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教员面孔上的忧愁消失了,他那仁丹胡子修剪了一次,整整齐齐像一只大鸟菱翘起在他的唇上,背皮也挺得比较地有了些格式。他一看见她进来就做出那忘怀一切的大方态度让出一把椅子给她坐。不过这是从她的眼睛看起来是如此;其实在他那方面,为的安排来做一次困难的应酬,先喝了两瓶啤酒壮了一壮胆。以便脑筋运用得灵动些,说话流利些,那种演戏似的喜怒哀乐的表情也做得出来些,当他看见她走进院子来时,便赶紧把颈项下的领带扯开,把头发弄一弄乱,做成一副颓唐的样子半歪在一张椅子上。他真有本领把感情压抑到那个样子,在那灯光底下说了几句万不可免的普通话以后,就红着酒后的面孔讷讷地低低地说道:“我请你来不是为了别的,为的是重修旧好……是的,我太对你不起了,我以前太鲁莽了,那是我的感情作用,不能不使你嗔怪我的……”他要表现这几句话里面所含的沉痛,便把声音故意喊得很是衰弱。她已经很镇定了。为着不愿意结怨于人之故便也笑起来道:“这是我对你不起,不过我的性质是这样的,我们不用再提了,我呢,仍旧很敬重你的,而并且,我已经忘记了……”他把头无力地摇了一摇似乎没有听见她的话接下去说道:“我的爱你是出于敬你,我的鲁莽是出于爱你,我那一次的举动似乎很下流,这是感情冲动起来时昏了我的头……自从那次以后,自从那次以后,我自己也异常惭愧,我暗自想起来时就不明白我怎么会那样野蛮起来……我晓得你为了我一定要难过几天,并且从此以后要轻视我了!因而我也很难过,也轻视自己。不过我对于你仍然不断地敬而且爱,得有你这样一位朋友颇非容易之事,故此恐怕为了一点小隔膜就断绝了我们的交情。这是很可惜的,归根结底说起来是我一个人的错处——大错处,所以,我不得不特为向你谢罪,但是怕你还记着我的劣迹呢,当真是这样我只好自己怨恨自己了,然而我总希望你不要为了我一时之错就永远看不起我……”“我何尝会这样呢,这是你多心了,以往之事谁也不会记得,我又是个善于忘事的人……”继而他又做得把方才自己说的话忘记了似的道:“我的一封信收到了吗?我请吴妈……”“是的,便是为了这事,什么……”他变得精神恍惚地说道:“是的,那是我的一个报告,那事情,说是关于你的事情——这是你的事情我没有权利来说明——却已经给校长知道了。他早晨问我,我推说不知道,也帮着辩白了几句,但只总是不大妥当,所以,然而也没有什么要紧,我能够帮忙总可以帮忙的,为着你的事情,我十分应该……”她不说话,她的眼睛垂下去了……继而他说道:“然而我啊!我很难过……”于是他把台上的啤酒瓶又倾出一杯酒来,忽然沉醉的样子举起杯子来道:“你喝杯酒吗?……我近来只想喝酒,只有酒……”“我是不会喝酒的……”她说。他举杯一饮而尽,那酒在他伸长的喉咙口咯咯地响了一阵之后,“我怎样能够消遣我的日子呢?你须知道我本来也和你一样不会喝酒的,但是我现在少不了它,我的心里很空虚很冷寂,冷得像冬天的朝北房子里一样,这里面只少一具火炉,而这火炉是在别人的房里,他们多么暖和呀!而我!……”继而他的态度大变了,否定了刚才所说的一切话,他便立了起来,做得七颠八倒地伸出两只手来了。然后他又用力把眼睛一闭,半真半假地泪珠便挤了出来:“啊!啊!我只想一个人,这个人你是知道的,你知道她会允许我吗?……”他好像已经醉了。然而她害怕起来了,她就立了起来……“请你不要走!”他说,“你可以相信我决不至于对于你再野蛮的了,我知道爱情是不会同时向两方面出发的,但我只希望你可怜我一点儿,犹如可怜穷人一样,给我一点精神上的施舍!……”“怎么你又来了呢?你方才……”她睁大了眼睛说。……“唉!这是感情作用啊!我的感情紊乱得一点没有秩序了!而竟没有一个慈悲的人!……”他又颓然倒到椅子里去,重复喝起酒来:“酒呀!假使你是人!……哦!假使人变了酒!……”种种困苦的表情在他面孔上做起来了。所有这一点钟之间他所说的话,他所做的表情,俱不能说是十分真的,不过他自己先在自己的感情上开了一条悲哀的路,再故意用酒来一浇使那悲哀顺着酒意激荡起来,于是感情就顺了这条悲哀的路逐渐毫不害羞地发作,话也有了,姿势也有了,眼泪也有了,真的变得十二分悲苦连天起来了——这就是他计划出来的许多方法中的一种,因为他相信凡是女子都容易动感情的,只要做得十分可怜没有不感动她们的心的,所以他就用起这种苦肉计来了!但是这软工夫软得像不容易断的柔藤一样却终于缚不住她的心,靠着他那仁丹胡子,他那直挺挺的好姿势就是一把刀压在他的项颈上也不能够叫她起一点恻隐之心,何况那酒后的面孔,那喝酒的声音,那七颠八倒不中听的话。她反而激怒了,格外讨厌他了,就霍地立了起来说道:“你醉了!恕我不能陪你了!”这自然还是她压制住感情的话哩。——她便走了出去。这假装吃醉的人因为这一来倒真的有点醉了,他怨毒的眼光在灯光下面向四处发射,握着拳头伸了两伸,随后又把一瓶酒喝了下去,便横到床上去躺着了。君达这一天很是疲倦,海岸上的风似乎倒反把他吹出病来了。但是他越是疲倦越不愿意坐在房子里,因为他的疲倦一半是身体上的疲倦一半是心上的疲倦。夜色是很阴凉的,稍些落了几张叶子的秋树在晚风中摇动,上弦月很早就倾在西天,黄昏星比前天稍移了一点方位,正对他的窗子射着,吃晚饭的钟声鸣起来时,七八只乌鸦正毫无秩序地从霞光尚未全退的天空上噪着飞过去。一顿晚饭吃得毫无味道,看那满膳厅的人的头都高高兴兴埋在各人的饭碗里,那筷子的声音弄得菜碗一片响,而他则感到自己和这些同一样用嘴巴吃饭的人没有一些关连,他满腔心事完全浸在近来的享乐里面,自公园里的事情起头,一直到海边上的游乐为止,那旅馆,那戏院,那床,那被窝,那枕头,那汽车的颠簸,床的颠簸以及一切说不完,想不尽的种种把他弄得很模糊,而这模糊还正拖着一条很长的尾巴,不消说来日方长呢!带着种种模糊的情绪和一片身心上的倦怠,正当那高楼上自修室里的灯火燃得灿烂的时候,他便在园中散步起来。他冥想着,把这一年中和她来往的来源去路整理起来了。关于这五个月中的日子其中充满着热情的眼泪、缠绵的悄语、肉体的颤动以及一切快乐的光彩中也还有些不惬人意的地方吗?是否正是他历来所设想的那种两心两洽的无底的欢娱吗?何以他日来一天一天感到种种倦怠呢?他这样深深切切回想起来的时候,她那声音,那容貌,她一切举动就依着几个不同的时期显出几个全然不同的印象来了:第一个是她第一天到这学校来坐在那个亭子里的印象;第二个是她在公园里要求和他接吻的印象;第三个就是今天在海边上拥抱着他绵绵不断地向他耳语的印象。那第一个印象她是十分庄严,不消说他当时正恭恭敬敬叫她姑母的时候,第二个印象她好生哀伤;第三个印象她便完全变成银荡了。这时候他走到校门口来了;一阵笑语喧哗,他听见那几个底下人也在议论他们的事情。他的面孔在黑暗中颤动了。由这一点推测出去他知道全校的人都知道了,他又惭愧又恐怖地望着那女寄宿舍尽头之处的一点灯光自念自语说道:“啊!可耻呀!可耻呀!你!……”第45章 未亡人(13)十三然而他的胆怯也就是他胆壮的根基。他虽则怕一般人的议论也怕小姑母的讥笑,陈妈已经成了一个专门送信的人,每逢礼拜六的晚上,就又秘密又殷勤地到君达先生的房里来走一趟。君达每接到一次密约的信,总要自问自答地自己取决一会,究竟应该去还是不应该去呢?而结果他总决定去的。只有一次他委实太疲乏了,便只得忍着心来委婉地谢绝。但是第二次,她便流着眼泪在他身体底下哭起来,她说他变了心,说他胆小,说他欺骗她,直等他被她说出了感恩的眼泪,起了多少次自责的念头而又自承错误的时候,她才露出笑容来。那时候她就紧紧地将他搂抱起来说道:“啊!只要你不变心,我什么东西都可以牺牲的,我在身上割一块肉给你吃也可以,何况买一点东西,做一件衣服!”君达便又糊涂了,他便一味地想着这一年中的快乐的幸福的事情,他觉得没有她再也不会变成现在的样子的。于是尽他的力量来报答她,犹如他有一个时候想尽力去报答校长先生收留他的恩惠的一般。至于一般的舆论却都以为他是很快乐的,那一位住在他间壁房里的,和他绝了交的朋友虽则时常恨恨地说他这事做得这般卑鄙,心中也着实涎羡他。并且还有一个人在替他大放谣言,说他将拿了她的钱到东洋去留学哩!但是时间过得很快,那残秋过去之后,初冬的风把树梢头的叶子吹得萧萧地一日响似一天,响到无可再响时那些叶子完全脱落了。因而君达的观感中又应着他历来的经验,那日子好像又有些无可捉摸起来了。原来那爱情也不能够改变人的全生命的,况且她所给予他的有快乐也有不快乐,而日来竟快乐少而不快乐多,那么日后不是完全不快乐了吗?有一两次,秋香悄悄地从家里偷跑到学校里来看他,他也起了一阵感恩的悱恻,但他不愿意她那愁眉苦眼的话语来乱了他的心,便不问家里的情形;然而秋香的来找他却正是为了这些话,她就说出许多家庭间的苦处来。她说他的父亲自从那一天以后也有点后悔了,一天到晚在埋怨他的母亲;他的母亲的眼泪越发增多,终日不断地流着;他们虽则恨他却仍然望他回去的,他这不回去究竟为了什么来由?难道说一径这样忍心不睬他们吗?她倒是个安于贫困的人,她绝不希望怎样吃得好穿得好,但她看来君达的穿得好吃得好她也不反对,不过他不回去是大不对的,因为她相信无论如何两边都不幸福,便是君达一天到晚装在这漂亮的行头里面也不见得快乐的。她缓缓地说道:“错是固然也不能说他不错,他那种凶暴的老脾气常是这样的,那天要用门闩来打你我也看不进眼……不过他总还有别的好处,而且他到底是你的父亲,你这样不回家倒是你的大错处了。……你且不要管他,你替你的娘想一想吧,她总没有这样待你过。即使说,有些时候哭哭号号地埋怨你,也是她心里不好过,你还没有看见她骂我的样子呢!……以我想,你是可以回去的了。这不是足足有了半年?……就是你真的不愿意回去——这是不能勉强的,那么你也该拿些钱回去。我不晓得你现在存了一个什么心?从前不得法的时候倒还有十五块钱,现在一得法连一块钱也没有了!……我也没有看见过家里的人苦着自己会在外面快乐的,不想你一变就变得这样别致,心肠这般硬!……”她又用噙着眼泪的眼睛补足她所数说不完的话。她所说的话虽然不完全说到君达的心事,但君达在那时候总也被感动了。他就一半真心一半勉强,也很愁苦地说道:“你所说的我都知道,请你不必再多说吧,我也想回去的,下一个礼拜我就来……”但是到了下一个礼拜,正是陈妈送条子来的时候。那本不想回去的心抹杀了勉强想回去的心,秋香的话被他忘记了。十四“双十节”来了,校长先生因为缺乏了一些常年费想出一个好方法来补凑这个大缺口:借这国庆纪念日来开一个游艺会,预先印出许多券来请许多朋友,许多教员,许多学生到四处去兜拉生意,他逢人便咳着气说道:“唉!我为着这学校弄得精疲力尽了,偏是开销这么大,不得不请社会上人稍稍帮一点忙,为了教育的缘故我们不得不热心一下的!”特地停了两个礼拜课来筹备这事端。学生们费了一黄昏的工夫把游艺的节目弄妥。那节目里面最重要的一节是新剧,这新剧却要演田汉的《咖啡店之一夜》,而这《咖啡店之一夜》里面又要用两个重要的演员。照那剧本看来,那里面的一男一女都不必十分漂亮的;但大家脱不了新剧的旧习惯为的又要满足看众的眼光起见,一定要找一对漂亮的人。那女子不消说是要请灵珊的,因为她可以算得一个漂亮的女子。那男子呢,不幸在这许多男学生中间,就是张慧民也不能算得个美男子,大家想着,想着,就只得想着了君达先生。这犹如一颗明星落到君达的顶梁上迸出千万点快乐的金星在他那日来又逐渐黯淡的眼睛前一般,他立刻就答应了这请求,立刻上书店里去买剧本,立刻来读着,四个黄昏他竟把它读完了,隔壁房里的人听见他那十分有劲而抑扬顿挫得像和那卧房在谈话一般的声音,恐怕他毕生也没有这样用过功。前几天,要把各人的语句接头处多多地练习练习,他们就在那大礼堂上会了几次面。这一类的事情最可以把大家平时的隔膜消融,他就靠那剧本的撮合,和她问答起来。依那剧本里的话他不住地叫她“秋姑娘”,她呢,也万不能免地要叫她“林先生”。到最后,那位田汉先生竟把他们弄成兄妹了,他应该叫她“妹妹”,她也应该叫他“哥哥”。而且那一大段一大段彼此应该说的话又这样感伤,这样互相贯注同情的爱情,于是他的心里整个时间整个时间装满了甜蜜的颤动,一直等最后的登台。“双十节”的晚上,那用五彩纸条装饰起来的大礼堂上堆满了一班随缘乐助热心教育的上等人。那个经庶务先生用松板和黑布做起来的临时舞台上闪耀出一派五彩的灯光大张着口在吸住观众的眼睛。演员们全在后台上妆,还有些并不是演员而偏要在舞台两侧探头探脑的,他们无非要别人了解他们和后台有关系,好像在这大会中一和后台发生了关系就显出非常活泼,能干,佼佼不群的光荣来。有些演过戏的人,一定知道凡是在这一种舞台的后台里面是怎么一种情形,简直碌乱得似乎取缔了一切平时绳守的尊卑长幼以及男女间的礼节。舍监太太因为要唱昆曲——大家到此时才知道她还有这么一套本领——也进了后台。音乐教员也因为要拉“凡乌铃”进了后台,麻斑坟起的英文教员竟也在预备变戏法,还有些等着跳舞的女学生竟把她们两只一向不敢见人的手臂和肩头露在外面,并且彼此掩着小口笑。还有一班弄丝竹的老古董般的男学生排列得像一群吹打手。还有演滑稽戏的人做出种种越龌龊越得意的样子。说不完的人挤在一起像一窠乌鸦一般,最后只见张慧民戴着一副玳瑁边眼镜,顶着一头漆黑的头发尖嘴脑地拿着一包东西大踏步走进来,他说这是替“秋姑娘”借得来的衣服,随后他朝灵珊鞠了一个躬笑道:“秋姑娘!”又回过头来朝君达先生道:“哈哈!林泽奇先生!”灵珊的面孔红了一红。君达的心里却不住地跳将起来。轮到舍监太太——小姑母上场了,她手忙脚乱地去拍一个人的背皮喊道:“叫他们把幕布拉上!叫他们拉上!”原来那个人却是那位音乐教员,他便像得了皇命一般一跃身直挺挺地走到前面去大喊道:“昆曲!拉上幕布!叫他拉上幕布呐!”君达和灵珊在那里化装了,他假装正经地望了一望她的面孔道:“你没有把那句子忘记吧?”“没有,你呢?……”她一边在穿上白套衫一边望一望他说。“我也……这衣服太短了,那个人的身体大概肥了一点。”他便替她把下摆扯一扯直。“你倒可以穿随身的衣服哩。”她说。接着他们要装扮面孔了。“你看我的粉涂得不嫌太厚吗?……你这眼梢似乎太黑了,我来替你画一画眉毛吧。”君达说。“不要,我自己会画的。”她朝着镜子微微一笑说。“何必呢……”他大胆得不容分说竟接了她手里的笔。“你的头发不该弄乱一点吗?……”她把个面孔仰在君达的胸前,却用手去拂一下他的头发。“秋姑娘,”君达忽然颤颤巍巍叫了起来。“你不要老是这样叫好吗?”她却赶紧离开了他,只见舍监太太正立在君达的后面呆呆地望着他们。君达吓了一跳:“你这么快就唱好了?”“做你们的戏去吧!”小姑母含着愤怒地笑说,随后走了。随后那音乐教员便从台上跳下来,东张西望好像在寻人。再过一点钟之后他们的《咖啡店之一夜》上了场。经过他们一番努力,那戏的成绩居然得了六分,其中有消极的颓废态度,有愁肠百结的谈话,有义愤激昂的声音,有酒,有书信,有火炉,还有眼泪,造成一种悲凉的空气,一个时候观众都静默得像听教似的,末了又送它一阵手掌的痛击声,悄悄赞叹声;男宾席中连连称赞那女演剧家的好处,女宾席里却称赞那男演剧家的好处。立在一角的校长先生也禁不住摇动一个看来有二十斤的大脑袋道:“天才!天才!”然而游艺也快完了,“天才”下台之后,来了一节“火棍”,又来了几本电影,前台主任取着沉重的态度向大众致谢辞的时候,大众便闹闹挤挤地转动起身子来。有几位却不知怎的又肉痛那两块买券的钱,埋怨说那跳舞太不好看,而那直挺挺的大洋琴又奏得不地道,便说这是校长骗铜钱。再过两点钟之后,大礼堂的电灯全黑了,人们一个也没有,花园里鸟雀无声,后半夜的明星遍洒在天际,只有几阵北风暗中刮起来把那犹未撤去而沉没在暗中的红绿纸条吹得酸酸地响。这时候君达先生睡在黑暗的房中犹还大睁着眼睛,一天的辛苦使他感到了种种的衰弱,但是那嘈杂的声音犹盈盈在耳,嘈杂的景象犹盘旋脑际,而灵珊的声音容貌更深深地在蛀蚀他的身体,他的心飘飘荡荡的像悬在空虚中的一般。他永永想着她,不久间窗外面升上黎明的光,之后升上朝霞的光,一个娇艳的冬日又开始了。他不禁坐了起来,半拥着棉被朝那艳丽的天空望着,心中仿佛起了一片凄怆之情,希望能有这么一天再来演一次戏。过了一个月,放了寒假来了。小姑母就提议在外面租一所房子。君达没有理由反对她,那议案便成立了。取其不被人家知道,那房子离学校很远很远,在火车站的附近,夹在许多平常的房子中的一个三层楼上布置着一张床,一副桌椅,以及其余零碎东西。他们就在这里面起居,欢洽得像一般可谓“明媒正娶”的一对恩爱夫妻一样。但是君达的灵魂却环绕着别一个地方飞,他的爱情永不会落到她的心上来了。小姑母便有几次觉得很古怪,怎么他这个人就变得衰弱了呢?还是自己有什么地方不遂他的意?她就千方百计来周旋他,用多种媚语来勾动他,天天亲手在小炉子上烹调对他胃口的菜给他吃,又去买许多滋养的补品来供奉他。他还是异常冷淡,那精神日见消沉了。她在一个冬日照耀的朝晨脑筋中忽地转动着时就知道他这病的来源,那演戏的事情对于她很不利她早已知道,现在更来得确切无讹了。傍晚时候她就用手巾把眼圈擦得通红,而且还泌出两粒眼泪来问道:“你近来是不是一天到晚想着灵珊呢?请你直截爽快说了吧,你知道我受不了这许多闷气,如果那样,那也不能勉强的,你便去吧,我呢,自然是老了,我很可以死了!但是我愿意死在你手里,你用绳子来勒死了我吧!……”随后她倒在床柱子上伤心地哭了起来。君达立刻面孔绯红起来,一种羞耻的怯弱漫上心头,简直想不出什么对付的话。“人都没有良心的,你这没良心的人……我当初……”她伏倒在床上了。君达手足无措了,似乎因此就有许多大不幸的事情跟着而来似的,他只得扳着她的肩头说出几个字来:“……我时时想着你的……”他也就哭了起来。每每有许多事情像平静的大海一样是乏味的,只要起了一个大风浪就稍有意义了。这总算是一个小小的风浪,那爱情就藉此又振荡了一次,几点钟之后的他们就比昨天,前天,大前天恩爱了一点,甚而至于君达俯首下心做了一件从来没有做过的事。她像发了狂似的把他的手臂衔着悄悄叫道:“我不求别的,不求别的,只要你永久是这样!”君达浑身流着汗说道:“你看如何?”她就做出娇爱的样子用手拧起他的面颊来。君达不久被疲劳征服了,没多少时候就在她肩膀边打着鼾声。她却悄悄地被淡薄的愁丝蒙住了。猛然君达翻了一个身,在梦中伸着臂膊来环抱她的项颈,她忽然暂时安慰起来,连忙将身体迎上去。但是只见他的嘴唇动了动,轻微地喊出一声呓语道:“灵……珊……”这就好像一根缚着许多使她害羞的丝线的大棍子打了她一下,她竟想过去叉住他的喉咙了。怎样来收回这权利呢?这大问题就占住了她的全心身。然而这方法尚未想出来之前倒把一个年假恨恨地送过去了。学校里依旧要开学,那别方面的极不愿负而不能不负的责任紧紧地逼着而来。依她一时的愤怒她就用许多强词夺理,委婉曲折地以其叹声以其眼泪来主张大家脱离了那个学校,但是这一次君达的态度却比死尸还要强硬,他拒绝了她的意见,不过他说决不至于丢开她,请她放心。于是,学校也终于开了学。第46章 未亡人(14)十五开校之始,校长先生因为去年“双十节”的游戏会要酬劳一班替他出过力的人,来请一次客。君达在《咖啡店之一夜》里充过一名主角,所以也有一张请贴送到他的房里。既然请了君达,一定也请了灵珊,他看到那张请帖以后,如同得了一个绝好的机会,和一个绝好的预兆,便和去年盼望演戏的一般,日夜盼望起来。结局在一个极平常的夜晚,不过离元宵节不远,看那黑夜的气色尚带着些新年的景象。校长先生的酒席就设在一个旅馆里的二层楼上。君达很受了些前辈先生的感染,遇有什么宴会不肯显出贪嘴的样子,故意要碍一两个钟头,碍到忍无可忍时,方到那旅馆里去。专为来吃东西的人差不多到齐了。连学生带教员,挂名的校董,名人,以及女太太,再加上校长先生自己,满满地挤在一个电灯明亮的厅子里,各人特殊的黑影儿就随着各人特异的姿态,在墙上乱动。这许多黑影中一个较为瘦小,较为清秀的黑影就是君达先生。他这黑影儿带有全盘的希望朝厅子里望,于是看见了许多别的黑影儿。只见两个俏净的妇人的黑影正在墙角上谈话,是小姑母和校长太太。一个大而滞气的黑影不住地摇摆,是校长和校董及各人酬酢。还有一个笔直的黑影忽东忽西地移动,是音乐教员帮校长先生张罗。最后乃有一个黑影从棕榈树的影子中文雅地伸出来,这便是灵珊小姐的异乎寻常的黑影。这黑影之所以要从棕榈树的叶芽中伸出来的缘故,大概想带点含蓄的意思,然而正不必要她全体露出来,这个宴会似乎已经生色不少了。其时她正和几个别的女学生在说笑话,那特有的声音便霸占了全厅的一部分。“……那简直矮得上教坛也要登梯子了!……”说着这句话时格格地笑起来,那盆里的棕榈叶子也有点儿抖索。于是君达心头怦怦地跳着,忘记了应该做出些大庭广众间交际的态度,竟是恍恍惚惚地,觉得那电灯有些钻刺人起来。他有点不满意自己特为装扮起来的衣服和特为洗刷出来的脑袋了,很局促地,便也坐到一盆棕榈树的旁边去。“君达先生!才来吗?”原来那长椅子中的弹簧惊动了灵珊,声音忽然从她的喉咙中发出,响簧似的直射到君达这边。她是这样地关心,怕不是《咖啡店之一夜》也永永在她的纪念中,她不犹还自承是他的秋姑娘,他的妹妹吗?便是别人也还不能忘情于他们特有的关系,取笑的人便紧接而来:“怎么不叫林先生?……”一个女学生说。“妹妹,我们同到痛苦的深渊中去……”又一个女学生说。但声音都很低沉,像替自己害羞而又怕别人受不住似的。”这一种的挑拨倒使君达镇定了。“哦!你们都来了吗?”不能失去教员的庄严,先做得不期而遇地对她们全体打一个如呼。“是的,你来得很早吧……”再匆忙调理一下气息之后重新说。不知不觉把身体移过去一点 ,重复出现于钻刺人的电灯光中。“你们很冷吧?”他忽然又说,因为看见了他们的围巾。而灵珊的胸间,却仿佛钉着一簇白兰花。“真的,这校长先生是顶欢喜冷天气的……”也不知道她们里边的谁说。“好在这里有汽灯,空气还温和的。”他说。“汽灯比火炉好,火炉太灿。”他又说。但那椅子中的弹簧又震动,一个人挨着君达坐下来,并且用手拍一下他的肩胛:“怎么我没有看见你进来呢?”这却是那位当医生的朋友。因为年假中替校长太太看好了寒热病,所以校长请他到学校里来教授生理,并且兼校董,故此今天也来赴席的。“自从去年公园里看见了一次一直没有碰过头,现在我们做同事了。”医生高兴地说,便朝灵珊方面望起来。君达正想做出些男性的种种潇洒之处,就趁此机会和那医生谈起来,不过他的心仍旧悬挂在椅子的那一端,始终要想寻出一点她确实钟情的意思。“……这实在算不得什么的,大家都是彼此知道的人,随便坐吧……”校长的声音忽然洪钟似的这样响起来,就把大家的谈话暂时截断,脚步声却轻轻地在地板上乱响,头颅参差着,满满地坐了八桌。等到八桌人的面孔都逐渐红起来的时候,席间的笑语喧哗也逐渐杂乱了。因为这宴会的动机源于去年的游艺会,大半的谈话都集中在那回想上,其中又说起了跳舞,音乐,魔术,双簧等,于是小姑母,音乐教员,英文教员,以及各曾充游艺员的男女学生,便仿佛成了一时的名人。而逐渐便轮到君达先生和灵珊小姐的戏剧上来了。大概那次的戏剧被大众认为最重要的成功的,所以一谈起来时便充满了赞美的批评,而且还有取笑和羡慕。“那两位star1今天来了吗?”一位留羊臊胡子的校董说,面孔上刻着顽固的纹路,而又显出时髦的表情,眼镜上闪出油滑的光亮,朝八桌人里面望。“你没有把那句子忘记吧?”“没有,你呢?……”她一边在穿上白套衫一边望一望他说。“我也……这衣服太短了,那个人的身体大概肥了一点。”他便替她把下摆扯一扯直。“你倒可以穿随身的衣服哩。”她说。接着他们要装扮面孔了。“你看我的粉涂得不嫌太厚吗?……你这眼梢似乎太黑了,我来替你画一画眉毛吧。”君达说。“不要,我自己会画的。”她朝着镜子微微一笑说。“何必呢……”他大胆得不容分说竟接了她手里的笔。“你的头发不该弄乱一点吗?……”她把个面孔仰在君达的胸前,却用手去拂一下他的头发。“秋姑娘,”君达忽然颤颤巍巍叫了起来。“你不要老是这样叫好吗?”她却赶紧离开了他,只见舍监太太正立在君达的后面呆呆地望着他们。君达吓了一跳:“你这么快就唱好了?”“做你们的戏去吧!”小姑母含着愤怒地笑说,随后走了。随后那音乐教员便从台上跳下来,东张西望好像在寻人。再过一点钟之后他们的《咖啡店之一夜》上了场。经过他们一番努力,那戏的成绩居然得了六分,其中有消极的颓废态度,有愁肠百结的谈话,有义愤激昂的声音,有酒,有书信,有火炉,还有眼泪,造成一种悲凉的空气,一个时候观众都静默得像听教似的,末了又送它一阵手掌的痛击声,悄悄赞叹声;男宾席中连连称赞那女演剧家的好处,女宾席里却称赞那男演剧家的好处。立在一角的校长先生也禁不住摇动一个看来有二十斤的大脑袋道:“天才!天才!”然而游艺也快完了,“天才”下台之后,来了一节“火棍”,又来了几本电影,前台主任取着沉重的态度向大众致谢辞的时候,大众便闹闹挤挤地转动起身子来。有几位却不知怎的又肉痛那两块买券的钱,埋怨说那跳舞太不好看,而那直挺挺的大洋琴又奏得不地道,便说这是校长骗铜钱。再过两点钟之后,大礼堂的电灯全黑了,人们一个也没有,花园里鸟雀无声,后半夜的明星遍洒在天际,只有几阵北风暗中刮起来把那犹未撤去而沉没在暗中的红绿纸条吹得酸酸地响。这时候君达先生睡在黑暗的房中犹还大睁着眼睛,一天的辛苦使他感到了种种的衰弱,但是那嘈杂的声音犹盈盈在耳,嘈杂的景象犹盘旋脑际,而灵珊的声音容貌更深深地在蛀蚀他的身体,他的心飘飘荡荡的像悬在空虚中的一般。他永永想着她,不久间窗外面升上黎明的光,之后升上朝霞的光,一个娇艳的冬日又开始了。他不禁坐了起来,半拥着棉被朝那艳丽的天空望着,心中仿佛起了一片凄怆之情,希望能有这么一天再来演一次戏。过了一个月,放了寒假来了。小姑母就提议在外面租一所房子。君达没有理由反对她,那议案便成立了。取其不被人家知道,那房子离学校很远很远,在火车站的附近,夹在许多平常的房子中的一个三层楼上布置着一张床,一副桌椅,以及其余零碎东西。他们就在这里面起居,欢洽得像一般可谓“明媒正娶”的一对恩爱夫妻一样。但是君达的灵魂却环绕着别一个地方飞,他的爱情永不会落到她的心上来了。小姑母便有几次觉得很古怪,怎么他这个人就变得衰弱了呢?还是自己有什么地方不遂他的意?她就千方百计来周旋他,用多种媚语来勾动他,天天亲手在小炉子上烹调对他胃口的菜给他吃,又去买许多滋养的补品来供奉他。他还是异常冷淡,那精神日见消沉了。她在一个冬日照耀的朝晨脑筋中忽地转动着时就知道他这病的来源,那演戏的事情对于她很不利她早已知道,现在更来得确切无讹了。傍晚时候她就用手巾把眼圈擦得通红,而且还泌出两粒眼泪来问道:“你近来是不是一天到晚想着灵珊呢?请你直截爽快说了吧,你知道我受不了这许多闷气,如果那样,那也不能勉强的,你便去吧,我呢,自然是老了,我很可以死了!但是我愿意死在你手里,你用绳子来勒死了我吧!……”随后她倒在床柱子上伤心地哭了起来。君达立刻面孔绯红起来,一种羞耻的怯弱漫上心头,简直想不出什么对付的话。“人都没有良心的,你这没良心的人……我当初……”她伏倒在床上了。君达手足无措了,似乎因此就有许多大不幸的事情跟着而来似的,他只得扳着她的肩头说出几个字来:“……我时时想着你的……”他也就哭了起来。每每有许多事情像平静的大海一样是乏味的,只要起了一个大风浪就稍有意义了。这总算是一个小小的风浪,那爱情就藉此又振荡了一次,几点钟之后的他们就比昨天,前天,大前天恩爱了一点,甚而至于君达俯首下心做了一件从来没有做过的事。她像发了狂似的把他的手臂衔着悄悄叫道:“我不求别的,不求别的,只要你永久是这样!”君达浑身流着汗说道:“你看如何?”她就做出娇爱的样子用手拧起他的面颊来。君达不久被疲劳征服了,没多少时候就在她肩膀边打着鼾声。她却悄悄地被淡薄的愁丝蒙住了。猛然君达翻了一个身,在梦中伸着臂膊来环抱她的项颈,她忽然暂时安慰起来,连忙将身体迎上去。但是只见他的嘴唇动了动,轻微地喊出一声呓语道:“灵……珊……”这就好像一根缚着许多使她害羞的丝线的大棍子打了她一下,她竟想过去叉住他的喉咙了。怎样来收回这权利呢?这大问题就占住了她的全心身。然而这方法尚未想出来之前倒把一个年假恨恨地送过去了。学校里依旧要开学,那别方面的极不愿负而不能不负的责任紧紧地逼着而来。依她一时的愤怒她就用许多强词夺理,委婉曲折地以其叹声以其眼泪来主张大家脱离了那个学校,但是这一次君达的态度却比死尸还要强硬,他拒绝了她的意见,不过他说决不至于丢开她,请她放心。于是,学校也终于开了学。第46章 未亡人(14)十五开校之始,校长先生因为去年“双十节”的游戏会要酬劳一班替他出过力的人,来请一次客。君达在《咖啡店之一夜》里充过一名主角,所以也有一张请贴送到他的房里。既然请了君达,一定也请了灵珊,他看到那张请帖以后,如同得了一个绝好的机会,和一个绝好的预兆,便和去年盼望演戏的一般,日夜盼望起来。结局在一个极平常的夜晚,不过离元宵节不远,看那黑夜的气色尚带着些新年的景象。校长先生的酒席就设在一个旅馆里的二层楼上。君达很受了些前辈先生的感染,遇有什么宴会不肯显出贪嘴的样子,故意要碍一两个钟头,碍到忍无可忍时,方到那旅馆里去。专为来吃东西的人差不多到齐了。连学生带教员,挂名的校董,名人,以及女太太,再加上校长先生自己,满满地挤在一个电灯明亮的厅子里,各人特殊的黑影儿就随着各人特异的姿态,在墙上乱动。这许多黑影中一个较为瘦小,较为清秀的黑影就是君达先生。他这黑影儿带有全盘的希望朝厅子里望,于是看见了许多别的黑影儿。只见两个俏净的妇人的黑影正在墙角上谈话,是小姑母和校长太太。一个大而滞气的黑影不住地摇摆,是校长和校董及各人酬酢。还有一个笔直的黑影忽东忽西地移动,是音乐教员帮校长先生张罗。最后乃有一个黑影从棕榈树的影子中文雅地伸出来,这便是灵珊小姐的异乎寻常的黑影。这黑影之所以要从棕榈树的叶芽中伸出来的缘故,大概想带点含蓄的意思,然而正不必要她全体露出来,这个宴会似乎已经生色不少了。其时她正和几个别的女学生在说笑话,那特有的声音便霸占了全厅的一部分。“……那简直矮得上教坛也要登梯子了!……”说着这句话时格格地笑起来,那盆里的棕榈叶子也有点儿抖索。于是君达心头怦怦地跳着,忘记了应该做出些大庭广众间交际的态度,竟是恍恍惚惚地,觉得那电灯有些钻刺人起来。他有点不满意自己特为装扮起来的衣服和特为洗刷出来的脑袋了,很局促地,便也坐到一盆棕榈树的旁边去。“君达先生!才来吗?”原来那长椅子中的弹簧惊动了灵珊,声音忽然从她的喉咙中发出,响簧似的直射到君达这边。她是这样地关心,怕不是《咖啡店之一夜》也永永在她的纪念中,她不犹还自承是他的秋姑娘,他的妹妹吗?便是别人也还不能忘情于他们特有的关系,取笑的人便紧接而来:“怎么不叫林先生?……”一个女学生说。“妹妹,我们同到痛苦的深渊中去……”又一个女学生说。但声音都很低沉,像替自己害羞而又怕别人受不住似的。”这一种的挑拨倒使君达镇定了。“哦!你们都来了吗?”不能失去教员的庄严,先做得不期而遇地对她们全体打一个如呼。“是的,你来得很早吧……”再匆忙调理一下气息之后重新说。不知不觉把身体移过去一点 ,重复出现于钻刺人的电灯光中。“你们很冷吧?”他忽然又说,因为看见了他们的围巾。而灵珊的胸间,却仿佛钉着一簇白兰花。“真的,这校长先生是顶欢喜冷天气的……”也不知道她们里边的谁说。“好在这里有汽灯,空气还温和的。”他说。“汽灯比火炉好,火炉太灿。”他又说。但那椅子中的弹簧又震动,一个人挨着君达坐下来,并且用手拍一下他的肩胛:“怎么我没有看见你进来呢?”这却是那位当医生的朋友。因为年假中替校长太太看好了寒热病,所以校长请他到学校里来教授生理,并且兼校董,故此今天也来赴席的。“自从去年公园里看见了一次一直没有碰过头,现在我们做同事了。”医生高兴地说,便朝灵珊方面望起来。君达正想做出些男性的种种潇洒之处,就趁此机会和那医生谈起来,不过他的心仍旧悬挂在椅子的那一端,始终要想寻出一点她确实钟情的意思。“……这实在算不得什么的,大家都是彼此知道的人,随便坐吧……”校长的声音忽然洪钟似的这样响起来,就把大家的谈话暂时截断,脚步声却轻轻地在地板上乱响,头颅参差着,满满地坐了八桌。等到八桌人的面孔都逐渐红起来的时候,席间的笑语喧哗也逐渐杂乱了。因为这宴会的动机源于去年的游艺会,大半的谈话都集中在那回想上,其中又说起了跳舞,音乐,魔术,双簧等,于是小姑母,音乐教员,英文教员,以及各曾充游艺员的男女学生,便仿佛成了一时的名人。而逐渐便轮到君达先生和灵珊小姐的戏剧上来了。大概那次的戏剧被大众认为最重要的成功的,所以一谈起来时便充满了赞美的批评,而且还有取笑和羡慕。“那两位star1今天来了吗?”一位留羊臊胡子的校董说,面孔上刻着顽固的纹路,而又显出时髦的表情,眼镜上闪出油滑的光亮,朝八桌人里面望。“你没有把那句子忘记吧?”“没有,你呢?……”她一边在穿上白套衫一边望一望他说。“我也……这衣服太短了,那个人的身体大概肥了一点。”他便替她把下摆扯一扯直。“你倒可以穿随身的衣服哩。”她说。接着他们要装扮面孔了。“你看我的粉涂得不嫌太厚吗?……你这眼梢似乎太黑了,我来替你画一画眉毛吧。”君达说。“不要,我自己会画的。”她朝着镜子微微一笑说。“何必呢……”他大胆得不容分说竟接了她手里的笔。“你的头发不该弄乱一点吗?……”她把个面孔仰在君达的胸前,却用手去拂一下他的头发。“秋姑娘,”君达忽然颤颤巍巍叫了起来。“你不要老是这样叫好吗?”她却赶紧离开了他,只见舍监太太正立在君达的后面呆呆地望着他们。君达吓了一跳:“你这么快就唱好了?”“做你们的戏去吧!”小姑母含着愤怒地笑说,随后走了。随后那音乐教员便从台上跳下来,东张西望好像在寻人。再过一点钟之后他们的《咖啡店之一夜》上了场。经过他们一番努力,那戏的成绩居然得了六分,其中有消极的颓废态度,有愁肠百结的谈话,有义愤激昂的声音,有酒,有书信,有火炉,还有眼泪,造成一种悲凉的空气,一个时候观众都静默得像听教似的,末了又送它一阵手掌的痛击声,悄悄赞叹声;男宾席中连连称赞那女演剧家的好处,女宾席里却称赞那男演剧家的好处。立在一角的校长先生也禁不住摇动一个看来有二十斤的大脑袋道:“天才!天才!”然而游艺也快完了,“天才”下台之后,来了一节“火棍”,又来了几本电影,前台主任取着沉重的态度向大众致谢辞的时候,大众便闹闹挤挤地转动起身子来。有几位却不知怎的又肉痛那两块买券的钱,埋怨说那跳舞太不好看,而那直挺挺的大洋琴又奏得不地道,便说这是校长骗铜钱。再过两点钟之后,大礼堂的电灯全黑了,人们一个也没有,花园里鸟雀无声,后半夜的明星遍洒在天际,只有几阵北风暗中刮起来把那犹未撤去而沉没在暗中的红绿纸条吹得酸酸地响。这时候君达先生睡在黑暗的房中犹还大睁着眼睛,一天的辛苦使他感到了种种的衰弱,但是那嘈杂的声音犹盈盈在耳,嘈杂的景象犹盘旋脑际,而灵珊的声音容貌更深深地在蛀蚀他的身体,他的心飘飘荡荡的像悬在空虚中的一般。他永永想着她,不久间窗外面升上黎明的光,之后升上朝霞的光,一个娇艳的冬日又开始了。他不禁坐了起来,半拥着棉被朝那艳丽的天空望着,心中仿佛起了一片凄怆之情,希望能有这么一天再来演一次戏。过了一个月,放了寒假来了。小姑母就提议在外面租一所房子。君达没有理由反对她,那议案便成立了。取其不被人家知道,那房子离学校很远很远,在火车站的附近,夹在许多平常的房子中的一个三层楼上布置着一张床,一副桌椅,以及其余零碎东西。他们就在这里面起居,欢洽得像一般可谓“明媒正娶”的一对恩爱夫妻一样。但是君达的灵魂却环绕着别一个地方飞,他的爱情永不会落到她的心上来了。小姑母便有几次觉得很古怪,怎么他这个人就变得衰弱了呢?还是自己有什么地方不遂他的意?她就千方百计来周旋他,用多种媚语来勾动他,天天亲手在小炉子上烹调对他胃口的菜给他吃,又去买许多滋养的补品来供奉他。他还是异常冷淡,那精神日见消沉了。她在一个冬日照耀的朝晨脑筋中忽地转动着时就知道他这病的来源,那演戏的事情对于她很不利她早已知道,现在更来得确切无讹了。傍晚时候她就用手巾把眼圈擦得通红,而且还泌出两粒眼泪来问道:“你近来是不是一天到晚想着灵珊呢?请你直截爽快说了吧,你知道我受不了这许多闷气,如果那样,那也不能勉强的,你便去吧,我呢,自然是老了,我很可以死了!但是我愿意死在你手里,你用绳子来勒死了我吧!……”随后她倒在床柱子上伤心地哭了起来。君达立刻面孔绯红起来,一种羞耻的怯弱漫上心头,简直想不出什么对付的话。“人都没有良心的,你这没良心的人……我当初……”她伏倒在床上了。君达手足无措了,似乎因此就有许多大不幸的事情跟着而来似的,他只得扳着她的肩头说出几个字来:“……我时时想着你的……”他也就哭了起来。每每有许多事情像平静的大海一样是乏味的,只要起了一个大风浪就稍有意义了。这总算是一个小小的风浪,那爱情就藉此又振荡了一次,几点钟之后的他们就比昨天,前天,大前天恩爱了一点,甚而至于君达俯首下心做了一件从来没有做过的事。她像发了狂似的把他的手臂衔着悄悄叫道:“我不求别的,不求别的,只要你永久是这样!”君达浑身流着汗说道:“你看如何?”她就做出娇爱的样子用手拧起他的面颊来。君达不久被疲劳征服了,没多少时候就在她肩膀边打着鼾声。她却悄悄地被淡薄的愁丝蒙住了。猛然君达翻了一个身,在梦中伸着臂膊来环抱她的项颈,她忽然暂时安慰起来,连忙将身体迎上去。但是只见他的嘴唇动了动,轻微地喊出一声呓语道:“灵……珊……”这就好像一根缚着许多使她害羞的丝线的大棍子打了她一下,她竟想过去叉住他的喉咙了。怎样来收回这权利呢?这大问题就占住了她的全心身。然而这方法尚未想出来之前倒把一个年假恨恨地送过去了。学校里依旧要开学,那别方面的极不愿负而不能不负的责任紧紧地逼着而来。依她一时的愤怒她就用许多强词夺理,委婉曲折地以其叹声以其眼泪来主张大家脱离了那个学校,但是这一次君达的态度却比死尸还要强硬,他拒绝了她的意见,不过他说决不至于丢开她,请她放心。于是,学校也终于开了学。第46章 未亡人(14)十五开校之始,校长先生因为去年“双十节”的游戏会要酬劳一班替他出过力的人,来请一次客。君达在《咖啡店之一夜》里充过一名主角,所以也有一张请贴送到他的房里。既然请了君达,一定也请了灵珊,他看到那张请帖以后,如同得了一个绝好的机会,和一个绝好的预兆,便和去年盼望演戏的一般,日夜盼望起来。结局在一个极平常的夜晚,不过离元宵节不远,看那黑夜的气色尚带着些新年的景象。校长先生的酒席就设在一个旅馆里的二层楼上。君达很受了些前辈先生的感染,遇有什么宴会不肯显出贪嘴的样子,故意要碍一两个钟头,碍到忍无可忍时,方到那旅馆里去。专为来吃东西的人差不多到齐了。连学生带教员,挂名的校董,名人,以及女太太,再加上校长先生自己,满满地挤在一个电灯明亮的厅子里,各人特殊的黑影儿就随着各人特异的姿态,在墙上乱动。这许多黑影中一个较为瘦小,较为清秀的黑影就是君达先生。他这黑影儿带有全盘的希望朝厅子里望,于是看见了许多别的黑影儿。只见两个俏净的妇人的黑影正在墙角上谈话,是小姑母和校长太太。一个大而滞气的黑影不住地摇摆,是校长和校董及各人酬酢。还有一个笔直的黑影忽东忽西地移动,是音乐教员帮校长先生张罗。最后乃有一个黑影从棕榈树的影子中文雅地伸出来,这便是灵珊小姐的异乎寻常的黑影。这黑影之所以要从棕榈树的叶芽中伸出来的缘故,大概想带点含蓄的意思,然而正不必要她全体露出来,这个宴会似乎已经生色不少了。其时她正和几个别的女学生在说笑话,那特有的声音便霸占了全厅的一部分。“……那简直矮得上教坛也要登梯子了!……”说着这句话时格格地笑起来,那盆里的棕榈叶子也有点儿抖索。于是君达心头怦怦地跳着,忘记了应该做出些大庭广众间交际的态度,竟是恍恍惚惚地,觉得那电灯有些钻刺人起来。他有点不满意自己特为装扮起来的衣服和特为洗刷出来的脑袋了,很局促地,便也坐到一盆棕榈树的旁边去。“君达先生!才来吗?”原来那长椅子中的弹簧惊动了灵珊,声音忽然从她的喉咙中发出,响簧似的直射到君达这边。她是这样地关心,怕不是《咖啡店之一夜》也永永在她的纪念中,她不犹还自承是他的秋姑娘,他的妹妹吗?便是别人也还不能忘情于他们特有的关系,取笑的人便紧接而来:“怎么不叫林先生?……”一个女学生说。“妹妹,我们同到痛苦的深渊中去……”又一个女学生说。但声音都很低沉,像替自己害羞而又怕别人受不住似的。”这一种的挑拨倒使君达镇定了。“哦!你们都来了吗?”不能失去教员的庄严,先做得不期而遇地对她们全体打一个如呼。“是的,你来得很早吧……”再匆忙调理一下气息之后重新说。不知不觉把身体移过去一点 ,重复出现于钻刺人的电灯光中。“你们很冷吧?”他忽然又说,因为看见了他们的围巾。而灵珊的胸间,却仿佛钉着一簇白兰花。“真的,这校长先生是顶欢喜冷天气的……”也不知道她们里边的谁说。“好在这里有汽灯,空气还温和的。”他说。“汽灯比火炉好,火炉太灿。”他又说。但那椅子中的弹簧又震动,一个人挨着君达坐下来,并且用手拍一下他的肩胛:“怎么我没有看见你进来呢?”这却是那位当医生的朋友。因为年假中替校长太太看好了寒热病,所以校长请他到学校里来教授生理,并且兼校董,故此今天也来赴席的。“自从去年公园里看见了一次一直没有碰过头,现在我们做同事了。”医生高兴地说,便朝灵珊方面望起来。君达正想做出些男性的种种潇洒之处,就趁此机会和那医生谈起来,不过他的心仍旧悬挂在椅子的那一端,始终要想寻出一点她确实钟情的意思。“……这实在算不得什么的,大家都是彼此知道的人,随便坐吧……”校长的声音忽然洪钟似的这样响起来,就把大家的谈话暂时截断,脚步声却轻轻地在地板上乱响,头颅参差着,满满地坐了八桌。等到八桌人的面孔都逐渐红起来的时候,席间的笑语喧哗也逐渐杂乱了。因为这宴会的动机源于去年的游艺会,大半的谈话都集中在那回想上,其中又说起了跳舞,音乐,魔术,双簧等,于是小姑母,音乐教员,英文教员,以及各曾充游艺员的男女学生,便仿佛成了一时的名人。而逐渐便轮到君达先生和灵珊小姐的戏剧上来了。大概那次的戏剧被大众认为最重要的成功的,所以一谈起来时便充满了赞美的批评,而且还有取笑和羡慕。“那两位star1今天来了吗?”一位留羊臊胡子的校董说,面孔上刻着顽固的纹路,而又显出时髦的表情,眼镜上闪出油滑的光亮,朝八桌人里面望。“你没有把那句子忘记吧?”“没有,你呢?……”她一边在穿上白套衫一边望一望他说。“我也……这衣服太短了,那个人的身体大概肥了一点。”他便替她把下摆扯一扯直。“你倒可以穿随身的衣服哩。”她说。接着他们要装扮面孔了。“你看我的粉涂得不嫌太厚吗?……你这眼梢似乎太黑了,我来替你画一画眉毛吧。”君达说。“不要,我自己会画的。”她朝着镜子微微一笑说。“何必呢……”他大胆得不容分说竟接了她手里的笔。“你的头发不该弄乱一点吗?……”她把个面孔仰在君达的胸前,却用手去拂一下他的头发。“秋姑娘,”君达忽然颤颤巍巍叫了起来。“你不要老是这样叫好吗?”她却赶紧离开了他,只见舍监太太正立在君达的后面呆呆地望着他们。君达吓了一跳:“你这么快就唱好了?”“做你们的戏去吧!”小姑母含着愤怒地笑说,随后走了。随后那音乐教员便从台上跳下来,东张西望好像在寻人。再过一点钟之后他们的《咖啡店之一夜》上了场。经过他们一番努力,那戏的成绩居然得了六分,其中有消极的颓废态度,有愁肠百结的谈话,有义愤激昂的声音,有酒,有书信,有火炉,还有眼泪,造成一种悲凉的空气,一个时候观众都静默得像听教似的,末了又送它一阵手掌的痛击声,悄悄赞叹声;男宾席中连连称赞那女演剧家的好处,女宾席里却称赞那男演剧家的好处。立在一角的校长先生也禁不住摇动一个看来有二十斤的大脑袋道:“天才!天才!”然而游艺也快完了,“天才”下台之后,来了一节“火棍”,又来了几本电影,前台主任取着沉重的态度向大众致谢辞的时候,大众便闹闹挤挤地转动起身子来。有几位却不知怎的又肉痛那两块买券的钱,埋怨说那跳舞太不好看,而那直挺挺的大洋琴又奏得不地道,便说这是校长骗铜钱。再过两点钟之后,大礼堂的电灯全黑了,人们一个也没有,花园里鸟雀无声,后半夜的明星遍洒在天际,只有几阵北风暗中刮起来把那犹未撤去而沉没在暗中的红绿纸条吹得酸酸地响。这时候君达先生睡在黑暗的房中犹还大睁着眼睛,一天的辛苦使他感到了种种的衰弱,但是那嘈杂的声音犹盈盈在耳,嘈杂的景象犹盘旋脑际,而灵珊的声音容貌更深深地在蛀蚀他的身体,他的心飘飘荡荡的像悬在空虚中的一般。他永永想着她,不久间窗外面升上黎明的光,之后升上朝霞的光,一个娇艳的冬日又开始了。他不禁坐了起来,半拥着棉被朝那艳丽的天空望着,心中仿佛起了一片凄怆之情,希望能有这么一天再来演一次戏。过了一个月,放了寒假来了。小姑母就提议在外面租一所房子。君达没有理由反对她,那议案便成立了。取其不被人家知道,那房子离学校很远很远,在火车站的附近,夹在许多平常的房子中的一个三层楼上布置着一张床,一副桌椅,以及其余零碎东西。他们就在这里面起居,欢洽得像一般可谓“明媒正娶”的一对恩爱夫妻一样。但是君达的灵魂却环绕着别一个地方飞,他的爱情永不会落到她的心上来了。小姑母便有几次觉得很古怪,怎么他这个人就变得衰弱了呢?还是自己有什么地方不遂他的意?她就千方百计来周旋他,用多种媚语来勾动他,天天亲手在小炉子上烹调对他胃口的菜给他吃,又去买许多滋养的补品来供奉他。他还是异常冷淡,那精神日见消沉了。她在一个冬日照耀的朝晨脑筋中忽地转动着时就知道他这病的来源,那演戏的事情对于她很不利她早已知道,现在更来得确切无讹了。傍晚时候她就用手巾把眼圈擦得通红,而且还泌出两粒眼泪来问道:“你近来是不是一天到晚想着灵珊呢?请你直截爽快说了吧,你知道我受不了这许多闷气,如果那样,那也不能勉强的,你便去吧,我呢,自然是老了,我很可以死了!但是我愿意死在你手里,你用绳子来勒死了我吧!……”随后她倒在床柱子上伤心地哭了起来。君达立刻面孔绯红起来,一种羞耻的怯弱漫上心头,简直想不出什么对付的话。“人都没有良心的,你这没良心的人……我当初……”她伏倒在床上了。君达手足无措了,似乎因此就有许多大不幸的事情跟着而来似的,他只得扳着她的肩头说出几个字来:“……我时时想着你的……”他也就哭了起来。每每有许多事情像平静的大海一样是乏味的,只要起了一个大风浪就稍有意义了。这总算是一个小小的风浪,那爱情就藉此又振荡了一次,几点钟之后的他们就比昨天,前天,大前天恩爱了一点,甚而至于君达俯首下心做了一件从来没有做过的事。她像发了狂似的把他的手臂衔着悄悄叫道:“我不求别的,不求别的,只要你永久是这样!”君达浑身流着汗说道:“你看如何?”她就做出娇爱的样子用手拧起他的面颊来。君达不久被疲劳征服了,没多少时候就在她肩膀边打着鼾声。她却悄悄地被淡薄的愁丝蒙住了。猛然君达翻了一个身,在梦中伸着臂膊来环抱她的项颈,她忽然暂时安慰起来,连忙将身体迎上去。但是只见他的嘴唇动了动,轻微地喊出一声呓语道:“灵……珊……”这就好像一根缚着许多使她害羞的丝线的大棍子打了她一下,她竟想过去叉住他的喉咙了。怎样来收回这权利呢?这大问题就占住了她的全心身。然而这方法尚未想出来之前倒把一个年假恨恨地送过去了。学校里依旧要开学,那别方面的极不愿负而不能不负的责任紧紧地逼着而来。依她一时的愤怒她就用许多强词夺理,委婉曲折地以其叹声以其眼泪来主张大家脱离了那个学校,但是这一次君达的态度却比死尸还要强硬,他拒绝了她的意见,不过他说决不至于丢开她,请她放心。于是,学校也终于开了学。第46章 未亡人(14)十五开校之始,校长先生因为去年“双十节”的游戏会要酬劳一班替他出过力的人,来请一次客。君达在《咖啡店之一夜》里充过一名主角,所以也有一张请贴送到他的房里。既然请了君达,一定也请了灵珊,他看到那张请帖以后,如同得了一个绝好的机会,和一个绝好的预兆,便和去年盼望演戏的一般,日夜盼望起来。结局在一个极平常的夜晚,不过离元宵节不远,看那黑夜的气色尚带着些新年的景象。校长先生的酒席就设在一个旅馆里的二层楼上。君达很受了些前辈先生的感染,遇有什么宴会不肯显出贪嘴的样子,故意要碍一两个钟头,碍到忍无可忍时,方到那旅馆里去。专为来吃东西的人差不多到齐了。连学生带教员,挂名的校董,名人,以及女太太,再加上校长先生自己,满满地挤在一个电灯明亮的厅子里,各人特殊的黑影儿就随着各人特异的姿态,在墙上乱动。这许多黑影中一个较为瘦小,较为清秀的黑影就是君达先生。他这黑影儿带有全盘的希望朝厅子里望,于是看见了许多别的黑影儿。只见两个俏净的妇人的黑影正在墙角上谈话,是小姑母和校长太太。一个大而滞气的黑影不住地摇摆,是校长和校董及各人酬酢。还有一个笔直的黑影忽东忽西地移动,是音乐教员帮校长先生张罗。最后乃有一个黑影从棕榈树的影子中文雅地伸出来,这便是灵珊小姐的异乎寻常的黑影。这黑影之所以要从棕榈树的叶芽中伸出来的缘故,大概想带点含蓄的意思,然而正不必要她全体露出来,这个宴会似乎已经生色不少了。其时她正和几个别的女学生在说笑话,那特有的声音便霸占了全厅的一部分。“……那简直矮得上教坛也要登梯子了!……”说着这句话时格格地笑起来,那盆里的棕榈叶子也有点儿抖索。于是君达心头怦怦地跳着,忘记了应该做出些大庭广众间交际的态度,竟是恍恍惚惚地,觉得那电灯有些钻刺人起来。他有点不满意自己特为装扮起来的衣服和特为洗刷出来的脑袋了,很局促地,便也坐到一盆棕榈树的旁边去。“君达先生!才来吗?”原来那长椅子中的弹簧惊动了灵珊,声音忽然从她的喉咙中发出,响簧似的直射到君达这边。她是这样地关心,怕不是《咖啡店之一夜》也永永在她的纪念中,她不犹还自承是他的秋姑娘,他的妹妹吗?便是别人也还不能忘情于他们特有的关系,取笑的人便紧接而来:“怎么不叫林先生?……”一个女学生说。“妹妹,我们同到痛苦的深渊中去……”又一个女学生说。但声音都很低沉,像替自己害羞而又怕别人受不住似的。”这一种的挑拨倒使君达镇定了。“哦!你们都来了吗?”不能失去教员的庄严,先做得不期而遇地对她们全体打一个如呼。“是的,你来得很早吧……”再匆忙调理一下气息之后重新说。不知不觉把身体移过去一点 ,重复出现于钻刺人的电灯光中。“你们很冷吧?”他忽然又说,因为看见了他们的围巾。而灵珊的胸间,却仿佛钉着一簇白兰花。“真的,这校长先生是顶欢喜冷天气的……”也不知道她们里边的谁说。“好在这里有汽灯,空气还温和的。”他说。“汽灯比火炉好,火炉太灿。”他又说。但那椅子中的弹簧又震动,一个人挨着君达坐下来,并且用手拍一下他的肩胛:“怎么我没有看见你进来呢?”这却是那位当医生的朋友。因为年假中替校长太太看好了寒热病,所以校长请他到学校里来教授生理,并且兼校董,故此今天也来赴席的。“自从去年公园里看见了一次一直没有碰过头,现在我们做同事了。”医生高兴地说,便朝灵珊方面望起来。君达正想做出些男性的种种潇洒之处,就趁此机会和那医生谈起来,不过他的心仍旧悬挂在椅子的那一端,始终要想寻出一点她确实钟情的意思。“……这实在算不得什么的,大家都是彼此知道的人,随便坐吧……”校长的声音忽然洪钟似的这样响起来,就把大家的谈话暂时截断,脚步声却轻轻地在地板上乱响,头颅参差着,满满地坐了八桌。等到八桌人的面孔都逐渐红起来的时候,席间的笑语喧哗也逐渐杂乱了。因为这宴会的动机源于去年的游艺会,大半的谈话都集中在那回想上,其中又说起了跳舞,音乐,魔术,双簧等,于是小姑母,音乐教员,英文教员,以及各曾充游艺员的男女学生,便仿佛成了一时的名人。而逐渐便轮到君达先生和灵珊小姐的戏剧上来了。大概那次的戏剧被大众认为最重要的成功的,所以一谈起来时便充满了赞美的批评,而且还有取笑和羡慕。“那两位star1今天来了吗?”一位留羊臊胡子的校董说,面孔上刻着顽固的纹路,而又显出时髦的表情,眼镜上闪出油滑的光亮,朝八桌人里面望。“你没有把那句子忘记吧?”“没有,你呢?……”她一边在穿上白套衫一边望一望他说。“我也……这衣服太短了,那个人的身体大概肥了一点。”他便替她把下摆扯一扯直。“你倒可以穿随身的衣服哩。”她说。接着他们要装扮面孔了。“你看我的粉涂得不嫌太厚吗?……你这眼梢似乎太黑了,我来替你画一画眉毛吧。”君达说。“不要,我自己会画的。”她朝着镜子微微一笑说。“何必呢……”他大胆得不容分说竟接了她手里的笔。“你的头发不该弄乱一点吗?……”她把个面孔仰在君达的胸前,却用手去拂一下他的头发。“秋姑娘,”君达忽然颤颤巍巍叫了起来。“你不要老是这样叫好吗?”她却赶紧离开了他,只见舍监太太正立在君达的后面呆呆地望着他们。君达吓了一跳:“你这么快就唱好了?”“做你们的戏去吧!”小姑母含着愤怒地笑说,随后走了。随后那音乐教员便从台上跳下来,东张西望好像在寻人。再过一点钟之后他们的《咖啡店之一夜》上了场。经过他们一番努力,那戏的成绩居然得了六分,其中有消极的颓废态度,有愁肠百结的谈话,有义愤激昂的声音,有酒,有书信,有火炉,还有眼泪,造成一种悲凉的空气,一个时候观众都静默得像听教似的,末了又送它一阵手掌的痛击声,悄悄赞叹声;男宾席中连连称赞那女演剧家的好处,女宾席里却称赞那男演剧家的好处。立在一角的校长先生也禁不住摇动一个看来有二十斤的大脑袋道:“天才!天才!”然而游艺也快完了,“天才”下台之后,来了一节“火棍”,又来了几本电影,前台主任取着沉重的态度向大众致谢辞的时候,大众便闹闹挤挤地转动起身子来。有几位却不知怎的又肉痛那两块买券的钱,埋怨说那跳舞太不好看,而那直挺挺的大洋琴又奏得不地道,便说这是校长骗铜钱。再过两点钟之后,大礼堂的电灯全黑了,人们一个也没有,花园里鸟雀无声,后半夜的明星遍洒在天际,只有几阵北风暗中刮起来把那犹未撤去而沉没在暗中的红绿纸条吹得酸酸地响。这时候君达先生睡在黑暗的房中犹还大睁着眼睛,一天的辛苦使他感到了种种的衰弱,但是那嘈杂的声音犹盈盈在耳,嘈杂的景象犹盘旋脑际,而灵珊的声音容貌更深深地在蛀蚀他的身体,他的心飘飘荡荡的像悬在空虚中的一般。他永永想着她,不久间窗外面升上黎明的光,之后升上朝霞的光,一个娇艳的冬日又开始了。他不禁坐了起来,半拥着棉被朝那艳丽的天空望着,心中仿佛起了一片凄怆之情,希望能有这么一天再来演一次戏。过了一个月,放了寒假来了。小姑母就提议在外面租一所房子。君达没有理由反对她,那议案便成立了。取其不被人家知道,那房子离学校很远很远,在火车站的附近,夹在许多平常的房子中的一个三层楼上布置着一张床,一副桌椅,以及其余零碎东西。他们就在这里面起居,欢洽得像一般可谓“明媒正娶”的一对恩爱夫妻一样。但是君达的灵魂却环绕着别一个地方飞,他的爱情永不会落到她的心上来了。小姑母便有几次觉得很古怪,怎么他这个人就变得衰弱了呢?还是自己有什么地方不遂他的意?她就千方百计来周旋他,用多种媚语来勾动他,天天亲手在小炉子上烹调对他胃口的菜给他吃,又去买许多滋养的补品来供奉他。他还是异常冷淡,那精神日见消沉了。她在一个冬日照耀的朝晨脑筋中忽地转动着时就知道他这病的来源,那演戏的事情对于她很不利她早已知道,现在更来得确切无讹了。傍晚时候她就用手巾把眼圈擦得通红,而且还泌出两粒眼泪来问道:“你近来是不是一天到晚想着灵珊呢?请你直截爽快说了吧,你知道我受不了这许多闷气,如果那样,那也不能勉强的,你便去吧,我呢,自然是老了,我很可以死了!但是我愿意死在你手里,你用绳子来勒死了我吧!……”随后她倒在床柱子上伤心地哭了起来。君达立刻面孔绯红起来,一种羞耻的怯弱漫上心头,简直想不出什么对付的话。“人都没有良心的,你这没良心的人……我当初……”她伏倒在床上了。君达手足无措了,似乎因此就有许多大不幸的事情跟着而来似的,他只得扳着她的肩头说出几个字来:“……我时时想着你的……”他也就哭了起来。每每有许多事情像平静的大海一样是乏味的,只要起了一个大风浪就稍有意义了。这总算是一个小小的风浪,那爱情就藉此又振荡了一次,几点钟之后的他们就比昨天,前天,大前天恩爱了一点,甚而至于君达俯首下心做了一件从来没有做过的事。她像发了狂似的把他的手臂衔着悄悄叫道:“我不求别的,不求别的,只要你永久是这样!”君达浑身流着汗说道:“你看如何?”她就做出娇爱的样子用手拧起他的面颊来。君达不久被疲劳征服了,没多少时候就在她肩膀边打着鼾声。她却悄悄地被淡薄的愁丝蒙住了。猛然君达翻了一个身,在梦中伸着臂膊来环抱她的项颈,她忽然暂时安慰起来,连忙将身体迎上去。但是只见他的嘴唇动了动,轻微地喊出一声呓语道:“灵……珊……”这就好像一根缚着许多使她害羞的丝线的大棍子打了她一下,她竟想过去叉住他的喉咙了。怎样来收回这权利呢?这大问题就占住了她的全心身。然而这方法尚未想出来之前倒把一个年假恨恨地送过去了。学校里依旧要开学,那别方面的极不愿负而不能不负的责任紧紧地逼着而来。依她一时的愤怒她就用许多强词夺理,委婉曲折地以其叹声以其眼泪来主张大家脱离了那个学校,但是这一次君达的态度却比死尸还要强硬,他拒绝了她的意见,不过他说决不至于丢开她,请她放心。于是,学校也终于开了学。第46章 未亡人(14)十五开校之始,校长先生因为去年“双十节”的游戏会要酬劳一班替他出过力的人,来请一次客。君达在《咖啡店之一夜》里充过一名主角,所以也有一张请贴送到他的房里。既然请了君达,一定也请了灵珊,他看到那张请帖以后,如同得了一个绝好的机会,和一个绝好的预兆,便和去年盼望演戏的一般,日夜盼望起来。结局在一个极平常的夜晚,不过离元宵节不远,看那黑夜的气色尚带着些新年的景象。校长先生的酒席就设在一个旅馆里的二层楼上。君达很受了些前辈先生的感染,遇有什么宴会不肯显出贪嘴的样子,故意要碍一两个钟头,碍到忍无可忍时,方到那旅馆里去。专为来吃东西的人差不多到齐了。连学生带教员,挂名的校董,名人,以及女太太,再加上校长先生自己,满满地挤在一个电灯明亮的厅子里,各人特殊的黑影儿就随着各人特异的姿态,在墙上乱动。这许多黑影中一个较为瘦小,较为清秀的黑影就是君达先生。他这黑影儿带有全盘的希望朝厅子里望,于是看见了许多别的黑影儿。只见两个俏净的妇人的黑影正在墙角上谈话,是小姑母和校长太太。一个大而滞气的黑影不住地摇摆,是校长和校董及各人酬酢。还有一个笔直的黑影忽东忽西地移动,是音乐教员帮校长先生张罗。最后乃有一个黑影从棕榈树的影子中文雅地伸出来,这便是灵珊小姐的异乎寻常的黑影。这黑影之所以要从棕榈树的叶芽中伸出来的缘故,大概想带点含蓄的意思,然而正不必要她全体露出来,这个宴会似乎已经生色不少了。其时她正和几个别的女学生在说笑话,那特有的声音便霸占了全厅的一部分。“……那简直矮得上教坛也要登梯子了!……”说着这句话时格格地笑起来,那盆里的棕榈叶子也有点儿抖索。于是君达心头怦怦地跳着,忘记了应该做出些大庭广众间交际的态度,竟是恍恍惚惚地,觉得那电灯有些钻刺人起来。他有点不满意自己特为装扮起来的衣服和特为洗刷出来的脑袋了,很局促地,便也坐到一盆棕榈树的旁边去。“君达先生!才来吗?”原来那长椅子中的弹簧惊动了灵珊,声音忽然从她的喉咙中发出,响簧似的直射到君达这边。她是这样地关心,怕不是《咖啡店之一夜》也永永在她的纪念中,她不犹还自承是他的秋姑娘,他的妹妹吗?便是别人也还不能忘情于他们特有的关系,取笑的人便紧接而来:“怎么不叫林先生?……”一个女学生说。“妹妹,我们同到痛苦的深渊中去……”又一个女学生说。但声音都很低沉,像替自己害羞而又怕别人受不住似的。”这一种的挑拨倒使君达镇定了。“哦!你们都来了吗?”不能失去教员的庄严,先做得不期而遇地对她们全体打一个如呼。“是的,你来得很早吧……”再匆忙调理一下气息之后重新说。不知不觉把身体移过去一点 ,重复出现于钻刺人的电灯光中。“你们很冷吧?”他忽然又说,因为看见了他们的围巾。而灵珊的胸间,却仿佛钉着一簇白兰花。“真的,这校长先生是顶欢喜冷天气的……”也不知道她们里边的谁说。“好在这里有汽灯,空气还温和的。”他说。“汽灯比火炉好,火炉太灿。”他又说。但那椅子中的弹簧又震动,一个人挨着君达坐下来,并且用手拍一下他的肩胛:“怎么我没有看见你进来呢?”这却是那位当医生的朋友。因为年假中替校长太太看好了寒热病,所以校长请他到学校里来教授生理,并且兼校董,故此今天也来赴席的。“自从去年公园里看见了一次一直没有碰过头,现在我们做同事了。”医生高兴地说,便朝灵珊方面望起来。君达正想做出些男性的种种潇洒之处,就趁此机会和那医生谈起来,不过他的心仍旧悬挂在椅子的那一端,始终要想寻出一点她确实钟情的意思。“……这实在算不得什么的,大家都是彼此知道的人,随便坐吧……”校长的声音忽然洪钟似的这样响起来,就把大家的谈话暂时截断,脚步声却轻轻地在地板上乱响,头颅参差着,满满地坐了八桌。等到八桌人的面孔都逐渐红起来的时候,席间的笑语喧哗也逐渐杂乱了。因为这宴会的动机源于去年的游艺会,大半的谈话都集中在那回想上,其中又说起了跳舞,音乐,魔术,双簧等,于是小姑母,音乐教员,英文教员,以及各曾充游艺员的男女学生,便仿佛成了一时的名人。而逐渐便轮到君达先生和灵珊小姐的戏剧上来了。大概那次的戏剧被大众认为最重要的成功的,所以一谈起来时便充满了赞美的批评,而且还有取笑和羡慕。“那两位star1今天来了吗?”一位留羊臊胡子的校董说,面孔上刻着顽固的纹路,而又显出时髦的表情,眼镜上闪出油滑的光亮,朝八桌人里面望。“你没有把那句子忘记吧?”“没有,你呢?……”她一边在穿上白套衫一边望一望他说。“我也……这衣服太短了,那个人的身体大概肥了一点。”他便替她把下摆扯一扯直。“你倒可以穿随身的衣服哩。”她说。接着他们要装扮面孔了。“你看我的粉涂得不嫌太厚吗?……你这眼梢似乎太黑了,我来替你画一画眉毛吧。”君达说。“不要,我自己会画的。”她朝着镜子微微一笑说。“何必呢……”他大胆得不容分说竟接了她手里的笔。“你的头发不该弄乱一点吗?……”她把个面孔仰在君达的胸前,却用手去拂一下他的头发。“秋姑娘,”君达忽然颤颤巍巍叫了起来。“你不要老是这样叫好吗?”她却赶紧离开了他,只见舍监太太正立在君达的后面呆呆地望着他们。君达吓了一跳:“你这么快就唱好了?”“做你们的戏去吧!”小姑母含着愤怒地笑说,随后走了。随后那音乐教员便从台上跳下来,东张西望好像在寻人。再过一点钟之后他们的《咖啡店之一夜》上了场。经过他们一番努力,那戏的成绩居然得了六分,其中有消极的颓废态度,有愁肠百结的谈话,有义愤激昂的声音,有酒,有书信,有火炉,还有眼泪,造成一种悲凉的空气,一个时候观众都静默得像听教似的,末了又送它一阵手掌的痛击声,悄悄赞叹声;男宾席中连连称赞那女演剧家的好处,女宾席里却称赞那男演剧家的好处。立在一角的校长先生也禁不住摇动一个看来有二十斤的大脑袋道:“天才!天才!”然而游艺也快完了,“天才”下台之后,来了一节“火棍”,又来了几本电影,前台主任取着沉重的态度向大众致谢辞的时候,大众便闹闹挤挤地转动起身子来。有几位却不知怎的又肉痛那两块买券的钱,埋怨说那跳舞太不好看,而那直挺挺的大洋琴又奏得不地道,便说这是校长骗铜钱。再过两点钟之后,大礼堂的电灯全黑了,人们一个也没有,花园里鸟雀无声,后半夜的明星遍洒在天际,只有几阵北风暗中刮起来把那犹未撤去而沉没在暗中的红绿纸条吹得酸酸地响。这时候君达先生睡在黑暗的房中犹还大睁着眼睛,一天的辛苦使他感到了种种的衰弱,但是那嘈杂的声音犹盈盈在耳,嘈杂的景象犹盘旋脑际,而灵珊的声音容貌更深深地在蛀蚀他的身体,他的心飘飘荡荡的像悬在空虚中的一般。他永永想着她,不久间窗外面升上黎明的光,之后升上朝霞的光,一个娇艳的冬日又开始了。他不禁坐了起来,半拥着棉被朝那艳丽的天空望着,心中仿佛起了一片凄怆之情,希望能有这么一天再来演一次戏。过了一个月,放了寒假来了。小姑母就提议在外面租一所房子。君达没有理由反对她,那议案便成立了。取其不被人家知道,那房子离学校很远很远,在火车站的附近,夹在许多平常的房子中的一个三层楼上布置着一张床,一副桌椅,以及其余零碎东西。他们就在这里面起居,欢洽得像一般可谓“明媒正娶”的一对恩爱夫妻一样。但是君达的灵魂却环绕着别一个地方飞,他的爱情永不会落到她的心上来了。小姑母便有几次觉得很古怪,怎么他这个人就变得衰弱了呢?还是自己有什么地方不遂他的意?她就千方百计来周旋他,用多种媚语来勾动他,天天亲手在小炉子上烹调对他胃口的菜给他吃,又去买许多滋养的补品来供奉他。他还是异常冷淡,那精神日见消沉了。她在一个冬日照耀的朝晨脑筋中忽地转动着时就知道他这病的来源,那演戏的事情对于她很不利她早已知道,现在更来得确切无讹了。傍晚时候她就用手巾把眼圈擦得通红,而且还泌出两粒眼泪来问道:“你近来是不是一天到晚想着灵珊呢?请你直截爽快说了吧,你知道我受不了这许多闷气,如果那样,那也不能勉强的,你便去吧,我呢,自然是老了,我很可以死了!但是我愿意死在你手里,你用绳子来勒死了我吧!……”随后她倒在床柱子上伤心地哭了起来。君达立刻面孔绯红起来,一种羞耻的怯弱漫上心头,简直想不出什么对付的话。“人都没有良心的,你这没良心的人……我当初……”她伏倒在床上了。君达手足无措了,似乎因此就有许多大不幸的事情跟着而来似的,他只得扳着她的肩头说出几个字来:“……我时时想着你的……”他也就哭了起来。每每有许多事情像平静的大海一样是乏味的,只要起了一个大风浪就稍有意义了。这总算是一个小小的风浪,那爱情就藉此又振荡了一次,几点钟之后的他们就比昨天,前天,大前天恩爱了一点,甚而至于君达俯首下心做了一件从来没有做过的事。她像发了狂似的把他的手臂衔着悄悄叫道:“我不求别的,不求别的,只要你永久是这样!”君达浑身流着汗说道:“你看如何?”她就做出娇爱的样子用手拧起他的面颊来。君达不久被疲劳征服了,没多少时候就在她肩膀边打着鼾声。她却悄悄地被淡薄的愁丝蒙住了。猛然君达翻了一个身,在梦中伸着臂膊来环抱她的项颈,她忽然暂时安慰起来,连忙将身体迎上去。但是只见他的嘴唇动了动,轻微地喊出一声呓语道:“灵……珊……”这就好像一根缚着许多使她害羞的丝线的大棍子打了她一下,她竟想过去叉住他的喉咙了。怎样来收回这权利呢?这大问题就占住了她的全心身。然而这方法尚未想出来之前倒把一个年假恨恨地送过去了。学校里依旧要开学,那别方面的极不愿负而不能不负的责任紧紧地逼着而来。依她一时的愤怒她就用许多强词夺理,委婉曲折地以其叹声以其眼泪来主张大家脱离了那个学校,但是这一次君达的态度却比死尸还要强硬,他拒绝了她的意见,不过他说决不至于丢开她,请她放心。于是,学校也终于开了学。第46章 未亡人(14)十五开校之始,校长先生因为去年“双十节”的游戏会要酬劳一班替他出过力的人,来请一次客。君达在《咖啡店之一夜》里充过一名主角,所以也有一张请贴送到他的房里。既然请了君达,一定也请了灵珊,他看到那张请帖以后,如同得了一个绝好的机会,和一个绝好的预兆,便和去年盼望演戏的一般,日夜盼望起来。结局在一个极平常的夜晚,不过离元宵节不远,看那黑夜的气色尚带着些新年的景象。校长先生的酒席就设在一个旅馆里的二层楼上。君达很受了些前辈先生的感染,遇有什么宴会不肯显出贪嘴的样子,故意要碍一两个钟头,碍到忍无可忍时,方到那旅馆里去。专为来吃东西的人差不多到齐了。连学生带教员,挂名的校董,名人,以及女太太,再加上校长先生自己,满满地挤在一个电灯明亮的厅子里,各人特殊的黑影儿就随着各人特异的姿态,在墙上乱动。这许多黑影中一个较为瘦小,较为清秀的黑影就是君达先生。他这黑影儿带有全盘的希望朝厅子里望,于是看见了许多别的黑影儿。只见两个俏净的妇人的黑影正在墙角上谈话,是小姑母和校长太太。一个大而滞气的黑影不住地摇摆,是校长和校董及各人酬酢。还有一个笔直的黑影忽东忽西地移动,是音乐教员帮校长先生张罗。最后乃有一个黑影从棕榈树的影子中文雅地伸出来,这便是灵珊小姐的异乎寻常的黑影。这黑影之所以要从棕榈树的叶芽中伸出来的缘故,大概想带点含蓄的意思,然而正不必要她全体露出来,这个宴会似乎已经生色不少了。其时她正和几个别的女学生在说笑话,那特有的声音便霸占了全厅的一部分。“……那简直矮得上教坛也要登梯子了!……”说着这句话时格格地笑起来,那盆里的棕榈叶子也有点儿抖索。于是君达心头怦怦地跳着,忘记了应该做出些大庭广众间交际的态度,竟是恍恍惚惚地,觉得那电灯有些钻刺人起来。他有点不满意自己特为装扮起来的衣服和特为洗刷出来的脑袋了,很局促地,便也坐到一盆棕榈树的旁边去。“君达先生!才来吗?”原来那长椅子中的弹簧惊动了灵珊,声音忽然从她的喉咙中发出,响簧似的直射到君达这边。她是这样地关心,怕不是《咖啡店之一夜》也永永在她的纪念中,她不犹还自承是他的秋姑娘,他的妹妹吗?便是别人也还不能忘情于他们特有的关系,取笑的人便紧接而来:“怎么不叫林先生?……”一个女学生说。“妹妹,我们同到痛苦的深渊中去……”又一个女学生说。但声音都很低沉,像替自己害羞而又怕别人受不住似的。”这一种的挑拨倒使君达镇定了。“哦!你们都来了吗?”不能失去教员的庄严,先做得不期而遇地对她们全体打一个如呼。“是的,你来得很早吧……”再匆忙调理一下气息之后重新说。不知不觉把身体移过去一点 ,重复出现于钻刺人的电灯光中。“你们很冷吧?”他忽然又说,因为看见了他们的围巾。而灵珊的胸间,却仿佛钉着一簇白兰花。“真的,这校长先生是顶欢喜冷天气的……”也不知道她们里边的谁说。“好在这里有汽灯,空气还温和的。”他说。“汽灯比火炉好,火炉太灿。”他又说。但那椅子中的弹簧又震动,一个人挨着君达坐下来,并且用手拍一下他的肩胛:“怎么我没有看见你进来呢?”这却是那位当医生的朋友。因为年假中替校长太太看好了寒热病,所以校长请他到学校里来教授生理,并且兼校董,故此今天也来赴席的。“自从去年公园里看见了一次一直没有碰过头,现在我们做同事了。”医生高兴地说,便朝灵珊方面望起来。君达正想做出些男性的种种潇洒之处,就趁此机会和那医生谈起来,不过他的心仍旧悬挂在椅子的那一端,始终要想寻出一点她确实钟情的意思。“……这实在算不得什么的,大家都是彼此知道的人,随便坐吧……”校长的声音忽然洪钟似的这样响起来,就把大家的谈话暂时截断,脚步声却轻轻地在地板上乱响,头颅参差着,满满地坐了八桌。等到八桌人的面孔都逐渐红起来的时候,席间的笑语喧哗也逐渐杂乱了。因为这宴会的动机源于去年的游艺会,大半的谈话都集中在那回想上,其中又说起了跳舞,音乐,魔术,双簧等,于是小姑母,音乐教员,英文教员,以及各曾充游艺员的男女学生,便仿佛成了一时的名人。而逐渐便轮到君达先生和灵珊小姐的戏剧上来了。大概那次的戏剧被大众认为最重要的成功的,所以一谈起来时便充满了赞美的批评,而且还有取笑和羡慕。“那两位star1今天来了吗?”一位留羊臊胡子的校董说,面孔上刻着顽固的纹路,而又显出时髦的表情,眼镜上闪出油滑的光亮,朝八桌人里面望。“你没有把那句子忘记吧?”“没有,你呢?……”她一边在穿上白套衫一边望一望他说。“我也……这衣服太短了,那个人的身体大概肥了一点。”他便替她把下摆扯一扯直。“你倒可以穿随身的衣服哩。”她说。接着他们要装扮面孔了。“你看我的粉涂得不嫌太厚吗?……你这眼梢似乎太黑了,我来替你画一画眉毛吧。”君达说。“不要,我自己会画的。”她朝着镜子微微一笑说。“何必呢……”他大胆得不容分说竟接了她手里的笔。“你的头发不该弄乱一点吗?……”她把个面孔仰在君达的胸前,却用手去拂一下他的头发。“秋姑娘,”君达忽然颤颤巍巍叫了起来。“你不要老是这样叫好吗?”她却赶紧离开了他,只见舍监太太正立在君达的后面呆呆地望着他们。君达吓了一跳:“你这么快就唱好了?”“做你们的戏去吧!”小姑母含着愤怒地笑说,随后走了。随后那音乐教员便从台上跳下来,东张西望好像在寻人。再过一点钟之后他们的《咖啡店之一夜》上了场。经过他们一番努力,那戏的成绩居然得了六分,其中有消极的颓废态度,有愁肠百结的谈话,有义愤激昂的声音,有酒,有书信,有火炉,还有眼泪,造成一种悲凉的空气,一个时候观众都静默得像听教似的,末了又送它一阵手掌的痛击声,悄悄赞叹声;男宾席中连连称赞那女演剧家的好处,女宾席里却称赞那男演剧家的好处。立在一角的校长先生也禁不住摇动一个看来有二十斤的大脑袋道:“天才!天才!”然而游艺也快完了,“天才”下台之后,来了一节“火棍”,又来了几本电影,前台主任取着沉重的态度向大众致谢辞的时候,大众便闹闹挤挤地转动起身子来。有几位却不知怎的又肉痛那两块买券的钱,埋怨说那跳舞太不好看,而那直挺挺的大洋琴又奏得不地道,便说这是校长骗铜钱。再过两点钟之后,大礼堂的电灯全黑了,人们一个也没有,花园里鸟雀无声,后半夜的明星遍洒在天际,只有几阵北风暗中刮起来把那犹未撤去而沉没在暗中的红绿纸条吹得酸酸地响。这时候君达先生睡在黑暗的房中犹还大睁着眼睛,一天的辛苦使他感到了种种的衰弱,但是那嘈杂的声音犹盈盈在耳,嘈杂的景象犹盘旋脑际,而灵珊的声音容貌更深深地在蛀蚀他的身体,他的心飘飘荡荡的像悬在空虚中的一般。他永永想着她,不久间窗外面升上黎明的光,之后升上朝霞的光,一个娇艳的冬日又开始了。他不禁坐了起来,半拥着棉被朝那艳丽的天空望着,心中仿佛起了一片凄怆之情,希望能有这么一天再来演一次戏。过了一个月,放了寒假来了。小姑母就提议在外面租一所房子。君达没有理由反对她,那议案便成立了。取其不被人家知道,那房子离学校很远很远,在火车站的附近,夹在许多平常的房子中的一个三层楼上布置着一张床,一副桌椅,以及其余零碎东西。他们就在这里面起居,欢洽得像一般可谓“明媒正娶”的一对恩爱夫妻一样。但是君达的灵魂却环绕着别一个地方飞,他的爱情永不会落到她的心上来了。小姑母便有几次觉得很古怪,怎么他这个人就变得衰弱了呢?还是自己有什么地方不遂他的意?她就千方百计来周旋他,用多种媚语来勾动他,天天亲手在小炉子上烹调对他胃口的菜给他吃,又去买许多滋养的补品来供奉他。他还是异常冷淡,那精神日见消沉了。她在一个冬日照耀的朝晨脑筋中忽地转动着时就知道他这病的来源,那演戏的事情对于她很不利她早已知道,现在更来得确切无讹了。傍晚时候她就用手巾把眼圈擦得通红,而且还泌出两粒眼泪来问道:“你近来是不是一天到晚想着灵珊呢?请你直截爽快说了吧,你知道我受不了这许多闷气,如果那样,那也不能勉强的,你便去吧,我呢,自然是老了,我很可以死了!但是我愿意死在你手里,你用绳子来勒死了我吧!……”随后她倒在床柱子上伤心地哭了起来。君达立刻面孔绯红起来,一种羞耻的怯弱漫上心头,简直想不出什么对付的话。“人都没有良心的,你这没良心的人……我当初……”她伏倒在床上了。君达手足无措了,似乎因此就有许多大不幸的事情跟着而来似的,他只得扳着她的肩头说出几个字来:“……我时时想着你的……”他也就哭了起来。每每有许多事情像平静的大海一样是乏味的,只要起了一个大风浪就稍有意义了。这总算是一个小小的风浪,那爱情就藉此又振荡了一次,几点钟之后的他们就比昨天,前天,大前天恩爱了一点,甚而至于君达俯首下心做了一件从来没有做过的事。她像发了狂似的把他的手臂衔着悄悄叫道:“我不求别的,不求别的,只要你永久是这样!”君达浑身流着汗说道:“你看如何?”她就做出娇爱的样子用手拧起他的面颊来。君达不久被疲劳征服了,没多少时候就在她肩膀边打着鼾声。她却悄悄地被淡薄的愁丝蒙住了。猛然君达翻了一个身,在梦中伸着臂膊来环抱她的项颈,她忽然暂时安慰起来,连忙将身体迎上去。但是只见他的嘴唇动了动,轻微地喊出一声呓语道:“灵……珊……”这就好像一根缚着许多使她害羞的丝线的大棍子打了她一下,她竟想过去叉住他的喉咙了。怎样来收回这权利呢?这大问题就占住了她的全心身。然而这方法尚未想出来之前倒把一个年假恨恨地送过去了。学校里依旧要开学,那别方面的极不愿负而不能不负的责任紧紧地逼着而来。依她一时的愤怒她就用许多强词夺理,委婉曲折地以其叹声以其眼泪来主张大家脱离了那个学校,但是这一次君达的态度却比死尸还要强硬,他拒绝了她的意见,不过他说决不至于丢开她,请她放心。于是,学校也终于开了学。第46章 未亡人(14)十五开校之始,校长先生因为去年“双十节”的游戏会要酬劳一班替他出过力的人,来请一次客。君达在《咖啡店之一夜》里充过一名主角,所以也有一张请贴送到他的房里。既然请了君达,一定也请了灵珊,他看到那张请帖以后,如同得了一个绝好的机会,和一个绝好的预兆,便和去年盼望演戏的一般,日夜盼望起来。结局在一个极平常的夜晚,不过离元宵节不远,看那黑夜的气色尚带着些新年的景象。校长先生的酒席就设在一个旅馆里的二层楼上。君达很受了些前辈先生的感染,遇有什么宴会不肯显出贪嘴的样子,故意要碍一两个钟头,碍到忍无可忍时,方到那旅馆里去。专为来吃东西的人差不多到齐了。连学生带教员,挂名的校董,名人,以及女太太,再加上校长先生自己,满满地挤在一个电灯明亮的厅子里,各人特殊的黑影儿就随着各人特异的姿态,在墙上乱动。这许多黑影中一个较为瘦小,较为清秀的黑影就是君达先生。他这黑影儿带有全盘的希望朝厅子里望,于是看见了许多别的黑影儿。只见两个俏净的妇人的黑影正在墙角上谈话,是小姑母和校长太太。一个大而滞气的黑影不住地摇摆,是校长和校董及各人酬酢。还有一个笔直的黑影忽东忽西地移动,是音乐教员帮校长先生张罗。最后乃有一个黑影从棕榈树的影子中文雅地伸出来,这便是灵珊小姐的异乎寻常的黑影。这黑影之所以要从棕榈树的叶芽中伸出来的缘故,大概想带点含蓄的意思,然而正不必要她全体露出来,这个宴会似乎已经生色不少了。其时她正和几个别的女学生在说笑话,那特有的声音便霸占了全厅的一部分。“……那简直矮得上教坛也要登梯子了!……”说着这句话时格格地笑起来,那盆里的棕榈叶子也有点儿抖索。于是君达心头怦怦地跳着,忘记了应该做出些大庭广众间交际的态度,竟是恍恍惚惚地,觉得那电灯有些钻刺人起来。他有点不满意自己特为装扮起来的衣服和特为洗刷出来的脑袋了,很局促地,便也坐到一盆棕榈树的旁边去。“君达先生!才来吗?”原来那长椅子中的弹簧惊动了灵珊,声音忽然从她的喉咙中发出,响簧似的直射到君达这边。她是这样地关心,怕不是《咖啡店之一夜》也永永在她的纪念中,她不犹还自承是他的秋姑娘,他的妹妹吗?便是别人也还不能忘情于他们特有的关系,取笑的人便紧接而来:“怎么不叫林先生?……”一个女学生说。“妹妹,我们同到痛苦的深渊中去……”又一个女学生说。但声音都很低沉,像替自己害羞而又怕别人受不住似的。”这一种的挑拨倒使君达镇定了。“哦!你们都来了吗?”不能失去教员的庄严,先做得不期而遇地对她们全体打一个如呼。“是的,你来得很早吧……”再匆忙调理一下气息之后重新说。不知不觉把身体移过去一点 ,重复出现于钻刺人的电灯光中。“你们很冷吧?”他忽然又说,因为看见了他们的围巾。而灵珊的胸间,却仿佛钉着一簇白兰花。“真的,这校长先生是顶欢喜冷天气的……”也不知道她们里边的谁说。“好在这里有汽灯,空气还温和的。”他说。“汽灯比火炉好,火炉太灿。”他又说。但那椅子中的弹簧又震动,一个人挨着君达坐下来,并且用手拍一下他的肩胛:“怎么我没有看见你进来呢?”这却是那位当医生的朋友。因为年假中替校长太太看好了寒热病,所以校长请他到学校里来教授生理,并且兼校董,故此今天也来赴席的。“自从去年公园里看见了一次一直没有碰过头,现在我们做同事了。”医生高兴地说,便朝灵珊方面望起来。君达正想做出些男性的种种潇洒之处,就趁此机会和那医生谈起来,不过他的心仍旧悬挂在椅子的那一端,始终要想寻出一点她确实钟情的意思。“……这实在算不得什么的,大家都是彼此知道的人,随便坐吧……”校长的声音忽然洪钟似的这样响起来,就把大家的谈话暂时截断,脚步声却轻轻地在地板上乱响,头颅参差着,满满地坐了八桌。等到八桌人的面孔都逐渐红起来的时候,席间的笑语喧哗也逐渐杂乱了。因为这宴会的动机源于去年的游艺会,大半的谈话都集中在那回想上,其中又说起了跳舞,音乐,魔术,双簧等,于是小姑母,音乐教员,英文教员,以及各曾充游艺员的男女学生,便仿佛成了一时的名人。而逐渐便轮到君达先生和灵珊小姐的戏剧上来了。大概那次的戏剧被大众认为最重要的成功的,所以一谈起来时便充满了赞美的批评,而且还有取笑和羡慕。“那两位star1今天来了吗?”一位留羊臊胡子的校董说,面孔上刻着顽固的纹路,而又显出时髦的表情,眼镜上闪出油滑的光亮,朝八桌人里面望。“你没有把那句子忘记吧?”“没有,你呢?……”她一边在穿上白套衫一边望一望他说。“我也……这衣服太短了,那个人的身体大概肥了一点。”他便替她把下摆扯一扯直。“你倒可以穿随身的衣服哩。”她说。接着他们要装扮面孔了。“你看我的粉涂得不嫌太厚吗?……你这眼梢似乎太黑了,我来替你画一画眉毛吧。”君达说。“不要,我自己会画的。”她朝着镜子微微一笑说。“何必呢……”他大胆得不容分说竟接了她手里的笔。“你的头发不该弄乱一点吗?……”她把个面孔仰在君达的胸前,却用手去拂一下他的头发。“秋姑娘,”君达忽然颤颤巍巍叫了起来。“你不要老是这样叫好吗?”她却赶紧离开了他,只见舍监太太正立在君达的后面呆呆地望着他们。君达吓了一跳:“你这么快就唱好了?”“做你们的戏去吧!”小姑母含着愤怒地笑说,随后走了。随后那音乐教员便从台上跳下来,东张西望好像在寻人。再过一点钟之后他们的《咖啡店之一夜》上了场。经过他们一番努力,那戏的成绩居然得了六分,其中有消极的颓废态度,有愁肠百结的谈话,有义愤激昂的声音,有酒,有书信,有火炉,还有眼泪,造成一种悲凉的空气,一个时候观众都静默得像听教似的,末了又送它一阵手掌的痛击声,悄悄赞叹声;男宾席中连连称赞那女演剧家的好处,女宾席里却称赞那男演剧家的好处。立在一角的校长先生也禁不住摇动一个看来有二十斤的大脑袋道:“天才!天才!”然而游艺也快完了,“天才”下台之后,来了一节“火棍”,又来了几本电影,前台主任取着沉重的态度向大众致谢辞的时候,大众便闹闹挤挤地转动起身子来。有几位却不知怎的又肉痛那两块买券的钱,埋怨说那跳舞太不好看,而那直挺挺的大洋琴又奏得不地道,便说这是校长骗铜钱。再过两点钟之后,大礼堂的电灯全黑了,人们一个也没有,花园里鸟雀无声,后半夜的明星遍洒在天际,只有几阵北风暗中刮起来把那犹未撤去而沉没在暗中的红绿纸条吹得酸酸地响。这时候君达先生睡在黑暗的房中犹还大睁着眼睛,一天的辛苦使他感到了种种的衰弱,但是那嘈杂的声音犹盈盈在耳,嘈杂的景象犹盘旋脑际,而灵珊的声音容貌更深深地在蛀蚀他的身体,他的心飘飘荡荡的像悬在空虚中的一般。他永永想着她,不久间窗外面升上黎明的光,之后升上朝霞的光,一个娇艳的冬日又开始了。他不禁坐了起来,半拥着棉被朝那艳丽的天空望着,心中仿佛起了一片凄怆之情,希望能有这么一天再来演一次戏。过了一个月,放了寒假来了。小姑母就提议在外面租一所房子。君达没有理由反对她,那议案便成立了。取其不被人家知道,那房子离学校很远很远,在火车站的附近,夹在许多平常的房子中的一个三层楼上布置着一张床,一副桌椅,以及其余零碎东西。他们就在这里面起居,欢洽得像一般可谓“明媒正娶”的一对恩爱夫妻一样。但是君达的灵魂却环绕着别一个地方飞,他的爱情永不会落到她的心上来了。小姑母便有几次觉得很古怪,怎么他这个人就变得衰弱了呢?还是自己有什么地方不遂他的意?她就千方百计来周旋他,用多种媚语来勾动他,天天亲手在小炉子上烹调对他胃口的菜给他吃,又去买许多滋养的补品来供奉他。他还是异常冷淡,那精神日见消沉了。她在一个冬日照耀的朝晨脑筋中忽地转动着时就知道他这病的来源,那演戏的事情对于她很不利她早已知道,现在更来得确切无讹了。傍晚时候她就用手巾把眼圈擦得通红,而且还泌出两粒眼泪来问道:“你近来是不是一天到晚想着灵珊呢?请你直截爽快说了吧,你知道我受不了这许多闷气,如果那样,那也不能勉强的,你便去吧,我呢,自然是老了,我很可以死了!但是我愿意死在你手里,你用绳子来勒死了我吧!……”随后她倒在床柱子上伤心地哭了起来。君达立刻面孔绯红起来,一种羞耻的怯弱漫上心头,简直想不出什么对付的话。“人都没有良心的,你这没良心的人……我当初……”她伏倒在床上了。君达手足无措了,似乎因此就有许多大不幸的事情跟着而来似的,他只得扳着她的肩头说出几个字来:“……我时时想着你的……”他也就哭了起来。每每有许多事情像平静的大海一样是乏味的,只要起了一个大风浪就稍有意义了。这总算是一个小小的风浪,那爱情就藉此又振荡了一次,几点钟之后的他们就比昨天,前天,大前天恩爱了一点,甚而至于君达俯首下心做了一件从来没有做过的事。她像发了狂似的把他的手臂衔着悄悄叫道:“我不求别的,不求别的,只要你永久是这样!”君达浑身流着汗说道:“你看如何?”她就做出娇爱的样子用手拧起他的面颊来。君达不久被疲劳征服了,没多少时候就在她肩膀边打着鼾声。她却悄悄地被淡薄的愁丝蒙住了。猛然君达翻了一个身,在梦中伸着臂膊来环抱她的项颈,她忽然暂时安慰起来,连忙将身体迎上去。但是只见他的嘴唇动了动,轻微地喊出一声呓语道:“灵……珊……”这就好像一根缚着许多使她害羞的丝线的大棍子打了她一下,她竟想过去叉住他的喉咙了。怎样来收回这权利呢?这大问题就占住了她的全心身。然而这方法尚未想出来之前倒把一个年假恨恨地送过去了。学校里依旧要开学,那别方面的极不愿负而不能不负的责任紧紧地逼着而来。依她一时的愤怒她就用许多强词夺理,委婉曲折地以其叹声以其眼泪来主张大家脱离了那个学校,但是这一次君达的态度却比死尸还要强硬,他拒绝了她的意见,不过他说决不至于丢开她,请她放心。于是,学校也终于开了学。第46章 未亡人(14)十五开校之始,校长先生因为去年“双十节”的游戏会要酬劳一班替他出过力的人,来请一次客。君达在《咖啡店之一夜》里充过一名主角,所以也有一张请贴送到他的房里。既然请了君达,一定也请了灵珊,他看到那张请帖以后,如同得了一个绝好的机会,和一个绝好的预兆,便和去年盼望演戏的一般,日夜盼望起来。结局在一个极平常的夜晚,不过离元宵节不远,看那黑夜的气色尚带着些新年的景象。校长先生的酒席就设在一个旅馆里的二层楼上。君达很受了些前辈先生的感染,遇有什么宴会不肯显出贪嘴的样子,故意要碍一两个钟头,碍到忍无可忍时,方到那旅馆里去。专为来吃东西的人差不多到齐了。连学生带教员,挂名的校董,名人,以及女太太,再加上校长先生自己,满满地挤在一个电灯明亮的厅子里,各人特殊的黑影儿就随着各人特异的姿态,在墙上乱动。这许多黑影中一个较为瘦小,较为清秀的黑影就是君达先生。他这黑影儿带有全盘的希望朝厅子里望,于是看见了许多别的黑影儿。只见两个俏净的妇人的黑影正在墙角上谈话,是小姑母和校长太太。一个大而滞气的黑影不住地摇摆,是校长和校董及各人酬酢。还有一个笔直的黑影忽东忽西地移动,是音乐教员帮校长先生张罗。最后乃有一个黑影从棕榈树的影子中文雅地伸出来,这便是灵珊小姐的异乎寻常的黑影。这黑影之所以要从棕榈树的叶芽中伸出来的缘故,大概想带点含蓄的意思,然而正不必要她全体露出来,这个宴会似乎已经生色不少了。其时她正和几个别的女学生在说笑话,那特有的声音便霸占了全厅的一部分。“……那简直矮得上教坛也要登梯子了!……”说着这句话时格格地笑起来,那盆里的棕榈叶子也有点儿抖索。于是君达心头怦怦地跳着,忘记了应该做出些大庭广众间交际的态度,竟是恍恍惚惚地,觉得那电灯有些钻刺人起来。他有点不满意自己特为装扮起来的衣服和特为洗刷出来的脑袋了,很局促地,便也坐到一盆棕榈树的旁边去。“君达先生!才来吗?”原来那长椅子中的弹簧惊动了灵珊,声音忽然从她的喉咙中发出,响簧似的直射到君达这边。她是这样地关心,怕不是《咖啡店之一夜》也永永在她的纪念中,她不犹还自承是他的秋姑娘,他的妹妹吗?便是别人也还不能忘情于他们特有的关系,取笑的人便紧接而来:“怎么不叫林先生?……”一个女学生说。“妹妹,我们同到痛苦的深渊中去……”又一个女学生说。但声音都很低沉,像替自己害羞而又怕别人受不住似的。”这一种的挑拨倒使君达镇定了。“哦!你们都来了吗?”不能失去教员的庄严,先做得不期而遇地对她们全体打一个如呼。“是的,你来得很早吧……”再匆忙调理一下气息之后重新说。不知不觉把身体移过去一点 ,重复出现于钻刺人的电灯光中。“你们很冷吧?”他忽然又说,因为看见了他们的围巾。而灵珊的胸间,却仿佛钉着一簇白兰花。“真的,这校长先生是顶欢喜冷天气的……”也不知道她们里边的谁说。“好在这里有汽灯,空气还温和的。”他说。“汽灯比火炉好,火炉太灿。”他又说。但那椅子中的弹簧又震动,一个人挨着君达坐下来,并且用手拍一下他的肩胛:“怎么我没有看见你进来呢?”这却是那位当医生的朋友。因为年假中替校长太太看好了寒热病,所以校长请他到学校里来教授生理,并且兼校董,故此今天也来赴席的。“自从去年公园里看见了一次一直没有碰过头,现在我们做同事了。”医生高兴地说,便朝灵珊方面望起来。君达正想做出些男性的种种潇洒之处,就趁此机会和那医生谈起来,不过他的心仍旧悬挂在椅子的那一端,始终要想寻出一点她确实钟情的意思。“……这实在算不得什么的,大家都是彼此知道的人,随便坐吧……”校长的声音忽然洪钟似的这样响起来,就把大家的谈话暂时截断,脚步声却轻轻地在地板上乱响,头颅参差着,满满地坐了八桌。等到八桌人的面孔都逐渐红起来的时候,席间的笑语喧哗也逐渐杂乱了。因为这宴会的动机源于去年的游艺会,大半的谈话都集中在那回想上,其中又说起了跳舞,音乐,魔术,双簧等,于是小姑母,音乐教员,英文教员,以及各曾充游艺员的男女学生,便仿佛成了一时的名人。而逐渐便轮到君达先生和灵珊小姐的戏剧上来了。大概那次的戏剧被大众认为最重要的成功的,所以一谈起来时便充满了赞美的批评,而且还有取笑和羡慕。“那两位star1今天来了吗?”一位留羊臊胡子的校董说,面孔上刻着顽固的纹路,而又显出时髦的表情,眼镜上闪出油滑的光亮,朝八桌人里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