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陶汝衡和俞先生之后, 张幼双还处在一个精神昂扬的状态里,偏着脑袋想了想,张衍那里估计应该没问题, 俞先生对猫猫貌似颇为赏识。算算时间, 其实现在也不过才七八点钟的样子。张幼双精神奕奕,睡意全无,干脆靸拉着拖鞋, 趁着这股势头奔向书桌撸大纲。她压根就没想过她真的能因为受陶汝衡赏识, 而顺利拿下九皋书院的offer。在这个男女极度不平衡的社会。张幼双长长地叹了口气,还是要靠自己努力打拼出一条路啊。等到张衍回来的时候,张幼双经过一番奋斗,终于将大纲给整理出来了。就写什么这件事上, 张幼双曾经有过一番深思熟虑。文抄公??抄什么呢?红楼梦?如今大梁这市面上还没有《西游记》与《红楼梦》问世。想象很美好,现实很骨感。张幼双仔细想想,一秒泄气。还是算了吧。红楼梦的伟大之处并不仅仅只在于剧情,就不说它这文学价值、历史价值、社会价值、艺术价值了。张幼双嘴角微抽。光这秒杀她十八条街的文笔, 都不是她光靠默写就能写出来的好吗?所以说,比起文抄公,还不如老老实实考虑自己动脑子吧。这点东西难道还写不出来吗!将思绪转移到纸上,张幼双又浏览了一遍大纲和开头的第一章。这故事大致讲的是个妓|女和一个世家贵族子弟的相爱。语言之华丽绮艳, 很有那大上海十里洋场,鸳鸯蝴蝶派的调调。一个妓|女(女主)和一个钟鸣鼎食、诗礼簪缨的世家公子(男主)相爱。然而两人的结合却暗流涌动, 埋伏着重重的危机。男主是个风流薄情的世家子弟,即使是结了婚也没改自己这风流薄情的秉性。他固然爱女主没错,却并不会被爱情冲昏头脑。他依然会出去应酬,别人送过来的侍妾他也会欣然接受,含笑应允。在他看来这些不过都是玩物, 转手就能送走的玩意儿,不值一提,也不值得他入眼。他也不明白,甚至讶异于女主对这些女人的看重。女主对这些女人的看重,其实并不仅仅只源于对感情忠贞的要求,她身为妓|女,曾经如浮萍般无依无靠,无力掌握自己的命运,她与这些女人感同身受,她同情这些女人,继而无法接受男主对她们的态度。矛盾的爆发始于男主的朋友。女主在妓院有一个相依为命的好朋友,朋友后来成了男主朋友的妾室,一次宴会上被客人看中,被男主的朋友转手送了人。随后被凌虐至死。女主愤怒地去找这两方讨说法,却被男主朋友言语侮辱。这时女主和男主的矛盾已然不可调和。两人大吵了一架。谢玉山闻言,沉默了半晌,眉梢微蹙似有不解:“可是——她不过是个妾室。若没有我,你也不过是个在秦楼楚馆承欢卖笑的妓子,或许运气好了,也会嫁予商人作妾。不过阿纨你放心,你是我唯一的正妻,我也绝不会作出那等鬻妻卖子之事。”谢玉山的语气可以说是温和的,温柔的。但他那不近人情的,有些淡漠的印象,温柔中透露出来的上位者的残酷本质,就这样深深地刻在了女主的心上。在这日后的日子里,还是男主低了头,为她擿玉毁珠而面色不改,温和款款。可是女主已然明白了。男主并没有将她当作一个真正的,平等的,有血有肉的人,她只不过是他的宠物,他的玩偶。在最后的最后,妓|女为了追求真正的自由,放了一把火,果断离开了世家公子。这个故事张幼双主要参照了一下《玩偶之家》和《金粉世家》,可惜她能力有限,写出来还是像个烂俗的三流小言。撸完大纲,张幼双看了一眼又一眼,想了想拿出纸笔,一笔一划,脊背挺直地坐在桌前,写道:【前辈好,冒昧打扰,晚辈这几天写了一篇话本……】通过这段时间的《四书》传信,张幼双隐隐约约大概摸清楚了这位巨巨如今正处于一个比较迷惘的状态。似乎是遇上了什么事儿,站在了人生的转折点上,在寻找自我。距离她上次送信已经过了好几天了,也不知道这位巨巨有没有去书院教书。额……想到那位巨巨,张幼双心里就忍不住给这位巨巨发张好人卡。主要是因为,张幼双她自认为自己和大多数当代青年一样,是个型社恐。什么叫型社恐呢,就还没有达到那种人前讲话直打哆嗦的地步,硬着头皮倒也能应付,不爱交际,更乐意自己一个人宅家里,不爱接电话,懒得动弹,约好明天的饭局,当天晚上就后悔。还有就是网上比现实更欢脱,这一点同样也体现在了她和这位巨巨的相处之上,一不小心说话就不着边际,开始原形毕露了。比如说,这巨巨目前已经知道了什么叫“奇葩”什么叫“吃瓜”,什么叫“膝盖中了一箭”各种乱七八糟的词汇。这位巨巨脾气简直好到爆炸,不论她说了多少废话,都不置可否,并不在意,她提出的问题他俱都一一地回复了。认真到张幼双她自己都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了。凭心而言,这位巨巨简直是个完美地树洞,她有时候一肚子八卦无处与人说的时候,就特别激动地找这位巨巨吐槽。于是她就这样越来越放飞,越来越放飞了。与这位巨巨传信的频率也从半个月一次,到十天一次,再到现在基本上两三天一次,一天一次,幸好知味楼离杏子巷还算比较近,她每天去买菜的时候都路过。于是,大纲写完之后,张幼双下意识地就想到了这位巨巨。这位巨巨很明显属于士大夫阶层的。如今的大梁话本消费群体主要还在于乡绅、士大夫等识字的群体,她想征求一下这位标准的、克己复礼的士大夫对于她这个话本的接受程度。【晚辈观复叩上。】将信封好,张幼双又誊抄了一份,先是去了趟伊洛书坊。将大纲拿给吴朋义看过之后,如果没问题她就能开始着手正文的创作了。这几天,她和吴朋义的分工很明确,她负责内容,吴朋义负责各种外部包装。网文创作一般讲求“黄金前三章”,这个概念其实脱胎于现代独有的网文生态环境。如今整个互联网都在讲求“短、平、快”,市面上可供选择的网络小说越来越多,读者的阅读习惯也趋向于碎片化。受整个互联网大环境的影响,现如今,绝大部分读者越来越缺乏耐心,容忍度也越来越低。如果你前三章没能吸引读者留下,残酷而无情的读者巨巨们绝壁会拔掉无情,说走就走。在这一方面可以说大梁的小读者们还是一群没见过大风大浪的孩子们,大梁的创作环境也比现代要宽容不少。离开伊洛书坊之后,张幼双先是转道知味楼,借着又转道宝晋堂买了几本话本,坐在店里看。这一看不得了,她差点儿“咦咦”地跳起来。她面前这话本叫《瀛洲艳想》,说是去西岸七十万里的海外有个名叫瀛洲的地方,其国家的风土人情与中国无疑。故事的主人公正是这个国家的公主。为什么张幼双她这么惊讶,这是因为穿越过来这么久了,对大梁的情况她也基本摸清楚了。她有理由怀疑这个话本映射的就是当朝的长公主临国公主。这位长公主如今正寡居在家,她的桃色绯闻却是大梁人民津津乐道的话题。用现代的目光来看,这位长公主的前夫,驸马汝阳侯长子胡善伦,足以称得上一个“渣”字。据说这位驸马婚后对长公主不算多好,大梁朝茶禁甚为严格,他竟然胆大包天向西藩走私茶叶,这事儿于是就被人告到了皇帝那儿。你说这位渣男兄弟,向哪儿走私茶叶不好,偏偏向西藩。大行王朝是将茶叶视作重要战略资源,作统治西北地区各族人民的重要手段。皇帝大怒要杀驸马,女主赶去求情反被牵连,一气之下,这位子极度暴躁的皇帝竟然要连女主一道儿杀了。当然,长公主最后没死成,驸马领了便当之后,长公主就成了寡妇。话本里的这个公主,也是个长公主,其生平事迹乎与临国公主所差无几。内容在张幼双看来其实也没什么值得可看的,无非是披皮八卦,打着艳情的名号,剧情一马平川,毫无悬念可言。看到后面,最让张幼双难以释怀的反倒是一个三线男配。这位男配是个尚书,戏份不多,却十分重要。如果她没猜错的话,这位的原型不就是俞巨巨吗?在话本里,俞峻巨巨却是女主萧淑姮的白月光。相较于其他绯闻对象浮夸的外貌描写,作者对于他的描写十分简单。俞峻他曾经救过女主的命。女主萧淑姮与俞峻初见是在一次宫宴上,男人沉默地站在丹红的宫墙下,身形隐于了一汩月色中,淡得几乎与月色融为了一体,侧脸轮廓冷硬。碰到女主后,俞峻自觉失礼,一言不发自行退避,但女主萧淑姮看着这道挺拔如松的背影却是失了神。从那之后,女主萧淑姮便对这位年纪轻轻的户部尚书上了心。然而俞峻却是《瀛洲艳想》中唯一一个不爱女主的,他少负才学,恃才傲物。无意于男欢女爱,一心想要铲除奸宦,肃清吏治,可谓是直男中的钢铁直男。女主萧淑姮因驸马一事被皇帝迁怒后,朝野上下也有不少为女主说话的,无一例外全被盛怒之下的皇帝黜弃迁徙。萧淑姮走投无路之下,只好在宫门落钥前,拦住了俞峻,求他帮忙。在朝野上下无一人再敢为女主求情的情况下,俞峻替她说了话。只说了一句话,或者说一个人的名字。“先王后。”只这一句,一针见血戳入了皇帝的心窝子。先王后被朝野上下奉为贤后,其人早逝,算是皇帝的白月光,她生前对长女也是独女萧淑姮是倍加疼爱。其实这么多天过去,皇帝气也消了,奈何之前太轴,朝野上下纷纷闭麦,皇帝骑虎难下,下不来台。俞峻这简简单单的一句,就救了女主的命。张幼双一边感叹于这以俞巨巨为原型的男配的风骨,一边又扼腕于“能看不能吃!作者你还是人吗?!求你做个人吧!”不过没想到俞巨巨竟然也与这位长公主有这么一段缘。能将这宫闱风月写得如此香艳鲜活的,看来这个话本的作者也是某个胆大包天的“圈中人士”。这么看来,她的偶像俞峻巨巨果然是朵不通情爱的高岭之花。看完之后,张幼双就随手丢在了一边,继续投身于事业中。其实这么多年过去了,说不期盼一段甜甜的恋爱那是假的,这一点上,张幼双倒是很理智。没有也强求不来,自己一个人过不更潇洒。至于她的偶像这位俞巨巨,她更是想都没想过,据民间传言这位巨巨貌似样貌非常之帅,皎然若秋月,风姿郁美,妥妥的一朵高岭之花。这玩意儿就像是梦女文学看过了就丢掉了,难不成你看过了尊龙的梦女文,还真期盼着和尊龙在一起不成?【前辈好,冒昧打扰,晚辈这几天写了一篇话本……】像是一种意愿,像是有磁石在驱使着他,吸引着着他一次又一次地来到知味楼的书柜前。这《四书析疑》写得是圣贤大道,然而骨节分明的手指压在书页上,翻开时。却仿佛又五彩缤纷地跃入了他的眼帘。象征着与他截然不同的生活。这生活里充斥着喜怒哀乐,活泼、朝气、快乐、轻浮、浪荡,鲁莽、狡猾。他的脑子里像是轰然之间敞开了一扇大门,涌入了许许多多稀奇古怪的东西。指腹轻轻压平了微卷的纸页。他困扰,蹙起眉。虽然对方总说些不着边际的,他听不懂的话。却又想,这令他要如何拒绝。悬腕提笔,略一思忖,给出了自己的建议。【我极少看话本,但你的想法未尝不具备可行性……】俞峻,或者说现在该叫俞吉,听从了张幼双的建议,他此时已经在九皋书院教了有月余的书。很不幸的是,祝保才真的被分配在了他门下,如今正处于一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状态。九皋书院总共分了六个斋,分别为诚明,敬义,日新,时习,居业,明道。祝保才就不幸被分在了所谓的“尖子班”明道斋。他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祝保才心里是清楚的。在九皋书院学习的这一个多月,使得祝小骚年内心倍感煎熬,甚至患上了“冒充者综合征”。祝小骚年无力地趴在桌子上,目光在讲堂里来回扫啊扫啊扫。很快,就有道身影出现在了他面前。“祝保才,你今日的日课簿呢。”说话的是个白衫少年,年约十五六,身形清瘦,面色苍白,颧骨有些高,显得面色有些阴郁。白衫少年面无表情,漠然地问。这少年名唤王希礼,非本地人氏,出自大梁江北的豪族王氏,因为其父与陶汝衡关系不错,这才来到九皋书院念书。他正是明道斋的副斋长,据说此人幼而聪敏,博涉经传,养成了个高傲的性子,待人不冷不热,客气疏离。这种小天才九皋书院里不多,也不少。祝保才一个激灵坐直了,迅速从桌肚子里掏出了揉得皱巴巴的日课簿。少年看都没多看他一眼,拿着日课簿就走了,一转身唯余一阵冷飕飕的凉气。祝保才默了半秒,果断冲着少年的背影扮了个鬼脸。扭头一看,触目可及之处,讲堂诸位同窗此刻都在念书。左手边放着早饭,右手边放着今日的功课本和教材,一边吃,一边腾出空来看一眼,嘴里念两句。众人学得认真,却没一个搭理他的。祝保才嘴角一抽,捂住了心口,被扎得遍体鳞伤,想他来书院都快一个多月了,还是孤家寡人一个。他基础太差,又被分进了尖子班,就这样光荣地成为了尖子班里的一名吊车尾,扯后腿的老鼠屎。天才嘛,傲一些都是正常的。祝保才闭上眼默默安慰自己。所以他究竟是为啥会被分入这个班!!却不料,他这摸鱼的行径正好被一尊冷面煞神给看了个正着。“祝保才,同窗好看?”一道冷淡的嗓音从门外传来,讲堂内随之一静。祝保才脑子里“嗡”地一声,汗毛直竖。这个、这个声音是……俞先生!!来了,这个书院他最怕的先生!!来人随之跨了门槛入了讲堂。男人约莫三十多岁的模样,黑头发,黑眼珠,高鼻薄唇,窄下巴,肌肤如玉,风姿高彻,冷涩如岩溜冰封,瘦劲如铁。伴随着他踏入讲堂内,原本还乱嗡嗡的讲堂霎时间雅雀无声,就连那冷傲的王希礼也忍不住变了脸色。整间屋子里的学生纷纷噤若寒蝉,书也不背了,忙起身拱手行礼,祝保才随之慌忙忙站起来。俞先生扫了他们一眼,视线所到之处,鸦雀无声。他嗓音冷清,淡淡地说:“看我作什么?念你们的书。”说完,好似没瞧见祝保才似的,往主位坐下。他身后站着个正值弱冠执念青年,一袭白裳,乌发墨鬓,褐色瞳孔,温文尔雅,此人名唤孟敬仲,正是明道斋的斋长。他从袖中拿出本册子,交给了俞先生。俞先生接了男学生递来的册子,翻了翻册子,便开始点名,喊人上来。却不查他们的功课本,只让他们带字帖给他看,他拿了一只笔批仿。他皱着眉头念了一个人名,就有个人手里拿着字战战兢兢上来了。其余没被点到的,慌忙低垂着头,扮作鹌鹑,口中念念有词,只望俞先生别点到他。俞先生,或者说俞峻,正如张幼双所想的那样,他自从来到越县之后,的确处于一个比较沉郁迷茫的状态。他自小就是按照儒家的标准所培养长成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如经过尺子丈量一般合乎儒家的典范。父兄去世后,他靠阅读着父兄遗留的家训笔记,渐渐长大成人,少年时,被梁武帝点名进了太学。就这样一步一个脚印,按部就班,规规矩矩,一丝不苟地长成了现在这个脚踏实地,沉稳自律的模样。从太学出来后,就毫无疑问地进入了官场,擢为户部右侍郎,没多时被外放出去磨炼,回朝之后紧跟着就升了户部尚书……可以说俞峻他的资历非常之正统,也非常之乏味。他似乎就是为了这个庞大的帝国而生的,将户口、府库、田赋……等等打理得井井有条。而有朝一日,离了户部,离了官场,离了京城之后,俞峻也难免无所适从。所谓巨巨,不一定要多聪明,但心性至少是比正常人耐操不少的。经过张幼双这局外人一点拨,很快就拨云见日了。实际上千万不要低估一个正二品大员通身的威严,虽说俞峻他在朝堂里一直被梁武帝等人带头泥塑,但身居高位久了,这股上位者的气势几乎融入了骨子里。哪怕他内里其实是个柔和的性格,这藏碧般的眼睛静静看人的时候,也看得人心里头发憷。今日的课不是俞峻他来主讲,主要是他抽查,让学生们答,学生们有什么不懂的也可尽数拿来问。学生们行了礼,坐下环听。俞先生抽查完了,让他们肃静,有疑难的一个个上来问。祝保才赶紧坐直了身子,他也晓得,自己基础不好必须得认真学习。一有人上去了,祝保才便竖起耳朵,认真地听,也没察觉到时间的流逝。虽然他们问的问题各不相同,但他总能从里面听出点儿名堂。俞先生上课虽说不上深入浅出,却简明扼要,条理清晰,半点儿都不啰嗦,也不吝啬自己每个字,该说得都说了。有人上来若是问了什么他觉得蠢的问题,便面无表情地一顿训,训完了继续替他讲,没听懂便又低斥,训完继续讲。眨眼到了下课的时间,俞先生没有多作耽搁,停了话头扫了眼讲堂里的学生。见学生们都正襟危坐,一副完全不为外物所扰的模样,才微微颌首。“后天的课上讲时务策,你们今晚早作准备。”那冷淡淡的垂眸,好似新画的月眉,缀着一点冷凝的露珠。身似亭亭净植的荷,那瓣瓣荷花却好像锋锐的剔骨刀,凝着闪烁的寒芒。三言两语间,令人浑身不由一凛。“再过些日子的考课也该考了,陶山长这段时日虽不在书院,但试题都已出好,你们莫要心存侥幸。”言罢,下了课。众人行了礼,才松了口气,三三两两地离开了座位,找人出了讲堂。至于俞峻,步出讲堂后,则也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略有些畸形的手指,张开又合拢,垂在了袖侧。浑身上下的气势也随之安静沉寂了下来。他根儿里就是个孤僻冷淡的性子,从前也没少被戏称是嫁了大梁了。疲倦地捏了捏眉心,心道这做夫子的确不是个容易事儿。就在这时,忽地有个斋夫过来了,低声说有人来找。等俞峻过去的时候,却看到陶汝衡正坐在屋里看书,手边搁着一杯茶,几乎没怎么动过。陶汝衡见他过来,合上了书,莞尔道:“危甫,你叫我好等。”俞峻微感诧异,又迅速这抹诧异之色压了下去,平静地说:“陶老。”陶汝衡哈哈大笑,把书放在了桌上:“我们也不是第一次见了,你不必叫我叫得那么客气。”俞峻道:“礼不可废。”他与陶汝衡曾经同朝为官。昔日,他也做过翰林学士,与他一同参与编纂过《实录》、《会典》之类的。不过他志不在故纸堆里。或者说,他甚至反感于这些书本上的东西。陶汝衡年纪比他大少不上,故每每遇上了都会尊称一句陶老。陶汝衡笑道:“哈哈哈我这回过来只是顺道办个事,不必闹得兴师动众的。你托我的事儿,我已经嘱咐下去了。”“你过几日拿张试卷给张衍做吧,要做得不错,就收他进来。”陶汝衡所说的是俞峻前几日所同他略略提过的事。正好,他也有此意。“对了,”陶汝衡忽又像变戏法似地从袖子里摸出了一叠整整齐齐的画卷,“上回你答应我这事儿,我把这画像都给你带来了。你看看?”话音刚落,俞峻微不可察地一僵。陶汝衡恍若未觉,自顾自笑道:“你也老大不小了,我看还是尽快把你婚事定下来。你这一个光棍,身边儿也得有个人帮衬不是。”俞峻默了一瞬,应了,垂着眼接过了陶汝衡递过来的这一叠画卷。陶汝衡道:“我记得你的要求是……嗯,认字,性格温和,样貌端正,长得漂亮不漂亮无所谓。”他言语里有几分揶揄之色。“没想到这鼎鼎大名的俞三妹儿,找妻子的标准竟也如此世俗。”俞峻被他念得眼睫一颤,将手搭在桌子边沿,清冷的脸上掠过微不可察的窘迫,像是蓦然间带了一抹烟火气:“我这个年纪,也不是毛头小子了,差不多合适就成了。”他和世上这大多数的男人一样,又和世上这大多数男人微有不同,不同之处在于,他并不多重女子容貌。一样的地方在于,他只在乎德行,他清冷少言,以至于孤僻,自觉不好相处,唯愿找个好相处的贤妻良母款的。认字,顾家,性格温和,手脚勤快。俞峻也没打算在这地方翻阅,将画卷随手塞进了袖子里。陶汝衡看他动作也没拦他。这朵不通情爱的高岭之花,当初堂堂的美人儿长公主也未曾拿下,叫他此时突然开窍了岂不是为难于他?他这回过来主要也是为了俞峻托他的这件事儿。可惜那张娘子早已为人妇,否则未尝不能牵个线搭个桥。俞峻本来也不是个善言谈的性格,说完正事儿之后,陶汝衡起身告辞。送走陶汝衡之后,俞峻走到了桌前,批改了学生们送上来的日簿。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手腕泛酸了,这才搁下了笔。想到袖子里那卷画像,顿了顿,拿了出来,铺在桌子上略略一翻。从前以梁武帝为首不少人都琢磨着给他做媒,都被他给推了。而那位长公主的模样,在他脑海中只余下一个模糊的侧影,是一个落魄的,无路可走的女人模样,而后,就再无印象。他在京中进进出出,未尝没见过那些贵女,好似也只是个绣罗衣裳,金钗粉黛的残影。脑海中唯一比较明晰的印象却是治水时遇到的那些农妇百姓,然后便是前几日所遇的张娘子。不过囿于对方身份,他也未曾多抬眸去看,灯下模模糊糊的,竟一时间也拼凑不出对方的容颜,只依稀记得那跌宕磊落的少见的风姿。情情爱爱他未曾想过,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则是他对夫妻生活全部的想象。才翻了两三张,他就有些下不去手了,索性合上了画卷阖上了黑沉沉的眼。将其他姑娘的容貌绘之于画卷上,供人挑挑拣拣,未免过于失礼。他心里觉得别扭,一皱眉,将这些画卷丢开。不知不觉间,已经午时了,俞峻他没去吃饭,而是去了趟“知味楼”,今日是他与那少年约定的日子。这少年很古怪,所思所想甚为广博,脑中又许多奇思妙想,有时候说话以至于漫无边际到了不着调的地步。时至今日,他依然未曾明白他口中称呼的“巨巨”是何意,他所触碰的似乎不过只是这微不足道的一角。许是在户部与数字打交道打得太久,养成了他这一丝不苟的性子。照例去了书柜前,目光穿过眼前这来来往往的学生。俞峻脚步一顿,忽地看到个身着宝蓝色袄裙的女郎。书院一向都是男人们的天下,越县附近这几个县加在一块儿,也就只有隔壁吴县的萃英书院里有个女学生,名叫王闰,是萃英书院山长的独女。换而言之就是,女人在此地止步。他当初修建知味楼时,秉承着的是开民智,兴民德的理念,不论男女老少,凡有志于学者,都可入知味楼内,不许斋夫横加阻拦。即便如此,能不顾世俗偏见,大大方方闯入男人的地盘里看书的女人还是在少数。她侧着脸,人来人往的,看不清楚模样,只觉得身形有些面善,依稀像在哪里见过,她腰杆儿笔直,看姿态竟像个只有十七八岁的朝气蓬勃的少女。此时此刻正踮着脚尖,把书信往书里夹,还没忘郑重地抚平书页上的褶皱。俞峻他没看清楚这女郎的模样,但这书皮上“四书析疑”这四个大字就这般鲜明地撞入了眼底。那一瞬间,俞峻下意识地就移开了视线,他想了很多。想来想去,脑子里却只剩下了一句话。他为何会先入为主地将“观复”当成了少年男子?还是说他打心底里认为能写出这些文章的只有可能是男人?他心上掠过了一丝微不可察的不适。知味楼外面有不少桃花,皆为他昔年所亲手栽种。此时远远望去,高下参差,浅深各不相同,粉蕊舞带春风,远望瓣影红绡,如烟笼云霞,在这桃雾身处,流莺啼春。呖呖婉转,热热闹闹,招招摇摇。俞峻手指一动,深刻的下颌线收紧,唇瓣微抿,脚步不自觉地就停了下来,静静不语,心却被这桃花春风所搅动。于是眼睫那点冷凝的露珠散了。绿茎红艳乱了。波影满了。不复清净。说话的是个白衫少年,年约十五六,身形清瘦,面色苍白,颧骨有些高,显得面色有些阴郁。白衫少年面无表情,漠然地问。这少年名唤王希礼,非本地人氏,出自大梁江北的豪族王氏,因为其父与陶汝衡关系不错,这才来到九皋书院念书。他正是明道斋的副斋长,据说此人幼而聪敏,博涉经传,养成了个高傲的性子,待人不冷不热,客气疏离。这种小天才九皋书院里不多,也不少。祝保才一个激灵坐直了,迅速从桌肚子里掏出了揉得皱巴巴的日课簿。少年看都没多看他一眼,拿着日课簿就走了,一转身唯余一阵冷飕飕的凉气。祝保才默了半秒,果断冲着少年的背影扮了个鬼脸。扭头一看,触目可及之处,讲堂诸位同窗此刻都在念书。左手边放着早饭,右手边放着今日的功课本和教材,一边吃,一边腾出空来看一眼,嘴里念两句。众人学得认真,却没一个搭理他的。祝保才嘴角一抽,捂住了心口,被扎得遍体鳞伤,想他来书院都快一个多月了,还是孤家寡人一个。他基础太差,又被分进了尖子班,就这样光荣地成为了尖子班里的一名吊车尾,扯后腿的老鼠屎。天才嘛,傲一些都是正常的。祝保才闭上眼默默安慰自己。所以他究竟是为啥会被分入这个班!!却不料,他这摸鱼的行径正好被一尊冷面煞神给看了个正着。“祝保才,同窗好看?”一道冷淡的嗓音从门外传来,讲堂内随之一静。祝保才脑子里“嗡”地一声,汗毛直竖。这个、这个声音是……俞先生!!来了,这个书院他最怕的先生!!来人随之跨了门槛入了讲堂。男人约莫三十多岁的模样,黑头发,黑眼珠,高鼻薄唇,窄下巴,肌肤如玉,风姿高彻,冷涩如岩溜冰封,瘦劲如铁。伴随着他踏入讲堂内,原本还乱嗡嗡的讲堂霎时间雅雀无声,就连那冷傲的王希礼也忍不住变了脸色。整间屋子里的学生纷纷噤若寒蝉,书也不背了,忙起身拱手行礼,祝保才随之慌忙忙站起来。俞先生扫了他们一眼,视线所到之处,鸦雀无声。他嗓音冷清,淡淡地说:“看我作什么?念你们的书。”说完,好似没瞧见祝保才似的,往主位坐下。他身后站着个正值弱冠执念青年,一袭白裳,乌发墨鬓,褐色瞳孔,温文尔雅,此人名唤孟敬仲,正是明道斋的斋长。他从袖中拿出本册子,交给了俞先生。俞先生接了男学生递来的册子,翻了翻册子,便开始点名,喊人上来。却不查他们的功课本,只让他们带字帖给他看,他拿了一只笔批仿。他皱着眉头念了一个人名,就有个人手里拿着字战战兢兢上来了。其余没被点到的,慌忙低垂着头,扮作鹌鹑,口中念念有词,只望俞先生别点到他。俞先生,或者说俞峻,正如张幼双所想的那样,他自从来到越县之后,的确处于一个比较沉郁迷茫的状态。他自小就是按照儒家的标准所培养长成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如经过尺子丈量一般合乎儒家的典范。父兄去世后,他靠阅读着父兄遗留的家训笔记,渐渐长大成人,少年时,被梁武帝点名进了太学。就这样一步一个脚印,按部就班,规规矩矩,一丝不苟地长成了现在这个脚踏实地,沉稳自律的模样。从太学出来后,就毫无疑问地进入了官场,擢为户部右侍郎,没多时被外放出去磨炼,回朝之后紧跟着就升了户部尚书……可以说俞峻他的资历非常之正统,也非常之乏味。他似乎就是为了这个庞大的帝国而生的,将户口、府库、田赋……等等打理得井井有条。而有朝一日,离了户部,离了官场,离了京城之后,俞峻也难免无所适从。所谓巨巨,不一定要多聪明,但心性至少是比正常人耐操不少的。经过张幼双这局外人一点拨,很快就拨云见日了。实际上千万不要低估一个正二品大员通身的威严,虽说俞峻他在朝堂里一直被梁武帝等人带头泥塑,但身居高位久了,这股上位者的气势几乎融入了骨子里。哪怕他内里其实是个柔和的性格,这藏碧般的眼睛静静看人的时候,也看得人心里头发憷。今日的课不是俞峻他来主讲,主要是他抽查,让学生们答,学生们有什么不懂的也可尽数拿来问。学生们行了礼,坐下环听。俞先生抽查完了,让他们肃静,有疑难的一个个上来问。祝保才赶紧坐直了身子,他也晓得,自己基础不好必须得认真学习。一有人上去了,祝保才便竖起耳朵,认真地听,也没察觉到时间的流逝。虽然他们问的问题各不相同,但他总能从里面听出点儿名堂。俞先生上课虽说不上深入浅出,却简明扼要,条理清晰,半点儿都不啰嗦,也不吝啬自己每个字,该说得都说了。有人上来若是问了什么他觉得蠢的问题,便面无表情地一顿训,训完了继续替他讲,没听懂便又低斥,训完继续讲。眨眼到了下课的时间,俞先生没有多作耽搁,停了话头扫了眼讲堂里的学生。见学生们都正襟危坐,一副完全不为外物所扰的模样,才微微颌首。“后天的课上讲时务策,你们今晚早作准备。”那冷淡淡的垂眸,好似新画的月眉,缀着一点冷凝的露珠。身似亭亭净植的荷,那瓣瓣荷花却好像锋锐的剔骨刀,凝着闪烁的寒芒。三言两语间,令人浑身不由一凛。“再过些日子的考课也该考了,陶山长这段时日虽不在书院,但试题都已出好,你们莫要心存侥幸。”言罢,下了课。众人行了礼,才松了口气,三三两两地离开了座位,找人出了讲堂。至于俞峻,步出讲堂后,则也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略有些畸形的手指,张开又合拢,垂在了袖侧。浑身上下的气势也随之安静沉寂了下来。他根儿里就是个孤僻冷淡的性子,从前也没少被戏称是嫁了大梁了。疲倦地捏了捏眉心,心道这做夫子的确不是个容易事儿。就在这时,忽地有个斋夫过来了,低声说有人来找。等俞峻过去的时候,却看到陶汝衡正坐在屋里看书,手边搁着一杯茶,几乎没怎么动过。陶汝衡见他过来,合上了书,莞尔道:“危甫,你叫我好等。”俞峻微感诧异,又迅速这抹诧异之色压了下去,平静地说:“陶老。”陶汝衡哈哈大笑,把书放在了桌上:“我们也不是第一次见了,你不必叫我叫得那么客气。”俞峻道:“礼不可废。”他与陶汝衡曾经同朝为官。昔日,他也做过翰林学士,与他一同参与编纂过《实录》、《会典》之类的。不过他志不在故纸堆里。或者说,他甚至反感于这些书本上的东西。陶汝衡年纪比他大少不上,故每每遇上了都会尊称一句陶老。陶汝衡笑道:“哈哈哈我这回过来只是顺道办个事,不必闹得兴师动众的。你托我的事儿,我已经嘱咐下去了。”“你过几日拿张试卷给张衍做吧,要做得不错,就收他进来。”陶汝衡所说的是俞峻前几日所同他略略提过的事。正好,他也有此意。“对了,”陶汝衡忽又像变戏法似地从袖子里摸出了一叠整整齐齐的画卷,“上回你答应我这事儿,我把这画像都给你带来了。你看看?”话音刚落,俞峻微不可察地一僵。陶汝衡恍若未觉,自顾自笑道:“你也老大不小了,我看还是尽快把你婚事定下来。你这一个光棍,身边儿也得有个人帮衬不是。”俞峻默了一瞬,应了,垂着眼接过了陶汝衡递过来的这一叠画卷。陶汝衡道:“我记得你的要求是……嗯,认字,性格温和,样貌端正,长得漂亮不漂亮无所谓。”他言语里有几分揶揄之色。“没想到这鼎鼎大名的俞三妹儿,找妻子的标准竟也如此世俗。”俞峻被他念得眼睫一颤,将手搭在桌子边沿,清冷的脸上掠过微不可察的窘迫,像是蓦然间带了一抹烟火气:“我这个年纪,也不是毛头小子了,差不多合适就成了。”他和世上这大多数的男人一样,又和世上这大多数男人微有不同,不同之处在于,他并不多重女子容貌。一样的地方在于,他只在乎德行,他清冷少言,以至于孤僻,自觉不好相处,唯愿找个好相处的贤妻良母款的。认字,顾家,性格温和,手脚勤快。俞峻也没打算在这地方翻阅,将画卷随手塞进了袖子里。陶汝衡看他动作也没拦他。这朵不通情爱的高岭之花,当初堂堂的美人儿长公主也未曾拿下,叫他此时突然开窍了岂不是为难于他?他这回过来主要也是为了俞峻托他的这件事儿。可惜那张娘子早已为人妇,否则未尝不能牵个线搭个桥。俞峻本来也不是个善言谈的性格,说完正事儿之后,陶汝衡起身告辞。送走陶汝衡之后,俞峻走到了桌前,批改了学生们送上来的日簿。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手腕泛酸了,这才搁下了笔。想到袖子里那卷画像,顿了顿,拿了出来,铺在桌子上略略一翻。从前以梁武帝为首不少人都琢磨着给他做媒,都被他给推了。而那位长公主的模样,在他脑海中只余下一个模糊的侧影,是一个落魄的,无路可走的女人模样,而后,就再无印象。他在京中进进出出,未尝没见过那些贵女,好似也只是个绣罗衣裳,金钗粉黛的残影。脑海中唯一比较明晰的印象却是治水时遇到的那些农妇百姓,然后便是前几日所遇的张娘子。不过囿于对方身份,他也未曾多抬眸去看,灯下模模糊糊的,竟一时间也拼凑不出对方的容颜,只依稀记得那跌宕磊落的少见的风姿。情情爱爱他未曾想过,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则是他对夫妻生活全部的想象。才翻了两三张,他就有些下不去手了,索性合上了画卷阖上了黑沉沉的眼。将其他姑娘的容貌绘之于画卷上,供人挑挑拣拣,未免过于失礼。他心里觉得别扭,一皱眉,将这些画卷丢开。不知不觉间,已经午时了,俞峻他没去吃饭,而是去了趟“知味楼”,今日是他与那少年约定的日子。这少年很古怪,所思所想甚为广博,脑中又许多奇思妙想,有时候说话以至于漫无边际到了不着调的地步。时至今日,他依然未曾明白他口中称呼的“巨巨”是何意,他所触碰的似乎不过只是这微不足道的一角。许是在户部与数字打交道打得太久,养成了他这一丝不苟的性子。照例去了书柜前,目光穿过眼前这来来往往的学生。俞峻脚步一顿,忽地看到个身着宝蓝色袄裙的女郎。书院一向都是男人们的天下,越县附近这几个县加在一块儿,也就只有隔壁吴县的萃英书院里有个女学生,名叫王闰,是萃英书院山长的独女。换而言之就是,女人在此地止步。他当初修建知味楼时,秉承着的是开民智,兴民德的理念,不论男女老少,凡有志于学者,都可入知味楼内,不许斋夫横加阻拦。即便如此,能不顾世俗偏见,大大方方闯入男人的地盘里看书的女人还是在少数。她侧着脸,人来人往的,看不清楚模样,只觉得身形有些面善,依稀像在哪里见过,她腰杆儿笔直,看姿态竟像个只有十七八岁的朝气蓬勃的少女。此时此刻正踮着脚尖,把书信往书里夹,还没忘郑重地抚平书页上的褶皱。俞峻他没看清楚这女郎的模样,但这书皮上“四书析疑”这四个大字就这般鲜明地撞入了眼底。那一瞬间,俞峻下意识地就移开了视线,他想了很多。想来想去,脑子里却只剩下了一句话。他为何会先入为主地将“观复”当成了少年男子?还是说他打心底里认为能写出这些文章的只有可能是男人?他心上掠过了一丝微不可察的不适。知味楼外面有不少桃花,皆为他昔年所亲手栽种。此时远远望去,高下参差,浅深各不相同,粉蕊舞带春风,远望瓣影红绡,如烟笼云霞,在这桃雾身处,流莺啼春。呖呖婉转,热热闹闹,招招摇摇。俞峻手指一动,深刻的下颌线收紧,唇瓣微抿,脚步不自觉地就停了下来,静静不语,心却被这桃花春风所搅动。于是眼睫那点冷凝的露珠散了。绿茎红艳乱了。波影满了。不复清净。说话的是个白衫少年,年约十五六,身形清瘦,面色苍白,颧骨有些高,显得面色有些阴郁。白衫少年面无表情,漠然地问。这少年名唤王希礼,非本地人氏,出自大梁江北的豪族王氏,因为其父与陶汝衡关系不错,这才来到九皋书院念书。他正是明道斋的副斋长,据说此人幼而聪敏,博涉经传,养成了个高傲的性子,待人不冷不热,客气疏离。这种小天才九皋书院里不多,也不少。祝保才一个激灵坐直了,迅速从桌肚子里掏出了揉得皱巴巴的日课簿。少年看都没多看他一眼,拿着日课簿就走了,一转身唯余一阵冷飕飕的凉气。祝保才默了半秒,果断冲着少年的背影扮了个鬼脸。扭头一看,触目可及之处,讲堂诸位同窗此刻都在念书。左手边放着早饭,右手边放着今日的功课本和教材,一边吃,一边腾出空来看一眼,嘴里念两句。众人学得认真,却没一个搭理他的。祝保才嘴角一抽,捂住了心口,被扎得遍体鳞伤,想他来书院都快一个多月了,还是孤家寡人一个。他基础太差,又被分进了尖子班,就这样光荣地成为了尖子班里的一名吊车尾,扯后腿的老鼠屎。天才嘛,傲一些都是正常的。祝保才闭上眼默默安慰自己。所以他究竟是为啥会被分入这个班!!却不料,他这摸鱼的行径正好被一尊冷面煞神给看了个正着。“祝保才,同窗好看?”一道冷淡的嗓音从门外传来,讲堂内随之一静。祝保才脑子里“嗡”地一声,汗毛直竖。这个、这个声音是……俞先生!!来了,这个书院他最怕的先生!!来人随之跨了门槛入了讲堂。男人约莫三十多岁的模样,黑头发,黑眼珠,高鼻薄唇,窄下巴,肌肤如玉,风姿高彻,冷涩如岩溜冰封,瘦劲如铁。伴随着他踏入讲堂内,原本还乱嗡嗡的讲堂霎时间雅雀无声,就连那冷傲的王希礼也忍不住变了脸色。整间屋子里的学生纷纷噤若寒蝉,书也不背了,忙起身拱手行礼,祝保才随之慌忙忙站起来。俞先生扫了他们一眼,视线所到之处,鸦雀无声。他嗓音冷清,淡淡地说:“看我作什么?念你们的书。”说完,好似没瞧见祝保才似的,往主位坐下。他身后站着个正值弱冠执念青年,一袭白裳,乌发墨鬓,褐色瞳孔,温文尔雅,此人名唤孟敬仲,正是明道斋的斋长。他从袖中拿出本册子,交给了俞先生。俞先生接了男学生递来的册子,翻了翻册子,便开始点名,喊人上来。却不查他们的功课本,只让他们带字帖给他看,他拿了一只笔批仿。他皱着眉头念了一个人名,就有个人手里拿着字战战兢兢上来了。其余没被点到的,慌忙低垂着头,扮作鹌鹑,口中念念有词,只望俞先生别点到他。俞先生,或者说俞峻,正如张幼双所想的那样,他自从来到越县之后,的确处于一个比较沉郁迷茫的状态。他自小就是按照儒家的标准所培养长成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如经过尺子丈量一般合乎儒家的典范。父兄去世后,他靠阅读着父兄遗留的家训笔记,渐渐长大成人,少年时,被梁武帝点名进了太学。就这样一步一个脚印,按部就班,规规矩矩,一丝不苟地长成了现在这个脚踏实地,沉稳自律的模样。从太学出来后,就毫无疑问地进入了官场,擢为户部右侍郎,没多时被外放出去磨炼,回朝之后紧跟着就升了户部尚书……可以说俞峻他的资历非常之正统,也非常之乏味。他似乎就是为了这个庞大的帝国而生的,将户口、府库、田赋……等等打理得井井有条。而有朝一日,离了户部,离了官场,离了京城之后,俞峻也难免无所适从。所谓巨巨,不一定要多聪明,但心性至少是比正常人耐操不少的。经过张幼双这局外人一点拨,很快就拨云见日了。实际上千万不要低估一个正二品大员通身的威严,虽说俞峻他在朝堂里一直被梁武帝等人带头泥塑,但身居高位久了,这股上位者的气势几乎融入了骨子里。哪怕他内里其实是个柔和的性格,这藏碧般的眼睛静静看人的时候,也看得人心里头发憷。今日的课不是俞峻他来主讲,主要是他抽查,让学生们答,学生们有什么不懂的也可尽数拿来问。学生们行了礼,坐下环听。俞先生抽查完了,让他们肃静,有疑难的一个个上来问。祝保才赶紧坐直了身子,他也晓得,自己基础不好必须得认真学习。一有人上去了,祝保才便竖起耳朵,认真地听,也没察觉到时间的流逝。虽然他们问的问题各不相同,但他总能从里面听出点儿名堂。俞先生上课虽说不上深入浅出,却简明扼要,条理清晰,半点儿都不啰嗦,也不吝啬自己每个字,该说得都说了。有人上来若是问了什么他觉得蠢的问题,便面无表情地一顿训,训完了继续替他讲,没听懂便又低斥,训完继续讲。眨眼到了下课的时间,俞先生没有多作耽搁,停了话头扫了眼讲堂里的学生。见学生们都正襟危坐,一副完全不为外物所扰的模样,才微微颌首。“后天的课上讲时务策,你们今晚早作准备。”那冷淡淡的垂眸,好似新画的月眉,缀着一点冷凝的露珠。身似亭亭净植的荷,那瓣瓣荷花却好像锋锐的剔骨刀,凝着闪烁的寒芒。三言两语间,令人浑身不由一凛。“再过些日子的考课也该考了,陶山长这段时日虽不在书院,但试题都已出好,你们莫要心存侥幸。”言罢,下了课。众人行了礼,才松了口气,三三两两地离开了座位,找人出了讲堂。至于俞峻,步出讲堂后,则也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略有些畸形的手指,张开又合拢,垂在了袖侧。浑身上下的气势也随之安静沉寂了下来。他根儿里就是个孤僻冷淡的性子,从前也没少被戏称是嫁了大梁了。疲倦地捏了捏眉心,心道这做夫子的确不是个容易事儿。就在这时,忽地有个斋夫过来了,低声说有人来找。等俞峻过去的时候,却看到陶汝衡正坐在屋里看书,手边搁着一杯茶,几乎没怎么动过。陶汝衡见他过来,合上了书,莞尔道:“危甫,你叫我好等。”俞峻微感诧异,又迅速这抹诧异之色压了下去,平静地说:“陶老。”陶汝衡哈哈大笑,把书放在了桌上:“我们也不是第一次见了,你不必叫我叫得那么客气。”俞峻道:“礼不可废。”他与陶汝衡曾经同朝为官。昔日,他也做过翰林学士,与他一同参与编纂过《实录》、《会典》之类的。不过他志不在故纸堆里。或者说,他甚至反感于这些书本上的东西。陶汝衡年纪比他大少不上,故每每遇上了都会尊称一句陶老。陶汝衡笑道:“哈哈哈我这回过来只是顺道办个事,不必闹得兴师动众的。你托我的事儿,我已经嘱咐下去了。”“你过几日拿张试卷给张衍做吧,要做得不错,就收他进来。”陶汝衡所说的是俞峻前几日所同他略略提过的事。正好,他也有此意。“对了,”陶汝衡忽又像变戏法似地从袖子里摸出了一叠整整齐齐的画卷,“上回你答应我这事儿,我把这画像都给你带来了。你看看?”话音刚落,俞峻微不可察地一僵。陶汝衡恍若未觉,自顾自笑道:“你也老大不小了,我看还是尽快把你婚事定下来。你这一个光棍,身边儿也得有个人帮衬不是。”俞峻默了一瞬,应了,垂着眼接过了陶汝衡递过来的这一叠画卷。陶汝衡道:“我记得你的要求是……嗯,认字,性格温和,样貌端正,长得漂亮不漂亮无所谓。”他言语里有几分揶揄之色。“没想到这鼎鼎大名的俞三妹儿,找妻子的标准竟也如此世俗。”俞峻被他念得眼睫一颤,将手搭在桌子边沿,清冷的脸上掠过微不可察的窘迫,像是蓦然间带了一抹烟火气:“我这个年纪,也不是毛头小子了,差不多合适就成了。”他和世上这大多数的男人一样,又和世上这大多数男人微有不同,不同之处在于,他并不多重女子容貌。一样的地方在于,他只在乎德行,他清冷少言,以至于孤僻,自觉不好相处,唯愿找个好相处的贤妻良母款的。认字,顾家,性格温和,手脚勤快。俞峻也没打算在这地方翻阅,将画卷随手塞进了袖子里。陶汝衡看他动作也没拦他。这朵不通情爱的高岭之花,当初堂堂的美人儿长公主也未曾拿下,叫他此时突然开窍了岂不是为难于他?他这回过来主要也是为了俞峻托他的这件事儿。可惜那张娘子早已为人妇,否则未尝不能牵个线搭个桥。俞峻本来也不是个善言谈的性格,说完正事儿之后,陶汝衡起身告辞。送走陶汝衡之后,俞峻走到了桌前,批改了学生们送上来的日簿。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手腕泛酸了,这才搁下了笔。想到袖子里那卷画像,顿了顿,拿了出来,铺在桌子上略略一翻。从前以梁武帝为首不少人都琢磨着给他做媒,都被他给推了。而那位长公主的模样,在他脑海中只余下一个模糊的侧影,是一个落魄的,无路可走的女人模样,而后,就再无印象。他在京中进进出出,未尝没见过那些贵女,好似也只是个绣罗衣裳,金钗粉黛的残影。脑海中唯一比较明晰的印象却是治水时遇到的那些农妇百姓,然后便是前几日所遇的张娘子。不过囿于对方身份,他也未曾多抬眸去看,灯下模模糊糊的,竟一时间也拼凑不出对方的容颜,只依稀记得那跌宕磊落的少见的风姿。情情爱爱他未曾想过,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则是他对夫妻生活全部的想象。才翻了两三张,他就有些下不去手了,索性合上了画卷阖上了黑沉沉的眼。将其他姑娘的容貌绘之于画卷上,供人挑挑拣拣,未免过于失礼。他心里觉得别扭,一皱眉,将这些画卷丢开。不知不觉间,已经午时了,俞峻他没去吃饭,而是去了趟“知味楼”,今日是他与那少年约定的日子。这少年很古怪,所思所想甚为广博,脑中又许多奇思妙想,有时候说话以至于漫无边际到了不着调的地步。时至今日,他依然未曾明白他口中称呼的“巨巨”是何意,他所触碰的似乎不过只是这微不足道的一角。许是在户部与数字打交道打得太久,养成了他这一丝不苟的性子。照例去了书柜前,目光穿过眼前这来来往往的学生。俞峻脚步一顿,忽地看到个身着宝蓝色袄裙的女郎。书院一向都是男人们的天下,越县附近这几个县加在一块儿,也就只有隔壁吴县的萃英书院里有个女学生,名叫王闰,是萃英书院山长的独女。换而言之就是,女人在此地止步。他当初修建知味楼时,秉承着的是开民智,兴民德的理念,不论男女老少,凡有志于学者,都可入知味楼内,不许斋夫横加阻拦。即便如此,能不顾世俗偏见,大大方方闯入男人的地盘里看书的女人还是在少数。她侧着脸,人来人往的,看不清楚模样,只觉得身形有些面善,依稀像在哪里见过,她腰杆儿笔直,看姿态竟像个只有十七八岁的朝气蓬勃的少女。此时此刻正踮着脚尖,把书信往书里夹,还没忘郑重地抚平书页上的褶皱。俞峻他没看清楚这女郎的模样,但这书皮上“四书析疑”这四个大字就这般鲜明地撞入了眼底。那一瞬间,俞峻下意识地就移开了视线,他想了很多。想来想去,脑子里却只剩下了一句话。他为何会先入为主地将“观复”当成了少年男子?还是说他打心底里认为能写出这些文章的只有可能是男人?他心上掠过了一丝微不可察的不适。知味楼外面有不少桃花,皆为他昔年所亲手栽种。此时远远望去,高下参差,浅深各不相同,粉蕊舞带春风,远望瓣影红绡,如烟笼云霞,在这桃雾身处,流莺啼春。呖呖婉转,热热闹闹,招招摇摇。俞峻手指一动,深刻的下颌线收紧,唇瓣微抿,脚步不自觉地就停了下来,静静不语,心却被这桃花春风所搅动。于是眼睫那点冷凝的露珠散了。绿茎红艳乱了。波影满了。不复清净。说话的是个白衫少年,年约十五六,身形清瘦,面色苍白,颧骨有些高,显得面色有些阴郁。白衫少年面无表情,漠然地问。这少年名唤王希礼,非本地人氏,出自大梁江北的豪族王氏,因为其父与陶汝衡关系不错,这才来到九皋书院念书。他正是明道斋的副斋长,据说此人幼而聪敏,博涉经传,养成了个高傲的性子,待人不冷不热,客气疏离。这种小天才九皋书院里不多,也不少。祝保才一个激灵坐直了,迅速从桌肚子里掏出了揉得皱巴巴的日课簿。少年看都没多看他一眼,拿着日课簿就走了,一转身唯余一阵冷飕飕的凉气。祝保才默了半秒,果断冲着少年的背影扮了个鬼脸。扭头一看,触目可及之处,讲堂诸位同窗此刻都在念书。左手边放着早饭,右手边放着今日的功课本和教材,一边吃,一边腾出空来看一眼,嘴里念两句。众人学得认真,却没一个搭理他的。祝保才嘴角一抽,捂住了心口,被扎得遍体鳞伤,想他来书院都快一个多月了,还是孤家寡人一个。他基础太差,又被分进了尖子班,就这样光荣地成为了尖子班里的一名吊车尾,扯后腿的老鼠屎。天才嘛,傲一些都是正常的。祝保才闭上眼默默安慰自己。所以他究竟是为啥会被分入这个班!!却不料,他这摸鱼的行径正好被一尊冷面煞神给看了个正着。“祝保才,同窗好看?”一道冷淡的嗓音从门外传来,讲堂内随之一静。祝保才脑子里“嗡”地一声,汗毛直竖。这个、这个声音是……俞先生!!来了,这个书院他最怕的先生!!来人随之跨了门槛入了讲堂。男人约莫三十多岁的模样,黑头发,黑眼珠,高鼻薄唇,窄下巴,肌肤如玉,风姿高彻,冷涩如岩溜冰封,瘦劲如铁。伴随着他踏入讲堂内,原本还乱嗡嗡的讲堂霎时间雅雀无声,就连那冷傲的王希礼也忍不住变了脸色。整间屋子里的学生纷纷噤若寒蝉,书也不背了,忙起身拱手行礼,祝保才随之慌忙忙站起来。俞先生扫了他们一眼,视线所到之处,鸦雀无声。他嗓音冷清,淡淡地说:“看我作什么?念你们的书。”说完,好似没瞧见祝保才似的,往主位坐下。他身后站着个正值弱冠执念青年,一袭白裳,乌发墨鬓,褐色瞳孔,温文尔雅,此人名唤孟敬仲,正是明道斋的斋长。他从袖中拿出本册子,交给了俞先生。俞先生接了男学生递来的册子,翻了翻册子,便开始点名,喊人上来。却不查他们的功课本,只让他们带字帖给他看,他拿了一只笔批仿。他皱着眉头念了一个人名,就有个人手里拿着字战战兢兢上来了。其余没被点到的,慌忙低垂着头,扮作鹌鹑,口中念念有词,只望俞先生别点到他。俞先生,或者说俞峻,正如张幼双所想的那样,他自从来到越县之后,的确处于一个比较沉郁迷茫的状态。他自小就是按照儒家的标准所培养长成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如经过尺子丈量一般合乎儒家的典范。父兄去世后,他靠阅读着父兄遗留的家训笔记,渐渐长大成人,少年时,被梁武帝点名进了太学。就这样一步一个脚印,按部就班,规规矩矩,一丝不苟地长成了现在这个脚踏实地,沉稳自律的模样。从太学出来后,就毫无疑问地进入了官场,擢为户部右侍郎,没多时被外放出去磨炼,回朝之后紧跟着就升了户部尚书……可以说俞峻他的资历非常之正统,也非常之乏味。他似乎就是为了这个庞大的帝国而生的,将户口、府库、田赋……等等打理得井井有条。而有朝一日,离了户部,离了官场,离了京城之后,俞峻也难免无所适从。所谓巨巨,不一定要多聪明,但心性至少是比正常人耐操不少的。经过张幼双这局外人一点拨,很快就拨云见日了。实际上千万不要低估一个正二品大员通身的威严,虽说俞峻他在朝堂里一直被梁武帝等人带头泥塑,但身居高位久了,这股上位者的气势几乎融入了骨子里。哪怕他内里其实是个柔和的性格,这藏碧般的眼睛静静看人的时候,也看得人心里头发憷。今日的课不是俞峻他来主讲,主要是他抽查,让学生们答,学生们有什么不懂的也可尽数拿来问。学生们行了礼,坐下环听。俞先生抽查完了,让他们肃静,有疑难的一个个上来问。祝保才赶紧坐直了身子,他也晓得,自己基础不好必须得认真学习。一有人上去了,祝保才便竖起耳朵,认真地听,也没察觉到时间的流逝。虽然他们问的问题各不相同,但他总能从里面听出点儿名堂。俞先生上课虽说不上深入浅出,却简明扼要,条理清晰,半点儿都不啰嗦,也不吝啬自己每个字,该说得都说了。有人上来若是问了什么他觉得蠢的问题,便面无表情地一顿训,训完了继续替他讲,没听懂便又低斥,训完继续讲。眨眼到了下课的时间,俞先生没有多作耽搁,停了话头扫了眼讲堂里的学生。见学生们都正襟危坐,一副完全不为外物所扰的模样,才微微颌首。“后天的课上讲时务策,你们今晚早作准备。”那冷淡淡的垂眸,好似新画的月眉,缀着一点冷凝的露珠。身似亭亭净植的荷,那瓣瓣荷花却好像锋锐的剔骨刀,凝着闪烁的寒芒。三言两语间,令人浑身不由一凛。“再过些日子的考课也该考了,陶山长这段时日虽不在书院,但试题都已出好,你们莫要心存侥幸。”言罢,下了课。众人行了礼,才松了口气,三三两两地离开了座位,找人出了讲堂。至于俞峻,步出讲堂后,则也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略有些畸形的手指,张开又合拢,垂在了袖侧。浑身上下的气势也随之安静沉寂了下来。他根儿里就是个孤僻冷淡的性子,从前也没少被戏称是嫁了大梁了。疲倦地捏了捏眉心,心道这做夫子的确不是个容易事儿。就在这时,忽地有个斋夫过来了,低声说有人来找。等俞峻过去的时候,却看到陶汝衡正坐在屋里看书,手边搁着一杯茶,几乎没怎么动过。陶汝衡见他过来,合上了书,莞尔道:“危甫,你叫我好等。”俞峻微感诧异,又迅速这抹诧异之色压了下去,平静地说:“陶老。”陶汝衡哈哈大笑,把书放在了桌上:“我们也不是第一次见了,你不必叫我叫得那么客气。”俞峻道:“礼不可废。”他与陶汝衡曾经同朝为官。昔日,他也做过翰林学士,与他一同参与编纂过《实录》、《会典》之类的。不过他志不在故纸堆里。或者说,他甚至反感于这些书本上的东西。陶汝衡年纪比他大少不上,故每每遇上了都会尊称一句陶老。陶汝衡笑道:“哈哈哈我这回过来只是顺道办个事,不必闹得兴师动众的。你托我的事儿,我已经嘱咐下去了。”“你过几日拿张试卷给张衍做吧,要做得不错,就收他进来。”陶汝衡所说的是俞峻前几日所同他略略提过的事。正好,他也有此意。“对了,”陶汝衡忽又像变戏法似地从袖子里摸出了一叠整整齐齐的画卷,“上回你答应我这事儿,我把这画像都给你带来了。你看看?”话音刚落,俞峻微不可察地一僵。陶汝衡恍若未觉,自顾自笑道:“你也老大不小了,我看还是尽快把你婚事定下来。你这一个光棍,身边儿也得有个人帮衬不是。”俞峻默了一瞬,应了,垂着眼接过了陶汝衡递过来的这一叠画卷。陶汝衡道:“我记得你的要求是……嗯,认字,性格温和,样貌端正,长得漂亮不漂亮无所谓。”他言语里有几分揶揄之色。“没想到这鼎鼎大名的俞三妹儿,找妻子的标准竟也如此世俗。”俞峻被他念得眼睫一颤,将手搭在桌子边沿,清冷的脸上掠过微不可察的窘迫,像是蓦然间带了一抹烟火气:“我这个年纪,也不是毛头小子了,差不多合适就成了。”他和世上这大多数的男人一样,又和世上这大多数男人微有不同,不同之处在于,他并不多重女子容貌。一样的地方在于,他只在乎德行,他清冷少言,以至于孤僻,自觉不好相处,唯愿找个好相处的贤妻良母款的。认字,顾家,性格温和,手脚勤快。俞峻也没打算在这地方翻阅,将画卷随手塞进了袖子里。陶汝衡看他动作也没拦他。这朵不通情爱的高岭之花,当初堂堂的美人儿长公主也未曾拿下,叫他此时突然开窍了岂不是为难于他?他这回过来主要也是为了俞峻托他的这件事儿。可惜那张娘子早已为人妇,否则未尝不能牵个线搭个桥。俞峻本来也不是个善言谈的性格,说完正事儿之后,陶汝衡起身告辞。送走陶汝衡之后,俞峻走到了桌前,批改了学生们送上来的日簿。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手腕泛酸了,这才搁下了笔。想到袖子里那卷画像,顿了顿,拿了出来,铺在桌子上略略一翻。从前以梁武帝为首不少人都琢磨着给他做媒,都被他给推了。而那位长公主的模样,在他脑海中只余下一个模糊的侧影,是一个落魄的,无路可走的女人模样,而后,就再无印象。他在京中进进出出,未尝没见过那些贵女,好似也只是个绣罗衣裳,金钗粉黛的残影。脑海中唯一比较明晰的印象却是治水时遇到的那些农妇百姓,然后便是前几日所遇的张娘子。不过囿于对方身份,他也未曾多抬眸去看,灯下模模糊糊的,竟一时间也拼凑不出对方的容颜,只依稀记得那跌宕磊落的少见的风姿。情情爱爱他未曾想过,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则是他对夫妻生活全部的想象。才翻了两三张,他就有些下不去手了,索性合上了画卷阖上了黑沉沉的眼。将其他姑娘的容貌绘之于画卷上,供人挑挑拣拣,未免过于失礼。他心里觉得别扭,一皱眉,将这些画卷丢开。不知不觉间,已经午时了,俞峻他没去吃饭,而是去了趟“知味楼”,今日是他与那少年约定的日子。这少年很古怪,所思所想甚为广博,脑中又许多奇思妙想,有时候说话以至于漫无边际到了不着调的地步。时至今日,他依然未曾明白他口中称呼的“巨巨”是何意,他所触碰的似乎不过只是这微不足道的一角。许是在户部与数字打交道打得太久,养成了他这一丝不苟的性子。照例去了书柜前,目光穿过眼前这来来往往的学生。俞峻脚步一顿,忽地看到个身着宝蓝色袄裙的女郎。书院一向都是男人们的天下,越县附近这几个县加在一块儿,也就只有隔壁吴县的萃英书院里有个女学生,名叫王闰,是萃英书院山长的独女。换而言之就是,女人在此地止步。他当初修建知味楼时,秉承着的是开民智,兴民德的理念,不论男女老少,凡有志于学者,都可入知味楼内,不许斋夫横加阻拦。即便如此,能不顾世俗偏见,大大方方闯入男人的地盘里看书的女人还是在少数。她侧着脸,人来人往的,看不清楚模样,只觉得身形有些面善,依稀像在哪里见过,她腰杆儿笔直,看姿态竟像个只有十七八岁的朝气蓬勃的少女。此时此刻正踮着脚尖,把书信往书里夹,还没忘郑重地抚平书页上的褶皱。俞峻他没看清楚这女郎的模样,但这书皮上“四书析疑”这四个大字就这般鲜明地撞入了眼底。那一瞬间,俞峻下意识地就移开了视线,他想了很多。想来想去,脑子里却只剩下了一句话。他为何会先入为主地将“观复”当成了少年男子?还是说他打心底里认为能写出这些文章的只有可能是男人?他心上掠过了一丝微不可察的不适。知味楼外面有不少桃花,皆为他昔年所亲手栽种。此时远远望去,高下参差,浅深各不相同,粉蕊舞带春风,远望瓣影红绡,如烟笼云霞,在这桃雾身处,流莺啼春。呖呖婉转,热热闹闹,招招摇摇。俞峻手指一动,深刻的下颌线收紧,唇瓣微抿,脚步不自觉地就停了下来,静静不语,心却被这桃花春风所搅动。于是眼睫那点冷凝的露珠散了。绿茎红艳乱了。波影满了。不复清净。说话的是个白衫少年,年约十五六,身形清瘦,面色苍白,颧骨有些高,显得面色有些阴郁。白衫少年面无表情,漠然地问。这少年名唤王希礼,非本地人氏,出自大梁江北的豪族王氏,因为其父与陶汝衡关系不错,这才来到九皋书院念书。他正是明道斋的副斋长,据说此人幼而聪敏,博涉经传,养成了个高傲的性子,待人不冷不热,客气疏离。这种小天才九皋书院里不多,也不少。祝保才一个激灵坐直了,迅速从桌肚子里掏出了揉得皱巴巴的日课簿。少年看都没多看他一眼,拿着日课簿就走了,一转身唯余一阵冷飕飕的凉气。祝保才默了半秒,果断冲着少年的背影扮了个鬼脸。扭头一看,触目可及之处,讲堂诸位同窗此刻都在念书。左手边放着早饭,右手边放着今日的功课本和教材,一边吃,一边腾出空来看一眼,嘴里念两句。众人学得认真,却没一个搭理他的。祝保才嘴角一抽,捂住了心口,被扎得遍体鳞伤,想他来书院都快一个多月了,还是孤家寡人一个。他基础太差,又被分进了尖子班,就这样光荣地成为了尖子班里的一名吊车尾,扯后腿的老鼠屎。天才嘛,傲一些都是正常的。祝保才闭上眼默默安慰自己。所以他究竟是为啥会被分入这个班!!却不料,他这摸鱼的行径正好被一尊冷面煞神给看了个正着。“祝保才,同窗好看?”一道冷淡的嗓音从门外传来,讲堂内随之一静。祝保才脑子里“嗡”地一声,汗毛直竖。这个、这个声音是……俞先生!!来了,这个书院他最怕的先生!!来人随之跨了门槛入了讲堂。男人约莫三十多岁的模样,黑头发,黑眼珠,高鼻薄唇,窄下巴,肌肤如玉,风姿高彻,冷涩如岩溜冰封,瘦劲如铁。伴随着他踏入讲堂内,原本还乱嗡嗡的讲堂霎时间雅雀无声,就连那冷傲的王希礼也忍不住变了脸色。整间屋子里的学生纷纷噤若寒蝉,书也不背了,忙起身拱手行礼,祝保才随之慌忙忙站起来。俞先生扫了他们一眼,视线所到之处,鸦雀无声。他嗓音冷清,淡淡地说:“看我作什么?念你们的书。”说完,好似没瞧见祝保才似的,往主位坐下。他身后站着个正值弱冠执念青年,一袭白裳,乌发墨鬓,褐色瞳孔,温文尔雅,此人名唤孟敬仲,正是明道斋的斋长。他从袖中拿出本册子,交给了俞先生。俞先生接了男学生递来的册子,翻了翻册子,便开始点名,喊人上来。却不查他们的功课本,只让他们带字帖给他看,他拿了一只笔批仿。他皱着眉头念了一个人名,就有个人手里拿着字战战兢兢上来了。其余没被点到的,慌忙低垂着头,扮作鹌鹑,口中念念有词,只望俞先生别点到他。俞先生,或者说俞峻,正如张幼双所想的那样,他自从来到越县之后,的确处于一个比较沉郁迷茫的状态。他自小就是按照儒家的标准所培养长成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如经过尺子丈量一般合乎儒家的典范。父兄去世后,他靠阅读着父兄遗留的家训笔记,渐渐长大成人,少年时,被梁武帝点名进了太学。就这样一步一个脚印,按部就班,规规矩矩,一丝不苟地长成了现在这个脚踏实地,沉稳自律的模样。从太学出来后,就毫无疑问地进入了官场,擢为户部右侍郎,没多时被外放出去磨炼,回朝之后紧跟着就升了户部尚书……可以说俞峻他的资历非常之正统,也非常之乏味。他似乎就是为了这个庞大的帝国而生的,将户口、府库、田赋……等等打理得井井有条。而有朝一日,离了户部,离了官场,离了京城之后,俞峻也难免无所适从。所谓巨巨,不一定要多聪明,但心性至少是比正常人耐操不少的。经过张幼双这局外人一点拨,很快就拨云见日了。实际上千万不要低估一个正二品大员通身的威严,虽说俞峻他在朝堂里一直被梁武帝等人带头泥塑,但身居高位久了,这股上位者的气势几乎融入了骨子里。哪怕他内里其实是个柔和的性格,这藏碧般的眼睛静静看人的时候,也看得人心里头发憷。今日的课不是俞峻他来主讲,主要是他抽查,让学生们答,学生们有什么不懂的也可尽数拿来问。学生们行了礼,坐下环听。俞先生抽查完了,让他们肃静,有疑难的一个个上来问。祝保才赶紧坐直了身子,他也晓得,自己基础不好必须得认真学习。一有人上去了,祝保才便竖起耳朵,认真地听,也没察觉到时间的流逝。虽然他们问的问题各不相同,但他总能从里面听出点儿名堂。俞先生上课虽说不上深入浅出,却简明扼要,条理清晰,半点儿都不啰嗦,也不吝啬自己每个字,该说得都说了。有人上来若是问了什么他觉得蠢的问题,便面无表情地一顿训,训完了继续替他讲,没听懂便又低斥,训完继续讲。眨眼到了下课的时间,俞先生没有多作耽搁,停了话头扫了眼讲堂里的学生。见学生们都正襟危坐,一副完全不为外物所扰的模样,才微微颌首。“后天的课上讲时务策,你们今晚早作准备。”那冷淡淡的垂眸,好似新画的月眉,缀着一点冷凝的露珠。身似亭亭净植的荷,那瓣瓣荷花却好像锋锐的剔骨刀,凝着闪烁的寒芒。三言两语间,令人浑身不由一凛。“再过些日子的考课也该考了,陶山长这段时日虽不在书院,但试题都已出好,你们莫要心存侥幸。”言罢,下了课。众人行了礼,才松了口气,三三两两地离开了座位,找人出了讲堂。至于俞峻,步出讲堂后,则也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略有些畸形的手指,张开又合拢,垂在了袖侧。浑身上下的气势也随之安静沉寂了下来。他根儿里就是个孤僻冷淡的性子,从前也没少被戏称是嫁了大梁了。疲倦地捏了捏眉心,心道这做夫子的确不是个容易事儿。就在这时,忽地有个斋夫过来了,低声说有人来找。等俞峻过去的时候,却看到陶汝衡正坐在屋里看书,手边搁着一杯茶,几乎没怎么动过。陶汝衡见他过来,合上了书,莞尔道:“危甫,你叫我好等。”俞峻微感诧异,又迅速这抹诧异之色压了下去,平静地说:“陶老。”陶汝衡哈哈大笑,把书放在了桌上:“我们也不是第一次见了,你不必叫我叫得那么客气。”俞峻道:“礼不可废。”他与陶汝衡曾经同朝为官。昔日,他也做过翰林学士,与他一同参与编纂过《实录》、《会典》之类的。不过他志不在故纸堆里。或者说,他甚至反感于这些书本上的东西。陶汝衡年纪比他大少不上,故每每遇上了都会尊称一句陶老。陶汝衡笑道:“哈哈哈我这回过来只是顺道办个事,不必闹得兴师动众的。你托我的事儿,我已经嘱咐下去了。”“你过几日拿张试卷给张衍做吧,要做得不错,就收他进来。”陶汝衡所说的是俞峻前几日所同他略略提过的事。正好,他也有此意。“对了,”陶汝衡忽又像变戏法似地从袖子里摸出了一叠整整齐齐的画卷,“上回你答应我这事儿,我把这画像都给你带来了。你看看?”话音刚落,俞峻微不可察地一僵。陶汝衡恍若未觉,自顾自笑道:“你也老大不小了,我看还是尽快把你婚事定下来。你这一个光棍,身边儿也得有个人帮衬不是。”俞峻默了一瞬,应了,垂着眼接过了陶汝衡递过来的这一叠画卷。陶汝衡道:“我记得你的要求是……嗯,认字,性格温和,样貌端正,长得漂亮不漂亮无所谓。”他言语里有几分揶揄之色。“没想到这鼎鼎大名的俞三妹儿,找妻子的标准竟也如此世俗。”俞峻被他念得眼睫一颤,将手搭在桌子边沿,清冷的脸上掠过微不可察的窘迫,像是蓦然间带了一抹烟火气:“我这个年纪,也不是毛头小子了,差不多合适就成了。”他和世上这大多数的男人一样,又和世上这大多数男人微有不同,不同之处在于,他并不多重女子容貌。一样的地方在于,他只在乎德行,他清冷少言,以至于孤僻,自觉不好相处,唯愿找个好相处的贤妻良母款的。认字,顾家,性格温和,手脚勤快。俞峻也没打算在这地方翻阅,将画卷随手塞进了袖子里。陶汝衡看他动作也没拦他。这朵不通情爱的高岭之花,当初堂堂的美人儿长公主也未曾拿下,叫他此时突然开窍了岂不是为难于他?他这回过来主要也是为了俞峻托他的这件事儿。可惜那张娘子早已为人妇,否则未尝不能牵个线搭个桥。俞峻本来也不是个善言谈的性格,说完正事儿之后,陶汝衡起身告辞。送走陶汝衡之后,俞峻走到了桌前,批改了学生们送上来的日簿。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手腕泛酸了,这才搁下了笔。想到袖子里那卷画像,顿了顿,拿了出来,铺在桌子上略略一翻。从前以梁武帝为首不少人都琢磨着给他做媒,都被他给推了。而那位长公主的模样,在他脑海中只余下一个模糊的侧影,是一个落魄的,无路可走的女人模样,而后,就再无印象。他在京中进进出出,未尝没见过那些贵女,好似也只是个绣罗衣裳,金钗粉黛的残影。脑海中唯一比较明晰的印象却是治水时遇到的那些农妇百姓,然后便是前几日所遇的张娘子。不过囿于对方身份,他也未曾多抬眸去看,灯下模模糊糊的,竟一时间也拼凑不出对方的容颜,只依稀记得那跌宕磊落的少见的风姿。情情爱爱他未曾想过,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则是他对夫妻生活全部的想象。才翻了两三张,他就有些下不去手了,索性合上了画卷阖上了黑沉沉的眼。将其他姑娘的容貌绘之于画卷上,供人挑挑拣拣,未免过于失礼。他心里觉得别扭,一皱眉,将这些画卷丢开。不知不觉间,已经午时了,俞峻他没去吃饭,而是去了趟“知味楼”,今日是他与那少年约定的日子。这少年很古怪,所思所想甚为广博,脑中又许多奇思妙想,有时候说话以至于漫无边际到了不着调的地步。时至今日,他依然未曾明白他口中称呼的“巨巨”是何意,他所触碰的似乎不过只是这微不足道的一角。许是在户部与数字打交道打得太久,养成了他这一丝不苟的性子。照例去了书柜前,目光穿过眼前这来来往往的学生。俞峻脚步一顿,忽地看到个身着宝蓝色袄裙的女郎。书院一向都是男人们的天下,越县附近这几个县加在一块儿,也就只有隔壁吴县的萃英书院里有个女学生,名叫王闰,是萃英书院山长的独女。换而言之就是,女人在此地止步。他当初修建知味楼时,秉承着的是开民智,兴民德的理念,不论男女老少,凡有志于学者,都可入知味楼内,不许斋夫横加阻拦。即便如此,能不顾世俗偏见,大大方方闯入男人的地盘里看书的女人还是在少数。她侧着脸,人来人往的,看不清楚模样,只觉得身形有些面善,依稀像在哪里见过,她腰杆儿笔直,看姿态竟像个只有十七八岁的朝气蓬勃的少女。此时此刻正踮着脚尖,把书信往书里夹,还没忘郑重地抚平书页上的褶皱。俞峻他没看清楚这女郎的模样,但这书皮上“四书析疑”这四个大字就这般鲜明地撞入了眼底。那一瞬间,俞峻下意识地就移开了视线,他想了很多。想来想去,脑子里却只剩下了一句话。他为何会先入为主地将“观复”当成了少年男子?还是说他打心底里认为能写出这些文章的只有可能是男人?他心上掠过了一丝微不可察的不适。知味楼外面有不少桃花,皆为他昔年所亲手栽种。此时远远望去,高下参差,浅深各不相同,粉蕊舞带春风,远望瓣影红绡,如烟笼云霞,在这桃雾身处,流莺啼春。呖呖婉转,热热闹闹,招招摇摇。俞峻手指一动,深刻的下颌线收紧,唇瓣微抿,脚步不自觉地就停了下来,静静不语,心却被这桃花春风所搅动。于是眼睫那点冷凝的露珠散了。绿茎红艳乱了。波影满了。不复清净。说话的是个白衫少年,年约十五六,身形清瘦,面色苍白,颧骨有些高,显得面色有些阴郁。白衫少年面无表情,漠然地问。这少年名唤王希礼,非本地人氏,出自大梁江北的豪族王氏,因为其父与陶汝衡关系不错,这才来到九皋书院念书。他正是明道斋的副斋长,据说此人幼而聪敏,博涉经传,养成了个高傲的性子,待人不冷不热,客气疏离。这种小天才九皋书院里不多,也不少。祝保才一个激灵坐直了,迅速从桌肚子里掏出了揉得皱巴巴的日课簿。少年看都没多看他一眼,拿着日课簿就走了,一转身唯余一阵冷飕飕的凉气。祝保才默了半秒,果断冲着少年的背影扮了个鬼脸。扭头一看,触目可及之处,讲堂诸位同窗此刻都在念书。左手边放着早饭,右手边放着今日的功课本和教材,一边吃,一边腾出空来看一眼,嘴里念两句。众人学得认真,却没一个搭理他的。祝保才嘴角一抽,捂住了心口,被扎得遍体鳞伤,想他来书院都快一个多月了,还是孤家寡人一个。他基础太差,又被分进了尖子班,就这样光荣地成为了尖子班里的一名吊车尾,扯后腿的老鼠屎。天才嘛,傲一些都是正常的。祝保才闭上眼默默安慰自己。所以他究竟是为啥会被分入这个班!!却不料,他这摸鱼的行径正好被一尊冷面煞神给看了个正着。“祝保才,同窗好看?”一道冷淡的嗓音从门外传来,讲堂内随之一静。祝保才脑子里“嗡”地一声,汗毛直竖。这个、这个声音是……俞先生!!来了,这个书院他最怕的先生!!来人随之跨了门槛入了讲堂。男人约莫三十多岁的模样,黑头发,黑眼珠,高鼻薄唇,窄下巴,肌肤如玉,风姿高彻,冷涩如岩溜冰封,瘦劲如铁。伴随着他踏入讲堂内,原本还乱嗡嗡的讲堂霎时间雅雀无声,就连那冷傲的王希礼也忍不住变了脸色。整间屋子里的学生纷纷噤若寒蝉,书也不背了,忙起身拱手行礼,祝保才随之慌忙忙站起来。俞先生扫了他们一眼,视线所到之处,鸦雀无声。他嗓音冷清,淡淡地说:“看我作什么?念你们的书。”说完,好似没瞧见祝保才似的,往主位坐下。他身后站着个正值弱冠执念青年,一袭白裳,乌发墨鬓,褐色瞳孔,温文尔雅,此人名唤孟敬仲,正是明道斋的斋长。他从袖中拿出本册子,交给了俞先生。俞先生接了男学生递来的册子,翻了翻册子,便开始点名,喊人上来。却不查他们的功课本,只让他们带字帖给他看,他拿了一只笔批仿。他皱着眉头念了一个人名,就有个人手里拿着字战战兢兢上来了。其余没被点到的,慌忙低垂着头,扮作鹌鹑,口中念念有词,只望俞先生别点到他。俞先生,或者说俞峻,正如张幼双所想的那样,他自从来到越县之后,的确处于一个比较沉郁迷茫的状态。他自小就是按照儒家的标准所培养长成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如经过尺子丈量一般合乎儒家的典范。父兄去世后,他靠阅读着父兄遗留的家训笔记,渐渐长大成人,少年时,被梁武帝点名进了太学。就这样一步一个脚印,按部就班,规规矩矩,一丝不苟地长成了现在这个脚踏实地,沉稳自律的模样。从太学出来后,就毫无疑问地进入了官场,擢为户部右侍郎,没多时被外放出去磨炼,回朝之后紧跟着就升了户部尚书……可以说俞峻他的资历非常之正统,也非常之乏味。他似乎就是为了这个庞大的帝国而生的,将户口、府库、田赋……等等打理得井井有条。而有朝一日,离了户部,离了官场,离了京城之后,俞峻也难免无所适从。所谓巨巨,不一定要多聪明,但心性至少是比正常人耐操不少的。经过张幼双这局外人一点拨,很快就拨云见日了。实际上千万不要低估一个正二品大员通身的威严,虽说俞峻他在朝堂里一直被梁武帝等人带头泥塑,但身居高位久了,这股上位者的气势几乎融入了骨子里。哪怕他内里其实是个柔和的性格,这藏碧般的眼睛静静看人的时候,也看得人心里头发憷。今日的课不是俞峻他来主讲,主要是他抽查,让学生们答,学生们有什么不懂的也可尽数拿来问。学生们行了礼,坐下环听。俞先生抽查完了,让他们肃静,有疑难的一个个上来问。祝保才赶紧坐直了身子,他也晓得,自己基础不好必须得认真学习。一有人上去了,祝保才便竖起耳朵,认真地听,也没察觉到时间的流逝。虽然他们问的问题各不相同,但他总能从里面听出点儿名堂。俞先生上课虽说不上深入浅出,却简明扼要,条理清晰,半点儿都不啰嗦,也不吝啬自己每个字,该说得都说了。有人上来若是问了什么他觉得蠢的问题,便面无表情地一顿训,训完了继续替他讲,没听懂便又低斥,训完继续讲。眨眼到了下课的时间,俞先生没有多作耽搁,停了话头扫了眼讲堂里的学生。见学生们都正襟危坐,一副完全不为外物所扰的模样,才微微颌首。“后天的课上讲时务策,你们今晚早作准备。”那冷淡淡的垂眸,好似新画的月眉,缀着一点冷凝的露珠。身似亭亭净植的荷,那瓣瓣荷花却好像锋锐的剔骨刀,凝着闪烁的寒芒。三言两语间,令人浑身不由一凛。“再过些日子的考课也该考了,陶山长这段时日虽不在书院,但试题都已出好,你们莫要心存侥幸。”言罢,下了课。众人行了礼,才松了口气,三三两两地离开了座位,找人出了讲堂。至于俞峻,步出讲堂后,则也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略有些畸形的手指,张开又合拢,垂在了袖侧。浑身上下的气势也随之安静沉寂了下来。他根儿里就是个孤僻冷淡的性子,从前也没少被戏称是嫁了大梁了。疲倦地捏了捏眉心,心道这做夫子的确不是个容易事儿。就在这时,忽地有个斋夫过来了,低声说有人来找。等俞峻过去的时候,却看到陶汝衡正坐在屋里看书,手边搁着一杯茶,几乎没怎么动过。陶汝衡见他过来,合上了书,莞尔道:“危甫,你叫我好等。”俞峻微感诧异,又迅速这抹诧异之色压了下去,平静地说:“陶老。”陶汝衡哈哈大笑,把书放在了桌上:“我们也不是第一次见了,你不必叫我叫得那么客气。”俞峻道:“礼不可废。”他与陶汝衡曾经同朝为官。昔日,他也做过翰林学士,与他一同参与编纂过《实录》、《会典》之类的。不过他志不在故纸堆里。或者说,他甚至反感于这些书本上的东西。陶汝衡年纪比他大少不上,故每每遇上了都会尊称一句陶老。陶汝衡笑道:“哈哈哈我这回过来只是顺道办个事,不必闹得兴师动众的。你托我的事儿,我已经嘱咐下去了。”“你过几日拿张试卷给张衍做吧,要做得不错,就收他进来。”陶汝衡所说的是俞峻前几日所同他略略提过的事。正好,他也有此意。“对了,”陶汝衡忽又像变戏法似地从袖子里摸出了一叠整整齐齐的画卷,“上回你答应我这事儿,我把这画像都给你带来了。你看看?”话音刚落,俞峻微不可察地一僵。陶汝衡恍若未觉,自顾自笑道:“你也老大不小了,我看还是尽快把你婚事定下来。你这一个光棍,身边儿也得有个人帮衬不是。”俞峻默了一瞬,应了,垂着眼接过了陶汝衡递过来的这一叠画卷。陶汝衡道:“我记得你的要求是……嗯,认字,性格温和,样貌端正,长得漂亮不漂亮无所谓。”他言语里有几分揶揄之色。“没想到这鼎鼎大名的俞三妹儿,找妻子的标准竟也如此世俗。”俞峻被他念得眼睫一颤,将手搭在桌子边沿,清冷的脸上掠过微不可察的窘迫,像是蓦然间带了一抹烟火气:“我这个年纪,也不是毛头小子了,差不多合适就成了。”他和世上这大多数的男人一样,又和世上这大多数男人微有不同,不同之处在于,他并不多重女子容貌。一样的地方在于,他只在乎德行,他清冷少言,以至于孤僻,自觉不好相处,唯愿找个好相处的贤妻良母款的。认字,顾家,性格温和,手脚勤快。俞峻也没打算在这地方翻阅,将画卷随手塞进了袖子里。陶汝衡看他动作也没拦他。这朵不通情爱的高岭之花,当初堂堂的美人儿长公主也未曾拿下,叫他此时突然开窍了岂不是为难于他?他这回过来主要也是为了俞峻托他的这件事儿。可惜那张娘子早已为人妇,否则未尝不能牵个线搭个桥。俞峻本来也不是个善言谈的性格,说完正事儿之后,陶汝衡起身告辞。送走陶汝衡之后,俞峻走到了桌前,批改了学生们送上来的日簿。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手腕泛酸了,这才搁下了笔。想到袖子里那卷画像,顿了顿,拿了出来,铺在桌子上略略一翻。从前以梁武帝为首不少人都琢磨着给他做媒,都被他给推了。而那位长公主的模样,在他脑海中只余下一个模糊的侧影,是一个落魄的,无路可走的女人模样,而后,就再无印象。他在京中进进出出,未尝没见过那些贵女,好似也只是个绣罗衣裳,金钗粉黛的残影。脑海中唯一比较明晰的印象却是治水时遇到的那些农妇百姓,然后便是前几日所遇的张娘子。不过囿于对方身份,他也未曾多抬眸去看,灯下模模糊糊的,竟一时间也拼凑不出对方的容颜,只依稀记得那跌宕磊落的少见的风姿。情情爱爱他未曾想过,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则是他对夫妻生活全部的想象。才翻了两三张,他就有些下不去手了,索性合上了画卷阖上了黑沉沉的眼。将其他姑娘的容貌绘之于画卷上,供人挑挑拣拣,未免过于失礼。他心里觉得别扭,一皱眉,将这些画卷丢开。不知不觉间,已经午时了,俞峻他没去吃饭,而是去了趟“知味楼”,今日是他与那少年约定的日子。这少年很古怪,所思所想甚为广博,脑中又许多奇思妙想,有时候说话以至于漫无边际到了不着调的地步。时至今日,他依然未曾明白他口中称呼的“巨巨”是何意,他所触碰的似乎不过只是这微不足道的一角。许是在户部与数字打交道打得太久,养成了他这一丝不苟的性子。照例去了书柜前,目光穿过眼前这来来往往的学生。俞峻脚步一顿,忽地看到个身着宝蓝色袄裙的女郎。书院一向都是男人们的天下,越县附近这几个县加在一块儿,也就只有隔壁吴县的萃英书院里有个女学生,名叫王闰,是萃英书院山长的独女。换而言之就是,女人在此地止步。他当初修建知味楼时,秉承着的是开民智,兴民德的理念,不论男女老少,凡有志于学者,都可入知味楼内,不许斋夫横加阻拦。即便如此,能不顾世俗偏见,大大方方闯入男人的地盘里看书的女人还是在少数。她侧着脸,人来人往的,看不清楚模样,只觉得身形有些面善,依稀像在哪里见过,她腰杆儿笔直,看姿态竟像个只有十七八岁的朝气蓬勃的少女。此时此刻正踮着脚尖,把书信往书里夹,还没忘郑重地抚平书页上的褶皱。俞峻他没看清楚这女郎的模样,但这书皮上“四书析疑”这四个大字就这般鲜明地撞入了眼底。那一瞬间,俞峻下意识地就移开了视线,他想了很多。想来想去,脑子里却只剩下了一句话。他为何会先入为主地将“观复”当成了少年男子?还是说他打心底里认为能写出这些文章的只有可能是男人?他心上掠过了一丝微不可察的不适。知味楼外面有不少桃花,皆为他昔年所亲手栽种。此时远远望去,高下参差,浅深各不相同,粉蕊舞带春风,远望瓣影红绡,如烟笼云霞,在这桃雾身处,流莺啼春。呖呖婉转,热热闹闹,招招摇摇。俞峻手指一动,深刻的下颌线收紧,唇瓣微抿,脚步不自觉地就停了下来,静静不语,心却被这桃花春风所搅动。于是眼睫那点冷凝的露珠散了。绿茎红艳乱了。波影满了。不复清净。说话的是个白衫少年,年约十五六,身形清瘦,面色苍白,颧骨有些高,显得面色有些阴郁。白衫少年面无表情,漠然地问。这少年名唤王希礼,非本地人氏,出自大梁江北的豪族王氏,因为其父与陶汝衡关系不错,这才来到九皋书院念书。他正是明道斋的副斋长,据说此人幼而聪敏,博涉经传,养成了个高傲的性子,待人不冷不热,客气疏离。这种小天才九皋书院里不多,也不少。祝保才一个激灵坐直了,迅速从桌肚子里掏出了揉得皱巴巴的日课簿。少年看都没多看他一眼,拿着日课簿就走了,一转身唯余一阵冷飕飕的凉气。祝保才默了半秒,果断冲着少年的背影扮了个鬼脸。扭头一看,触目可及之处,讲堂诸位同窗此刻都在念书。左手边放着早饭,右手边放着今日的功课本和教材,一边吃,一边腾出空来看一眼,嘴里念两句。众人学得认真,却没一个搭理他的。祝保才嘴角一抽,捂住了心口,被扎得遍体鳞伤,想他来书院都快一个多月了,还是孤家寡人一个。他基础太差,又被分进了尖子班,就这样光荣地成为了尖子班里的一名吊车尾,扯后腿的老鼠屎。天才嘛,傲一些都是正常的。祝保才闭上眼默默安慰自己。所以他究竟是为啥会被分入这个班!!却不料,他这摸鱼的行径正好被一尊冷面煞神给看了个正着。“祝保才,同窗好看?”一道冷淡的嗓音从门外传来,讲堂内随之一静。祝保才脑子里“嗡”地一声,汗毛直竖。这个、这个声音是……俞先生!!来了,这个书院他最怕的先生!!来人随之跨了门槛入了讲堂。男人约莫三十多岁的模样,黑头发,黑眼珠,高鼻薄唇,窄下巴,肌肤如玉,风姿高彻,冷涩如岩溜冰封,瘦劲如铁。伴随着他踏入讲堂内,原本还乱嗡嗡的讲堂霎时间雅雀无声,就连那冷傲的王希礼也忍不住变了脸色。整间屋子里的学生纷纷噤若寒蝉,书也不背了,忙起身拱手行礼,祝保才随之慌忙忙站起来。俞先生扫了他们一眼,视线所到之处,鸦雀无声。他嗓音冷清,淡淡地说:“看我作什么?念你们的书。”说完,好似没瞧见祝保才似的,往主位坐下。他身后站着个正值弱冠执念青年,一袭白裳,乌发墨鬓,褐色瞳孔,温文尔雅,此人名唤孟敬仲,正是明道斋的斋长。他从袖中拿出本册子,交给了俞先生。俞先生接了男学生递来的册子,翻了翻册子,便开始点名,喊人上来。却不查他们的功课本,只让他们带字帖给他看,他拿了一只笔批仿。他皱着眉头念了一个人名,就有个人手里拿着字战战兢兢上来了。其余没被点到的,慌忙低垂着头,扮作鹌鹑,口中念念有词,只望俞先生别点到他。俞先生,或者说俞峻,正如张幼双所想的那样,他自从来到越县之后,的确处于一个比较沉郁迷茫的状态。他自小就是按照儒家的标准所培养长成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如经过尺子丈量一般合乎儒家的典范。父兄去世后,他靠阅读着父兄遗留的家训笔记,渐渐长大成人,少年时,被梁武帝点名进了太学。就这样一步一个脚印,按部就班,规规矩矩,一丝不苟地长成了现在这个脚踏实地,沉稳自律的模样。从太学出来后,就毫无疑问地进入了官场,擢为户部右侍郎,没多时被外放出去磨炼,回朝之后紧跟着就升了户部尚书……可以说俞峻他的资历非常之正统,也非常之乏味。他似乎就是为了这个庞大的帝国而生的,将户口、府库、田赋……等等打理得井井有条。而有朝一日,离了户部,离了官场,离了京城之后,俞峻也难免无所适从。所谓巨巨,不一定要多聪明,但心性至少是比正常人耐操不少的。经过张幼双这局外人一点拨,很快就拨云见日了。实际上千万不要低估一个正二品大员通身的威严,虽说俞峻他在朝堂里一直被梁武帝等人带头泥塑,但身居高位久了,这股上位者的气势几乎融入了骨子里。哪怕他内里其实是个柔和的性格,这藏碧般的眼睛静静看人的时候,也看得人心里头发憷。今日的课不是俞峻他来主讲,主要是他抽查,让学生们答,学生们有什么不懂的也可尽数拿来问。学生们行了礼,坐下环听。俞先生抽查完了,让他们肃静,有疑难的一个个上来问。祝保才赶紧坐直了身子,他也晓得,自己基础不好必须得认真学习。一有人上去了,祝保才便竖起耳朵,认真地听,也没察觉到时间的流逝。虽然他们问的问题各不相同,但他总能从里面听出点儿名堂。俞先生上课虽说不上深入浅出,却简明扼要,条理清晰,半点儿都不啰嗦,也不吝啬自己每个字,该说得都说了。有人上来若是问了什么他觉得蠢的问题,便面无表情地一顿训,训完了继续替他讲,没听懂便又低斥,训完继续讲。眨眼到了下课的时间,俞先生没有多作耽搁,停了话头扫了眼讲堂里的学生。见学生们都正襟危坐,一副完全不为外物所扰的模样,才微微颌首。“后天的课上讲时务策,你们今晚早作准备。”那冷淡淡的垂眸,好似新画的月眉,缀着一点冷凝的露珠。身似亭亭净植的荷,那瓣瓣荷花却好像锋锐的剔骨刀,凝着闪烁的寒芒。三言两语间,令人浑身不由一凛。“再过些日子的考课也该考了,陶山长这段时日虽不在书院,但试题都已出好,你们莫要心存侥幸。”言罢,下了课。众人行了礼,才松了口气,三三两两地离开了座位,找人出了讲堂。至于俞峻,步出讲堂后,则也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略有些畸形的手指,张开又合拢,垂在了袖侧。浑身上下的气势也随之安静沉寂了下来。他根儿里就是个孤僻冷淡的性子,从前也没少被戏称是嫁了大梁了。疲倦地捏了捏眉心,心道这做夫子的确不是个容易事儿。就在这时,忽地有个斋夫过来了,低声说有人来找。等俞峻过去的时候,却看到陶汝衡正坐在屋里看书,手边搁着一杯茶,几乎没怎么动过。陶汝衡见他过来,合上了书,莞尔道:“危甫,你叫我好等。”俞峻微感诧异,又迅速这抹诧异之色压了下去,平静地说:“陶老。”陶汝衡哈哈大笑,把书放在了桌上:“我们也不是第一次见了,你不必叫我叫得那么客气。”俞峻道:“礼不可废。”他与陶汝衡曾经同朝为官。昔日,他也做过翰林学士,与他一同参与编纂过《实录》、《会典》之类的。不过他志不在故纸堆里。或者说,他甚至反感于这些书本上的东西。陶汝衡年纪比他大少不上,故每每遇上了都会尊称一句陶老。陶汝衡笑道:“哈哈哈我这回过来只是顺道办个事,不必闹得兴师动众的。你托我的事儿,我已经嘱咐下去了。”“你过几日拿张试卷给张衍做吧,要做得不错,就收他进来。”陶汝衡所说的是俞峻前几日所同他略略提过的事。正好,他也有此意。“对了,”陶汝衡忽又像变戏法似地从袖子里摸出了一叠整整齐齐的画卷,“上回你答应我这事儿,我把这画像都给你带来了。你看看?”话音刚落,俞峻微不可察地一僵。陶汝衡恍若未觉,自顾自笑道:“你也老大不小了,我看还是尽快把你婚事定下来。你这一个光棍,身边儿也得有个人帮衬不是。”俞峻默了一瞬,应了,垂着眼接过了陶汝衡递过来的这一叠画卷。陶汝衡道:“我记得你的要求是……嗯,认字,性格温和,样貌端正,长得漂亮不漂亮无所谓。”他言语里有几分揶揄之色。“没想到这鼎鼎大名的俞三妹儿,找妻子的标准竟也如此世俗。”俞峻被他念得眼睫一颤,将手搭在桌子边沿,清冷的脸上掠过微不可察的窘迫,像是蓦然间带了一抹烟火气:“我这个年纪,也不是毛头小子了,差不多合适就成了。”他和世上这大多数的男人一样,又和世上这大多数男人微有不同,不同之处在于,他并不多重女子容貌。一样的地方在于,他只在乎德行,他清冷少言,以至于孤僻,自觉不好相处,唯愿找个好相处的贤妻良母款的。认字,顾家,性格温和,手脚勤快。俞峻也没打算在这地方翻阅,将画卷随手塞进了袖子里。陶汝衡看他动作也没拦他。这朵不通情爱的高岭之花,当初堂堂的美人儿长公主也未曾拿下,叫他此时突然开窍了岂不是为难于他?他这回过来主要也是为了俞峻托他的这件事儿。可惜那张娘子早已为人妇,否则未尝不能牵个线搭个桥。俞峻本来也不是个善言谈的性格,说完正事儿之后,陶汝衡起身告辞。送走陶汝衡之后,俞峻走到了桌前,批改了学生们送上来的日簿。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手腕泛酸了,这才搁下了笔。想到袖子里那卷画像,顿了顿,拿了出来,铺在桌子上略略一翻。从前以梁武帝为首不少人都琢磨着给他做媒,都被他给推了。而那位长公主的模样,在他脑海中只余下一个模糊的侧影,是一个落魄的,无路可走的女人模样,而后,就再无印象。他在京中进进出出,未尝没见过那些贵女,好似也只是个绣罗衣裳,金钗粉黛的残影。脑海中唯一比较明晰的印象却是治水时遇到的那些农妇百姓,然后便是前几日所遇的张娘子。不过囿于对方身份,他也未曾多抬眸去看,灯下模模糊糊的,竟一时间也拼凑不出对方的容颜,只依稀记得那跌宕磊落的少见的风姿。情情爱爱他未曾想过,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则是他对夫妻生活全部的想象。才翻了两三张,他就有些下不去手了,索性合上了画卷阖上了黑沉沉的眼。将其他姑娘的容貌绘之于画卷上,供人挑挑拣拣,未免过于失礼。他心里觉得别扭,一皱眉,将这些画卷丢开。不知不觉间,已经午时了,俞峻他没去吃饭,而是去了趟“知味楼”,今日是他与那少年约定的日子。这少年很古怪,所思所想甚为广博,脑中又许多奇思妙想,有时候说话以至于漫无边际到了不着调的地步。时至今日,他依然未曾明白他口中称呼的“巨巨”是何意,他所触碰的似乎不过只是这微不足道的一角。许是在户部与数字打交道打得太久,养成了他这一丝不苟的性子。照例去了书柜前,目光穿过眼前这来来往往的学生。俞峻脚步一顿,忽地看到个身着宝蓝色袄裙的女郎。书院一向都是男人们的天下,越县附近这几个县加在一块儿,也就只有隔壁吴县的萃英书院里有个女学生,名叫王闰,是萃英书院山长的独女。换而言之就是,女人在此地止步。他当初修建知味楼时,秉承着的是开民智,兴民德的理念,不论男女老少,凡有志于学者,都可入知味楼内,不许斋夫横加阻拦。即便如此,能不顾世俗偏见,大大方方闯入男人的地盘里看书的女人还是在少数。她侧着脸,人来人往的,看不清楚模样,只觉得身形有些面善,依稀像在哪里见过,她腰杆儿笔直,看姿态竟像个只有十七八岁的朝气蓬勃的少女。此时此刻正踮着脚尖,把书信往书里夹,还没忘郑重地抚平书页上的褶皱。俞峻他没看清楚这女郎的模样,但这书皮上“四书析疑”这四个大字就这般鲜明地撞入了眼底。那一瞬间,俞峻下意识地就移开了视线,他想了很多。想来想去,脑子里却只剩下了一句话。他为何会先入为主地将“观复”当成了少年男子?还是说他打心底里认为能写出这些文章的只有可能是男人?他心上掠过了一丝微不可察的不适。知味楼外面有不少桃花,皆为他昔年所亲手栽种。此时远远望去,高下参差,浅深各不相同,粉蕊舞带春风,远望瓣影红绡,如烟笼云霞,在这桃雾身处,流莺啼春。呖呖婉转,热热闹闹,招招摇摇。俞峻手指一动,深刻的下颌线收紧,唇瓣微抿,脚步不自觉地就停了下来,静静不语,心却被这桃花春风所搅动。于是眼睫那点冷凝的露珠散了。绿茎红艳乱了。波影满了。不复清净。说话的是个白衫少年,年约十五六,身形清瘦,面色苍白,颧骨有些高,显得面色有些阴郁。白衫少年面无表情,漠然地问。这少年名唤王希礼,非本地人氏,出自大梁江北的豪族王氏,因为其父与陶汝衡关系不错,这才来到九皋书院念书。他正是明道斋的副斋长,据说此人幼而聪敏,博涉经传,养成了个高傲的性子,待人不冷不热,客气疏离。这种小天才九皋书院里不多,也不少。祝保才一个激灵坐直了,迅速从桌肚子里掏出了揉得皱巴巴的日课簿。少年看都没多看他一眼,拿着日课簿就走了,一转身唯余一阵冷飕飕的凉气。祝保才默了半秒,果断冲着少年的背影扮了个鬼脸。扭头一看,触目可及之处,讲堂诸位同窗此刻都在念书。左手边放着早饭,右手边放着今日的功课本和教材,一边吃,一边腾出空来看一眼,嘴里念两句。众人学得认真,却没一个搭理他的。祝保才嘴角一抽,捂住了心口,被扎得遍体鳞伤,想他来书院都快一个多月了,还是孤家寡人一个。他基础太差,又被分进了尖子班,就这样光荣地成为了尖子班里的一名吊车尾,扯后腿的老鼠屎。天才嘛,傲一些都是正常的。祝保才闭上眼默默安慰自己。所以他究竟是为啥会被分入这个班!!却不料,他这摸鱼的行径正好被一尊冷面煞神给看了个正着。“祝保才,同窗好看?”一道冷淡的嗓音从门外传来,讲堂内随之一静。祝保才脑子里“嗡”地一声,汗毛直竖。这个、这个声音是……俞先生!!来了,这个书院他最怕的先生!!来人随之跨了门槛入了讲堂。男人约莫三十多岁的模样,黑头发,黑眼珠,高鼻薄唇,窄下巴,肌肤如玉,风姿高彻,冷涩如岩溜冰封,瘦劲如铁。伴随着他踏入讲堂内,原本还乱嗡嗡的讲堂霎时间雅雀无声,就连那冷傲的王希礼也忍不住变了脸色。整间屋子里的学生纷纷噤若寒蝉,书也不背了,忙起身拱手行礼,祝保才随之慌忙忙站起来。俞先生扫了他们一眼,视线所到之处,鸦雀无声。他嗓音冷清,淡淡地说:“看我作什么?念你们的书。”说完,好似没瞧见祝保才似的,往主位坐下。他身后站着个正值弱冠执念青年,一袭白裳,乌发墨鬓,褐色瞳孔,温文尔雅,此人名唤孟敬仲,正是明道斋的斋长。他从袖中拿出本册子,交给了俞先生。俞先生接了男学生递来的册子,翻了翻册子,便开始点名,喊人上来。却不查他们的功课本,只让他们带字帖给他看,他拿了一只笔批仿。他皱着眉头念了一个人名,就有个人手里拿着字战战兢兢上来了。其余没被点到的,慌忙低垂着头,扮作鹌鹑,口中念念有词,只望俞先生别点到他。俞先生,或者说俞峻,正如张幼双所想的那样,他自从来到越县之后,的确处于一个比较沉郁迷茫的状态。他自小就是按照儒家的标准所培养长成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如经过尺子丈量一般合乎儒家的典范。父兄去世后,他靠阅读着父兄遗留的家训笔记,渐渐长大成人,少年时,被梁武帝点名进了太学。就这样一步一个脚印,按部就班,规规矩矩,一丝不苟地长成了现在这个脚踏实地,沉稳自律的模样。从太学出来后,就毫无疑问地进入了官场,擢为户部右侍郎,没多时被外放出去磨炼,回朝之后紧跟着就升了户部尚书……可以说俞峻他的资历非常之正统,也非常之乏味。他似乎就是为了这个庞大的帝国而生的,将户口、府库、田赋……等等打理得井井有条。而有朝一日,离了户部,离了官场,离了京城之后,俞峻也难免无所适从。所谓巨巨,不一定要多聪明,但心性至少是比正常人耐操不少的。经过张幼双这局外人一点拨,很快就拨云见日了。实际上千万不要低估一个正二品大员通身的威严,虽说俞峻他在朝堂里一直被梁武帝等人带头泥塑,但身居高位久了,这股上位者的气势几乎融入了骨子里。哪怕他内里其实是个柔和的性格,这藏碧般的眼睛静静看人的时候,也看得人心里头发憷。今日的课不是俞峻他来主讲,主要是他抽查,让学生们答,学生们有什么不懂的也可尽数拿来问。学生们行了礼,坐下环听。俞先生抽查完了,让他们肃静,有疑难的一个个上来问。祝保才赶紧坐直了身子,他也晓得,自己基础不好必须得认真学习。一有人上去了,祝保才便竖起耳朵,认真地听,也没察觉到时间的流逝。虽然他们问的问题各不相同,但他总能从里面听出点儿名堂。俞先生上课虽说不上深入浅出,却简明扼要,条理清晰,半点儿都不啰嗦,也不吝啬自己每个字,该说得都说了。有人上来若是问了什么他觉得蠢的问题,便面无表情地一顿训,训完了继续替他讲,没听懂便又低斥,训完继续讲。眨眼到了下课的时间,俞先生没有多作耽搁,停了话头扫了眼讲堂里的学生。见学生们都正襟危坐,一副完全不为外物所扰的模样,才微微颌首。“后天的课上讲时务策,你们今晚早作准备。”那冷淡淡的垂眸,好似新画的月眉,缀着一点冷凝的露珠。身似亭亭净植的荷,那瓣瓣荷花却好像锋锐的剔骨刀,凝着闪烁的寒芒。三言两语间,令人浑身不由一凛。“再过些日子的考课也该考了,陶山长这段时日虽不在书院,但试题都已出好,你们莫要心存侥幸。”言罢,下了课。众人行了礼,才松了口气,三三两两地离开了座位,找人出了讲堂。至于俞峻,步出讲堂后,则也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略有些畸形的手指,张开又合拢,垂在了袖侧。浑身上下的气势也随之安静沉寂了下来。他根儿里就是个孤僻冷淡的性子,从前也没少被戏称是嫁了大梁了。疲倦地捏了捏眉心,心道这做夫子的确不是个容易事儿。就在这时,忽地有个斋夫过来了,低声说有人来找。等俞峻过去的时候,却看到陶汝衡正坐在屋里看书,手边搁着一杯茶,几乎没怎么动过。陶汝衡见他过来,合上了书,莞尔道:“危甫,你叫我好等。”俞峻微感诧异,又迅速这抹诧异之色压了下去,平静地说:“陶老。”陶汝衡哈哈大笑,把书放在了桌上:“我们也不是第一次见了,你不必叫我叫得那么客气。”俞峻道:“礼不可废。”他与陶汝衡曾经同朝为官。昔日,他也做过翰林学士,与他一同参与编纂过《实录》、《会典》之类的。不过他志不在故纸堆里。或者说,他甚至反感于这些书本上的东西。陶汝衡年纪比他大少不上,故每每遇上了都会尊称一句陶老。陶汝衡笑道:“哈哈哈我这回过来只是顺道办个事,不必闹得兴师动众的。你托我的事儿,我已经嘱咐下去了。”“你过几日拿张试卷给张衍做吧,要做得不错,就收他进来。”陶汝衡所说的是俞峻前几日所同他略略提过的事。正好,他也有此意。“对了,”陶汝衡忽又像变戏法似地从袖子里摸出了一叠整整齐齐的画卷,“上回你答应我这事儿,我把这画像都给你带来了。你看看?”话音刚落,俞峻微不可察地一僵。陶汝衡恍若未觉,自顾自笑道:“你也老大不小了,我看还是尽快把你婚事定下来。你这一个光棍,身边儿也得有个人帮衬不是。”俞峻默了一瞬,应了,垂着眼接过了陶汝衡递过来的这一叠画卷。陶汝衡道:“我记得你的要求是……嗯,认字,性格温和,样貌端正,长得漂亮不漂亮无所谓。”他言语里有几分揶揄之色。“没想到这鼎鼎大名的俞三妹儿,找妻子的标准竟也如此世俗。”俞峻被他念得眼睫一颤,将手搭在桌子边沿,清冷的脸上掠过微不可察的窘迫,像是蓦然间带了一抹烟火气:“我这个年纪,也不是毛头小子了,差不多合适就成了。”他和世上这大多数的男人一样,又和世上这大多数男人微有不同,不同之处在于,他并不多重女子容貌。一样的地方在于,他只在乎德行,他清冷少言,以至于孤僻,自觉不好相处,唯愿找个好相处的贤妻良母款的。认字,顾家,性格温和,手脚勤快。俞峻也没打算在这地方翻阅,将画卷随手塞进了袖子里。陶汝衡看他动作也没拦他。这朵不通情爱的高岭之花,当初堂堂的美人儿长公主也未曾拿下,叫他此时突然开窍了岂不是为难于他?他这回过来主要也是为了俞峻托他的这件事儿。可惜那张娘子早已为人妇,否则未尝不能牵个线搭个桥。俞峻本来也不是个善言谈的性格,说完正事儿之后,陶汝衡起身告辞。送走陶汝衡之后,俞峻走到了桌前,批改了学生们送上来的日簿。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手腕泛酸了,这才搁下了笔。想到袖子里那卷画像,顿了顿,拿了出来,铺在桌子上略略一翻。从前以梁武帝为首不少人都琢磨着给他做媒,都被他给推了。而那位长公主的模样,在他脑海中只余下一个模糊的侧影,是一个落魄的,无路可走的女人模样,而后,就再无印象。他在京中进进出出,未尝没见过那些贵女,好似也只是个绣罗衣裳,金钗粉黛的残影。脑海中唯一比较明晰的印象却是治水时遇到的那些农妇百姓,然后便是前几日所遇的张娘子。不过囿于对方身份,他也未曾多抬眸去看,灯下模模糊糊的,竟一时间也拼凑不出对方的容颜,只依稀记得那跌宕磊落的少见的风姿。情情爱爱他未曾想过,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则是他对夫妻生活全部的想象。才翻了两三张,他就有些下不去手了,索性合上了画卷阖上了黑沉沉的眼。将其他姑娘的容貌绘之于画卷上,供人挑挑拣拣,未免过于失礼。他心里觉得别扭,一皱眉,将这些画卷丢开。不知不觉间,已经午时了,俞峻他没去吃饭,而是去了趟“知味楼”,今日是他与那少年约定的日子。这少年很古怪,所思所想甚为广博,脑中又许多奇思妙想,有时候说话以至于漫无边际到了不着调的地步。时至今日,他依然未曾明白他口中称呼的“巨巨”是何意,他所触碰的似乎不过只是这微不足道的一角。许是在户部与数字打交道打得太久,养成了他这一丝不苟的性子。照例去了书柜前,目光穿过眼前这来来往往的学生。俞峻脚步一顿,忽地看到个身着宝蓝色袄裙的女郎。书院一向都是男人们的天下,越县附近这几个县加在一块儿,也就只有隔壁吴县的萃英书院里有个女学生,名叫王闰,是萃英书院山长的独女。换而言之就是,女人在此地止步。他当初修建知味楼时,秉承着的是开民智,兴民德的理念,不论男女老少,凡有志于学者,都可入知味楼内,不许斋夫横加阻拦。即便如此,能不顾世俗偏见,大大方方闯入男人的地盘里看书的女人还是在少数。她侧着脸,人来人往的,看不清楚模样,只觉得身形有些面善,依稀像在哪里见过,她腰杆儿笔直,看姿态竟像个只有十七八岁的朝气蓬勃的少女。此时此刻正踮着脚尖,把书信往书里夹,还没忘郑重地抚平书页上的褶皱。俞峻他没看清楚这女郎的模样,但这书皮上“四书析疑”这四个大字就这般鲜明地撞入了眼底。那一瞬间,俞峻下意识地就移开了视线,他想了很多。想来想去,脑子里却只剩下了一句话。他为何会先入为主地将“观复”当成了少年男子?还是说他打心底里认为能写出这些文章的只有可能是男人?他心上掠过了一丝微不可察的不适。知味楼外面有不少桃花,皆为他昔年所亲手栽种。此时远远望去,高下参差,浅深各不相同,粉蕊舞带春风,远望瓣影红绡,如烟笼云霞,在这桃雾身处,流莺啼春。呖呖婉转,热热闹闹,招招摇摇。俞峻手指一动,深刻的下颌线收紧,唇瓣微抿,脚步不自觉地就停了下来,静静不语,心却被这桃花春风所搅动。于是眼睫那点冷凝的露珠散了。绿茎红艳乱了。波影满了。不复清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