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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友 完结+番外》TXT全集下载_17(1 / 1)

这一礼拜工夫他的趣味全集中在那套衣服上,预先就背着人学习打领结的方法,再去买那些零碎小东西,研究以后怎样保存的方法,老早就买了一具衣架子高高挂在床头。他一感到自己的侥幸时无端也会笑起来,时时用块布去擦擦皮鞋,时时望看那只装另外一双新皮鞋的匣子,时时去玩弄那具衣服架子。那一向和他同甘共苦的房子因而也笑逐颜开,它暗暗地朝这主人望着,它那神气像跪在教堂里的人伸开两手向上帝祷告一般地喊道:“主呀!你拿些纸来替我裱糊裱糊我的烂疮。拿些好看的东西来替我装饰装饰。这都是你的场面!”君达在这时候默默地点头道:“是的,我也该把它整顿整顿了。”于是有一次他去买了几个镜框子,又有一次他去买了一个椅垫,又有一次他去买了一条毛毯……这样一次一次买下去,他这房子怕要引动无数人来参观,犹如到博物院里去参观一样呢。校长先生也把他另眼相看了。学生也有点敬重他了。上一次开学校长请酒的时候他也列了席,甚至于那位庶务先生竟和他豁了一通拳,还有一位大教员竟注意到他的皮鞋,问他这皮鞋是什么地方买的。大家好像把他从前的样子忘记了。君达也忘记了从前的情形,那些旧衣服,旧鞋子,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不在那房子里了。君达证明了从前的思想,他断定衣冠楚楚的人才到处得到敬意的大道理,因而他再预备来穿更好看的新衣。礼拜六早到了,然而裁缝失了约。这不是故意捣蛋吗?他到将晚的时候心就焦躁起来,时时到门房里去看看那裁缝来了没有。黄昏时更是坐卧不宁,终于只好先把那双新皮鞋穿着到路上去走了一会。礼拜一的晚上,他正转着另一个念头的时候,那裁缝提着一个大包走上楼来。“对不起,对不起,先生!”裁缝一上楼就对他说。君达没有工夫和他说话,目前最要紧的先要来试一试样子。镜子太小了,看不见全身,他就到隔壁房里去征求别人的意见。“你看怎么样?”“这还可以吗?”他一个一个拉着他们问。“阿拉店里的样子尽管放心末哉。”宁波裁缝跟在他的后面说。“裤管似乎太大了一点,再小五分就好了。”有一个人很内行地这样说。但这时候不是改样子的时候,假使要改样子恐怕又要耽搁一个礼拜,君达决然对裁缝说把另外一套送来的时候再把这一套换去改。于是君达关起房门来独自一个人做出各种姿势,他立着,他坐着,他又走几步小路,又开几个大步,转一转身,举一举手,或把衣襟敞着,或把外套搁在臂上,无穷无尽地都做了出来。到后来他又把它脱下,将裤子折得端端正正地压在箱子底下,把衣服上了架子,为的是免得把它弄皱了,明天还要穿呢。他这一晚没有睡着觉,到五更时才睡去,他梦见自己穿着一身大礼服在一个什么地方演讲,不久他便醒了。醒来时还很早,一种喜悦鼓舞他跳出了被窝,就来洗脸,梳头,穿衬衫,上领子,打结子,再穿上衣服。又把皮鞋擦得像上了透光漆的一般,他就走下楼来。“这样早你到哪里去呀?”校门还没有开,门房从来没有看见他起过这样的早,被他惊吓了。但君达不理他,自己拨开门闩,走出去了。他在路上走着时觉得那道路不大合他的步伐,这是新皮鞋的缘故;他的筋骨不像往日一样轻松,这是衣服太小的缘故。但他正喜欢这一种紧小的好处,因为姿势已经完全改过了。他不敢开大步,生怕裂开裤子上的缝,不敢挺胸脯,惟恐脱掉一粒钮子,他留心前面的路,避开许多车子,那些车子刚从朝露未干的泥路上滚过来因而上面带有不少污秽,一触到他的身上他就完了。一连去访了几个朋友,最后又无缘无故到那个讨了有钱的老婆而发扬起来的朋友那里去坐了一坐,直到吃中饭的时候才回来。然而当他穿了新衣服的第三天,忽然发现那衣服的肩头上有了一个小眼,这是香烟熏出来的。这一个眼其实比一粒黄豆还要小,但君达看起来比车轮还要大,这一套衣服有了这一个眼好像全体被烧毁了一般,他大大地怫然不乐,他抚摸了半天,他忽然顿一顿脚,他又皱一皱眉心,他提着那衣服到隔壁房里来喊道:“你们谁烧了我的衣服呀!”“啊!你的衣服被烧去了?”有两个人被他这一喊吃了一惊。但这句话使君达更怒:“这不是一个眼,这是谁吃香烟吃到我的衣裳上去了!”这实在是一个大疑问,那两个人也不知道谁烧了他的漂亮衣服。但是君达睁着眼睛指着一个人说道:“这一定是你,你这糊涂人一天到晚抽着烟,把我的衣服烧掉了!”“你怎么知道是我,抽烟的不是我一个人!”“当然是你,没有别人!”那个人——这是从前和他在一起闹风潮的人,不知道他怎么没有被校长赶走——立了起来说道:“就是我又怎么样?哼!你怕我不知道你这衣服的来路吗?老实说吧,这种衣服多烧掉几件也可以!”君达的面孔涨红了,他大声说:“你说什么,你的屁放清爽点!”“哈哈!这是放屁吗?许多人都在放屁呢,大家都知道了,那个骚货!”君达再也没想到会引出这种话来,那件衣服他已顾不得了,他把它丢开,他随手找到一把茶壶,便朝那个人的头上抛过来,“你这可恶的东西!”这声音和那茶壶一齐着在那个人的脑袋上。“呸,你打……”那个受伤的脑袋摇了一摇之后便像个大铁锤一般飞到君达的身边来,于是两个人扭结在一起了。那件衣服早已成了他们的垫子,它的身上或者不止那区区一点小创伤了。这是闹起来了,假使没有第三个人在旁边,他们将要演出一幕大悲剧,然而君达的手上已经被破了几处皮,这简直是流了一场血,从此以后他们就绝了交。这事情过去之后又来了一个大难题,就是君达家里对于他起了疑心,说没良心的小君达在外面得了好位置瞒着家里,不把钱给父亲母亲用。果真这是真的情形,父亲母亲对于儿子是不堪忍耐的。假使这是假的情形,君达的服装明明这样好看。他的父亲母亲因而愤怒里夹着伤心,父亲终日埋怨他的母亲,母亲终日埋怨自己的命,其结果,父亲常常叹恶气,母亲就伏在枕头上哭。到他们不能忍耐的一天,君达的父亲用枝秃头笔潦潦草草写了几句话叫秋香送到学校里去着他的儿子立刻滚回来。秋香晓得这事情对于无论哪个都没有一点好处,她一见君达就说道:“你看!你这是回去还是不回去呢?”君达看见那张条子知道他的家里此时被一股不可抑止的怒气涨满了。他近来操练出来的勇敢态度便被那几个大字打倒,他恐怖了,捏着秋香的手说道:“他们在那里预备做什么呀?”秋香看见他这可怜的样子倒有点好笑了。她扯去他那只手,笑道:“你知道你从什么时候起不到家里去的,你怎么变得这般阔绰?”她又变成了沉静庄严的样子,“我从前不恨你,现在不能不恨你了。你自己看,你现在穿得那么好,——这是一个人应该这样的,但是你不能忘了家里,你不是不知道家里是很苦的,你不应该一个人独自乐着,也得和你的父亲母亲分派分派呀。你记得么,在我们幼小的时候,你一看见你母亲哭着的时候,你不是说我们将来一定使她快乐的吗?但是你怎么现在忘记了呢?假使你还是从前的样子,这也难怪,但你现在已经和从前不同了,你怎么不分些钱给家里,父亲呢,不去管他,他吃了两筒鸦片自然不值得齿他的,况且他是个男人,母亲呢,你不应该不管的,你要知道你那十五块钱实在不够开销呢。”她说到这地方悲苦起来了。然而可怜的君达他把什么理由去对家里申说呢?他只得忧愁着面孔,捏紧着拳头,战战兢兢地回家里来。那天是他们家里一个恶劣的日子,那房子也忧愁着准备来听许多愤恨以及哭泣的声音。当君达一边惊恐一边走进去的时候,他的父亲母亲已经摆好一个凶险的阵势。君达的父亲以为这是一件整顿门庭的大事情,认为用家庭法律来教训子弟应该请几个族中人来做个见证,所以那个肥胖的姑母,已经像一个小孩堆起来的雪人似的重重地满满地嵌在一张大椅子里,还有那位高身材的姑丈,像一根大棍子一般假使横过来就可以打到君达的头。君达一进来那房里的空气就起了大浪。“你现在幸福呀!”他的父亲头一个虎起面孔哑着喉咙这样说。“君达呀!你知道我们还没有死呢!”母亲横在床上用感伤的喉咙说。“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事!”君达只能这样说。“你怎么知道呢?你大了,翅膀毛干了,远走高飞吧,哪里还想着父亲呢?不错,这也是新派,我们这般老朽哪里还在你的眼睛里?……不过你从哪里钻出来的?你不要忘了根!”父亲又大声说,他那带有烟色的面孔发了青。母亲早已哭起来了。“我实在不知道犯了什么罪?……”君达说。“你在学校里拿多少钱薪水?”“二十块钱!”“早已听见过了!你这衣服是哪里来的?你能做贼吗?你这话打算骗谁,这就是你学来的本事!”父亲气极了,把手里的烟袋往桌上一顿,一只小杯子也跳了起来。惊动了那只在床顶上伏着的病猫,它烁地滚了下来,望门外溜出去。“唉!君达,你少用一点吧,等你的母亲也享受一点,我这样一个病人,也不要问你讨多少时候债的了!……”母亲说着时哭得仰不起头来。“对了,君达也不要太糊涂了心,一个人不应该忘本的,以后自己用一半,家里用一半, 这是很公道的,又不亏了家里也不亏了你自己。”胖姑母也和在里面说起来了。她再多说几句话怕要喘不成气。姑丈不负责任地仍然把身体摇来摇去,然而他的眼睛也在大不以君达为然。风波越来越凶险,父亲什么骂人的话都骂,骂了儿子又骂到妻子。丈夫因为儿子不孝把各种坏处全推到妻子身上去是常事,但君达的母亲受不住这冤枉,她哭得说不成话,眼泪像泉水一般流着犹如前两天下着大雨的一般。胖姑母说着又像劝告又像教训又像责备的话。姑丈不住地把腿动着像要把这事情踢开来的样子。君达呢,忍耐着,秋香呢,呆立着。他们这房里的景象就是没有什么风波已经不堪入目的了。那窗上的破纸在迎着风飞,那地板在靠墙壁之处格外显出腐烂,那蜘蛛在墙角上结网,那蠹鱼在木器里造巢,再加上破帐子上的补钉,旧床衣上的油迹,再加上父亲的黄胡须,再加上母亲的肿眼泡,这许多东西!这许多东西!在别人家里决不至于这样的。君达对于那新衣服失了感情,这衣服在大庭广众之间能够增加欢悦,在这地方却只能助长悲哀,他坐在这屋里不应该穿这套衣服,这衣服应该去当几个钱来买药!买老土!但是那父亲这样蛮不讲理,那母亲这样不顾羞耻一味地哭泣,那胖姑母的话一句也不文明,那姑丈这样顽固,用这种手段这种排场来教训君达是不对的,和他的性格柄凿不相入,他反而变得忍心起来了。在这风波里忽然又有一个大风浪,他的父亲喊道:“秋香拿根门闩来。”这不是要动武吗?可恨的父亲竟这样不顾儿子的面子吗?君达的忍心又坚定了一倍,他非但不服,并且恼怒了,他就不顾一切立了起来,用所有的胆气和毅力使出一个大威风,把头倔强地摇了一摇,向外面奔出来了。他奔到大门口的时候听见父亲在后面叫道:“你有本领从此以后不要回来!”“好!就不回来!”君达怒发冲冠地也回答了一声。第43章 未亡人(11)十一君达实行了那一天的话,从此后不回去。小姑母知道了这件祸事十分不安起来,她替君达着想替自己着想总觉得这是不大好的事情,她筹划了一通晚,趁君达的父亲怒气稍平的时候乘了一部车子到a路来,用了许多巧妙的话替他们父子之间议和,但是那顽固的老东西连连摇着手说:“罢!罢!我已譬如他死了,譬如没有这个儿子!”不给她一点用软功的机会。于是她也心灰了,她说这不是君达的错处,实在是那老头子的错处。可是有一天,校长正襟危坐在校长室里挥动一枝大羊毫笔写几封和人家来往的信札,只见那位音乐教员跑进校长室里来低低说道:“你知道我们这学校的名誉快要被一个妇人破坏了吗?”“这不知道呀,出了什么事,我一点消息也不知道,又有什么风潮吗?”校长把那椅子转动过来,以为又有什么人来害他了。“那舍监太太和一个人天天在来往呢。”音乐教员说。“她和谁?……这倒……”“这个人倒很漂亮的。那君达……”“这小孩子吗?他……”校长直立起来。“不,这是那个妇人勾引他的……”“你从何而知之?”“这是我的侄女灵珊对我说的,她也是许多女同学告诉她的。”校长先生沉思了一会,说道:“好……我也早已看出来了……”校长先生立刻穿上外套,立刻喊车夫,立刻坐上包车,立刻到公馆里来,那公馆的大门立刻开了,立刻又关上,他立刻走上楼。但是他走到扶梯的最后一级他的脚步放慢了,他把外套耸了一耸。轻轻地把门开开,便看见铜床上横着一位太太。“嗤!”校长先生齿缝里啸出一声,用只手指点到她的怕肉麻的地方。那太太立刻翻转身来,用手去打他那只不规矩的手,皱着眉头笑道:“你总是这个样子,又不是三岁两岁。”那神情犹如两个小孩子在一起淘气的样子。于是校长先生把她抱了起来。他又用一个指头点着她的鼻梁笑着说道:“我告诉你一件新闻,我们那位舍监太太简直是一个不要脸的妇人,这就是你的好朋友,她现正在做着极坏的事情呢。”“她做些什么事情啦?难道和你一样做些不正经的事情吗?”她把他推了开来说。“啊啊!我和你正经说话呢,她和别人来往,这是于学校的名誉有关的。”“你听谁说的呢?”“那何先生,音乐教员,他是不会说空话的。”“这不是又见了鬼!我现在什么人也不相信,只有你这耳朵根软的人动不动就相信别人的话。上次会有许多人来冤枉我,这次不会有许多人去冤枉她吗?随你去做吧,你时时说女子是靠不住的。”她恼怒地说着。这时候那位姓周的庶务先生从外面走进来应着她的话说道:“这事情颇费思索的。那何先生实在不大好,我上次听见英文教员说他转着她的念头呢。”校长先生的脑筋有点用不周全了,他不愿意为了这一点小事情引起家庭中的不睦,便摆一摆手道:“吩咐他们开饭!”就在这里校长先生吩咐开饭的时候,那一对情人正在海边上洗涤他们饱含诗意的心胸,他们从清晨就出发了,从学校到海边去有三十几里路,有火车可通,那海岸上清新的空气,美丽的风景自然也像一般的海岸边一样,是被这地方的一般文明先生所常常提起的,也有许多年轻的情人,趁那风和日丽的好天气一对一对地到那地方去游玩,那一条铁轨上的一天开发几次的火车里,不消说常常有这种柔情幸福的人坐在里边。但是小姑母终究嫌那火车太喧闹了,她要求更清静,更定心,便雇了一辆讲究的汽车。这有福气的汽车就一路发出骄傲的呀声,在一条平坦宽阔的大路上昂然驶过来。已经到了可以穿夹袍的秋天了,在这夏天比热带地方凉爽冬天比寒带地方暖和的地方的秋天,简直算得一年四季中最可爱最有诗兴的一个时期。这汽车驶过去的田野中,到处是耐人寻味的好风景。那天空纯清而且高远,空气温凉而贴着人的肉,薄云在高处慢慢飘动,微风齐着地平线吹过来。田畴一绿无际,树叶有多种的色彩,道旁的野菊发散幽香,农夫在较远处呼啸,小鸟们像箭一般飞来飞去,一时钻到草里去,一时又飞起来,一时跳到树头,一时又清脆地叫两声。因而那汽车也变得柔和了,虽则开动得极快,而因为道途平坦的缘故却颠顿得不大厉害,不过在他们屁股底下微微动着,犹之坐在钢丝床上那床因为人的动作而做成一种有节奏的柔和的震动一般。小姑母的面色在不知道她岁数的人看起来很是年轻,她自己也忘记了自己的年龄,她心里面无忧无虑。弥漫在眼面前的只有一片幸福,这幸福是她许多年以前年轻时候热烈地梦想着的,也是她一向梦着的。君达也是很快乐的,但他的快乐和他姑母的快乐很有些儿不同,他是有点模糊的,只觉得他自己和几个月之前大不同了,只觉得这目前的境遇是这样在过着就是了。汽车隆隆响着,坐在里面尽可以轻轻地谈些不可抑止的秘密话,她于是悄悄地说道:“喂!你昨天晚上为什么睡得这样快,推也推不醒,你这两天很疲乏吗?”“是的,我近来不大有精神,我觉得我们这样做去不大好,最好一礼拜一次。”君达轻轻地靠在垫子上说。本来隔在他们中间那一点姑侄的礼节自然早已取消,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就你我相称起来,而且有时候连“你我”两个字也废止,常常用起“喂!”字来了。她恐怕他又睡了过去把自己抛在寂寞中,把他推一推道:“喂!别睐着眼睛呀!放点精神出来。你怎么的啦?这不中用的东西还不如一个女子呢!”“让我倒一会好不好,我觉得睡在这里面倒好。”快要睡过去的君达在嘴唇上说。“你睡着了叫我怎样呢!”“你也睡着好了,否则你抱着我,犹如在床上一样。”“去吧,这又不是床!”她想使他兴奋起来,便把一只手悄悄地伸到他的大腿上来轻轻拧了一下。但是君达不肯张开眼睛,他有点讨嫌那只手,把它撂开了,一句话也不说。她有点急了,再去咬一下他的耳朵,喊道:“我请你不要睡,你看那天气多么好,睡了是可惜的。”君达不能再亏负她,只得睁开眼睛,强打起精神来。汽车的前面有一条狭长的镜子正对着坐在里面的人,这是预备那些有漂亮面庞的人来顾影自怜的。他们坐在里边一时望着外面的郊野,一时悄语低声说几句话,一时又静默起来。当这静默之际两个人同时不知不觉望到镜子里去,彼此望见了面孔,因而有一种不知道为什么害羞的心思在彼此心头上微微跳了一下,因而两个面孔上都露出会心的一笑,因而四只眼睛在那镜子里传了一会情。但是那汽车夫的面孔也在镜子里面,当他们笑的时候他也陪着笑起来。他为什么笑,这真有点令人疑心,而且,他一笑之后立刻庄重起来,板着面孔竟像他这个人从来没有笑过也不知道笑的神气。小姑母知道刚才那咬耳朵拧大腿的不正经的举动通通给他看见了,她不禁面孔有些发赤起来。君达更来得害羞,并且有点懊恼,他猜想他所笑的里面另有一种挖苦的意思,为了这意思他有时自己也有点轻视自己的,就好像有些人看见人家因为贪种种利益而买那种便宜的旧货而起了些讥讽的念头一样。然而汽车已经到了马路的尽头了,轮盘停了之后那汽车夫就把那扇门开了。他们走了下去。小姑母关照那汽车夫到适当的时候再来这里接他们回去。从这里到海岸上还有里许路,但从一片绿野望出去已经看见那躺在日光底下的大海,海面上是靛青色,一个浪头起来时像一条银带环绕到岸边来。他们沿着田间小道依着那田的形势曲曲折折走过去到了那根带有风旗的桅杆附近就到了海边了。在他们以为还是朝晨,其实这地方已经是中午了,乡人们尽在家里吃饭,这旷野中十分静穆,小小的村庄悄悄地卧在树阴底下,连鸡犬的声音也没有,那浩浩大海也正静卧在悄静的长空底下,云在那里飘,风在那里吹,但都没有声音,只有些小浪打在矶石上发出汩汩的倦声。他们慢慢地走到一条沿海而砌成的石砖岸上来,风就大起来了;他们的衣裳被吹在一起,那胸口上,背皮上,两腿上有点觉得寒冷了。空气是很清人肺腑的,那带有盐质的风自然能够强健人的肌肤,这旷野,这浩大的自然的构造物比那校长先生的校园,那市政公园以前一切人造起来的娱乐场高超多了,宏美多了,拥大多了。但是他们在这石砖岸上走走就算了吗?难道果真为卫生起见来吸一点空气吹一点风的吗?他们此来应该有一层另外的目的;然而他们却都不说出来。他们是来游玩的,但这样游玩也平常得很,乏味得很,似乎一定要做一点主要之事,然后把这地方来做背景,犹如立在舞台上他们来唱一出爱情戏,这海岸就是他们旁边的布景一样。于是她说道:“罢了!这样尽走过去做什么,我们要拣一个适当的地方坐一会才好呢。”这句话一说君达觉得自己的腿有点发酸了,他的精神已经敌不过大气的攻击,他应声道:“对了,我们到那边去坐坐吧。”前面有一方半枯半绿的草地,在这深秋的烈日之下犹如一个杂色的大蒲团,这是最适宜于坐的地方,他们就走到这里,各自抢着一片秋草更深的地方坐下去,小姑母怕那草的绿色素沾污了她的裙子,就用一块手帕垫在身体底下。君达呢,一坐下去随即躺下去了,因为他的脊椎骨不能不靠别的东西来支持。风来得很得势,但烈日的光打消了它的寒气,他们头顶上有一片大云像一只绝大的白鹤张着两翅,那一个头就一直伸到那很远很远的水天相接之处像引长了头颈吸饮那海水的一般。海面澄清,没有一点雾气,但天尽头却烘起一层迷离的红黄色,好像一块大面包的边缘上被火烙成焦黄色一样。海水因远近而异其色彩,张着白帆的船虽则在行动却又好像停泊着,白鸥横空而飞,浪头涌起来时泛出雪白的咸霜,像澄清的沙打水上泛出来的白沫,看到这白沫简直会解渴的。有一匹轮船拖着一条黑烟驶过来了,小姑母因而感动,又来述说她的来源去路了。差不多两年之前,她就是坐在一只轮船里从这海面上飘向这里来的。她重复地演说她在 t 地的情形,离开 t 地的情形,由轮船飘到这里来的情形,在海面所望见一切的情形,起初看见他的情形,一心想着他的情形,现在爱他的情形,这情形真是数说不完,描写不出地多而复杂极了!“你看,轮船就从那里进口的,在海里时看那海是碧绿碧绿的,但一进口那水就变黄了。”她说。“从 t 地到这里要走几天,那船上也还舒服吗?”他说。“坐在船里哪有坐在家里舒服呢,况且那时候我的心里多么难过。”“你不打算回 t 地去看看吗?”“谁愿意再到那地方去,我出来时就打算永不回去的,而况现在……”但是这些平凡的话句也真的过于平凡了。她想激发一点爱情出来便又说道:“你知道现在正有一个人在妒忌我们的事情不知道?”君达听到这消息不禁吃了一惊。“什么人?校长知道了吗?”他坐起来了。“不是校长,那何梦飞。”“你怎么知道的呢,这很有点不好,他会去告诉校长的。”一个思想打到君达的头上来了。这思想他在平常也切实顾虑到的,不过现在得到一点确实的根据因而他便有点害怕起来。“我知道这事情迟早总会给人知道的,而况那何梦飞不是好东西!……”这时候附近地方有了几个游人了。日色已将晌午,那头顶上的一只白鹤般的云已变得不成东西,海水更明亮了。这是到了吃午饭的时候,他们不得不去找一个吃东西的地方,于是他们走起来,向原路上走过去。大半到这海湾上游散的人都是饭后才来的,他们一路走过去的时候在那条原路上遇见了几对青年或是较老的人。农夫又在田里工作了,强健的他们在这秋天还大家赤着膊,一个一个像红铜的小雕刻品竖在田畴中。那空气对于他们并不是不清新,那景色对于他们并不是不美好,但是他们已经熟知了这些,习惯了这些,觉得毫不出奇,所以这时那大海虽则啸将起来,但他们只喊着自己的农歌。君达的视线投到远处去,看见那沙滩的尾上有一对小人儿并着肩在那里缓缓走着,那女的一个很有点儿像灵珊,那一条当风飘着的裙子也是灵珊日常所穿的裙子,难道她也和一个男人到这海边来度这种短促的蜜月吗?于是在他模糊的倦态里那紊乱的情思又开展起来,他的灵魂离开了身边的这一个人另外投到一种合理的思想中去了。他觉得和小姑母这样爱好算不得一件惊人的事,并且还是很羞愧的事,是告诉不得别人,炫耀不得别人的秘密的尝味罢了。他感到这一层那游乐的念头竟有点索然起来,那疲倦更来得厉害了。一株槐树的阴头盖着一座小小的吃食店,他们就走了进去。等到他们由那小店出来走到那大道上去时,那汽车早停在那里,发出两声很响的喇叭在欢迎他们。有个警官立在旁边和汽车夫谈话,看见他们来了那谈话就立时寂止,警官好像要认一认他们似的抬着不好意思的眼睛朝他们望了一望,便拖着把指挥刀到一个墙角上排泄他的小便去了。第44章 未亡人(12)十二从火车站步行回来时——那汽车自然不能够开到校门口来——校门正沉醉在落日的余晖里,校园中渐次黑暗,这样一个好日也终于过去了。她刚走进房去喘息未定之际,吴妈便送进一封信来说道:“音乐先生交给我的,他说有要事和太太商议呢。”那信的外面封得密密层层像戒严时怕检查的一般。她心头震动着来打开这封信。那里面的字句极其简单,不过这样写着:“缦霞女士:连日不见,诗兴何如?刻有关于女士之重要之事相告,请于晚餐后来敝处一谈,怀无恶意,万勿多疑。飞上。”音乐教员又玩起这种把戏来,她便不得不靠在窗口忧虑起来了。这个人是他们爱情之花里面的一个大蛀虫,往往在开得盛茂的时候就来咬一口,她实在不胜这种煞风景的烦恼,但她也不十分怕,她就趁那愤怒的勇气尚留在胸间之际,一直走到他的房里来。藏在那小院子里的这所带有秋天幽凉的小房间,自从去年这时候发生了那件单恋的故事以后,她一直没有来过。那树正和去年一样立着而疏散着枝桠,那一株秋葵花却早已枯萎了。她一踏进那院子就想起了去年的事,不禁使她恼怒着,抖索着,因而气冲冲的弄得面孔上再也做不出一点微笑,那脚步便匆匆忙忙抬到那屋里去了。“这小孩子吗?他……”校长直立起来。“不,这是那个妇人勾引他的……”“你从何而知之?”“这是我的侄女灵珊对我说的,她也是许多女同学告诉她的。”校长先生沉思了一会,说道:“好……我也早已看出来了……”校长先生立刻穿上外套,立刻喊车夫,立刻坐上包车,立刻到公馆里来,那公馆的大门立刻开了,立刻又关上,他立刻走上楼。但是他走到扶梯的最后一级他的脚步放慢了,他把外套耸了一耸。轻轻地把门开开,便看见铜床上横着一位太太。“嗤!”校长先生齿缝里啸出一声,用只手指点到她的怕肉麻的地方。那太太立刻翻转身来,用手去打他那只不规矩的手,皱着眉头笑道:“你总是这个样子,又不是三岁两岁。”那神情犹如两个小孩子在一起淘气的样子。于是校长先生把她抱了起来。他又用一个指头点着她的鼻梁笑着说道:“我告诉你一件新闻,我们那位舍监太太简直是一个不要脸的妇人,这就是你的好朋友,她现正在做着极坏的事情呢。”“她做些什么事情啦?难道和你一样做些不正经的事情吗?”她把他推了开来说。“啊啊!我和你正经说话呢,她和别人来往,这是于学校的名誉有关的。”“你听谁说的呢?”“那何先生,音乐教员,他是不会说空话的。”“这不是又见了鬼!我现在什么人也不相信,只有你这耳朵根软的人动不动就相信别人的话。上次会有许多人来冤枉我,这次不会有许多人去冤枉她吗?随你去做吧,你时时说女子是靠不住的。”她恼怒地说着。这时候那位姓周的庶务先生从外面走进来应着她的话说道:“这事情颇费思索的。那何先生实在不大好,我上次听见英文教员说他转着她的念头呢。”校长先生的脑筋有点用不周全了,他不愿意为了这一点小事情引起家庭中的不睦,便摆一摆手道:“吩咐他们开饭!”就在这里校长先生吩咐开饭的时候,那一对情人正在海边上洗涤他们饱含诗意的心胸,他们从清晨就出发了,从学校到海边去有三十几里路,有火车可通,那海岸上清新的空气,美丽的风景自然也像一般的海岸边一样,是被这地方的一般文明先生所常常提起的,也有许多年轻的情人,趁那风和日丽的好天气一对一对地到那地方去游玩,那一条铁轨上的一天开发几次的火车里,不消说常常有这种柔情幸福的人坐在里边。但是小姑母终究嫌那火车太喧闹了,她要求更清静,更定心,便雇了一辆讲究的汽车。这有福气的汽车就一路发出骄傲的呀声,在一条平坦宽阔的大路上昂然驶过来。已经到了可以穿夹袍的秋天了,在这夏天比热带地方凉爽冬天比寒带地方暖和的地方的秋天,简直算得一年四季中最可爱最有诗兴的一个时期。这汽车驶过去的田野中,到处是耐人寻味的好风景。那天空纯清而且高远,空气温凉而贴着人的肉,薄云在高处慢慢飘动,微风齐着地平线吹过来。田畴一绿无际,树叶有多种的色彩,道旁的野菊发散幽香,农夫在较远处呼啸,小鸟们像箭一般飞来飞去,一时钻到草里去,一时又飞起来,一时跳到树头,一时又清脆地叫两声。因而那汽车也变得柔和了,虽则开动得极快,而因为道途平坦的缘故却颠顿得不大厉害,不过在他们屁股底下微微动着,犹之坐在钢丝床上那床因为人的动作而做成一种有节奏的柔和的震动一般。小姑母的面色在不知道她岁数的人看起来很是年轻,她自己也忘记了自己的年龄,她心里面无忧无虑。弥漫在眼面前的只有一片幸福,这幸福是她许多年以前年轻时候热烈地梦想着的,也是她一向梦着的。君达也是很快乐的,但他的快乐和他姑母的快乐很有些儿不同,他是有点模糊的,只觉得他自己和几个月之前大不同了,只觉得这目前的境遇是这样在过着就是了。汽车隆隆响着,坐在里面尽可以轻轻地谈些不可抑止的秘密话,她于是悄悄地说道:“喂!你昨天晚上为什么睡得这样快,推也推不醒,你这两天很疲乏吗?”“是的,我近来不大有精神,我觉得我们这样做去不大好,最好一礼拜一次。”君达轻轻地靠在垫子上说。本来隔在他们中间那一点姑侄的礼节自然早已取消,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就你我相称起来,而且有时候连“你我”两个字也废止,常常用起“喂!”字来了。她恐怕他又睡了过去把自己抛在寂寞中,把他推一推道:“喂!别睐着眼睛呀!放点精神出来。你怎么的啦?这不中用的东西还不如一个女子呢!”“让我倒一会好不好,我觉得睡在这里面倒好。”快要睡过去的君达在嘴唇上说。“你睡着了叫我怎样呢!”“你也睡着好了,否则你抱着我,犹如在床上一样。”“去吧,这又不是床!”她想使他兴奋起来,便把一只手悄悄地伸到他的大腿上来轻轻拧了一下。但是君达不肯张开眼睛,他有点讨嫌那只手,把它撂开了,一句话也不说。她有点急了,再去咬一下他的耳朵,喊道:“我请你不要睡,你看那天气多么好,睡了是可惜的。”君达不能再亏负她,只得睁开眼睛,强打起精神来。汽车的前面有一条狭长的镜子正对着坐在里面的人,这是预备那些有漂亮面庞的人来顾影自怜的。他们坐在里边一时望着外面的郊野,一时悄语低声说几句话,一时又静默起来。当这静默之际两个人同时不知不觉望到镜子里去,彼此望见了面孔,因而有一种不知道为什么害羞的心思在彼此心头上微微跳了一下,因而两个面孔上都露出会心的一笑,因而四只眼睛在那镜子里传了一会情。但是那汽车夫的面孔也在镜子里面,当他们笑的时候他也陪着笑起来。他为什么笑,这真有点令人疑心,而且,他一笑之后立刻庄重起来,板着面孔竟像他这个人从来没有笑过也不知道笑的神气。小姑母知道刚才那咬耳朵拧大腿的不正经的举动通通给他看见了,她不禁面孔有些发赤起来。君达更来得害羞,并且有点懊恼,他猜想他所笑的里面另有一种挖苦的意思,为了这意思他有时自己也有点轻视自己的,就好像有些人看见人家因为贪种种利益而买那种便宜的旧货而起了些讥讽的念头一样。然而汽车已经到了马路的尽头了,轮盘停了之后那汽车夫就把那扇门开了。他们走了下去。小姑母关照那汽车夫到适当的时候再来这里接他们回去。从这里到海岸上还有里许路,但从一片绿野望出去已经看见那躺在日光底下的大海,海面上是靛青色,一个浪头起来时像一条银带环绕到岸边来。他们沿着田间小道依着那田的形势曲曲折折走过去到了那根带有风旗的桅杆附近就到了海边了。在他们以为还是朝晨,其实这地方已经是中午了,乡人们尽在家里吃饭,这旷野中十分静穆,小小的村庄悄悄地卧在树阴底下,连鸡犬的声音也没有,那浩浩大海也正静卧在悄静的长空底下,云在那里飘,风在那里吹,但都没有声音,只有些小浪打在矶石上发出汩汩的倦声。他们慢慢地走到一条沿海而砌成的石砖岸上来,风就大起来了;他们的衣裳被吹在一起,那胸口上,背皮上,两腿上有点觉得寒冷了。空气是很清人肺腑的,那带有盐质的风自然能够强健人的肌肤,这旷野,这浩大的自然的构造物比那校长先生的校园,那市政公园以前一切人造起来的娱乐场高超多了,宏美多了,拥大多了。但是他们在这石砖岸上走走就算了吗?难道果真为卫生起见来吸一点空气吹一点风的吗?他们此来应该有一层另外的目的;然而他们却都不说出来。他们是来游玩的,但这样游玩也平常得很,乏味得很,似乎一定要做一点主要之事,然后把这地方来做背景,犹如立在舞台上他们来唱一出爱情戏,这海岸就是他们旁边的布景一样。于是她说道:“罢了!这样尽走过去做什么,我们要拣一个适当的地方坐一会才好呢。”这句话一说君达觉得自己的腿有点发酸了,他的精神已经敌不过大气的攻击,他应声道:“对了,我们到那边去坐坐吧。”前面有一方半枯半绿的草地,在这深秋的烈日之下犹如一个杂色的大蒲团,这是最适宜于坐的地方,他们就走到这里,各自抢着一片秋草更深的地方坐下去,小姑母怕那草的绿色素沾污了她的裙子,就用一块手帕垫在身体底下。君达呢,一坐下去随即躺下去了,因为他的脊椎骨不能不靠别的东西来支持。风来得很得势,但烈日的光打消了它的寒气,他们头顶上有一片大云像一只绝大的白鹤张着两翅,那一个头就一直伸到那很远很远的水天相接之处像引长了头颈吸饮那海水的一般。海面澄清,没有一点雾气,但天尽头却烘起一层迷离的红黄色,好像一块大面包的边缘上被火烙成焦黄色一样。海水因远近而异其色彩,张着白帆的船虽则在行动却又好像停泊着,白鸥横空而飞,浪头涌起来时泛出雪白的咸霜,像澄清的沙打水上泛出来的白沫,看到这白沫简直会解渴的。有一匹轮船拖着一条黑烟驶过来了,小姑母因而感动,又来述说她的来源去路了。差不多两年之前,她就是坐在一只轮船里从这海面上飘向这里来的。她重复地演说她在 t 地的情形,离开 t 地的情形,由轮船飘到这里来的情形,在海面所望见一切的情形,起初看见他的情形,一心想着他的情形,现在爱他的情形,这情形真是数说不完,描写不出地多而复杂极了!“你看,轮船就从那里进口的,在海里时看那海是碧绿碧绿的,但一进口那水就变黄了。”她说。“从 t 地到这里要走几天,那船上也还舒服吗?”他说。“坐在船里哪有坐在家里舒服呢,况且那时候我的心里多么难过。”“你不打算回 t 地去看看吗?”“谁愿意再到那地方去,我出来时就打算永不回去的,而况现在……”但是这些平凡的话句也真的过于平凡了。她想激发一点爱情出来便又说道:“你知道现在正有一个人在妒忌我们的事情不知道?”君达听到这消息不禁吃了一惊。“什么人?校长知道了吗?”他坐起来了。“不是校长,那何梦飞。”“你怎么知道的呢,这很有点不好,他会去告诉校长的。”一个思想打到君达的头上来了。这思想他在平常也切实顾虑到的,不过现在得到一点确实的根据因而他便有点害怕起来。“我知道这事情迟早总会给人知道的,而况那何梦飞不是好东西!……”这时候附近地方有了几个游人了。日色已将晌午,那头顶上的一只白鹤般的云已变得不成东西,海水更明亮了。这是到了吃午饭的时候,他们不得不去找一个吃东西的地方,于是他们走起来,向原路上走过去。大半到这海湾上游散的人都是饭后才来的,他们一路走过去的时候在那条原路上遇见了几对青年或是较老的人。农夫又在田里工作了,强健的他们在这秋天还大家赤着膊,一个一个像红铜的小雕刻品竖在田畴中。那空气对于他们并不是不清新,那景色对于他们并不是不美好,但是他们已经熟知了这些,习惯了这些,觉得毫不出奇,所以这时那大海虽则啸将起来,但他们只喊着自己的农歌。君达的视线投到远处去,看见那沙滩的尾上有一对小人儿并着肩在那里缓缓走着,那女的一个很有点儿像灵珊,那一条当风飘着的裙子也是灵珊日常所穿的裙子,难道她也和一个男人到这海边来度这种短促的蜜月吗?于是在他模糊的倦态里那紊乱的情思又开展起来,他的灵魂离开了身边的这一个人另外投到一种合理的思想中去了。他觉得和小姑母这样爱好算不得一件惊人的事,并且还是很羞愧的事,是告诉不得别人,炫耀不得别人的秘密的尝味罢了。他感到这一层那游乐的念头竟有点索然起来,那疲倦更来得厉害了。一株槐树的阴头盖着一座小小的吃食店,他们就走了进去。等到他们由那小店出来走到那大道上去时,那汽车早停在那里,发出两声很响的喇叭在欢迎他们。有个警官立在旁边和汽车夫谈话,看见他们来了那谈话就立时寂止,警官好像要认一认他们似的抬着不好意思的眼睛朝他们望了一望,便拖着把指挥刀到一个墙角上排泄他的小便去了。第44章 未亡人(12)十二从火车站步行回来时——那汽车自然不能够开到校门口来——校门正沉醉在落日的余晖里,校园中渐次黑暗,这样一个好日也终于过去了。她刚走进房去喘息未定之际,吴妈便送进一封信来说道:“音乐先生交给我的,他说有要事和太太商议呢。”那信的外面封得密密层层像戒严时怕检查的一般。她心头震动着来打开这封信。那里面的字句极其简单,不过这样写着:“缦霞女士:连日不见,诗兴何如?刻有关于女士之重要之事相告,请于晚餐后来敝处一谈,怀无恶意,万勿多疑。飞上。”音乐教员又玩起这种把戏来,她便不得不靠在窗口忧虑起来了。这个人是他们爱情之花里面的一个大蛀虫,往往在开得盛茂的时候就来咬一口,她实在不胜这种煞风景的烦恼,但她也不十分怕,她就趁那愤怒的勇气尚留在胸间之际,一直走到他的房里来。藏在那小院子里的这所带有秋天幽凉的小房间,自从去年这时候发生了那件单恋的故事以后,她一直没有来过。那树正和去年一样立着而疏散着枝桠,那一株秋葵花却早已枯萎了。她一踏进那院子就想起了去年的事,不禁使她恼怒着,抖索着,因而气冲冲的弄得面孔上再也做不出一点微笑,那脚步便匆匆忙忙抬到那屋里去了。“这小孩子吗?他……”校长直立起来。“不,这是那个妇人勾引他的……”“你从何而知之?”“这是我的侄女灵珊对我说的,她也是许多女同学告诉她的。”校长先生沉思了一会,说道:“好……我也早已看出来了……”校长先生立刻穿上外套,立刻喊车夫,立刻坐上包车,立刻到公馆里来,那公馆的大门立刻开了,立刻又关上,他立刻走上楼。但是他走到扶梯的最后一级他的脚步放慢了,他把外套耸了一耸。轻轻地把门开开,便看见铜床上横着一位太太。“嗤!”校长先生齿缝里啸出一声,用只手指点到她的怕肉麻的地方。那太太立刻翻转身来,用手去打他那只不规矩的手,皱着眉头笑道:“你总是这个样子,又不是三岁两岁。”那神情犹如两个小孩子在一起淘气的样子。于是校长先生把她抱了起来。他又用一个指头点着她的鼻梁笑着说道:“我告诉你一件新闻,我们那位舍监太太简直是一个不要脸的妇人,这就是你的好朋友,她现正在做着极坏的事情呢。”“她做些什么事情啦?难道和你一样做些不正经的事情吗?”她把他推了开来说。“啊啊!我和你正经说话呢,她和别人来往,这是于学校的名誉有关的。”“你听谁说的呢?”“那何先生,音乐教员,他是不会说空话的。”“这不是又见了鬼!我现在什么人也不相信,只有你这耳朵根软的人动不动就相信别人的话。上次会有许多人来冤枉我,这次不会有许多人去冤枉她吗?随你去做吧,你时时说女子是靠不住的。”她恼怒地说着。这时候那位姓周的庶务先生从外面走进来应着她的话说道:“这事情颇费思索的。那何先生实在不大好,我上次听见英文教员说他转着她的念头呢。”校长先生的脑筋有点用不周全了,他不愿意为了这一点小事情引起家庭中的不睦,便摆一摆手道:“吩咐他们开饭!”就在这里校长先生吩咐开饭的时候,那一对情人正在海边上洗涤他们饱含诗意的心胸,他们从清晨就出发了,从学校到海边去有三十几里路,有火车可通,那海岸上清新的空气,美丽的风景自然也像一般的海岸边一样,是被这地方的一般文明先生所常常提起的,也有许多年轻的情人,趁那风和日丽的好天气一对一对地到那地方去游玩,那一条铁轨上的一天开发几次的火车里,不消说常常有这种柔情幸福的人坐在里边。但是小姑母终究嫌那火车太喧闹了,她要求更清静,更定心,便雇了一辆讲究的汽车。这有福气的汽车就一路发出骄傲的呀声,在一条平坦宽阔的大路上昂然驶过来。已经到了可以穿夹袍的秋天了,在这夏天比热带地方凉爽冬天比寒带地方暖和的地方的秋天,简直算得一年四季中最可爱最有诗兴的一个时期。这汽车驶过去的田野中,到处是耐人寻味的好风景。那天空纯清而且高远,空气温凉而贴着人的肉,薄云在高处慢慢飘动,微风齐着地平线吹过来。田畴一绿无际,树叶有多种的色彩,道旁的野菊发散幽香,农夫在较远处呼啸,小鸟们像箭一般飞来飞去,一时钻到草里去,一时又飞起来,一时跳到树头,一时又清脆地叫两声。因而那汽车也变得柔和了,虽则开动得极快,而因为道途平坦的缘故却颠顿得不大厉害,不过在他们屁股底下微微动着,犹之坐在钢丝床上那床因为人的动作而做成一种有节奏的柔和的震动一般。小姑母的面色在不知道她岁数的人看起来很是年轻,她自己也忘记了自己的年龄,她心里面无忧无虑。弥漫在眼面前的只有一片幸福,这幸福是她许多年以前年轻时候热烈地梦想着的,也是她一向梦着的。君达也是很快乐的,但他的快乐和他姑母的快乐很有些儿不同,他是有点模糊的,只觉得他自己和几个月之前大不同了,只觉得这目前的境遇是这样在过着就是了。汽车隆隆响着,坐在里面尽可以轻轻地谈些不可抑止的秘密话,她于是悄悄地说道:“喂!你昨天晚上为什么睡得这样快,推也推不醒,你这两天很疲乏吗?”“是的,我近来不大有精神,我觉得我们这样做去不大好,最好一礼拜一次。”君达轻轻地靠在垫子上说。本来隔在他们中间那一点姑侄的礼节自然早已取消,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就你我相称起来,而且有时候连“你我”两个字也废止,常常用起“喂!”字来了。她恐怕他又睡了过去把自己抛在寂寞中,把他推一推道:“喂!别睐着眼睛呀!放点精神出来。你怎么的啦?这不中用的东西还不如一个女子呢!”“让我倒一会好不好,我觉得睡在这里面倒好。”快要睡过去的君达在嘴唇上说。“你睡着了叫我怎样呢!”“你也睡着好了,否则你抱着我,犹如在床上一样。”“去吧,这又不是床!”她想使他兴奋起来,便把一只手悄悄地伸到他的大腿上来轻轻拧了一下。但是君达不肯张开眼睛,他有点讨嫌那只手,把它撂开了,一句话也不说。她有点急了,再去咬一下他的耳朵,喊道:“我请你不要睡,你看那天气多么好,睡了是可惜的。”君达不能再亏负她,只得睁开眼睛,强打起精神来。汽车的前面有一条狭长的镜子正对着坐在里面的人,这是预备那些有漂亮面庞的人来顾影自怜的。他们坐在里边一时望着外面的郊野,一时悄语低声说几句话,一时又静默起来。当这静默之际两个人同时不知不觉望到镜子里去,彼此望见了面孔,因而有一种不知道为什么害羞的心思在彼此心头上微微跳了一下,因而两个面孔上都露出会心的一笑,因而四只眼睛在那镜子里传了一会情。但是那汽车夫的面孔也在镜子里面,当他们笑的时候他也陪着笑起来。他为什么笑,这真有点令人疑心,而且,他一笑之后立刻庄重起来,板着面孔竟像他这个人从来没有笑过也不知道笑的神气。小姑母知道刚才那咬耳朵拧大腿的不正经的举动通通给他看见了,她不禁面孔有些发赤起来。君达更来得害羞,并且有点懊恼,他猜想他所笑的里面另有一种挖苦的意思,为了这意思他有时自己也有点轻视自己的,就好像有些人看见人家因为贪种种利益而买那种便宜的旧货而起了些讥讽的念头一样。然而汽车已经到了马路的尽头了,轮盘停了之后那汽车夫就把那扇门开了。他们走了下去。小姑母关照那汽车夫到适当的时候再来这里接他们回去。从这里到海岸上还有里许路,但从一片绿野望出去已经看见那躺在日光底下的大海,海面上是靛青色,一个浪头起来时像一条银带环绕到岸边来。他们沿着田间小道依着那田的形势曲曲折折走过去到了那根带有风旗的桅杆附近就到了海边了。在他们以为还是朝晨,其实这地方已经是中午了,乡人们尽在家里吃饭,这旷野中十分静穆,小小的村庄悄悄地卧在树阴底下,连鸡犬的声音也没有,那浩浩大海也正静卧在悄静的长空底下,云在那里飘,风在那里吹,但都没有声音,只有些小浪打在矶石上发出汩汩的倦声。他们慢慢地走到一条沿海而砌成的石砖岸上来,风就大起来了;他们的衣裳被吹在一起,那胸口上,背皮上,两腿上有点觉得寒冷了。空气是很清人肺腑的,那带有盐质的风自然能够强健人的肌肤,这旷野,这浩大的自然的构造物比那校长先生的校园,那市政公园以前一切人造起来的娱乐场高超多了,宏美多了,拥大多了。但是他们在这石砖岸上走走就算了吗?难道果真为卫生起见来吸一点空气吹一点风的吗?他们此来应该有一层另外的目的;然而他们却都不说出来。他们是来游玩的,但这样游玩也平常得很,乏味得很,似乎一定要做一点主要之事,然后把这地方来做背景,犹如立在舞台上他们来唱一出爱情戏,这海岸就是他们旁边的布景一样。于是她说道:“罢了!这样尽走过去做什么,我们要拣一个适当的地方坐一会才好呢。”这句话一说君达觉得自己的腿有点发酸了,他的精神已经敌不过大气的攻击,他应声道:“对了,我们到那边去坐坐吧。”前面有一方半枯半绿的草地,在这深秋的烈日之下犹如一个杂色的大蒲团,这是最适宜于坐的地方,他们就走到这里,各自抢着一片秋草更深的地方坐下去,小姑母怕那草的绿色素沾污了她的裙子,就用一块手帕垫在身体底下。君达呢,一坐下去随即躺下去了,因为他的脊椎骨不能不靠别的东西来支持。风来得很得势,但烈日的光打消了它的寒气,他们头顶上有一片大云像一只绝大的白鹤张着两翅,那一个头就一直伸到那很远很远的水天相接之处像引长了头颈吸饮那海水的一般。海面澄清,没有一点雾气,但天尽头却烘起一层迷离的红黄色,好像一块大面包的边缘上被火烙成焦黄色一样。海水因远近而异其色彩,张着白帆的船虽则在行动却又好像停泊着,白鸥横空而飞,浪头涌起来时泛出雪白的咸霜,像澄清的沙打水上泛出来的白沫,看到这白沫简直会解渴的。有一匹轮船拖着一条黑烟驶过来了,小姑母因而感动,又来述说她的来源去路了。差不多两年之前,她就是坐在一只轮船里从这海面上飘向这里来的。她重复地演说她在 t 地的情形,离开 t 地的情形,由轮船飘到这里来的情形,在海面所望见一切的情形,起初看见他的情形,一心想着他的情形,现在爱他的情形,这情形真是数说不完,描写不出地多而复杂极了!“你看,轮船就从那里进口的,在海里时看那海是碧绿碧绿的,但一进口那水就变黄了。”她说。“从 t 地到这里要走几天,那船上也还舒服吗?”他说。“坐在船里哪有坐在家里舒服呢,况且那时候我的心里多么难过。”“你不打算回 t 地去看看吗?”“谁愿意再到那地方去,我出来时就打算永不回去的,而况现在……”但是这些平凡的话句也真的过于平凡了。她想激发一点爱情出来便又说道:“你知道现在正有一个人在妒忌我们的事情不知道?”君达听到这消息不禁吃了一惊。“什么人?校长知道了吗?”他坐起来了。“不是校长,那何梦飞。”“你怎么知道的呢,这很有点不好,他会去告诉校长的。”一个思想打到君达的头上来了。这思想他在平常也切实顾虑到的,不过现在得到一点确实的根据因而他便有点害怕起来。“我知道这事情迟早总会给人知道的,而况那何梦飞不是好东西!……”这时候附近地方有了几个游人了。日色已将晌午,那头顶上的一只白鹤般的云已变得不成东西,海水更明亮了。这是到了吃午饭的时候,他们不得不去找一个吃东西的地方,于是他们走起来,向原路上走过去。大半到这海湾上游散的人都是饭后才来的,他们一路走过去的时候在那条原路上遇见了几对青年或是较老的人。农夫又在田里工作了,强健的他们在这秋天还大家赤着膊,一个一个像红铜的小雕刻品竖在田畴中。那空气对于他们并不是不清新,那景色对于他们并不是不美好,但是他们已经熟知了这些,习惯了这些,觉得毫不出奇,所以这时那大海虽则啸将起来,但他们只喊着自己的农歌。君达的视线投到远处去,看见那沙滩的尾上有一对小人儿并着肩在那里缓缓走着,那女的一个很有点儿像灵珊,那一条当风飘着的裙子也是灵珊日常所穿的裙子,难道她也和一个男人到这海边来度这种短促的蜜月吗?于是在他模糊的倦态里那紊乱的情思又开展起来,他的灵魂离开了身边的这一个人另外投到一种合理的思想中去了。他觉得和小姑母这样爱好算不得一件惊人的事,并且还是很羞愧的事,是告诉不得别人,炫耀不得别人的秘密的尝味罢了。他感到这一层那游乐的念头竟有点索然起来,那疲倦更来得厉害了。一株槐树的阴头盖着一座小小的吃食店,他们就走了进去。等到他们由那小店出来走到那大道上去时,那汽车早停在那里,发出两声很响的喇叭在欢迎他们。有个警官立在旁边和汽车夫谈话,看见他们来了那谈话就立时寂止,警官好像要认一认他们似的抬着不好意思的眼睛朝他们望了一望,便拖着把指挥刀到一个墙角上排泄他的小便去了。第44章 未亡人(12)十二从火车站步行回来时——那汽车自然不能够开到校门口来——校门正沉醉在落日的余晖里,校园中渐次黑暗,这样一个好日也终于过去了。她刚走进房去喘息未定之际,吴妈便送进一封信来说道:“音乐先生交给我的,他说有要事和太太商议呢。”那信的外面封得密密层层像戒严时怕检查的一般。她心头震动着来打开这封信。那里面的字句极其简单,不过这样写着:“缦霞女士:连日不见,诗兴何如?刻有关于女士之重要之事相告,请于晚餐后来敝处一谈,怀无恶意,万勿多疑。飞上。”音乐教员又玩起这种把戏来,她便不得不靠在窗口忧虑起来了。这个人是他们爱情之花里面的一个大蛀虫,往往在开得盛茂的时候就来咬一口,她实在不胜这种煞风景的烦恼,但她也不十分怕,她就趁那愤怒的勇气尚留在胸间之际,一直走到他的房里来。藏在那小院子里的这所带有秋天幽凉的小房间,自从去年这时候发生了那件单恋的故事以后,她一直没有来过。那树正和去年一样立着而疏散着枝桠,那一株秋葵花却早已枯萎了。她一踏进那院子就想起了去年的事,不禁使她恼怒着,抖索着,因而气冲冲的弄得面孔上再也做不出一点微笑,那脚步便匆匆忙忙抬到那屋里去了。“这小孩子吗?他……”校长直立起来。“不,这是那个妇人勾引他的……”“你从何而知之?”“这是我的侄女灵珊对我说的,她也是许多女同学告诉她的。”校长先生沉思了一会,说道:“好……我也早已看出来了……”校长先生立刻穿上外套,立刻喊车夫,立刻坐上包车,立刻到公馆里来,那公馆的大门立刻开了,立刻又关上,他立刻走上楼。但是他走到扶梯的最后一级他的脚步放慢了,他把外套耸了一耸。轻轻地把门开开,便看见铜床上横着一位太太。“嗤!”校长先生齿缝里啸出一声,用只手指点到她的怕肉麻的地方。那太太立刻翻转身来,用手去打他那只不规矩的手,皱着眉头笑道:“你总是这个样子,又不是三岁两岁。”那神情犹如两个小孩子在一起淘气的样子。于是校长先生把她抱了起来。他又用一个指头点着她的鼻梁笑着说道:“我告诉你一件新闻,我们那位舍监太太简直是一个不要脸的妇人,这就是你的好朋友,她现正在做着极坏的事情呢。”“她做些什么事情啦?难道和你一样做些不正经的事情吗?”她把他推了开来说。“啊啊!我和你正经说话呢,她和别人来往,这是于学校的名誉有关的。”“你听谁说的呢?”“那何先生,音乐教员,他是不会说空话的。”“这不是又见了鬼!我现在什么人也不相信,只有你这耳朵根软的人动不动就相信别人的话。上次会有许多人来冤枉我,这次不会有许多人去冤枉她吗?随你去做吧,你时时说女子是靠不住的。”她恼怒地说着。这时候那位姓周的庶务先生从外面走进来应着她的话说道:“这事情颇费思索的。那何先生实在不大好,我上次听见英文教员说他转着她的念头呢。”校长先生的脑筋有点用不周全了,他不愿意为了这一点小事情引起家庭中的不睦,便摆一摆手道:“吩咐他们开饭!”就在这里校长先生吩咐开饭的时候,那一对情人正在海边上洗涤他们饱含诗意的心胸,他们从清晨就出发了,从学校到海边去有三十几里路,有火车可通,那海岸上清新的空气,美丽的风景自然也像一般的海岸边一样,是被这地方的一般文明先生所常常提起的,也有许多年轻的情人,趁那风和日丽的好天气一对一对地到那地方去游玩,那一条铁轨上的一天开发几次的火车里,不消说常常有这种柔情幸福的人坐在里边。但是小姑母终究嫌那火车太喧闹了,她要求更清静,更定心,便雇了一辆讲究的汽车。这有福气的汽车就一路发出骄傲的呀声,在一条平坦宽阔的大路上昂然驶过来。已经到了可以穿夹袍的秋天了,在这夏天比热带地方凉爽冬天比寒带地方暖和的地方的秋天,简直算得一年四季中最可爱最有诗兴的一个时期。这汽车驶过去的田野中,到处是耐人寻味的好风景。那天空纯清而且高远,空气温凉而贴着人的肉,薄云在高处慢慢飘动,微风齐着地平线吹过来。田畴一绿无际,树叶有多种的色彩,道旁的野菊发散幽香,农夫在较远处呼啸,小鸟们像箭一般飞来飞去,一时钻到草里去,一时又飞起来,一时跳到树头,一时又清脆地叫两声。因而那汽车也变得柔和了,虽则开动得极快,而因为道途平坦的缘故却颠顿得不大厉害,不过在他们屁股底下微微动着,犹之坐在钢丝床上那床因为人的动作而做成一种有节奏的柔和的震动一般。小姑母的面色在不知道她岁数的人看起来很是年轻,她自己也忘记了自己的年龄,她心里面无忧无虑。弥漫在眼面前的只有一片幸福,这幸福是她许多年以前年轻时候热烈地梦想着的,也是她一向梦着的。君达也是很快乐的,但他的快乐和他姑母的快乐很有些儿不同,他是有点模糊的,只觉得他自己和几个月之前大不同了,只觉得这目前的境遇是这样在过着就是了。汽车隆隆响着,坐在里面尽可以轻轻地谈些不可抑止的秘密话,她于是悄悄地说道:“喂!你昨天晚上为什么睡得这样快,推也推不醒,你这两天很疲乏吗?”“是的,我近来不大有精神,我觉得我们这样做去不大好,最好一礼拜一次。”君达轻轻地靠在垫子上说。本来隔在他们中间那一点姑侄的礼节自然早已取消,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就你我相称起来,而且有时候连“你我”两个字也废止,常常用起“喂!”字来了。她恐怕他又睡了过去把自己抛在寂寞中,把他推一推道:“喂!别睐着眼睛呀!放点精神出来。你怎么的啦?这不中用的东西还不如一个女子呢!”“让我倒一会好不好,我觉得睡在这里面倒好。”快要睡过去的君达在嘴唇上说。“你睡着了叫我怎样呢!”“你也睡着好了,否则你抱着我,犹如在床上一样。”“去吧,这又不是床!”她想使他兴奋起来,便把一只手悄悄地伸到他的大腿上来轻轻拧了一下。但是君达不肯张开眼睛,他有点讨嫌那只手,把它撂开了,一句话也不说。她有点急了,再去咬一下他的耳朵,喊道:“我请你不要睡,你看那天气多么好,睡了是可惜的。”君达不能再亏负她,只得睁开眼睛,强打起精神来。汽车的前面有一条狭长的镜子正对着坐在里面的人,这是预备那些有漂亮面庞的人来顾影自怜的。他们坐在里边一时望着外面的郊野,一时悄语低声说几句话,一时又静默起来。当这静默之际两个人同时不知不觉望到镜子里去,彼此望见了面孔,因而有一种不知道为什么害羞的心思在彼此心头上微微跳了一下,因而两个面孔上都露出会心的一笑,因而四只眼睛在那镜子里传了一会情。但是那汽车夫的面孔也在镜子里面,当他们笑的时候他也陪着笑起来。他为什么笑,这真有点令人疑心,而且,他一笑之后立刻庄重起来,板着面孔竟像他这个人从来没有笑过也不知道笑的神气。小姑母知道刚才那咬耳朵拧大腿的不正经的举动通通给他看见了,她不禁面孔有些发赤起来。君达更来得害羞,并且有点懊恼,他猜想他所笑的里面另有一种挖苦的意思,为了这意思他有时自己也有点轻视自己的,就好像有些人看见人家因为贪种种利益而买那种便宜的旧货而起了些讥讽的念头一样。然而汽车已经到了马路的尽头了,轮盘停了之后那汽车夫就把那扇门开了。他们走了下去。小姑母关照那汽车夫到适当的时候再来这里接他们回去。从这里到海岸上还有里许路,但从一片绿野望出去已经看见那躺在日光底下的大海,海面上是靛青色,一个浪头起来时像一条银带环绕到岸边来。他们沿着田间小道依着那田的形势曲曲折折走过去到了那根带有风旗的桅杆附近就到了海边了。在他们以为还是朝晨,其实这地方已经是中午了,乡人们尽在家里吃饭,这旷野中十分静穆,小小的村庄悄悄地卧在树阴底下,连鸡犬的声音也没有,那浩浩大海也正静卧在悄静的长空底下,云在那里飘,风在那里吹,但都没有声音,只有些小浪打在矶石上发出汩汩的倦声。他们慢慢地走到一条沿海而砌成的石砖岸上来,风就大起来了;他们的衣裳被吹在一起,那胸口上,背皮上,两腿上有点觉得寒冷了。空气是很清人肺腑的,那带有盐质的风自然能够强健人的肌肤,这旷野,这浩大的自然的构造物比那校长先生的校园,那市政公园以前一切人造起来的娱乐场高超多了,宏美多了,拥大多了。但是他们在这石砖岸上走走就算了吗?难道果真为卫生起见来吸一点空气吹一点风的吗?他们此来应该有一层另外的目的;然而他们却都不说出来。他们是来游玩的,但这样游玩也平常得很,乏味得很,似乎一定要做一点主要之事,然后把这地方来做背景,犹如立在舞台上他们来唱一出爱情戏,这海岸就是他们旁边的布景一样。于是她说道:“罢了!这样尽走过去做什么,我们要拣一个适当的地方坐一会才好呢。”这句话一说君达觉得自己的腿有点发酸了,他的精神已经敌不过大气的攻击,他应声道:“对了,我们到那边去坐坐吧。”前面有一方半枯半绿的草地,在这深秋的烈日之下犹如一个杂色的大蒲团,这是最适宜于坐的地方,他们就走到这里,各自抢着一片秋草更深的地方坐下去,小姑母怕那草的绿色素沾污了她的裙子,就用一块手帕垫在身体底下。君达呢,一坐下去随即躺下去了,因为他的脊椎骨不能不靠别的东西来支持。风来得很得势,但烈日的光打消了它的寒气,他们头顶上有一片大云像一只绝大的白鹤张着两翅,那一个头就一直伸到那很远很远的水天相接之处像引长了头颈吸饮那海水的一般。海面澄清,没有一点雾气,但天尽头却烘起一层迷离的红黄色,好像一块大面包的边缘上被火烙成焦黄色一样。海水因远近而异其色彩,张着白帆的船虽则在行动却又好像停泊着,白鸥横空而飞,浪头涌起来时泛出雪白的咸霜,像澄清的沙打水上泛出来的白沫,看到这白沫简直会解渴的。有一匹轮船拖着一条黑烟驶过来了,小姑母因而感动,又来述说她的来源去路了。差不多两年之前,她就是坐在一只轮船里从这海面上飘向这里来的。她重复地演说她在 t 地的情形,离开 t 地的情形,由轮船飘到这里来的情形,在海面所望见一切的情形,起初看见他的情形,一心想着他的情形,现在爱他的情形,这情形真是数说不完,描写不出地多而复杂极了!“你看,轮船就从那里进口的,在海里时看那海是碧绿碧绿的,但一进口那水就变黄了。”她说。“从 t 地到这里要走几天,那船上也还舒服吗?”他说。“坐在船里哪有坐在家里舒服呢,况且那时候我的心里多么难过。”“你不打算回 t 地去看看吗?”“谁愿意再到那地方去,我出来时就打算永不回去的,而况现在……”但是这些平凡的话句也真的过于平凡了。她想激发一点爱情出来便又说道:“你知道现在正有一个人在妒忌我们的事情不知道?”君达听到这消息不禁吃了一惊。“什么人?校长知道了吗?”他坐起来了。“不是校长,那何梦飞。”“你怎么知道的呢,这很有点不好,他会去告诉校长的。”一个思想打到君达的头上来了。这思想他在平常也切实顾虑到的,不过现在得到一点确实的根据因而他便有点害怕起来。“我知道这事情迟早总会给人知道的,而况那何梦飞不是好东西!……”这时候附近地方有了几个游人了。日色已将晌午,那头顶上的一只白鹤般的云已变得不成东西,海水更明亮了。这是到了吃午饭的时候,他们不得不去找一个吃东西的地方,于是他们走起来,向原路上走过去。大半到这海湾上游散的人都是饭后才来的,他们一路走过去的时候在那条原路上遇见了几对青年或是较老的人。农夫又在田里工作了,强健的他们在这秋天还大家赤着膊,一个一个像红铜的小雕刻品竖在田畴中。那空气对于他们并不是不清新,那景色对于他们并不是不美好,但是他们已经熟知了这些,习惯了这些,觉得毫不出奇,所以这时那大海虽则啸将起来,但他们只喊着自己的农歌。君达的视线投到远处去,看见那沙滩的尾上有一对小人儿并着肩在那里缓缓走着,那女的一个很有点儿像灵珊,那一条当风飘着的裙子也是灵珊日常所穿的裙子,难道她也和一个男人到这海边来度这种短促的蜜月吗?于是在他模糊的倦态里那紊乱的情思又开展起来,他的灵魂离开了身边的这一个人另外投到一种合理的思想中去了。他觉得和小姑母这样爱好算不得一件惊人的事,并且还是很羞愧的事,是告诉不得别人,炫耀不得别人的秘密的尝味罢了。他感到这一层那游乐的念头竟有点索然起来,那疲倦更来得厉害了。一株槐树的阴头盖着一座小小的吃食店,他们就走了进去。等到他们由那小店出来走到那大道上去时,那汽车早停在那里,发出两声很响的喇叭在欢迎他们。有个警官立在旁边和汽车夫谈话,看见他们来了那谈话就立时寂止,警官好像要认一认他们似的抬着不好意思的眼睛朝他们望了一望,便拖着把指挥刀到一个墙角上排泄他的小便去了。第44章 未亡人(12)十二从火车站步行回来时——那汽车自然不能够开到校门口来——校门正沉醉在落日的余晖里,校园中渐次黑暗,这样一个好日也终于过去了。她刚走进房去喘息未定之际,吴妈便送进一封信来说道:“音乐先生交给我的,他说有要事和太太商议呢。”那信的外面封得密密层层像戒严时怕检查的一般。她心头震动着来打开这封信。那里面的字句极其简单,不过这样写着:“缦霞女士:连日不见,诗兴何如?刻有关于女士之重要之事相告,请于晚餐后来敝处一谈,怀无恶意,万勿多疑。飞上。”音乐教员又玩起这种把戏来,她便不得不靠在窗口忧虑起来了。这个人是他们爱情之花里面的一个大蛀虫,往往在开得盛茂的时候就来咬一口,她实在不胜这种煞风景的烦恼,但她也不十分怕,她就趁那愤怒的勇气尚留在胸间之际,一直走到他的房里来。藏在那小院子里的这所带有秋天幽凉的小房间,自从去年这时候发生了那件单恋的故事以后,她一直没有来过。那树正和去年一样立着而疏散着枝桠,那一株秋葵花却早已枯萎了。她一踏进那院子就想起了去年的事,不禁使她恼怒着,抖索着,因而气冲冲的弄得面孔上再也做不出一点微笑,那脚步便匆匆忙忙抬到那屋里去了。“这小孩子吗?他……”校长直立起来。“不,这是那个妇人勾引他的……”“你从何而知之?”“这是我的侄女灵珊对我说的,她也是许多女同学告诉她的。”校长先生沉思了一会,说道:“好……我也早已看出来了……”校长先生立刻穿上外套,立刻喊车夫,立刻坐上包车,立刻到公馆里来,那公馆的大门立刻开了,立刻又关上,他立刻走上楼。但是他走到扶梯的最后一级他的脚步放慢了,他把外套耸了一耸。轻轻地把门开开,便看见铜床上横着一位太太。“嗤!”校长先生齿缝里啸出一声,用只手指点到她的怕肉麻的地方。那太太立刻翻转身来,用手去打他那只不规矩的手,皱着眉头笑道:“你总是这个样子,又不是三岁两岁。”那神情犹如两个小孩子在一起淘气的样子。于是校长先生把她抱了起来。他又用一个指头点着她的鼻梁笑着说道:“我告诉你一件新闻,我们那位舍监太太简直是一个不要脸的妇人,这就是你的好朋友,她现正在做着极坏的事情呢。”“她做些什么事情啦?难道和你一样做些不正经的事情吗?”她把他推了开来说。“啊啊!我和你正经说话呢,她和别人来往,这是于学校的名誉有关的。”“你听谁说的呢?”“那何先生,音乐教员,他是不会说空话的。”“这不是又见了鬼!我现在什么人也不相信,只有你这耳朵根软的人动不动就相信别人的话。上次会有许多人来冤枉我,这次不会有许多人去冤枉她吗?随你去做吧,你时时说女子是靠不住的。”她恼怒地说着。这时候那位姓周的庶务先生从外面走进来应着她的话说道:“这事情颇费思索的。那何先生实在不大好,我上次听见英文教员说他转着她的念头呢。”校长先生的脑筋有点用不周全了,他不愿意为了这一点小事情引起家庭中的不睦,便摆一摆手道:“吩咐他们开饭!”就在这里校长先生吩咐开饭的时候,那一对情人正在海边上洗涤他们饱含诗意的心胸,他们从清晨就出发了,从学校到海边去有三十几里路,有火车可通,那海岸上清新的空气,美丽的风景自然也像一般的海岸边一样,是被这地方的一般文明先生所常常提起的,也有许多年轻的情人,趁那风和日丽的好天气一对一对地到那地方去游玩,那一条铁轨上的一天开发几次的火车里,不消说常常有这种柔情幸福的人坐在里边。但是小姑母终究嫌那火车太喧闹了,她要求更清静,更定心,便雇了一辆讲究的汽车。这有福气的汽车就一路发出骄傲的呀声,在一条平坦宽阔的大路上昂然驶过来。已经到了可以穿夹袍的秋天了,在这夏天比热带地方凉爽冬天比寒带地方暖和的地方的秋天,简直算得一年四季中最可爱最有诗兴的一个时期。这汽车驶过去的田野中,到处是耐人寻味的好风景。那天空纯清而且高远,空气温凉而贴着人的肉,薄云在高处慢慢飘动,微风齐着地平线吹过来。田畴一绿无际,树叶有多种的色彩,道旁的野菊发散幽香,农夫在较远处呼啸,小鸟们像箭一般飞来飞去,一时钻到草里去,一时又飞起来,一时跳到树头,一时又清脆地叫两声。因而那汽车也变得柔和了,虽则开动得极快,而因为道途平坦的缘故却颠顿得不大厉害,不过在他们屁股底下微微动着,犹之坐在钢丝床上那床因为人的动作而做成一种有节奏的柔和的震动一般。小姑母的面色在不知道她岁数的人看起来很是年轻,她自己也忘记了自己的年龄,她心里面无忧无虑。弥漫在眼面前的只有一片幸福,这幸福是她许多年以前年轻时候热烈地梦想着的,也是她一向梦着的。君达也是很快乐的,但他的快乐和他姑母的快乐很有些儿不同,他是有点模糊的,只觉得他自己和几个月之前大不同了,只觉得这目前的境遇是这样在过着就是了。汽车隆隆响着,坐在里面尽可以轻轻地谈些不可抑止的秘密话,她于是悄悄地说道:“喂!你昨天晚上为什么睡得这样快,推也推不醒,你这两天很疲乏吗?”“是的,我近来不大有精神,我觉得我们这样做去不大好,最好一礼拜一次。”君达轻轻地靠在垫子上说。本来隔在他们中间那一点姑侄的礼节自然早已取消,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就你我相称起来,而且有时候连“你我”两个字也废止,常常用起“喂!”字来了。她恐怕他又睡了过去把自己抛在寂寞中,把他推一推道:“喂!别睐着眼睛呀!放点精神出来。你怎么的啦?这不中用的东西还不如一个女子呢!”“让我倒一会好不好,我觉得睡在这里面倒好。”快要睡过去的君达在嘴唇上说。“你睡着了叫我怎样呢!”“你也睡着好了,否则你抱着我,犹如在床上一样。”“去吧,这又不是床!”她想使他兴奋起来,便把一只手悄悄地伸到他的大腿上来轻轻拧了一下。但是君达不肯张开眼睛,他有点讨嫌那只手,把它撂开了,一句话也不说。她有点急了,再去咬一下他的耳朵,喊道:“我请你不要睡,你看那天气多么好,睡了是可惜的。”君达不能再亏负她,只得睁开眼睛,强打起精神来。汽车的前面有一条狭长的镜子正对着坐在里面的人,这是预备那些有漂亮面庞的人来顾影自怜的。他们坐在里边一时望着外面的郊野,一时悄语低声说几句话,一时又静默起来。当这静默之际两个人同时不知不觉望到镜子里去,彼此望见了面孔,因而有一种不知道为什么害羞的心思在彼此心头上微微跳了一下,因而两个面孔上都露出会心的一笑,因而四只眼睛在那镜子里传了一会情。但是那汽车夫的面孔也在镜子里面,当他们笑的时候他也陪着笑起来。他为什么笑,这真有点令人疑心,而且,他一笑之后立刻庄重起来,板着面孔竟像他这个人从来没有笑过也不知道笑的神气。小姑母知道刚才那咬耳朵拧大腿的不正经的举动通通给他看见了,她不禁面孔有些发赤起来。君达更来得害羞,并且有点懊恼,他猜想他所笑的里面另有一种挖苦的意思,为了这意思他有时自己也有点轻视自己的,就好像有些人看见人家因为贪种种利益而买那种便宜的旧货而起了些讥讽的念头一样。然而汽车已经到了马路的尽头了,轮盘停了之后那汽车夫就把那扇门开了。他们走了下去。小姑母关照那汽车夫到适当的时候再来这里接他们回去。从这里到海岸上还有里许路,但从一片绿野望出去已经看见那躺在日光底下的大海,海面上是靛青色,一个浪头起来时像一条银带环绕到岸边来。他们沿着田间小道依着那田的形势曲曲折折走过去到了那根带有风旗的桅杆附近就到了海边了。在他们以为还是朝晨,其实这地方已经是中午了,乡人们尽在家里吃饭,这旷野中十分静穆,小小的村庄悄悄地卧在树阴底下,连鸡犬的声音也没有,那浩浩大海也正静卧在悄静的长空底下,云在那里飘,风在那里吹,但都没有声音,只有些小浪打在矶石上发出汩汩的倦声。他们慢慢地走到一条沿海而砌成的石砖岸上来,风就大起来了;他们的衣裳被吹在一起,那胸口上,背皮上,两腿上有点觉得寒冷了。空气是很清人肺腑的,那带有盐质的风自然能够强健人的肌肤,这旷野,这浩大的自然的构造物比那校长先生的校园,那市政公园以前一切人造起来的娱乐场高超多了,宏美多了,拥大多了。但是他们在这石砖岸上走走就算了吗?难道果真为卫生起见来吸一点空气吹一点风的吗?他们此来应该有一层另外的目的;然而他们却都不说出来。他们是来游玩的,但这样游玩也平常得很,乏味得很,似乎一定要做一点主要之事,然后把这地方来做背景,犹如立在舞台上他们来唱一出爱情戏,这海岸就是他们旁边的布景一样。于是她说道:“罢了!这样尽走过去做什么,我们要拣一个适当的地方坐一会才好呢。”这句话一说君达觉得自己的腿有点发酸了,他的精神已经敌不过大气的攻击,他应声道:“对了,我们到那边去坐坐吧。”前面有一方半枯半绿的草地,在这深秋的烈日之下犹如一个杂色的大蒲团,这是最适宜于坐的地方,他们就走到这里,各自抢着一片秋草更深的地方坐下去,小姑母怕那草的绿色素沾污了她的裙子,就用一块手帕垫在身体底下。君达呢,一坐下去随即躺下去了,因为他的脊椎骨不能不靠别的东西来支持。风来得很得势,但烈日的光打消了它的寒气,他们头顶上有一片大云像一只绝大的白鹤张着两翅,那一个头就一直伸到那很远很远的水天相接之处像引长了头颈吸饮那海水的一般。海面澄清,没有一点雾气,但天尽头却烘起一层迷离的红黄色,好像一块大面包的边缘上被火烙成焦黄色一样。海水因远近而异其色彩,张着白帆的船虽则在行动却又好像停泊着,白鸥横空而飞,浪头涌起来时泛出雪白的咸霜,像澄清的沙打水上泛出来的白沫,看到这白沫简直会解渴的。有一匹轮船拖着一条黑烟驶过来了,小姑母因而感动,又来述说她的来源去路了。差不多两年之前,她就是坐在一只轮船里从这海面上飘向这里来的。她重复地演说她在 t 地的情形,离开 t 地的情形,由轮船飘到这里来的情形,在海面所望见一切的情形,起初看见他的情形,一心想着他的情形,现在爱他的情形,这情形真是数说不完,描写不出地多而复杂极了!“你看,轮船就从那里进口的,在海里时看那海是碧绿碧绿的,但一进口那水就变黄了。”她说。“从 t 地到这里要走几天,那船上也还舒服吗?”他说。“坐在船里哪有坐在家里舒服呢,况且那时候我的心里多么难过。”“你不打算回 t 地去看看吗?”“谁愿意再到那地方去,我出来时就打算永不回去的,而况现在……”但是这些平凡的话句也真的过于平凡了。她想激发一点爱情出来便又说道:“你知道现在正有一个人在妒忌我们的事情不知道?”君达听到这消息不禁吃了一惊。“什么人?校长知道了吗?”他坐起来了。“不是校长,那何梦飞。”“你怎么知道的呢,这很有点不好,他会去告诉校长的。”一个思想打到君达的头上来了。这思想他在平常也切实顾虑到的,不过现在得到一点确实的根据因而他便有点害怕起来。“我知道这事情迟早总会给人知道的,而况那何梦飞不是好东西!……”这时候附近地方有了几个游人了。日色已将晌午,那头顶上的一只白鹤般的云已变得不成东西,海水更明亮了。这是到了吃午饭的时候,他们不得不去找一个吃东西的地方,于是他们走起来,向原路上走过去。大半到这海湾上游散的人都是饭后才来的,他们一路走过去的时候在那条原路上遇见了几对青年或是较老的人。农夫又在田里工作了,强健的他们在这秋天还大家赤着膊,一个一个像红铜的小雕刻品竖在田畴中。那空气对于他们并不是不清新,那景色对于他们并不是不美好,但是他们已经熟知了这些,习惯了这些,觉得毫不出奇,所以这时那大海虽则啸将起来,但他们只喊着自己的农歌。君达的视线投到远处去,看见那沙滩的尾上有一对小人儿并着肩在那里缓缓走着,那女的一个很有点儿像灵珊,那一条当风飘着的裙子也是灵珊日常所穿的裙子,难道她也和一个男人到这海边来度这种短促的蜜月吗?于是在他模糊的倦态里那紊乱的情思又开展起来,他的灵魂离开了身边的这一个人另外投到一种合理的思想中去了。他觉得和小姑母这样爱好算不得一件惊人的事,并且还是很羞愧的事,是告诉不得别人,炫耀不得别人的秘密的尝味罢了。他感到这一层那游乐的念头竟有点索然起来,那疲倦更来得厉害了。一株槐树的阴头盖着一座小小的吃食店,他们就走了进去。等到他们由那小店出来走到那大道上去时,那汽车早停在那里,发出两声很响的喇叭在欢迎他们。有个警官立在旁边和汽车夫谈话,看见他们来了那谈话就立时寂止,警官好像要认一认他们似的抬着不好意思的眼睛朝他们望了一望,便拖着把指挥刀到一个墙角上排泄他的小便去了。第44章 未亡人(12)十二从火车站步行回来时——那汽车自然不能够开到校门口来——校门正沉醉在落日的余晖里,校园中渐次黑暗,这样一个好日也终于过去了。她刚走进房去喘息未定之际,吴妈便送进一封信来说道:“音乐先生交给我的,他说有要事和太太商议呢。”那信的外面封得密密层层像戒严时怕检查的一般。她心头震动着来打开这封信。那里面的字句极其简单,不过这样写着:“缦霞女士:连日不见,诗兴何如?刻有关于女士之重要之事相告,请于晚餐后来敝处一谈,怀无恶意,万勿多疑。飞上。”音乐教员又玩起这种把戏来,她便不得不靠在窗口忧虑起来了。这个人是他们爱情之花里面的一个大蛀虫,往往在开得盛茂的时候就来咬一口,她实在不胜这种煞风景的烦恼,但她也不十分怕,她就趁那愤怒的勇气尚留在胸间之际,一直走到他的房里来。藏在那小院子里的这所带有秋天幽凉的小房间,自从去年这时候发生了那件单恋的故事以后,她一直没有来过。那树正和去年一样立着而疏散着枝桠,那一株秋葵花却早已枯萎了。她一踏进那院子就想起了去年的事,不禁使她恼怒着,抖索着,因而气冲冲的弄得面孔上再也做不出一点微笑,那脚步便匆匆忙忙抬到那屋里去了。“这小孩子吗?他……”校长直立起来。“不,这是那个妇人勾引他的……”“你从何而知之?”“这是我的侄女灵珊对我说的,她也是许多女同学告诉她的。”校长先生沉思了一会,说道:“好……我也早已看出来了……”校长先生立刻穿上外套,立刻喊车夫,立刻坐上包车,立刻到公馆里来,那公馆的大门立刻开了,立刻又关上,他立刻走上楼。但是他走到扶梯的最后一级他的脚步放慢了,他把外套耸了一耸。轻轻地把门开开,便看见铜床上横着一位太太。“嗤!”校长先生齿缝里啸出一声,用只手指点到她的怕肉麻的地方。那太太立刻翻转身来,用手去打他那只不规矩的手,皱着眉头笑道:“你总是这个样子,又不是三岁两岁。”那神情犹如两个小孩子在一起淘气的样子。于是校长先生把她抱了起来。他又用一个指头点着她的鼻梁笑着说道:“我告诉你一件新闻,我们那位舍监太太简直是一个不要脸的妇人,这就是你的好朋友,她现正在做着极坏的事情呢。”“她做些什么事情啦?难道和你一样做些不正经的事情吗?”她把他推了开来说。“啊啊!我和你正经说话呢,她和别人来往,这是于学校的名誉有关的。”“你听谁说的呢?”“那何先生,音乐教员,他是不会说空话的。”“这不是又见了鬼!我现在什么人也不相信,只有你这耳朵根软的人动不动就相信别人的话。上次会有许多人来冤枉我,这次不会有许多人去冤枉她吗?随你去做吧,你时时说女子是靠不住的。”她恼怒地说着。这时候那位姓周的庶务先生从外面走进来应着她的话说道:“这事情颇费思索的。那何先生实在不大好,我上次听见英文教员说他转着她的念头呢。”校长先生的脑筋有点用不周全了,他不愿意为了这一点小事情引起家庭中的不睦,便摆一摆手道:“吩咐他们开饭!”就在这里校长先生吩咐开饭的时候,那一对情人正在海边上洗涤他们饱含诗意的心胸,他们从清晨就出发了,从学校到海边去有三十几里路,有火车可通,那海岸上清新的空气,美丽的风景自然也像一般的海岸边一样,是被这地方的一般文明先生所常常提起的,也有许多年轻的情人,趁那风和日丽的好天气一对一对地到那地方去游玩,那一条铁轨上的一天开发几次的火车里,不消说常常有这种柔情幸福的人坐在里边。但是小姑母终究嫌那火车太喧闹了,她要求更清静,更定心,便雇了一辆讲究的汽车。这有福气的汽车就一路发出骄傲的呀声,在一条平坦宽阔的大路上昂然驶过来。已经到了可以穿夹袍的秋天了,在这夏天比热带地方凉爽冬天比寒带地方暖和的地方的秋天,简直算得一年四季中最可爱最有诗兴的一个时期。这汽车驶过去的田野中,到处是耐人寻味的好风景。那天空纯清而且高远,空气温凉而贴着人的肉,薄云在高处慢慢飘动,微风齐着地平线吹过来。田畴一绿无际,树叶有多种的色彩,道旁的野菊发散幽香,农夫在较远处呼啸,小鸟们像箭一般飞来飞去,一时钻到草里去,一时又飞起来,一时跳到树头,一时又清脆地叫两声。因而那汽车也变得柔和了,虽则开动得极快,而因为道途平坦的缘故却颠顿得不大厉害,不过在他们屁股底下微微动着,犹之坐在钢丝床上那床因为人的动作而做成一种有节奏的柔和的震动一般。小姑母的面色在不知道她岁数的人看起来很是年轻,她自己也忘记了自己的年龄,她心里面无忧无虑。弥漫在眼面前的只有一片幸福,这幸福是她许多年以前年轻时候热烈地梦想着的,也是她一向梦着的。君达也是很快乐的,但他的快乐和他姑母的快乐很有些儿不同,他是有点模糊的,只觉得他自己和几个月之前大不同了,只觉得这目前的境遇是这样在过着就是了。汽车隆隆响着,坐在里面尽可以轻轻地谈些不可抑止的秘密话,她于是悄悄地说道:“喂!你昨天晚上为什么睡得这样快,推也推不醒,你这两天很疲乏吗?”“是的,我近来不大有精神,我觉得我们这样做去不大好,最好一礼拜一次。”君达轻轻地靠在垫子上说。本来隔在他们中间那一点姑侄的礼节自然早已取消,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就你我相称起来,而且有时候连“你我”两个字也废止,常常用起“喂!”字来了。她恐怕他又睡了过去把自己抛在寂寞中,把他推一推道:“喂!别睐着眼睛呀!放点精神出来。你怎么的啦?这不中用的东西还不如一个女子呢!”“让我倒一会好不好,我觉得睡在这里面倒好。”快要睡过去的君达在嘴唇上说。“你睡着了叫我怎样呢!”“你也睡着好了,否则你抱着我,犹如在床上一样。”“去吧,这又不是床!”她想使他兴奋起来,便把一只手悄悄地伸到他的大腿上来轻轻拧了一下。但是君达不肯张开眼睛,他有点讨嫌那只手,把它撂开了,一句话也不说。她有点急了,再去咬一下他的耳朵,喊道:“我请你不要睡,你看那天气多么好,睡了是可惜的。”君达不能再亏负她,只得睁开眼睛,强打起精神来。汽车的前面有一条狭长的镜子正对着坐在里面的人,这是预备那些有漂亮面庞的人来顾影自怜的。他们坐在里边一时望着外面的郊野,一时悄语低声说几句话,一时又静默起来。当这静默之际两个人同时不知不觉望到镜子里去,彼此望见了面孔,因而有一种不知道为什么害羞的心思在彼此心头上微微跳了一下,因而两个面孔上都露出会心的一笑,因而四只眼睛在那镜子里传了一会情。但是那汽车夫的面孔也在镜子里面,当他们笑的时候他也陪着笑起来。他为什么笑,这真有点令人疑心,而且,他一笑之后立刻庄重起来,板着面孔竟像他这个人从来没有笑过也不知道笑的神气。小姑母知道刚才那咬耳朵拧大腿的不正经的举动通通给他看见了,她不禁面孔有些发赤起来。君达更来得害羞,并且有点懊恼,他猜想他所笑的里面另有一种挖苦的意思,为了这意思他有时自己也有点轻视自己的,就好像有些人看见人家因为贪种种利益而买那种便宜的旧货而起了些讥讽的念头一样。然而汽车已经到了马路的尽头了,轮盘停了之后那汽车夫就把那扇门开了。他们走了下去。小姑母关照那汽车夫到适当的时候再来这里接他们回去。从这里到海岸上还有里许路,但从一片绿野望出去已经看见那躺在日光底下的大海,海面上是靛青色,一个浪头起来时像一条银带环绕到岸边来。他们沿着田间小道依着那田的形势曲曲折折走过去到了那根带有风旗的桅杆附近就到了海边了。在他们以为还是朝晨,其实这地方已经是中午了,乡人们尽在家里吃饭,这旷野中十分静穆,小小的村庄悄悄地卧在树阴底下,连鸡犬的声音也没有,那浩浩大海也正静卧在悄静的长空底下,云在那里飘,风在那里吹,但都没有声音,只有些小浪打在矶石上发出汩汩的倦声。他们慢慢地走到一条沿海而砌成的石砖岸上来,风就大起来了;他们的衣裳被吹在一起,那胸口上,背皮上,两腿上有点觉得寒冷了。空气是很清人肺腑的,那带有盐质的风自然能够强健人的肌肤,这旷野,这浩大的自然的构造物比那校长先生的校园,那市政公园以前一切人造起来的娱乐场高超多了,宏美多了,拥大多了。但是他们在这石砖岸上走走就算了吗?难道果真为卫生起见来吸一点空气吹一点风的吗?他们此来应该有一层另外的目的;然而他们却都不说出来。他们是来游玩的,但这样游玩也平常得很,乏味得很,似乎一定要做一点主要之事,然后把这地方来做背景,犹如立在舞台上他们来唱一出爱情戏,这海岸就是他们旁边的布景一样。于是她说道:“罢了!这样尽走过去做什么,我们要拣一个适当的地方坐一会才好呢。”这句话一说君达觉得自己的腿有点发酸了,他的精神已经敌不过大气的攻击,他应声道:“对了,我们到那边去坐坐吧。”前面有一方半枯半绿的草地,在这深秋的烈日之下犹如一个杂色的大蒲团,这是最适宜于坐的地方,他们就走到这里,各自抢着一片秋草更深的地方坐下去,小姑母怕那草的绿色素沾污了她的裙子,就用一块手帕垫在身体底下。君达呢,一坐下去随即躺下去了,因为他的脊椎骨不能不靠别的东西来支持。风来得很得势,但烈日的光打消了它的寒气,他们头顶上有一片大云像一只绝大的白鹤张着两翅,那一个头就一直伸到那很远很远的水天相接之处像引长了头颈吸饮那海水的一般。海面澄清,没有一点雾气,但天尽头却烘起一层迷离的红黄色,好像一块大面包的边缘上被火烙成焦黄色一样。海水因远近而异其色彩,张着白帆的船虽则在行动却又好像停泊着,白鸥横空而飞,浪头涌起来时泛出雪白的咸霜,像澄清的沙打水上泛出来的白沫,看到这白沫简直会解渴的。有一匹轮船拖着一条黑烟驶过来了,小姑母因而感动,又来述说她的来源去路了。差不多两年之前,她就是坐在一只轮船里从这海面上飘向这里来的。她重复地演说她在 t 地的情形,离开 t 地的情形,由轮船飘到这里来的情形,在海面所望见一切的情形,起初看见他的情形,一心想着他的情形,现在爱他的情形,这情形真是数说不完,描写不出地多而复杂极了!“你看,轮船就从那里进口的,在海里时看那海是碧绿碧绿的,但一进口那水就变黄了。”她说。“从 t 地到这里要走几天,那船上也还舒服吗?”他说。“坐在船里哪有坐在家里舒服呢,况且那时候我的心里多么难过。”“你不打算回 t 地去看看吗?”“谁愿意再到那地方去,我出来时就打算永不回去的,而况现在……”但是这些平凡的话句也真的过于平凡了。她想激发一点爱情出来便又说道:“你知道现在正有一个人在妒忌我们的事情不知道?”君达听到这消息不禁吃了一惊。“什么人?校长知道了吗?”他坐起来了。“不是校长,那何梦飞。”“你怎么知道的呢,这很有点不好,他会去告诉校长的。”一个思想打到君达的头上来了。这思想他在平常也切实顾虑到的,不过现在得到一点确实的根据因而他便有点害怕起来。“我知道这事情迟早总会给人知道的,而况那何梦飞不是好东西!……”这时候附近地方有了几个游人了。日色已将晌午,那头顶上的一只白鹤般的云已变得不成东西,海水更明亮了。这是到了吃午饭的时候,他们不得不去找一个吃东西的地方,于是他们走起来,向原路上走过去。大半到这海湾上游散的人都是饭后才来的,他们一路走过去的时候在那条原路上遇见了几对青年或是较老的人。农夫又在田里工作了,强健的他们在这秋天还大家赤着膊,一个一个像红铜的小雕刻品竖在田畴中。那空气对于他们并不是不清新,那景色对于他们并不是不美好,但是他们已经熟知了这些,习惯了这些,觉得毫不出奇,所以这时那大海虽则啸将起来,但他们只喊着自己的农歌。君达的视线投到远处去,看见那沙滩的尾上有一对小人儿并着肩在那里缓缓走着,那女的一个很有点儿像灵珊,那一条当风飘着的裙子也是灵珊日常所穿的裙子,难道她也和一个男人到这海边来度这种短促的蜜月吗?于是在他模糊的倦态里那紊乱的情思又开展起来,他的灵魂离开了身边的这一个人另外投到一种合理的思想中去了。他觉得和小姑母这样爱好算不得一件惊人的事,并且还是很羞愧的事,是告诉不得别人,炫耀不得别人的秘密的尝味罢了。他感到这一层那游乐的念头竟有点索然起来,那疲倦更来得厉害了。一株槐树的阴头盖着一座小小的吃食店,他们就走了进去。等到他们由那小店出来走到那大道上去时,那汽车早停在那里,发出两声很响的喇叭在欢迎他们。有个警官立在旁边和汽车夫谈话,看见他们来了那谈话就立时寂止,警官好像要认一认他们似的抬着不好意思的眼睛朝他们望了一望,便拖着把指挥刀到一个墙角上排泄他的小便去了。第44章 未亡人(12)十二从火车站步行回来时——那汽车自然不能够开到校门口来——校门正沉醉在落日的余晖里,校园中渐次黑暗,这样一个好日也终于过去了。她刚走进房去喘息未定之际,吴妈便送进一封信来说道:“音乐先生交给我的,他说有要事和太太商议呢。”那信的外面封得密密层层像戒严时怕检查的一般。她心头震动着来打开这封信。那里面的字句极其简单,不过这样写着:“缦霞女士:连日不见,诗兴何如?刻有关于女士之重要之事相告,请于晚餐后来敝处一谈,怀无恶意,万勿多疑。飞上。”音乐教员又玩起这种把戏来,她便不得不靠在窗口忧虑起来了。这个人是他们爱情之花里面的一个大蛀虫,往往在开得盛茂的时候就来咬一口,她实在不胜这种煞风景的烦恼,但她也不十分怕,她就趁那愤怒的勇气尚留在胸间之际,一直走到他的房里来。藏在那小院子里的这所带有秋天幽凉的小房间,自从去年这时候发生了那件单恋的故事以后,她一直没有来过。那树正和去年一样立着而疏散着枝桠,那一株秋葵花却早已枯萎了。她一踏进那院子就想起了去年的事,不禁使她恼怒着,抖索着,因而气冲冲的弄得面孔上再也做不出一点微笑,那脚步便匆匆忙忙抬到那屋里去了。“这小孩子吗?他……”校长直立起来。“不,这是那个妇人勾引他的……”“你从何而知之?”“这是我的侄女灵珊对我说的,她也是许多女同学告诉她的。”校长先生沉思了一会,说道:“好……我也早已看出来了……”校长先生立刻穿上外套,立刻喊车夫,立刻坐上包车,立刻到公馆里来,那公馆的大门立刻开了,立刻又关上,他立刻走上楼。但是他走到扶梯的最后一级他的脚步放慢了,他把外套耸了一耸。轻轻地把门开开,便看见铜床上横着一位太太。“嗤!”校长先生齿缝里啸出一声,用只手指点到她的怕肉麻的地方。那太太立刻翻转身来,用手去打他那只不规矩的手,皱着眉头笑道:“你总是这个样子,又不是三岁两岁。”那神情犹如两个小孩子在一起淘气的样子。于是校长先生把她抱了起来。他又用一个指头点着她的鼻梁笑着说道:“我告诉你一件新闻,我们那位舍监太太简直是一个不要脸的妇人,这就是你的好朋友,她现正在做着极坏的事情呢。”“她做些什么事情啦?难道和你一样做些不正经的事情吗?”她把他推了开来说。“啊啊!我和你正经说话呢,她和别人来往,这是于学校的名誉有关的。”“你听谁说的呢?”“那何先生,音乐教员,他是不会说空话的。”“这不是又见了鬼!我现在什么人也不相信,只有你这耳朵根软的人动不动就相信别人的话。上次会有许多人来冤枉我,这次不会有许多人去冤枉她吗?随你去做吧,你时时说女子是靠不住的。”她恼怒地说着。这时候那位姓周的庶务先生从外面走进来应着她的话说道:“这事情颇费思索的。那何先生实在不大好,我上次听见英文教员说他转着她的念头呢。”校长先生的脑筋有点用不周全了,他不愿意为了这一点小事情引起家庭中的不睦,便摆一摆手道:“吩咐他们开饭!”就在这里校长先生吩咐开饭的时候,那一对情人正在海边上洗涤他们饱含诗意的心胸,他们从清晨就出发了,从学校到海边去有三十几里路,有火车可通,那海岸上清新的空气,美丽的风景自然也像一般的海岸边一样,是被这地方的一般文明先生所常常提起的,也有许多年轻的情人,趁那风和日丽的好天气一对一对地到那地方去游玩,那一条铁轨上的一天开发几次的火车里,不消说常常有这种柔情幸福的人坐在里边。但是小姑母终究嫌那火车太喧闹了,她要求更清静,更定心,便雇了一辆讲究的汽车。这有福气的汽车就一路发出骄傲的呀声,在一条平坦宽阔的大路上昂然驶过来。已经到了可以穿夹袍的秋天了,在这夏天比热带地方凉爽冬天比寒带地方暖和的地方的秋天,简直算得一年四季中最可爱最有诗兴的一个时期。这汽车驶过去的田野中,到处是耐人寻味的好风景。那天空纯清而且高远,空气温凉而贴着人的肉,薄云在高处慢慢飘动,微风齐着地平线吹过来。田畴一绿无际,树叶有多种的色彩,道旁的野菊发散幽香,农夫在较远处呼啸,小鸟们像箭一般飞来飞去,一时钻到草里去,一时又飞起来,一时跳到树头,一时又清脆地叫两声。因而那汽车也变得柔和了,虽则开动得极快,而因为道途平坦的缘故却颠顿得不大厉害,不过在他们屁股底下微微动着,犹之坐在钢丝床上那床因为人的动作而做成一种有节奏的柔和的震动一般。小姑母的面色在不知道她岁数的人看起来很是年轻,她自己也忘记了自己的年龄,她心里面无忧无虑。弥漫在眼面前的只有一片幸福,这幸福是她许多年以前年轻时候热烈地梦想着的,也是她一向梦着的。君达也是很快乐的,但他的快乐和他姑母的快乐很有些儿不同,他是有点模糊的,只觉得他自己和几个月之前大不同了,只觉得这目前的境遇是这样在过着就是了。汽车隆隆响着,坐在里面尽可以轻轻地谈些不可抑止的秘密话,她于是悄悄地说道:“喂!你昨天晚上为什么睡得这样快,推也推不醒,你这两天很疲乏吗?”“是的,我近来不大有精神,我觉得我们这样做去不大好,最好一礼拜一次。”君达轻轻地靠在垫子上说。本来隔在他们中间那一点姑侄的礼节自然早已取消,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就你我相称起来,而且有时候连“你我”两个字也废止,常常用起“喂!”字来了。她恐怕他又睡了过去把自己抛在寂寞中,把他推一推道:“喂!别睐着眼睛呀!放点精神出来。你怎么的啦?这不中用的东西还不如一个女子呢!”“让我倒一会好不好,我觉得睡在这里面倒好。”快要睡过去的君达在嘴唇上说。“你睡着了叫我怎样呢!”“你也睡着好了,否则你抱着我,犹如在床上一样。”“去吧,这又不是床!”她想使他兴奋起来,便把一只手悄悄地伸到他的大腿上来轻轻拧了一下。但是君达不肯张开眼睛,他有点讨嫌那只手,把它撂开了,一句话也不说。她有点急了,再去咬一下他的耳朵,喊道:“我请你不要睡,你看那天气多么好,睡了是可惜的。”君达不能再亏负她,只得睁开眼睛,强打起精神来。汽车的前面有一条狭长的镜子正对着坐在里面的人,这是预备那些有漂亮面庞的人来顾影自怜的。他们坐在里边一时望着外面的郊野,一时悄语低声说几句话,一时又静默起来。当这静默之际两个人同时不知不觉望到镜子里去,彼此望见了面孔,因而有一种不知道为什么害羞的心思在彼此心头上微微跳了一下,因而两个面孔上都露出会心的一笑,因而四只眼睛在那镜子里传了一会情。但是那汽车夫的面孔也在镜子里面,当他们笑的时候他也陪着笑起来。他为什么笑,这真有点令人疑心,而且,他一笑之后立刻庄重起来,板着面孔竟像他这个人从来没有笑过也不知道笑的神气。小姑母知道刚才那咬耳朵拧大腿的不正经的举动通通给他看见了,她不禁面孔有些发赤起来。君达更来得害羞,并且有点懊恼,他猜想他所笑的里面另有一种挖苦的意思,为了这意思他有时自己也有点轻视自己的,就好像有些人看见人家因为贪种种利益而买那种便宜的旧货而起了些讥讽的念头一样。然而汽车已经到了马路的尽头了,轮盘停了之后那汽车夫就把那扇门开了。他们走了下去。小姑母关照那汽车夫到适当的时候再来这里接他们回去。从这里到海岸上还有里许路,但从一片绿野望出去已经看见那躺在日光底下的大海,海面上是靛青色,一个浪头起来时像一条银带环绕到岸边来。他们沿着田间小道依着那田的形势曲曲折折走过去到了那根带有风旗的桅杆附近就到了海边了。在他们以为还是朝晨,其实这地方已经是中午了,乡人们尽在家里吃饭,这旷野中十分静穆,小小的村庄悄悄地卧在树阴底下,连鸡犬的声音也没有,那浩浩大海也正静卧在悄静的长空底下,云在那里飘,风在那里吹,但都没有声音,只有些小浪打在矶石上发出汩汩的倦声。他们慢慢地走到一条沿海而砌成的石砖岸上来,风就大起来了;他们的衣裳被吹在一起,那胸口上,背皮上,两腿上有点觉得寒冷了。空气是很清人肺腑的,那带有盐质的风自然能够强健人的肌肤,这旷野,这浩大的自然的构造物比那校长先生的校园,那市政公园以前一切人造起来的娱乐场高超多了,宏美多了,拥大多了。但是他们在这石砖岸上走走就算了吗?难道果真为卫生起见来吸一点空气吹一点风的吗?他们此来应该有一层另外的目的;然而他们却都不说出来。他们是来游玩的,但这样游玩也平常得很,乏味得很,似乎一定要做一点主要之事,然后把这地方来做背景,犹如立在舞台上他们来唱一出爱情戏,这海岸就是他们旁边的布景一样。于是她说道:“罢了!这样尽走过去做什么,我们要拣一个适当的地方坐一会才好呢。”这句话一说君达觉得自己的腿有点发酸了,他的精神已经敌不过大气的攻击,他应声道:“对了,我们到那边去坐坐吧。”前面有一方半枯半绿的草地,在这深秋的烈日之下犹如一个杂色的大蒲团,这是最适宜于坐的地方,他们就走到这里,各自抢着一片秋草更深的地方坐下去,小姑母怕那草的绿色素沾污了她的裙子,就用一块手帕垫在身体底下。君达呢,一坐下去随即躺下去了,因为他的脊椎骨不能不靠别的东西来支持。风来得很得势,但烈日的光打消了它的寒气,他们头顶上有一片大云像一只绝大的白鹤张着两翅,那一个头就一直伸到那很远很远的水天相接之处像引长了头颈吸饮那海水的一般。海面澄清,没有一点雾气,但天尽头却烘起一层迷离的红黄色,好像一块大面包的边缘上被火烙成焦黄色一样。海水因远近而异其色彩,张着白帆的船虽则在行动却又好像停泊着,白鸥横空而飞,浪头涌起来时泛出雪白的咸霜,像澄清的沙打水上泛出来的白沫,看到这白沫简直会解渴的。有一匹轮船拖着一条黑烟驶过来了,小姑母因而感动,又来述说她的来源去路了。差不多两年之前,她就是坐在一只轮船里从这海面上飘向这里来的。她重复地演说她在 t 地的情形,离开 t 地的情形,由轮船飘到这里来的情形,在海面所望见一切的情形,起初看见他的情形,一心想着他的情形,现在爱他的情形,这情形真是数说不完,描写不出地多而复杂极了!“你看,轮船就从那里进口的,在海里时看那海是碧绿碧绿的,但一进口那水就变黄了。”她说。“从 t 地到这里要走几天,那船上也还舒服吗?”他说。“坐在船里哪有坐在家里舒服呢,况且那时候我的心里多么难过。”“你不打算回 t 地去看看吗?”“谁愿意再到那地方去,我出来时就打算永不回去的,而况现在……”但是这些平凡的话句也真的过于平凡了。她想激发一点爱情出来便又说道:“你知道现在正有一个人在妒忌我们的事情不知道?”君达听到这消息不禁吃了一惊。“什么人?校长知道了吗?”他坐起来了。“不是校长,那何梦飞。”“你怎么知道的呢,这很有点不好,他会去告诉校长的。”一个思想打到君达的头上来了。这思想他在平常也切实顾虑到的,不过现在得到一点确实的根据因而他便有点害怕起来。“我知道这事情迟早总会给人知道的,而况那何梦飞不是好东西!……”这时候附近地方有了几个游人了。日色已将晌午,那头顶上的一只白鹤般的云已变得不成东西,海水更明亮了。这是到了吃午饭的时候,他们不得不去找一个吃东西的地方,于是他们走起来,向原路上走过去。大半到这海湾上游散的人都是饭后才来的,他们一路走过去的时候在那条原路上遇见了几对青年或是较老的人。农夫又在田里工作了,强健的他们在这秋天还大家赤着膊,一个一个像红铜的小雕刻品竖在田畴中。那空气对于他们并不是不清新,那景色对于他们并不是不美好,但是他们已经熟知了这些,习惯了这些,觉得毫不出奇,所以这时那大海虽则啸将起来,但他们只喊着自己的农歌。君达的视线投到远处去,看见那沙滩的尾上有一对小人儿并着肩在那里缓缓走着,那女的一个很有点儿像灵珊,那一条当风飘着的裙子也是灵珊日常所穿的裙子,难道她也和一个男人到这海边来度这种短促的蜜月吗?于是在他模糊的倦态里那紊乱的情思又开展起来,他的灵魂离开了身边的这一个人另外投到一种合理的思想中去了。他觉得和小姑母这样爱好算不得一件惊人的事,并且还是很羞愧的事,是告诉不得别人,炫耀不得别人的秘密的尝味罢了。他感到这一层那游乐的念头竟有点索然起来,那疲倦更来得厉害了。一株槐树的阴头盖着一座小小的吃食店,他们就走了进去。等到他们由那小店出来走到那大道上去时,那汽车早停在那里,发出两声很响的喇叭在欢迎他们。有个警官立在旁边和汽车夫谈话,看见他们来了那谈话就立时寂止,警官好像要认一认他们似的抬着不好意思的眼睛朝他们望了一望,便拖着把指挥刀到一个墙角上排泄他的小便去了。第44章 未亡人(12)十二从火车站步行回来时——那汽车自然不能够开到校门口来——校门正沉醉在落日的余晖里,校园中渐次黑暗,这样一个好日也终于过去了。她刚走进房去喘息未定之际,吴妈便送进一封信来说道:“音乐先生交给我的,他说有要事和太太商议呢。”那信的外面封得密密层层像戒严时怕检查的一般。她心头震动着来打开这封信。那里面的字句极其简单,不过这样写着:“缦霞女士:连日不见,诗兴何如?刻有关于女士之重要之事相告,请于晚餐后来敝处一谈,怀无恶意,万勿多疑。飞上。”音乐教员又玩起这种把戏来,她便不得不靠在窗口忧虑起来了。这个人是他们爱情之花里面的一个大蛀虫,往往在开得盛茂的时候就来咬一口,她实在不胜这种煞风景的烦恼,但她也不十分怕,她就趁那愤怒的勇气尚留在胸间之际,一直走到他的房里来。藏在那小院子里的这所带有秋天幽凉的小房间,自从去年这时候发生了那件单恋的故事以后,她一直没有来过。那树正和去年一样立着而疏散着枝桠,那一株秋葵花却早已枯萎了。她一踏进那院子就想起了去年的事,不禁使她恼怒着,抖索着,因而气冲冲的弄得面孔上再也做不出一点微笑,那脚步便匆匆忙忙抬到那屋里去了。“这小孩子吗?他……”校长直立起来。“不,这是那个妇人勾引他的……”“你从何而知之?”“这是我的侄女灵珊对我说的,她也是许多女同学告诉她的。”校长先生沉思了一会,说道:“好……我也早已看出来了……”校长先生立刻穿上外套,立刻喊车夫,立刻坐上包车,立刻到公馆里来,那公馆的大门立刻开了,立刻又关上,他立刻走上楼。但是他走到扶梯的最后一级他的脚步放慢了,他把外套耸了一耸。轻轻地把门开开,便看见铜床上横着一位太太。“嗤!”校长先生齿缝里啸出一声,用只手指点到她的怕肉麻的地方。那太太立刻翻转身来,用手去打他那只不规矩的手,皱着眉头笑道:“你总是这个样子,又不是三岁两岁。”那神情犹如两个小孩子在一起淘气的样子。于是校长先生把她抱了起来。他又用一个指头点着她的鼻梁笑着说道:“我告诉你一件新闻,我们那位舍监太太简直是一个不要脸的妇人,这就是你的好朋友,她现正在做着极坏的事情呢。”“她做些什么事情啦?难道和你一样做些不正经的事情吗?”她把他推了开来说。“啊啊!我和你正经说话呢,她和别人来往,这是于学校的名誉有关的。”“你听谁说的呢?”“那何先生,音乐教员,他是不会说空话的。”“这不是又见了鬼!我现在什么人也不相信,只有你这耳朵根软的人动不动就相信别人的话。上次会有许多人来冤枉我,这次不会有许多人去冤枉她吗?随你去做吧,你时时说女子是靠不住的。”她恼怒地说着。这时候那位姓周的庶务先生从外面走进来应着她的话说道:“这事情颇费思索的。那何先生实在不大好,我上次听见英文教员说他转着她的念头呢。”校长先生的脑筋有点用不周全了,他不愿意为了这一点小事情引起家庭中的不睦,便摆一摆手道:“吩咐他们开饭!”就在这里校长先生吩咐开饭的时候,那一对情人正在海边上洗涤他们饱含诗意的心胸,他们从清晨就出发了,从学校到海边去有三十几里路,有火车可通,那海岸上清新的空气,美丽的风景自然也像一般的海岸边一样,是被这地方的一般文明先生所常常提起的,也有许多年轻的情人,趁那风和日丽的好天气一对一对地到那地方去游玩,那一条铁轨上的一天开发几次的火车里,不消说常常有这种柔情幸福的人坐在里边。但是小姑母终究嫌那火车太喧闹了,她要求更清静,更定心,便雇了一辆讲究的汽车。这有福气的汽车就一路发出骄傲的呀声,在一条平坦宽阔的大路上昂然驶过来。已经到了可以穿夹袍的秋天了,在这夏天比热带地方凉爽冬天比寒带地方暖和的地方的秋天,简直算得一年四季中最可爱最有诗兴的一个时期。这汽车驶过去的田野中,到处是耐人寻味的好风景。那天空纯清而且高远,空气温凉而贴着人的肉,薄云在高处慢慢飘动,微风齐着地平线吹过来。田畴一绿无际,树叶有多种的色彩,道旁的野菊发散幽香,农夫在较远处呼啸,小鸟们像箭一般飞来飞去,一时钻到草里去,一时又飞起来,一时跳到树头,一时又清脆地叫两声。因而那汽车也变得柔和了,虽则开动得极快,而因为道途平坦的缘故却颠顿得不大厉害,不过在他们屁股底下微微动着,犹之坐在钢丝床上那床因为人的动作而做成一种有节奏的柔和的震动一般。小姑母的面色在不知道她岁数的人看起来很是年轻,她自己也忘记了自己的年龄,她心里面无忧无虑。弥漫在眼面前的只有一片幸福,这幸福是她许多年以前年轻时候热烈地梦想着的,也是她一向梦着的。君达也是很快乐的,但他的快乐和他姑母的快乐很有些儿不同,他是有点模糊的,只觉得他自己和几个月之前大不同了,只觉得这目前的境遇是这样在过着就是了。汽车隆隆响着,坐在里面尽可以轻轻地谈些不可抑止的秘密话,她于是悄悄地说道:“喂!你昨天晚上为什么睡得这样快,推也推不醒,你这两天很疲乏吗?”“是的,我近来不大有精神,我觉得我们这样做去不大好,最好一礼拜一次。”君达轻轻地靠在垫子上说。本来隔在他们中间那一点姑侄的礼节自然早已取消,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就你我相称起来,而且有时候连“你我”两个字也废止,常常用起“喂!”字来了。她恐怕他又睡了过去把自己抛在寂寞中,把他推一推道:“喂!别睐着眼睛呀!放点精神出来。你怎么的啦?这不中用的东西还不如一个女子呢!”“让我倒一会好不好,我觉得睡在这里面倒好。”快要睡过去的君达在嘴唇上说。“你睡着了叫我怎样呢!”“你也睡着好了,否则你抱着我,犹如在床上一样。”“去吧,这又不是床!”她想使他兴奋起来,便把一只手悄悄地伸到他的大腿上来轻轻拧了一下。但是君达不肯张开眼睛,他有点讨嫌那只手,把它撂开了,一句话也不说。她有点急了,再去咬一下他的耳朵,喊道:“我请你不要睡,你看那天气多么好,睡了是可惜的。”君达不能再亏负她,只得睁开眼睛,强打起精神来。汽车的前面有一条狭长的镜子正对着坐在里面的人,这是预备那些有漂亮面庞的人来顾影自怜的。他们坐在里边一时望着外面的郊野,一时悄语低声说几句话,一时又静默起来。当这静默之际两个人同时不知不觉望到镜子里去,彼此望见了面孔,因而有一种不知道为什么害羞的心思在彼此心头上微微跳了一下,因而两个面孔上都露出会心的一笑,因而四只眼睛在那镜子里传了一会情。但是那汽车夫的面孔也在镜子里面,当他们笑的时候他也陪着笑起来。他为什么笑,这真有点令人疑心,而且,他一笑之后立刻庄重起来,板着面孔竟像他这个人从来没有笑过也不知道笑的神气。小姑母知道刚才那咬耳朵拧大腿的不正经的举动通通给他看见了,她不禁面孔有些发赤起来。君达更来得害羞,并且有点懊恼,他猜想他所笑的里面另有一种挖苦的意思,为了这意思他有时自己也有点轻视自己的,就好像有些人看见人家因为贪种种利益而买那种便宜的旧货而起了些讥讽的念头一样。然而汽车已经到了马路的尽头了,轮盘停了之后那汽车夫就把那扇门开了。他们走了下去。小姑母关照那汽车夫到适当的时候再来这里接他们回去。从这里到海岸上还有里许路,但从一片绿野望出去已经看见那躺在日光底下的大海,海面上是靛青色,一个浪头起来时像一条银带环绕到岸边来。他们沿着田间小道依着那田的形势曲曲折折走过去到了那根带有风旗的桅杆附近就到了海边了。在他们以为还是朝晨,其实这地方已经是中午了,乡人们尽在家里吃饭,这旷野中十分静穆,小小的村庄悄悄地卧在树阴底下,连鸡犬的声音也没有,那浩浩大海也正静卧在悄静的长空底下,云在那里飘,风在那里吹,但都没有声音,只有些小浪打在矶石上发出汩汩的倦声。他们慢慢地走到一条沿海而砌成的石砖岸上来,风就大起来了;他们的衣裳被吹在一起,那胸口上,背皮上,两腿上有点觉得寒冷了。空气是很清人肺腑的,那带有盐质的风自然能够强健人的肌肤,这旷野,这浩大的自然的构造物比那校长先生的校园,那市政公园以前一切人造起来的娱乐场高超多了,宏美多了,拥大多了。但是他们在这石砖岸上走走就算了吗?难道果真为卫生起见来吸一点空气吹一点风的吗?他们此来应该有一层另外的目的;然而他们却都不说出来。他们是来游玩的,但这样游玩也平常得很,乏味得很,似乎一定要做一点主要之事,然后把这地方来做背景,犹如立在舞台上他们来唱一出爱情戏,这海岸就是他们旁边的布景一样。于是她说道:“罢了!这样尽走过去做什么,我们要拣一个适当的地方坐一会才好呢。”这句话一说君达觉得自己的腿有点发酸了,他的精神已经敌不过大气的攻击,他应声道:“对了,我们到那边去坐坐吧。”前面有一方半枯半绿的草地,在这深秋的烈日之下犹如一个杂色的大蒲团,这是最适宜于坐的地方,他们就走到这里,各自抢着一片秋草更深的地方坐下去,小姑母怕那草的绿色素沾污了她的裙子,就用一块手帕垫在身体底下。君达呢,一坐下去随即躺下去了,因为他的脊椎骨不能不靠别的东西来支持。风来得很得势,但烈日的光打消了它的寒气,他们头顶上有一片大云像一只绝大的白鹤张着两翅,那一个头就一直伸到那很远很远的水天相接之处像引长了头颈吸饮那海水的一般。海面澄清,没有一点雾气,但天尽头却烘起一层迷离的红黄色,好像一块大面包的边缘上被火烙成焦黄色一样。海水因远近而异其色彩,张着白帆的船虽则在行动却又好像停泊着,白鸥横空而飞,浪头涌起来时泛出雪白的咸霜,像澄清的沙打水上泛出来的白沫,看到这白沫简直会解渴的。有一匹轮船拖着一条黑烟驶过来了,小姑母因而感动,又来述说她的来源去路了。差不多两年之前,她就是坐在一只轮船里从这海面上飘向这里来的。她重复地演说她在 t 地的情形,离开 t 地的情形,由轮船飘到这里来的情形,在海面所望见一切的情形,起初看见他的情形,一心想着他的情形,现在爱他的情形,这情形真是数说不完,描写不出地多而复杂极了!“你看,轮船就从那里进口的,在海里时看那海是碧绿碧绿的,但一进口那水就变黄了。”她说。“从 t 地到这里要走几天,那船上也还舒服吗?”他说。“坐在船里哪有坐在家里舒服呢,况且那时候我的心里多么难过。”“你不打算回 t 地去看看吗?”“谁愿意再到那地方去,我出来时就打算永不回去的,而况现在……”但是这些平凡的话句也真的过于平凡了。她想激发一点爱情出来便又说道:“你知道现在正有一个人在妒忌我们的事情不知道?”君达听到这消息不禁吃了一惊。“什么人?校长知道了吗?”他坐起来了。“不是校长,那何梦飞。”“你怎么知道的呢,这很有点不好,他会去告诉校长的。”一个思想打到君达的头上来了。这思想他在平常也切实顾虑到的,不过现在得到一点确实的根据因而他便有点害怕起来。“我知道这事情迟早总会给人知道的,而况那何梦飞不是好东西!……”这时候附近地方有了几个游人了。日色已将晌午,那头顶上的一只白鹤般的云已变得不成东西,海水更明亮了。这是到了吃午饭的时候,他们不得不去找一个吃东西的地方,于是他们走起来,向原路上走过去。大半到这海湾上游散的人都是饭后才来的,他们一路走过去的时候在那条原路上遇见了几对青年或是较老的人。农夫又在田里工作了,强健的他们在这秋天还大家赤着膊,一个一个像红铜的小雕刻品竖在田畴中。那空气对于他们并不是不清新,那景色对于他们并不是不美好,但是他们已经熟知了这些,习惯了这些,觉得毫不出奇,所以这时那大海虽则啸将起来,但他们只喊着自己的农歌。君达的视线投到远处去,看见那沙滩的尾上有一对小人儿并着肩在那里缓缓走着,那女的一个很有点儿像灵珊,那一条当风飘着的裙子也是灵珊日常所穿的裙子,难道她也和一个男人到这海边来度这种短促的蜜月吗?于是在他模糊的倦态里那紊乱的情思又开展起来,他的灵魂离开了身边的这一个人另外投到一种合理的思想中去了。他觉得和小姑母这样爱好算不得一件惊人的事,并且还是很羞愧的事,是告诉不得别人,炫耀不得别人的秘密的尝味罢了。他感到这一层那游乐的念头竟有点索然起来,那疲倦更来得厉害了。一株槐树的阴头盖着一座小小的吃食店,他们就走了进去。等到他们由那小店出来走到那大道上去时,那汽车早停在那里,发出两声很响的喇叭在欢迎他们。有个警官立在旁边和汽车夫谈话,看见他们来了那谈话就立时寂止,警官好像要认一认他们似的抬着不好意思的眼睛朝他们望了一望,便拖着把指挥刀到一个墙角上排泄他的小便去了。第44章 未亡人(12)十二从火车站步行回来时——那汽车自然不能够开到校门口来——校门正沉醉在落日的余晖里,校园中渐次黑暗,这样一个好日也终于过去了。她刚走进房去喘息未定之际,吴妈便送进一封信来说道:“音乐先生交给我的,他说有要事和太太商议呢。”那信的外面封得密密层层像戒严时怕检查的一般。她心头震动着来打开这封信。那里面的字句极其简单,不过这样写着:“缦霞女士:连日不见,诗兴何如?刻有关于女士之重要之事相告,请于晚餐后来敝处一谈,怀无恶意,万勿多疑。飞上。”音乐教员又玩起这种把戏来,她便不得不靠在窗口忧虑起来了。这个人是他们爱情之花里面的一个大蛀虫,往往在开得盛茂的时候就来咬一口,她实在不胜这种煞风景的烦恼,但她也不十分怕,她就趁那愤怒的勇气尚留在胸间之际,一直走到他的房里来。藏在那小院子里的这所带有秋天幽凉的小房间,自从去年这时候发生了那件单恋的故事以后,她一直没有来过。那树正和去年一样立着而疏散着枝桠,那一株秋葵花却早已枯萎了。她一踏进那院子就想起了去年的事,不禁使她恼怒着,抖索着,因而气冲冲的弄得面孔上再也做不出一点微笑,那脚步便匆匆忙忙抬到那屋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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