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泽奇!秋姑娘!”学生里面便有人这样喊起来。“到!都到!”只见张慧民从席中间直立起来大喊,他的眼睛明锐地朝灵珊望着,同时到碟子里去叉起一筷菜,于是这种点名的口气引起了大家的强烈的痴笑,君达和灵珊的面孔上,都泛出不好意思的薄红。但是这欢娱的时间终于不能持久,待到杯盘狼藉时,大家都要向衣架子那边去取帽子和外衣去了。这样的离散老实使君达不欢,他留恋地从扶梯上走下来,希望灵珊小姐来和他说一句话。“慢点走,我有一句话要对你说。”和他说话的人竟追到他后面来。他回头看时,那医生对他做出友情的微笑。“你愿意就一脚事情吗;这不妨害你本来的功课。”医生接着说。“……?”君达的贪心突然快乐地吃惊,一条腿便缩上一级扶梯。“t学校托我请一个教员,我就想着了你,如果你愿意去,薪水是不用说的,省立学校无论如何比私立学校好得多,一礼拜十几点钟,你看……”医生不必再说下去了,这一定是他这一年来的服装和态度收下来的莫大的效果,所以人家相信他确乎成了一位有资格的教员而推荐他了。简直又是一步非常的幸运呵!犹如有人拿着铜锤到他生命的铜锣上来敲了一下,他便仿佛已经看见了银钱的闪光,已经感觉到皮夹子沉甸甸的趣味,而且,一个伟大的希望也同时降临到他心坎中来。他于是在那带有新春气息的黑夜中缓缓地走回来。这些时候,正是小姑母的胸中存着一点愁闷的黑点的时候,君达的前途却反而这样向更光明的方面开展起来了。可是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虽则这足以夸耀别人也足以夸耀从前的自己,他却不愿意给小姑母知道,当这事的几度奔波几度接洽的时候他并没有去告诉小姑母,一直到那封聘书谨谨慎慎压到箱底里去的时候他还不去告诉小姑母,一直到他每礼拜乘电车到那边去上课的时候他仍然没有去告诉小姑母。到底为了什么不去告诉她,他自己也说不出道理来,不过总觉得以不告诉她为宜。果然不错的,事情既来得这般凑巧,他的经济就正正式式地独立了!两边合起来每个月有一百多块钱,他于是充其量地打扮起来,一起头就重新去做了一套颜色、式样和自己的体格、皮肤最相称的衣服,又去买了半打丝袜,半打手巾,又是花络络的手套,又是亮晶晶的皮鞋,帽子上有五彩的缎带围着,领带上有放光的别针,就是那眼睛虽则不近视而鼻子也还太矮,却偏要夹上一副夹鼻镜,而手表便时时在手腕上露出来。其次他再来修饰肉体,每个礼拜要洗两个澡,化妆品成列地放在抽屉里面,早晨起来一个脸要洗个把钟头,墙头上大镜子旁边更有一面小镜子,为的是既可照见前面也可以照见后面。他又去买了一把烫头发的钳子把那头发弄成波纹的形状,又去买了副修理指甲的器具把十个指甲磨得像玉石一般。雪花膏便成块的往脸上抹去,香水从头上雨一般的洒下,因而当他走过的时候,别人的鼻管都不禁为之扇动起来。然而不用多少时候,终于被小姑母知道了,而且她已经知道他这种过分装饰的用意了——她是怎样的忧心呵!——于是她终于问他道:“你为什么一定要瞒了我呢?这难道于我有什么关系的?”君达知道她已经洞悉他的秘密了,便做出种一个捉住了正当理由的人的态度道:“那绝对不是的,我,不过我恐怕你要阻挡我又去做这种过分劳苦的事情,而我,却不能不劳苦,你看我家里是怎样一个情形,难道就让他们去吗?”但是她仍旧不能不诘问他那种细腻风光的装饰,况且他时时用手巾去擦掉面孔上的油光。“那么你又为什么这样漂亮呢,你又不是一个女子,一天到晚用块手巾掩来掩去的!”君达却笑起来道:“可又来!这不是你教我这样的吗?你愿意我抹上一脸儿灰吗!”“我不许你这样做!”她生气,然而笑着骂起来。君达便靠在门上叹一口气道:“唉!你放心吧,难道我会忘记了你!”可是经过这样一番问答之后,君达的胆气却反而大了一点,自己对自己说始终有脱离她那威权的一天,那么何不趁势便摆脱了呢?于是他准备她的话语来得更凶一点,以便引起自己的愤怒和勇气来;然而,小姑母却还是忍耐着。好几个礼拜过去了。君达对于小姑母一天比一天疏忽。这种做法于小姑母方面实在是不堪设想的,幸而天气已日渐和煦,她便叫陈妈把那张藤椅子渺渺无期地放在那临着花园一面的回廊上。下午时,她便带了一本书来此地看。她的秀眼常常从字行里面跳出来,向花园里面射去,凡是那亭子,那绿屏,那花台,以及一切花木俱收藏于她的眼底,她便依着人家走路的声音,谈话的声,衣裳摩擦的声音,甚而至于花枝的摇动,树头的飘拂也注意起来。她一望出去而最容易接触着的就是那个亭子,那亭子在这些时候的傍晚,绿色的瓷瓦受着夕阳的斜照却反映出奇丽的红光。那红光的下面就盖没着许多女学生谈话的声音,许多声音的中间,就常常发出种锐利而轻狂的笑语,这就清清楚楚辨得出是灵珊的娇音。“这是一套何等轻狂何等不爱脸的笑声呀!”她一听到这声音便愤怒地想起来,然而那笑声却偏偏更轻狂更不要脸。但是反过来一想,她倒又愿意她常到这亭子里来笑,然而灵珊竟有好几天不在亭子里笑了。而君达却愈变愈神奇的竟至不可捉摸了。自从那次和小姑母辩论过一次以后便再没有上她房里来过,除掉看见他挟着书本往课堂里去上课以外,其余的时间不知道隐没到什么地方去了。陈妈每天在一定的时间来对她说道:“他又出去了!太太!他不在房里!”那太太便用尽力气坐到藤椅子上去,怨恨在她心中搅动,眼睛里透出可怜的潮湿的光亮,书本便从膝头上滑到楼板上去。又是几个礼拜过去了。实则君达虽然很是忙碌,每天也总有一二次在自己的房里徘徊着的,这是已经到了开学后第八个礼拜了。礼拜六的傍晚,秋香又悄悄地走到学校里来看他。这丫头仍然噙着眼泪,咽着声音,诉说种种不幸之事,她说她年假中来看了他两次,但是没有见着他,也没有见着小姑母,不知道他们躲到哪里去了,他们竟这样变得愈出愈奇,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故?总之她的愚蠢的脑筋中觉得从此以后将有大不幸的祸患发生,因而她的话更来得愁苦了。但是君达一看见她那样子就睁起眼睛来道:“我对你说吧,以后请你少来走走,这是不便的,我决不是和你一样是个蠢东西,你所知道的我早已通通知道了,去吧,以后请你不要来!”那可怜的丫头不禁落下泪来道:“既然如此你怎么变得这样强硬呢?……”她呜咽了。君达怒上心来:“住声!”为的是怕失了面子,就用擦面布把她的眼睛乱擦一阵推她下楼来,“再来我就揍你!”又低低添上一句骇人的话。于是秋香吞声饮泣地走了。君达就恨声恨气在房里踱着步,待他的怒气渐渐退下去时迟疑的神气又在面孔上泛上来,他从抽屉里抽出一封信,他的鼻管微微发炎,血液也有点酵动,仿佛一个人受了凉而将要发病的样子,那封美丽的小信在他的指头上颤动着,他要决定这信还是送给她还是不送给她……忽然下课的钟声铿锵地鸣起来,一个强固的思想和这悠然的钟声一同闯进他的心里,他就急促着,慌忙着,颤动着奔下楼梯去。一连下了三天细雨,第四天那太阳却一早就娇艳地升了起来,青空中一丝云彩也没有,成了十分晴朗的晴天。小姑母在床上一醒过来时,就想到这是一个礼拜日。透过薄薄的窗帷望见一抹轻清的天空和两枝摇动的树头,就感到去年也正有这么一天,也是这样一个礼拜日,因为这样的一天,所以后来她就和君达去看电影,去游公园,结末就在亭子里接起吻来的,这些事情历历如在目前,而转瞬间却已经过了一年,现在又安得再有这样的一天呢?这样一想她这一天就沉没到感伤的追慕中去了。下午时,她不禁起了一种纪念的怀想,就独自一个人走出去了学校,缓缓走到那公园里去。公园里的太阳和去年一样,树木和去年一样,游人也似乎是去年的那几天,一朵花也似乎是去年的花,一只飞舞的蝴蝶也似乎是去年的那只蝴蝶,就是那绕有一圈环形椅子的大树也在她的面前,她和君达坐在那椅子上的情形还像是昨日的事情呢!然而情调明明是两样了,那少年这时候不知道藏躲在哪里!追怀的感伤把她困乏,她几乎想到一个隐蔽些的地方去哭泣一场;但是她觉得那纪念尚没有满足她这悲切的诗情,还要到那个亭子里去纪念一番方吧。她就依着那条一年前曾经踏过的路,曲曲折折向亭子里去。一桩非常之事竟打了来,她走到那一叠假山边就有一片情语将她骇住了。那亭子里早已有了人而且正在诉说绵绵不断的情话呢,于是当头一声刺心的声音就把她的小腿留住在那藏在葛藤里的一脉清泉的旁边,她的耳朵便直向亭子里飞去。——格格格格……——这是灵珊的笑声。——再不能这样的时候,一定要害病了,也许还会死哩,你再也想不出我相思你的时候是怎样一个情形,晚上何尝好好地睡过一次觉……这是君达的声音。——不用说了,我也是一样的,整整好几个礼拜我的眼睛前只有你的面光,但是我一看见你时又不好意思朝你望,我哪里知道你的意思呢……灵珊的声音。——我不是天天要经过那个礼堂去上课的吗?我走到那里总是站定了等你走过来,你走过来时我的心里就跳了,等到你走上台阶时,我就望着你的脚,你的脚拖着一片声音,好像是“我爱你,我爱你”的样子,然而你偏偏不回过头来望我一望,也始终不表示一点意思,还有一次,在那花园的角上,就这单单我们两个人的那一次,我对你说了许多无须说的话,其实我就想把我的意思告诉你了,可是我没有那个胆量,我怕你万一对于我没有意思那我不是立刻会被你嗔怪起来吗……——我想起来了,完全一样,我也是那么想的,可是你的面孔那么庄严,做出那种先生的样子,我能够说“我爱你”吗?我只时时在心里想,你是我看见的所有男子中的最好看的一个人,我没有看见个第二个像你一样的,我如何才可以和你在一起呢?而你又是个先生……“……”那太太已经没有一丝力气,她便坐了下去。然而他们还是说:——你还记得“双十节”演戏的那一天吗?那晚上,我真为你哭了一夜,还有去年的几个月中,我往往为了你夜里起来踱步,在露水底下月光底下,也哭了许多次,真的,我一直想着你,从前也是这样,一直是这样,自从看见了你以后一直是这样,自从知道这世界上有了一个你以来一直是这样……——谁不是这样呢,我近来上课简直没有一点心思,还有许多同学笑我呢……随后那情话越说越多,但是渐渐地低了下去,有一个时候变为沉默了。忽然又有了声音,只听得有一个人轻轻吁了一口气……——我的灵魂都被你拿去了……——你叔叔今天不是要到g地去了吗?——大概就在这个时候动身吧?那位太太已经不能再听下去了。她已经很昏乱了,只看见自己的影子在清潭里摇动,而一片波纹起来时又盖没了她,她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存在,只听那两条腿自己颤动着立了起来。第47章 未亡人(15)十六原来灵珊的叔叔——那音乐教员这学期中也兼到了别处的课,那地方离这里有七百里路,他只得把两处的功课平分了每个礼拜。礼拜日乘火车到那边去上礼拜一二三的课再回来上这边四五六的课,他到那边去上课的三个晚上,那卧房就空在那里。那一天三点钟光景,那一位终年坐在门房里喝酒喝得浑身肿胀的门房先生看见音乐先生挟着一个皮包像医生出诊似的直挺挺地走出去了。隔了一点钟,又看见舍监太太异常忧郁地低着头走了进来。又隔了一点钟,君达先生又面带笑容走了进来。再隔了一点钟,灵珊小姐又姗姗地走了进来。那神气真有些非常重大的秘密隐藏在里头,他便有点惊怪了。这时候君达早已到了卧房里,一阵伟大的喜悦连那卧房也抖索起来。几个礼拜以来他为求爱把精力耗费不少了,到今天大告结束时许多久蓄着的疲劳一齐发露到外面,觉得有点儿寒战,但是心里的热度却有加无减,似乎那火焰非烧到一样东西之后决不熄灭。他觉得幸福极了,世界上再没有比这件事成功得更伟大更可惊可叹的,他整个心儿跳跃出欢乐的呼声,他想将要怎样去保护她供奉她犹如得了个价值连城的奇璧一般。不用说他和一般在恋爱热度压迫之下的人一样,决不会去顾虑到一切的了!他异常惊奇这正式恋爱境地中的神奇好比惊奇那宇宙之不可测的一般。于是他又深深地把这恋爱的经过回想了一遍,那种经过真个是异常的复杂,异常的劳苦,其中又带着多少多少的波折,然而现在想起来也似乎十分简单十分容易的,而现在竟这样成功了,决不是在梦中,刚才在亭子里的情形何等欢洽而心醉,她已经完全倾心于他了!他便低低地喊起来道:“早知如此呀!早已成功了,往时可见我是何等的胆怯!”他静俟那深夜的来临,及至看见两边寄宿舍里的灯火全都熄灭了时,就混在那黑暗中溜向音乐教员的小院子里来,连他自己也不明白这大胆从哪里来的。他一踏进那小院落,只见枝叶繁昌,灯光明亮,玻璃窗中的情景一望无余。他的眼睛便灼然向里面烧去。看见灵珊穿着单薄的衣裳坐在窗前,用她叔叔整理仁丹胡子的小木梳在梳她额上的短发呢。已经没有迟疑的工夫,极急切似的神奇的勇气把他推到门口,腿部就忽然震动起来。待到他用颤动的手把门反带起来时,灵珊便急速地将窗纱拉上,但是她低低说道:“不能这样,我想了半天,实在不好!”好像很正式似的,她的态度倒反比君达宁静得多。“总有一天的……”君达全身颤抖着。“这是我叔叔的房间呀!”她笑了。“那么到我的房里去好吗?楼上……”他定心地笑了。“不行……我们坐在这里谈到天亮……”“随你的便……好吧。”然而君达顽皮而温柔地要求着。“睡觉也可以,不过大家要分开来睡,不准睡在一个被头里。”她说。“可以的,一定如此。”他们就睡下去了。但是结果两条被头的界限破坏了。“一被头睡也可以,但是不准干大事。”她说。什么大事呢?这也有效力吗?君达终于蛮横了,灵珊于是呻吟起来!……大大的不相同!动机由他这方面出发的情炽由这样一泄之后那滋味是无穷无尽得美不胜收的!君达不禁自己暗自好笑,自己从前受了骗。他连连向灵珊道:“你爱我么!你爱我吗!叫我一声吧!”灵珊假装睡着而故意摇头道:“不爱!谁爱你!”这一声“不爱”比说一百个“我爱你”还要动情,君达就重新蛮横起来。……这样做去一晚竟没有一个人愿意闭上眼睛。情话又绵绵不断而悄语低声说起来了:“我觉得世界上再没有比你更美丽的人了,就是那花,那蝴蝶,那孔雀,那宇宙的调和,那一切的艺术……”他的话。“你才美丽呢,你真是一个漂亮的男子!”她的话。“我为了你几乎要丧失灵魂了!”“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她的话。于是关于这爱情剧里所应该有的都表现到了。然而不知道哪一家人家的鸡忽然哑声哑气连一连二啼着,远近的鸡便群响四应接在后面啼,黎明快要将他们分离了。怎样难舍难割呀!依君达的意思还要多留一刻,但灵珊迫逼他穿起衣服。君达到这时候才感到疲乏,精力渐渐地不支,他带着床间的温和走到外面来,一阵充满朝露的晓风吹过来他便打了一个寒噤,就急急走出小院子,往自己房里来。曙光初动,树木尚有点儿模糊;然而模糊中却清清楚楚立着一个人。这个人的眼睛里装着愤怒的火焰,悲哀的液体,显出万分可怜的样子像幽灵一般伤着君达的灵魂,他自头到脚冷了一阵,便本能的如飞奔了过去。原来这是小姑母,不知怎地她竟在此处挡住了他的去路。君达的脑筋立刻清晰了,他骤然计较到种种利害关系,竟有点像前年闹了风潮之后,听见校长喊他去而觉得天也要坍下来的一般。亏得随便什么大祸患归根结底总有一个结束的方法,第二天黄昏时君达筹备了许多话,壮了若干次胆,强打精神去见小姑母。小姑母泪痕满面,蓬松的头发更显得蓬松,皮肤上刻出历久的悲纹,一个人到了相当年龄的弱点再也掩饰不住了!君达对于她犯了多大的罪过,他准备来承受一切心刑;可是等到她第一句话发出来时,便释开君达浑身的束缚:她情肠百结般地骂道:“你何必做出这副可怜的样子呢!你还会到我这里来吗?我早知道有这一天的,我不怨你,只怨我自己……”这种话看来很是厉害其实是很和气的,君达趁此机会就抢步上前,似乎要跪下去的样子也把眼睛抹一抹说道:“请你饶恕我一切吧,这委实是她迷乱了我的心,犹如你迷乱了我的心一样,弄得我失了自主之力了,”如此懦怯的君达倒说出这样俏丽这样聪明,这样沉痛的话来了!她把君达推开:“我也管不了你的许多闲事,只希望你心上还有我!……”她说不下去了。君达不禁流出感恩的热泪,重新起了一个切实的新誓。于是君达从小姑母房里走出来。夜色异常的温和,将满的月轮正从园角上吐出,透过一层柳丝,把一抹清光射到他的白皙的面孔上。他感觉到疲劳好像贯彻每根神经,已经没有能力去吸受这温和的夜色了。但他恍惚的心情犹还似乎留恋在那床帏之间……他走到金鱼缸的旁边,用冷水向额上淋去,再努力把这恋爱的滋味深深地想了一次。第二天一清早,一团白纸从他的窗中抛进来,这是他和灵珊昨晚商议好的一个约,他们要到海滨去游玩一天。一切俱摹仿小姑母,他们缓缓地走到火车站,君达去租了一辆汽车,便向那一年前曾经过走的大道去,疾驶过去。直到夕阳西下时,那汽车才从原路上驶回来。然而君达回学校的时候,已经是隔了一天的黄昏时候了。第48章 未亡人(16)十七君达和灵珊的结合既已这样成功,关于灵珊小姐方面的事情,也就略略知道了一点:原来她的家境很有些和君达仿佛,家中除了一个母亲一个妹妹外,更无别的男人,那音乐教员却是她的远房的叔叔,和她们不大发生关系的。但是灵珊小姐却是有志向的女子,她想从这个学校毕业之后,再进别的较高的学校,再研究一种专门的学问,以备将来为妇女界做一点事业;做究竟想研究什么学问,她现在尚没有决定,不过非达到目的是不止的,而且也需要相当的帮助。不过这些都不是目前之事,他们现在所急于需要的,却是彼此浓郁的爱情,事实的起头,趣味强烈的时候是不能以时间来规定工作的,幸而有一所手工教室躲在花园的一角,与厕所为邻而覆以阴森的绿树,他们到情不自禁时,就到那里去乱接一阵吻。下午放了学,他们就上外面去。那集合点就在一处电车轨道纵横错落的区处。每每灵珊先到那地方去守候,十分二十分钟之后,君达来了,他们就像多年老友一旦相逢的样子手牵手儿行将去,他是这般好看,灵珊又是这般好看,他的虚荣心不禁依着步伐而跳动,他一面去窥察别人的脸色,看他们是否在涎羡他自己的幸福和自己从前涎羡别人的幸福一般?而结果总很满足的,因为许多人的眼睛同时也总望着他。他又常常在她的旁边用种种感情去细细地分析她,他觉得她除了那些已经被他发现的好处以外,还有许多说不尽的好处蕴藏着,那就是她的聪明,她的活泼,她的柔和,她的决断,她的爽利,以及……那时候他不知不觉又迷离惝地暗暗把她瞧着,心中赞美起来道:“她真是个奇异的女郎!怎么我以前没有发现她这许多好处?怎么她的好处就这样越看越不尽的?伟大的造物!莫非你把一切的灵秀之气,都放到她的灵魂中去了吗?”有一次灵珊发现他这种好笑的情形,她有点恼羞起来道:“呸!你还不认识我吗?这像个什么样子啦?”他便凑得更其接近一点,用种温柔到再不能温柔的声音道:“你是个仙女!你是个皇后!”一边心中暗自立定一个志向,叫自己永远做她的“忠直的仆人”,不准自己稍为违背她而使她发怒。他又愿意她装扮得更好看一点,虽则灵珊并不一定爱好奢华,却偏要去买一些不必要的东西。他和她常常并着肩头沿那商店里的玻璃柜台走去,拣那价钱不怎样贵而质地却不怎样坏的东西品评着。店伙们看见一位带有女子的先生来问价钱那话语自然来得更动听。他那时候便一点也不顾惜银钱,很大方地从皮夹内掏出钞票,又把那钞票折得极方正的向他们投去,总之只要称她的心,对于她什么都可以牺牲,正好比小姑母对于他什么都可以牺牲的一般。她呢,也十分顺从他,有许多地方更用她那女性的见识去帮助他,好比是她知道他身体不十分强壮就应该吃些什么补品,对于寒暖上应该怎样的注意,对于修饰上应该怎样的改良,她又替他做了许多零星小物件,她替他缝了一条领带,替他打了一顶睡帽,又替他绣了一块手巾,又替他做了一个枕头套子,那套子上的两个用黑丝线穿织起来的两个字母,正是他和她两个人的名字。他们就彼此相亲相爱着,让那日子异常甜蜜也异常隐秘地过去,好像那日子对于他们没有穷尽,这种浓厚的趣味也是没有穷尽似的,很快就一个多月过去了。然而在这一个多月的末期,一种阴险的阻碍却由君达的注意之中逐渐明显起来:那就是他时常觉得那个张慧民在暗中追随着他,像影子一般虽然不来伤害他却令他好生害怕,张慧民似乎很知道他的阴私的,他的背上永永负着他的眼睛在。这是为了小姑母还是为了灵珊呢?终于在十天以后的一个黄昏时候使他明了起来。那时他正从校门口走进来,迎着那大礼堂屋顶上的一抹残晖在体味那一天的经过的时候,蓦地从亭子里来了一种粗犷的声音:“君达先生!”那声音这样叫着。随后只见张慧民向他走来,带着一个紧张的面孔。“我很有许多话要对你说,请你今天破费一点儿工夫,就牺牲这一晚的好光阴吧!”他继续说,皱了皱眉棱。“哦!你说,正是有什么事?”君达突然说,立刻住了脚。“可是我们须得找一个稍为秘密的所在,因为这是我的私事,同时也是你的私事。”于是他们来到绿屏的脚边,立在一株柔枝披拂的绣球花底下。“你知道你这极快乐的时候,就是我极难过的时候吗?”张慧民继续说。君达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一阵没有道理的慌乱向他袭来:“我不知道。而且所谓快乐,所谓难过的是什么事情?”他的声音就好生软弱。“不知道吗?这也许是的。但是立刻就要请你知道的。”张慧民说,“你现在不是天天和一个人在一起吗?——这就是我要你知道的话了。”他又说:“不错,她现在正爱着你,可是你要知道她也曾爱过我来的,爱得像现在爱你的一般,然而现在,她爱着你了。我承认,凡是一个人的爱一个人不是第三者所能勉强的,但是一个人的爱人去爱着另外一个的时候又是怎样的伤心,我现在就成了这种人了。我想你一定不至于不知道我和她的关系,你也一定不至于不知道我现在对于你的怀恨,我今天想对你说的就是这些话……”他竟说出这般蛮横而卑污的话来了,这当然是他由妒忌而生出来的恐吓手段;然而灵珊已经被他说得成了个不知道什么样子的女子了,他侮辱她了。君达只觉得上颚骨和下颚骨有点发酸,牙齿咬得紧紧地,一句话也不回答他。那坏东西的卑污的话却越说越凶险,越说越不堪了,那可憎的模样立在他旁边完全是一个无赖汉。假使是一年以前的君达,遇到这种可怕的人一定吓得什么似的了,可是他现在已经不是个弱者,仿佛暗中有神灵护卫似的,看见前途到处光明。为着灵珊的缘故而受人的攻击是光荣的,为着灵珊的缘故而和人起怨,甚至而于决斗也是值得的,况且这种无理取闹完全是最低贱的行为,纵使说真的为了什么缘故不能在这个学校里存身,也可以搬到另外一个学校里去住,谁稀罕那一间破败的卧房呢!所以他再也忍耐不下去,也拿出些威力来说道:“也许你现在处的境遇是不大顺遂,但是这些不近情理的话也不是你应该说的,即使你这些话都很真,那么也是徒然,你能禁止她不爱我吗?能叫她离开我吗?”那坏东西并不让步,他看见一向懦怯的君达竟变得这般强顽,就找出几句更其险恶的话来:“索性对你说吧,我的讨厌你倒还不在乎这种地方,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和那位太太的事情吗?人家还说她是你的姑母呢!你又有什么资格去爱她?你不是同时欺骗两个人的爱情?你可掩不住我的嘴,你的一切都在我的手里!”然而惟其他的话来得这样凶险,乃激发出君达的勇气来了:“你愿意怎样做去就怎样做去吧!”他涨红了面孔,睁大了双睛,朝那学生投了最后的一瞥,迈开大步就走了。然而幸福的事情何以偏生这许多磨折呀!君达虽则摆脱了一时的羁绊,心情到底被那东西扰乱了。虽则他已有对付那暗箭伤人的手段的相当的后盾,而他终竟只希望那坏东西的心地变得和善一点,一如那天在小姑母处得到意外的宽恕一样,把那怨恨忽然消除;因为他自信对于随便何人都没有什么积怨,除了现在为着一个灵珊以外。于是他一时又忽然感到小姑母对于他许多格外的既仁且爱的地方,朝那女宿舍的尽头之处望着,只见那窗中正闪出黄色的灯光。他心中激发出感恩的热爱,就一直往小姑母那里去。那冲突发生后第三天,校长先生就接到一封匿名信,用不堪的字句把君达和灵珊的事情告诉他。用旧道德的眼光来看,这种私合苟且的事情是绝对不容宽恕的;用新思想的头脑来解释,这热烈的恋爱是极自然而且美丽的。但这两桩绝端相反的道理都不能做校长先生的根据,他只用自己的意思来下批评,他以为这暧昧之事本来极其寻常,但在他这范围以内便成了极不寻常的丑事,他又以为男女同学固然免不了要发生这种结合,但至少也不应该妨害学校的名誉,因为有许多事情在少数人认为合理而在一般人却认为不合理的,他这既是个私立学校,就不能不顾全一般人的舆论。“这是我叔叔的房间呀!”她笑了。“那么到我的房里去好吗?楼上……”他定心地笑了。“不行……我们坐在这里谈到天亮……”“随你的便……好吧。”然而君达顽皮而温柔地要求着。“睡觉也可以,不过大家要分开来睡,不准睡在一个被头里。”她说。“可以的,一定如此。”他们就睡下去了。但是结果两条被头的界限破坏了。“一被头睡也可以,但是不准干大事。”她说。什么大事呢?这也有效力吗?君达终于蛮横了,灵珊于是呻吟起来!……大大的不相同!动机由他这方面出发的情炽由这样一泄之后那滋味是无穷无尽得美不胜收的!君达不禁自己暗自好笑,自己从前受了骗。他连连向灵珊道:“你爱我么!你爱我吗!叫我一声吧!”灵珊假装睡着而故意摇头道:“不爱!谁爱你!”这一声“不爱”比说一百个“我爱你”还要动情,君达就重新蛮横起来。……这样做去一晚竟没有一个人愿意闭上眼睛。情话又绵绵不断而悄语低声说起来了:“我觉得世界上再没有比你更美丽的人了,就是那花,那蝴蝶,那孔雀,那宇宙的调和,那一切的艺术……”他的话。“你才美丽呢,你真是一个漂亮的男子!”她的话。“我为了你几乎要丧失灵魂了!”“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她的话。于是关于这爱情剧里所应该有的都表现到了。然而不知道哪一家人家的鸡忽然哑声哑气连一连二啼着,远近的鸡便群响四应接在后面啼,黎明快要将他们分离了。怎样难舍难割呀!依君达的意思还要多留一刻,但灵珊迫逼他穿起衣服。君达到这时候才感到疲乏,精力渐渐地不支,他带着床间的温和走到外面来,一阵充满朝露的晓风吹过来他便打了一个寒噤,就急急走出小院子,往自己房里来。曙光初动,树木尚有点儿模糊;然而模糊中却清清楚楚立着一个人。这个人的眼睛里装着愤怒的火焰,悲哀的液体,显出万分可怜的样子像幽灵一般伤着君达的灵魂,他自头到脚冷了一阵,便本能的如飞奔了过去。原来这是小姑母,不知怎地她竟在此处挡住了他的去路。君达的脑筋立刻清晰了,他骤然计较到种种利害关系,竟有点像前年闹了风潮之后,听见校长喊他去而觉得天也要坍下来的一般。亏得随便什么大祸患归根结底总有一个结束的方法,第二天黄昏时君达筹备了许多话,壮了若干次胆,强打精神去见小姑母。小姑母泪痕满面,蓬松的头发更显得蓬松,皮肤上刻出历久的悲纹,一个人到了相当年龄的弱点再也掩饰不住了!君达对于她犯了多大的罪过,他准备来承受一切心刑;可是等到她第一句话发出来时,便释开君达浑身的束缚:她情肠百结般地骂道:“你何必做出这副可怜的样子呢!你还会到我这里来吗?我早知道有这一天的,我不怨你,只怨我自己……”这种话看来很是厉害其实是很和气的,君达趁此机会就抢步上前,似乎要跪下去的样子也把眼睛抹一抹说道:“请你饶恕我一切吧,这委实是她迷乱了我的心,犹如你迷乱了我的心一样,弄得我失了自主之力了,”如此懦怯的君达倒说出这样俏丽这样聪明,这样沉痛的话来了!她把君达推开:“我也管不了你的许多闲事,只希望你心上还有我!……”她说不下去了。君达不禁流出感恩的热泪,重新起了一个切实的新誓。于是君达从小姑母房里走出来。夜色异常的温和,将满的月轮正从园角上吐出,透过一层柳丝,把一抹清光射到他的白皙的面孔上。他感觉到疲劳好像贯彻每根神经,已经没有能力去吸受这温和的夜色了。但他恍惚的心情犹还似乎留恋在那床帏之间……他走到金鱼缸的旁边,用冷水向额上淋去,再努力把这恋爱的滋味深深地想了一次。第二天一清早,一团白纸从他的窗中抛进来,这是他和灵珊昨晚商议好的一个约,他们要到海滨去游玩一天。一切俱摹仿小姑母,他们缓缓地走到火车站,君达去租了一辆汽车,便向那一年前曾经过走的大道去,疾驶过去。直到夕阳西下时,那汽车才从原路上驶回来。然而君达回学校的时候,已经是隔了一天的黄昏时候了。第48章 未亡人(16)十七君达和灵珊的结合既已这样成功,关于灵珊小姐方面的事情,也就略略知道了一点:原来她的家境很有些和君达仿佛,家中除了一个母亲一个妹妹外,更无别的男人,那音乐教员却是她的远房的叔叔,和她们不大发生关系的。但是灵珊小姐却是有志向的女子,她想从这个学校毕业之后,再进别的较高的学校,再研究一种专门的学问,以备将来为妇女界做一点事业;做究竟想研究什么学问,她现在尚没有决定,不过非达到目的是不止的,而且也需要相当的帮助。不过这些都不是目前之事,他们现在所急于需要的,却是彼此浓郁的爱情,事实的起头,趣味强烈的时候是不能以时间来规定工作的,幸而有一所手工教室躲在花园的一角,与厕所为邻而覆以阴森的绿树,他们到情不自禁时,就到那里去乱接一阵吻。下午放了学,他们就上外面去。那集合点就在一处电车轨道纵横错落的区处。每每灵珊先到那地方去守候,十分二十分钟之后,君达来了,他们就像多年老友一旦相逢的样子手牵手儿行将去,他是这般好看,灵珊又是这般好看,他的虚荣心不禁依着步伐而跳动,他一面去窥察别人的脸色,看他们是否在涎羡他自己的幸福和自己从前涎羡别人的幸福一般?而结果总很满足的,因为许多人的眼睛同时也总望着他。他又常常在她的旁边用种种感情去细细地分析她,他觉得她除了那些已经被他发现的好处以外,还有许多说不尽的好处蕴藏着,那就是她的聪明,她的活泼,她的柔和,她的决断,她的爽利,以及……那时候他不知不觉又迷离惝地暗暗把她瞧着,心中赞美起来道:“她真是个奇异的女郎!怎么我以前没有发现她这许多好处?怎么她的好处就这样越看越不尽的?伟大的造物!莫非你把一切的灵秀之气,都放到她的灵魂中去了吗?”有一次灵珊发现他这种好笑的情形,她有点恼羞起来道:“呸!你还不认识我吗?这像个什么样子啦?”他便凑得更其接近一点,用种温柔到再不能温柔的声音道:“你是个仙女!你是个皇后!”一边心中暗自立定一个志向,叫自己永远做她的“忠直的仆人”,不准自己稍为违背她而使她发怒。他又愿意她装扮得更好看一点,虽则灵珊并不一定爱好奢华,却偏要去买一些不必要的东西。他和她常常并着肩头沿那商店里的玻璃柜台走去,拣那价钱不怎样贵而质地却不怎样坏的东西品评着。店伙们看见一位带有女子的先生来问价钱那话语自然来得更动听。他那时候便一点也不顾惜银钱,很大方地从皮夹内掏出钞票,又把那钞票折得极方正的向他们投去,总之只要称她的心,对于她什么都可以牺牲,正好比小姑母对于他什么都可以牺牲的一般。她呢,也十分顺从他,有许多地方更用她那女性的见识去帮助他,好比是她知道他身体不十分强壮就应该吃些什么补品,对于寒暖上应该怎样的注意,对于修饰上应该怎样的改良,她又替他做了许多零星小物件,她替他缝了一条领带,替他打了一顶睡帽,又替他绣了一块手巾,又替他做了一个枕头套子,那套子上的两个用黑丝线穿织起来的两个字母,正是他和她两个人的名字。他们就彼此相亲相爱着,让那日子异常甜蜜也异常隐秘地过去,好像那日子对于他们没有穷尽,这种浓厚的趣味也是没有穷尽似的,很快就一个多月过去了。然而在这一个多月的末期,一种阴险的阻碍却由君达的注意之中逐渐明显起来:那就是他时常觉得那个张慧民在暗中追随着他,像影子一般虽然不来伤害他却令他好生害怕,张慧民似乎很知道他的阴私的,他的背上永永负着他的眼睛在。这是为了小姑母还是为了灵珊呢?终于在十天以后的一个黄昏时候使他明了起来。那时他正从校门口走进来,迎着那大礼堂屋顶上的一抹残晖在体味那一天的经过的时候,蓦地从亭子里来了一种粗犷的声音:“君达先生!”那声音这样叫着。随后只见张慧民向他走来,带着一个紧张的面孔。“我很有许多话要对你说,请你今天破费一点儿工夫,就牺牲这一晚的好光阴吧!”他继续说,皱了皱眉棱。“哦!你说,正是有什么事?”君达突然说,立刻住了脚。“可是我们须得找一个稍为秘密的所在,因为这是我的私事,同时也是你的私事。”于是他们来到绿屏的脚边,立在一株柔枝披拂的绣球花底下。“你知道你这极快乐的时候,就是我极难过的时候吗?”张慧民继续说。君达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一阵没有道理的慌乱向他袭来:“我不知道。而且所谓快乐,所谓难过的是什么事情?”他的声音就好生软弱。“不知道吗?这也许是的。但是立刻就要请你知道的。”张慧民说,“你现在不是天天和一个人在一起吗?——这就是我要你知道的话了。”他又说:“不错,她现在正爱着你,可是你要知道她也曾爱过我来的,爱得像现在爱你的一般,然而现在,她爱着你了。我承认,凡是一个人的爱一个人不是第三者所能勉强的,但是一个人的爱人去爱着另外一个的时候又是怎样的伤心,我现在就成了这种人了。我想你一定不至于不知道我和她的关系,你也一定不至于不知道我现在对于你的怀恨,我今天想对你说的就是这些话……”他竟说出这般蛮横而卑污的话来了,这当然是他由妒忌而生出来的恐吓手段;然而灵珊已经被他说得成了个不知道什么样子的女子了,他侮辱她了。君达只觉得上颚骨和下颚骨有点发酸,牙齿咬得紧紧地,一句话也不回答他。那坏东西的卑污的话却越说越凶险,越说越不堪了,那可憎的模样立在他旁边完全是一个无赖汉。假使是一年以前的君达,遇到这种可怕的人一定吓得什么似的了,可是他现在已经不是个弱者,仿佛暗中有神灵护卫似的,看见前途到处光明。为着灵珊的缘故而受人的攻击是光荣的,为着灵珊的缘故而和人起怨,甚至而于决斗也是值得的,况且这种无理取闹完全是最低贱的行为,纵使说真的为了什么缘故不能在这个学校里存身,也可以搬到另外一个学校里去住,谁稀罕那一间破败的卧房呢!所以他再也忍耐不下去,也拿出些威力来说道:“也许你现在处的境遇是不大顺遂,但是这些不近情理的话也不是你应该说的,即使你这些话都很真,那么也是徒然,你能禁止她不爱我吗?能叫她离开我吗?”那坏东西并不让步,他看见一向懦怯的君达竟变得这般强顽,就找出几句更其险恶的话来:“索性对你说吧,我的讨厌你倒还不在乎这种地方,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和那位太太的事情吗?人家还说她是你的姑母呢!你又有什么资格去爱她?你不是同时欺骗两个人的爱情?你可掩不住我的嘴,你的一切都在我的手里!”然而惟其他的话来得这样凶险,乃激发出君达的勇气来了:“你愿意怎样做去就怎样做去吧!”他涨红了面孔,睁大了双睛,朝那学生投了最后的一瞥,迈开大步就走了。然而幸福的事情何以偏生这许多磨折呀!君达虽则摆脱了一时的羁绊,心情到底被那东西扰乱了。虽则他已有对付那暗箭伤人的手段的相当的后盾,而他终竟只希望那坏东西的心地变得和善一点,一如那天在小姑母处得到意外的宽恕一样,把那怨恨忽然消除;因为他自信对于随便何人都没有什么积怨,除了现在为着一个灵珊以外。于是他一时又忽然感到小姑母对于他许多格外的既仁且爱的地方,朝那女宿舍的尽头之处望着,只见那窗中正闪出黄色的灯光。他心中激发出感恩的热爱,就一直往小姑母那里去。那冲突发生后第三天,校长先生就接到一封匿名信,用不堪的字句把君达和灵珊的事情告诉他。用旧道德的眼光来看,这种私合苟且的事情是绝对不容宽恕的;用新思想的头脑来解释,这热烈的恋爱是极自然而且美丽的。但这两桩绝端相反的道理都不能做校长先生的根据,他只用自己的意思来下批评,他以为这暧昧之事本来极其寻常,但在他这范围以内便成了极不寻常的丑事,他又以为男女同学固然免不了要发生这种结合,但至少也不应该妨害学校的名誉,因为有许多事情在少数人认为合理而在一般人却认为不合理的,他这既是个私立学校,就不能不顾全一般人的舆论。“这是我叔叔的房间呀!”她笑了。“那么到我的房里去好吗?楼上……”他定心地笑了。“不行……我们坐在这里谈到天亮……”“随你的便……好吧。”然而君达顽皮而温柔地要求着。“睡觉也可以,不过大家要分开来睡,不准睡在一个被头里。”她说。“可以的,一定如此。”他们就睡下去了。但是结果两条被头的界限破坏了。“一被头睡也可以,但是不准干大事。”她说。什么大事呢?这也有效力吗?君达终于蛮横了,灵珊于是呻吟起来!……大大的不相同!动机由他这方面出发的情炽由这样一泄之后那滋味是无穷无尽得美不胜收的!君达不禁自己暗自好笑,自己从前受了骗。他连连向灵珊道:“你爱我么!你爱我吗!叫我一声吧!”灵珊假装睡着而故意摇头道:“不爱!谁爱你!”这一声“不爱”比说一百个“我爱你”还要动情,君达就重新蛮横起来。……这样做去一晚竟没有一个人愿意闭上眼睛。情话又绵绵不断而悄语低声说起来了:“我觉得世界上再没有比你更美丽的人了,就是那花,那蝴蝶,那孔雀,那宇宙的调和,那一切的艺术……”他的话。“你才美丽呢,你真是一个漂亮的男子!”她的话。“我为了你几乎要丧失灵魂了!”“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她的话。于是关于这爱情剧里所应该有的都表现到了。然而不知道哪一家人家的鸡忽然哑声哑气连一连二啼着,远近的鸡便群响四应接在后面啼,黎明快要将他们分离了。怎样难舍难割呀!依君达的意思还要多留一刻,但灵珊迫逼他穿起衣服。君达到这时候才感到疲乏,精力渐渐地不支,他带着床间的温和走到外面来,一阵充满朝露的晓风吹过来他便打了一个寒噤,就急急走出小院子,往自己房里来。曙光初动,树木尚有点儿模糊;然而模糊中却清清楚楚立着一个人。这个人的眼睛里装着愤怒的火焰,悲哀的液体,显出万分可怜的样子像幽灵一般伤着君达的灵魂,他自头到脚冷了一阵,便本能的如飞奔了过去。原来这是小姑母,不知怎地她竟在此处挡住了他的去路。君达的脑筋立刻清晰了,他骤然计较到种种利害关系,竟有点像前年闹了风潮之后,听见校长喊他去而觉得天也要坍下来的一般。亏得随便什么大祸患归根结底总有一个结束的方法,第二天黄昏时君达筹备了许多话,壮了若干次胆,强打精神去见小姑母。小姑母泪痕满面,蓬松的头发更显得蓬松,皮肤上刻出历久的悲纹,一个人到了相当年龄的弱点再也掩饰不住了!君达对于她犯了多大的罪过,他准备来承受一切心刑;可是等到她第一句话发出来时,便释开君达浑身的束缚:她情肠百结般地骂道:“你何必做出这副可怜的样子呢!你还会到我这里来吗?我早知道有这一天的,我不怨你,只怨我自己……”这种话看来很是厉害其实是很和气的,君达趁此机会就抢步上前,似乎要跪下去的样子也把眼睛抹一抹说道:“请你饶恕我一切吧,这委实是她迷乱了我的心,犹如你迷乱了我的心一样,弄得我失了自主之力了,”如此懦怯的君达倒说出这样俏丽这样聪明,这样沉痛的话来了!她把君达推开:“我也管不了你的许多闲事,只希望你心上还有我!……”她说不下去了。君达不禁流出感恩的热泪,重新起了一个切实的新誓。于是君达从小姑母房里走出来。夜色异常的温和,将满的月轮正从园角上吐出,透过一层柳丝,把一抹清光射到他的白皙的面孔上。他感觉到疲劳好像贯彻每根神经,已经没有能力去吸受这温和的夜色了。但他恍惚的心情犹还似乎留恋在那床帏之间……他走到金鱼缸的旁边,用冷水向额上淋去,再努力把这恋爱的滋味深深地想了一次。第二天一清早,一团白纸从他的窗中抛进来,这是他和灵珊昨晚商议好的一个约,他们要到海滨去游玩一天。一切俱摹仿小姑母,他们缓缓地走到火车站,君达去租了一辆汽车,便向那一年前曾经过走的大道去,疾驶过去。直到夕阳西下时,那汽车才从原路上驶回来。然而君达回学校的时候,已经是隔了一天的黄昏时候了。第48章 未亡人(16)十七君达和灵珊的结合既已这样成功,关于灵珊小姐方面的事情,也就略略知道了一点:原来她的家境很有些和君达仿佛,家中除了一个母亲一个妹妹外,更无别的男人,那音乐教员却是她的远房的叔叔,和她们不大发生关系的。但是灵珊小姐却是有志向的女子,她想从这个学校毕业之后,再进别的较高的学校,再研究一种专门的学问,以备将来为妇女界做一点事业;做究竟想研究什么学问,她现在尚没有决定,不过非达到目的是不止的,而且也需要相当的帮助。不过这些都不是目前之事,他们现在所急于需要的,却是彼此浓郁的爱情,事实的起头,趣味强烈的时候是不能以时间来规定工作的,幸而有一所手工教室躲在花园的一角,与厕所为邻而覆以阴森的绿树,他们到情不自禁时,就到那里去乱接一阵吻。下午放了学,他们就上外面去。那集合点就在一处电车轨道纵横错落的区处。每每灵珊先到那地方去守候,十分二十分钟之后,君达来了,他们就像多年老友一旦相逢的样子手牵手儿行将去,他是这般好看,灵珊又是这般好看,他的虚荣心不禁依着步伐而跳动,他一面去窥察别人的脸色,看他们是否在涎羡他自己的幸福和自己从前涎羡别人的幸福一般?而结果总很满足的,因为许多人的眼睛同时也总望着他。他又常常在她的旁边用种种感情去细细地分析她,他觉得她除了那些已经被他发现的好处以外,还有许多说不尽的好处蕴藏着,那就是她的聪明,她的活泼,她的柔和,她的决断,她的爽利,以及……那时候他不知不觉又迷离惝地暗暗把她瞧着,心中赞美起来道:“她真是个奇异的女郎!怎么我以前没有发现她这许多好处?怎么她的好处就这样越看越不尽的?伟大的造物!莫非你把一切的灵秀之气,都放到她的灵魂中去了吗?”有一次灵珊发现他这种好笑的情形,她有点恼羞起来道:“呸!你还不认识我吗?这像个什么样子啦?”他便凑得更其接近一点,用种温柔到再不能温柔的声音道:“你是个仙女!你是个皇后!”一边心中暗自立定一个志向,叫自己永远做她的“忠直的仆人”,不准自己稍为违背她而使她发怒。他又愿意她装扮得更好看一点,虽则灵珊并不一定爱好奢华,却偏要去买一些不必要的东西。他和她常常并着肩头沿那商店里的玻璃柜台走去,拣那价钱不怎样贵而质地却不怎样坏的东西品评着。店伙们看见一位带有女子的先生来问价钱那话语自然来得更动听。他那时候便一点也不顾惜银钱,很大方地从皮夹内掏出钞票,又把那钞票折得极方正的向他们投去,总之只要称她的心,对于她什么都可以牺牲,正好比小姑母对于他什么都可以牺牲的一般。她呢,也十分顺从他,有许多地方更用她那女性的见识去帮助他,好比是她知道他身体不十分强壮就应该吃些什么补品,对于寒暖上应该怎样的注意,对于修饰上应该怎样的改良,她又替他做了许多零星小物件,她替他缝了一条领带,替他打了一顶睡帽,又替他绣了一块手巾,又替他做了一个枕头套子,那套子上的两个用黑丝线穿织起来的两个字母,正是他和她两个人的名字。他们就彼此相亲相爱着,让那日子异常甜蜜也异常隐秘地过去,好像那日子对于他们没有穷尽,这种浓厚的趣味也是没有穷尽似的,很快就一个多月过去了。然而在这一个多月的末期,一种阴险的阻碍却由君达的注意之中逐渐明显起来:那就是他时常觉得那个张慧民在暗中追随着他,像影子一般虽然不来伤害他却令他好生害怕,张慧民似乎很知道他的阴私的,他的背上永永负着他的眼睛在。这是为了小姑母还是为了灵珊呢?终于在十天以后的一个黄昏时候使他明了起来。那时他正从校门口走进来,迎着那大礼堂屋顶上的一抹残晖在体味那一天的经过的时候,蓦地从亭子里来了一种粗犷的声音:“君达先生!”那声音这样叫着。随后只见张慧民向他走来,带着一个紧张的面孔。“我很有许多话要对你说,请你今天破费一点儿工夫,就牺牲这一晚的好光阴吧!”他继续说,皱了皱眉棱。“哦!你说,正是有什么事?”君达突然说,立刻住了脚。“可是我们须得找一个稍为秘密的所在,因为这是我的私事,同时也是你的私事。”于是他们来到绿屏的脚边,立在一株柔枝披拂的绣球花底下。“你知道你这极快乐的时候,就是我极难过的时候吗?”张慧民继续说。君达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一阵没有道理的慌乱向他袭来:“我不知道。而且所谓快乐,所谓难过的是什么事情?”他的声音就好生软弱。“不知道吗?这也许是的。但是立刻就要请你知道的。”张慧民说,“你现在不是天天和一个人在一起吗?——这就是我要你知道的话了。”他又说:“不错,她现在正爱着你,可是你要知道她也曾爱过我来的,爱得像现在爱你的一般,然而现在,她爱着你了。我承认,凡是一个人的爱一个人不是第三者所能勉强的,但是一个人的爱人去爱着另外一个的时候又是怎样的伤心,我现在就成了这种人了。我想你一定不至于不知道我和她的关系,你也一定不至于不知道我现在对于你的怀恨,我今天想对你说的就是这些话……”他竟说出这般蛮横而卑污的话来了,这当然是他由妒忌而生出来的恐吓手段;然而灵珊已经被他说得成了个不知道什么样子的女子了,他侮辱她了。君达只觉得上颚骨和下颚骨有点发酸,牙齿咬得紧紧地,一句话也不回答他。那坏东西的卑污的话却越说越凶险,越说越不堪了,那可憎的模样立在他旁边完全是一个无赖汉。假使是一年以前的君达,遇到这种可怕的人一定吓得什么似的了,可是他现在已经不是个弱者,仿佛暗中有神灵护卫似的,看见前途到处光明。为着灵珊的缘故而受人的攻击是光荣的,为着灵珊的缘故而和人起怨,甚至而于决斗也是值得的,况且这种无理取闹完全是最低贱的行为,纵使说真的为了什么缘故不能在这个学校里存身,也可以搬到另外一个学校里去住,谁稀罕那一间破败的卧房呢!所以他再也忍耐不下去,也拿出些威力来说道:“也许你现在处的境遇是不大顺遂,但是这些不近情理的话也不是你应该说的,即使你这些话都很真,那么也是徒然,你能禁止她不爱我吗?能叫她离开我吗?”那坏东西并不让步,他看见一向懦怯的君达竟变得这般强顽,就找出几句更其险恶的话来:“索性对你说吧,我的讨厌你倒还不在乎这种地方,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和那位太太的事情吗?人家还说她是你的姑母呢!你又有什么资格去爱她?你不是同时欺骗两个人的爱情?你可掩不住我的嘴,你的一切都在我的手里!”然而惟其他的话来得这样凶险,乃激发出君达的勇气来了:“你愿意怎样做去就怎样做去吧!”他涨红了面孔,睁大了双睛,朝那学生投了最后的一瞥,迈开大步就走了。然而幸福的事情何以偏生这许多磨折呀!君达虽则摆脱了一时的羁绊,心情到底被那东西扰乱了。虽则他已有对付那暗箭伤人的手段的相当的后盾,而他终竟只希望那坏东西的心地变得和善一点,一如那天在小姑母处得到意外的宽恕一样,把那怨恨忽然消除;因为他自信对于随便何人都没有什么积怨,除了现在为着一个灵珊以外。于是他一时又忽然感到小姑母对于他许多格外的既仁且爱的地方,朝那女宿舍的尽头之处望着,只见那窗中正闪出黄色的灯光。他心中激发出感恩的热爱,就一直往小姑母那里去。那冲突发生后第三天,校长先生就接到一封匿名信,用不堪的字句把君达和灵珊的事情告诉他。用旧道德的眼光来看,这种私合苟且的事情是绝对不容宽恕的;用新思想的头脑来解释,这热烈的恋爱是极自然而且美丽的。但这两桩绝端相反的道理都不能做校长先生的根据,他只用自己的意思来下批评,他以为这暧昧之事本来极其寻常,但在他这范围以内便成了极不寻常的丑事,他又以为男女同学固然免不了要发生这种结合,但至少也不应该妨害学校的名誉,因为有许多事情在少数人认为合理而在一般人却认为不合理的,他这既是个私立学校,就不能不顾全一般人的舆论。“这是我叔叔的房间呀!”她笑了。“那么到我的房里去好吗?楼上……”他定心地笑了。“不行……我们坐在这里谈到天亮……”“随你的便……好吧。”然而君达顽皮而温柔地要求着。“睡觉也可以,不过大家要分开来睡,不准睡在一个被头里。”她说。“可以的,一定如此。”他们就睡下去了。但是结果两条被头的界限破坏了。“一被头睡也可以,但是不准干大事。”她说。什么大事呢?这也有效力吗?君达终于蛮横了,灵珊于是呻吟起来!……大大的不相同!动机由他这方面出发的情炽由这样一泄之后那滋味是无穷无尽得美不胜收的!君达不禁自己暗自好笑,自己从前受了骗。他连连向灵珊道:“你爱我么!你爱我吗!叫我一声吧!”灵珊假装睡着而故意摇头道:“不爱!谁爱你!”这一声“不爱”比说一百个“我爱你”还要动情,君达就重新蛮横起来。……这样做去一晚竟没有一个人愿意闭上眼睛。情话又绵绵不断而悄语低声说起来了:“我觉得世界上再没有比你更美丽的人了,就是那花,那蝴蝶,那孔雀,那宇宙的调和,那一切的艺术……”他的话。“你才美丽呢,你真是一个漂亮的男子!”她的话。“我为了你几乎要丧失灵魂了!”“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她的话。于是关于这爱情剧里所应该有的都表现到了。然而不知道哪一家人家的鸡忽然哑声哑气连一连二啼着,远近的鸡便群响四应接在后面啼,黎明快要将他们分离了。怎样难舍难割呀!依君达的意思还要多留一刻,但灵珊迫逼他穿起衣服。君达到这时候才感到疲乏,精力渐渐地不支,他带着床间的温和走到外面来,一阵充满朝露的晓风吹过来他便打了一个寒噤,就急急走出小院子,往自己房里来。曙光初动,树木尚有点儿模糊;然而模糊中却清清楚楚立着一个人。这个人的眼睛里装着愤怒的火焰,悲哀的液体,显出万分可怜的样子像幽灵一般伤着君达的灵魂,他自头到脚冷了一阵,便本能的如飞奔了过去。原来这是小姑母,不知怎地她竟在此处挡住了他的去路。君达的脑筋立刻清晰了,他骤然计较到种种利害关系,竟有点像前年闹了风潮之后,听见校长喊他去而觉得天也要坍下来的一般。亏得随便什么大祸患归根结底总有一个结束的方法,第二天黄昏时君达筹备了许多话,壮了若干次胆,强打精神去见小姑母。小姑母泪痕满面,蓬松的头发更显得蓬松,皮肤上刻出历久的悲纹,一个人到了相当年龄的弱点再也掩饰不住了!君达对于她犯了多大的罪过,他准备来承受一切心刑;可是等到她第一句话发出来时,便释开君达浑身的束缚:她情肠百结般地骂道:“你何必做出这副可怜的样子呢!你还会到我这里来吗?我早知道有这一天的,我不怨你,只怨我自己……”这种话看来很是厉害其实是很和气的,君达趁此机会就抢步上前,似乎要跪下去的样子也把眼睛抹一抹说道:“请你饶恕我一切吧,这委实是她迷乱了我的心,犹如你迷乱了我的心一样,弄得我失了自主之力了,”如此懦怯的君达倒说出这样俏丽这样聪明,这样沉痛的话来了!她把君达推开:“我也管不了你的许多闲事,只希望你心上还有我!……”她说不下去了。君达不禁流出感恩的热泪,重新起了一个切实的新誓。于是君达从小姑母房里走出来。夜色异常的温和,将满的月轮正从园角上吐出,透过一层柳丝,把一抹清光射到他的白皙的面孔上。他感觉到疲劳好像贯彻每根神经,已经没有能力去吸受这温和的夜色了。但他恍惚的心情犹还似乎留恋在那床帏之间……他走到金鱼缸的旁边,用冷水向额上淋去,再努力把这恋爱的滋味深深地想了一次。第二天一清早,一团白纸从他的窗中抛进来,这是他和灵珊昨晚商议好的一个约,他们要到海滨去游玩一天。一切俱摹仿小姑母,他们缓缓地走到火车站,君达去租了一辆汽车,便向那一年前曾经过走的大道去,疾驶过去。直到夕阳西下时,那汽车才从原路上驶回来。然而君达回学校的时候,已经是隔了一天的黄昏时候了。第48章 未亡人(16)十七君达和灵珊的结合既已这样成功,关于灵珊小姐方面的事情,也就略略知道了一点:原来她的家境很有些和君达仿佛,家中除了一个母亲一个妹妹外,更无别的男人,那音乐教员却是她的远房的叔叔,和她们不大发生关系的。但是灵珊小姐却是有志向的女子,她想从这个学校毕业之后,再进别的较高的学校,再研究一种专门的学问,以备将来为妇女界做一点事业;做究竟想研究什么学问,她现在尚没有决定,不过非达到目的是不止的,而且也需要相当的帮助。不过这些都不是目前之事,他们现在所急于需要的,却是彼此浓郁的爱情,事实的起头,趣味强烈的时候是不能以时间来规定工作的,幸而有一所手工教室躲在花园的一角,与厕所为邻而覆以阴森的绿树,他们到情不自禁时,就到那里去乱接一阵吻。下午放了学,他们就上外面去。那集合点就在一处电车轨道纵横错落的区处。每每灵珊先到那地方去守候,十分二十分钟之后,君达来了,他们就像多年老友一旦相逢的样子手牵手儿行将去,他是这般好看,灵珊又是这般好看,他的虚荣心不禁依着步伐而跳动,他一面去窥察别人的脸色,看他们是否在涎羡他自己的幸福和自己从前涎羡别人的幸福一般?而结果总很满足的,因为许多人的眼睛同时也总望着他。他又常常在她的旁边用种种感情去细细地分析她,他觉得她除了那些已经被他发现的好处以外,还有许多说不尽的好处蕴藏着,那就是她的聪明,她的活泼,她的柔和,她的决断,她的爽利,以及……那时候他不知不觉又迷离惝地暗暗把她瞧着,心中赞美起来道:“她真是个奇异的女郎!怎么我以前没有发现她这许多好处?怎么她的好处就这样越看越不尽的?伟大的造物!莫非你把一切的灵秀之气,都放到她的灵魂中去了吗?”有一次灵珊发现他这种好笑的情形,她有点恼羞起来道:“呸!你还不认识我吗?这像个什么样子啦?”他便凑得更其接近一点,用种温柔到再不能温柔的声音道:“你是个仙女!你是个皇后!”一边心中暗自立定一个志向,叫自己永远做她的“忠直的仆人”,不准自己稍为违背她而使她发怒。他又愿意她装扮得更好看一点,虽则灵珊并不一定爱好奢华,却偏要去买一些不必要的东西。他和她常常并着肩头沿那商店里的玻璃柜台走去,拣那价钱不怎样贵而质地却不怎样坏的东西品评着。店伙们看见一位带有女子的先生来问价钱那话语自然来得更动听。他那时候便一点也不顾惜银钱,很大方地从皮夹内掏出钞票,又把那钞票折得极方正的向他们投去,总之只要称她的心,对于她什么都可以牺牲,正好比小姑母对于他什么都可以牺牲的一般。她呢,也十分顺从他,有许多地方更用她那女性的见识去帮助他,好比是她知道他身体不十分强壮就应该吃些什么补品,对于寒暖上应该怎样的注意,对于修饰上应该怎样的改良,她又替他做了许多零星小物件,她替他缝了一条领带,替他打了一顶睡帽,又替他绣了一块手巾,又替他做了一个枕头套子,那套子上的两个用黑丝线穿织起来的两个字母,正是他和她两个人的名字。他们就彼此相亲相爱着,让那日子异常甜蜜也异常隐秘地过去,好像那日子对于他们没有穷尽,这种浓厚的趣味也是没有穷尽似的,很快就一个多月过去了。然而在这一个多月的末期,一种阴险的阻碍却由君达的注意之中逐渐明显起来:那就是他时常觉得那个张慧民在暗中追随着他,像影子一般虽然不来伤害他却令他好生害怕,张慧民似乎很知道他的阴私的,他的背上永永负着他的眼睛在。这是为了小姑母还是为了灵珊呢?终于在十天以后的一个黄昏时候使他明了起来。那时他正从校门口走进来,迎着那大礼堂屋顶上的一抹残晖在体味那一天的经过的时候,蓦地从亭子里来了一种粗犷的声音:“君达先生!”那声音这样叫着。随后只见张慧民向他走来,带着一个紧张的面孔。“我很有许多话要对你说,请你今天破费一点儿工夫,就牺牲这一晚的好光阴吧!”他继续说,皱了皱眉棱。“哦!你说,正是有什么事?”君达突然说,立刻住了脚。“可是我们须得找一个稍为秘密的所在,因为这是我的私事,同时也是你的私事。”于是他们来到绿屏的脚边,立在一株柔枝披拂的绣球花底下。“你知道你这极快乐的时候,就是我极难过的时候吗?”张慧民继续说。君达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一阵没有道理的慌乱向他袭来:“我不知道。而且所谓快乐,所谓难过的是什么事情?”他的声音就好生软弱。“不知道吗?这也许是的。但是立刻就要请你知道的。”张慧民说,“你现在不是天天和一个人在一起吗?——这就是我要你知道的话了。”他又说:“不错,她现在正爱着你,可是你要知道她也曾爱过我来的,爱得像现在爱你的一般,然而现在,她爱着你了。我承认,凡是一个人的爱一个人不是第三者所能勉强的,但是一个人的爱人去爱着另外一个的时候又是怎样的伤心,我现在就成了这种人了。我想你一定不至于不知道我和她的关系,你也一定不至于不知道我现在对于你的怀恨,我今天想对你说的就是这些话……”他竟说出这般蛮横而卑污的话来了,这当然是他由妒忌而生出来的恐吓手段;然而灵珊已经被他说得成了个不知道什么样子的女子了,他侮辱她了。君达只觉得上颚骨和下颚骨有点发酸,牙齿咬得紧紧地,一句话也不回答他。那坏东西的卑污的话却越说越凶险,越说越不堪了,那可憎的模样立在他旁边完全是一个无赖汉。假使是一年以前的君达,遇到这种可怕的人一定吓得什么似的了,可是他现在已经不是个弱者,仿佛暗中有神灵护卫似的,看见前途到处光明。为着灵珊的缘故而受人的攻击是光荣的,为着灵珊的缘故而和人起怨,甚至而于决斗也是值得的,况且这种无理取闹完全是最低贱的行为,纵使说真的为了什么缘故不能在这个学校里存身,也可以搬到另外一个学校里去住,谁稀罕那一间破败的卧房呢!所以他再也忍耐不下去,也拿出些威力来说道:“也许你现在处的境遇是不大顺遂,但是这些不近情理的话也不是你应该说的,即使你这些话都很真,那么也是徒然,你能禁止她不爱我吗?能叫她离开我吗?”那坏东西并不让步,他看见一向懦怯的君达竟变得这般强顽,就找出几句更其险恶的话来:“索性对你说吧,我的讨厌你倒还不在乎这种地方,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和那位太太的事情吗?人家还说她是你的姑母呢!你又有什么资格去爱她?你不是同时欺骗两个人的爱情?你可掩不住我的嘴,你的一切都在我的手里!”然而惟其他的话来得这样凶险,乃激发出君达的勇气来了:“你愿意怎样做去就怎样做去吧!”他涨红了面孔,睁大了双睛,朝那学生投了最后的一瞥,迈开大步就走了。然而幸福的事情何以偏生这许多磨折呀!君达虽则摆脱了一时的羁绊,心情到底被那东西扰乱了。虽则他已有对付那暗箭伤人的手段的相当的后盾,而他终竟只希望那坏东西的心地变得和善一点,一如那天在小姑母处得到意外的宽恕一样,把那怨恨忽然消除;因为他自信对于随便何人都没有什么积怨,除了现在为着一个灵珊以外。于是他一时又忽然感到小姑母对于他许多格外的既仁且爱的地方,朝那女宿舍的尽头之处望着,只见那窗中正闪出黄色的灯光。他心中激发出感恩的热爱,就一直往小姑母那里去。那冲突发生后第三天,校长先生就接到一封匿名信,用不堪的字句把君达和灵珊的事情告诉他。用旧道德的眼光来看,这种私合苟且的事情是绝对不容宽恕的;用新思想的头脑来解释,这热烈的恋爱是极自然而且美丽的。但这两桩绝端相反的道理都不能做校长先生的根据,他只用自己的意思来下批评,他以为这暧昧之事本来极其寻常,但在他这范围以内便成了极不寻常的丑事,他又以为男女同学固然免不了要发生这种结合,但至少也不应该妨害学校的名誉,因为有许多事情在少数人认为合理而在一般人却认为不合理的,他这既是个私立学校,就不能不顾全一般人的舆论。“这是我叔叔的房间呀!”她笑了。“那么到我的房里去好吗?楼上……”他定心地笑了。“不行……我们坐在这里谈到天亮……”“随你的便……好吧。”然而君达顽皮而温柔地要求着。“睡觉也可以,不过大家要分开来睡,不准睡在一个被头里。”她说。“可以的,一定如此。”他们就睡下去了。但是结果两条被头的界限破坏了。“一被头睡也可以,但是不准干大事。”她说。什么大事呢?这也有效力吗?君达终于蛮横了,灵珊于是呻吟起来!……大大的不相同!动机由他这方面出发的情炽由这样一泄之后那滋味是无穷无尽得美不胜收的!君达不禁自己暗自好笑,自己从前受了骗。他连连向灵珊道:“你爱我么!你爱我吗!叫我一声吧!”灵珊假装睡着而故意摇头道:“不爱!谁爱你!”这一声“不爱”比说一百个“我爱你”还要动情,君达就重新蛮横起来。……这样做去一晚竟没有一个人愿意闭上眼睛。情话又绵绵不断而悄语低声说起来了:“我觉得世界上再没有比你更美丽的人了,就是那花,那蝴蝶,那孔雀,那宇宙的调和,那一切的艺术……”他的话。“你才美丽呢,你真是一个漂亮的男子!”她的话。“我为了你几乎要丧失灵魂了!”“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她的话。于是关于这爱情剧里所应该有的都表现到了。然而不知道哪一家人家的鸡忽然哑声哑气连一连二啼着,远近的鸡便群响四应接在后面啼,黎明快要将他们分离了。怎样难舍难割呀!依君达的意思还要多留一刻,但灵珊迫逼他穿起衣服。君达到这时候才感到疲乏,精力渐渐地不支,他带着床间的温和走到外面来,一阵充满朝露的晓风吹过来他便打了一个寒噤,就急急走出小院子,往自己房里来。曙光初动,树木尚有点儿模糊;然而模糊中却清清楚楚立着一个人。这个人的眼睛里装着愤怒的火焰,悲哀的液体,显出万分可怜的样子像幽灵一般伤着君达的灵魂,他自头到脚冷了一阵,便本能的如飞奔了过去。原来这是小姑母,不知怎地她竟在此处挡住了他的去路。君达的脑筋立刻清晰了,他骤然计较到种种利害关系,竟有点像前年闹了风潮之后,听见校长喊他去而觉得天也要坍下来的一般。亏得随便什么大祸患归根结底总有一个结束的方法,第二天黄昏时君达筹备了许多话,壮了若干次胆,强打精神去见小姑母。小姑母泪痕满面,蓬松的头发更显得蓬松,皮肤上刻出历久的悲纹,一个人到了相当年龄的弱点再也掩饰不住了!君达对于她犯了多大的罪过,他准备来承受一切心刑;可是等到她第一句话发出来时,便释开君达浑身的束缚:她情肠百结般地骂道:“你何必做出这副可怜的样子呢!你还会到我这里来吗?我早知道有这一天的,我不怨你,只怨我自己……”这种话看来很是厉害其实是很和气的,君达趁此机会就抢步上前,似乎要跪下去的样子也把眼睛抹一抹说道:“请你饶恕我一切吧,这委实是她迷乱了我的心,犹如你迷乱了我的心一样,弄得我失了自主之力了,”如此懦怯的君达倒说出这样俏丽这样聪明,这样沉痛的话来了!她把君达推开:“我也管不了你的许多闲事,只希望你心上还有我!……”她说不下去了。君达不禁流出感恩的热泪,重新起了一个切实的新誓。于是君达从小姑母房里走出来。夜色异常的温和,将满的月轮正从园角上吐出,透过一层柳丝,把一抹清光射到他的白皙的面孔上。他感觉到疲劳好像贯彻每根神经,已经没有能力去吸受这温和的夜色了。但他恍惚的心情犹还似乎留恋在那床帏之间……他走到金鱼缸的旁边,用冷水向额上淋去,再努力把这恋爱的滋味深深地想了一次。第二天一清早,一团白纸从他的窗中抛进来,这是他和灵珊昨晚商议好的一个约,他们要到海滨去游玩一天。一切俱摹仿小姑母,他们缓缓地走到火车站,君达去租了一辆汽车,便向那一年前曾经过走的大道去,疾驶过去。直到夕阳西下时,那汽车才从原路上驶回来。然而君达回学校的时候,已经是隔了一天的黄昏时候了。第48章 未亡人(16)十七君达和灵珊的结合既已这样成功,关于灵珊小姐方面的事情,也就略略知道了一点:原来她的家境很有些和君达仿佛,家中除了一个母亲一个妹妹外,更无别的男人,那音乐教员却是她的远房的叔叔,和她们不大发生关系的。但是灵珊小姐却是有志向的女子,她想从这个学校毕业之后,再进别的较高的学校,再研究一种专门的学问,以备将来为妇女界做一点事业;做究竟想研究什么学问,她现在尚没有决定,不过非达到目的是不止的,而且也需要相当的帮助。不过这些都不是目前之事,他们现在所急于需要的,却是彼此浓郁的爱情,事实的起头,趣味强烈的时候是不能以时间来规定工作的,幸而有一所手工教室躲在花园的一角,与厕所为邻而覆以阴森的绿树,他们到情不自禁时,就到那里去乱接一阵吻。下午放了学,他们就上外面去。那集合点就在一处电车轨道纵横错落的区处。每每灵珊先到那地方去守候,十分二十分钟之后,君达来了,他们就像多年老友一旦相逢的样子手牵手儿行将去,他是这般好看,灵珊又是这般好看,他的虚荣心不禁依着步伐而跳动,他一面去窥察别人的脸色,看他们是否在涎羡他自己的幸福和自己从前涎羡别人的幸福一般?而结果总很满足的,因为许多人的眼睛同时也总望着他。他又常常在她的旁边用种种感情去细细地分析她,他觉得她除了那些已经被他发现的好处以外,还有许多说不尽的好处蕴藏着,那就是她的聪明,她的活泼,她的柔和,她的决断,她的爽利,以及……那时候他不知不觉又迷离惝地暗暗把她瞧着,心中赞美起来道:“她真是个奇异的女郎!怎么我以前没有发现她这许多好处?怎么她的好处就这样越看越不尽的?伟大的造物!莫非你把一切的灵秀之气,都放到她的灵魂中去了吗?”有一次灵珊发现他这种好笑的情形,她有点恼羞起来道:“呸!你还不认识我吗?这像个什么样子啦?”他便凑得更其接近一点,用种温柔到再不能温柔的声音道:“你是个仙女!你是个皇后!”一边心中暗自立定一个志向,叫自己永远做她的“忠直的仆人”,不准自己稍为违背她而使她发怒。他又愿意她装扮得更好看一点,虽则灵珊并不一定爱好奢华,却偏要去买一些不必要的东西。他和她常常并着肩头沿那商店里的玻璃柜台走去,拣那价钱不怎样贵而质地却不怎样坏的东西品评着。店伙们看见一位带有女子的先生来问价钱那话语自然来得更动听。他那时候便一点也不顾惜银钱,很大方地从皮夹内掏出钞票,又把那钞票折得极方正的向他们投去,总之只要称她的心,对于她什么都可以牺牲,正好比小姑母对于他什么都可以牺牲的一般。她呢,也十分顺从他,有许多地方更用她那女性的见识去帮助他,好比是她知道他身体不十分强壮就应该吃些什么补品,对于寒暖上应该怎样的注意,对于修饰上应该怎样的改良,她又替他做了许多零星小物件,她替他缝了一条领带,替他打了一顶睡帽,又替他绣了一块手巾,又替他做了一个枕头套子,那套子上的两个用黑丝线穿织起来的两个字母,正是他和她两个人的名字。他们就彼此相亲相爱着,让那日子异常甜蜜也异常隐秘地过去,好像那日子对于他们没有穷尽,这种浓厚的趣味也是没有穷尽似的,很快就一个多月过去了。然而在这一个多月的末期,一种阴险的阻碍却由君达的注意之中逐渐明显起来:那就是他时常觉得那个张慧民在暗中追随着他,像影子一般虽然不来伤害他却令他好生害怕,张慧民似乎很知道他的阴私的,他的背上永永负着他的眼睛在。这是为了小姑母还是为了灵珊呢?终于在十天以后的一个黄昏时候使他明了起来。那时他正从校门口走进来,迎着那大礼堂屋顶上的一抹残晖在体味那一天的经过的时候,蓦地从亭子里来了一种粗犷的声音:“君达先生!”那声音这样叫着。随后只见张慧民向他走来,带着一个紧张的面孔。“我很有许多话要对你说,请你今天破费一点儿工夫,就牺牲这一晚的好光阴吧!”他继续说,皱了皱眉棱。“哦!你说,正是有什么事?”君达突然说,立刻住了脚。“可是我们须得找一个稍为秘密的所在,因为这是我的私事,同时也是你的私事。”于是他们来到绿屏的脚边,立在一株柔枝披拂的绣球花底下。“你知道你这极快乐的时候,就是我极难过的时候吗?”张慧民继续说。君达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一阵没有道理的慌乱向他袭来:“我不知道。而且所谓快乐,所谓难过的是什么事情?”他的声音就好生软弱。“不知道吗?这也许是的。但是立刻就要请你知道的。”张慧民说,“你现在不是天天和一个人在一起吗?——这就是我要你知道的话了。”他又说:“不错,她现在正爱着你,可是你要知道她也曾爱过我来的,爱得像现在爱你的一般,然而现在,她爱着你了。我承认,凡是一个人的爱一个人不是第三者所能勉强的,但是一个人的爱人去爱着另外一个的时候又是怎样的伤心,我现在就成了这种人了。我想你一定不至于不知道我和她的关系,你也一定不至于不知道我现在对于你的怀恨,我今天想对你说的就是这些话……”他竟说出这般蛮横而卑污的话来了,这当然是他由妒忌而生出来的恐吓手段;然而灵珊已经被他说得成了个不知道什么样子的女子了,他侮辱她了。君达只觉得上颚骨和下颚骨有点发酸,牙齿咬得紧紧地,一句话也不回答他。那坏东西的卑污的话却越说越凶险,越说越不堪了,那可憎的模样立在他旁边完全是一个无赖汉。假使是一年以前的君达,遇到这种可怕的人一定吓得什么似的了,可是他现在已经不是个弱者,仿佛暗中有神灵护卫似的,看见前途到处光明。为着灵珊的缘故而受人的攻击是光荣的,为着灵珊的缘故而和人起怨,甚至而于决斗也是值得的,况且这种无理取闹完全是最低贱的行为,纵使说真的为了什么缘故不能在这个学校里存身,也可以搬到另外一个学校里去住,谁稀罕那一间破败的卧房呢!所以他再也忍耐不下去,也拿出些威力来说道:“也许你现在处的境遇是不大顺遂,但是这些不近情理的话也不是你应该说的,即使你这些话都很真,那么也是徒然,你能禁止她不爱我吗?能叫她离开我吗?”那坏东西并不让步,他看见一向懦怯的君达竟变得这般强顽,就找出几句更其险恶的话来:“索性对你说吧,我的讨厌你倒还不在乎这种地方,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和那位太太的事情吗?人家还说她是你的姑母呢!你又有什么资格去爱她?你不是同时欺骗两个人的爱情?你可掩不住我的嘴,你的一切都在我的手里!”然而惟其他的话来得这样凶险,乃激发出君达的勇气来了:“你愿意怎样做去就怎样做去吧!”他涨红了面孔,睁大了双睛,朝那学生投了最后的一瞥,迈开大步就走了。然而幸福的事情何以偏生这许多磨折呀!君达虽则摆脱了一时的羁绊,心情到底被那东西扰乱了。虽则他已有对付那暗箭伤人的手段的相当的后盾,而他终竟只希望那坏东西的心地变得和善一点,一如那天在小姑母处得到意外的宽恕一样,把那怨恨忽然消除;因为他自信对于随便何人都没有什么积怨,除了现在为着一个灵珊以外。于是他一时又忽然感到小姑母对于他许多格外的既仁且爱的地方,朝那女宿舍的尽头之处望着,只见那窗中正闪出黄色的灯光。他心中激发出感恩的热爱,就一直往小姑母那里去。那冲突发生后第三天,校长先生就接到一封匿名信,用不堪的字句把君达和灵珊的事情告诉他。用旧道德的眼光来看,这种私合苟且的事情是绝对不容宽恕的;用新思想的头脑来解释,这热烈的恋爱是极自然而且美丽的。但这两桩绝端相反的道理都不能做校长先生的根据,他只用自己的意思来下批评,他以为这暧昧之事本来极其寻常,但在他这范围以内便成了极不寻常的丑事,他又以为男女同学固然免不了要发生这种结合,但至少也不应该妨害学校的名誉,因为有许多事情在少数人认为合理而在一般人却认为不合理的,他这既是个私立学校,就不能不顾全一般人的舆论。“这是我叔叔的房间呀!”她笑了。“那么到我的房里去好吗?楼上……”他定心地笑了。“不行……我们坐在这里谈到天亮……”“随你的便……好吧。”然而君达顽皮而温柔地要求着。“睡觉也可以,不过大家要分开来睡,不准睡在一个被头里。”她说。“可以的,一定如此。”他们就睡下去了。但是结果两条被头的界限破坏了。“一被头睡也可以,但是不准干大事。”她说。什么大事呢?这也有效力吗?君达终于蛮横了,灵珊于是呻吟起来!……大大的不相同!动机由他这方面出发的情炽由这样一泄之后那滋味是无穷无尽得美不胜收的!君达不禁自己暗自好笑,自己从前受了骗。他连连向灵珊道:“你爱我么!你爱我吗!叫我一声吧!”灵珊假装睡着而故意摇头道:“不爱!谁爱你!”这一声“不爱”比说一百个“我爱你”还要动情,君达就重新蛮横起来。……这样做去一晚竟没有一个人愿意闭上眼睛。情话又绵绵不断而悄语低声说起来了:“我觉得世界上再没有比你更美丽的人了,就是那花,那蝴蝶,那孔雀,那宇宙的调和,那一切的艺术……”他的话。“你才美丽呢,你真是一个漂亮的男子!”她的话。“我为了你几乎要丧失灵魂了!”“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她的话。于是关于这爱情剧里所应该有的都表现到了。然而不知道哪一家人家的鸡忽然哑声哑气连一连二啼着,远近的鸡便群响四应接在后面啼,黎明快要将他们分离了。怎样难舍难割呀!依君达的意思还要多留一刻,但灵珊迫逼他穿起衣服。君达到这时候才感到疲乏,精力渐渐地不支,他带着床间的温和走到外面来,一阵充满朝露的晓风吹过来他便打了一个寒噤,就急急走出小院子,往自己房里来。曙光初动,树木尚有点儿模糊;然而模糊中却清清楚楚立着一个人。这个人的眼睛里装着愤怒的火焰,悲哀的液体,显出万分可怜的样子像幽灵一般伤着君达的灵魂,他自头到脚冷了一阵,便本能的如飞奔了过去。原来这是小姑母,不知怎地她竟在此处挡住了他的去路。君达的脑筋立刻清晰了,他骤然计较到种种利害关系,竟有点像前年闹了风潮之后,听见校长喊他去而觉得天也要坍下来的一般。亏得随便什么大祸患归根结底总有一个结束的方法,第二天黄昏时君达筹备了许多话,壮了若干次胆,强打精神去见小姑母。小姑母泪痕满面,蓬松的头发更显得蓬松,皮肤上刻出历久的悲纹,一个人到了相当年龄的弱点再也掩饰不住了!君达对于她犯了多大的罪过,他准备来承受一切心刑;可是等到她第一句话发出来时,便释开君达浑身的束缚:她情肠百结般地骂道:“你何必做出这副可怜的样子呢!你还会到我这里来吗?我早知道有这一天的,我不怨你,只怨我自己……”这种话看来很是厉害其实是很和气的,君达趁此机会就抢步上前,似乎要跪下去的样子也把眼睛抹一抹说道:“请你饶恕我一切吧,这委实是她迷乱了我的心,犹如你迷乱了我的心一样,弄得我失了自主之力了,”如此懦怯的君达倒说出这样俏丽这样聪明,这样沉痛的话来了!她把君达推开:“我也管不了你的许多闲事,只希望你心上还有我!……”她说不下去了。君达不禁流出感恩的热泪,重新起了一个切实的新誓。于是君达从小姑母房里走出来。夜色异常的温和,将满的月轮正从园角上吐出,透过一层柳丝,把一抹清光射到他的白皙的面孔上。他感觉到疲劳好像贯彻每根神经,已经没有能力去吸受这温和的夜色了。但他恍惚的心情犹还似乎留恋在那床帏之间……他走到金鱼缸的旁边,用冷水向额上淋去,再努力把这恋爱的滋味深深地想了一次。第二天一清早,一团白纸从他的窗中抛进来,这是他和灵珊昨晚商议好的一个约,他们要到海滨去游玩一天。一切俱摹仿小姑母,他们缓缓地走到火车站,君达去租了一辆汽车,便向那一年前曾经过走的大道去,疾驶过去。直到夕阳西下时,那汽车才从原路上驶回来。然而君达回学校的时候,已经是隔了一天的黄昏时候了。第48章 未亡人(16)十七君达和灵珊的结合既已这样成功,关于灵珊小姐方面的事情,也就略略知道了一点:原来她的家境很有些和君达仿佛,家中除了一个母亲一个妹妹外,更无别的男人,那音乐教员却是她的远房的叔叔,和她们不大发生关系的。但是灵珊小姐却是有志向的女子,她想从这个学校毕业之后,再进别的较高的学校,再研究一种专门的学问,以备将来为妇女界做一点事业;做究竟想研究什么学问,她现在尚没有决定,不过非达到目的是不止的,而且也需要相当的帮助。不过这些都不是目前之事,他们现在所急于需要的,却是彼此浓郁的爱情,事实的起头,趣味强烈的时候是不能以时间来规定工作的,幸而有一所手工教室躲在花园的一角,与厕所为邻而覆以阴森的绿树,他们到情不自禁时,就到那里去乱接一阵吻。下午放了学,他们就上外面去。那集合点就在一处电车轨道纵横错落的区处。每每灵珊先到那地方去守候,十分二十分钟之后,君达来了,他们就像多年老友一旦相逢的样子手牵手儿行将去,他是这般好看,灵珊又是这般好看,他的虚荣心不禁依着步伐而跳动,他一面去窥察别人的脸色,看他们是否在涎羡他自己的幸福和自己从前涎羡别人的幸福一般?而结果总很满足的,因为许多人的眼睛同时也总望着他。他又常常在她的旁边用种种感情去细细地分析她,他觉得她除了那些已经被他发现的好处以外,还有许多说不尽的好处蕴藏着,那就是她的聪明,她的活泼,她的柔和,她的决断,她的爽利,以及……那时候他不知不觉又迷离惝地暗暗把她瞧着,心中赞美起来道:“她真是个奇异的女郎!怎么我以前没有发现她这许多好处?怎么她的好处就这样越看越不尽的?伟大的造物!莫非你把一切的灵秀之气,都放到她的灵魂中去了吗?”有一次灵珊发现他这种好笑的情形,她有点恼羞起来道:“呸!你还不认识我吗?这像个什么样子啦?”他便凑得更其接近一点,用种温柔到再不能温柔的声音道:“你是个仙女!你是个皇后!”一边心中暗自立定一个志向,叫自己永远做她的“忠直的仆人”,不准自己稍为违背她而使她发怒。他又愿意她装扮得更好看一点,虽则灵珊并不一定爱好奢华,却偏要去买一些不必要的东西。他和她常常并着肩头沿那商店里的玻璃柜台走去,拣那价钱不怎样贵而质地却不怎样坏的东西品评着。店伙们看见一位带有女子的先生来问价钱那话语自然来得更动听。他那时候便一点也不顾惜银钱,很大方地从皮夹内掏出钞票,又把那钞票折得极方正的向他们投去,总之只要称她的心,对于她什么都可以牺牲,正好比小姑母对于他什么都可以牺牲的一般。她呢,也十分顺从他,有许多地方更用她那女性的见识去帮助他,好比是她知道他身体不十分强壮就应该吃些什么补品,对于寒暖上应该怎样的注意,对于修饰上应该怎样的改良,她又替他做了许多零星小物件,她替他缝了一条领带,替他打了一顶睡帽,又替他绣了一块手巾,又替他做了一个枕头套子,那套子上的两个用黑丝线穿织起来的两个字母,正是他和她两个人的名字。他们就彼此相亲相爱着,让那日子异常甜蜜也异常隐秘地过去,好像那日子对于他们没有穷尽,这种浓厚的趣味也是没有穷尽似的,很快就一个多月过去了。然而在这一个多月的末期,一种阴险的阻碍却由君达的注意之中逐渐明显起来:那就是他时常觉得那个张慧民在暗中追随着他,像影子一般虽然不来伤害他却令他好生害怕,张慧民似乎很知道他的阴私的,他的背上永永负着他的眼睛在。这是为了小姑母还是为了灵珊呢?终于在十天以后的一个黄昏时候使他明了起来。那时他正从校门口走进来,迎着那大礼堂屋顶上的一抹残晖在体味那一天的经过的时候,蓦地从亭子里来了一种粗犷的声音:“君达先生!”那声音这样叫着。随后只见张慧民向他走来,带着一个紧张的面孔。“我很有许多话要对你说,请你今天破费一点儿工夫,就牺牲这一晚的好光阴吧!”他继续说,皱了皱眉棱。“哦!你说,正是有什么事?”君达突然说,立刻住了脚。“可是我们须得找一个稍为秘密的所在,因为这是我的私事,同时也是你的私事。”于是他们来到绿屏的脚边,立在一株柔枝披拂的绣球花底下。“你知道你这极快乐的时候,就是我极难过的时候吗?”张慧民继续说。君达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一阵没有道理的慌乱向他袭来:“我不知道。而且所谓快乐,所谓难过的是什么事情?”他的声音就好生软弱。“不知道吗?这也许是的。但是立刻就要请你知道的。”张慧民说,“你现在不是天天和一个人在一起吗?——这就是我要你知道的话了。”他又说:“不错,她现在正爱着你,可是你要知道她也曾爱过我来的,爱得像现在爱你的一般,然而现在,她爱着你了。我承认,凡是一个人的爱一个人不是第三者所能勉强的,但是一个人的爱人去爱着另外一个的时候又是怎样的伤心,我现在就成了这种人了。我想你一定不至于不知道我和她的关系,你也一定不至于不知道我现在对于你的怀恨,我今天想对你说的就是这些话……”他竟说出这般蛮横而卑污的话来了,这当然是他由妒忌而生出来的恐吓手段;然而灵珊已经被他说得成了个不知道什么样子的女子了,他侮辱她了。君达只觉得上颚骨和下颚骨有点发酸,牙齿咬得紧紧地,一句话也不回答他。那坏东西的卑污的话却越说越凶险,越说越不堪了,那可憎的模样立在他旁边完全是一个无赖汉。假使是一年以前的君达,遇到这种可怕的人一定吓得什么似的了,可是他现在已经不是个弱者,仿佛暗中有神灵护卫似的,看见前途到处光明。为着灵珊的缘故而受人的攻击是光荣的,为着灵珊的缘故而和人起怨,甚至而于决斗也是值得的,况且这种无理取闹完全是最低贱的行为,纵使说真的为了什么缘故不能在这个学校里存身,也可以搬到另外一个学校里去住,谁稀罕那一间破败的卧房呢!所以他再也忍耐不下去,也拿出些威力来说道:“也许你现在处的境遇是不大顺遂,但是这些不近情理的话也不是你应该说的,即使你这些话都很真,那么也是徒然,你能禁止她不爱我吗?能叫她离开我吗?”那坏东西并不让步,他看见一向懦怯的君达竟变得这般强顽,就找出几句更其险恶的话来:“索性对你说吧,我的讨厌你倒还不在乎这种地方,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和那位太太的事情吗?人家还说她是你的姑母呢!你又有什么资格去爱她?你不是同时欺骗两个人的爱情?你可掩不住我的嘴,你的一切都在我的手里!”然而惟其他的话来得这样凶险,乃激发出君达的勇气来了:“你愿意怎样做去就怎样做去吧!”他涨红了面孔,睁大了双睛,朝那学生投了最后的一瞥,迈开大步就走了。然而幸福的事情何以偏生这许多磨折呀!君达虽则摆脱了一时的羁绊,心情到底被那东西扰乱了。虽则他已有对付那暗箭伤人的手段的相当的后盾,而他终竟只希望那坏东西的心地变得和善一点,一如那天在小姑母处得到意外的宽恕一样,把那怨恨忽然消除;因为他自信对于随便何人都没有什么积怨,除了现在为着一个灵珊以外。于是他一时又忽然感到小姑母对于他许多格外的既仁且爱的地方,朝那女宿舍的尽头之处望着,只见那窗中正闪出黄色的灯光。他心中激发出感恩的热爱,就一直往小姑母那里去。那冲突发生后第三天,校长先生就接到一封匿名信,用不堪的字句把君达和灵珊的事情告诉他。用旧道德的眼光来看,这种私合苟且的事情是绝对不容宽恕的;用新思想的头脑来解释,这热烈的恋爱是极自然而且美丽的。但这两桩绝端相反的道理都不能做校长先生的根据,他只用自己的意思来下批评,他以为这暧昧之事本来极其寻常,但在他这范围以内便成了极不寻常的丑事,他又以为男女同学固然免不了要发生这种结合,但至少也不应该妨害学校的名誉,因为有许多事情在少数人认为合理而在一般人却认为不合理的,他这既是个私立学校,就不能不顾全一般人的舆论。“这是我叔叔的房间呀!”她笑了。“那么到我的房里去好吗?楼上……”他定心地笑了。“不行……我们坐在这里谈到天亮……”“随你的便……好吧。”然而君达顽皮而温柔地要求着。“睡觉也可以,不过大家要分开来睡,不准睡在一个被头里。”她说。“可以的,一定如此。”他们就睡下去了。但是结果两条被头的界限破坏了。“一被头睡也可以,但是不准干大事。”她说。什么大事呢?这也有效力吗?君达终于蛮横了,灵珊于是呻吟起来!……大大的不相同!动机由他这方面出发的情炽由这样一泄之后那滋味是无穷无尽得美不胜收的!君达不禁自己暗自好笑,自己从前受了骗。他连连向灵珊道:“你爱我么!你爱我吗!叫我一声吧!”灵珊假装睡着而故意摇头道:“不爱!谁爱你!”这一声“不爱”比说一百个“我爱你”还要动情,君达就重新蛮横起来。……这样做去一晚竟没有一个人愿意闭上眼睛。情话又绵绵不断而悄语低声说起来了:“我觉得世界上再没有比你更美丽的人了,就是那花,那蝴蝶,那孔雀,那宇宙的调和,那一切的艺术……”他的话。“你才美丽呢,你真是一个漂亮的男子!”她的话。“我为了你几乎要丧失灵魂了!”“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她的话。于是关于这爱情剧里所应该有的都表现到了。然而不知道哪一家人家的鸡忽然哑声哑气连一连二啼着,远近的鸡便群响四应接在后面啼,黎明快要将他们分离了。怎样难舍难割呀!依君达的意思还要多留一刻,但灵珊迫逼他穿起衣服。君达到这时候才感到疲乏,精力渐渐地不支,他带着床间的温和走到外面来,一阵充满朝露的晓风吹过来他便打了一个寒噤,就急急走出小院子,往自己房里来。曙光初动,树木尚有点儿模糊;然而模糊中却清清楚楚立着一个人。这个人的眼睛里装着愤怒的火焰,悲哀的液体,显出万分可怜的样子像幽灵一般伤着君达的灵魂,他自头到脚冷了一阵,便本能的如飞奔了过去。原来这是小姑母,不知怎地她竟在此处挡住了他的去路。君达的脑筋立刻清晰了,他骤然计较到种种利害关系,竟有点像前年闹了风潮之后,听见校长喊他去而觉得天也要坍下来的一般。亏得随便什么大祸患归根结底总有一个结束的方法,第二天黄昏时君达筹备了许多话,壮了若干次胆,强打精神去见小姑母。小姑母泪痕满面,蓬松的头发更显得蓬松,皮肤上刻出历久的悲纹,一个人到了相当年龄的弱点再也掩饰不住了!君达对于她犯了多大的罪过,他准备来承受一切心刑;可是等到她第一句话发出来时,便释开君达浑身的束缚:她情肠百结般地骂道:“你何必做出这副可怜的样子呢!你还会到我这里来吗?我早知道有这一天的,我不怨你,只怨我自己……”这种话看来很是厉害其实是很和气的,君达趁此机会就抢步上前,似乎要跪下去的样子也把眼睛抹一抹说道:“请你饶恕我一切吧,这委实是她迷乱了我的心,犹如你迷乱了我的心一样,弄得我失了自主之力了,”如此懦怯的君达倒说出这样俏丽这样聪明,这样沉痛的话来了!她把君达推开:“我也管不了你的许多闲事,只希望你心上还有我!……”她说不下去了。君达不禁流出感恩的热泪,重新起了一个切实的新誓。于是君达从小姑母房里走出来。夜色异常的温和,将满的月轮正从园角上吐出,透过一层柳丝,把一抹清光射到他的白皙的面孔上。他感觉到疲劳好像贯彻每根神经,已经没有能力去吸受这温和的夜色了。但他恍惚的心情犹还似乎留恋在那床帏之间……他走到金鱼缸的旁边,用冷水向额上淋去,再努力把这恋爱的滋味深深地想了一次。第二天一清早,一团白纸从他的窗中抛进来,这是他和灵珊昨晚商议好的一个约,他们要到海滨去游玩一天。一切俱摹仿小姑母,他们缓缓地走到火车站,君达去租了一辆汽车,便向那一年前曾经过走的大道去,疾驶过去。直到夕阳西下时,那汽车才从原路上驶回来。然而君达回学校的时候,已经是隔了一天的黄昏时候了。第48章 未亡人(16)十七君达和灵珊的结合既已这样成功,关于灵珊小姐方面的事情,也就略略知道了一点:原来她的家境很有些和君达仿佛,家中除了一个母亲一个妹妹外,更无别的男人,那音乐教员却是她的远房的叔叔,和她们不大发生关系的。但是灵珊小姐却是有志向的女子,她想从这个学校毕业之后,再进别的较高的学校,再研究一种专门的学问,以备将来为妇女界做一点事业;做究竟想研究什么学问,她现在尚没有决定,不过非达到目的是不止的,而且也需要相当的帮助。不过这些都不是目前之事,他们现在所急于需要的,却是彼此浓郁的爱情,事实的起头,趣味强烈的时候是不能以时间来规定工作的,幸而有一所手工教室躲在花园的一角,与厕所为邻而覆以阴森的绿树,他们到情不自禁时,就到那里去乱接一阵吻。下午放了学,他们就上外面去。那集合点就在一处电车轨道纵横错落的区处。每每灵珊先到那地方去守候,十分二十分钟之后,君达来了,他们就像多年老友一旦相逢的样子手牵手儿行将去,他是这般好看,灵珊又是这般好看,他的虚荣心不禁依着步伐而跳动,他一面去窥察别人的脸色,看他们是否在涎羡他自己的幸福和自己从前涎羡别人的幸福一般?而结果总很满足的,因为许多人的眼睛同时也总望着他。他又常常在她的旁边用种种感情去细细地分析她,他觉得她除了那些已经被他发现的好处以外,还有许多说不尽的好处蕴藏着,那就是她的聪明,她的活泼,她的柔和,她的决断,她的爽利,以及……那时候他不知不觉又迷离惝地暗暗把她瞧着,心中赞美起来道:“她真是个奇异的女郎!怎么我以前没有发现她这许多好处?怎么她的好处就这样越看越不尽的?伟大的造物!莫非你把一切的灵秀之气,都放到她的灵魂中去了吗?”有一次灵珊发现他这种好笑的情形,她有点恼羞起来道:“呸!你还不认识我吗?这像个什么样子啦?”他便凑得更其接近一点,用种温柔到再不能温柔的声音道:“你是个仙女!你是个皇后!”一边心中暗自立定一个志向,叫自己永远做她的“忠直的仆人”,不准自己稍为违背她而使她发怒。他又愿意她装扮得更好看一点,虽则灵珊并不一定爱好奢华,却偏要去买一些不必要的东西。他和她常常并着肩头沿那商店里的玻璃柜台走去,拣那价钱不怎样贵而质地却不怎样坏的东西品评着。店伙们看见一位带有女子的先生来问价钱那话语自然来得更动听。他那时候便一点也不顾惜银钱,很大方地从皮夹内掏出钞票,又把那钞票折得极方正的向他们投去,总之只要称她的心,对于她什么都可以牺牲,正好比小姑母对于他什么都可以牺牲的一般。她呢,也十分顺从他,有许多地方更用她那女性的见识去帮助他,好比是她知道他身体不十分强壮就应该吃些什么补品,对于寒暖上应该怎样的注意,对于修饰上应该怎样的改良,她又替他做了许多零星小物件,她替他缝了一条领带,替他打了一顶睡帽,又替他绣了一块手巾,又替他做了一个枕头套子,那套子上的两个用黑丝线穿织起来的两个字母,正是他和她两个人的名字。他们就彼此相亲相爱着,让那日子异常甜蜜也异常隐秘地过去,好像那日子对于他们没有穷尽,这种浓厚的趣味也是没有穷尽似的,很快就一个多月过去了。然而在这一个多月的末期,一种阴险的阻碍却由君达的注意之中逐渐明显起来:那就是他时常觉得那个张慧民在暗中追随着他,像影子一般虽然不来伤害他却令他好生害怕,张慧民似乎很知道他的阴私的,他的背上永永负着他的眼睛在。这是为了小姑母还是为了灵珊呢?终于在十天以后的一个黄昏时候使他明了起来。那时他正从校门口走进来,迎着那大礼堂屋顶上的一抹残晖在体味那一天的经过的时候,蓦地从亭子里来了一种粗犷的声音:“君达先生!”那声音这样叫着。随后只见张慧民向他走来,带着一个紧张的面孔。“我很有许多话要对你说,请你今天破费一点儿工夫,就牺牲这一晚的好光阴吧!”他继续说,皱了皱眉棱。“哦!你说,正是有什么事?”君达突然说,立刻住了脚。“可是我们须得找一个稍为秘密的所在,因为这是我的私事,同时也是你的私事。”于是他们来到绿屏的脚边,立在一株柔枝披拂的绣球花底下。“你知道你这极快乐的时候,就是我极难过的时候吗?”张慧民继续说。君达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一阵没有道理的慌乱向他袭来:“我不知道。而且所谓快乐,所谓难过的是什么事情?”他的声音就好生软弱。“不知道吗?这也许是的。但是立刻就要请你知道的。”张慧民说,“你现在不是天天和一个人在一起吗?——这就是我要你知道的话了。”他又说:“不错,她现在正爱着你,可是你要知道她也曾爱过我来的,爱得像现在爱你的一般,然而现在,她爱着你了。我承认,凡是一个人的爱一个人不是第三者所能勉强的,但是一个人的爱人去爱着另外一个的时候又是怎样的伤心,我现在就成了这种人了。我想你一定不至于不知道我和她的关系,你也一定不至于不知道我现在对于你的怀恨,我今天想对你说的就是这些话……”他竟说出这般蛮横而卑污的话来了,这当然是他由妒忌而生出来的恐吓手段;然而灵珊已经被他说得成了个不知道什么样子的女子了,他侮辱她了。君达只觉得上颚骨和下颚骨有点发酸,牙齿咬得紧紧地,一句话也不回答他。那坏东西的卑污的话却越说越凶险,越说越不堪了,那可憎的模样立在他旁边完全是一个无赖汉。假使是一年以前的君达,遇到这种可怕的人一定吓得什么似的了,可是他现在已经不是个弱者,仿佛暗中有神灵护卫似的,看见前途到处光明。为着灵珊的缘故而受人的攻击是光荣的,为着灵珊的缘故而和人起怨,甚至而于决斗也是值得的,况且这种无理取闹完全是最低贱的行为,纵使说真的为了什么缘故不能在这个学校里存身,也可以搬到另外一个学校里去住,谁稀罕那一间破败的卧房呢!所以他再也忍耐不下去,也拿出些威力来说道:“也许你现在处的境遇是不大顺遂,但是这些不近情理的话也不是你应该说的,即使你这些话都很真,那么也是徒然,你能禁止她不爱我吗?能叫她离开我吗?”那坏东西并不让步,他看见一向懦怯的君达竟变得这般强顽,就找出几句更其险恶的话来:“索性对你说吧,我的讨厌你倒还不在乎这种地方,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和那位太太的事情吗?人家还说她是你的姑母呢!你又有什么资格去爱她?你不是同时欺骗两个人的爱情?你可掩不住我的嘴,你的一切都在我的手里!”然而惟其他的话来得这样凶险,乃激发出君达的勇气来了:“你愿意怎样做去就怎样做去吧!”他涨红了面孔,睁大了双睛,朝那学生投了最后的一瞥,迈开大步就走了。然而幸福的事情何以偏生这许多磨折呀!君达虽则摆脱了一时的羁绊,心情到底被那东西扰乱了。虽则他已有对付那暗箭伤人的手段的相当的后盾,而他终竟只希望那坏东西的心地变得和善一点,一如那天在小姑母处得到意外的宽恕一样,把那怨恨忽然消除;因为他自信对于随便何人都没有什么积怨,除了现在为着一个灵珊以外。于是他一时又忽然感到小姑母对于他许多格外的既仁且爱的地方,朝那女宿舍的尽头之处望着,只见那窗中正闪出黄色的灯光。他心中激发出感恩的热爱,就一直往小姑母那里去。那冲突发生后第三天,校长先生就接到一封匿名信,用不堪的字句把君达和灵珊的事情告诉他。用旧道德的眼光来看,这种私合苟且的事情是绝对不容宽恕的;用新思想的头脑来解释,这热烈的恋爱是极自然而且美丽的。但这两桩绝端相反的道理都不能做校长先生的根据,他只用自己的意思来下批评,他以为这暧昧之事本来极其寻常,但在他这范围以内便成了极不寻常的丑事,他又以为男女同学固然免不了要发生这种结合,但至少也不应该妨害学校的名誉,因为有许多事情在少数人认为合理而在一般人却认为不合理的,他这既是个私立学校,就不能不顾全一般人的舆论。“这是我叔叔的房间呀!”她笑了。“那么到我的房里去好吗?楼上……”他定心地笑了。“不行……我们坐在这里谈到天亮……”“随你的便……好吧。”然而君达顽皮而温柔地要求着。“睡觉也可以,不过大家要分开来睡,不准睡在一个被头里。”她说。“可以的,一定如此。”他们就睡下去了。但是结果两条被头的界限破坏了。“一被头睡也可以,但是不准干大事。”她说。什么大事呢?这也有效力吗?君达终于蛮横了,灵珊于是呻吟起来!……大大的不相同!动机由他这方面出发的情炽由这样一泄之后那滋味是无穷无尽得美不胜收的!君达不禁自己暗自好笑,自己从前受了骗。他连连向灵珊道:“你爱我么!你爱我吗!叫我一声吧!”灵珊假装睡着而故意摇头道:“不爱!谁爱你!”这一声“不爱”比说一百个“我爱你”还要动情,君达就重新蛮横起来。……这样做去一晚竟没有一个人愿意闭上眼睛。情话又绵绵不断而悄语低声说起来了:“我觉得世界上再没有比你更美丽的人了,就是那花,那蝴蝶,那孔雀,那宇宙的调和,那一切的艺术……”他的话。“你才美丽呢,你真是一个漂亮的男子!”她的话。“我为了你几乎要丧失灵魂了!”“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她的话。于是关于这爱情剧里所应该有的都表现到了。然而不知道哪一家人家的鸡忽然哑声哑气连一连二啼着,远近的鸡便群响四应接在后面啼,黎明快要将他们分离了。怎样难舍难割呀!依君达的意思还要多留一刻,但灵珊迫逼他穿起衣服。君达到这时候才感到疲乏,精力渐渐地不支,他带着床间的温和走到外面来,一阵充满朝露的晓风吹过来他便打了一个寒噤,就急急走出小院子,往自己房里来。曙光初动,树木尚有点儿模糊;然而模糊中却清清楚楚立着一个人。这个人的眼睛里装着愤怒的火焰,悲哀的液体,显出万分可怜的样子像幽灵一般伤着君达的灵魂,他自头到脚冷了一阵,便本能的如飞奔了过去。原来这是小姑母,不知怎地她竟在此处挡住了他的去路。君达的脑筋立刻清晰了,他骤然计较到种种利害关系,竟有点像前年闹了风潮之后,听见校长喊他去而觉得天也要坍下来的一般。亏得随便什么大祸患归根结底总有一个结束的方法,第二天黄昏时君达筹备了许多话,壮了若干次胆,强打精神去见小姑母。小姑母泪痕满面,蓬松的头发更显得蓬松,皮肤上刻出历久的悲纹,一个人到了相当年龄的弱点再也掩饰不住了!君达对于她犯了多大的罪过,他准备来承受一切心刑;可是等到她第一句话发出来时,便释开君达浑身的束缚:她情肠百结般地骂道:“你何必做出这副可怜的样子呢!你还会到我这里来吗?我早知道有这一天的,我不怨你,只怨我自己……”这种话看来很是厉害其实是很和气的,君达趁此机会就抢步上前,似乎要跪下去的样子也把眼睛抹一抹说道:“请你饶恕我一切吧,这委实是她迷乱了我的心,犹如你迷乱了我的心一样,弄得我失了自主之力了,”如此懦怯的君达倒说出这样俏丽这样聪明,这样沉痛的话来了!她把君达推开:“我也管不了你的许多闲事,只希望你心上还有我!……”她说不下去了。君达不禁流出感恩的热泪,重新起了一个切实的新誓。于是君达从小姑母房里走出来。夜色异常的温和,将满的月轮正从园角上吐出,透过一层柳丝,把一抹清光射到他的白皙的面孔上。他感觉到疲劳好像贯彻每根神经,已经没有能力去吸受这温和的夜色了。但他恍惚的心情犹还似乎留恋在那床帏之间……他走到金鱼缸的旁边,用冷水向额上淋去,再努力把这恋爱的滋味深深地想了一次。第二天一清早,一团白纸从他的窗中抛进来,这是他和灵珊昨晚商议好的一个约,他们要到海滨去游玩一天。一切俱摹仿小姑母,他们缓缓地走到火车站,君达去租了一辆汽车,便向那一年前曾经过走的大道去,疾驶过去。直到夕阳西下时,那汽车才从原路上驶回来。然而君达回学校的时候,已经是隔了一天的黄昏时候了。第48章 未亡人(16)十七君达和灵珊的结合既已这样成功,关于灵珊小姐方面的事情,也就略略知道了一点:原来她的家境很有些和君达仿佛,家中除了一个母亲一个妹妹外,更无别的男人,那音乐教员却是她的远房的叔叔,和她们不大发生关系的。但是灵珊小姐却是有志向的女子,她想从这个学校毕业之后,再进别的较高的学校,再研究一种专门的学问,以备将来为妇女界做一点事业;做究竟想研究什么学问,她现在尚没有决定,不过非达到目的是不止的,而且也需要相当的帮助。不过这些都不是目前之事,他们现在所急于需要的,却是彼此浓郁的爱情,事实的起头,趣味强烈的时候是不能以时间来规定工作的,幸而有一所手工教室躲在花园的一角,与厕所为邻而覆以阴森的绿树,他们到情不自禁时,就到那里去乱接一阵吻。下午放了学,他们就上外面去。那集合点就在一处电车轨道纵横错落的区处。每每灵珊先到那地方去守候,十分二十分钟之后,君达来了,他们就像多年老友一旦相逢的样子手牵手儿行将去,他是这般好看,灵珊又是这般好看,他的虚荣心不禁依着步伐而跳动,他一面去窥察别人的脸色,看他们是否在涎羡他自己的幸福和自己从前涎羡别人的幸福一般?而结果总很满足的,因为许多人的眼睛同时也总望着他。他又常常在她的旁边用种种感情去细细地分析她,他觉得她除了那些已经被他发现的好处以外,还有许多说不尽的好处蕴藏着,那就是她的聪明,她的活泼,她的柔和,她的决断,她的爽利,以及……那时候他不知不觉又迷离惝地暗暗把她瞧着,心中赞美起来道:“她真是个奇异的女郎!怎么我以前没有发现她这许多好处?怎么她的好处就这样越看越不尽的?伟大的造物!莫非你把一切的灵秀之气,都放到她的灵魂中去了吗?”有一次灵珊发现他这种好笑的情形,她有点恼羞起来道:“呸!你还不认识我吗?这像个什么样子啦?”他便凑得更其接近一点,用种温柔到再不能温柔的声音道:“你是个仙女!你是个皇后!”一边心中暗自立定一个志向,叫自己永远做她的“忠直的仆人”,不准自己稍为违背她而使她发怒。他又愿意她装扮得更好看一点,虽则灵珊并不一定爱好奢华,却偏要去买一些不必要的东西。他和她常常并着肩头沿那商店里的玻璃柜台走去,拣那价钱不怎样贵而质地却不怎样坏的东西品评着。店伙们看见一位带有女子的先生来问价钱那话语自然来得更动听。他那时候便一点也不顾惜银钱,很大方地从皮夹内掏出钞票,又把那钞票折得极方正的向他们投去,总之只要称她的心,对于她什么都可以牺牲,正好比小姑母对于他什么都可以牺牲的一般。她呢,也十分顺从他,有许多地方更用她那女性的见识去帮助他,好比是她知道他身体不十分强壮就应该吃些什么补品,对于寒暖上应该怎样的注意,对于修饰上应该怎样的改良,她又替他做了许多零星小物件,她替他缝了一条领带,替他打了一顶睡帽,又替他绣了一块手巾,又替他做了一个枕头套子,那套子上的两个用黑丝线穿织起来的两个字母,正是他和她两个人的名字。他们就彼此相亲相爱着,让那日子异常甜蜜也异常隐秘地过去,好像那日子对于他们没有穷尽,这种浓厚的趣味也是没有穷尽似的,很快就一个多月过去了。然而在这一个多月的末期,一种阴险的阻碍却由君达的注意之中逐渐明显起来:那就是他时常觉得那个张慧民在暗中追随着他,像影子一般虽然不来伤害他却令他好生害怕,张慧民似乎很知道他的阴私的,他的背上永永负着他的眼睛在。这是为了小姑母还是为了灵珊呢?终于在十天以后的一个黄昏时候使他明了起来。那时他正从校门口走进来,迎着那大礼堂屋顶上的一抹残晖在体味那一天的经过的时候,蓦地从亭子里来了一种粗犷的声音:“君达先生!”那声音这样叫着。随后只见张慧民向他走来,带着一个紧张的面孔。“我很有许多话要对你说,请你今天破费一点儿工夫,就牺牲这一晚的好光阴吧!”他继续说,皱了皱眉棱。“哦!你说,正是有什么事?”君达突然说,立刻住了脚。“可是我们须得找一个稍为秘密的所在,因为这是我的私事,同时也是你的私事。”于是他们来到绿屏的脚边,立在一株柔枝披拂的绣球花底下。“你知道你这极快乐的时候,就是我极难过的时候吗?”张慧民继续说。君达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一阵没有道理的慌乱向他袭来:“我不知道。而且所谓快乐,所谓难过的是什么事情?”他的声音就好生软弱。“不知道吗?这也许是的。但是立刻就要请你知道的。”张慧民说,“你现在不是天天和一个人在一起吗?——这就是我要你知道的话了。”他又说:“不错,她现在正爱着你,可是你要知道她也曾爱过我来的,爱得像现在爱你的一般,然而现在,她爱着你了。我承认,凡是一个人的爱一个人不是第三者所能勉强的,但是一个人的爱人去爱着另外一个的时候又是怎样的伤心,我现在就成了这种人了。我想你一定不至于不知道我和她的关系,你也一定不至于不知道我现在对于你的怀恨,我今天想对你说的就是这些话……”他竟说出这般蛮横而卑污的话来了,这当然是他由妒忌而生出来的恐吓手段;然而灵珊已经被他说得成了个不知道什么样子的女子了,他侮辱她了。君达只觉得上颚骨和下颚骨有点发酸,牙齿咬得紧紧地,一句话也不回答他。那坏东西的卑污的话却越说越凶险,越说越不堪了,那可憎的模样立在他旁边完全是一个无赖汉。假使是一年以前的君达,遇到这种可怕的人一定吓得什么似的了,可是他现在已经不是个弱者,仿佛暗中有神灵护卫似的,看见前途到处光明。为着灵珊的缘故而受人的攻击是光荣的,为着灵珊的缘故而和人起怨,甚至而于决斗也是值得的,况且这种无理取闹完全是最低贱的行为,纵使说真的为了什么缘故不能在这个学校里存身,也可以搬到另外一个学校里去住,谁稀罕那一间破败的卧房呢!所以他再也忍耐不下去,也拿出些威力来说道:“也许你现在处的境遇是不大顺遂,但是这些不近情理的话也不是你应该说的,即使你这些话都很真,那么也是徒然,你能禁止她不爱我吗?能叫她离开我吗?”那坏东西并不让步,他看见一向懦怯的君达竟变得这般强顽,就找出几句更其险恶的话来:“索性对你说吧,我的讨厌你倒还不在乎这种地方,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和那位太太的事情吗?人家还说她是你的姑母呢!你又有什么资格去爱她?你不是同时欺骗两个人的爱情?你可掩不住我的嘴,你的一切都在我的手里!”然而惟其他的话来得这样凶险,乃激发出君达的勇气来了:“你愿意怎样做去就怎样做去吧!”他涨红了面孔,睁大了双睛,朝那学生投了最后的一瞥,迈开大步就走了。然而幸福的事情何以偏生这许多磨折呀!君达虽则摆脱了一时的羁绊,心情到底被那东西扰乱了。虽则他已有对付那暗箭伤人的手段的相当的后盾,而他终竟只希望那坏东西的心地变得和善一点,一如那天在小姑母处得到意外的宽恕一样,把那怨恨忽然消除;因为他自信对于随便何人都没有什么积怨,除了现在为着一个灵珊以外。于是他一时又忽然感到小姑母对于他许多格外的既仁且爱的地方,朝那女宿舍的尽头之处望着,只见那窗中正闪出黄色的灯光。他心中激发出感恩的热爱,就一直往小姑母那里去。那冲突发生后第三天,校长先生就接到一封匿名信,用不堪的字句把君达和灵珊的事情告诉他。用旧道德的眼光来看,这种私合苟且的事情是绝对不容宽恕的;用新思想的头脑来解释,这热烈的恋爱是极自然而且美丽的。但这两桩绝端相反的道理都不能做校长先生的根据,他只用自己的意思来下批评,他以为这暧昧之事本来极其寻常,但在他这范围以内便成了极不寻常的丑事,他又以为男女同学固然免不了要发生这种结合,但至少也不应该妨害学校的名誉,因为有许多事情在少数人认为合理而在一般人却认为不合理的,他这既是个私立学校,就不能不顾全一般人的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