了门框,微微抬高声音:“阿姨好,我来给付罗迦同学送今天发的卷子。”他妈没回答,忽至的沉默令付罗迦感到十分茫然。“我进来啦。”许之枔迈过门槛,手里的塑料袋发出窸窣声。付罗迦低头,发现里面还真的是用文件袋分类装好的试卷,伸出手打算接过来。“你是?”付罗迦手指一抖又缩了回来——他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门厅拐角的阴影里,冷不丁问了这么一句。“我是付罗迦之前腿受伤的时候来接过他的那个。”许之枔没说名字,但他妈这次打算弄清楚。“你叫什么名字?”许之枔显然有些意外,目光在付罗迦身上轻轻扫过一圈。“我是许之枔。您可能之前听过我?”“你就是那个许之枔啊。我知道你,进来坐。”他妈转身走开,“喝果汁吗?”付罗迦听到冰箱门被打开的声音,上前猛地扯过许之枔手上的塑料袋。“谢谢……你快回去吧。”他好像有一辈子那么久的时间没说过话了,声音嘶哑难听。“你又感冒了?”许之枔伸手往他头顶上摸,“发烧了吗?”付罗迦在那一瞬间觉得心脏来到了咽喉处——再往前一步他就能因为反胃把它呕出来。“哥他们怎么说,灵堂是在他那里设还是殡仪馆?”“知道了。夏宁怡那边你去联系吧。”“我中午吃了饭就过去。”“……那行。”他妈挂了电话转过来的一瞬间他赶紧把眼睛闭上。“你姨婆人没了。”他还以为是自己装睡被看出来了,随即发觉他妈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无所谓他听没听见。“她都死了你那个姨公也不回来。从她住院到现在,你姨公一个电话都没打过。“他们年轻的时候可是自由恋爱呢,当时你姨婆对你姨公喜欢得不得了。你看看啊,你姨婆死心塌地给他洗了三十年衣服做了三十年饭,去宾馆做保洁,用自己那点工资拉扯大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还要给你姨公拿钱让他去赌。结果呢?”他又把眼睛睁开。“结果她最后那点医药费还要几个小辈来凑,给他打电话,说不到两句就挂——人家忙得很,手机里都能听见震天响的麻将声音。三十年的夫妻也就这样了,你们那些又算什么?——我可以理解别人喜欢你,这当然不是你的错。但是,你不应该也去喜欢别人。”他妈低下头与他对视。“你听清楚了没有?”他张嘴没能发出声音,醒了醒嗓子才迸出一个字:“……嗯。”“那个女生的联系方式你真的没有?”“……真的没有。”“你闹也闹了,我懒得再说什么了。你有她联系方式也好没有也好,回了学校都给我断干净了。我会让你叶老师看着你的,有什么我都会知道。”“……”“下午跟我一起去趟殡仪馆。”他摆在床头的长裤应该是被他妈拿去洗了,现在搁这儿的是一条卷着裤腿的七分裤。他刚套上裤子就发现了不对:脚踝上的伤疤的颜色又鲜艳了起来,周围一圈皮肤也开始发肿,像是里面有什么东西在死而复生。他懵懵懂懂意识到这可能又是一场麻烦,放下裤腿把它遮住了。空腹二十个小时后的第一顿饭是小米粥和榨菜。还没吃完胃就开始绞痛,以至于洗碗的时候他不得不扶住洗碗池边缘。菜刀刀刃上沾着一点油——那是刚刚被用来切开榨菜包装袋时沾上的。他用指腹把油抹开,再把手指伸到水流底下冲洗。拧成麻花状的水流被掺入了细细的红色长线,许久不断。他收回手看了看,又把手掌放到刀刃上。“弄什么呢,搞那么久?”“……马上。”他妈拿着他手机坐在沙发上。“把你微信支付的交易记录翻出来给我看。”“看那个干什么?”他当然不会以为这件事今天就算完了,但没想到一晚上过去她居然想到了这个。糟糕的一点是——交易记录里有的东西他还真就不太好解释。“你说你没她联系方式——那平时有没有送过人家东西?买东西了就有记录吧?”他妈一路翻到底,一个一个挨着问下来。在外边吃饭的支付记录还能够搪塞,转给许之枔的那几笔钱在他妈那儿才是最大的疑点。删了许之枔之后交易记录里显示的仍然是备注名。“你为什么给那个许什么什么转那么多钱?”“……就,一起吃了一次饭,他结的账,之后我转给他。”“你天天在外边吃?你不用赚钱,花钱倒是潇洒嘛。还跟人一起吃,除了他还有谁啊?我就说你跟这些人混在一起就没学个什么好——”他垂着头听了会儿,然后提醒她:“你手机有来电。”……这一通电话把他妈的说教搬到了马路上、公交车里,直到进了一栋外观不起眼的建筑物后话音才戛然而止。外边挺热挺晒,这里边的温度却瞬间把人送到了西伯利亚。这是县城唯一的殡仪馆。付罗迦此前没来过这儿,在路过吊念厅时看见里面的舞台和麻将桌还是有那么一点惊讶。另一种装饰稍微肃穆一些的房间正中摆着些四四方方的手术台一样的玩意,只不过上面铺着的布不是白的,而是跟礼品盒衬里一样光溜溜金灿灿。在目光触及上边那些陈放的遗体之前他就移开了眼,说不清是为了避讳还只是单纯觉得害怕。走廊是露天的,烧纸用的大小焚炉排得整整齐齐。现在只有两台焚炉燃着火,他三舅站在其中一台前边。三舅胸前别了朵惨白的小白花,脸色倒是很红润。“付罗迦怎么没上课?”“他请假休息几天。”他妈推他一把,“问你呢,说话!”“……对。”然后就进了一间吊念室。麻将桌围着坐了一圈人,洗牌的声音听着相当热闹。几个中年女人坐在旁边的沙发上聊天,面前摆着果盘。“……哎唷,她走的可不安稳啊,眼睛睁得有茶杯盖子那么大,这边的化妆师弄了好久才给人合上——”“听说那个病到最后大多数人都是痛死的。”“造孽哦。”“宁清来啦?哎,这是你儿子?他不上课?”“在学校请假了。”他干巴巴回答。他妈又一推他:“怎么不叫人!有没有礼貌!”“来了就先去参灵*吧。就在隔壁放着呢。”瓜子壳被吐出来。他妈皱眉。“他也该去?”“小辈给长辈磕个头是应该的呀,规矩就是这样嘛。”他其实没怎么明白参灵的意思,直到他看见那个房间里的停尸台——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这里比刚刚那屋还要冷一点。停尸台前边三四米的地方摆了张黑白照,黑白照前围着几捧蔫眉耷眼的菊花。一个插着几线香的香炉往外冒着灰烟,再前面是一个圆蒲团。灰烟时拥时散模糊了空间,人明明站在原地,却像是被推向了一个无穷的远处。他妈没再说什么,迅速地跪到圆蒲团上对着遗像磕了个头。他跟在后边默默照做。头点地然后抬起,正好看见遗像上的人,人的脸上是一个由纯黑与纯白勾勒出的安然的笑。这时他手指指腹突兀地痛了一下,眼前的黑白两色里突然有了另外一个人的影子。在某种突如其来的情绪的洗刷下,他还未消肿的眼睛又开始流泪。……是我的错。原谅我。第54章 第 54 章麻将桌上的人换了几个。他三舅不知什么时候也进来了,仰靠在沙发上,听见脚步声就转过脸。然后应该是被付罗迦吓到了,眼睛瞪得老大。他妈按着他肩膀,在小茶几上抽了几张纸。“怎么了这是。”三舅站了起来,压低声音问,“哭得这么伤心?”他妈尴尬地笑笑,估计也是觉得不太好解释——换作是在家里她可能直接就爆发了,但在今天这个场合里,“哭”倒是最无可指摘的一件事。“……你又哭什么哭?能不能别给我丢人了?”她力道十足地在他脸上一抹,让眼眶都变了形。“没事,伤心的话哭一哭也没关系嘛……”三舅叹气,“他姨婆在他小时候抱过他呀,还记得是不是?——你们都过来坐吧。”他妈没再说话。他不知道整个下午麻将桌换了几轮——总之到了后面来的人越来越多,沙发都坐不下了,塑料凳子被搬了进来。三五个人围在一起打起了扑克,脚边是堆成小山丘的瓜子壳。他妈过去接待客人,应该本来是想把他捎带上的,但最后只留了他一个人坐在那儿流泪。有几个小孩在看见沙发上的他时都十分好奇,探头探脑想要过来。于是他弯下腰把头进了手臂里。“你趴着干嘛?”他妈经过的时候不忘数落,“你看看你那个样子——大家都好好的,就你一个人装出些怪来!”“哎哎哎你别说他了,是没睡午觉犯困了吧?让他睡会儿呗。”“他哪是在睡,他是又在发神经——”刚有了点止住的意思的眼泪不知怎么一下子又汹涌了起来,他调整了一下姿势,刚刚手臂上对着脸的地方濡湿一片。他妈很快又被叫去帮忙了。几乎是一成不变的喧闹声听久了就开始迷糊,然后就真的睡着了。等他抬起头的时候天色暗了下来,屋子里的人声依然分贝未减。……他妈上了牌桌。怪不得他能在这儿睡着。他觉得自己平静下来了。小茶几上的果盘里又添了新的瓜果,旁边还有把挺秀气的小刀,应该是拿来削水果的。他拿起来没比划几下就有人提议,“小孩都饿了吧,这圈完了就都去吃饭。”其余人纷纷附和,麻将声隆隆作响。在他妈看过来之前他把刀规规矩矩放回了原处。他没想到吃了晚饭回来后这里就能变个模样:看起来不再跟茶楼包房一样,桌椅撤下了一大部分,空间没原先那么逼仄了;那个存在感原本不高的舞台周围亮起了一串彩灯,有人在上边调试音响设备。连在角落里花圈上的“奠”的背景都被染成了彩色。倒不能说气氛变活泼了——因为气氛本来也没有十分肃穆,付罗迦没发现有谁在看到这些后神色异样,于是也就不觉得奇怪。“请了个乐队……可以点歌,我问了下价钱,好像说是30块一首。”他听到有人这么说。他下午坐的那个沙发还没被撤走。他装作随意地在跟前晃了晃,再次确认那块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污渍不仔细看根本看不见,更别说现在灯光还调暗了。当时他是不太脑子清醒才会手忙脚乱蹭到沙发上去——纸明明就在手边。音乐响了起来,是首九十年代的流行金曲。三舅在旁边跟着哼了起来。“这首歌——”他以为自己会听到一些与逝者有联系的评价,譬如她生前最爱的歌就是这首。结果三舅只是说,“——调子特别好听。你们小孩肯定欣赏不来。”“……是很好听。”这句话确实发自内心。“哎——我的老天,姑爷你怎么来了啊?”这句突兀的话音一落下气氛就骤然一变——付罗迦确信有好几道有来有往的眼风贴着他刮过去了。说话的那个是他一个已经参加工作了的表哥,是他一个表舅的儿子。那表哥叫的姑爷……应该就是付罗迦该叫“姨公”的那位。他本来对于姨公姨婆的事一概不知,但从刚不久前他妈的话里他大致推断出这时候出现的这个人恐怕不太会受待见。于是他默默退后几步给人让出位置,又坐到了那个果盘前边。“姨夫今天居然有空啊?是怎么了呢,钱提前输完了?”“还想得起给姨妈守夜嘛,我还以为他早忘了。”脾气好的立刻打圆场:“先不说这些,来坐坐坐——”那位姨公不发一言,但是接了根别人递来的烟。付罗迦看着他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一样低着头走到人群的边缘处,挎着肩膀给自己点了火。议论声一直没停下来。很快付罗迦就忘了他的存在。下一首歌曲响起的时候他有点奇怪地往舞台上看了一眼——乐队开始弹唱一首黏黏糊糊的老情歌。很老很老的一首歌,可能比先前的金曲还要老。估计不止他一个人觉得奇怪,因为这个房间渐渐安静下来了,最后只剩下音乐声和一道……听起来无比情真意切的哭声。他那个姨公手指间拈着个烟头,哭得浑身颤抖。虽然尴尬、愤慨在这时候似乎是更为正当的感受,但付罗迦想到的是另一件事。……或许这应该就是逝者生前最喜欢的那首歌。他垂着头,把手腕上方的一圈小而圆润的新鲜血珠抹开。……“我明天去学校吗?”在碗筷被收进碗橱里之后付罗迦问。“你还想着去找你那女朋友?”这是没戏的意思。“……总得上学吧。”话是这么说,他心里情绪的起伏却不大。想想是比较滑稽,第一个不想让他上学的居然不是他自己。他妈不说话了,他转身出了厨房进了自己卧室。还锁了门。几分钟后门把手被转了转,意识到打不开后他妈就开始敲门,“你又进去干什么?!是不是又在偷偷跟人聊微信?”他把东西重新放好又去开门,“手机你收了。”提醒了很多次,她还是总忘。“电脑呢?你是不是开着电脑——”“网线你拔了。”“那你在里面干什么?!”他语气轻松,“透会儿气而已。”“怎么,觉得我让你窒息了?你不想呆趁早滚,看看在大街上能找到谁来出钱养你——”“……就是觉得有点头昏。想睡会儿。”“你几点起的床,现在又想睡?少给我找什么借口!”“……”随便是什么都行。“地板我来拖吧。”客厅的电视机在放新闻,某地地震,某地车祸。好像有无数个地方在举办着跟昨天一样的仪式,一切并不稀奇甚至十分寻常——门铃突然响了。他恍若未闻,在他妈开始对许久不断的门铃声表达不满时才把拖把杆靠到一边的墙壁上,直起腰去开门。手碰到门把的时候他还在想,谁会来这里敲这扇门呢。然后他就看到了站在门后的许之枔。第55章 第 55 章付罗迦送开门把手后退一步,飞快地回头看了一眼。他妈问,“谁啊?”付罗迦又转过头看着许之枔,试了好几次还是怎么也发不出声。在他生出干脆关上这扇令他不知所措的门的念头之前,许之枔伸手扶住了门框,微微抬高声音:“阿姨好,我来给付罗迦同学送今天发的卷子。”他妈没回答,忽至的沉默令付罗迦感到十分茫然。“我进来啦。”许之枔迈过门槛,手里的塑料袋发出窸窣声。付罗迦低头,发现里面还真的是用文件袋分类装好的试卷,伸出手打算接过来。“你是?”付罗迦手指一抖又缩了回来——他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门厅拐角的阴影里,冷不丁问了这么一句。“我是付罗迦之前腿受伤的时候来接过他的那个。”许之枔没说名字,但他妈这次打算弄清楚。“你叫什么名字?”许之枔显然有些意外,目光在付罗迦身上轻轻扫过一圈。“我是许之枔。您可能之前听过我?”“你就是那个许之枔啊。我知道你,进来坐。”他妈转身走开,“喝果汁吗?”付罗迦听到冰箱门被打开的声音,上前猛地扯过许之枔手上的塑料袋。“谢谢……你快回去吧。”他好像有一辈子那么久的时间没说过话了,声音嘶哑难听。“你又感冒了?”许之枔伸手往他头顶上摸,“发烧了吗?”付罗迦在那一瞬间觉得心脏来到了咽喉处——再往前一步他就能因为反胃把它呕出来。“哥他们怎么说,灵堂是在他那里设还是殡仪馆?”“知道了。夏宁怡那边你去联系吧。”“我中午吃了饭就过去。”“……那行。”他妈挂了电话转过来的一瞬间他赶紧把眼睛闭上。“你姨婆人没了。”他还以为是自己装睡被看出来了,随即发觉他妈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无所谓他听没听见。“她都死了你那个姨公也不回来。从她住院到现在,你姨公一个电话都没打过。“他们年轻的时候可是自由恋爱呢,当时你姨婆对你姨公喜欢得不得了。你看看啊,你姨婆死心塌地给他洗了三十年衣服做了三十年饭,去宾馆做保洁,用自己那点工资拉扯大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还要给你姨公拿钱让他去赌。结果呢?”他又把眼睛睁开。“结果她最后那点医药费还要几个小辈来凑,给他打电话,说不到两句就挂——人家忙得很,手机里都能听见震天响的麻将声音。三十年的夫妻也就这样了,你们那些又算什么?——我可以理解别人喜欢你,这当然不是你的错。但是,你不应该也去喜欢别人。”他妈低下头与他对视。“你听清楚了没有?”他张嘴没能发出声音,醒了醒嗓子才迸出一个字:“……嗯。”“那个女生的联系方式你真的没有?”“……真的没有。”“你闹也闹了,我懒得再说什么了。你有她联系方式也好没有也好,回了学校都给我断干净了。我会让你叶老师看着你的,有什么我都会知道。”“……”“下午跟我一起去趟殡仪馆。”他摆在床头的长裤应该是被他妈拿去洗了,现在搁这儿的是一条卷着裤腿的七分裤。他刚套上裤子就发现了不对:脚踝上的伤疤的颜色又鲜艳了起来,周围一圈皮肤也开始发肿,像是里面有什么东西在死而复生。他懵懵懂懂意识到这可能又是一场麻烦,放下裤腿把它遮住了。空腹二十个小时后的第一顿饭是小米粥和榨菜。还没吃完胃就开始绞痛,以至于洗碗的时候他不得不扶住洗碗池边缘。菜刀刀刃上沾着一点油——那是刚刚被用来切开榨菜包装袋时沾上的。他用指腹把油抹开,再把手指伸到水流底下冲洗。拧成麻花状的水流被掺入了细细的红色长线,许久不断。他收回手看了看,又把手掌放到刀刃上。“弄什么呢,搞那么久?”“……马上。”他妈拿着他手机坐在沙发上。“把你微信支付的交易记录翻出来给我看。”“看那个干什么?”他当然不会以为这件事今天就算完了,但没想到一晚上过去她居然想到了这个。糟糕的一点是——交易记录里有的东西他还真就不太好解释。“你说你没她联系方式——那平时有没有送过人家东西?买东西了就有记录吧?”他妈一路翻到底,一个一个挨着问下来。在外边吃饭的支付记录还能够搪塞,转给许之枔的那几笔钱在他妈那儿才是最大的疑点。删了许之枔之后交易记录里显示的仍然是备注名。“你为什么给那个许什么什么转那么多钱?”“……就,一起吃了一次饭,他结的账,之后我转给他。”“你天天在外边吃?你不用赚钱,花钱倒是潇洒嘛。还跟人一起吃,除了他还有谁啊?我就说你跟这些人混在一起就没学个什么好——”他垂着头听了会儿,然后提醒她:“你手机有来电。”……这一通电话把他妈的说教搬到了马路上、公交车里,直到进了一栋外观不起眼的建筑物后话音才戛然而止。外边挺热挺晒,这里边的温度却瞬间把人送到了西伯利亚。这是县城唯一的殡仪馆。付罗迦此前没来过这儿,在路过吊念厅时看见里面的舞台和麻将桌还是有那么一点惊讶。另一种装饰稍微肃穆一些的房间正中摆着些四四方方的手术台一样的玩意,只不过上面铺着的布不是白的,而是跟礼品盒衬里一样光溜溜金灿灿。在目光触及上边那些陈放的遗体之前他就移开了眼,说不清是为了避讳还只是单纯觉得害怕。走廊是露天的,烧纸用的大小焚炉排得整整齐齐。现在只有两台焚炉燃着火,他三舅站在其中一台前边。三舅胸前别了朵惨白的小白花,脸色倒是很红润。“付罗迦怎么没上课?”“他请假休息几天。”他妈推他一把,“问你呢,说话!”“……对。”然后就进了一间吊念室。麻将桌围着坐了一圈人,洗牌的声音听着相当热闹。几个中年女人坐在旁边的沙发上聊天,面前摆着果盘。“……哎唷,她走的可不安稳啊,眼睛睁得有茶杯盖子那么大,这边的化妆师弄了好久才给人合上——”“听说那个病到最后大多数人都是痛死的。”“造孽哦。”“宁清来啦?哎,这是你儿子?他不上课?”“在学校请假了。”他干巴巴回答。他妈又一推他:“怎么不叫人!有没有礼貌!”“来了就先去参灵*吧。就在隔壁放着呢。”瓜子壳被吐出来。他妈皱眉。“他也该去?”“小辈给长辈磕个头是应该的呀,规矩就是这样嘛。”他其实没怎么明白参灵的意思,直到他看见那个房间里的停尸台——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这里比刚刚那屋还要冷一点。停尸台前边三四米的地方摆了张黑白照,黑白照前围着几捧蔫眉耷眼的菊花。一个插着几线香的香炉往外冒着灰烟,再前面是一个圆蒲团。灰烟时拥时散模糊了空间,人明明站在原地,却像是被推向了一个无穷的远处。他妈没再说什么,迅速地跪到圆蒲团上对着遗像磕了个头。他跟在后边默默照做。头点地然后抬起,正好看见遗像上的人,人的脸上是一个由纯黑与纯白勾勒出的安然的笑。这时他手指指腹突兀地痛了一下,眼前的黑白两色里突然有了另外一个人的影子。在某种突如其来的情绪的洗刷下,他还未消肿的眼睛又开始流泪。……是我的错。原谅我。第54章 第 54 章麻将桌上的人换了几个。他三舅不知什么时候也进来了,仰靠在沙发上,听见脚步声就转过脸。然后应该是被付罗迦吓到了,眼睛瞪得老大。他妈按着他肩膀,在小茶几上抽了几张纸。“怎么了这是。”三舅站了起来,压低声音问,“哭得这么伤心?”他妈尴尬地笑笑,估计也是觉得不太好解释——换作是在家里她可能直接就爆发了,但在今天这个场合里,“哭”倒是最无可指摘的一件事。“……你又哭什么哭?能不能别给我丢人了?”她力道十足地在他脸上一抹,让眼眶都变了形。“没事,伤心的话哭一哭也没关系嘛……”三舅叹气,“他姨婆在他小时候抱过他呀,还记得是不是?——你们都过来坐吧。”他妈没再说话。他不知道整个下午麻将桌换了几轮——总之到了后面来的人越来越多,沙发都坐不下了,塑料凳子被搬了进来。三五个人围在一起打起了扑克,脚边是堆成小山丘的瓜子壳。他妈过去接待客人,应该本来是想把他捎带上的,但最后只留了他一个人坐在那儿流泪。有几个小孩在看见沙发上的他时都十分好奇,探头探脑想要过来。于是他弯下腰把头进了手臂里。“你趴着干嘛?”他妈经过的时候不忘数落,“你看看你那个样子——大家都好好的,就你一个人装出些怪来!”“哎哎哎你别说他了,是没睡午觉犯困了吧?让他睡会儿呗。”“他哪是在睡,他是又在发神经——”刚有了点止住的意思的眼泪不知怎么一下子又汹涌了起来,他调整了一下姿势,刚刚手臂上对着脸的地方濡湿一片。他妈很快又被叫去帮忙了。几乎是一成不变的喧闹声听久了就开始迷糊,然后就真的睡着了。等他抬起头的时候天色暗了下来,屋子里的人声依然分贝未减。……他妈上了牌桌。怪不得他能在这儿睡着。他觉得自己平静下来了。小茶几上的果盘里又添了新的瓜果,旁边还有把挺秀气的小刀,应该是拿来削水果的。他拿起来没比划几下就有人提议,“小孩都饿了吧,这圈完了就都去吃饭。”其余人纷纷附和,麻将声隆隆作响。在他妈看过来之前他把刀规规矩矩放回了原处。他没想到吃了晚饭回来后这里就能变个模样:看起来不再跟茶楼包房一样,桌椅撤下了一大部分,空间没原先那么逼仄了;那个存在感原本不高的舞台周围亮起了一串彩灯,有人在上边调试音响设备。连在角落里花圈上的“奠”的背景都被染成了彩色。倒不能说气氛变活泼了——因为气氛本来也没有十分肃穆,付罗迦没发现有谁在看到这些后神色异样,于是也就不觉得奇怪。“请了个乐队……可以点歌,我问了下价钱,好像说是30块一首。”他听到有人这么说。他下午坐的那个沙发还没被撤走。他装作随意地在跟前晃了晃,再次确认那块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污渍不仔细看根本看不见,更别说现在灯光还调暗了。当时他是不太脑子清醒才会手忙脚乱蹭到沙发上去——纸明明就在手边。音乐响了起来,是首九十年代的流行金曲。三舅在旁边跟着哼了起来。“这首歌——”他以为自己会听到一些与逝者有联系的评价,譬如她生前最爱的歌就是这首。结果三舅只是说,“——调子特别好听。你们小孩肯定欣赏不来。”“……是很好听。”这句话确实发自内心。“哎——我的老天,姑爷你怎么来了啊?”这句突兀的话音一落下气氛就骤然一变——付罗迦确信有好几道有来有往的眼风贴着他刮过去了。说话的那个是他一个已经参加工作了的表哥,是他一个表舅的儿子。那表哥叫的姑爷……应该就是付罗迦该叫“姨公”的那位。他本来对于姨公姨婆的事一概不知,但从刚不久前他妈的话里他大致推断出这时候出现的这个人恐怕不太会受待见。于是他默默退后几步给人让出位置,又坐到了那个果盘前边。“姨夫今天居然有空啊?是怎么了呢,钱提前输完了?”“还想得起给姨妈守夜嘛,我还以为他早忘了。”脾气好的立刻打圆场:“先不说这些,来坐坐坐——”那位姨公不发一言,但是接了根别人递来的烟。付罗迦看着他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一样低着头走到人群的边缘处,挎着肩膀给自己点了火。议论声一直没停下来。很快付罗迦就忘了他的存在。下一首歌曲响起的时候他有点奇怪地往舞台上看了一眼——乐队开始弹唱一首黏黏糊糊的老情歌。很老很老的一首歌,可能比先前的金曲还要老。估计不止他一个人觉得奇怪,因为这个房间渐渐安静下来了,最后只剩下音乐声和一道……听起来无比情真意切的哭声。他那个姨公手指间拈着个烟头,哭得浑身颤抖。虽然尴尬、愤慨在这时候似乎是更为正当的感受,但付罗迦想到的是另一件事。……或许这应该就是逝者生前最喜欢的那首歌。他垂着头,把手腕上方的一圈小而圆润的新鲜血珠抹开。……“我明天去学校吗?”在碗筷被收进碗橱里之后付罗迦问。“你还想着去找你那女朋友?”这是没戏的意思。“……总得上学吧。”话是这么说,他心里情绪的起伏却不大。想想是比较滑稽,第一个不想让他上学的居然不是他自己。他妈不说话了,他转身出了厨房进了自己卧室。还锁了门。几分钟后门把手被转了转,意识到打不开后他妈就开始敲门,“你又进去干什么?!是不是又在偷偷跟人聊微信?”他把东西重新放好又去开门,“手机你收了。”提醒了很多次,她还是总忘。“电脑呢?你是不是开着电脑——”“网线你拔了。”“那你在里面干什么?!”他语气轻松,“透会儿气而已。”“怎么,觉得我让你窒息了?你不想呆趁早滚,看看在大街上能找到谁来出钱养你——”“……就是觉得有点头昏。想睡会儿。”“你几点起的床,现在又想睡?少给我找什么借口!”“……”随便是什么都行。“地板我来拖吧。”客厅的电视机在放新闻,某地地震,某地车祸。好像有无数个地方在举办着跟昨天一样的仪式,一切并不稀奇甚至十分寻常——门铃突然响了。他恍若未闻,在他妈开始对许久不断的门铃声表达不满时才把拖把杆靠到一边的墙壁上,直起腰去开门。手碰到门把的时候他还在想,谁会来这里敲这扇门呢。然后他就看到了站在门后的许之枔。第55章 第 55 章付罗迦送开门把手后退一步,飞快地回头看了一眼。他妈问,“谁啊?”付罗迦又转过头看着许之枔,试了好几次还是怎么也发不出声。在他生出干脆关上这扇令他不知所措的门的念头之前,许之枔伸手扶住了门框,微微抬高声音:“阿姨好,我来给付罗迦同学送今天发的卷子。”他妈没回答,忽至的沉默令付罗迦感到十分茫然。“我进来啦。”许之枔迈过门槛,手里的塑料袋发出窸窣声。付罗迦低头,发现里面还真的是用文件袋分类装好的试卷,伸出手打算接过来。“你是?”付罗迦手指一抖又缩了回来——他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门厅拐角的阴影里,冷不丁问了这么一句。“我是付罗迦之前腿受伤的时候来接过他的那个。”许之枔没说名字,但他妈这次打算弄清楚。“你叫什么名字?”许之枔显然有些意外,目光在付罗迦身上轻轻扫过一圈。“我是许之枔。您可能之前听过我?”“你就是那个许之枔啊。我知道你,进来坐。”他妈转身走开,“喝果汁吗?”付罗迦听到冰箱门被打开的声音,上前猛地扯过许之枔手上的塑料袋。“谢谢……你快回去吧。”他好像有一辈子那么久的时间没说过话了,声音嘶哑难听。“你又感冒了?”许之枔伸手往他头顶上摸,“发烧了吗?”付罗迦在那一瞬间觉得心脏来到了咽喉处——再往前一步他就能因为反胃把它呕出来。

上一章 目录 +书签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