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长便勃然大怒,准备来审判这罪大恶极的案子。因为灵珊是音乐教员的侄女,便先请他来商量。“你看这信!这君达太不可恕了,这小孩子专一做这种勾当。去年你说的那笔事情我们并没有和他计较,不想他的胆子越闹越大了!不过灵珊怎么也变得糊涂起来呢?……你有什么妥当的方法?而且也请你公正无私地批评一下看?”他把个大头摇来摇去说。但是何梦飞一听到这不期而来的消息对于自身却有了一个莫大的希望,他决计来替他们辩护:“这事情闹得太滑稽了。那封信明明是另外一个人的妒忌的证据。我以为他们的恋爱是很正式的,我可以担保其间一些龌龊的经过也没有,而且我正安排替他们证婚呢。”他这一次的口吻怎么忽然变换了呢?校长先生可又模糊了。不过他倒也因此得到了一个较为正当的理由——可以做事实的后盾的理由,他的怒气就平下去了。“但是人家不知道正式不正式,我们不能不为舆论计。”他变为迟疑的态度说。“那你太不彻底了,现代男女的结合无论如何要经过这一个阶段的。”何梦飞一贯地说。校长先生便由怀疑的态度变为肯定的态度,也决然说道:“我想也只有这种办法,那么你赶紧替他们订婚吧,反正要这样的。”何梦飞回到自己的房里,一院子绿澄澄的树叶全向他露出稀微的笑容,他把窗子打开,深深地呼吸多时,又在房中踱了一回步,就抱着一个不折不回的志向,用自信的态度拟起他的计划来。待到他一番心血告终,就有一对替别人打抱不平的信送到章太太的房里。其时她正形容瘦削带病似的坐在藤椅子上,这椅子从许多天之前早由回廊上搬到房里来了。不过一个多月工夫,她已经变得和先前大不相同,面孔好生苍白,神色好生颓唐,她的心里很悲寂的。她对于君达已经无所冀希,所存者,就只希望君达用外一种方法去爱她,就是那晚上对君达说的“我也管不了你许多闲事,只希望你心中还有我”的话了。在她这怨愤之余,音乐教员的这封信就被她认为乘人之危的卑鄙手段,纵使那字句美丽得和诗一样,而粗笨的笔迹毫不能得她的欢心,因此,明天通告处就出了一件新奇之事:一封情书高高贴着,信上的上款下款都已剪去,有关系的字句也用墨涂了。于是一连几天,学生们全到那里来打听新闻,而女学生们也远远地侧目而笑着。何梦飞完全绝望了。他费了一晚的工夫来想那理由,什么理由?自己费了这许多苦心竟得不到对方面一丝一毫的反响和同情,甚至受着无理的拒绝,难道说他这一生中竟不能在爱情中略略占一席地位吗?他于是在那淡淡的灯光之下,对着镜子照看,用哀伤的手抚摸哀伤的面孔,自己对自己发生出无底的同情,心深处来了一眶无际的悲哀,眼中就流出两条从来没有流过的热泪,最后胸腔中忽然又涨满一股没来由的愤怒,自己把自己当仇人而痛恨,拿出锋利的剃刀来,将一撇上唇留了几年的仁丹胡子削去,然后不胜其灰心地,不胜其疲倦地,一头撞到枕头上去。这就结果了他的爱情!这些时候黄梅时节又起始来临,连日不住的下雨,湿风吹得到处阴气沉沉。万事都是连贯一起的君达,正为着那学生的阻碍忧心,这闷人的天气又来得这样的扫兴,其中更有一天,那秋香又毅然决然地,被梅雨淋得湿漉漉地奔到学校里来,比从前越发瘦削越发可怜地想来诉说家中的苦景。尤其很不凑巧,她来的时候灵珊正在君达的房里。君达一看见她的不堪入目的愁容,好像要把他的面孔撕下来似的,他就赶紧到楼下来。她说了许多更其愁苦的话之后,重复地述说道:“你这次怎么样也要回来的了,你再不回来我就一天一趟来看你,并且我一定要陪着你母亲来找你了。你与其等母亲来找你,你还是自己回去。”似乎她觉得除掉用这种带有哀求的恐吓话以外,再没有别的话好对他说了。她说了之后,便又很驯服地冒着梅雨回去了。于是那父亲,那母亲,那病猫,那房子又做出许多使他既推不开又不敢接受的奇怪样子来打恼他。于是他这几个月中的富贵气又暂时消灭下去,于是两年前的旧影又像穷的故友一般悠然来拜访他,于是那连日来春潮怒涨似的爱情就大大地褪了一点颜色,于是种种不满意的诸凡问题就一层一层堆积起来。简直是最麻烦而最难解决的问题呀!——一直到现在何尝有法子解决过,一直到现在何尝敢把它正式提问过!——他的心中便有老大两个念头矛盾着,眼前切切实实展出两片不同的景象来——一片是许多繁华热闹的街道上载着不少衣服丽都的人,其中又有幸福的青春佳偶;另外一片却是那败落的房子里坐着一对老夫妻和一个丫头,那完全是一派衰颓的现象,和现在自身的享乐是绝端相反的!究竟怎样的解决呢?他所具的能力只够自己一身作美满的开销,终于求不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如果自己愿意苦一点!——然而那是何等的苦呵!——全个家庭就比较的幸福了!但如果把这些钱分派开来时!——银钱的支离是何等痛心之事呵!——自己就没有什么了!什么人也不理他了!什么事情也休想做了!那么究竟还是决计分一点钱给父母和那个丫头呢?还是硬起心肠来独自享受呢?他终于很痛苦地没有摆布起来。全靠人们的利己心常常陪伴着良心,而虚荣心又老是钉在利己的后面而亘在良心的前面的,所以他终究把那后面一片衰败的印象索性让它衰败去了。尤其最有力量,侥幸得很,父亲对于他的印象更坏,他就很可以把许多罪名推到父亲身上去,那老东西不是想用门闩打他的吗?那真是野蛮而且可恨透了!还有一点父子之情吗?而且,刚刚从秋香口中听得来的,母亲要上学校里来责问他的一番话也很凑巧,很可以认为这是她想故意来捣毁儿子的面孔的。于是他说道:“这吃鸦片的东西应该吃一点苦!他没有在我身上尽一点力,我也不能供养他!至于母亲,那是他的妻子,谁的妻子谁养活!”那理由似乎尚不十分充足,他再补上一句道:“现在的人都是自立的,每个人都有相当的享受,反过来说,假使我要他们来养活,他们又把什么来养活我!”因为良心还有点儿责备他,他又转了一个较为顾全大局的念头道:“如果一定要那样,那么暂且等半年吧,也许再能够多一些收入,就很可以给点他们了。”他这样才把那问题解决了。他望着窗外一阵阵潇潇而下的大雨,对着人家房顶上飞散着的雨雾,继续去希望那天气赶快晴起来,好让自己和灵珊到一个什么地方去消遣。幸福仍然没有离开他,仍然还给他了。那一方面,校长先生犹还记挂着他们的事情,他深以为音乐教员是灵珊的叔叔,以长辈的资格去替他们订婚最合理不过,时时催促他去替他们订婚,免得再闹出意外的笑话,坏了学校的声名。音乐教员便只得如“鸟之将死,其鸣也哀”般的,自然而然地由十二分的嫉妒之中迸激出十二分的慷慨,索性想做一个光明磊落的人,就真的取着严肃、郑重的态度,替他们一对小情人儿订婚。暗藏在他心底的最低的感叹是:“幸福也许就是不幸的根源,看他们将来怎样的快乐!”那学生的一番破坏反而成全了他们,本来诸凡事体长此下去也终须一个正当的结局,君达就按照新式的老习惯,打了一枚嵌有玲珑小心眼儿和自己名字的金戒指,套上灵珊小姐的指头。第49章 未亡人(17)十八全校的人知道君达和灵珊订婚的时候,正是天气晴朗起来的时候,许多手续都已告成,再没有别的阻碍来阻碍他们,那仿佛已经结了婚的夫妻生活便从此开始。许多人羡慕着他们,他们也深知人们对于他们的羡慕。光阴就在这羡慕中变换起来。或者因为天气转变之故,也或者因为过于繁忙之故,君达素来睡眠不安的病态忽然增加,近来很有连宵不容易安眠的时候。为着这病态君达很焦心,灵珊也替他着急。有一晚上就由女宿舍那边的金二嫂送过几十个鸡蛋糕来,说是灵珊小姐给君达先生做半夜餐的,搁在间壁房里的桌上了。鸡蛋糕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呢?那房里的一位先生便分做三晚把它吃了下去,又何曾料到来势这样的凶狠呢?第四晚上君达先生一上楼就到处寻觅起来:“鸡蛋糕!鸡蛋糕!”那声音一直从那房里透到这房里来。“不是那四十个鸡蛋糕吗?我吃了!哈哈!”这边的先生回答。“你凭什么偷吃了我的鸡蛋糕!”只见那彼此相通的门砰的一声向墙上出击,又像人家烧毁了他的衣服一样,怒火在君达的咽喉中燃烧着了。“这是我不知道是你的夫人送给你的,所以我吃了,明天我赔给你吧。”这边的先生说。“不行!你非把那原来的还我不可!”君达愤怒地摇着头,面孔分外涨红了。“那么叫我怎么办呢?难道吐出来给你吗?”这个声音无可奈何地回答。“无论如何,那鸡蛋糕是不配你吃的!”君达由怒极而声音颤动。“吓!鸡蛋糕又是什么东西,我吃了便吃了!”那个声音也由怒极而颤动。“这就是你的话吗?”“是的——为了那几块鸡蛋糕!”忽然地,君达的眼睛发出锐光,箭也似的向一面镜子射去,迅速地,那镜子上的水银玻璃便水也似的在楼板上飞溅起来。“你也不必赔了!”他的声音有点嘶哑,同时混在碎玻璃的声音中。本来一个邻居已经因衣服之故绝了交,这一个邻居因此一来也和他生了无穷的怨恨。他为稍消心中之恨起见,便把那扇彼此相通的门用张书桌来抵住,表示永远不相往来。受了这样一种气苦之后,君达便真的病了起来。他现在身价似乎更其增高了,所以一切的痛苦对于他倒也显然是幸福的表示,既有小姑母,又有灵珊小姐,更有那位当校医的朋友,差不多一礼拜之中,有两个女人和一个医生轮流走到他床面前去。一切汤药俱归小姑母料理,灵珊小姐却终于因为怕闻见奇怪的药味常常只能坐在窗口陪伴他。然而究竟是什么病呢?只见那医生有几次凑到君达的枕头边来说道:“你应该好好的养息呢,而且痊愈之后也要当心。”君达便觉得真的身体虚弱不过,无力地点了一点头。他这病的日子并不短少,待到渐渐复原的时候,暑假快到了。暑假中,炎炎的夏日把花园的树木染得郁郁苍苍。许多学生,许多教员都已回去。校长先生和太太到m山上避暑去了。音乐教员也搬到外面去了。只剩下君达和小姑母和几个无关紧要的人住在校里。整个学校终日静得像大厅一般,每天,园角上,时有辘轳哑哑之声,是门房里的几个佣人常常去取水浇抹身体,吃不起冰淇淋、汽水的他们,只好用井水来消消暑气。至于那陈妈,洗过衣服之后,就掇条长凳到那绿屏底下去睡觉。灵珊小姐因为自己的母亲的身体不大健康,暑假中不大到学校里来。君达的不成样的家庭不敢让灵珊小姐去走动——他早已对灵珊说他已经和家庭脱离关系了——他单方面到灵珊的家里去。其实灵珊的家里也没有什么富庶的现象,一宅半旧的房子五十年以前就建筑在孔庙的间壁,门口两棵大柏树森森地盖着那房顶,那旧房子里就住着灵珊的母亲,灵珊的小妹子,和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妈子,以及灵珊自己,男子是一个也没有的。君达天天往这棵大柏树底下来,去那扇旧式的板门上敲了两下,那个老妈子就来开了门,随后,他就看见了灵栅,看见了灵珊的母亲和那小妹妹。灵珊的母亲也快有四十岁了,是一个瘦削的妇人,她的风采近乎小姑母,而她的感伤的表情又和君达的母亲相仿佛。君达一见到她时,就想起了小姑母,想起了母亲,他常常暗暗地想,把这三个妇人比较起来,也不知道她们究竟哪一个的命运来得好。灵珊住在一间小小的厢房里,里面背墙有一张小床,披着洁白的被单,靠窗口是一张马鞍式的桌子,放些应用的东西,和桌子正对面,沿墙而立的是一副茶几靠椅,茶几上供着一盆鲜艳的“月月红”,“月月红”的上面便是一个小小的镜框子,里面装着灵珊亡父的遗照而灵珊的一张小照片就嵌在那框子的一角上,当此夏日,和合窗大开着,西南风拂拂吹来,把悬在帐钩上的一条不知道做什么用的,杂包的丝绦飘起来,向那镜框子轻轻打去。他们便一个钟头,一个钟头坐在那厢房里,便来低低谈笑着,想出种种事情来消遣着,计议君达以后怎样进取的事情,计议灵珊应不应该升学的事情,并且计议将来如何结婚的事情,即是说计议一切幸福的事情,直至太阳落了下去,院子里两盆荷花的叶子的颜色变成暗绿色的时候,就走了出来,无论拣一个什么地方,去受纳一点夜晚的清凉。但是因为过于亲昵的缘故,彼此反而添了些无谓的疑忌,君达便有时觉得灵珊渐渐地有点儿变更,她的聪明似乎是任性,她的活泼似乎是放荡,她的柔和似乎是虚假,什么事情均有点不肯服从他,什么问题都有点和他相左的意见,即如上次订婚时用的那个戒指,她也说这不大有式样,假使按她的意思说是完全不中意的。便是灵珊方面也有些这种情形,她偏生会找出他的许多缺点,说他的漂亮是近乎女性,说他的温文是一种懦怯,并且常常用暗示嗔怪他不见得是真心爱她。有一天晚上君达因为疲乏没有陪她出去,她就说道:“你若是真的爱我,那么为什么不陪我到跳舞场里去呢?便是你自己不会跳舞,难道也不能去喝一杯咖啡吗?”因而有一次,便为了一件极其微细的事故,反目了一次。其时也是很炎热的一天,一点钟的时候君达就到了那厢房里,房中的郁热实在闷人不过,君达更经不住热气的攻击,就要和灵珊一同出去吃冰。“何苦来?闷在家里坐,不如去吃一点冰再说。”他说。“你也不看看天气,这时候出去不怕晒黑了皮肤,让太阳斜一斜出去不好吗?”穿着薄纱衣服的灵珊并不怕热,她懒懒地躺在床上说。“我知道的,你是想买一把伞!”他说。“这都是你说的话,我倒不在乎买这样买那样的。”她说。“何尝不是这样呢,上次买手巾的时候,也说不买不买的,现在呢,你自己看吧,用掉了几块!”实在君达的话语中并没有含着多少嗔怪的意思,可是灵珊忽然有点着恼起来。她随即把一块丝巾向君达抛来,用怄气的态度说道;“我也不稀罕这种颜色,你一起拿去吧!”“哈!你常说你的眼光和我一样的,这种地方就显出分别来了!你说你不稀罕这种颜色,我才真正的不欢喜那种颜色呢!”君达说着也有了几分气。“好吧,你是有眼光的哩!这又是什么样子呢?那带子跷起了像个什么东西!”灵珊就跷起一条腿来,把那皮鞋直指到他的鼻尖上。“天哪!我的小姐!这还不是好样子,许多外国女人都穿着的!”他说。“我是中国人,不是外国人!”她就坐了起来。“无论如何,这清清楚楚的总比那花花络络的好!我真不知道你们女子是怎样个头脑,所以我常常说的,女子无论哪方面总比男子薄弱,那如这鉴别力,也是很不行,很不行的!”本来极小极小的问题,君达忽然牵连到两性问题上去了。但是灵珊不觉愤怒起来:“你真是一位使一切人佩服的男子呀!你怕我不知道许多学生都在佩服你吗?因为大家都佩服你,所以才到黑板上去写起字来呢?”她就一口唾沫吐在地板上。这句话真说到君达最弱的弱点了,本来对于上课没有一点自信力的他,听见自己的妻子竟这样挖苦起来,胜如一个小锥子刺入了他的坏疮一般:“啊!你这样说起来,当初何必和我好起来呢!”他立起来了。“是我来找你的吗?……我的青春被你摧残了!”“啊啊!你……我的呢?”“你去问那太太,你的亲爱的姑母!”大粒的汗珠不禁从君达的额头上滚下,君达的眼睛圆睁着,他的筋肉紧张着,似乎要扑过去掩住她的嘴……忽然别一个屋里发出声音来:“灵珊!你不让我好好地睡一回吗?吵些什么呢?”这是灵珊的母亲感伤的声音。但是他们越说越响了。一个瘦白的妇人便忧忧地走进来,扶着关门框子道:“唉!你们真是何必呢!三天两天地,又何苦这样红头涨脸的,灵珊!……”她不胜其忧伤地,她实在经不起这种不和睦的声音的打扰。“你看他那样子!”灵珊从床上跳下来,指着君达对母说。“对了,你看她成了个什么人了!”君达也指着灵珊对岳母说。那时候君达再也不愿意在那厢房里多留一刻了,炎热已被他忘记,吃冰也被他忘记,犹如往时受了父亲的责罚一般,倔强地摇了摇头,抢了一顶帽子在手道:“好好!就这样吧!”就大踏步走了出来。走到街道上,两腿竟气得战抖起来,好像小孩被鱼骨头梗了喉头似的,说不出的苦处涨满在胸膛,踉踉跄跄地,朝学校里走,不知道西风早已吹了多时,黑云漫上半天,地皮上卷起了一阵沙灰之后,不久之间就有几粒大点子雨洒下,密雨就接着如同奔马而来,他才想起了头上的一顶草帽——这草帽被雨一淋就完了——急急跳进一辆车子,怒声喊道:“走!”方始平了一平气。回到学校里时,小姑母正在等他来吃晚饭,见了他那异样的神气,很担心地说道:“又遇到什么事了吗?你这两天气色不大好看呢!”君达恨恨地回答道:“这可恨的天!这可恨的雨!”就拿起筷子来吃饭。但是小姑母很不放心,叹了一口气。第50章 未亡人(18)十九争端就是那样经过的,但是因为来得既是那般突兀,去得也就很爽快。那一晚的雷雨下得异常暴急,到天明时才渐渐地停止,当那暴雨停止时,君达的恨气也渐渐地平静了,他归根结底还是怪自己过于急躁,所以才引起她的反感,明天的下午,他仍然到灵珊的家里去,在那厢房之外,起初是大家还有点儿含恨,后来就变为害羞,等到一滴宿雨由檐头上落到君达的项颈里,他因吃惊而做出一副怪面孔来之后,灵珊止不住笑将起来,于是一切又都照常了。一切照常之后,过不到多少日子,一个半月的暑假早已满期了。学校里也一切照常而开学,许多人也一切照常而上课,日子也一切照常而变换起来。很快地又过了一个月的样子,其时嫩弱的树木的叶子已经在渐渐地发黄,寒凉的秋风把炎暑吹得一天比一天淡灭下去的时候,学校中各方面的空气中,猛然又有些不宁静起来。教员宿舍中没有什么特别的现象,两个学生寄宿舍里,便常有人成群结队地,在准备什么事情。神奇的空气一天比一天浓厚起来,一直浓厚到离中秋节不远的一个礼拜,就正正式式显露出一个绝大的风潮,当天,膳厅上首先闹出一片巨雷似的碗盏向四处摔的声音,作为那风潮的先锋。这一次的风潮和上一次的风潮有大不相同之点,上一次的风潮是几个不平的教员煽动出来的,这次却是学生方面自己凝结起来的。上次是教员受到不平等的待遇而想利用学生来加他们一些薪水,这次却是学生窥破了校长的恶意,简直真的要来监督学校的财政,胁迫经济公开了。上次的风潮是还比较的容易收拾,这次却难于抵挡了!在这种性质的风潮中,全校的人自然而然地分为三派:学生和校长,职员相对着立为两派,教员便居于中立的地位而自成一派,学生和校长是针锋相对的,而教员却只好处于调解的地位,然而怎样调解呢?其觉得应该调解者还远不如袖手旁观,所以一个个都暗自希望那风潮能够延长一点,以便对于学生方面既可以不上课,而对于校长方面却仍然可以索薪水。然而这风潮却独独使君达先生感到一层苦恼了,因为他们一个夫妻体团本来兼有两种地位的,现在呢,那种地位更明显地划分,君达先生顶着留校生的资格,不得不倾向于校长先生的一面,而灵珊小姐却偏偏不肯体谅他这一点苦衷,出人头地立在学生的一面。也就因为她的美丽,聪明和能干以及种种胜人之处,她竟被女学生方面举为代表,走来走去当着大众演说的是她,到男学生方面来接洽的也是她,和许多教员和校长先生辩论的是她,印传单,印宣言书,终日在临时设起来的学生事务所里奔走的也是她。校长先生早已面色发青,丧失名誉和财产的两重恐怖围困着他,他想救济这个危难犹如救济他的性命一般。第一着,去运动少数的学生;第二着,去敦请有名的律师;第三着,去请一班名人和校董吃饭;第四着,再和学生来辩论。君达很明白自己所处地位的危险,知道自己快要变为校长先生的仇敌了,当那风潮最激烈的一晚,别的先生都无关心地聚在房中去预先窥测他们两个谁胜谁负的时候,君达却独自骑在卧房中的窗槛上伸长脑袋朝那大礼堂的各个窗中遥遥望着,见那四盏大电灯燃烧着的下面,正有许多脑袋在潮也似的涌动,嘈杂的声音,嗡然发散在远近的树木之间。“哦!……”一时那声音忽然涨发起来,许多脑袋由窗中门户中一挤而出,再挤过那树木,那小路,向宿舍中奔去。“格格格格……”于是他又听得他这梯脚下有了尖利的笑声,灵珊小姐由会场中走来了。“今天简直笑死我了,那密司脱刘真会说话,把校长钉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她一上楼便笑着说。手里犹还捏着一把纸。但是君达的面孔忽然丈夫气概地庄严:“我看你很不必加入他们的团体,有了这么许多人,还争你一个吗?”他带有教训的语气,想叫她领会他胸中的苦衷。“谁不知道你的意思呢!你是怕得罪了校长!”她的一团兴致被君达打破讥笑地扭着头来说。“那倒并不是的,我以为我们很可以省些力气。”君达忽然觉得有点儿内惭,便改了改语气。“省些力气?大家都省些力气,这事情又有谁来干呢?”她的语气更壮,争执地说。“你以为这闹风潮是极应该的事情吗?”君达开始有点恨起来。为了这风潮他们夫妻间已经起了几次争执。自从开了暑假她差不多变得很任性的,无论什么事情她总有独特的见解去对抗君达种种的主张。君达保持着隐忍的态度,就是一种男子对于女子应该稍让一步的宽恕的态度,每每一番议论之后,他的声音便逐渐低下去而终至于缄默了。这一种的状态在他这方面以为是最漂亮的,免得和一个女子争喧的态度,而在她一方面却以为他完全失了男子的毅力,什么事情都是毫无主意的,所以那近乎轻视的话:“你知道什么!”“看你去作吧!”从七月里起便常常被她说出来,君达哩,却还是彻底的让步,常常做出“是的,我的确不知道!”“行,依你这样!”这一类自认吃亏的叹息。然而为着这风潮,君达因为二年之前之冬的印象感受得太深,所以虽然每下一次忠言辄受一次轻视,而那聒噪的言语,仍不免从他的肚中漏出来,所以他今天还是照样的说。“你以为这种风潮是极应该有的事情吗?”君达开始有点恨起来。他仍然骑跨在窗槛上。“什么这原来是不应该的事情!难道校长的压迫手段,刮削学生铜钱的手段是应该的吗?那教员的腐败,职员的卑鄙,一切章程的无理都是应该的吗?学生是应该拿了父母的钱来填他的欲望的吗?”她把手里的纸直投到字纸笼中。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做得很生气地说,诘问她的丈夫。他们于是又照样争执起来了。然而这一次的争执君达又照样的输给他的妻子了。灵珊的声音更其高起来:“你这个人可谓一点丈夫气概也没有的了,胆子简直小得和老鼠一样,什么事也做不出来的,照你这样子,你就算了吧!”她大肆攻击地说。君达骤然觉得没有对付的话了,他用手巾擦一擦鼻端。“我不过是免得许多麻烦,其实我从前也闹过风潮的,因为自己闹过风潮,才劝你不要去闹风潮哩!”他终于想出这句话来,于是就决定再不去和她作无益的辩论,仍然保持那免得争喧的态度,作一声自认吃亏的叹息。不过他知道事情已经很不利了,他只得准备去受校长的埋怨。又是不出他的所料,这样很不安地过了三天,到第四天的晚上,校长便有一张条子来请他到公馆里去谈话。二年前的故事又重新演起来,他自从那时候起便打算终身再不踏进校长的公馆的,如今为了妻子的缘故,不得不再去走一趟。校长的书房里的情形也和二年前的情形一样,红纱罩的电灯照满着四壁,大写字台油晃晃地亘在中间。当他进去的时候,只听见校长说道:“真没有法子的时候只有那样办了。”庶务先生的声音接在后面说:“一定请他们来弹压吧,顾不得许多的了。”等到他一进去时,那两个人的声音便寂然。于是君达觉得很寂静,觉得全部的空气归他一个人在负担着。究竟他现在的资格老了一些,校长再不能把二年前待遇他的待遇待遇他了。稍为把坐在大交椅上的身子动一动:“你请坐。”用手指着一张沙发。君达也就开始敢去赏鉴四壁的琳琅。然而他自己觉得可恨得很:就是他以为照现在的境遇很可以不怕惧校长的了,却不知怎的他的心又在懦怯地跳起来,校长对于他的威力仍然是那般大,校长的仪表仍然是那般硕大非凡,仿佛比他大了几十倍。“并没有别的事,我很不满意灵珊。”校长说。同时由他后面一个门中露出一个漂亮的脑袋,是校长太太在张望君达先生。君达生恐校长的话越说越威严,而校长的话却果然越说越威严,直至后来,似乎他已相信君达明了其中的利害关系的了,便忽然和气下来,改变微笑的样子:“你哪里可以容她这般放肆呢?她既然是你的妻子,你就有监督她的权利,你不能摆出丈夫的架子来吗?”这样替君达设法似地说。“我倒总处处原谅别人的,不想别人处处不原谅我,总之他们这种不守规矩就是自己吃亏的地方,他们求学时代不能守学校的规则,将来到社会上去还能守法律吗?”他再极仁厚地表示自己的心迹。她随即把一块丝巾向君达抛来,用怄气的态度说道;“我也不稀罕这种颜色,你一起拿去吧!”“哈!你常说你的眼光和我一样的,这种地方就显出分别来了!你说你不稀罕这种颜色,我才真正的不欢喜那种颜色呢!”君达说着也有了几分气。“好吧,你是有眼光的哩!这又是什么样子呢?那带子跷起了像个什么东西!”灵珊就跷起一条腿来,把那皮鞋直指到他的鼻尖上。“天哪!我的小姐!这还不是好样子,许多外国女人都穿着的!”他说。“我是中国人,不是外国人!”她就坐了起来。“无论如何,这清清楚楚的总比那花花络络的好!我真不知道你们女子是怎样个头脑,所以我常常说的,女子无论哪方面总比男子薄弱,那如这鉴别力,也是很不行,很不行的!”本来极小极小的问题,君达忽然牵连到两性问题上去了。但是灵珊不觉愤怒起来:“你真是一位使一切人佩服的男子呀!你怕我不知道许多学生都在佩服你吗?因为大家都佩服你,所以才到黑板上去写起字来呢?”她就一口唾沫吐在地板上。这句话真说到君达最弱的弱点了,本来对于上课没有一点自信力的他,听见自己的妻子竟这样挖苦起来,胜如一个小锥子刺入了他的坏疮一般:“啊!你这样说起来,当初何必和我好起来呢!”他立起来了。“是我来找你的吗?……我的青春被你摧残了!”“啊啊!你……我的呢?”“你去问那太太,你的亲爱的姑母!”大粒的汗珠不禁从君达的额头上滚下,君达的眼睛圆睁着,他的筋肉紧张着,似乎要扑过去掩住她的嘴……忽然别一个屋里发出声音来:“灵珊!你不让我好好地睡一回吗?吵些什么呢?”这是灵珊的母亲感伤的声音。但是他们越说越响了。一个瘦白的妇人便忧忧地走进来,扶着关门框子道:“唉!你们真是何必呢!三天两天地,又何苦这样红头涨脸的,灵珊!……”她不胜其忧伤地,她实在经不起这种不和睦的声音的打扰。“你看他那样子!”灵珊从床上跳下来,指着君达对母说。“对了,你看她成了个什么人了!”君达也指着灵珊对岳母说。那时候君达再也不愿意在那厢房里多留一刻了,炎热已被他忘记,吃冰也被他忘记,犹如往时受了父亲的责罚一般,倔强地摇了摇头,抢了一顶帽子在手道:“好好!就这样吧!”就大踏步走了出来。走到街道上,两腿竟气得战抖起来,好像小孩被鱼骨头梗了喉头似的,说不出的苦处涨满在胸膛,踉踉跄跄地,朝学校里走,不知道西风早已吹了多时,黑云漫上半天,地皮上卷起了一阵沙灰之后,不久之间就有几粒大点子雨洒下,密雨就接着如同奔马而来,他才想起了头上的一顶草帽——这草帽被雨一淋就完了——急急跳进一辆车子,怒声喊道:“走!”方始平了一平气。回到学校里时,小姑母正在等他来吃晚饭,见了他那异样的神气,很担心地说道:“又遇到什么事了吗?你这两天气色不大好看呢!”君达恨恨地回答道:“这可恨的天!这可恨的雨!”就拿起筷子来吃饭。但是小姑母很不放心,叹了一口气。第50章 未亡人(18)十九争端就是那样经过的,但是因为来得既是那般突兀,去得也就很爽快。那一晚的雷雨下得异常暴急,到天明时才渐渐地停止,当那暴雨停止时,君达的恨气也渐渐地平静了,他归根结底还是怪自己过于急躁,所以才引起她的反感,明天的下午,他仍然到灵珊的家里去,在那厢房之外,起初是大家还有点儿含恨,后来就变为害羞,等到一滴宿雨由檐头上落到君达的项颈里,他因吃惊而做出一副怪面孔来之后,灵珊止不住笑将起来,于是一切又都照常了。一切照常之后,过不到多少日子,一个半月的暑假早已满期了。学校里也一切照常而开学,许多人也一切照常而上课,日子也一切照常而变换起来。很快地又过了一个月的样子,其时嫩弱的树木的叶子已经在渐渐地发黄,寒凉的秋风把炎暑吹得一天比一天淡灭下去的时候,学校中各方面的空气中,猛然又有些不宁静起来。教员宿舍中没有什么特别的现象,两个学生寄宿舍里,便常有人成群结队地,在准备什么事情。神奇的空气一天比一天浓厚起来,一直浓厚到离中秋节不远的一个礼拜,就正正式式显露出一个绝大的风潮,当天,膳厅上首先闹出一片巨雷似的碗盏向四处摔的声音,作为那风潮的先锋。这一次的风潮和上一次的风潮有大不相同之点,上一次的风潮是几个不平的教员煽动出来的,这次却是学生方面自己凝结起来的。上次是教员受到不平等的待遇而想利用学生来加他们一些薪水,这次却是学生窥破了校长的恶意,简直真的要来监督学校的财政,胁迫经济公开了。上次的风潮是还比较的容易收拾,这次却难于抵挡了!在这种性质的风潮中,全校的人自然而然地分为三派:学生和校长,职员相对着立为两派,教员便居于中立的地位而自成一派,学生和校长是针锋相对的,而教员却只好处于调解的地位,然而怎样调解呢?其觉得应该调解者还远不如袖手旁观,所以一个个都暗自希望那风潮能够延长一点,以便对于学生方面既可以不上课,而对于校长方面却仍然可以索薪水。然而这风潮却独独使君达先生感到一层苦恼了,因为他们一个夫妻体团本来兼有两种地位的,现在呢,那种地位更明显地划分,君达先生顶着留校生的资格,不得不倾向于校长先生的一面,而灵珊小姐却偏偏不肯体谅他这一点苦衷,出人头地立在学生的一面。也就因为她的美丽,聪明和能干以及种种胜人之处,她竟被女学生方面举为代表,走来走去当着大众演说的是她,到男学生方面来接洽的也是她,和许多教员和校长先生辩论的是她,印传单,印宣言书,终日在临时设起来的学生事务所里奔走的也是她。校长先生早已面色发青,丧失名誉和财产的两重恐怖围困着他,他想救济这个危难犹如救济他的性命一般。第一着,去运动少数的学生;第二着,去敦请有名的律师;第三着,去请一班名人和校董吃饭;第四着,再和学生来辩论。君达很明白自己所处地位的危险,知道自己快要变为校长先生的仇敌了,当那风潮最激烈的一晚,别的先生都无关心地聚在房中去预先窥测他们两个谁胜谁负的时候,君达却独自骑在卧房中的窗槛上伸长脑袋朝那大礼堂的各个窗中遥遥望着,见那四盏大电灯燃烧着的下面,正有许多脑袋在潮也似的涌动,嘈杂的声音,嗡然发散在远近的树木之间。“哦!……”一时那声音忽然涨发起来,许多脑袋由窗中门户中一挤而出,再挤过那树木,那小路,向宿舍中奔去。“格格格格……”于是他又听得他这梯脚下有了尖利的笑声,灵珊小姐由会场中走来了。“今天简直笑死我了,那密司脱刘真会说话,把校长钉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她一上楼便笑着说。手里犹还捏着一把纸。但是君达的面孔忽然丈夫气概地庄严:“我看你很不必加入他们的团体,有了这么许多人,还争你一个吗?”他带有教训的语气,想叫她领会他胸中的苦衷。“谁不知道你的意思呢!你是怕得罪了校长!”她的一团兴致被君达打破讥笑地扭着头来说。“那倒并不是的,我以为我们很可以省些力气。”君达忽然觉得有点儿内惭,便改了改语气。“省些力气?大家都省些力气,这事情又有谁来干呢?”她的语气更壮,争执地说。“你以为这闹风潮是极应该的事情吗?”君达开始有点恨起来。为了这风潮他们夫妻间已经起了几次争执。自从开了暑假她差不多变得很任性的,无论什么事情她总有独特的见解去对抗君达种种的主张。君达保持着隐忍的态度,就是一种男子对于女子应该稍让一步的宽恕的态度,每每一番议论之后,他的声音便逐渐低下去而终至于缄默了。这一种的状态在他这方面以为是最漂亮的,免得和一个女子争喧的态度,而在她一方面却以为他完全失了男子的毅力,什么事情都是毫无主意的,所以那近乎轻视的话:“你知道什么!”“看你去作吧!”从七月里起便常常被她说出来,君达哩,却还是彻底的让步,常常做出“是的,我的确不知道!”“行,依你这样!”这一类自认吃亏的叹息。然而为着这风潮,君达因为二年之前之冬的印象感受得太深,所以虽然每下一次忠言辄受一次轻视,而那聒噪的言语,仍不免从他的肚中漏出来,所以他今天还是照样的说。“你以为这种风潮是极应该有的事情吗?”君达开始有点恨起来。他仍然骑跨在窗槛上。“什么这原来是不应该的事情!难道校长的压迫手段,刮削学生铜钱的手段是应该的吗?那教员的腐败,职员的卑鄙,一切章程的无理都是应该的吗?学生是应该拿了父母的钱来填他的欲望的吗?”她把手里的纸直投到字纸笼中。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做得很生气地说,诘问她的丈夫。他们于是又照样争执起来了。然而这一次的争执君达又照样的输给他的妻子了。灵珊的声音更其高起来:“你这个人可谓一点丈夫气概也没有的了,胆子简直小得和老鼠一样,什么事也做不出来的,照你这样子,你就算了吧!”她大肆攻击地说。君达骤然觉得没有对付的话了,他用手巾擦一擦鼻端。“我不过是免得许多麻烦,其实我从前也闹过风潮的,因为自己闹过风潮,才劝你不要去闹风潮哩!”他终于想出这句话来,于是就决定再不去和她作无益的辩论,仍然保持那免得争喧的态度,作一声自认吃亏的叹息。不过他知道事情已经很不利了,他只得准备去受校长的埋怨。又是不出他的所料,这样很不安地过了三天,到第四天的晚上,校长便有一张条子来请他到公馆里去谈话。二年前的故事又重新演起来,他自从那时候起便打算终身再不踏进校长的公馆的,如今为了妻子的缘故,不得不再去走一趟。校长的书房里的情形也和二年前的情形一样,红纱罩的电灯照满着四壁,大写字台油晃晃地亘在中间。当他进去的时候,只听见校长说道:“真没有法子的时候只有那样办了。”庶务先生的声音接在后面说:“一定请他们来弹压吧,顾不得许多的了。”等到他一进去时,那两个人的声音便寂然。于是君达觉得很寂静,觉得全部的空气归他一个人在负担着。究竟他现在的资格老了一些,校长再不能把二年前待遇他的待遇待遇他了。稍为把坐在大交椅上的身子动一动:“你请坐。”用手指着一张沙发。君达也就开始敢去赏鉴四壁的琳琅。然而他自己觉得可恨得很:就是他以为照现在的境遇很可以不怕惧校长的了,却不知怎的他的心又在懦怯地跳起来,校长对于他的威力仍然是那般大,校长的仪表仍然是那般硕大非凡,仿佛比他大了几十倍。“并没有别的事,我很不满意灵珊。”校长说。同时由他后面一个门中露出一个漂亮的脑袋,是校长太太在张望君达先生。君达生恐校长的话越说越威严,而校长的话却果然越说越威严,直至后来,似乎他已相信君达明了其中的利害关系的了,便忽然和气下来,改变微笑的样子:“你哪里可以容她这般放肆呢?她既然是你的妻子,你就有监督她的权利,你不能摆出丈夫的架子来吗?”这样替君达设法似地说。“我倒总处处原谅别人的,不想别人处处不原谅我,总之他们这种不守规矩就是自己吃亏的地方,他们求学时代不能守学校的规则,将来到社会上去还能守法律吗?”他再极仁厚地表示自己的心迹。她随即把一块丝巾向君达抛来,用怄气的态度说道;“我也不稀罕这种颜色,你一起拿去吧!”“哈!你常说你的眼光和我一样的,这种地方就显出分别来了!你说你不稀罕这种颜色,我才真正的不欢喜那种颜色呢!”君达说着也有了几分气。“好吧,你是有眼光的哩!这又是什么样子呢?那带子跷起了像个什么东西!”灵珊就跷起一条腿来,把那皮鞋直指到他的鼻尖上。“天哪!我的小姐!这还不是好样子,许多外国女人都穿着的!”他说。“我是中国人,不是外国人!”她就坐了起来。“无论如何,这清清楚楚的总比那花花络络的好!我真不知道你们女子是怎样个头脑,所以我常常说的,女子无论哪方面总比男子薄弱,那如这鉴别力,也是很不行,很不行的!”本来极小极小的问题,君达忽然牵连到两性问题上去了。但是灵珊不觉愤怒起来:“你真是一位使一切人佩服的男子呀!你怕我不知道许多学生都在佩服你吗?因为大家都佩服你,所以才到黑板上去写起字来呢?”她就一口唾沫吐在地板上。这句话真说到君达最弱的弱点了,本来对于上课没有一点自信力的他,听见自己的妻子竟这样挖苦起来,胜如一个小锥子刺入了他的坏疮一般:“啊!你这样说起来,当初何必和我好起来呢!”他立起来了。“是我来找你的吗?……我的青春被你摧残了!”“啊啊!你……我的呢?”“你去问那太太,你的亲爱的姑母!”大粒的汗珠不禁从君达的额头上滚下,君达的眼睛圆睁着,他的筋肉紧张着,似乎要扑过去掩住她的嘴……忽然别一个屋里发出声音来:“灵珊!你不让我好好地睡一回吗?吵些什么呢?”这是灵珊的母亲感伤的声音。但是他们越说越响了。一个瘦白的妇人便忧忧地走进来,扶着关门框子道:“唉!你们真是何必呢!三天两天地,又何苦这样红头涨脸的,灵珊!……”她不胜其忧伤地,她实在经不起这种不和睦的声音的打扰。“你看他那样子!”灵珊从床上跳下来,指着君达对母说。“对了,你看她成了个什么人了!”君达也指着灵珊对岳母说。那时候君达再也不愿意在那厢房里多留一刻了,炎热已被他忘记,吃冰也被他忘记,犹如往时受了父亲的责罚一般,倔强地摇了摇头,抢了一顶帽子在手道:“好好!就这样吧!”就大踏步走了出来。走到街道上,两腿竟气得战抖起来,好像小孩被鱼骨头梗了喉头似的,说不出的苦处涨满在胸膛,踉踉跄跄地,朝学校里走,不知道西风早已吹了多时,黑云漫上半天,地皮上卷起了一阵沙灰之后,不久之间就有几粒大点子雨洒下,密雨就接着如同奔马而来,他才想起了头上的一顶草帽——这草帽被雨一淋就完了——急急跳进一辆车子,怒声喊道:“走!”方始平了一平气。回到学校里时,小姑母正在等他来吃晚饭,见了他那异样的神气,很担心地说道:“又遇到什么事了吗?你这两天气色不大好看呢!”君达恨恨地回答道:“这可恨的天!这可恨的雨!”就拿起筷子来吃饭。但是小姑母很不放心,叹了一口气。第50章 未亡人(18)十九争端就是那样经过的,但是因为来得既是那般突兀,去得也就很爽快。那一晚的雷雨下得异常暴急,到天明时才渐渐地停止,当那暴雨停止时,君达的恨气也渐渐地平静了,他归根结底还是怪自己过于急躁,所以才引起她的反感,明天的下午,他仍然到灵珊的家里去,在那厢房之外,起初是大家还有点儿含恨,后来就变为害羞,等到一滴宿雨由檐头上落到君达的项颈里,他因吃惊而做出一副怪面孔来之后,灵珊止不住笑将起来,于是一切又都照常了。一切照常之后,过不到多少日子,一个半月的暑假早已满期了。学校里也一切照常而开学,许多人也一切照常而上课,日子也一切照常而变换起来。很快地又过了一个月的样子,其时嫩弱的树木的叶子已经在渐渐地发黄,寒凉的秋风把炎暑吹得一天比一天淡灭下去的时候,学校中各方面的空气中,猛然又有些不宁静起来。教员宿舍中没有什么特别的现象,两个学生寄宿舍里,便常有人成群结队地,在准备什么事情。神奇的空气一天比一天浓厚起来,一直浓厚到离中秋节不远的一个礼拜,就正正式式显露出一个绝大的风潮,当天,膳厅上首先闹出一片巨雷似的碗盏向四处摔的声音,作为那风潮的先锋。这一次的风潮和上一次的风潮有大不相同之点,上一次的风潮是几个不平的教员煽动出来的,这次却是学生方面自己凝结起来的。上次是教员受到不平等的待遇而想利用学生来加他们一些薪水,这次却是学生窥破了校长的恶意,简直真的要来监督学校的财政,胁迫经济公开了。上次的风潮是还比较的容易收拾,这次却难于抵挡了!在这种性质的风潮中,全校的人自然而然地分为三派:学生和校长,职员相对着立为两派,教员便居于中立的地位而自成一派,学生和校长是针锋相对的,而教员却只好处于调解的地位,然而怎样调解呢?其觉得应该调解者还远不如袖手旁观,所以一个个都暗自希望那风潮能够延长一点,以便对于学生方面既可以不上课,而对于校长方面却仍然可以索薪水。然而这风潮却独独使君达先生感到一层苦恼了,因为他们一个夫妻体团本来兼有两种地位的,现在呢,那种地位更明显地划分,君达先生顶着留校生的资格,不得不倾向于校长先生的一面,而灵珊小姐却偏偏不肯体谅他这一点苦衷,出人头地立在学生的一面。也就因为她的美丽,聪明和能干以及种种胜人之处,她竟被女学生方面举为代表,走来走去当着大众演说的是她,到男学生方面来接洽的也是她,和许多教员和校长先生辩论的是她,印传单,印宣言书,终日在临时设起来的学生事务所里奔走的也是她。校长先生早已面色发青,丧失名誉和财产的两重恐怖围困着他,他想救济这个危难犹如救济他的性命一般。第一着,去运动少数的学生;第二着,去敦请有名的律师;第三着,去请一班名人和校董吃饭;第四着,再和学生来辩论。君达很明白自己所处地位的危险,知道自己快要变为校长先生的仇敌了,当那风潮最激烈的一晚,别的先生都无关心地聚在房中去预先窥测他们两个谁胜谁负的时候,君达却独自骑在卧房中的窗槛上伸长脑袋朝那大礼堂的各个窗中遥遥望着,见那四盏大电灯燃烧着的下面,正有许多脑袋在潮也似的涌动,嘈杂的声音,嗡然发散在远近的树木之间。“哦!……”一时那声音忽然涨发起来,许多脑袋由窗中门户中一挤而出,再挤过那树木,那小路,向宿舍中奔去。“格格格格……”于是他又听得他这梯脚下有了尖利的笑声,灵珊小姐由会场中走来了。“今天简直笑死我了,那密司脱刘真会说话,把校长钉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她一上楼便笑着说。手里犹还捏着一把纸。但是君达的面孔忽然丈夫气概地庄严:“我看你很不必加入他们的团体,有了这么许多人,还争你一个吗?”他带有教训的语气,想叫她领会他胸中的苦衷。“谁不知道你的意思呢!你是怕得罪了校长!”她的一团兴致被君达打破讥笑地扭着头来说。“那倒并不是的,我以为我们很可以省些力气。”君达忽然觉得有点儿内惭,便改了改语气。“省些力气?大家都省些力气,这事情又有谁来干呢?”她的语气更壮,争执地说。“你以为这闹风潮是极应该的事情吗?”君达开始有点恨起来。为了这风潮他们夫妻间已经起了几次争执。自从开了暑假她差不多变得很任性的,无论什么事情她总有独特的见解去对抗君达种种的主张。君达保持着隐忍的态度,就是一种男子对于女子应该稍让一步的宽恕的态度,每每一番议论之后,他的声音便逐渐低下去而终至于缄默了。这一种的状态在他这方面以为是最漂亮的,免得和一个女子争喧的态度,而在她一方面却以为他完全失了男子的毅力,什么事情都是毫无主意的,所以那近乎轻视的话:“你知道什么!”“看你去作吧!”从七月里起便常常被她说出来,君达哩,却还是彻底的让步,常常做出“是的,我的确不知道!”“行,依你这样!”这一类自认吃亏的叹息。然而为着这风潮,君达因为二年之前之冬的印象感受得太深,所以虽然每下一次忠言辄受一次轻视,而那聒噪的言语,仍不免从他的肚中漏出来,所以他今天还是照样的说。“你以为这种风潮是极应该有的事情吗?”君达开始有点恨起来。他仍然骑跨在窗槛上。“什么这原来是不应该的事情!难道校长的压迫手段,刮削学生铜钱的手段是应该的吗?那教员的腐败,职员的卑鄙,一切章程的无理都是应该的吗?学生是应该拿了父母的钱来填他的欲望的吗?”她把手里的纸直投到字纸笼中。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做得很生气地说,诘问她的丈夫。他们于是又照样争执起来了。然而这一次的争执君达又照样的输给他的妻子了。灵珊的声音更其高起来:“你这个人可谓一点丈夫气概也没有的了,胆子简直小得和老鼠一样,什么事也做不出来的,照你这样子,你就算了吧!”她大肆攻击地说。君达骤然觉得没有对付的话了,他用手巾擦一擦鼻端。“我不过是免得许多麻烦,其实我从前也闹过风潮的,因为自己闹过风潮,才劝你不要去闹风潮哩!”他终于想出这句话来,于是就决定再不去和她作无益的辩论,仍然保持那免得争喧的态度,作一声自认吃亏的叹息。不过他知道事情已经很不利了,他只得准备去受校长的埋怨。又是不出他的所料,这样很不安地过了三天,到第四天的晚上,校长便有一张条子来请他到公馆里去谈话。二年前的故事又重新演起来,他自从那时候起便打算终身再不踏进校长的公馆的,如今为了妻子的缘故,不得不再去走一趟。校长的书房里的情形也和二年前的情形一样,红纱罩的电灯照满着四壁,大写字台油晃晃地亘在中间。当他进去的时候,只听见校长说道:“真没有法子的时候只有那样办了。”庶务先生的声音接在后面说:“一定请他们来弹压吧,顾不得许多的了。”等到他一进去时,那两个人的声音便寂然。于是君达觉得很寂静,觉得全部的空气归他一个人在负担着。究竟他现在的资格老了一些,校长再不能把二年前待遇他的待遇待遇他了。稍为把坐在大交椅上的身子动一动:“你请坐。”用手指着一张沙发。君达也就开始敢去赏鉴四壁的琳琅。然而他自己觉得可恨得很:就是他以为照现在的境遇很可以不怕惧校长的了,却不知怎的他的心又在懦怯地跳起来,校长对于他的威力仍然是那般大,校长的仪表仍然是那般硕大非凡,仿佛比他大了几十倍。“并没有别的事,我很不满意灵珊。”校长说。同时由他后面一个门中露出一个漂亮的脑袋,是校长太太在张望君达先生。君达生恐校长的话越说越威严,而校长的话却果然越说越威严,直至后来,似乎他已相信君达明了其中的利害关系的了,便忽然和气下来,改变微笑的样子:“你哪里可以容她这般放肆呢?她既然是你的妻子,你就有监督她的权利,你不能摆出丈夫的架子来吗?”这样替君达设法似地说。“我倒总处处原谅别人的,不想别人处处不原谅我,总之他们这种不守规矩就是自己吃亏的地方,他们求学时代不能守学校的规则,将来到社会上去还能守法律吗?”他再极仁厚地表示自己的心迹。她随即把一块丝巾向君达抛来,用怄气的态度说道;“我也不稀罕这种颜色,你一起拿去吧!”“哈!你常说你的眼光和我一样的,这种地方就显出分别来了!你说你不稀罕这种颜色,我才真正的不欢喜那种颜色呢!”君达说着也有了几分气。“好吧,你是有眼光的哩!这又是什么样子呢?那带子跷起了像个什么东西!”灵珊就跷起一条腿来,把那皮鞋直指到他的鼻尖上。“天哪!我的小姐!这还不是好样子,许多外国女人都穿着的!”他说。“我是中国人,不是外国人!”她就坐了起来。“无论如何,这清清楚楚的总比那花花络络的好!我真不知道你们女子是怎样个头脑,所以我常常说的,女子无论哪方面总比男子薄弱,那如这鉴别力,也是很不行,很不行的!”本来极小极小的问题,君达忽然牵连到两性问题上去了。但是灵珊不觉愤怒起来:“你真是一位使一切人佩服的男子呀!你怕我不知道许多学生都在佩服你吗?因为大家都佩服你,所以才到黑板上去写起字来呢?”她就一口唾沫吐在地板上。这句话真说到君达最弱的弱点了,本来对于上课没有一点自信力的他,听见自己的妻子竟这样挖苦起来,胜如一个小锥子刺入了他的坏疮一般:“啊!你这样说起来,当初何必和我好起来呢!”他立起来了。“是我来找你的吗?……我的青春被你摧残了!”“啊啊!你……我的呢?”“你去问那太太,你的亲爱的姑母!”大粒的汗珠不禁从君达的额头上滚下,君达的眼睛圆睁着,他的筋肉紧张着,似乎要扑过去掩住她的嘴……忽然别一个屋里发出声音来:“灵珊!你不让我好好地睡一回吗?吵些什么呢?”这是灵珊的母亲感伤的声音。但是他们越说越响了。一个瘦白的妇人便忧忧地走进来,扶着关门框子道:“唉!你们真是何必呢!三天两天地,又何苦这样红头涨脸的,灵珊!……”她不胜其忧伤地,她实在经不起这种不和睦的声音的打扰。“你看他那样子!”灵珊从床上跳下来,指着君达对母说。“对了,你看她成了个什么人了!”君达也指着灵珊对岳母说。那时候君达再也不愿意在那厢房里多留一刻了,炎热已被他忘记,吃冰也被他忘记,犹如往时受了父亲的责罚一般,倔强地摇了摇头,抢了一顶帽子在手道:“好好!就这样吧!”就大踏步走了出来。走到街道上,两腿竟气得战抖起来,好像小孩被鱼骨头梗了喉头似的,说不出的苦处涨满在胸膛,踉踉跄跄地,朝学校里走,不知道西风早已吹了多时,黑云漫上半天,地皮上卷起了一阵沙灰之后,不久之间就有几粒大点子雨洒下,密雨就接着如同奔马而来,他才想起了头上的一顶草帽——这草帽被雨一淋就完了——急急跳进一辆车子,怒声喊道:“走!”方始平了一平气。回到学校里时,小姑母正在等他来吃晚饭,见了他那异样的神气,很担心地说道:“又遇到什么事了吗?你这两天气色不大好看呢!”君达恨恨地回答道:“这可恨的天!这可恨的雨!”就拿起筷子来吃饭。但是小姑母很不放心,叹了一口气。第50章 未亡人(18)十九争端就是那样经过的,但是因为来得既是那般突兀,去得也就很爽快。那一晚的雷雨下得异常暴急,到天明时才渐渐地停止,当那暴雨停止时,君达的恨气也渐渐地平静了,他归根结底还是怪自己过于急躁,所以才引起她的反感,明天的下午,他仍然到灵珊的家里去,在那厢房之外,起初是大家还有点儿含恨,后来就变为害羞,等到一滴宿雨由檐头上落到君达的项颈里,他因吃惊而做出一副怪面孔来之后,灵珊止不住笑将起来,于是一切又都照常了。一切照常之后,过不到多少日子,一个半月的暑假早已满期了。学校里也一切照常而开学,许多人也一切照常而上课,日子也一切照常而变换起来。很快地又过了一个月的样子,其时嫩弱的树木的叶子已经在渐渐地发黄,寒凉的秋风把炎暑吹得一天比一天淡灭下去的时候,学校中各方面的空气中,猛然又有些不宁静起来。教员宿舍中没有什么特别的现象,两个学生寄宿舍里,便常有人成群结队地,在准备什么事情。神奇的空气一天比一天浓厚起来,一直浓厚到离中秋节不远的一个礼拜,就正正式式显露出一个绝大的风潮,当天,膳厅上首先闹出一片巨雷似的碗盏向四处摔的声音,作为那风潮的先锋。这一次的风潮和上一次的风潮有大不相同之点,上一次的风潮是几个不平的教员煽动出来的,这次却是学生方面自己凝结起来的。上次是教员受到不平等的待遇而想利用学生来加他们一些薪水,这次却是学生窥破了校长的恶意,简直真的要来监督学校的财政,胁迫经济公开了。上次的风潮是还比较的容易收拾,这次却难于抵挡了!在这种性质的风潮中,全校的人自然而然地分为三派:学生和校长,职员相对着立为两派,教员便居于中立的地位而自成一派,学生和校长是针锋相对的,而教员却只好处于调解的地位,然而怎样调解呢?其觉得应该调解者还远不如袖手旁观,所以一个个都暗自希望那风潮能够延长一点,以便对于学生方面既可以不上课,而对于校长方面却仍然可以索薪水。然而这风潮却独独使君达先生感到一层苦恼了,因为他们一个夫妻体团本来兼有两种地位的,现在呢,那种地位更明显地划分,君达先生顶着留校生的资格,不得不倾向于校长先生的一面,而灵珊小姐却偏偏不肯体谅他这一点苦衷,出人头地立在学生的一面。也就因为她的美丽,聪明和能干以及种种胜人之处,她竟被女学生方面举为代表,走来走去当着大众演说的是她,到男学生方面来接洽的也是她,和许多教员和校长先生辩论的是她,印传单,印宣言书,终日在临时设起来的学生事务所里奔走的也是她。校长先生早已面色发青,丧失名誉和财产的两重恐怖围困着他,他想救济这个危难犹如救济他的性命一般。第一着,去运动少数的学生;第二着,去敦请有名的律师;第三着,去请一班名人和校董吃饭;第四着,再和学生来辩论。君达很明白自己所处地位的危险,知道自己快要变为校长先生的仇敌了,当那风潮最激烈的一晚,别的先生都无关心地聚在房中去预先窥测他们两个谁胜谁负的时候,君达却独自骑在卧房中的窗槛上伸长脑袋朝那大礼堂的各个窗中遥遥望着,见那四盏大电灯燃烧着的下面,正有许多脑袋在潮也似的涌动,嘈杂的声音,嗡然发散在远近的树木之间。“哦!……”一时那声音忽然涨发起来,许多脑袋由窗中门户中一挤而出,再挤过那树木,那小路,向宿舍中奔去。“格格格格……”于是他又听得他这梯脚下有了尖利的笑声,灵珊小姐由会场中走来了。“今天简直笑死我了,那密司脱刘真会说话,把校长钉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她一上楼便笑着说。手里犹还捏着一把纸。但是君达的面孔忽然丈夫气概地庄严:“我看你很不必加入他们的团体,有了这么许多人,还争你一个吗?”他带有教训的语气,想叫她领会他胸中的苦衷。“谁不知道你的意思呢!你是怕得罪了校长!”她的一团兴致被君达打破讥笑地扭着头来说。“那倒并不是的,我以为我们很可以省些力气。”君达忽然觉得有点儿内惭,便改了改语气。“省些力气?大家都省些力气,这事情又有谁来干呢?”她的语气更壮,争执地说。“你以为这闹风潮是极应该的事情吗?”君达开始有点恨起来。为了这风潮他们夫妻间已经起了几次争执。自从开了暑假她差不多变得很任性的,无论什么事情她总有独特的见解去对抗君达种种的主张。君达保持着隐忍的态度,就是一种男子对于女子应该稍让一步的宽恕的态度,每每一番议论之后,他的声音便逐渐低下去而终至于缄默了。这一种的状态在他这方面以为是最漂亮的,免得和一个女子争喧的态度,而在她一方面却以为他完全失了男子的毅力,什么事情都是毫无主意的,所以那近乎轻视的话:“你知道什么!”“看你去作吧!”从七月里起便常常被她说出来,君达哩,却还是彻底的让步,常常做出“是的,我的确不知道!”“行,依你这样!”这一类自认吃亏的叹息。然而为着这风潮,君达因为二年之前之冬的印象感受得太深,所以虽然每下一次忠言辄受一次轻视,而那聒噪的言语,仍不免从他的肚中漏出来,所以他今天还是照样的说。“你以为这种风潮是极应该有的事情吗?”君达开始有点恨起来。他仍然骑跨在窗槛上。“什么这原来是不应该的事情!难道校长的压迫手段,刮削学生铜钱的手段是应该的吗?那教员的腐败,职员的卑鄙,一切章程的无理都是应该的吗?学生是应该拿了父母的钱来填他的欲望的吗?”她把手里的纸直投到字纸笼中。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做得很生气地说,诘问她的丈夫。他们于是又照样争执起来了。然而这一次的争执君达又照样的输给他的妻子了。灵珊的声音更其高起来:“你这个人可谓一点丈夫气概也没有的了,胆子简直小得和老鼠一样,什么事也做不出来的,照你这样子,你就算了吧!”她大肆攻击地说。君达骤然觉得没有对付的话了,他用手巾擦一擦鼻端。“我不过是免得许多麻烦,其实我从前也闹过风潮的,因为自己闹过风潮,才劝你不要去闹风潮哩!”他终于想出这句话来,于是就决定再不去和她作无益的辩论,仍然保持那免得争喧的态度,作一声自认吃亏的叹息。不过他知道事情已经很不利了,他只得准备去受校长的埋怨。又是不出他的所料,这样很不安地过了三天,到第四天的晚上,校长便有一张条子来请他到公馆里去谈话。二年前的故事又重新演起来,他自从那时候起便打算终身再不踏进校长的公馆的,如今为了妻子的缘故,不得不再去走一趟。校长的书房里的情形也和二年前的情形一样,红纱罩的电灯照满着四壁,大写字台油晃晃地亘在中间。当他进去的时候,只听见校长说道:“真没有法子的时候只有那样办了。”庶务先生的声音接在后面说:“一定请他们来弹压吧,顾不得许多的了。”等到他一进去时,那两个人的声音便寂然。于是君达觉得很寂静,觉得全部的空气归他一个人在负担着。究竟他现在的资格老了一些,校长再不能把二年前待遇他的待遇待遇他了。稍为把坐在大交椅上的身子动一动:“你请坐。”用手指着一张沙发。君达也就开始敢去赏鉴四壁的琳琅。然而他自己觉得可恨得很:就是他以为照现在的境遇很可以不怕惧校长的了,却不知怎的他的心又在懦怯地跳起来,校长对于他的威力仍然是那般大,校长的仪表仍然是那般硕大非凡,仿佛比他大了几十倍。“并没有别的事,我很不满意灵珊。”校长说。同时由他后面一个门中露出一个漂亮的脑袋,是校长太太在张望君达先生。君达生恐校长的话越说越威严,而校长的话却果然越说越威严,直至后来,似乎他已相信君达明了其中的利害关系的了,便忽然和气下来,改变微笑的样子:“你哪里可以容她这般放肆呢?她既然是你的妻子,你就有监督她的权利,你不能摆出丈夫的架子来吗?”这样替君达设法似地说。“我倒总处处原谅别人的,不想别人处处不原谅我,总之他们这种不守规矩就是自己吃亏的地方,他们求学时代不能守学校的规则,将来到社会上去还能守法律吗?”他再极仁厚地表示自己的心迹。她随即把一块丝巾向君达抛来,用怄气的态度说道;“我也不稀罕这种颜色,你一起拿去吧!”“哈!你常说你的眼光和我一样的,这种地方就显出分别来了!你说你不稀罕这种颜色,我才真正的不欢喜那种颜色呢!”君达说着也有了几分气。“好吧,你是有眼光的哩!这又是什么样子呢?那带子跷起了像个什么东西!”灵珊就跷起一条腿来,把那皮鞋直指到他的鼻尖上。“天哪!我的小姐!这还不是好样子,许多外国女人都穿着的!”他说。“我是中国人,不是外国人!”她就坐了起来。“无论如何,这清清楚楚的总比那花花络络的好!我真不知道你们女子是怎样个头脑,所以我常常说的,女子无论哪方面总比男子薄弱,那如这鉴别力,也是很不行,很不行的!”本来极小极小的问题,君达忽然牵连到两性问题上去了。但是灵珊不觉愤怒起来:“你真是一位使一切人佩服的男子呀!你怕我不知道许多学生都在佩服你吗?因为大家都佩服你,所以才到黑板上去写起字来呢?”她就一口唾沫吐在地板上。这句话真说到君达最弱的弱点了,本来对于上课没有一点自信力的他,听见自己的妻子竟这样挖苦起来,胜如一个小锥子刺入了他的坏疮一般:“啊!你这样说起来,当初何必和我好起来呢!”他立起来了。“是我来找你的吗?……我的青春被你摧残了!”“啊啊!你……我的呢?”“你去问那太太,你的亲爱的姑母!”大粒的汗珠不禁从君达的额头上滚下,君达的眼睛圆睁着,他的筋肉紧张着,似乎要扑过去掩住她的嘴……忽然别一个屋里发出声音来:“灵珊!你不让我好好地睡一回吗?吵些什么呢?”这是灵珊的母亲感伤的声音。但是他们越说越响了。一个瘦白的妇人便忧忧地走进来,扶着关门框子道:“唉!你们真是何必呢!三天两天地,又何苦这样红头涨脸的,灵珊!……”她不胜其忧伤地,她实在经不起这种不和睦的声音的打扰。“你看他那样子!”灵珊从床上跳下来,指着君达对母说。“对了,你看她成了个什么人了!”君达也指着灵珊对岳母说。那时候君达再也不愿意在那厢房里多留一刻了,炎热已被他忘记,吃冰也被他忘记,犹如往时受了父亲的责罚一般,倔强地摇了摇头,抢了一顶帽子在手道:“好好!就这样吧!”就大踏步走了出来。走到街道上,两腿竟气得战抖起来,好像小孩被鱼骨头梗了喉头似的,说不出的苦处涨满在胸膛,踉踉跄跄地,朝学校里走,不知道西风早已吹了多时,黑云漫上半天,地皮上卷起了一阵沙灰之后,不久之间就有几粒大点子雨洒下,密雨就接着如同奔马而来,他才想起了头上的一顶草帽——这草帽被雨一淋就完了——急急跳进一辆车子,怒声喊道:“走!”方始平了一平气。回到学校里时,小姑母正在等他来吃晚饭,见了他那异样的神气,很担心地说道:“又遇到什么事了吗?你这两天气色不大好看呢!”君达恨恨地回答道:“这可恨的天!这可恨的雨!”就拿起筷子来吃饭。但是小姑母很不放心,叹了一口气。第50章 未亡人(18)十九争端就是那样经过的,但是因为来得既是那般突兀,去得也就很爽快。那一晚的雷雨下得异常暴急,到天明时才渐渐地停止,当那暴雨停止时,君达的恨气也渐渐地平静了,他归根结底还是怪自己过于急躁,所以才引起她的反感,明天的下午,他仍然到灵珊的家里去,在那厢房之外,起初是大家还有点儿含恨,后来就变为害羞,等到一滴宿雨由檐头上落到君达的项颈里,他因吃惊而做出一副怪面孔来之后,灵珊止不住笑将起来,于是一切又都照常了。一切照常之后,过不到多少日子,一个半月的暑假早已满期了。学校里也一切照常而开学,许多人也一切照常而上课,日子也一切照常而变换起来。很快地又过了一个月的样子,其时嫩弱的树木的叶子已经在渐渐地发黄,寒凉的秋风把炎暑吹得一天比一天淡灭下去的时候,学校中各方面的空气中,猛然又有些不宁静起来。教员宿舍中没有什么特别的现象,两个学生寄宿舍里,便常有人成群结队地,在准备什么事情。神奇的空气一天比一天浓厚起来,一直浓厚到离中秋节不远的一个礼拜,就正正式式显露出一个绝大的风潮,当天,膳厅上首先闹出一片巨雷似的碗盏向四处摔的声音,作为那风潮的先锋。这一次的风潮和上一次的风潮有大不相同之点,上一次的风潮是几个不平的教员煽动出来的,这次却是学生方面自己凝结起来的。上次是教员受到不平等的待遇而想利用学生来加他们一些薪水,这次却是学生窥破了校长的恶意,简直真的要来监督学校的财政,胁迫经济公开了。上次的风潮是还比较的容易收拾,这次却难于抵挡了!在这种性质的风潮中,全校的人自然而然地分为三派:学生和校长,职员相对着立为两派,教员便居于中立的地位而自成一派,学生和校长是针锋相对的,而教员却只好处于调解的地位,然而怎样调解呢?其觉得应该调解者还远不如袖手旁观,所以一个个都暗自希望那风潮能够延长一点,以便对于学生方面既可以不上课,而对于校长方面却仍然可以索薪水。然而这风潮却独独使君达先生感到一层苦恼了,因为他们一个夫妻体团本来兼有两种地位的,现在呢,那种地位更明显地划分,君达先生顶着留校生的资格,不得不倾向于校长先生的一面,而灵珊小姐却偏偏不肯体谅他这一点苦衷,出人头地立在学生的一面。也就因为她的美丽,聪明和能干以及种种胜人之处,她竟被女学生方面举为代表,走来走去当着大众演说的是她,到男学生方面来接洽的也是她,和许多教员和校长先生辩论的是她,印传单,印宣言书,终日在临时设起来的学生事务所里奔走的也是她。校长先生早已面色发青,丧失名誉和财产的两重恐怖围困着他,他想救济这个危难犹如救济他的性命一般。第一着,去运动少数的学生;第二着,去敦请有名的律师;第三着,去请一班名人和校董吃饭;第四着,再和学生来辩论。君达很明白自己所处地位的危险,知道自己快要变为校长先生的仇敌了,当那风潮最激烈的一晚,别的先生都无关心地聚在房中去预先窥测他们两个谁胜谁负的时候,君达却独自骑在卧房中的窗槛上伸长脑袋朝那大礼堂的各个窗中遥遥望着,见那四盏大电灯燃烧着的下面,正有许多脑袋在潮也似的涌动,嘈杂的声音,嗡然发散在远近的树木之间。“哦!……”一时那声音忽然涨发起来,许多脑袋由窗中门户中一挤而出,再挤过那树木,那小路,向宿舍中奔去。“格格格格……”于是他又听得他这梯脚下有了尖利的笑声,灵珊小姐由会场中走来了。“今天简直笑死我了,那密司脱刘真会说话,把校长钉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她一上楼便笑着说。手里犹还捏着一把纸。但是君达的面孔忽然丈夫气概地庄严:“我看你很不必加入他们的团体,有了这么许多人,还争你一个吗?”他带有教训的语气,想叫她领会他胸中的苦衷。“谁不知道你的意思呢!你是怕得罪了校长!”她的一团兴致被君达打破讥笑地扭着头来说。“那倒并不是的,我以为我们很可以省些力气。”君达忽然觉得有点儿内惭,便改了改语气。“省些力气?大家都省些力气,这事情又有谁来干呢?”她的语气更壮,争执地说。“你以为这闹风潮是极应该的事情吗?”君达开始有点恨起来。为了这风潮他们夫妻间已经起了几次争执。自从开了暑假她差不多变得很任性的,无论什么事情她总有独特的见解去对抗君达种种的主张。君达保持着隐忍的态度,就是一种男子对于女子应该稍让一步的宽恕的态度,每每一番议论之后,他的声音便逐渐低下去而终至于缄默了。这一种的状态在他这方面以为是最漂亮的,免得和一个女子争喧的态度,而在她一方面却以为他完全失了男子的毅力,什么事情都是毫无主意的,所以那近乎轻视的话:“你知道什么!”“看你去作吧!”从七月里起便常常被她说出来,君达哩,却还是彻底的让步,常常做出“是的,我的确不知道!”“行,依你这样!”这一类自认吃亏的叹息。然而为着这风潮,君达因为二年之前之冬的印象感受得太深,所以虽然每下一次忠言辄受一次轻视,而那聒噪的言语,仍不免从他的肚中漏出来,所以他今天还是照样的说。“你以为这种风潮是极应该有的事情吗?”君达开始有点恨起来。他仍然骑跨在窗槛上。“什么这原来是不应该的事情!难道校长的压迫手段,刮削学生铜钱的手段是应该的吗?那教员的腐败,职员的卑鄙,一切章程的无理都是应该的吗?学生是应该拿了父母的钱来填他的欲望的吗?”她把手里的纸直投到字纸笼中。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做得很生气地说,诘问她的丈夫。他们于是又照样争执起来了。然而这一次的争执君达又照样的输给他的妻子了。灵珊的声音更其高起来:“你这个人可谓一点丈夫气概也没有的了,胆子简直小得和老鼠一样,什么事也做不出来的,照你这样子,你就算了吧!”她大肆攻击地说。君达骤然觉得没有对付的话了,他用手巾擦一擦鼻端。“我不过是免得许多麻烦,其实我从前也闹过风潮的,因为自己闹过风潮,才劝你不要去闹风潮哩!”他终于想出这句话来,于是就决定再不去和她作无益的辩论,仍然保持那免得争喧的态度,作一声自认吃亏的叹息。不过他知道事情已经很不利了,他只得准备去受校长的埋怨。又是不出他的所料,这样很不安地过了三天,到第四天的晚上,校长便有一张条子来请他到公馆里去谈话。二年前的故事又重新演起来,他自从那时候起便打算终身再不踏进校长的公馆的,如今为了妻子的缘故,不得不再去走一趟。校长的书房里的情形也和二年前的情形一样,红纱罩的电灯照满着四壁,大写字台油晃晃地亘在中间。当他进去的时候,只听见校长说道:“真没有法子的时候只有那样办了。”庶务先生的声音接在后面说:“一定请他们来弹压吧,顾不得许多的了。”等到他一进去时,那两个人的声音便寂然。于是君达觉得很寂静,觉得全部的空气归他一个人在负担着。究竟他现在的资格老了一些,校长再不能把二年前待遇他的待遇待遇他了。稍为把坐在大交椅上的身子动一动:“你请坐。”用手指着一张沙发。君达也就开始敢去赏鉴四壁的琳琅。然而他自己觉得可恨得很:就是他以为照现在的境遇很可以不怕惧校长的了,却不知怎的他的心又在懦怯地跳起来,校长对于他的威力仍然是那般大,校长的仪表仍然是那般硕大非凡,仿佛比他大了几十倍。“并没有别的事,我很不满意灵珊。”校长说。同时由他后面一个门中露出一个漂亮的脑袋,是校长太太在张望君达先生。君达生恐校长的话越说越威严,而校长的话却果然越说越威严,直至后来,似乎他已相信君达明了其中的利害关系的了,便忽然和气下来,改变微笑的样子:“你哪里可以容她这般放肆呢?她既然是你的妻子,你就有监督她的权利,你不能摆出丈夫的架子来吗?”这样替君达设法似地说。“我倒总处处原谅别人的,不想别人处处不原谅我,总之他们这种不守规矩就是自己吃亏的地方,他们求学时代不能守学校的规则,将来到社会上去还能守法律吗?”他再极仁厚地表示自己的心迹。她随即把一块丝巾向君达抛来,用怄气的态度说道;“我也不稀罕这种颜色,你一起拿去吧!”“哈!你常说你的眼光和我一样的,这种地方就显出分别来了!你说你不稀罕这种颜色,我才真正的不欢喜那种颜色呢!”君达说着也有了几分气。“好吧,你是有眼光的哩!这又是什么样子呢?那带子跷起了像个什么东西!”灵珊就跷起一条腿来,把那皮鞋直指到他的鼻尖上。“天哪!我的小姐!这还不是好样子,许多外国女人都穿着的!”他说。“我是中国人,不是外国人!”她就坐了起来。“无论如何,这清清楚楚的总比那花花络络的好!我真不知道你们女子是怎样个头脑,所以我常常说的,女子无论哪方面总比男子薄弱,那如这鉴别力,也是很不行,很不行的!”本来极小极小的问题,君达忽然牵连到两性问题上去了。但是灵珊不觉愤怒起来:“你真是一位使一切人佩服的男子呀!你怕我不知道许多学生都在佩服你吗?因为大家都佩服你,所以才到黑板上去写起字来呢?”她就一口唾沫吐在地板上。这句话真说到君达最弱的弱点了,本来对于上课没有一点自信力的他,听见自己的妻子竟这样挖苦起来,胜如一个小锥子刺入了他的坏疮一般:“啊!你这样说起来,当初何必和我好起来呢!”他立起来了。“是我来找你的吗?……我的青春被你摧残了!”“啊啊!你……我的呢?”“你去问那太太,你的亲爱的姑母!”大粒的汗珠不禁从君达的额头上滚下,君达的眼睛圆睁着,他的筋肉紧张着,似乎要扑过去掩住她的嘴……忽然别一个屋里发出声音来:“灵珊!你不让我好好地睡一回吗?吵些什么呢?”这是灵珊的母亲感伤的声音。但是他们越说越响了。一个瘦白的妇人便忧忧地走进来,扶着关门框子道:“唉!你们真是何必呢!三天两天地,又何苦这样红头涨脸的,灵珊!……”她不胜其忧伤地,她实在经不起这种不和睦的声音的打扰。“你看他那样子!”灵珊从床上跳下来,指着君达对母说。“对了,你看她成了个什么人了!”君达也指着灵珊对岳母说。那时候君达再也不愿意在那厢房里多留一刻了,炎热已被他忘记,吃冰也被他忘记,犹如往时受了父亲的责罚一般,倔强地摇了摇头,抢了一顶帽子在手道:“好好!就这样吧!”就大踏步走了出来。走到街道上,两腿竟气得战抖起来,好像小孩被鱼骨头梗了喉头似的,说不出的苦处涨满在胸膛,踉踉跄跄地,朝学校里走,不知道西风早已吹了多时,黑云漫上半天,地皮上卷起了一阵沙灰之后,不久之间就有几粒大点子雨洒下,密雨就接着如同奔马而来,他才想起了头上的一顶草帽——这草帽被雨一淋就完了——急急跳进一辆车子,怒声喊道:“走!”方始平了一平气。回到学校里时,小姑母正在等他来吃晚饭,见了他那异样的神气,很担心地说道:“又遇到什么事了吗?你这两天气色不大好看呢!”君达恨恨地回答道:“这可恨的天!这可恨的雨!”就拿起筷子来吃饭。但是小姑母很不放心,叹了一口气。第50章 未亡人(18)十九争端就是那样经过的,但是因为来得既是那般突兀,去得也就很爽快。那一晚的雷雨下得异常暴急,到天明时才渐渐地停止,当那暴雨停止时,君达的恨气也渐渐地平静了,他归根结底还是怪自己过于急躁,所以才引起她的反感,明天的下午,他仍然到灵珊的家里去,在那厢房之外,起初是大家还有点儿含恨,后来就变为害羞,等到一滴宿雨由檐头上落到君达的项颈里,他因吃惊而做出一副怪面孔来之后,灵珊止不住笑将起来,于是一切又都照常了。一切照常之后,过不到多少日子,一个半月的暑假早已满期了。学校里也一切照常而开学,许多人也一切照常而上课,日子也一切照常而变换起来。很快地又过了一个月的样子,其时嫩弱的树木的叶子已经在渐渐地发黄,寒凉的秋风把炎暑吹得一天比一天淡灭下去的时候,学校中各方面的空气中,猛然又有些不宁静起来。教员宿舍中没有什么特别的现象,两个学生寄宿舍里,便常有人成群结队地,在准备什么事情。神奇的空气一天比一天浓厚起来,一直浓厚到离中秋节不远的一个礼拜,就正正式式显露出一个绝大的风潮,当天,膳厅上首先闹出一片巨雷似的碗盏向四处摔的声音,作为那风潮的先锋。这一次的风潮和上一次的风潮有大不相同之点,上一次的风潮是几个不平的教员煽动出来的,这次却是学生方面自己凝结起来的。上次是教员受到不平等的待遇而想利用学生来加他们一些薪水,这次却是学生窥破了校长的恶意,简直真的要来监督学校的财政,胁迫经济公开了。上次的风潮是还比较的容易收拾,这次却难于抵挡了!在这种性质的风潮中,全校的人自然而然地分为三派:学生和校长,职员相对着立为两派,教员便居于中立的地位而自成一派,学生和校长是针锋相对的,而教员却只好处于调解的地位,然而怎样调解呢?其觉得应该调解者还远不如袖手旁观,所以一个个都暗自希望那风潮能够延长一点,以便对于学生方面既可以不上课,而对于校长方面却仍然可以索薪水。然而这风潮却独独使君达先生感到一层苦恼了,因为他们一个夫妻体团本来兼有两种地位的,现在呢,那种地位更明显地划分,君达先生顶着留校生的资格,不得不倾向于校长先生的一面,而灵珊小姐却偏偏不肯体谅他这一点苦衷,出人头地立在学生的一面。也就因为她的美丽,聪明和能干以及种种胜人之处,她竟被女学生方面举为代表,走来走去当着大众演说的是她,到男学生方面来接洽的也是她,和许多教员和校长先生辩论的是她,印传单,印宣言书,终日在临时设起来的学生事务所里奔走的也是她。校长先生早已面色发青,丧失名誉和财产的两重恐怖围困着他,他想救济这个危难犹如救济他的性命一般。第一着,去运动少数的学生;第二着,去敦请有名的律师;第三着,去请一班名人和校董吃饭;第四着,再和学生来辩论。君达很明白自己所处地位的危险,知道自己快要变为校长先生的仇敌了,当那风潮最激烈的一晚,别的先生都无关心地聚在房中去预先窥测他们两个谁胜谁负的时候,君达却独自骑在卧房中的窗槛上伸长脑袋朝那大礼堂的各个窗中遥遥望着,见那四盏大电灯燃烧着的下面,正有许多脑袋在潮也似的涌动,嘈杂的声音,嗡然发散在远近的树木之间。“哦!……”一时那声音忽然涨发起来,许多脑袋由窗中门户中一挤而出,再挤过那树木,那小路,向宿舍中奔去。“格格格格……”于是他又听得他这梯脚下有了尖利的笑声,灵珊小姐由会场中走来了。“今天简直笑死我了,那密司脱刘真会说话,把校长钉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她一上楼便笑着说。手里犹还捏着一把纸。但是君达的面孔忽然丈夫气概地庄严:“我看你很不必加入他们的团体,有了这么许多人,还争你一个吗?”他带有教训的语气,想叫她领会他胸中的苦衷。“谁不知道你的意思呢!你是怕得罪了校长!”她的一团兴致被君达打破讥笑地扭着头来说。“那倒并不是的,我以为我们很可以省些力气。”君达忽然觉得有点儿内惭,便改了改语气。“省些力气?大家都省些力气,这事情又有谁来干呢?”她的语气更壮,争执地说。“你以为这闹风潮是极应该的事情吗?”君达开始有点恨起来。为了这风潮他们夫妻间已经起了几次争执。自从开了暑假她差不多变得很任性的,无论什么事情她总有独特的见解去对抗君达种种的主张。君达保持着隐忍的态度,就是一种男子对于女子应该稍让一步的宽恕的态度,每每一番议论之后,他的声音便逐渐低下去而终至于缄默了。这一种的状态在他这方面以为是最漂亮的,免得和一个女子争喧的态度,而在她一方面却以为他完全失了男子的毅力,什么事情都是毫无主意的,所以那近乎轻视的话:“你知道什么!”“看你去作吧!”从七月里起便常常被她说出来,君达哩,却还是彻底的让步,常常做出“是的,我的确不知道!”“行,依你这样!”这一类自认吃亏的叹息。然而为着这风潮,君达因为二年之前之冬的印象感受得太深,所以虽然每下一次忠言辄受一次轻视,而那聒噪的言语,仍不免从他的肚中漏出来,所以他今天还是照样的说。“你以为这种风潮是极应该有的事情吗?”君达开始有点恨起来。他仍然骑跨在窗槛上。“什么这原来是不应该的事情!难道校长的压迫手段,刮削学生铜钱的手段是应该的吗?那教员的腐败,职员的卑鄙,一切章程的无理都是应该的吗?学生是应该拿了父母的钱来填他的欲望的吗?”她把手里的纸直投到字纸笼中。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做得很生气地说,诘问她的丈夫。他们于是又照样争执起来了。然而这一次的争执君达又照样的输给他的妻子了。灵珊的声音更其高起来:“你这个人可谓一点丈夫气概也没有的了,胆子简直小得和老鼠一样,什么事也做不出来的,照你这样子,你就算了吧!”她大肆攻击地说。君达骤然觉得没有对付的话了,他用手巾擦一擦鼻端。“我不过是免得许多麻烦,其实我从前也闹过风潮的,因为自己闹过风潮,才劝你不要去闹风潮哩!”他终于想出这句话来,于是就决定再不去和她作无益的辩论,仍然保持那免得争喧的态度,作一声自认吃亏的叹息。不过他知道事情已经很不利了,他只得准备去受校长的埋怨。又是不出他的所料,这样很不安地过了三天,到第四天的晚上,校长便有一张条子来请他到公馆里去谈话。二年前的故事又重新演起来,他自从那时候起便打算终身再不踏进校长的公馆的,如今为了妻子的缘故,不得不再去走一趟。校长的书房里的情形也和二年前的情形一样,红纱罩的电灯照满着四壁,大写字台油晃晃地亘在中间。当他进去的时候,只听见校长说道:“真没有法子的时候只有那样办了。”庶务先生的声音接在后面说:“一定请他们来弹压吧,顾不得许多的了。”等到他一进去时,那两个人的声音便寂然。于是君达觉得很寂静,觉得全部的空气归他一个人在负担着。究竟他现在的资格老了一些,校长再不能把二年前待遇他的待遇待遇他了。稍为把坐在大交椅上的身子动一动:“你请坐。”用手指着一张沙发。君达也就开始敢去赏鉴四壁的琳琅。然而他自己觉得可恨得很:就是他以为照现在的境遇很可以不怕惧校长的了,却不知怎的他的心又在懦怯地跳起来,校长对于他的威力仍然是那般大,校长的仪表仍然是那般硕大非凡,仿佛比他大了几十倍。“并没有别的事,我很不满意灵珊。”校长说。同时由他后面一个门中露出一个漂亮的脑袋,是校长太太在张望君达先生。君达生恐校长的话越说越威严,而校长的话却果然越说越威严,直至后来,似乎他已相信君达明了其中的利害关系的了,便忽然和气下来,改变微笑的样子:“你哪里可以容她这般放肆呢?她既然是你的妻子,你就有监督她的权利,你不能摆出丈夫的架子来吗?”这样替君达设法似地说。“我倒总处处原谅别人的,不想别人处处不原谅我,总之他们这种不守规矩就是自己吃亏的地方,他们求学时代不能守学校的规则,将来到社会上去还能守法律吗?”他再极仁厚地表示自己的心迹。她随即把一块丝巾向君达抛来,用怄气的态度说道;“我也不稀罕这种颜色,你一起拿去吧!”“哈!你常说你的眼光和我一样的,这种地方就显出分别来了!你说你不稀罕这种颜色,我才真正的不欢喜那种颜色呢!”君达说着也有了几分气。“好吧,你是有眼光的哩!这又是什么样子呢?那带子跷起了像个什么东西!”灵珊就跷起一条腿来,把那皮鞋直指到他的鼻尖上。“天哪!我的小姐!这还不是好样子,许多外国女人都穿着的!”他说。“我是中国人,不是外国人!”她就坐了起来。“无论如何,这清清楚楚的总比那花花络络的好!我真不知道你们女子是怎样个头脑,所以我常常说的,女子无论哪方面总比男子薄弱,那如这鉴别力,也是很不行,很不行的!”本来极小极小的问题,君达忽然牵连到两性问题上去了。但是灵珊不觉愤怒起来:“你真是一位使一切人佩服的男子呀!你怕我不知道许多学生都在佩服你吗?因为大家都佩服你,所以才到黑板上去写起字来呢?”她就一口唾沫吐在地板上。这句话真说到君达最弱的弱点了,本来对于上课没有一点自信力的他,听见自己的妻子竟这样挖苦起来,胜如一个小锥子刺入了他的坏疮一般:“啊!你这样说起来,当初何必和我好起来呢!”他立起来了。“是我来找你的吗?……我的青春被你摧残了!”“啊啊!你……我的呢?”“你去问那太太,你的亲爱的姑母!”大粒的汗珠不禁从君达的额头上滚下,君达的眼睛圆睁着,他的筋肉紧张着,似乎要扑过去掩住她的嘴……忽然别一个屋里发出声音来:“灵珊!你不让我好好地睡一回吗?吵些什么呢?”这是灵珊的母亲感伤的声音。但是他们越说越响了。一个瘦白的妇人便忧忧地走进来,扶着关门框子道:“唉!你们真是何必呢!三天两天地,又何苦这样红头涨脸的,灵珊!……”她不胜其忧伤地,她实在经不起这种不和睦的声音的打扰。“你看他那样子!”灵珊从床上跳下来,指着君达对母说。“对了,你看她成了个什么人了!”君达也指着灵珊对岳母说。那时候君达再也不愿意在那厢房里多留一刻了,炎热已被他忘记,吃冰也被他忘记,犹如往时受了父亲的责罚一般,倔强地摇了摇头,抢了一顶帽子在手道:“好好!就这样吧!”就大踏步走了出来。走到街道上,两腿竟气得战抖起来,好像小孩被鱼骨头梗了喉头似的,说不出的苦处涨满在胸膛,踉踉跄跄地,朝学校里走,不知道西风早已吹了多时,黑云漫上半天,地皮上卷起了一阵沙灰之后,不久之间就有几粒大点子雨洒下,密雨就接着如同奔马而来,他才想起了头上的一顶草帽——这草帽被雨一淋就完了——急急跳进一辆车子,怒声喊道:“走!”方始平了一平气。回到学校里时,小姑母正在等他来吃晚饭,见了他那异样的神气,很担心地说道:“又遇到什么事了吗?你这两天气色不大好看呢!”君达恨恨地回答道:“这可恨的天!这可恨的雨!”就拿起筷子来吃饭。但是小姑母很不放心,叹了一口气。第50章 未亡人(18)十九争端就是那样经过的,但是因为来得既是那般突兀,去得也就很爽快。那一晚的雷雨下得异常暴急,到天明时才渐渐地停止,当那暴雨停止时,君达的恨气也渐渐地平静了,他归根结底还是怪自己过于急躁,所以才引起她的反感,明天的下午,他仍然到灵珊的家里去,在那厢房之外,起初是大家还有点儿含恨,后来就变为害羞,等到一滴宿雨由檐头上落到君达的项颈里,他因吃惊而做出一副怪面孔来之后,灵珊止不住笑将起来,于是一切又都照常了。一切照常之后,过不到多少日子,一个半月的暑假早已满期了。学校里也一切照常而开学,许多人也一切照常而上课,日子也一切照常而变换起来。很快地又过了一个月的样子,其时嫩弱的树木的叶子已经在渐渐地发黄,寒凉的秋风把炎暑吹得一天比一天淡灭下去的时候,学校中各方面的空气中,猛然又有些不宁静起来。教员宿舍中没有什么特别的现象,两个学生寄宿舍里,便常有人成群结队地,在准备什么事情。神奇的空气一天比一天浓厚起来,一直浓厚到离中秋节不远的一个礼拜,就正正式式显露出一个绝大的风潮,当天,膳厅上首先闹出一片巨雷似的碗盏向四处摔的声音,作为那风潮的先锋。这一次的风潮和上一次的风潮有大不相同之点,上一次的风潮是几个不平的教员煽动出来的,这次却是学生方面自己凝结起来的。上次是教员受到不平等的待遇而想利用学生来加他们一些薪水,这次却是学生窥破了校长的恶意,简直真的要来监督学校的财政,胁迫经济公开了。上次的风潮是还比较的容易收拾,这次却难于抵挡了!在这种性质的风潮中,全校的人自然而然地分为三派:学生和校长,职员相对着立为两派,教员便居于中立的地位而自成一派,学生和校长是针锋相对的,而教员却只好处于调解的地位,然而怎样调解呢?其觉得应该调解者还远不如袖手旁观,所以一个个都暗自希望那风潮能够延长一点,以便对于学生方面既可以不上课,而对于校长方面却仍然可以索薪水。然而这风潮却独独使君达先生感到一层苦恼了,因为他们一个夫妻体团本来兼有两种地位的,现在呢,那种地位更明显地划分,君达先生顶着留校生的资格,不得不倾向于校长先生的一面,而灵珊小姐却偏偏不肯体谅他这一点苦衷,出人头地立在学生的一面。也就因为她的美丽,聪明和能干以及种种胜人之处,她竟被女学生方面举为代表,走来走去当着大众演说的是她,到男学生方面来接洽的也是她,和许多教员和校长先生辩论的是她,印传单,印宣言书,终日在临时设起来的学生事务所里奔走的也是她。校长先生早已面色发青,丧失名誉和财产的两重恐怖围困着他,他想救济这个危难犹如救济他的性命一般。第一着,去运动少数的学生;第二着,去敦请有名的律师;第三着,去请一班名人和校董吃饭;第四着,再和学生来辩论。君达很明白自己所处地位的危险,知道自己快要变为校长先生的仇敌了,当那风潮最激烈的一晚,别的先生都无关心地聚在房中去预先窥测他们两个谁胜谁负的时候,君达却独自骑在卧房中的窗槛上伸长脑袋朝那大礼堂的各个窗中遥遥望着,见那四盏大电灯燃烧着的下面,正有许多脑袋在潮也似的涌动,嘈杂的声音,嗡然发散在远近的树木之间。“哦!……”一时那声音忽然涨发起来,许多脑袋由窗中门户中一挤而出,再挤过那树木,那小路,向宿舍中奔去。“格格格格……”于是他又听得他这梯脚下有了尖利的笑声,灵珊小姐由会场中走来了。“今天简直笑死我了,那密司脱刘真会说话,把校长钉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她一上楼便笑着说。手里犹还捏着一把纸。但是君达的面孔忽然丈夫气概地庄严:“我看你很不必加入他们的团体,有了这么许多人,还争你一个吗?”他带有教训的语气,想叫她领会他胸中的苦衷。“谁不知道你的意思呢!你是怕得罪了校长!”她的一团兴致被君达打破讥笑地扭着头来说。“那倒并不是的,我以为我们很可以省些力气。”君达忽然觉得有点儿内惭,便改了改语气。“省些力气?大家都省些力气,这事情又有谁来干呢?”她的语气更壮,争执地说。“你以为这闹风潮是极应该的事情吗?”君达开始有点恨起来。为了这风潮他们夫妻间已经起了几次争执。自从开了暑假她差不多变得很任性的,无论什么事情她总有独特的见解去对抗君达种种的主张。君达保持着隐忍的态度,就是一种男子对于女子应该稍让一步的宽恕的态度,每每一番议论之后,他的声音便逐渐低下去而终至于缄默了。这一种的状态在他这方面以为是最漂亮的,免得和一个女子争喧的态度,而在她一方面却以为他完全失了男子的毅力,什么事情都是毫无主意的,所以那近乎轻视的话:“你知道什么!”“看你去作吧!”从七月里起便常常被她说出来,君达哩,却还是彻底的让步,常常做出“是的,我的确不知道!”“行,依你这样!”这一类自认吃亏的叹息。然而为着这风潮,君达因为二年之前之冬的印象感受得太深,所以虽然每下一次忠言辄受一次轻视,而那聒噪的言语,仍不免从他的肚中漏出来,所以他今天还是照样的说。“你以为这种风潮是极应该有的事情吗?”君达开始有点恨起来。他仍然骑跨在窗槛上。“什么这原来是不应该的事情!难道校长的压迫手段,刮削学生铜钱的手段是应该的吗?那教员的腐败,职员的卑鄙,一切章程的无理都是应该的吗?学生是应该拿了父母的钱来填他的欲望的吗?”她把手里的纸直投到字纸笼中。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做得很生气地说,诘问她的丈夫。他们于是又照样争执起来了。然而这一次的争执君达又照样的输给他的妻子了。灵珊的声音更其高起来:“你这个人可谓一点丈夫气概也没有的了,胆子简直小得和老鼠一样,什么事也做不出来的,照你这样子,你就算了吧!”她大肆攻击地说。君达骤然觉得没有对付的话了,他用手巾擦一擦鼻端。“我不过是免得许多麻烦,其实我从前也闹过风潮的,因为自己闹过风潮,才劝你不要去闹风潮哩!”他终于想出这句话来,于是就决定再不去和她作无益的辩论,仍然保持那免得争喧的态度,作一声自认吃亏的叹息。不过他知道事情已经很不利了,他只得准备去受校长的埋怨。又是不出他的所料,这样很不安地过了三天,到第四天的晚上,校长便有一张条子来请他到公馆里去谈话。二年前的故事又重新演起来,他自从那时候起便打算终身再不踏进校长的公馆的,如今为了妻子的缘故,不得不再去走一趟。校长的书房里的情形也和二年前的情形一样,红纱罩的电灯照满着四壁,大写字台油晃晃地亘在中间。当他进去的时候,只听见校长说道:“真没有法子的时候只有那样办了。”庶务先生的声音接在后面说:“一定请他们来弹压吧,顾不得许多的了。”等到他一进去时,那两个人的声音便寂然。于是君达觉得很寂静,觉得全部的空气归他一个人在负担着。究竟他现在的资格老了一些,校长再不能把二年前待遇他的待遇待遇他了。稍为把坐在大交椅上的身子动一动:“你请坐。”用手指着一张沙发。君达也就开始敢去赏鉴四壁的琳琅。然而他自己觉得可恨得很:就是他以为照现在的境遇很可以不怕惧校长的了,却不知怎的他的心又在懦怯地跳起来,校长对于他的威力仍然是那般大,校长的仪表仍然是那般硕大非凡,仿佛比他大了几十倍。“并没有别的事,我很不满意灵珊。”校长说。同时由他后面一个门中露出一个漂亮的脑袋,是校长太太在张望君达先生。君达生恐校长的话越说越威严,而校长的话却果然越说越威严,直至后来,似乎他已相信君达明了其中的利害关系的了,便忽然和气下来,改变微笑的样子:“你哪里可以容她这般放肆呢?她既然是你的妻子,你就有监督她的权利,你不能摆出丈夫的架子来吗?”这样替君达设法似地说。“我倒总处处原谅别人的,不想别人处处不原谅我,总之他们这种不守规矩就是自己吃亏的地方,他们求学时代不能守学校的规则,将来到社会上去还能守法律吗?”他再极仁厚地表示自己的心迹。她随即把一块丝巾向君达抛来,用怄气的态度说道;“我也不稀罕这种颜色,你一起拿去吧!”“哈!你常说你的眼光和我一样的,这种地方就显出分别来了!你说你不稀罕这种颜色,我才真正的不欢喜那种颜色呢!”君达说着也有了几分气。“好吧,你是有眼光的哩!这又是什么样子呢?那带子跷起了像个什么东西!”灵珊就跷起一条腿来,把那皮鞋直指到他的鼻尖上。“天哪!我的小姐!这还不是好样子,许多外国女人都穿着的!”他说。“我是中国人,不是外国人!”她就坐了起来。“无论如何,这清清楚楚的总比那花花络络的好!我真不知道你们女子是怎样个头脑,所以我常常说的,女子无论哪方面总比男子薄弱,那如这鉴别力,也是很不行,很不行的!”本来极小极小的问题,君达忽然牵连到两性问题上去了。但是灵珊不觉愤怒起来:“你真是一位使一切人佩服的男子呀!你怕我不知道许多学生都在佩服你吗?因为大家都佩服你,所以才到黑板上去写起字来呢?”她就一口唾沫吐在地板上。这句话真说到君达最弱的弱点了,本来对于上课没有一点自信力的他,听见自己的妻子竟这样挖苦起来,胜如一个小锥子刺入了他的坏疮一般:“啊!你这样说起来,当初何必和我好起来呢!”他立起来了。“是我来找你的吗?……我的青春被你摧残了!”“啊啊!你……我的呢?”“你去问那太太,你的亲爱的姑母!”大粒的汗珠不禁从君达的额头上滚下,君达的眼睛圆睁着,他的筋肉紧张着,似乎要扑过去掩住她的嘴……忽然别一个屋里发出声音来:“灵珊!你不让我好好地睡一回吗?吵些什么呢?”这是灵珊的母亲感伤的声音。但是他们越说越响了。一个瘦白的妇人便忧忧地走进来,扶着关门框子道:“唉!你们真是何必呢!三天两天地,又何苦这样红头涨脸的,灵珊!……”她不胜其忧伤地,她实在经不起这种不和睦的声音的打扰。“你看他那样子!”灵珊从床上跳下来,指着君达对母说。“对了,你看她成了个什么人了!”君达也指着灵珊对岳母说。那时候君达再也不愿意在那厢房里多留一刻了,炎热已被他忘记,吃冰也被他忘记,犹如往时受了父亲的责罚一般,倔强地摇了摇头,抢了一顶帽子在手道:“好好!就这样吧!”就大踏步走了出来。走到街道上,两腿竟气得战抖起来,好像小孩被鱼骨头梗了喉头似的,说不出的苦处涨满在胸膛,踉踉跄跄地,朝学校里走,不知道西风早已吹了多时,黑云漫上半天,地皮上卷起了一阵沙灰之后,不久之间就有几粒大点子雨洒下,密雨就接着如同奔马而来,他才想起了头上的一顶草帽——这草帽被雨一淋就完了——急急跳进一辆车子,怒声喊道:“走!”方始平了一平气。回到学校里时,小姑母正在等他来吃晚饭,见了他那异样的神气,很担心地说道:“又遇到什么事了吗?你这两天气色不大好看呢!”君达恨恨地回答道:“这可恨的天!这可恨的雨!”就拿起筷子来吃饭。但是小姑母很不放心,叹了一口气。第50章 未亡人(18)十九争端就是那样经过的,但是因为来得既是那般突兀,去得也就很爽快。那一晚的雷雨下得异常暴急,到天明时才渐渐地停止,当那暴雨停止时,君达的恨气也渐渐地平静了,他归根结底还是怪自己过于急躁,所以才引起她的反感,明天的下午,他仍然到灵珊的家里去,在那厢房之外,起初是大家还有点儿含恨,后来就变为害羞,等到一滴宿雨由檐头上落到君达的项颈里,他因吃惊而做出一副怪面孔来之后,灵珊止不住笑将起来,于是一切又都照常了。一切照常之后,过不到多少日子,一个半月的暑假早已满期了。学校里也一切照常而开学,许多人也一切照常而上课,日子也一切照常而变换起来。很快地又过了一个月的样子,其时嫩弱的树木的叶子已经在渐渐地发黄,寒凉的秋风把炎暑吹得一天比一天淡灭下去的时候,学校中各方面的空气中,猛然又有些不宁静起来。教员宿舍中没有什么特别的现象,两个学生寄宿舍里,便常有人成群结队地,在准备什么事情。神奇的空气一天比一天浓厚起来,一直浓厚到离中秋节不远的一个礼拜,就正正式式显露出一个绝大的风潮,当天,膳厅上首先闹出一片巨雷似的碗盏向四处摔的声音,作为那风潮的先锋。这一次的风潮和上一次的风潮有大不相同之点,上一次的风潮是几个不平的教员煽动出来的,这次却是学生方面自己凝结起来的。上次是教员受到不平等的待遇而想利用学生来加他们一些薪水,这次却是学生窥破了校长的恶意,简直真的要来监督学校的财政,胁迫经济公开了。上次的风潮是还比较的容易收拾,这次却难于抵挡了!在这种性质的风潮中,全校的人自然而然地分为三派:学生和校长,职员相对着立为两派,教员便居于中立的地位而自成一派,学生和校长是针锋相对的,而教员却只好处于调解的地位,然而怎样调解呢?其觉得应该调解者还远不如袖手旁观,所以一个个都暗自希望那风潮能够延长一点,以便对于学生方面既可以不上课,而对于校长方面却仍然可以索薪水。然而这风潮却独独使君达先生感到一层苦恼了,因为他们一个夫妻体团本来兼有两种地位的,现在呢,那种地位更明显地划分,君达先生顶着留校生的资格,不得不倾向于校长先生的一面,而灵珊小姐却偏偏不肯体谅他这一点苦衷,出人头地立在学生的一面。也就因为她的美丽,聪明和能干以及种种胜人之处,她竟被女学生方面举为代表,走来走去当着大众演说的是她,到男学生方面来接洽的也是她,和许多教员和校长先生辩论的是她,印传单,印宣言书,终日在临时设起来的学生事务所里奔走的也是她。校长先生早已面色发青,丧失名誉和财产的两重恐怖围困着他,他想救济这个危难犹如救济他的性命一般。第一着,去运动少数的学生;第二着,去敦请有名的律师;第三着,去请一班名人和校董吃饭;第四着,再和学生来辩论。君达很明白自己所处地位的危险,知道自己快要变为校长先生的仇敌了,当那风潮最激烈的一晚,别的先生都无关心地聚在房中去预先窥测他们两个谁胜谁负的时候,君达却独自骑在卧房中的窗槛上伸长脑袋朝那大礼堂的各个窗中遥遥望着,见那四盏大电灯燃烧着的下面,正有许多脑袋在潮也似的涌动,嘈杂的声音,嗡然发散在远近的树木之间。“哦!……”一时那声音忽然涨发起来,许多脑袋由窗中门户中一挤而出,再挤过那树木,那小路,向宿舍中奔去。“格格格格……”于是他又听得他这梯脚下有了尖利的笑声,灵珊小姐由会场中走来了。“今天简直笑死我了,那密司脱刘真会说话,把校长钉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她一上楼便笑着说。手里犹还捏着一把纸。但是君达的面孔忽然丈夫气概地庄严:“我看你很不必加入他们的团体,有了这么许多人,还争你一个吗?”他带有教训的语气,想叫她领会他胸中的苦衷。“谁不知道你的意思呢!你是怕得罪了校长!”她的一团兴致被君达打破讥笑地扭着头来说。“那倒并不是的,我以为我们很可以省些力气。”君达忽然觉得有点儿内惭,便改了改语气。“省些力气?大家都省些力气,这事情又有谁来干呢?”她的语气更壮,争执地说。“你以为这闹风潮是极应该的事情吗?”君达开始有点恨起来。为了这风潮他们夫妻间已经起了几次争执。自从开了暑假她差不多变得很任性的,无论什么事情她总有独特的见解去对抗君达种种的主张。君达保持着隐忍的态度,就是一种男子对于女子应该稍让一步的宽恕的态度,每每一番议论之后,他的声音便逐渐低下去而终至于缄默了。这一种的状态在他这方面以为是最漂亮的,免得和一个女子争喧的态度,而在她一方面却以为他完全失了男子的毅力,什么事情都是毫无主意的,所以那近乎轻视的话:“你知道什么!”“看你去作吧!”从七月里起便常常被她说出来,君达哩,却还是彻底的让步,常常做出“是的,我的确不知道!”“行,依你这样!”这一类自认吃亏的叹息。然而为着这风潮,君达因为二年之前之冬的印象感受得太深,所以虽然每下一次忠言辄受一次轻视,而那聒噪的言语,仍不免从他的肚中漏出来,所以他今天还是照样的说。“你以为这种风潮是极应该有的事情吗?”君达开始有点恨起来。他仍然骑跨在窗槛上。“什么这原来是不应该的事情!难道校长的压迫手段,刮削学生铜钱的手段是应该的吗?那教员的腐败,职员的卑鄙,一切章程的无理都是应该的吗?学生是应该拿了父母的钱来填他的欲望的吗?”她把手里的纸直投到字纸笼中。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做得很生气地说,诘问她的丈夫。他们于是又照样争执起来了。然而这一次的争执君达又照样的输给他的妻子了。灵珊的声音更其高起来:“你这个人可谓一点丈夫气概也没有的了,胆子简直小得和老鼠一样,什么事也做不出来的,照你这样子,你就算了吧!”她大肆攻击地说。君达骤然觉得没有对付的话了,他用手巾擦一擦鼻端。“我不过是免得许多麻烦,其实我从前也闹过风潮的,因为自己闹过风潮,才劝你不要去闹风潮哩!”他终于想出这句话来,于是就决定再不去和她作无益的辩论,仍然保持那免得争喧的态度,作一声自认吃亏的叹息。不过他知道事情已经很不利了,他只得准备去受校长的埋怨。又是不出他的所料,这样很不安地过了三天,到第四天的晚上,校长便有一张条子来请他到公馆里去谈话。二年前的故事又重新演起来,他自从那时候起便打算终身再不踏进校长的公馆的,如今为了妻子的缘故,不得不再去走一趟。校长的书房里的情形也和二年前的情形一样,红纱罩的电灯照满着四壁,大写字台油晃晃地亘在中间。当他进去的时候,只听见校长说道:“真没有法子的时候只有那样办了。”庶务先生的声音接在后面说:“一定请他们来弹压吧,顾不得许多的了。”等到他一进去时,那两个人的声音便寂然。于是君达觉得很寂静,觉得全部的空气归他一个人在负担着。究竟他现在的资格老了一些,校长再不能把二年前待遇他的待遇待遇他了。稍为把坐在大交椅上的身子动一动:“你请坐。”用手指着一张沙发。君达也就开始敢去赏鉴四壁的琳琅。然而他自己觉得可恨得很:就是他以为照现在的境遇很可以不怕惧校长的了,却不知怎的他的心又在懦怯地跳起来,校长对于他的威力仍然是那般大,校长的仪表仍然是那般硕大非凡,仿佛比他大了几十倍。“并没有别的事,我很不满意灵珊。”校长说。同时由他后面一个门中露出一个漂亮的脑袋,是校长太太在张望君达先生。君达生恐校长的话越说越威严,而校长的话却果然越说越威严,直至后来,似乎他已相信君达明了其中的利害关系的了,便忽然和气下来,改变微笑的样子:“你哪里可以容她这般放肆呢?她既然是你的妻子,你就有监督她的权利,你不能摆出丈夫的架子来吗?”这样替君达设法似地说。“我倒总处处原谅别人的,不想别人处处不原谅我,总之他们这种不守规矩就是自己吃亏的地方,他们求学时代不能守学校的规则,将来到社会上去还能守法律吗?”他再极仁厚地表示自己的心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