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造化图小说网>都市青春>男友> 《男友 完结+番外》TXT全集下载_21
阅读设置(推荐配合 快捷键[F11] 进入全屏沉浸式阅读)

设置X

《男友 完结+番外》TXT全集下载_21(1 / 1)

“他们都是无理取闹。无论如何都不应该这样的。”君达很小心地附和起来,一面知道很可以不必再坐下去了,“总之我去劝戒劝戒她。”这样自己对自己似的说了一句,便做得有所斟酌似的立起来了,他走下楼去了。但是他一走到马路上觉得自己太受冤屈了,他勇猛地回到学校里,正赶上那个铜钟在空中放肆地敲着,学生们又起头在大礼堂上闹起来。只见灵珊小姐捧着一具印刷的器具从菊花盆之间横过来。“你知道校长今天对我说了什么话吗?”他急速地赶上一步说。“我很知道的,然而他也快完了!”她狡猾地说,一边因为难于长久支持那印刷器具的分量,便又向着别一堆菊花盆中走了去。他怎样去责备她呵!她现在几乎和校长先生一样,自信力很强的呵!于是君达仍然懊恼地朝她的背影望着,及至她消没到宿舍里去时,才看见那边的墙头上贴着几条纸,写着“改造某校”“驱逐某某”等字样,原来这种示威的口号已经由校中一直张贴到街上去了。然而在学生们尚没有闹出什么结果的一天,初冬的朝日把花园中正在凋落的树木煌煌照着的时候,有一队兵士把学校围困了起来。一面红旗插在绿屏的中间趁着微寒的北风飘晃,大门口,便是两条银鱼般的刺刀竖在两套灰色衣服之前。“不准一个人进来,不准一个人出去,断绝他们的食品!”这就是这种大围困的大主旨。“这是校长不爱脸的压迫手段啊!这种从来没有的凶残而丑恶的压迫是可以叫全国学生响应起来的啊!”学生们这样热烈地恨声地喊起来。可是事实的确是如此,这种压迫真个是丑恶,然而也真个凶残的,已经不让他们有发传单的能力,已经不让他们有开会的余裕,在这种饥饿的无声无色中,那风潮便随着那面大红的旗帜送到司令部里去,兵士们已经不必和学生们互相仇视了。“一个捣乱一个开除,十个捣乱十个开除,全体捣乱全体解散!”这便是校长先生最后的宣言,也是结束这段文章的句子。于是那劣等的学生们只得暗中去烧毁几具床架子,去敲碎几片窗上的玻璃,再去等待寒假的来临,回家的乐趣。但是教员们很忧愁,因为在放假之前还要重新每天从房里出来上掉两个礼拜的课,这是每个学期应该有的结束。幸而寒假不久就到了,和煦的冬日,照得一切很是和平而悠久。第51章 未亡人(19)二十寒假中被君达听见一个极坏的风声,说是校长要开除几个惹祸的学生。而且也要辞退几个不负责任的教员。谁是惹祸的学生?谁是不负责任的教员呢?君达不禁暗暗吃惊而至于微微战栗,天天到灵珊家里来。灵珊正忙着织一条红绒的围巾,这是预备新年时候穿着的。她对于这次的风潮心中尚带着些未烬之火,她把这次的失败俱罪归于男学生的没有团结力和缺少胆量,她说:“如果大家能够坚持到底那校长利用军阀的手段也无可奈何的,”她又以为:“如果当时有两个有胆气的人闯到校门口去,那兵士们一定不敢真的动武的。”因而她又轻视一般普通的男子,几乎每个男子的怯弱之处有时竟和君达一样。所以这几天她又另外忙着一个妇女什么会,当君达去的时候,她屡次叫他去托朋友替她们做一篇宣言书。谁又保得住那风声一定不会实现呢?在这样暗暗吃惊而至于微微战栗的一个严寒的冬夜,君达又不得不第三次去拜望那书房中的红纱罩电灯底下的油晃晃的大台子。因为灵珊果然就是惹祸的学生,而他就果然是不负责任的教员。校长先生何以这样没有知人之明啊!然而他已经预好两条办法等君达选择,就是:“假使君达愿意继续下去,灵珊一定要开除;假使灵珊不开除,君达便不必在此地上课。”这问题就板着面孔闯到他们的幸福中来,正好像那凝结在和合窗上的薄冰一般,当他们对着一盆炭火坐在小厢房中商量的时候。起初是,幸而君达现在不完全依赖这学校的区区的薪水,所以他甘愿少一部分的收入,等那边一个学校的聘书继续送来时,便辞退了这边的课,免得受校长的侮辱。但是后来灵珊却有了个本来很不必在此地求学的理由,因为这学校既已如此腐败,早就应该换个学校,既已闹过风潮,就不必再在这里上课,况且这半年中她屡屡接到朋友的来信,告诉她说她们那里很有不少极好的学校,似乎一个一个开着大门在等候她进去报名似的,所以她决计不肯让他们夫妻对于校长有所乞怜的样子,简直自己就脱离了那学校。这却是一个最好的意见,因为这样的时候在君达的收入上既没有损失,在灵珊的学业上也没有损失,他们便采取了这一种计划。但是首先却有一层小小的困难,就是要筹备灵珊的学费,不过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君达就只得打算先用掉一个半月的薪水,而灵珊自己也可以筹备一些。“只要你去弄一百块钱,其余的我自己来料理。”灵珊这样轻快地说,于是他们等待过年了。这种宁静的等待并不烦心,等到那条红绒围巾快要告成时已经到了除夕,等到除夕过去时,新年便过得更快了。然而坏运气却在暗中埋伏着,另外一个学校因为君达半年中缺课太多,已经失掉继续下聘的念头,当那医生极为难似的把这层话对君达说的时候,君达犹还在小姑母的房里吃“元宵”。谁又料得到运气的变起来竟变得如此之快啊!可是时候已经到时候了!要是没有一百块钱,怎样去安置灵珊呢?“只得同她商量了!今天晚上。”他只得这样想。“你能够替我设法这一百块钱吗?尽两个月之中我一定还你。”他这样商量而又央求似的对小姑母说,其时正是晚上,炉子里的红煤逐渐变成蓝色了。然而叫他好生害羞,小姑母竟没有能力答应这个数目。小姑母不是很有钱的吗?她的钱到哪里去了呢?便是她自己也不十分知道,银钱是个亲外的精怪,放了出去便永不回来,她一直觉得这般不富裕得可恨的。君达便忽然把小姑母好生恨起来,他这怀恨起先是毫无一点理由,但是一恨之后却觉得很有理由,觉得应该恨的了。何以往时不肯节省一点呢!何以往时不去交接几个朋友呢!何以自己不能像一般善于活动的人一样,有挪移经济的能力呢!像一个向玻璃窗上撞去的飞虫一般,八天之内他异常地忙乱,只希望所有认得他的人都慷慨一点,因为现在已经到了自己不能不在此地上课,灵珊又不能不离开此地的地步了。结末幸亏朋友之中也有不完全吝啬的人,那医生便来担任了这款子,不过他屡次在谈话的最末一段说他这也是从别处挪腾过来的,为着君达的缘故。于是君达惭愧地定了心,望见窗外的电线上,歇着一只鸽子,而白云正在它的后面快乐地浮动。到了灵珊动身的日子了,这正是阳春渐展的一日,不过空气中带有一层薄薄的阴霾,日色不十分干燥。君达和小姑母同到车站上去送她。在汽笛的一声长叹中,在许多人别离的叮咛中,他们也这样叮咛着离别起来。“你一到那边就给我来信啊!”君达立在月台上说。“你时常去看看我的母亲!”灵珊俯在车窗上说。“路上自己当心一点,那两罐食品一罐是桃子。”小姑母立在君达的旁边说。“我自己还买了一瓶咸的东西呢。”灵珊回答小姑母。红绒围巾在空气中扬起来,灰黑的煤烟把她的面孔盖得模糊了。这是人生免不了的别离呵!幸福能够永永随着人们吗?伴侣能够永永不分离开来吗?小姑母不禁有点伤心。有三四次用手巾去擦眼睛,仿佛想止住由里边流出来的悲泪,对面月台上突然把一片强烈的灰白之光照到她面孔上的时候,看见飘在她耳边的头发,确乎很有几根白的了!然而君达的心理却有点不近常情。一直到今天,当他和灵珊相亲相爱的时候,他每每想到若是有一天他要和她分离,尝那悲酸的分离的滋味的时候他一定会如何的感动而伤心,灵珊也一定会如何的感动而伤心,彼此一定会互相拥抱起来,流出热烈的眼泪,而酿成一种悲而又美的诗情的!然而现在,竟是一点也不如此,灵珊是感动得很平常的,他自己哩,更没有什么感动,没有什么伤心,似乎他们惯于这样分别的一样,这何其来得这般奇怪呀!难道说他因为多了一点经验之故那感情便不容易激动起来了吗?难道说别离的滋味就来得这样漠然的吗?他自己很不明白为什么道理,当那微温的东风向他后颈上扑来时,他只感到一种散漫的疲倦。不过这种散漫的疲倦倒也另外有一种滋味,原来当时春的气息已经散布在四野了,君达和小姑母由那月台上抄到那田间小道上去走着时,太阳光正从薄云中射下来,照得田野中斑驳而且鲜明,君达便忽然感到自然界有一种超人类的异乎寻常的明媚与艳丽,他又觉得这种明媚与艳丽,似乎有一年多和他隔绝了。他向空中吸一口清新的空气,为着灵珊以后的费用,为着要还那医生的款子,决定来节省他的生活,一个钱也不准多花。这学期校长先生已经加了他十块钱的薪水,他便看得这十块钱虽然薄少,然而几个十块钱相加起来时也便成了一个巨数。第52章 未亡人(20)二十一灵珊于是乎走了!春光也跟着来了!而君达便从此正式成为一个有负担的人了!这一次开学直挨到二月中旬,这是校长先生的主意,为的是要改变各种办法,还要更动一些教员,在事实上非挨到这时候不行的。学生们早已忘记了别人的过失和自己的过失,仍旧兴致匆匆一个一个把行李送进来;其中只有一两个较有志气的人,也一半因为不受家庭的挟制的,真的进了别的学校;可是这方面并未因此受到一些损失,那一片兴旺现象,仍然和花园里的花木一样欣欣向荣而开放。去年闹了那么一次风潮而仍旧得到这种好结果,校长先生惟恐蹈旧辙起见,每个教员都增加了薪水,便是君达先生也受到了这种普遍的恩泽,他从此可以实实足足拿到四十块钱。不过功课自然比从前更其繁忙,那一张本来几乎没有空白的课程表,到这时候便完全填满,而并且结结实实贴在墙上!撙节的起头不免十分困难,纵然他是苦出身,撙节的习惯从小就养成,但在一年中随便用惯了钱之后,收入又骤然减少了十分之七,况且又正在和一个可爱的妻子骤然离别的寂寞中,又没有人时时在旁边来安慰他,又不能时时到可以享乐的地方去作适宜的解闷,所以那情状正有点像一个中落的人家,骤然要去过着贫苦的日子一样的。不过,好在这些在他现在看来完全是为了一个灵珊,而灵珊又诚然是可爱的,这惟一的信念暗中给予他多少的勇气,就不和从前一般去过分埋怨命运,埋怨别人,埋怨工作的痛苦了。他想自己把自己放在循规蹈矩的道路上,抱定坚忍的精神,再抱着或者还有别的机会的希望,即如那医生或者还能介绍一点别的事情给他,别的朋友或者也会给他以很好的机运,校长先生或者又会有鉴于他的忠诚而额外加他点钱,他便没头在一切顺从之中,一种禁欲主义之下,六个钟头疲劳的功课凑满他的一天,六个疲劳的日子凑满他的一个礼拜,他起头一点也不怨恨,反而有些憩蜜的安慰,礼拜日,他便等候灵珊的来信,这是他们约好的,把那来信深切地读着,再去支配银钱的出入。妻子那方面,自然也不和他的理想抵触,半个月后,她就来了一封很长的信,告诉他在分别以后的一切经过,到一个新地方后所免不了的感想,也说起这种骤然的分离使她难堪,她现在比从前更加怀想着他,又怨恨那从前的日子何以过得如此快,后来的日子又何以过得如此慢!所以她近来日间便有许多的感慨而夜间便有许多的幻梦,一言以蔽之是她爱得他厉害,因为他爱得她厉害,她对于她很忠顺,因为他对于她太忠顺的缘故。君达一接到她的信,立刻回复她。他更加写得长,写得动感情。从前因做日记而锻炼出来的文章,好像竟是为现在写情书而预备着的。这些绵绵不断的话从前常由两张憩蜜的嘴巴互相传说的,现在写起来时却尤其新鲜而浓厚,在成行成段的抒情句子的后面,他方把撙节的计划告诉她,也劝她要撙节一点,不要和从前一样作无聊的消费,因为他们将来势必要形成一个快乐的家庭,而家庭的根基一定先要筑在撙节上。所有这些话语,自然免不了带些小气派,但因为写信总要比说话直率一点,每每有些说不出口的话是可以借笔端吐露的,所以他终究把要说的话都写上去了。然而小姑母方面却仍其愁苦,虽然灵珊远远地离开了君达,而她也仍然好像一样是远远地和君达离开着——回想起来,自从到这学校里来以后,这是第三个春天了!因为有了第一个春天,所以她才和君达爱好!因为有了第二个春天,所以君达才抛弃了她!这是第三个春天了!那春天,不失其旧日的繁华,不失其往日的富丽,开出窗来看,花是那么流红,叶是那么滴翠,鸟雀是那么争鸣,虫豸是那么跳跃,这一片如火如荼的造物刺绣出来的锦绣,还能在她的心镜上映出一些鲜明的颜色来吗?已经是不能够的了!自从君达的心明显地离开了她,起初是,愤怒得几乎破裂了肺腑,继而是,灰心得几乎冰结了血管,后来,心灵中又有了自惭的反省,忏悔的心思,她只能过着自譬自解的日子,自怨自艾的岁月了!她放弃了一切无谓的交际,减少了一切的兴味,她的心地是灰暗了!她的意思是颓唐了!她看得世界空虚了!她感到命运残酷了!那光华的天地,在她现在看来直是个烦恼的蜜网,然而,啊!来日方长,她正要慢慢地去咀嚼那烦恼的滋味!她的生活变化了!变得凌乱不堪了!她感到寂寞的真味了!她觉得被一切人所抛弃了!她觉得自己是人们中剩下来的孤立者了!百哀丛生,忧愁备至,然而她犹还不能忘情于君达,因为是,既然是这样一个没有归宿的女人,除开君达之外,更有何人!那种做诗作画的会社搁置已久,女学生们仿佛知道了她的事情,全校的人也不大议论到她了!音乐教员已经对于她没有希望了!于是更没有一个人来顾虑她!在这种痛苦的迁延中,还有谁来注意到她的存在呢?只有那忠直的陈妈了!有几次,在扫地的时候,陈妈用凝视的目光朝着她的面孔,“太太!你不能这样闷气,你应该出去散散心!”她的戴着一个银针箍的手同时抓着黄松松的头发。“我及不来别人!命运给予别人的都是好的,给予我的都是坏的!我一生薄命!”她哀怨地回答她,额头上露出忧伤的纹路,眼睛里带着悲凉的湿意。“可是你不能只顾悲伤,悲伤是实在要弄坏人的身体的!君达先生不会坏到那步田地的,他不大到这里来的缘故实在是太忙哩!”陈妈重新安慰她。“去吧,我心里乱得很,不想听见这种话,他来不来与我何干!”她焦躁地愤怒起来,仿佛要用心灵去咬住一样看不见的物事。另外一天的下午,她在那高楼之上,又看见那音乐教员在花径上来回踱步,心中如有所思,眼睛再不向高楼深处探望。她忽然对于他生了一片怜惜心肠,看到他的灵魂深处,正和自己一样飘摇无定,她心中竟油然给予他一腔同情,又希望他同情自己,思前想后,便流了一些眼泪。然而她的心境到底灰暗了,要游移到别种念头上去是做不到的了!便是他,那个孤刚而不幸的老男子,虽则仁丹胡子已不复现于上唇,而直僵僵的神气犹是往昔的倔强,似乎一身专与不幸为邻,而也毅然和不幸奋斗的一般。这样灵珊是不住地来信,君达是不住地刻苦而且匆忙,小姑母是不住地黯然伤神,很快的又是两个月过去了。可是在下一个月的初头上,忽然,像旧疮骤然溃烂似的,君达的母亲不知道怎的选着了这么一个日子,决定了她的意志,和秋香一起到学校里来看她的儿子。开头那儿子听见说有一个妇人要来会他,他心里便猛然一动,继而那校役又说同她来的正是那常来看他的丫头,他便更加断定这来者是谁,一时那天地就忽然好像黑暗了下来,他心慌意乱,一只手使劲抓住了扶梯的栏杆,两条腿便在楼板与扶梯交接之处微微抖动,既不能留在房中,又难于跨了下去。这倒算不得偶然而来的事,秋香去年早已对这儿子说及的,便是在这儿子最快乐的时候,在每一次的快乐将要兴尽的时候,母亲的面孔常常要到他眼前来现一现的,不过他猜想她们若是要来一定在早几个月中,早几个月中没有来他就以为她们已经灰了心,再不来的了。他没有想到今天,在他这暂时平稳的生涯中来。这一来,那秋香已经素来做得那样可怜,母亲本来感伤,近来当然更加感伤了,这不啻把他家里的寒酸之相赤裸裸地表现出来了,这对于他的面子上是个何等重大的打击!所以他那腿的抖动倒并不是畏惧,却是强烈的惭愧和恐慌!结果是不能不去的,那接待是在小姑母房中,这儿子走进去时,那母亲淌着眼泪坐在床上,旧日的感伤中又添上新的冤屈,薄命的面孔上暗藏着怨恨的慈爱,似乎远自万里而来,将这衰弱的无价值的生命来送给这不孝的儿子。小姑母冷静地坐在旁边,秋香悲哀地立在后面。第一句话是那母亲尽力地喊出来:“你怕我不能到这里来找你吗?你以为我无能力到这样吗!……”于是带着哭声,那责备的言语和悲伤的眼泪同时洒将出来,充满了房中,充满了儿子的耳朵,的眼睛,的心房,的血管,他一言不发,身靠着茶几用手指在灰尘上划出多少无奈的纹路。便是这儿子这时候的神气也已经和往昔大不相同,那种青年的漂亮,面孔上的奕奕神光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在那一天那一个时辰失去了,瘦得很多,灰暗得很多,谁也不相信他可以算得一位美貌的少年,变得和那一般庸庸碌碌,一无所长,终日疲于奔命的普通人一样了!因此他这样和那母亲一对照,纵然这是小姑母的曾经讲究过来的房中也和他们家里的见不得人的旧房子一样了!真的,便是小姑母这卧房也变了,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那本来的讲究已不显痕迹,换来的是昏沉的颓废美,纵使这是春夏之交,那四壁的花纸却不很鲜明,而轻尘正在偷摸着各种陈设。床上的帐子似乎被隔年的炉灰熏黑而还没有下过水,电灯上也拖着些如锦如丝的尘灰,藤椅子上的软垫被人的身体压出一个深洼,窗上的红纱是褪色了,而一轴花卉斜挂着,在“淡如”和那朱色的图章上停着一个壁子,就是一样极说不到的小东西,即如那个装蜜饯的玻璃缸,里面也只剩下些残余的细屑,而盖头也半歪在旁边!假如是那蛮横而不讲理的父亲来,仍旧要用门闩打他,这儿子倒又可以倔强地摇摇头,置一切于不顾,但这是个感伤的母亲,她的责备是埋怨自己的苦命的,她的埋怨是带着可怜的要求的,她的要求是替儿子设身处地而说的,加之大滴的眼泪,呻吟的悲叹,颤动的喉咙,所以就是这样不孝的儿子也便预备流眼泪了。然而还多亏小姑母的解释,秋香的劝谏,君达的回心转意,才把母亲的气缓过来,又多亏君达和灵珊的恋爱事情,母亲的眼中又方始闪烁了一下,最后,又亏得学校里没有留客住宿的章程,所以那母亲便扶着秋香,向这儿子很信用地再看了一眼,便回家去了!可是人们的感情是有定量的,境遇确乎是可以霎时转变人的心情的,母亲这样一来,君达重新感到做人的艰难,于灵珊的负担也感到畏惧了。第53章 未亡人(21)二十二“这样做人,未免太无味了!”第一步,这一个从来没有转过的念头不知道从内心的哪一部分泌出来,随时喊出了口。接着总是一个恐怖的念头又从心的别一部分钻出,他仿佛看见背后有一个绝大的窟窿,曾经有许多辛苦得来的银钱泻了进去。这已经泻进去的是捞不出来的了,而那窟窿犹还贪而无厌地大张口,等待以后的银钱陆续泻进去,泻进去的时候一点没有声响,正像大把的银钱向水中掷去,既无波浪,并且进去了就看不见。随后一个吝啬的东西仿佛一个黑色的虫豸咬住了他内心的中心,他想起曾经那种随便用钱的事情,徒然浪费而没有使人赞叹一声的无聊的消耗,他本来不是一个纨子弟,深知银钱是和生命一样可贵的!他从小贫穷,挣钱又是不容易的事,何以他会变得一时糊涂,爱好奢华起来了呢?何以忘了历来的苦楚,看得一切比鹅毛还要轻呢?假使把那些钱积了起来,现在的生活一定较为安稳,说得再精细一点,就是爱装饰,爱享乐,也可以更加舒畅一点,那么何以竟没有想到这一层上呢?什么鬼使他昏了脑袋的?这是为了灵珊吧?然而灵珊何以也没有想到这一层?何以不能彼此以心相照,互相劝解,互相撙节呢?他这样专一为自己着想时,那吝啬愈来得厉害,那恐怖也愈来得深刻了!他竟觉得灵珊好生偏私,好生浮滑,是个无心肝,不计利害的女子……你看她和我吵口!你看她的闹风潮呀!……而自己确乎受了她的累了!然而这受累正要受之无穷,她明明已经是他的妻子,恋爱不是儿戏的,况且母亲正在热望着要抱孙子!那家庭的负担尚暗伏在后面,那儿女排列成行,众口嗷嗷待哺的情状,凡是他从别人家里看见的,幼小时从父母的颜色上分辨出来的,一股脑儿来烦恼他,末后那诸凡问题又总结束在那医生的一笔借款上,这借款,从前看来还不成什么大问题,现在却高高筑着仿佛是一座摇动不得的铁塔!除开以人力战胜境遇别无良法!他只得加倍地刻苦,加倍地匆忙,想过舒服日子的念头自然一点也没有,装饰的工作早就远远地撩开,旧日的香粉瓶,头油瓶拿来做别种用处,并且东倒西歪横卧在抽屉里。因为想省理发的钱,把头发长长地留起来向后面梳去像艺术家一般。洗澡绝对的可以省,到经不住浑身作痒时,便到厨房里去挽一盆温水聊把上身擦一擦,零碎东西像领子,袜子,手巾等等固然本来不用送到洗衣作去,而衬衫,褥单等等也趁礼拜日的上午自己来洗濯。有了这种种的修养,他倒又变得淡泊自甘了,对于别人像他从前一样过分的讲究很抱了些反感。有一天,在食堂上,一位先生因菜食不好,大声叫厨房添荷包蛋来吃的时候,他就暗暗地想道:“这是什么一种下等的贵族脾气,你在家里吃些什么东西呀!”一面故意把那大家不吃的菜吃了几筷,再从别人手里递过半截香烟吸了几口。可是这种劳工般的单纯化的生活却于他的身体不利,本来长于娇怯,短于康健的他,到这时候神气又变了一变,他的牙齿像一天一天地在暴露出来,眼睛像一天一天在深陷进去,到傍晚时又必须打四五个呵欠,而打呵欠时大张着口竟像一条串在绳上的死鱼。一个晚春,一个早夏他俱没有工夫去好好地赏识,转瞬之间,夏季快到了。这时候他又要预备灵珊下半年的费用,灵珊刚好来第二十封信。前几封信中她说嫌近来的日子过得特别迟缓,因为她急于想回来和他团聚,急于要看看母亲和妹妹;但是这封信写得较短一些,并且改变了方针。她说暑假中正想补习一点音乐,又为着一来一去的川赀着想,那地方又发生了兵灾的阻碍,所以要想回来也不能回来的了。至于那费用,她自己已经在另外一个亲戚处借了一点,不过还差一半光景,这一半是要君达设法的了。末了的一段中,为他叙述了一些那地方的风景,同学们和她的感情,那风景是美丽的,那感情是热睦的,因这缘故,她便需要一个照相机。君达要筹这笔临时费用,例外的忙碌便又开始了。筹备的方法不消说比年假期内更加困难,尽他的能力想出来的,就是给校长先生写一封近乎哀求的信,用最恭敬的句子,请校长支一个半月薪水给他,又用商量的语气请问他下学期能否再加他一些薪水,这在他本不敢奢望,然而实在是出于无奈的。“夫子大人函丈!”开头便是这样,“……盖以堂上的负担至重,而生活又万难撙节……”便这样一起,“……念夫子之道义至高,如不以生为栎之材……”又这样一承,“……则感德无涯矣。”再这样结,末了在自己的名字底下加上“谨叩”两个字。可是校长先生的理智的头脑绝不是文学可以感动的,第二天,仍然由会计处来了一个冷淡的答复,说校中暑假一切正待修理,教员概不得支薪。君达只得再同小姑母商量了:“请你不要只顾想我以后的坏处!请你念我从前的好处!”他半挨着她的身体朝着地板说。“只要我有,没有不肯的,可是两手空空,也是无法!”小姑母也朝着地板说。“我深知道:不过想起你和校长太太有交情。”他说。这句话就是君达敢于和她商量的道理,可是小姑母正和他一样把借钱引为耻辱的,“什么交情,你以为常在一起打打牌就是有交情吗?”她说。结末她就立起来了,她走到箱子前面,把箱子打开,拎出一件皮袄。“陈妈!”她喊,“你把这拿去当一当吧!”随后颓然倒在椅中,对君达怜悯地望着。然而那件皮袄也只当到少数的钱,君达便又只得到医生那里去试一试了。“我自己真觉得再没有话可以对你说,不过,你再能援一次手时,我的感激你一定比从前还要利害。惟一的一句话,我自己相信还是个有信用的人,而并且来日方长,我不能丧失我的人格的!”他说。“其实并无妨害。”幸而医生说,“我不愿别人把我看成一个不慷慨的人,不过,因为我这钱也要从别人处借来,而别人则未必都慷慨。”“自然,自然!”君达说。“你的境遇我所深知,然而信用也有无可奈何的时候的,依我看,你既不能一起归还,也何妨不逐时拨出一点,如此则积少成多,事半功倍。”“我也想到这一层,现在我把图章交给你,到月底你替我到会计处去拿钱,我再到你这里来拿一半去用。”君达说。于是医生方才答应,他在房门上加上一把亮晶晶的新式钢锁,预备和那漂亮老婆去看电影了。总算又被君达的奋斗战胜了一次,他重复惭愧地定了心,一礼拜之后,把钱寄出去。但是他经过这一番劳苦,在放假之前便又病倒了几天。然而小姑母方面却仍其愁苦,虽然灵珊远远地离开了君达,而她也仍然好像一样是远远地和君达离开着——回想起来,自从到这学校里来以后,这是第三个春天了!因为有了第一个春天,所以她才和君达爱好!因为有了第二个春天,所以君达才抛弃了她!这是第三个春天了!那春天,不失其旧日的繁华,不失其往日的富丽,开出窗来看,花是那么流红,叶是那么滴翠,鸟雀是那么争鸣,虫豸是那么跳跃,这一片如火如荼的造物刺绣出来的锦绣,还能在她的心镜上映出一些鲜明的颜色来吗?已经是不能够的了!自从君达的心明显地离开了她,起初是,愤怒得几乎破裂了肺腑,继而是,灰心得几乎冰结了血管,后来,心灵中又有了自惭的反省,忏悔的心思,她只能过着自譬自解的日子,自怨自艾的岁月了!她放弃了一切无谓的交际,减少了一切的兴味,她的心地是灰暗了!她的意思是颓唐了!她看得世界空虚了!她感到命运残酷了!那光华的天地,在她现在看来直是个烦恼的蜜网,然而,啊!来日方长,她正要慢慢地去咀嚼那烦恼的滋味!她的生活变化了!变得凌乱不堪了!她感到寂寞的真味了!她觉得被一切人所抛弃了!她觉得自己是人们中剩下来的孤立者了!百哀丛生,忧愁备至,然而她犹还不能忘情于君达,因为是,既然是这样一个没有归宿的女人,除开君达之外,更有何人!那种做诗作画的会社搁置已久,女学生们仿佛知道了她的事情,全校的人也不大议论到她了!音乐教员已经对于她没有希望了!于是更没有一个人来顾虑她!在这种痛苦的迁延中,还有谁来注意到她的存在呢?只有那忠直的陈妈了!有几次,在扫地的时候,陈妈用凝视的目光朝着她的面孔,“太太!你不能这样闷气,你应该出去散散心!”她的戴着一个银针箍的手同时抓着黄松松的头发。“我及不来别人!命运给予别人的都是好的,给予我的都是坏的!我一生薄命!”她哀怨地回答她,额头上露出忧伤的纹路,眼睛里带着悲凉的湿意。“可是你不能只顾悲伤,悲伤是实在要弄坏人的身体的!君达先生不会坏到那步田地的,他不大到这里来的缘故实在是太忙哩!”陈妈重新安慰她。“去吧,我心里乱得很,不想听见这种话,他来不来与我何干!”她焦躁地愤怒起来,仿佛要用心灵去咬住一样看不见的物事。另外一天的下午,她在那高楼之上,又看见那音乐教员在花径上来回踱步,心中如有所思,眼睛再不向高楼深处探望。她忽然对于他生了一片怜惜心肠,看到他的灵魂深处,正和自己一样飘摇无定,她心中竟油然给予他一腔同情,又希望他同情自己,思前想后,便流了一些眼泪。然而她的心境到底灰暗了,要游移到别种念头上去是做不到的了!便是他,那个孤刚而不幸的老男子,虽则仁丹胡子已不复现于上唇,而直僵僵的神气犹是往昔的倔强,似乎一身专与不幸为邻,而也毅然和不幸奋斗的一般。这样灵珊是不住地来信,君达是不住地刻苦而且匆忙,小姑母是不住地黯然伤神,很快的又是两个月过去了。可是在下一个月的初头上,忽然,像旧疮骤然溃烂似的,君达的母亲不知道怎的选着了这么一个日子,决定了她的意志,和秋香一起到学校里来看她的儿子。开头那儿子听见说有一个妇人要来会他,他心里便猛然一动,继而那校役又说同她来的正是那常来看他的丫头,他便更加断定这来者是谁,一时那天地就忽然好像黑暗了下来,他心慌意乱,一只手使劲抓住了扶梯的栏杆,两条腿便在楼板与扶梯交接之处微微抖动,既不能留在房中,又难于跨了下去。这倒算不得偶然而来的事,秋香去年早已对这儿子说及的,便是在这儿子最快乐的时候,在每一次的快乐将要兴尽的时候,母亲的面孔常常要到他眼前来现一现的,不过他猜想她们若是要来一定在早几个月中,早几个月中没有来他就以为她们已经灰了心,再不来的了。他没有想到今天,在他这暂时平稳的生涯中来。这一来,那秋香已经素来做得那样可怜,母亲本来感伤,近来当然更加感伤了,这不啻把他家里的寒酸之相赤裸裸地表现出来了,这对于他的面子上是个何等重大的打击!所以他那腿的抖动倒并不是畏惧,却是强烈的惭愧和恐慌!结果是不能不去的,那接待是在小姑母房中,这儿子走进去时,那母亲淌着眼泪坐在床上,旧日的感伤中又添上新的冤屈,薄命的面孔上暗藏着怨恨的慈爱,似乎远自万里而来,将这衰弱的无价值的生命来送给这不孝的儿子。小姑母冷静地坐在旁边,秋香悲哀地立在后面。第一句话是那母亲尽力地喊出来:“你怕我不能到这里来找你吗?你以为我无能力到这样吗!……”于是带着哭声,那责备的言语和悲伤的眼泪同时洒将出来,充满了房中,充满了儿子的耳朵,的眼睛,的心房,的血管,他一言不发,身靠着茶几用手指在灰尘上划出多少无奈的纹路。便是这儿子这时候的神气也已经和往昔大不相同,那种青年的漂亮,面孔上的奕奕神光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在那一天那一个时辰失去了,瘦得很多,灰暗得很多,谁也不相信他可以算得一位美貌的少年,变得和那一般庸庸碌碌,一无所长,终日疲于奔命的普通人一样了!因此他这样和那母亲一对照,纵然这是小姑母的曾经讲究过来的房中也和他们家里的见不得人的旧房子一样了!真的,便是小姑母这卧房也变了,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那本来的讲究已不显痕迹,换来的是昏沉的颓废美,纵使这是春夏之交,那四壁的花纸却不很鲜明,而轻尘正在偷摸着各种陈设。床上的帐子似乎被隔年的炉灰熏黑而还没有下过水,电灯上也拖着些如锦如丝的尘灰,藤椅子上的软垫被人的身体压出一个深洼,窗上的红纱是褪色了,而一轴花卉斜挂着,在“淡如”和那朱色的图章上停着一个壁子,就是一样极说不到的小东西,即如那个装蜜饯的玻璃缸,里面也只剩下些残余的细屑,而盖头也半歪在旁边!假如是那蛮横而不讲理的父亲来,仍旧要用门闩打他,这儿子倒又可以倔强地摇摇头,置一切于不顾,但这是个感伤的母亲,她的责备是埋怨自己的苦命的,她的埋怨是带着可怜的要求的,她的要求是替儿子设身处地而说的,加之大滴的眼泪,呻吟的悲叹,颤动的喉咙,所以就是这样不孝的儿子也便预备流眼泪了。然而还多亏小姑母的解释,秋香的劝谏,君达的回心转意,才把母亲的气缓过来,又多亏君达和灵珊的恋爱事情,母亲的眼中又方始闪烁了一下,最后,又亏得学校里没有留客住宿的章程,所以那母亲便扶着秋香,向这儿子很信用地再看了一眼,便回家去了!可是人们的感情是有定量的,境遇确乎是可以霎时转变人的心情的,母亲这样一来,君达重新感到做人的艰难,于灵珊的负担也感到畏惧了。第53章 未亡人(21)二十二“这样做人,未免太无味了!”第一步,这一个从来没有转过的念头不知道从内心的哪一部分泌出来,随时喊出了口。接着总是一个恐怖的念头又从心的别一部分钻出,他仿佛看见背后有一个绝大的窟窿,曾经有许多辛苦得来的银钱泻了进去。这已经泻进去的是捞不出来的了,而那窟窿犹还贪而无厌地大张口,等待以后的银钱陆续泻进去,泻进去的时候一点没有声响,正像大把的银钱向水中掷去,既无波浪,并且进去了就看不见。随后一个吝啬的东西仿佛一个黑色的虫豸咬住了他内心的中心,他想起曾经那种随便用钱的事情,徒然浪费而没有使人赞叹一声的无聊的消耗,他本来不是一个纨子弟,深知银钱是和生命一样可贵的!他从小贫穷,挣钱又是不容易的事,何以他会变得一时糊涂,爱好奢华起来了呢?何以忘了历来的苦楚,看得一切比鹅毛还要轻呢?假使把那些钱积了起来,现在的生活一定较为安稳,说得再精细一点,就是爱装饰,爱享乐,也可以更加舒畅一点,那么何以竟没有想到这一层上呢?什么鬼使他昏了脑袋的?这是为了灵珊吧?然而灵珊何以也没有想到这一层?何以不能彼此以心相照,互相劝解,互相撙节呢?他这样专一为自己着想时,那吝啬愈来得厉害,那恐怖也愈来得深刻了!他竟觉得灵珊好生偏私,好生浮滑,是个无心肝,不计利害的女子……你看她和我吵口!你看她的闹风潮呀!……而自己确乎受了她的累了!然而这受累正要受之无穷,她明明已经是他的妻子,恋爱不是儿戏的,况且母亲正在热望着要抱孙子!那家庭的负担尚暗伏在后面,那儿女排列成行,众口嗷嗷待哺的情状,凡是他从别人家里看见的,幼小时从父母的颜色上分辨出来的,一股脑儿来烦恼他,末后那诸凡问题又总结束在那医生的一笔借款上,这借款,从前看来还不成什么大问题,现在却高高筑着仿佛是一座摇动不得的铁塔!除开以人力战胜境遇别无良法!他只得加倍地刻苦,加倍地匆忙,想过舒服日子的念头自然一点也没有,装饰的工作早就远远地撩开,旧日的香粉瓶,头油瓶拿来做别种用处,并且东倒西歪横卧在抽屉里。因为想省理发的钱,把头发长长地留起来向后面梳去像艺术家一般。洗澡绝对的可以省,到经不住浑身作痒时,便到厨房里去挽一盆温水聊把上身擦一擦,零碎东西像领子,袜子,手巾等等固然本来不用送到洗衣作去,而衬衫,褥单等等也趁礼拜日的上午自己来洗濯。有了这种种的修养,他倒又变得淡泊自甘了,对于别人像他从前一样过分的讲究很抱了些反感。有一天,在食堂上,一位先生因菜食不好,大声叫厨房添荷包蛋来吃的时候,他就暗暗地想道:“这是什么一种下等的贵族脾气,你在家里吃些什么东西呀!”一面故意把那大家不吃的菜吃了几筷,再从别人手里递过半截香烟吸了几口。可是这种劳工般的单纯化的生活却于他的身体不利,本来长于娇怯,短于康健的他,到这时候神气又变了一变,他的牙齿像一天一天地在暴露出来,眼睛像一天一天在深陷进去,到傍晚时又必须打四五个呵欠,而打呵欠时大张着口竟像一条串在绳上的死鱼。一个晚春,一个早夏他俱没有工夫去好好地赏识,转瞬之间,夏季快到了。这时候他又要预备灵珊下半年的费用,灵珊刚好来第二十封信。前几封信中她说嫌近来的日子过得特别迟缓,因为她急于想回来和他团聚,急于要看看母亲和妹妹;但是这封信写得较短一些,并且改变了方针。她说暑假中正想补习一点音乐,又为着一来一去的川赀着想,那地方又发生了兵灾的阻碍,所以要想回来也不能回来的了。至于那费用,她自己已经在另外一个亲戚处借了一点,不过还差一半光景,这一半是要君达设法的了。末了的一段中,为他叙述了一些那地方的风景,同学们和她的感情,那风景是美丽的,那感情是热睦的,因这缘故,她便需要一个照相机。君达要筹这笔临时费用,例外的忙碌便又开始了。筹备的方法不消说比年假期内更加困难,尽他的能力想出来的,就是给校长先生写一封近乎哀求的信,用最恭敬的句子,请校长支一个半月薪水给他,又用商量的语气请问他下学期能否再加他一些薪水,这在他本不敢奢望,然而实在是出于无奈的。“夫子大人函丈!”开头便是这样,“……盖以堂上的负担至重,而生活又万难撙节……”便这样一起,“……念夫子之道义至高,如不以生为栎之材……”又这样一承,“……则感德无涯矣。”再这样结,末了在自己的名字底下加上“谨叩”两个字。可是校长先生的理智的头脑绝不是文学可以感动的,第二天,仍然由会计处来了一个冷淡的答复,说校中暑假一切正待修理,教员概不得支薪。君达只得再同小姑母商量了:“请你不要只顾想我以后的坏处!请你念我从前的好处!”他半挨着她的身体朝着地板说。“只要我有,没有不肯的,可是两手空空,也是无法!”小姑母也朝着地板说。“我深知道:不过想起你和校长太太有交情。”他说。这句话就是君达敢于和她商量的道理,可是小姑母正和他一样把借钱引为耻辱的,“什么交情,你以为常在一起打打牌就是有交情吗?”她说。结末她就立起来了,她走到箱子前面,把箱子打开,拎出一件皮袄。“陈妈!”她喊,“你把这拿去当一当吧!”随后颓然倒在椅中,对君达怜悯地望着。然而那件皮袄也只当到少数的钱,君达便又只得到医生那里去试一试了。“我自己真觉得再没有话可以对你说,不过,你再能援一次手时,我的感激你一定比从前还要利害。惟一的一句话,我自己相信还是个有信用的人,而并且来日方长,我不能丧失我的人格的!”他说。“其实并无妨害。”幸而医生说,“我不愿别人把我看成一个不慷慨的人,不过,因为我这钱也要从别人处借来,而别人则未必都慷慨。”“自然,自然!”君达说。“你的境遇我所深知,然而信用也有无可奈何的时候的,依我看,你既不能一起归还,也何妨不逐时拨出一点,如此则积少成多,事半功倍。”“我也想到这一层,现在我把图章交给你,到月底你替我到会计处去拿钱,我再到你这里来拿一半去用。”君达说。于是医生方才答应,他在房门上加上一把亮晶晶的新式钢锁,预备和那漂亮老婆去看电影了。总算又被君达的奋斗战胜了一次,他重复惭愧地定了心,一礼拜之后,把钱寄出去。但是他经过这一番劳苦,在放假之前便又病倒了几天。然而小姑母方面却仍其愁苦,虽然灵珊远远地离开了君达,而她也仍然好像一样是远远地和君达离开着——回想起来,自从到这学校里来以后,这是第三个春天了!因为有了第一个春天,所以她才和君达爱好!因为有了第二个春天,所以君达才抛弃了她!这是第三个春天了!那春天,不失其旧日的繁华,不失其往日的富丽,开出窗来看,花是那么流红,叶是那么滴翠,鸟雀是那么争鸣,虫豸是那么跳跃,这一片如火如荼的造物刺绣出来的锦绣,还能在她的心镜上映出一些鲜明的颜色来吗?已经是不能够的了!自从君达的心明显地离开了她,起初是,愤怒得几乎破裂了肺腑,继而是,灰心得几乎冰结了血管,后来,心灵中又有了自惭的反省,忏悔的心思,她只能过着自譬自解的日子,自怨自艾的岁月了!她放弃了一切无谓的交际,减少了一切的兴味,她的心地是灰暗了!她的意思是颓唐了!她看得世界空虚了!她感到命运残酷了!那光华的天地,在她现在看来直是个烦恼的蜜网,然而,啊!来日方长,她正要慢慢地去咀嚼那烦恼的滋味!她的生活变化了!变得凌乱不堪了!她感到寂寞的真味了!她觉得被一切人所抛弃了!她觉得自己是人们中剩下来的孤立者了!百哀丛生,忧愁备至,然而她犹还不能忘情于君达,因为是,既然是这样一个没有归宿的女人,除开君达之外,更有何人!那种做诗作画的会社搁置已久,女学生们仿佛知道了她的事情,全校的人也不大议论到她了!音乐教员已经对于她没有希望了!于是更没有一个人来顾虑她!在这种痛苦的迁延中,还有谁来注意到她的存在呢?只有那忠直的陈妈了!有几次,在扫地的时候,陈妈用凝视的目光朝着她的面孔,“太太!你不能这样闷气,你应该出去散散心!”她的戴着一个银针箍的手同时抓着黄松松的头发。“我及不来别人!命运给予别人的都是好的,给予我的都是坏的!我一生薄命!”她哀怨地回答她,额头上露出忧伤的纹路,眼睛里带着悲凉的湿意。“可是你不能只顾悲伤,悲伤是实在要弄坏人的身体的!君达先生不会坏到那步田地的,他不大到这里来的缘故实在是太忙哩!”陈妈重新安慰她。“去吧,我心里乱得很,不想听见这种话,他来不来与我何干!”她焦躁地愤怒起来,仿佛要用心灵去咬住一样看不见的物事。另外一天的下午,她在那高楼之上,又看见那音乐教员在花径上来回踱步,心中如有所思,眼睛再不向高楼深处探望。她忽然对于他生了一片怜惜心肠,看到他的灵魂深处,正和自己一样飘摇无定,她心中竟油然给予他一腔同情,又希望他同情自己,思前想后,便流了一些眼泪。然而她的心境到底灰暗了,要游移到别种念头上去是做不到的了!便是他,那个孤刚而不幸的老男子,虽则仁丹胡子已不复现于上唇,而直僵僵的神气犹是往昔的倔强,似乎一身专与不幸为邻,而也毅然和不幸奋斗的一般。这样灵珊是不住地来信,君达是不住地刻苦而且匆忙,小姑母是不住地黯然伤神,很快的又是两个月过去了。可是在下一个月的初头上,忽然,像旧疮骤然溃烂似的,君达的母亲不知道怎的选着了这么一个日子,决定了她的意志,和秋香一起到学校里来看她的儿子。开头那儿子听见说有一个妇人要来会他,他心里便猛然一动,继而那校役又说同她来的正是那常来看他的丫头,他便更加断定这来者是谁,一时那天地就忽然好像黑暗了下来,他心慌意乱,一只手使劲抓住了扶梯的栏杆,两条腿便在楼板与扶梯交接之处微微抖动,既不能留在房中,又难于跨了下去。这倒算不得偶然而来的事,秋香去年早已对这儿子说及的,便是在这儿子最快乐的时候,在每一次的快乐将要兴尽的时候,母亲的面孔常常要到他眼前来现一现的,不过他猜想她们若是要来一定在早几个月中,早几个月中没有来他就以为她们已经灰了心,再不来的了。他没有想到今天,在他这暂时平稳的生涯中来。这一来,那秋香已经素来做得那样可怜,母亲本来感伤,近来当然更加感伤了,这不啻把他家里的寒酸之相赤裸裸地表现出来了,这对于他的面子上是个何等重大的打击!所以他那腿的抖动倒并不是畏惧,却是强烈的惭愧和恐慌!结果是不能不去的,那接待是在小姑母房中,这儿子走进去时,那母亲淌着眼泪坐在床上,旧日的感伤中又添上新的冤屈,薄命的面孔上暗藏着怨恨的慈爱,似乎远自万里而来,将这衰弱的无价值的生命来送给这不孝的儿子。小姑母冷静地坐在旁边,秋香悲哀地立在后面。第一句话是那母亲尽力地喊出来:“你怕我不能到这里来找你吗?你以为我无能力到这样吗!……”于是带着哭声,那责备的言语和悲伤的眼泪同时洒将出来,充满了房中,充满了儿子的耳朵,的眼睛,的心房,的血管,他一言不发,身靠着茶几用手指在灰尘上划出多少无奈的纹路。便是这儿子这时候的神气也已经和往昔大不相同,那种青年的漂亮,面孔上的奕奕神光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在那一天那一个时辰失去了,瘦得很多,灰暗得很多,谁也不相信他可以算得一位美貌的少年,变得和那一般庸庸碌碌,一无所长,终日疲于奔命的普通人一样了!因此他这样和那母亲一对照,纵然这是小姑母的曾经讲究过来的房中也和他们家里的见不得人的旧房子一样了!真的,便是小姑母这卧房也变了,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那本来的讲究已不显痕迹,换来的是昏沉的颓废美,纵使这是春夏之交,那四壁的花纸却不很鲜明,而轻尘正在偷摸着各种陈设。床上的帐子似乎被隔年的炉灰熏黑而还没有下过水,电灯上也拖着些如锦如丝的尘灰,藤椅子上的软垫被人的身体压出一个深洼,窗上的红纱是褪色了,而一轴花卉斜挂着,在“淡如”和那朱色的图章上停着一个壁子,就是一样极说不到的小东西,即如那个装蜜饯的玻璃缸,里面也只剩下些残余的细屑,而盖头也半歪在旁边!假如是那蛮横而不讲理的父亲来,仍旧要用门闩打他,这儿子倒又可以倔强地摇摇头,置一切于不顾,但这是个感伤的母亲,她的责备是埋怨自己的苦命的,她的埋怨是带着可怜的要求的,她的要求是替儿子设身处地而说的,加之大滴的眼泪,呻吟的悲叹,颤动的喉咙,所以就是这样不孝的儿子也便预备流眼泪了。然而还多亏小姑母的解释,秋香的劝谏,君达的回心转意,才把母亲的气缓过来,又多亏君达和灵珊的恋爱事情,母亲的眼中又方始闪烁了一下,最后,又亏得学校里没有留客住宿的章程,所以那母亲便扶着秋香,向这儿子很信用地再看了一眼,便回家去了!可是人们的感情是有定量的,境遇确乎是可以霎时转变人的心情的,母亲这样一来,君达重新感到做人的艰难,于灵珊的负担也感到畏惧了。第53章 未亡人(21)二十二“这样做人,未免太无味了!”第一步,这一个从来没有转过的念头不知道从内心的哪一部分泌出来,随时喊出了口。接着总是一个恐怖的念头又从心的别一部分钻出,他仿佛看见背后有一个绝大的窟窿,曾经有许多辛苦得来的银钱泻了进去。这已经泻进去的是捞不出来的了,而那窟窿犹还贪而无厌地大张口,等待以后的银钱陆续泻进去,泻进去的时候一点没有声响,正像大把的银钱向水中掷去,既无波浪,并且进去了就看不见。随后一个吝啬的东西仿佛一个黑色的虫豸咬住了他内心的中心,他想起曾经那种随便用钱的事情,徒然浪费而没有使人赞叹一声的无聊的消耗,他本来不是一个纨子弟,深知银钱是和生命一样可贵的!他从小贫穷,挣钱又是不容易的事,何以他会变得一时糊涂,爱好奢华起来了呢?何以忘了历来的苦楚,看得一切比鹅毛还要轻呢?假使把那些钱积了起来,现在的生活一定较为安稳,说得再精细一点,就是爱装饰,爱享乐,也可以更加舒畅一点,那么何以竟没有想到这一层上呢?什么鬼使他昏了脑袋的?这是为了灵珊吧?然而灵珊何以也没有想到这一层?何以不能彼此以心相照,互相劝解,互相撙节呢?他这样专一为自己着想时,那吝啬愈来得厉害,那恐怖也愈来得深刻了!他竟觉得灵珊好生偏私,好生浮滑,是个无心肝,不计利害的女子……你看她和我吵口!你看她的闹风潮呀!……而自己确乎受了她的累了!然而这受累正要受之无穷,她明明已经是他的妻子,恋爱不是儿戏的,况且母亲正在热望着要抱孙子!那家庭的负担尚暗伏在后面,那儿女排列成行,众口嗷嗷待哺的情状,凡是他从别人家里看见的,幼小时从父母的颜色上分辨出来的,一股脑儿来烦恼他,末后那诸凡问题又总结束在那医生的一笔借款上,这借款,从前看来还不成什么大问题,现在却高高筑着仿佛是一座摇动不得的铁塔!除开以人力战胜境遇别无良法!他只得加倍地刻苦,加倍地匆忙,想过舒服日子的念头自然一点也没有,装饰的工作早就远远地撩开,旧日的香粉瓶,头油瓶拿来做别种用处,并且东倒西歪横卧在抽屉里。因为想省理发的钱,把头发长长地留起来向后面梳去像艺术家一般。洗澡绝对的可以省,到经不住浑身作痒时,便到厨房里去挽一盆温水聊把上身擦一擦,零碎东西像领子,袜子,手巾等等固然本来不用送到洗衣作去,而衬衫,褥单等等也趁礼拜日的上午自己来洗濯。有了这种种的修养,他倒又变得淡泊自甘了,对于别人像他从前一样过分的讲究很抱了些反感。有一天,在食堂上,一位先生因菜食不好,大声叫厨房添荷包蛋来吃的时候,他就暗暗地想道:“这是什么一种下等的贵族脾气,你在家里吃些什么东西呀!”一面故意把那大家不吃的菜吃了几筷,再从别人手里递过半截香烟吸了几口。可是这种劳工般的单纯化的生活却于他的身体不利,本来长于娇怯,短于康健的他,到这时候神气又变了一变,他的牙齿像一天一天地在暴露出来,眼睛像一天一天在深陷进去,到傍晚时又必须打四五个呵欠,而打呵欠时大张着口竟像一条串在绳上的死鱼。一个晚春,一个早夏他俱没有工夫去好好地赏识,转瞬之间,夏季快到了。这时候他又要预备灵珊下半年的费用,灵珊刚好来第二十封信。前几封信中她说嫌近来的日子过得特别迟缓,因为她急于想回来和他团聚,急于要看看母亲和妹妹;但是这封信写得较短一些,并且改变了方针。她说暑假中正想补习一点音乐,又为着一来一去的川赀着想,那地方又发生了兵灾的阻碍,所以要想回来也不能回来的了。至于那费用,她自己已经在另外一个亲戚处借了一点,不过还差一半光景,这一半是要君达设法的了。末了的一段中,为他叙述了一些那地方的风景,同学们和她的感情,那风景是美丽的,那感情是热睦的,因这缘故,她便需要一个照相机。君达要筹这笔临时费用,例外的忙碌便又开始了。筹备的方法不消说比年假期内更加困难,尽他的能力想出来的,就是给校长先生写一封近乎哀求的信,用最恭敬的句子,请校长支一个半月薪水给他,又用商量的语气请问他下学期能否再加他一些薪水,这在他本不敢奢望,然而实在是出于无奈的。“夫子大人函丈!”开头便是这样,“……盖以堂上的负担至重,而生活又万难撙节……”便这样一起,“……念夫子之道义至高,如不以生为栎之材……”又这样一承,“……则感德无涯矣。”再这样结,末了在自己的名字底下加上“谨叩”两个字。可是校长先生的理智的头脑绝不是文学可以感动的,第二天,仍然由会计处来了一个冷淡的答复,说校中暑假一切正待修理,教员概不得支薪。君达只得再同小姑母商量了:“请你不要只顾想我以后的坏处!请你念我从前的好处!”他半挨着她的身体朝着地板说。“只要我有,没有不肯的,可是两手空空,也是无法!”小姑母也朝着地板说。“我深知道:不过想起你和校长太太有交情。”他说。这句话就是君达敢于和她商量的道理,可是小姑母正和他一样把借钱引为耻辱的,“什么交情,你以为常在一起打打牌就是有交情吗?”她说。结末她就立起来了,她走到箱子前面,把箱子打开,拎出一件皮袄。“陈妈!”她喊,“你把这拿去当一当吧!”随后颓然倒在椅中,对君达怜悯地望着。然而那件皮袄也只当到少数的钱,君达便又只得到医生那里去试一试了。“我自己真觉得再没有话可以对你说,不过,你再能援一次手时,我的感激你一定比从前还要利害。惟一的一句话,我自己相信还是个有信用的人,而并且来日方长,我不能丧失我的人格的!”他说。“其实并无妨害。”幸而医生说,“我不愿别人把我看成一个不慷慨的人,不过,因为我这钱也要从别人处借来,而别人则未必都慷慨。”“自然,自然!”君达说。“你的境遇我所深知,然而信用也有无可奈何的时候的,依我看,你既不能一起归还,也何妨不逐时拨出一点,如此则积少成多,事半功倍。”“我也想到这一层,现在我把图章交给你,到月底你替我到会计处去拿钱,我再到你这里来拿一半去用。”君达说。于是医生方才答应,他在房门上加上一把亮晶晶的新式钢锁,预备和那漂亮老婆去看电影了。总算又被君达的奋斗战胜了一次,他重复惭愧地定了心,一礼拜之后,把钱寄出去。但是他经过这一番劳苦,在放假之前便又病倒了几天。然而小姑母方面却仍其愁苦,虽然灵珊远远地离开了君达,而她也仍然好像一样是远远地和君达离开着——回想起来,自从到这学校里来以后,这是第三个春天了!因为有了第一个春天,所以她才和君达爱好!因为有了第二个春天,所以君达才抛弃了她!这是第三个春天了!那春天,不失其旧日的繁华,不失其往日的富丽,开出窗来看,花是那么流红,叶是那么滴翠,鸟雀是那么争鸣,虫豸是那么跳跃,这一片如火如荼的造物刺绣出来的锦绣,还能在她的心镜上映出一些鲜明的颜色来吗?已经是不能够的了!自从君达的心明显地离开了她,起初是,愤怒得几乎破裂了肺腑,继而是,灰心得几乎冰结了血管,后来,心灵中又有了自惭的反省,忏悔的心思,她只能过着自譬自解的日子,自怨自艾的岁月了!她放弃了一切无谓的交际,减少了一切的兴味,她的心地是灰暗了!她的意思是颓唐了!她看得世界空虚了!她感到命运残酷了!那光华的天地,在她现在看来直是个烦恼的蜜网,然而,啊!来日方长,她正要慢慢地去咀嚼那烦恼的滋味!她的生活变化了!变得凌乱不堪了!她感到寂寞的真味了!她觉得被一切人所抛弃了!她觉得自己是人们中剩下来的孤立者了!百哀丛生,忧愁备至,然而她犹还不能忘情于君达,因为是,既然是这样一个没有归宿的女人,除开君达之外,更有何人!那种做诗作画的会社搁置已久,女学生们仿佛知道了她的事情,全校的人也不大议论到她了!音乐教员已经对于她没有希望了!于是更没有一个人来顾虑她!在这种痛苦的迁延中,还有谁来注意到她的存在呢?只有那忠直的陈妈了!有几次,在扫地的时候,陈妈用凝视的目光朝着她的面孔,“太太!你不能这样闷气,你应该出去散散心!”她的戴着一个银针箍的手同时抓着黄松松的头发。“我及不来别人!命运给予别人的都是好的,给予我的都是坏的!我一生薄命!”她哀怨地回答她,额头上露出忧伤的纹路,眼睛里带着悲凉的湿意。“可是你不能只顾悲伤,悲伤是实在要弄坏人的身体的!君达先生不会坏到那步田地的,他不大到这里来的缘故实在是太忙哩!”陈妈重新安慰她。“去吧,我心里乱得很,不想听见这种话,他来不来与我何干!”她焦躁地愤怒起来,仿佛要用心灵去咬住一样看不见的物事。另外一天的下午,她在那高楼之上,又看见那音乐教员在花径上来回踱步,心中如有所思,眼睛再不向高楼深处探望。她忽然对于他生了一片怜惜心肠,看到他的灵魂深处,正和自己一样飘摇无定,她心中竟油然给予他一腔同情,又希望他同情自己,思前想后,便流了一些眼泪。然而她的心境到底灰暗了,要游移到别种念头上去是做不到的了!便是他,那个孤刚而不幸的老男子,虽则仁丹胡子已不复现于上唇,而直僵僵的神气犹是往昔的倔强,似乎一身专与不幸为邻,而也毅然和不幸奋斗的一般。这样灵珊是不住地来信,君达是不住地刻苦而且匆忙,小姑母是不住地黯然伤神,很快的又是两个月过去了。可是在下一个月的初头上,忽然,像旧疮骤然溃烂似的,君达的母亲不知道怎的选着了这么一个日子,决定了她的意志,和秋香一起到学校里来看她的儿子。开头那儿子听见说有一个妇人要来会他,他心里便猛然一动,继而那校役又说同她来的正是那常来看他的丫头,他便更加断定这来者是谁,一时那天地就忽然好像黑暗了下来,他心慌意乱,一只手使劲抓住了扶梯的栏杆,两条腿便在楼板与扶梯交接之处微微抖动,既不能留在房中,又难于跨了下去。这倒算不得偶然而来的事,秋香去年早已对这儿子说及的,便是在这儿子最快乐的时候,在每一次的快乐将要兴尽的时候,母亲的面孔常常要到他眼前来现一现的,不过他猜想她们若是要来一定在早几个月中,早几个月中没有来他就以为她们已经灰了心,再不来的了。他没有想到今天,在他这暂时平稳的生涯中来。这一来,那秋香已经素来做得那样可怜,母亲本来感伤,近来当然更加感伤了,这不啻把他家里的寒酸之相赤裸裸地表现出来了,这对于他的面子上是个何等重大的打击!所以他那腿的抖动倒并不是畏惧,却是强烈的惭愧和恐慌!结果是不能不去的,那接待是在小姑母房中,这儿子走进去时,那母亲淌着眼泪坐在床上,旧日的感伤中又添上新的冤屈,薄命的面孔上暗藏着怨恨的慈爱,似乎远自万里而来,将这衰弱的无价值的生命来送给这不孝的儿子。小姑母冷静地坐在旁边,秋香悲哀地立在后面。第一句话是那母亲尽力地喊出来:“你怕我不能到这里来找你吗?你以为我无能力到这样吗!……”于是带着哭声,那责备的言语和悲伤的眼泪同时洒将出来,充满了房中,充满了儿子的耳朵,的眼睛,的心房,的血管,他一言不发,身靠着茶几用手指在灰尘上划出多少无奈的纹路。便是这儿子这时候的神气也已经和往昔大不相同,那种青年的漂亮,面孔上的奕奕神光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在那一天那一个时辰失去了,瘦得很多,灰暗得很多,谁也不相信他可以算得一位美貌的少年,变得和那一般庸庸碌碌,一无所长,终日疲于奔命的普通人一样了!因此他这样和那母亲一对照,纵然这是小姑母的曾经讲究过来的房中也和他们家里的见不得人的旧房子一样了!真的,便是小姑母这卧房也变了,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那本来的讲究已不显痕迹,换来的是昏沉的颓废美,纵使这是春夏之交,那四壁的花纸却不很鲜明,而轻尘正在偷摸着各种陈设。床上的帐子似乎被隔年的炉灰熏黑而还没有下过水,电灯上也拖着些如锦如丝的尘灰,藤椅子上的软垫被人的身体压出一个深洼,窗上的红纱是褪色了,而一轴花卉斜挂着,在“淡如”和那朱色的图章上停着一个壁子,就是一样极说不到的小东西,即如那个装蜜饯的玻璃缸,里面也只剩下些残余的细屑,而盖头也半歪在旁边!假如是那蛮横而不讲理的父亲来,仍旧要用门闩打他,这儿子倒又可以倔强地摇摇头,置一切于不顾,但这是个感伤的母亲,她的责备是埋怨自己的苦命的,她的埋怨是带着可怜的要求的,她的要求是替儿子设身处地而说的,加之大滴的眼泪,呻吟的悲叹,颤动的喉咙,所以就是这样不孝的儿子也便预备流眼泪了。然而还多亏小姑母的解释,秋香的劝谏,君达的回心转意,才把母亲的气缓过来,又多亏君达和灵珊的恋爱事情,母亲的眼中又方始闪烁了一下,最后,又亏得学校里没有留客住宿的章程,所以那母亲便扶着秋香,向这儿子很信用地再看了一眼,便回家去了!可是人们的感情是有定量的,境遇确乎是可以霎时转变人的心情的,母亲这样一来,君达重新感到做人的艰难,于灵珊的负担也感到畏惧了。第53章 未亡人(21)二十二“这样做人,未免太无味了!”第一步,这一个从来没有转过的念头不知道从内心的哪一部分泌出来,随时喊出了口。接着总是一个恐怖的念头又从心的别一部分钻出,他仿佛看见背后有一个绝大的窟窿,曾经有许多辛苦得来的银钱泻了进去。这已经泻进去的是捞不出来的了,而那窟窿犹还贪而无厌地大张口,等待以后的银钱陆续泻进去,泻进去的时候一点没有声响,正像大把的银钱向水中掷去,既无波浪,并且进去了就看不见。随后一个吝啬的东西仿佛一个黑色的虫豸咬住了他内心的中心,他想起曾经那种随便用钱的事情,徒然浪费而没有使人赞叹一声的无聊的消耗,他本来不是一个纨子弟,深知银钱是和生命一样可贵的!他从小贫穷,挣钱又是不容易的事,何以他会变得一时糊涂,爱好奢华起来了呢?何以忘了历来的苦楚,看得一切比鹅毛还要轻呢?假使把那些钱积了起来,现在的生活一定较为安稳,说得再精细一点,就是爱装饰,爱享乐,也可以更加舒畅一点,那么何以竟没有想到这一层上呢?什么鬼使他昏了脑袋的?这是为了灵珊吧?然而灵珊何以也没有想到这一层?何以不能彼此以心相照,互相劝解,互相撙节呢?他这样专一为自己着想时,那吝啬愈来得厉害,那恐怖也愈来得深刻了!他竟觉得灵珊好生偏私,好生浮滑,是个无心肝,不计利害的女子……你看她和我吵口!你看她的闹风潮呀!……而自己确乎受了她的累了!然而这受累正要受之无穷,她明明已经是他的妻子,恋爱不是儿戏的,况且母亲正在热望着要抱孙子!那家庭的负担尚暗伏在后面,那儿女排列成行,众口嗷嗷待哺的情状,凡是他从别人家里看见的,幼小时从父母的颜色上分辨出来的,一股脑儿来烦恼他,末后那诸凡问题又总结束在那医生的一笔借款上,这借款,从前看来还不成什么大问题,现在却高高筑着仿佛是一座摇动不得的铁塔!除开以人力战胜境遇别无良法!他只得加倍地刻苦,加倍地匆忙,想过舒服日子的念头自然一点也没有,装饰的工作早就远远地撩开,旧日的香粉瓶,头油瓶拿来做别种用处,并且东倒西歪横卧在抽屉里。因为想省理发的钱,把头发长长地留起来向后面梳去像艺术家一般。洗澡绝对的可以省,到经不住浑身作痒时,便到厨房里去挽一盆温水聊把上身擦一擦,零碎东西像领子,袜子,手巾等等固然本来不用送到洗衣作去,而衬衫,褥单等等也趁礼拜日的上午自己来洗濯。有了这种种的修养,他倒又变得淡泊自甘了,对于别人像他从前一样过分的讲究很抱了些反感。有一天,在食堂上,一位先生因菜食不好,大声叫厨房添荷包蛋来吃的时候,他就暗暗地想道:“这是什么一种下等的贵族脾气,你在家里吃些什么东西呀!”一面故意把那大家不吃的菜吃了几筷,再从别人手里递过半截香烟吸了几口。可是这种劳工般的单纯化的生活却于他的身体不利,本来长于娇怯,短于康健的他,到这时候神气又变了一变,他的牙齿像一天一天地在暴露出来,眼睛像一天一天在深陷进去,到傍晚时又必须打四五个呵欠,而打呵欠时大张着口竟像一条串在绳上的死鱼。一个晚春,一个早夏他俱没有工夫去好好地赏识,转瞬之间,夏季快到了。这时候他又要预备灵珊下半年的费用,灵珊刚好来第二十封信。前几封信中她说嫌近来的日子过得特别迟缓,因为她急于想回来和他团聚,急于要看看母亲和妹妹;但是这封信写得较短一些,并且改变了方针。她说暑假中正想补习一点音乐,又为着一来一去的川赀着想,那地方又发生了兵灾的阻碍,所以要想回来也不能回来的了。至于那费用,她自己已经在另外一个亲戚处借了一点,不过还差一半光景,这一半是要君达设法的了。末了的一段中,为他叙述了一些那地方的风景,同学们和她的感情,那风景是美丽的,那感情是热睦的,因这缘故,她便需要一个照相机。君达要筹这笔临时费用,例外的忙碌便又开始了。筹备的方法不消说比年假期内更加困难,尽他的能力想出来的,就是给校长先生写一封近乎哀求的信,用最恭敬的句子,请校长支一个半月薪水给他,又用商量的语气请问他下学期能否再加他一些薪水,这在他本不敢奢望,然而实在是出于无奈的。“夫子大人函丈!”开头便是这样,“……盖以堂上的负担至重,而生活又万难撙节……”便这样一起,“……念夫子之道义至高,如不以生为栎之材……”又这样一承,“……则感德无涯矣。”再这样结,末了在自己的名字底下加上“谨叩”两个字。可是校长先生的理智的头脑绝不是文学可以感动的,第二天,仍然由会计处来了一个冷淡的答复,说校中暑假一切正待修理,教员概不得支薪。君达只得再同小姑母商量了:“请你不要只顾想我以后的坏处!请你念我从前的好处!”他半挨着她的身体朝着地板说。“只要我有,没有不肯的,可是两手空空,也是无法!”小姑母也朝着地板说。“我深知道:不过想起你和校长太太有交情。”他说。这句话就是君达敢于和她商量的道理,可是小姑母正和他一样把借钱引为耻辱的,“什么交情,你以为常在一起打打牌就是有交情吗?”她说。结末她就立起来了,她走到箱子前面,把箱子打开,拎出一件皮袄。“陈妈!”她喊,“你把这拿去当一当吧!”随后颓然倒在椅中,对君达怜悯地望着。然而那件皮袄也只当到少数的钱,君达便又只得到医生那里去试一试了。“我自己真觉得再没有话可以对你说,不过,你再能援一次手时,我的感激你一定比从前还要利害。惟一的一句话,我自己相信还是个有信用的人,而并且来日方长,我不能丧失我的人格的!”他说。“其实并无妨害。”幸而医生说,“我不愿别人把我看成一个不慷慨的人,不过,因为我这钱也要从别人处借来,而别人则未必都慷慨。”“自然,自然!”君达说。“你的境遇我所深知,然而信用也有无可奈何的时候的,依我看,你既不能一起归还,也何妨不逐时拨出一点,如此则积少成多,事半功倍。”“我也想到这一层,现在我把图章交给你,到月底你替我到会计处去拿钱,我再到你这里来拿一半去用。”君达说。于是医生方才答应,他在房门上加上一把亮晶晶的新式钢锁,预备和那漂亮老婆去看电影了。总算又被君达的奋斗战胜了一次,他重复惭愧地定了心,一礼拜之后,把钱寄出去。但是他经过这一番劳苦,在放假之前便又病倒了几天。然而小姑母方面却仍其愁苦,虽然灵珊远远地离开了君达,而她也仍然好像一样是远远地和君达离开着——回想起来,自从到这学校里来以后,这是第三个春天了!因为有了第一个春天,所以她才和君达爱好!因为有了第二个春天,所以君达才抛弃了她!这是第三个春天了!那春天,不失其旧日的繁华,不失其往日的富丽,开出窗来看,花是那么流红,叶是那么滴翠,鸟雀是那么争鸣,虫豸是那么跳跃,这一片如火如荼的造物刺绣出来的锦绣,还能在她的心镜上映出一些鲜明的颜色来吗?已经是不能够的了!自从君达的心明显地离开了她,起初是,愤怒得几乎破裂了肺腑,继而是,灰心得几乎冰结了血管,后来,心灵中又有了自惭的反省,忏悔的心思,她只能过着自譬自解的日子,自怨自艾的岁月了!她放弃了一切无谓的交际,减少了一切的兴味,她的心地是灰暗了!她的意思是颓唐了!她看得世界空虚了!她感到命运残酷了!那光华的天地,在她现在看来直是个烦恼的蜜网,然而,啊!来日方长,她正要慢慢地去咀嚼那烦恼的滋味!她的生活变化了!变得凌乱不堪了!她感到寂寞的真味了!她觉得被一切人所抛弃了!她觉得自己是人们中剩下来的孤立者了!百哀丛生,忧愁备至,然而她犹还不能忘情于君达,因为是,既然是这样一个没有归宿的女人,除开君达之外,更有何人!那种做诗作画的会社搁置已久,女学生们仿佛知道了她的事情,全校的人也不大议论到她了!音乐教员已经对于她没有希望了!于是更没有一个人来顾虑她!在这种痛苦的迁延中,还有谁来注意到她的存在呢?只有那忠直的陈妈了!有几次,在扫地的时候,陈妈用凝视的目光朝着她的面孔,“太太!你不能这样闷气,你应该出去散散心!”她的戴着一个银针箍的手同时抓着黄松松的头发。“我及不来别人!命运给予别人的都是好的,给予我的都是坏的!我一生薄命!”她哀怨地回答她,额头上露出忧伤的纹路,眼睛里带着悲凉的湿意。“可是你不能只顾悲伤,悲伤是实在要弄坏人的身体的!君达先生不会坏到那步田地的,他不大到这里来的缘故实在是太忙哩!”陈妈重新安慰她。“去吧,我心里乱得很,不想听见这种话,他来不来与我何干!”她焦躁地愤怒起来,仿佛要用心灵去咬住一样看不见的物事。另外一天的下午,她在那高楼之上,又看见那音乐教员在花径上来回踱步,心中如有所思,眼睛再不向高楼深处探望。她忽然对于他生了一片怜惜心肠,看到他的灵魂深处,正和自己一样飘摇无定,她心中竟油然给予他一腔同情,又希望他同情自己,思前想后,便流了一些眼泪。然而她的心境到底灰暗了,要游移到别种念头上去是做不到的了!便是他,那个孤刚而不幸的老男子,虽则仁丹胡子已不复现于上唇,而直僵僵的神气犹是往昔的倔强,似乎一身专与不幸为邻,而也毅然和不幸奋斗的一般。这样灵珊是不住地来信,君达是不住地刻苦而且匆忙,小姑母是不住地黯然伤神,很快的又是两个月过去了。可是在下一个月的初头上,忽然,像旧疮骤然溃烂似的,君达的母亲不知道怎的选着了这么一个日子,决定了她的意志,和秋香一起到学校里来看她的儿子。开头那儿子听见说有一个妇人要来会他,他心里便猛然一动,继而那校役又说同她来的正是那常来看他的丫头,他便更加断定这来者是谁,一时那天地就忽然好像黑暗了下来,他心慌意乱,一只手使劲抓住了扶梯的栏杆,两条腿便在楼板与扶梯交接之处微微抖动,既不能留在房中,又难于跨了下去。这倒算不得偶然而来的事,秋香去年早已对这儿子说及的,便是在这儿子最快乐的时候,在每一次的快乐将要兴尽的时候,母亲的面孔常常要到他眼前来现一现的,不过他猜想她们若是要来一定在早几个月中,早几个月中没有来他就以为她们已经灰了心,再不来的了。他没有想到今天,在他这暂时平稳的生涯中来。这一来,那秋香已经素来做得那样可怜,母亲本来感伤,近来当然更加感伤了,这不啻把他家里的寒酸之相赤裸裸地表现出来了,这对于他的面子上是个何等重大的打击!所以他那腿的抖动倒并不是畏惧,却是强烈的惭愧和恐慌!结果是不能不去的,那接待是在小姑母房中,这儿子走进去时,那母亲淌着眼泪坐在床上,旧日的感伤中又添上新的冤屈,薄命的面孔上暗藏着怨恨的慈爱,似乎远自万里而来,将这衰弱的无价值的生命来送给这不孝的儿子。小姑母冷静地坐在旁边,秋香悲哀地立在后面。第一句话是那母亲尽力地喊出来:“你怕我不能到这里来找你吗?你以为我无能力到这样吗!……”于是带着哭声,那责备的言语和悲伤的眼泪同时洒将出来,充满了房中,充满了儿子的耳朵,的眼睛,的心房,的血管,他一言不发,身靠着茶几用手指在灰尘上划出多少无奈的纹路。便是这儿子这时候的神气也已经和往昔大不相同,那种青年的漂亮,面孔上的奕奕神光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在那一天那一个时辰失去了,瘦得很多,灰暗得很多,谁也不相信他可以算得一位美貌的少年,变得和那一般庸庸碌碌,一无所长,终日疲于奔命的普通人一样了!因此他这样和那母亲一对照,纵然这是小姑母的曾经讲究过来的房中也和他们家里的见不得人的旧房子一样了!真的,便是小姑母这卧房也变了,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那本来的讲究已不显痕迹,换来的是昏沉的颓废美,纵使这是春夏之交,那四壁的花纸却不很鲜明,而轻尘正在偷摸着各种陈设。床上的帐子似乎被隔年的炉灰熏黑而还没有下过水,电灯上也拖着些如锦如丝的尘灰,藤椅子上的软垫被人的身体压出一个深洼,窗上的红纱是褪色了,而一轴花卉斜挂着,在“淡如”和那朱色的图章上停着一个壁子,就是一样极说不到的小东西,即如那个装蜜饯的玻璃缸,里面也只剩下些残余的细屑,而盖头也半歪在旁边!假如是那蛮横而不讲理的父亲来,仍旧要用门闩打他,这儿子倒又可以倔强地摇摇头,置一切于不顾,但这是个感伤的母亲,她的责备是埋怨自己的苦命的,她的埋怨是带着可怜的要求的,她的要求是替儿子设身处地而说的,加之大滴的眼泪,呻吟的悲叹,颤动的喉咙,所以就是这样不孝的儿子也便预备流眼泪了。然而还多亏小姑母的解释,秋香的劝谏,君达的回心转意,才把母亲的气缓过来,又多亏君达和灵珊的恋爱事情,母亲的眼中又方始闪烁了一下,最后,又亏得学校里没有留客住宿的章程,所以那母亲便扶着秋香,向这儿子很信用地再看了一眼,便回家去了!可是人们的感情是有定量的,境遇确乎是可以霎时转变人的心情的,母亲这样一来,君达重新感到做人的艰难,于灵珊的负担也感到畏惧了。第53章 未亡人(21)二十二“这样做人,未免太无味了!”第一步,这一个从来没有转过的念头不知道从内心的哪一部分泌出来,随时喊出了口。接着总是一个恐怖的念头又从心的别一部分钻出,他仿佛看见背后有一个绝大的窟窿,曾经有许多辛苦得来的银钱泻了进去。这已经泻进去的是捞不出来的了,而那窟窿犹还贪而无厌地大张口,等待以后的银钱陆续泻进去,泻进去的时候一点没有声响,正像大把的银钱向水中掷去,既无波浪,并且进去了就看不见。随后一个吝啬的东西仿佛一个黑色的虫豸咬住了他内心的中心,他想起曾经那种随便用钱的事情,徒然浪费而没有使人赞叹一声的无聊的消耗,他本来不是一个纨子弟,深知银钱是和生命一样可贵的!他从小贫穷,挣钱又是不容易的事,何以他会变得一时糊涂,爱好奢华起来了呢?何以忘了历来的苦楚,看得一切比鹅毛还要轻呢?假使把那些钱积了起来,现在的生活一定较为安稳,说得再精细一点,就是爱装饰,爱享乐,也可以更加舒畅一点,那么何以竟没有想到这一层上呢?什么鬼使他昏了脑袋的?这是为了灵珊吧?然而灵珊何以也没有想到这一层?何以不能彼此以心相照,互相劝解,互相撙节呢?他这样专一为自己着想时,那吝啬愈来得厉害,那恐怖也愈来得深刻了!他竟觉得灵珊好生偏私,好生浮滑,是个无心肝,不计利害的女子……你看她和我吵口!你看她的闹风潮呀!……而自己确乎受了她的累了!然而这受累正要受之无穷,她明明已经是他的妻子,恋爱不是儿戏的,况且母亲正在热望着要抱孙子!那家庭的负担尚暗伏在后面,那儿女排列成行,众口嗷嗷待哺的情状,凡是他从别人家里看见的,幼小时从父母的颜色上分辨出来的,一股脑儿来烦恼他,末后那诸凡问题又总结束在那医生的一笔借款上,这借款,从前看来还不成什么大问题,现在却高高筑着仿佛是一座摇动不得的铁塔!除开以人力战胜境遇别无良法!他只得加倍地刻苦,加倍地匆忙,想过舒服日子的念头自然一点也没有,装饰的工作早就远远地撩开,旧日的香粉瓶,头油瓶拿来做别种用处,并且东倒西歪横卧在抽屉里。因为想省理发的钱,把头发长长地留起来向后面梳去像艺术家一般。洗澡绝对的可以省,到经不住浑身作痒时,便到厨房里去挽一盆温水聊把上身擦一擦,零碎东西像领子,袜子,手巾等等固然本来不用送到洗衣作去,而衬衫,褥单等等也趁礼拜日的上午自己来洗濯。有了这种种的修养,他倒又变得淡泊自甘了,对于别人像他从前一样过分的讲究很抱了些反感。有一天,在食堂上,一位先生因菜食不好,大声叫厨房添荷包蛋来吃的时候,他就暗暗地想道:“这是什么一种下等的贵族脾气,你在家里吃些什么东西呀!”一面故意把那大家不吃的菜吃了几筷,再从别人手里递过半截香烟吸了几口。可是这种劳工般的单纯化的生活却于他的身体不利,本来长于娇怯,短于康健的他,到这时候神气又变了一变,他的牙齿像一天一天地在暴露出来,眼睛像一天一天在深陷进去,到傍晚时又必须打四五个呵欠,而打呵欠时大张着口竟像一条串在绳上的死鱼。一个晚春,一个早夏他俱没有工夫去好好地赏识,转瞬之间,夏季快到了。这时候他又要预备灵珊下半年的费用,灵珊刚好来第二十封信。前几封信中她说嫌近来的日子过得特别迟缓,因为她急于想回来和他团聚,急于要看看母亲和妹妹;但是这封信写得较短一些,并且改变了方针。她说暑假中正想补习一点音乐,又为着一来一去的川赀着想,那地方又发生了兵灾的阻碍,所以要想回来也不能回来的了。至于那费用,她自己已经在另外一个亲戚处借了一点,不过还差一半光景,这一半是要君达设法的了。末了的一段中,为他叙述了一些那地方的风景,同学们和她的感情,那风景是美丽的,那感情是热睦的,因这缘故,她便需要一个照相机。君达要筹这笔临时费用,例外的忙碌便又开始了。筹备的方法不消说比年假期内更加困难,尽他的能力想出来的,就是给校长先生写一封近乎哀求的信,用最恭敬的句子,请校长支一个半月薪水给他,又用商量的语气请问他下学期能否再加他一些薪水,这在他本不敢奢望,然而实在是出于无奈的。“夫子大人函丈!”开头便是这样,“……盖以堂上的负担至重,而生活又万难撙节……”便这样一起,“……念夫子之道义至高,如不以生为栎之材……”又这样一承,“……则感德无涯矣。”再这样结,末了在自己的名字底下加上“谨叩”两个字。可是校长先生的理智的头脑绝不是文学可以感动的,第二天,仍然由会计处来了一个冷淡的答复,说校中暑假一切正待修理,教员概不得支薪。君达只得再同小姑母商量了:“请你不要只顾想我以后的坏处!请你念我从前的好处!”他半挨着她的身体朝着地板说。“只要我有,没有不肯的,可是两手空空,也是无法!”小姑母也朝着地板说。“我深知道:不过想起你和校长太太有交情。”他说。这句话就是君达敢于和她商量的道理,可是小姑母正和他一样把借钱引为耻辱的,“什么交情,你以为常在一起打打牌就是有交情吗?”她说。结末她就立起来了,她走到箱子前面,把箱子打开,拎出一件皮袄。“陈妈!”她喊,“你把这拿去当一当吧!”随后颓然倒在椅中,对君达怜悯地望着。然而那件皮袄也只当到少数的钱,君达便又只得到医生那里去试一试了。“我自己真觉得再没有话可以对你说,不过,你再能援一次手时,我的感激你一定比从前还要利害。惟一的一句话,我自己相信还是个有信用的人,而并且来日方长,我不能丧失我的人格的!”他说。“其实并无妨害。”幸而医生说,“我不愿别人把我看成一个不慷慨的人,不过,因为我这钱也要从别人处借来,而别人则未必都慷慨。”“自然,自然!”君达说。“你的境遇我所深知,然而信用也有无可奈何的时候的,依我看,你既不能一起归还,也何妨不逐时拨出一点,如此则积少成多,事半功倍。”“我也想到这一层,现在我把图章交给你,到月底你替我到会计处去拿钱,我再到你这里来拿一半去用。”君达说。于是医生方才答应,他在房门上加上一把亮晶晶的新式钢锁,预备和那漂亮老婆去看电影了。总算又被君达的奋斗战胜了一次,他重复惭愧地定了心,一礼拜之后,把钱寄出去。但是他经过这一番劳苦,在放假之前便又病倒了几天。然而小姑母方面却仍其愁苦,虽然灵珊远远地离开了君达,而她也仍然好像一样是远远地和君达离开着——回想起来,自从到这学校里来以后,这是第三个春天了!因为有了第一个春天,所以她才和君达爱好!因为有了第二个春天,所以君达才抛弃了她!这是第三个春天了!那春天,不失其旧日的繁华,不失其往日的富丽,开出窗来看,花是那么流红,叶是那么滴翠,鸟雀是那么争鸣,虫豸是那么跳跃,这一片如火如荼的造物刺绣出来的锦绣,还能在她的心镜上映出一些鲜明的颜色来吗?已经是不能够的了!自从君达的心明显地离开了她,起初是,愤怒得几乎破裂了肺腑,继而是,灰心得几乎冰结了血管,后来,心灵中又有了自惭的反省,忏悔的心思,她只能过着自譬自解的日子,自怨自艾的岁月了!她放弃了一切无谓的交际,减少了一切的兴味,她的心地是灰暗了!她的意思是颓唐了!她看得世界空虚了!她感到命运残酷了!那光华的天地,在她现在看来直是个烦恼的蜜网,然而,啊!来日方长,她正要慢慢地去咀嚼那烦恼的滋味!她的生活变化了!变得凌乱不堪了!她感到寂寞的真味了!她觉得被一切人所抛弃了!她觉得自己是人们中剩下来的孤立者了!百哀丛生,忧愁备至,然而她犹还不能忘情于君达,因为是,既然是这样一个没有归宿的女人,除开君达之外,更有何人!那种做诗作画的会社搁置已久,女学生们仿佛知道了她的事情,全校的人也不大议论到她了!音乐教员已经对于她没有希望了!于是更没有一个人来顾虑她!在这种痛苦的迁延中,还有谁来注意到她的存在呢?只有那忠直的陈妈了!有几次,在扫地的时候,陈妈用凝视的目光朝着她的面孔,“太太!你不能这样闷气,你应该出去散散心!”她的戴着一个银针箍的手同时抓着黄松松的头发。“我及不来别人!命运给予别人的都是好的,给予我的都是坏的!我一生薄命!”她哀怨地回答她,额头上露出忧伤的纹路,眼睛里带着悲凉的湿意。“可是你不能只顾悲伤,悲伤是实在要弄坏人的身体的!君达先生不会坏到那步田地的,他不大到这里来的缘故实在是太忙哩!”陈妈重新安慰她。“去吧,我心里乱得很,不想听见这种话,他来不来与我何干!”她焦躁地愤怒起来,仿佛要用心灵去咬住一样看不见的物事。另外一天的下午,她在那高楼之上,又看见那音乐教员在花径上来回踱步,心中如有所思,眼睛再不向高楼深处探望。她忽然对于他生了一片怜惜心肠,看到他的灵魂深处,正和自己一样飘摇无定,她心中竟油然给予他一腔同情,又希望他同情自己,思前想后,便流了一些眼泪。然而她的心境到底灰暗了,要游移到别种念头上去是做不到的了!便是他,那个孤刚而不幸的老男子,虽则仁丹胡子已不复现于上唇,而直僵僵的神气犹是往昔的倔强,似乎一身专与不幸为邻,而也毅然和不幸奋斗的一般。这样灵珊是不住地来信,君达是不住地刻苦而且匆忙,小姑母是不住地黯然伤神,很快的又是两个月过去了。可是在下一个月的初头上,忽然,像旧疮骤然溃烂似的,君达的母亲不知道怎的选着了这么一个日子,决定了她的意志,和秋香一起到学校里来看她的儿子。开头那儿子听见说有一个妇人要来会他,他心里便猛然一动,继而那校役又说同她来的正是那常来看他的丫头,他便更加断定这来者是谁,一时那天地就忽然好像黑暗了下来,他心慌意乱,一只手使劲抓住了扶梯的栏杆,两条腿便在楼板与扶梯交接之处微微抖动,既不能留在房中,又难于跨了下去。这倒算不得偶然而来的事,秋香去年早已对这儿子说及的,便是在这儿子最快乐的时候,在每一次的快乐将要兴尽的时候,母亲的面孔常常要到他眼前来现一现的,不过他猜想她们若是要来一定在早几个月中,早几个月中没有来他就以为她们已经灰了心,再不来的了。他没有想到今天,在他这暂时平稳的生涯中来。这一来,那秋香已经素来做得那样可怜,母亲本来感伤,近来当然更加感伤了,这不啻把他家里的寒酸之相赤裸裸地表现出来了,这对于他的面子上是个何等重大的打击!所以他那腿的抖动倒并不是畏惧,却是强烈的惭愧和恐慌!结果是不能不去的,那接待是在小姑母房中,这儿子走进去时,那母亲淌着眼泪坐在床上,旧日的感伤中又添上新的冤屈,薄命的面孔上暗藏着怨恨的慈爱,似乎远自万里而来,将这衰弱的无价值的生命来送给这不孝的儿子。小姑母冷静地坐在旁边,秋香悲哀地立在后面。第一句话是那母亲尽力地喊出来:“你怕我不能到这里来找你吗?你以为我无能力到这样吗!……”于是带着哭声,那责备的言语和悲伤的眼泪同时洒将出来,充满了房中,充满了儿子的耳朵,的眼睛,的心房,的血管,他一言不发,身靠着茶几用手指在灰尘上划出多少无奈的纹路。便是这儿子这时候的神气也已经和往昔大不相同,那种青年的漂亮,面孔上的奕奕神光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在那一天那一个时辰失去了,瘦得很多,灰暗得很多,谁也不相信他可以算得一位美貌的少年,变得和那一般庸庸碌碌,一无所长,终日疲于奔命的普通人一样了!因此他这样和那母亲一对照,纵然这是小姑母的曾经讲究过来的房中也和他们家里的见不得人的旧房子一样了!真的,便是小姑母这卧房也变了,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那本来的讲究已不显痕迹,换来的是昏沉的颓废美,纵使这是春夏之交,那四壁的花纸却不很鲜明,而轻尘正在偷摸着各种陈设。床上的帐子似乎被隔年的炉灰熏黑而还没有下过水,电灯上也拖着些如锦如丝的尘灰,藤椅子上的软垫被人的身体压出一个深洼,窗上的红纱是褪色了,而一轴花卉斜挂着,在“淡如”和那朱色的图章上停着一个壁子,就是一样极说不到的小东西,即如那个装蜜饯的玻璃缸,里面也只剩下些残余的细屑,而盖头也半歪在旁边!假如是那蛮横而不讲理的父亲来,仍旧要用门闩打他,这儿子倒又可以倔强地摇摇头,置一切于不顾,但这是个感伤的母亲,她的责备是埋怨自己的苦命的,她的埋怨是带着可怜的要求的,她的要求是替儿子设身处地而说的,加之大滴的眼泪,呻吟的悲叹,颤动的喉咙,所以就是这样不孝的儿子也便预备流眼泪了。然而还多亏小姑母的解释,秋香的劝谏,君达的回心转意,才把母亲的气缓过来,又多亏君达和灵珊的恋爱事情,母亲的眼中又方始闪烁了一下,最后,又亏得学校里没有留客住宿的章程,所以那母亲便扶着秋香,向这儿子很信用地再看了一眼,便回家去了!可是人们的感情是有定量的,境遇确乎是可以霎时转变人的心情的,母亲这样一来,君达重新感到做人的艰难,于灵珊的负担也感到畏惧了。第53章 未亡人(21)二十二“这样做人,未免太无味了!”第一步,这一个从来没有转过的念头不知道从内心的哪一部分泌出来,随时喊出了口。接着总是一个恐怖的念头又从心的别一部分钻出,他仿佛看见背后有一个绝大的窟窿,曾经有许多辛苦得来的银钱泻了进去。这已经泻进去的是捞不出来的了,而那窟窿犹还贪而无厌地大张口,等待以后的银钱陆续泻进去,泻进去的时候一点没有声响,正像大把的银钱向水中掷去,既无波浪,并且进去了就看不见。随后一个吝啬的东西仿佛一个黑色的虫豸咬住了他内心的中心,他想起曾经那种随便用钱的事情,徒然浪费而没有使人赞叹一声的无聊的消耗,他本来不是一个纨子弟,深知银钱是和生命一样可贵的!他从小贫穷,挣钱又是不容易的事,何以他会变得一时糊涂,爱好奢华起来了呢?何以忘了历来的苦楚,看得一切比鹅毛还要轻呢?假使把那些钱积了起来,现在的生活一定较为安稳,说得再精细一点,就是爱装饰,爱享乐,也可以更加舒畅一点,那么何以竟没有想到这一层上呢?什么鬼使他昏了脑袋的?这是为了灵珊吧?然而灵珊何以也没有想到这一层?何以不能彼此以心相照,互相劝解,互相撙节呢?他这样专一为自己着想时,那吝啬愈来得厉害,那恐怖也愈来得深刻了!他竟觉得灵珊好生偏私,好生浮滑,是个无心肝,不计利害的女子……你看她和我吵口!你看她的闹风潮呀!……而自己确乎受了她的累了!然而这受累正要受之无穷,她明明已经是他的妻子,恋爱不是儿戏的,况且母亲正在热望着要抱孙子!那家庭的负担尚暗伏在后面,那儿女排列成行,众口嗷嗷待哺的情状,凡是他从别人家里看见的,幼小时从父母的颜色上分辨出来的,一股脑儿来烦恼他,末后那诸凡问题又总结束在那医生的一笔借款上,这借款,从前看来还不成什么大问题,现在却高高筑着仿佛是一座摇动不得的铁塔!除开以人力战胜境遇别无良法!他只得加倍地刻苦,加倍地匆忙,想过舒服日子的念头自然一点也没有,装饰的工作早就远远地撩开,旧日的香粉瓶,头油瓶拿来做别种用处,并且东倒西歪横卧在抽屉里。因为想省理发的钱,把头发长长地留起来向后面梳去像艺术家一般。洗澡绝对的可以省,到经不住浑身作痒时,便到厨房里去挽一盆温水聊把上身擦一擦,零碎东西像领子,袜子,手巾等等固然本来不用送到洗衣作去,而衬衫,褥单等等也趁礼拜日的上午自己来洗濯。有了这种种的修养,他倒又变得淡泊自甘了,对于别人像他从前一样过分的讲究很抱了些反感。有一天,在食堂上,一位先生因菜食不好,大声叫厨房添荷包蛋来吃的时候,他就暗暗地想道:“这是什么一种下等的贵族脾气,你在家里吃些什么东西呀!”一面故意把那大家不吃的菜吃了几筷,再从别人手里递过半截香烟吸了几口。可是这种劳工般的单纯化的生活却于他的身体不利,本来长于娇怯,短于康健的他,到这时候神气又变了一变,他的牙齿像一天一天地在暴露出来,眼睛像一天一天在深陷进去,到傍晚时又必须打四五个呵欠,而打呵欠时大张着口竟像一条串在绳上的死鱼。一个晚春,一个早夏他俱没有工夫去好好地赏识,转瞬之间,夏季快到了。这时候他又要预备灵珊下半年的费用,灵珊刚好来第二十封信。前几封信中她说嫌近来的日子过得特别迟缓,因为她急于想回来和他团聚,急于要看看母亲和妹妹;但是这封信写得较短一些,并且改变了方针。她说暑假中正想补习一点音乐,又为着一来一去的川赀着想,那地方又发生了兵灾的阻碍,所以要想回来也不能回来的了。至于那费用,她自己已经在另外一个亲戚处借了一点,不过还差一半光景,这一半是要君达设法的了。末了的一段中,为他叙述了一些那地方的风景,同学们和她的感情,那风景是美丽的,那感情是热睦的,因这缘故,她便需要一个照相机。君达要筹这笔临时费用,例外的忙碌便又开始了。筹备的方法不消说比年假期内更加困难,尽他的能力想出来的,就是给校长先生写一封近乎哀求的信,用最恭敬的句子,请校长支一个半月薪水给他,又用商量的语气请问他下学期能否再加他一些薪水,这在他本不敢奢望,然而实在是出于无奈的。“夫子大人函丈!”开头便是这样,“……盖以堂上的负担至重,而生活又万难撙节……”便这样一起,“……念夫子之道义至高,如不以生为栎之材……”又这样一承,“……则感德无涯矣。”再这样结,末了在自己的名字底下加上“谨叩”两个字。可是校长先生的理智的头脑绝不是文学可以感动的,第二天,仍然由会计处来了一个冷淡的答复,说校中暑假一切正待修理,教员概不得支薪。君达只得再同小姑母商量了:“请你不要只顾想我以后的坏处!请你念我从前的好处!”他半挨着她的身体朝着地板说。“只要我有,没有不肯的,可是两手空空,也是无法!”小姑母也朝着地板说。“我深知道:不过想起你和校长太太有交情。”他说。这句话就是君达敢于和她商量的道理,可是小姑母正和他一样把借钱引为耻辱的,“什么交情,你以为常在一起打打牌就是有交情吗?”她说。结末她就立起来了,她走到箱子前面,把箱子打开,拎出一件皮袄。“陈妈!”她喊,“你把这拿去当一当吧!”随后颓然倒在椅中,对君达怜悯地望着。然而那件皮袄也只当到少数的钱,君达便又只得到医生那里去试一试了。“我自己真觉得再没有话可以对你说,不过,你再能援一次手时,我的感激你一定比从前还要利害。惟一的一句话,我自己相信还是个有信用的人,而并且来日方长,我不能丧失我的人格的!”他说。“其实并无妨害。”幸而医生说,“我不愿别人把我看成一个不慷慨的人,不过,因为我这钱也要从别人处借来,而别人则未必都慷慨。”“自然,自然!”君达说。“你的境遇我所深知,然而信用也有无可奈何的时候的,依我看,你既不能一起归还,也何妨不逐时拨出一点,如此则积少成多,事半功倍。”“我也想到这一层,现在我把图章交给你,到月底你替我到会计处去拿钱,我再到你这里来拿一半去用。”君达说。于是医生方才答应,他在房门上加上一把亮晶晶的新式钢锁,预备和那漂亮老婆去看电影了。总算又被君达的奋斗战胜了一次,他重复惭愧地定了心,一礼拜之后,把钱寄出去。但是他经过这一番劳苦,在放假之前便又病倒了几天。然而小姑母方面却仍其愁苦,虽然灵珊远远地离开了君达,而她也仍然好像一样是远远地和君达离开着——回想起来,自从到这学校里来以后,这是第三个春天了!因为有了第一个春天,所以她才和君达爱好!因为有了第二个春天,所以君达才抛弃了她!这是第三个春天了!那春天,不失其旧日的繁华,不失其往日的富丽,开出窗来看,花是那么流红,叶是那么滴翠,鸟雀是那么争鸣,虫豸是那么跳跃,这一片如火如荼的造物刺绣出来的锦绣,还能在她的心镜上映出一些鲜明的颜色来吗?已经是不能够的了!自从君达的心明显地离开了她,起初是,愤怒得几乎破裂了肺腑,继而是,灰心得几乎冰结了血管,后来,心灵中又有了自惭的反省,忏悔的心思,她只能过着自譬自解的日子,自怨自艾的岁月了!她放弃了一切无谓的交际,减少了一切的兴味,她的心地是灰暗了!她的意思是颓唐了!她看得世界空虚了!她感到命运残酷了!那光华的天地,在她现在看来直是个烦恼的蜜网,然而,啊!来日方长,她正要慢慢地去咀嚼那烦恼的滋味!她的生活变化了!变得凌乱不堪了!她感到寂寞的真味了!她觉得被一切人所抛弃了!她觉得自己是人们中剩下来的孤立者了!百哀丛生,忧愁备至,然而她犹还不能忘情于君达,因为是,既然是这样一个没有归宿的女人,除开君达之外,更有何人!那种做诗作画的会社搁置已久,女学生们仿佛知道了她的事情,全校的人也不大议论到她了!音乐教员已经对于她没有希望了!于是更没有一个人来顾虑她!在这种痛苦的迁延中,还有谁来注意到她的存在呢?只有那忠直的陈妈了!有几次,在扫地的时候,陈妈用凝视的目光朝着她的面孔,“太太!你不能这样闷气,你应该出去散散心!”她的戴着一个银针箍的手同时抓着黄松松的头发。“我及不来别人!命运给予别人的都是好的,给予我的都是坏的!我一生薄命!”她哀怨地回答她,额头上露出忧伤的纹路,眼睛里带着悲凉的湿意。“可是你不能只顾悲伤,悲伤是实在要弄坏人的身体的!君达先生不会坏到那步田地的,他不大到这里来的缘故实在是太忙哩!”陈妈重新安慰她。“去吧,我心里乱得很,不想听见这种话,他来不来与我何干!”她焦躁地愤怒起来,仿佛要用心灵去咬住一样看不见的物事。另外一天的下午,她在那高楼之上,又看见那音乐教员在花径上来回踱步,心中如有所思,眼睛再不向高楼深处探望。她忽然对于他生了一片怜惜心肠,看到他的灵魂深处,正和自己一样飘摇无定,她心中竟油然给予他一腔同情,又希望他同情自己,思前想后,便流了一些眼泪。然而她的心境到底灰暗了,要游移到别种念头上去是做不到的了!便是他,那个孤刚而不幸的老男子,虽则仁丹胡子已不复现于上唇,而直僵僵的神气犹是往昔的倔强,似乎一身专与不幸为邻,而也毅然和不幸奋斗的一般。这样灵珊是不住地来信,君达是不住地刻苦而且匆忙,小姑母是不住地黯然伤神,很快的又是两个月过去了。可是在下一个月的初头上,忽然,像旧疮骤然溃烂似的,君达的母亲不知道怎的选着了这么一个日子,决定了她的意志,和秋香一起到学校里来看她的儿子。开头那儿子听见说有一个妇人要来会他,他心里便猛然一动,继而那校役又说同她来的正是那常来看他的丫头,他便更加断定这来者是谁,一时那天地就忽然好像黑暗了下来,他心慌意乱,一只手使劲抓住了扶梯的栏杆,两条腿便在楼板与扶梯交接之处微微抖动,既不能留在房中,又难于跨了下去。这倒算不得偶然而来的事,秋香去年早已对这儿子说及的,便是在这儿子最快乐的时候,在每一次的快乐将要兴尽的时候,母亲的面孔常常要到他眼前来现一现的,不过他猜想她们若是要来一定在早几个月中,早几个月中没有来他就以为她们已经灰了心,再不来的了。他没有想到今天,在他这暂时平稳的生涯中来。这一来,那秋香已经素来做得那样可怜,母亲本来感伤,近来当然更加感伤了,这不啻把他家里的寒酸之相赤裸裸地表现出来了,这对于他的面子上是个何等重大的打击!所以他那腿的抖动倒并不是畏惧,却是强烈的惭愧和恐慌!结果是不能不去的,那接待是在小姑母房中,这儿子走进去时,那母亲淌着眼泪坐在床上,旧日的感伤中又添上新的冤屈,薄命的面孔上暗藏着怨恨的慈爱,似乎远自万里而来,将这衰弱的无价值的生命来送给这不孝的儿子。小姑母冷静地坐在旁边,秋香悲哀地立在后面。第一句话是那母亲尽力地喊出来:“你怕我不能到这里来找你吗?你以为我无能力到这样吗!……”于是带着哭声,那责备的言语和悲伤的眼泪同时洒将出来,充满了房中,充满了儿子的耳朵,的眼睛,的心房,的血管,他一言不发,身靠着茶几用手指在灰尘上划出多少无奈的纹路。便是这儿子这时候的神气也已经和往昔大不相同,那种青年的漂亮,面孔上的奕奕神光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在那一天那一个时辰失去了,瘦得很多,灰暗得很多,谁也不相信他可以算得一位美貌的少年,变得和那一般庸庸碌碌,一无所长,终日疲于奔命的普通人一样了!因此他这样和那母亲一对照,纵然这是小姑母的曾经讲究过来的房中也和他们家里的见不得人的旧房子一样了!真的,便是小姑母这卧房也变了,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那本来的讲究已不显痕迹,换来的是昏沉的颓废美,纵使这是春夏之交,那四壁的花纸却不很鲜明,而轻尘正在偷摸着各种陈设。床上的帐子似乎被隔年的炉灰熏黑而还没有下过水,电灯上也拖着些如锦如丝的尘灰,藤椅子上的软垫被人的身体压出一个深洼,窗上的红纱是褪色了,而一轴花卉斜挂着,在“淡如”和那朱色的图章上停着一个壁子,就是一样极说不到的小东西,即如那个装蜜饯的玻璃缸,里面也只剩下些残余的细屑,而盖头也半歪在旁边!假如是那蛮横而不讲理的父亲来,仍旧要用门闩打他,这儿子倒又可以倔强地摇摇头,置一切于不顾,但这是个感伤的母亲,她的责备是埋怨自己的苦命的,她的埋怨是带着可怜的要求的,她的要求是替儿子设身处地而说的,加之大滴的眼泪,呻吟的悲叹,颤动的喉咙,所以就是这样不孝的儿子也便预备流眼泪了。然而还多亏小姑母的解释,秋香的劝谏,君达的回心转意,才把母亲的气缓过来,又多亏君达和灵珊的恋爱事情,母亲的眼中又方始闪烁了一下,最后,又亏得学校里没有留客住宿的章程,所以那母亲便扶着秋香,向这儿子很信用地再看了一眼,便回家去了!可是人们的感情是有定量的,境遇确乎是可以霎时转变人的心情的,母亲这样一来,君达重新感到做人的艰难,于灵珊的负担也感到畏惧了。第53章 未亡人(21)二十二“这样做人,未免太无味了!”第一步,这一个从来没有转过的念头不知道从内心的哪一部分泌出来,随时喊出了口。接着总是一个恐怖的念头又从心的别一部分钻出,他仿佛看见背后有一个绝大的窟窿,曾经有许多辛苦得来的银钱泻了进去。这已经泻进去的是捞不出来的了,而那窟窿犹还贪而无厌地大张口,等待以后的银钱陆续泻进去,泻进去的时候一点没有声响,正像大把的银钱向水中掷去,既无波浪,并且进去了就看不见。随后一个吝啬的东西仿佛一个黑色的虫豸咬住了他内心的中心,他想起曾经那种随便用钱的事情,徒然浪费而没有使人赞叹一声的无聊的消耗,他本来不是一个纨子弟,深知银钱是和生命一样可贵的!他从小贫穷,挣钱又是不容易的事,何以他会变得一时糊涂,爱好奢华起来了呢?何以忘了历来的苦楚,看得一切比鹅毛还要轻呢?假使把那些钱积了起来,现在的生活一定较为安稳,说得再精细一点,就是爱装饰,爱享乐,也可以更加舒畅一点,那么何以竟没有想到这一层上呢?什么鬼使他昏了脑袋的?这是为了灵珊吧?然而灵珊何以也没有想到这一层?何以不能彼此以心相照,互相劝解,互相撙节呢?他这样专一为自己着想时,那吝啬愈来得厉害,那恐怖也愈来得深刻了!他竟觉得灵珊好生偏私,好生浮滑,是个无心肝,不计利害的女子……你看她和我吵口!你看她的闹风潮呀!……而自己确乎受了她的累了!然而这受累正要受之无穷,她明明已经是他的妻子,恋爱不是儿戏的,况且母亲正在热望着要抱孙子!那家庭的负担尚暗伏在后面,那儿女排列成行,众口嗷嗷待哺的情状,凡是他从别人家里看见的,幼小时从父母的颜色上分辨出来的,一股脑儿来烦恼他,末后那诸凡问题又总结束在那医生的一笔借款上,这借款,从前看来还不成什么大问题,现在却高高筑着仿佛是一座摇动不得的铁塔!除开以人力战胜境遇别无良法!他只得加倍地刻苦,加倍地匆忙,想过舒服日子的念头自然一点也没有,装饰的工作早就远远地撩开,旧日的香粉瓶,头油瓶拿来做别种用处,并且东倒西歪横卧在抽屉里。因为想省理发的钱,把头发长长地留起来向后面梳去像艺术家一般。洗澡绝对的可以省,到经不住浑身作痒时,便到厨房里去挽一盆温水聊把上身擦一擦,零碎东西像领子,袜子,手巾等等固然本来不用送到洗衣作去,而衬衫,褥单等等也趁礼拜日的上午自己来洗濯。有了这种种的修养,他倒又变得淡泊自甘了,对于别人像他从前一样过分的讲究很抱了些反感。有一天,在食堂上,一位先生因菜食不好,大声叫厨房添荷包蛋来吃的时候,他就暗暗地想道:“这是什么一种下等的贵族脾气,你在家里吃些什么东西呀!”一面故意把那大家不吃的菜吃了几筷,再从别人手里递过半截香烟吸了几口。可是这种劳工般的单纯化的生活却于他的身体不利,本来长于娇怯,短于康健的他,到这时候神气又变了一变,他的牙齿像一天一天地在暴露出来,眼睛像一天一天在深陷进去,到傍晚时又必须打四五个呵欠,而打呵欠时大张着口竟像一条串在绳上的死鱼。一个晚春,一个早夏他俱没有工夫去好好地赏识,转瞬之间,夏季快到了。这时候他又要预备灵珊下半年的费用,灵珊刚好来第二十封信。前几封信中她说嫌近来的日子过得特别迟缓,因为她急于想回来和他团聚,急于要看看母亲和妹妹;但是这封信写得较短一些,并且改变了方针。她说暑假中正想补习一点音乐,又为着一来一去的川赀着想,那地方又发生了兵灾的阻碍,所以要想回来也不能回来的了。至于那费用,她自己已经在另外一个亲戚处借了一点,不过还差一半光景,这一半是要君达设法的了。末了的一段中,为他叙述了一些那地方的风景,同学们和她的感情,那风景是美丽的,那感情是热睦的,因这缘故,她便需要一个照相机。君达要筹这笔临时费用,例外的忙碌便又开始了。筹备的方法不消说比年假期内更加困难,尽他的能力想出来的,就是给校长先生写一封近乎哀求的信,用最恭敬的句子,请校长支一个半月薪水给他,又用商量的语气请问他下学期能否再加他一些薪水,这在他本不敢奢望,然而实在是出于无奈的。“夫子大人函丈!”开头便是这样,“……盖以堂上的负担至重,而生活又万难撙节……”便这样一起,“……念夫子之道义至高,如不以生为栎之材……”又这样一承,“……则感德无涯矣。”再这样结,末了在自己的名字底下加上“谨叩”两个字。可是校长先生的理智的头脑绝不是文学可以感动的,第二天,仍然由会计处来了一个冷淡的答复,说校中暑假一切正待修理,教员概不得支薪。君达只得再同小姑母商量了:“请你不要只顾想我以后的坏处!请你念我从前的好处!”他半挨着她的身体朝着地板说。“只要我有,没有不肯的,可是两手空空,也是无法!”小姑母也朝着地板说。“我深知道:不过想起你和校长太太有交情。”他说。这句话就是君达敢于和她商量的道理,可是小姑母正和他一样把借钱引为耻辱的,“什么交情,你以为常在一起打打牌就是有交情吗?”她说。结末她就立起来了,她走到箱子前面,把箱子打开,拎出一件皮袄。“陈妈!”她喊,“你把这拿去当一当吧!”随后颓然倒在椅中,对君达怜悯地望着。然而那件皮袄也只当到少数的钱,君达便又只得到医生那里去试一试了。“我自己真觉得再没有话可以对你说,不过,你再能援一次手时,我的感激你一定比从前还要利害。惟一的一句话,我自己相信还是个有信用的人,而并且来日方长,我不能丧失我的人格的!”他说。“其实并无妨害。”幸而医生说,“我不愿别人把我看成一个不慷慨的人,不过,因为我这钱也要从别人处借来,而别人则未必都慷慨。”“自然,自然!”君达说。“你的境遇我所深知,然而信用也有无可奈何的时候的,依我看,你既不能一起归还,也何妨不逐时拨出一点,如此则积少成多,事半功倍。”“我也想到这一层,现在我把图章交给你,到月底你替我到会计处去拿钱,我再到你这里来拿一半去用。”君达说。于是医生方才答应,他在房门上加上一把亮晶晶的新式钢锁,预备和那漂亮老婆去看电影了。总算又被君达的奋斗战胜了一次,他重复惭愧地定了心,一礼拜之后,把钱寄出去。但是他经过这一番劳苦,在放假之前便又病倒了几天。然而小姑母方面却仍其愁苦,虽然灵珊远远地离开了君达,而她也仍然好像一样是远远地和君达离开着——回想起来,自从到这学校里来以后,这是第三个春天了!因为有了第一个春天,所以她才和君达爱好!因为有了第二个春天,所以君达才抛弃了她!这是第三个春天了!那春天,不失其旧日的繁华,不失其往日的富丽,开出窗来看,花是那么流红,叶是那么滴翠,鸟雀是那么争鸣,虫豸是那么跳跃,这一片如火如荼的造物刺绣出来的锦绣,还能在她的心镜上映出一些鲜明的颜色来吗?已经是不能够的了!自从君达的心明显地离开了她,起初是,愤怒得几乎破裂了肺腑,继而是,灰心得几乎冰结了血管,后来,心灵中又有了自惭的反省,忏悔的心思,她只能过着自譬自解的日子,自怨自艾的岁月了!她放弃了一切无谓的交际,减少了一切的兴味,她的心地是灰暗了!她的意思是颓唐了!她看得世界空虚了!她感到命运残酷了!那光华的天地,在她现在看来直是个烦恼的蜜网,然而,啊!来日方长,她正要慢慢地去咀嚼那烦恼的滋味!她的生活变化了!变得凌乱不堪了!她感到寂寞的真味了!她觉得被一切人所抛弃了!她觉得自己是人们中剩下来的孤立者了!百哀丛生,忧愁备至,然而她犹还不能忘情于君达,因为是,既然是这样一个没有归宿的女人,除开君达之外,更有何人!那种做诗作画的会社搁置已久,女学生们仿佛知道了她的事情,全校的人也不大议论到她了!音乐教员已经对于她没有希望了!于是更没有一个人来顾虑她!在这种痛苦的迁延中,还有谁来注意到她的存在呢?只有那忠直的陈妈了!有几次,在扫地的时候,陈妈用凝视的目光朝着她的面孔,“太太!你不能这样闷气,你应该出去散散心!”她的戴着一个银针箍的手同时抓着黄松松的头发。“我及不来别人!命运给予别人的都是好的,给予我的都是坏的!我一生薄命!”她哀怨地回答她,额头上露出忧伤的纹路,眼睛里带着悲凉的湿意。“可是你不能只顾悲伤,悲伤是实在要弄坏人的身体的!君达先生不会坏到那步田地的,他不大到这里来的缘故实在是太忙哩!”陈妈重新安慰她。“去吧,我心里乱得很,不想听见这种话,他来不来与我何干!”她焦躁地愤怒起来,仿佛要用心灵去咬住一样看不见的物事。另外一天的下午,她在那高楼之上,又看见那音乐教员在花径上来回踱步,心中如有所思,眼睛再不向高楼深处探望。她忽然对于他生了一片怜惜心肠,看到他的灵魂深处,正和自己一样飘摇无定,她心中竟油然给予他一腔同情,又希望他同情自己,思前想后,便流了一些眼泪。然而她的心境到底灰暗了,要游移到别种念头上去是做不到的了!便是他,那个孤刚而不幸的老男子,虽则仁丹胡子已不复现于上唇,而直僵僵的神气犹是往昔的倔强,似乎一身专与不幸为邻,而也毅然和不幸奋斗的一般。这样灵珊是不住地来信,君达是不住地刻苦而且匆忙,小姑母是不住地黯然伤神,很快的又是两个月过去了。可是在下一个月的初头上,忽然,像旧疮骤然溃烂似的,君达的母亲不知道怎的选着了这么一个日子,决定了她的意志,和秋香一起到学校里来看她的儿子。开头那儿子听见说有一个妇人要来会他,他心里便猛然一动,继而那校役又说同她来的正是那常来看他的丫头,他便更加断定这来者是谁,一时那天地就忽然好像黑暗了下来,他心慌意乱,一只手使劲抓住了扶梯的栏杆,两条腿便在楼板与扶梯交接之处微微抖动,既不能留在房中,又难于跨了下去。这倒算不得偶然而来的事,秋香去年早已对这儿子说及的,便是在这儿子最快乐的时候,在每一次的快乐将要兴尽的时候,母亲的面孔常常要到他眼前来现一现的,不过他猜想她们若是要来一定在早几个月中,早几个月中没有来他就以为她们已经灰了心,再不来的了。他没有想到今天,在他这暂时平稳的生涯中来。这一来,那秋香已经素来做得那样可怜,母亲本来感伤,近来当然更加感伤了,这不啻把他家里的寒酸之相赤裸裸地表现出来了,这对于他的面子上是个何等重大的打击!所以他那腿的抖动倒并不是畏惧,却是强烈的惭愧和恐慌!结果是不能不去的,那接待是在小姑母房中,这儿子走进去时,那母亲淌着眼泪坐在床上,旧日的感伤中又添上新的冤屈,薄命的面孔上暗藏着怨恨的慈爱,似乎远自万里而来,将这衰弱的无价值的生命来送给这不孝的儿子。小姑母冷静地坐在旁边,秋香悲哀地立在后面。第一句话是那母亲尽力地喊出来:“你怕我不能到这里来找你吗?你以为我无能力到这样吗!……”于是带着哭声,那责备的言语和悲伤的眼泪同时洒将出来,充满了房中,充满了儿子的耳朵,的眼睛,的心房,的血管,他一言不发,身靠着茶几用手指在灰尘上划出多少无奈的纹路。便是这儿子这时候的神气也已经和往昔大不相同,那种青年的漂亮,面孔上的奕奕神光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在那一天那一个时辰失去了,瘦得很多,灰暗得很多,谁也不相信他可以算得一位美貌的少年,变得和那一般庸庸碌碌,一无所长,终日疲于奔命的普通人一样了!因此他这样和那母亲一对照,纵然这是小姑母的曾经讲究过来的房中也和他们家里的见不得人的旧房子一样了!真的,便是小姑母这卧房也变了,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那本来的讲究已不显痕迹,换来的是昏沉的颓废美,纵使这是春夏之交,那四壁的花纸却不很鲜明,而轻尘正在偷摸着各种陈设。床上的帐子似乎被隔年的炉灰熏黑而还没有下过水,电灯上也拖着些如锦如丝的尘灰,藤椅子上的软垫被人的身体压出一个深洼,窗上的红纱是褪色了,而一轴花卉斜挂着,在“淡如”和那朱色的图章上停着一个壁子,就是一样极说不到的小东西,即如那个装蜜饯的玻璃缸,里面也只剩下些残余的细屑,而盖头也半歪在旁边!假如是那蛮横而不讲理的父亲来,仍旧要用门闩打他,这儿子倒又可以倔强地摇摇头,置一切于不顾,但这是个感伤的母亲,她的责备是埋怨自己的苦命的,她的埋怨是带着可怜的要求的,她的要求是替儿子设身处地而说的,加之大滴的眼泪,呻吟的悲叹,颤动的喉咙,所以就是这样不孝的儿子也便预备流眼泪了。然而还多亏小姑母的解释,秋香的劝谏,君达的回心转意,才把母亲的气缓过来,又多亏君达和灵珊的恋爱事情,母亲的眼中又方始闪烁了一下,最后,又亏得学校里没有留客住宿的章程,所以那母亲便扶着秋香,向这儿子很信用地再看了一眼,便回家去了!可是人们的感情是有定量的,境遇确乎是可以霎时转变人的心情的,母亲这样一来,君达重新感到做人的艰难,于灵珊的负担也感到畏惧了。第53章 未亡人(21)二十二“这样做人,未免太无味了!”第一步,这一个从来没有转过的念头不知道从内心的哪一部分泌出来,随时喊出了口。接着总是一个恐怖的念头又从心的别一部分钻出,他仿佛看见背后有一个绝大的窟窿,曾经有许多辛苦得来的银钱泻了进去。这已经泻进去的是捞不出来的了,而那窟窿犹还贪而无厌地大张口,等待以后的银钱陆续泻进去,泻进去的时候一点没有声响,正像大把的银钱向水中掷去,既无波浪,并且进去了就看不见。随后一个吝啬的东西仿佛一个黑色的虫豸咬住了他内心的中心,他想起曾经那种随便用钱的事情,徒然浪费而没有使人赞叹一声的无聊的消耗,他本来不是一个纨子弟,深知银钱是和生命一样可贵的!他从小贫穷,挣钱又是不容易的事,何以他会变得一时糊涂,爱好奢华起来了呢?何以忘了历来的苦楚,看得一切比鹅毛还要轻呢?假使把那些钱积了起来,现在的生活一定较为安稳,说得再精细一点,就是爱装饰,爱享乐,也可以更加舒畅一点,那么何以竟没有想到这一层上呢?什么鬼使他昏了脑袋的?这是为了灵珊吧?然而灵珊何以也没有想到这一层?何以不能彼此以心相照,互相劝解,互相撙节呢?他这样专一为自己着想时,那吝啬愈来得厉害,那恐怖也愈来得深刻了!他竟觉得灵珊好生偏私,好生浮滑,是个无心肝,不计利害的女子……你看她和我吵口!你看她的闹风潮呀!……而自己确乎受了她的累了!然而这受累正要受之无穷,她明明已经是他的妻子,恋爱不是儿戏的,况且母亲正在热望着要抱孙子!那家庭的负担尚暗伏在后面,那儿女排列成行,众口嗷嗷待哺的情状,凡是他从别人家里看见的,幼小时从父母的颜色上分辨出来的,一股脑儿来烦恼他,末后那诸凡问题又总结束在那医生的一笔借款上,这借款,从前看来还不成什么大问题,现在却高高筑着仿佛是一座摇动不得的铁塔!除开以人力战胜境遇别无良法!他只得加倍地刻苦,加倍地匆忙,想过舒服日子的念头自然一点也没有,装饰的工作早就远远地撩开,旧日的香粉瓶,头油瓶拿来做别种用处,并且东倒西歪横卧在抽屉里。因为想省理发的钱,把头发长长地留起来向后面梳去像艺术家一般。洗澡绝对的可以省,到经不住浑身作痒时,便到厨房里去挽一盆温水聊把上身擦一擦,零碎东西像领子,袜子,手巾等等固然本来不用送到洗衣作去,而衬衫,褥单等等也趁礼拜日的上午自己来洗濯。有了这种种的修养,他倒又变得淡泊自甘了,对于别人像他从前一样过分的讲究很抱了些反感。有一天,在食堂上,一位先生因菜食不好,大声叫厨房添荷包蛋来吃的时候,他就暗暗地想道:“这是什么一种下等的贵族脾气,你在家里吃些什么东西呀!”一面故意把那大家不吃的菜吃了几筷,再从别人手里递过半截香烟吸了几口。可是这种劳工般的单纯化的生活却于他的身体不利,本来长于娇怯,短于康健的他,到这时候神气又变了一变,他的牙齿像一天一天地在暴露出来,眼睛像一天一天在深陷进去,到傍晚时又必须打四五个呵欠,而打呵欠时大张着口竟像一条串在绳上的死鱼。一个晚春,一个早夏他俱没有工夫去好好地赏识,转瞬之间,夏季快到了。这时候他又要预备灵珊下半年的费用,灵珊刚好来第二十封信。前几封信中她说嫌近来的日子过得特别迟缓,因为她急于想回来和他团聚,急于要看看母亲和妹妹;但是这封信写得较短一些,并且改变了方针。她说暑假中正想补习一点音乐,又为着一来一去的川赀着想,那地方又发生了兵灾的阻碍,所以要想回来也不能回来的了。至于那费用,她自己已经在另外一个亲戚处借了一点,不过还差一半光景,这一半是要君达设法的了。末了的一段中,为他叙述了一些那地方的风景,同学们和她的感情,那风景是美丽的,那感情是热睦的,因这缘故,她便需要一个照相机。君达要筹这笔临时费用,例外的忙碌便又开始了。筹备的方法不消说比年假期内更加困难,尽他的能力想出来的,就是给校长先生写一封近乎哀求的信,用最恭敬的句子,请校长支一个半月薪水给他,又用商量的语气请问他下学期能否再加他一些薪水,这在他本不敢奢望,然而实在是出于无奈的。“夫子大人函丈!”开头便是这样,“……盖以堂上的负担至重,而生活又万难撙节……”便这样一起,“……念夫子之道义至高,如不以生为栎之材……”又这样一承,“……则感德无涯矣。”再这样结,末了在自己的名字底下加上“谨叩”两个字。可是校长先生的理智的头脑绝不是文学可以感动的,第二天,仍然由会计处来了一个冷淡的答复,说校中暑假一切正待修理,教员概不得支薪。君达只得再同小姑母商量了:“请你不要只顾想我以后的坏处!请你念我从前的好处!”他半挨着她的身体朝着地板说。“只要我有,没有不肯的,可是两手空空,也是无法!”小姑母也朝着地板说。“我深知道:不过想起你和校长太太有交情。”他说。这句话就是君达敢于和她商量的道理,可是小姑母正和他一样把借钱引为耻辱的,“什么交情,你以为常在一起打打牌就是有交情吗?”她说。结末她就立起来了,她走到箱子前面,把箱子打开,拎出一件皮袄。“陈妈!”她喊,“你把这拿去当一当吧!”随后颓然倒在椅中,对君达怜悯地望着。然而那件皮袄也只当到少数的钱,君达便又只得到医生那里去试一试了。“我自己真觉得再没有话可以对你说,不过,你再能援一次手时,我的感激你一定比从前还要利害。惟一的一句话,我自己相信还是个有信用的人,而并且来日方长,我不能丧失我的人格的!”他说。“其实并无妨害。”幸而医生说,“我不愿别人把我看成一个不慷慨的人,不过,因为我这钱也要从别人处借来,而别人则未必都慷慨。”“自然,自然!”君达说。“你的境遇我所深知,然而信用也有无可奈何的时候的,依我看,你既不能一起归还,也何妨不逐时拨出一点,如此则积少成多,事半功倍。”“我也想到这一层,现在我把图章交给你,到月底你替我到会计处去拿钱,我再到你这里来拿一半去用。”君达说。于是医生方才答应,他在房门上加上一把亮晶晶的新式钢锁,预备和那漂亮老婆去看电影了。总算又被君达的奋斗战胜了一次,他重复惭愧地定了心,一礼拜之后,把钱寄出去。但是他经过这一番劳苦,在放假之前便又病倒了几天。

上一章 目录 +书签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