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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友 完结+番外》TXT全集下载_22(1 / 1)

这场短期的疾病他一点药也不曾吃,连小姑母也没有知道,只在自己的房里躺了几天,待到脑中较为清楚,两腿可以在扶梯上走上走下时,就照常去上课。二十三夏季闷闷地过去,秋季也闷闷地过去,中秋节是闷闷地过去,重阳节还是闷闷地过去。又是一个双十节来了。校中照例有庆祝的盛举,校长先生特意要联络学生,提出一笔钱来做那一天的费用,并且他格外的有了兴致,居然也想在滑稽戏中插一脚,所以那种热闹更比往昔不同,一礼拜之中学生之间就到处发出奇怪的欢呼。但是在这众人兴高采烈的时候,却有三个人例外的感到乏味:一个是音乐教员,一个章舍监太太,一个便是君达先生。而尤其以君达先生为最厉害。大家看了那种杀风景的样子,全都疑惑起来道:“怕是灵珊不在此地了吧。他莫非除掉《咖啡店之一夜》就不演戏了吧?”君达心里却想道:“怎么你们偏有许多兴致呢?”所以当那一天大家全挤在大礼堂上的时候,音乐教员怕奏钢琴,房门上就挂着一把锁;章太太早已坚辞了唱昆曲的请求而闷坐在房中;君达先生更逃得远远的,竟至躲闪到灵珊家里去了。那一个小厢房从灵珊一走之后很是萧条,但他一去仍旧坐在那张曾经常常坐过的椅子上。灵珊的母亲,那个寡妇正和那小厢房一样,她自从轻易让一个大女儿离开了她感伤得更厉害了。她看得这可爱的女婿像自己的儿子,在一盏石油灯辐射出来的半明不暗的光中,坐在君达的对面。她很愿意这女婿多说几句话,多开几次心,不住地动问他的饮食,他的起居;但是君达觉得格格不相入的,谈些什么呢?那问答终究是或断或续的。“我说我这里没有男人,请你常常来看看我们,你总是不常来,为什么来呢?”她问。“因为是太忙,吃人的饭是绝对不自由的。”君达委靡地说。“可不是,我常说教员是个苦差使,然而灵珊偏要进学堂,有什么好处呢?近来新兴的!”她说。所可以交换意见的便是这种话了。但是老半天,君达忽然用手擦一擦额角,打起一个呵欠来道:“我瘦了!你看我瘦成了个什么样子?”“年轻的人瘦一点好,到三十几岁发胖才是正当呢,早发胖反而不好。”那寡妇偏生这样说,于是暗暗端详他的面容,看这女婿的面相上靠一部的福泽,将来便会发达起来。她又用一种不明白近来新社会的现象的态度重重叠叠问起灵珊来。“她太会用钱了!我连连劝她也没有用!”君达说。“正是的,从小就这样,我也管不了她,什么事情做不到她的主的!哪里像个女子呢,简直是男子!”她说。“男女倒是一样,不过性情实在改不过来的。”君达说。“真是:江山好改,本性难移!”她说。她又提起他们将来结婚的问题了:“我看很可以省俭点,现在比不得从前。”这问题君达很难回答她,只好重新用手擦一擦额角,再打一个呵欠。他直坐到十一点钟才回学校,大会堂的灯火犹还灿烂着,他就再躲到房里,他的这一个双十节就这样过了。不过那妻子并不知道这丈夫近来沉闷到如此,她们校里一般也有双十节的,隔了十天,就来了第二十八封信。校役将这封信送进来的时候,看见君达先生正在自己缝补一件绒衬衣,一绺丝线搭在肩胛上竟像一个裁缝。现在最足以淆乱君达的心神的莫过于提起银钱,而灵珊的信却十封有八封提起银钱的,所以他很有点畏惧接到她的信了,他接着这信,手指竟有点跳动。幸而这封信的上半页不过述说一些热闹,不过后半页却因为感到生活的痛苦,有些不满意的句子了。她说的是:如果他还和从前一样爱她,便不必故意使她的生活过于痛苦,她的生活果真是痛苦的,在她的许多同学中没有再比她寒酸相的,撙节固然是极好的事情,但过分的撙节便和过分的奢华一样是不对的,而并且,假使要定心求学,有许多地方实在不能撙节,而撙节便痛苦,而痛苦却终究是痛苦的。所以她会这样写起来,实在是君达自己的过错,因为君达始终不肯给他妻子表现出这种与他从前的夸大话发生矛盾的情形,虽则一向生活困顿,在每次的信中并没有提起一笔过,他是始终要做一个有作有为的男子的,他所屡次告诉她的要撙节,并没有说因为是没有钱,总隐隐然仿佛说是故意如此,故意想给她以一番生活上的锻炼,他的没有钱寄给她,也总仿佛说是并不是真没有钱寄给她,实在有一种另外的道理的。他开始恨起一切来了,第一,他恨灵珊一定要进学校,第二,他恨人们一定要有妻子,第三,他恨经济压迫的无理,第四,他恨各学校收费太多,第五,他就恨到了自己,他恨自己的无运气与无能力,他不是一个男子吗?他竟不能够负担一个妻子的求学费吗?在这世界上,能够负担别人的求学费的不是大有人在吗?而且有些人还不止负担一个哩!他又恨起女子的倚赖性来了,女子何以要倚赖男子,男子何以一定要负担女子?反过来说,男子不能倚赖女子吗?女子实在是把不负责任来害男子的!女子的求学要倚赖男子,其余的一切也一定要倚赖男子!做学生的时代要男子供给她,做母亲的时代一定更要男子供给她!一直供给下去,供给至于无穷,男子岂不是一个傻瓜!岂不是一件女子的牺牲品!他又反对女子的进学校了,他以为女子是无须乎进学校的,女子是不成大器的,不能任重致远的,女子的所学实非所用,亦无所用其学,所以女子可以不必求学,而求则是多事,也是无聊的消耗,也可以算是过分的奢侈,和穿过分奢侈的衣服一样!不过事实已经如此,凭他怎样的怨恨,怎样的有理由,那封信的最后还有一点要求他的事情,那就是冬季快到了,请他替她预备一条围巾,和一顶帽子!围巾吗?帽子吗?然而他敢于不给她预备吗?他敢于说没有钱给她预备吗?这区区者尚且办不起来不就是没有能力吗?没有这一点能力还像个男子吗?不像个男子的男子岂不被她看轻吗?岂不和他的志气发生冲突吗?岂不和一向对她说的话有了矛盾吗?小姑母是已经当过一件皮袄了,医生处是再不好意思去的了,校长先生处更不必写信,他只得去打开自己的箱子了!他把箱子打开来樟脑丸的气味便夺箱而出,可怜啊!这一点儿衣服,常足为他心中的安慰,便是现在经济急迫到如此也还靠着它尚不失其往日的荣光的,谁想到也要和它分手呢?所以他便恋恋不舍,把一套夏季衣服用申报纸包了好几层,末后那当票便塞在贴身的袄袋里,用手摸着存下一个非赎取不可的志愿!然后他方费了几个黄昏的工夫,把所有卖便宜货的店都走到了,终于买了一条丝围巾,和一顶绒帽子,装在匣子里寄给她!等到君达把围巾和帽子寄给灵珊之后,果真冬季快到了!一年四季的最黯淡的莫过于冬季!在君达的经验上觉得衰颓而愁苦的也是这下半年的冬季!他从来感到一生的不幸而时时悲叹的常常在冬季,和小姑母渐渐地疏远起来的时候也是在冬季,那另外一个学校的辞退他,为着灵珊进学校而不惬的事情便开始的也是在冬季,而现在这冬季又来了,来得当然比从前更加好生可怕!不用他自己说,人家也能够看出来。他现在的神气几乎变成另外一个人,人家看见他终日披着一头长头发,裹着一件外套竖来竖去,因为爱好看而终于除不脱的眼镜中,乌黑的瞳仁常常望着脚尖,似乎怕不洁的东西随时污了他的皮鞋一般。令他停止下来的是阅报室和课堂,但他的精神却像注意着另外一样东西。他不大和人家说话,但当许多人在一起谈笑风生时他却突然伸出脑袋来问一句:“什么?”“没有什么。”人家这样回答他,他又悄然引避了。他变得多疑而且寡落,又完全回到小君达的时代去了;但别人都很误会他,以为他有了一个漂亮的妻子,不用睬其余的人了。这一种误会因而又连及章太太,“他不过靠那漂亮,其实是不道德的!”大家当他转过身时都这样说。正是十一月中旬,下了两天雪,园中草木已经干枯,披着白雪便像戴孝的一般。还是小姑母看得开些,这一个月的薪水她尚有一点剩余,便说待一礼拜之后和君达到广东店里去吃一顿边炉。但是等不到那一天,当说着这一句话的一天的傍晚,秋香又到学校里来,说后日正是君达母亲的生日,要君达早一天回去,而小姑母则不妨当日过来。君达方始忽然忆起了母亲的生日,但秋香却连忙说这是他的嫡亲姑母和舅母替她做生日,不用他们自己花钱的。那一天正是残雪初晴,日色明朗。幸亏君达的母亲那一次到学校里去走了一趟,现在总算又是阖家团聚了。特为来庆祝的还是那几个亲戚:便是那荒唐的舅父,严肃的舅母,肥而肿的姑母,长而瘦的姑丈,小姑母,又添了一门新亲,便是灵珊的母亲,那感伤的寡妇亲家母。这是君达的母亲惟一的快乐的一天,感伤的神气中带着悲哀而惭愧的微笑,大家不要她劳神,所以那胖姑母便和秋香来张罗一切,然而那一只病猫到这时候还没有死,便到厨房里去卸掉一条鲤鱼,以至于那酒席到四点钟才能摆出。大家来庆祝吧!可以庆祝之事共有两宗:一宗固然是君达的母亲的生日,一宗却是君达有了一个妻子,所以长辈也不把他当小孩子看待,让他端端正正坐在岳母的肩下小姑母的对面。先是大家说吉利话,而后谈到生活,而后议论到菜蔬,而后谈到各人家的将来。由这将来便说到君达的将来了。“祝姊姊寿高八百,祝君达将来夫唱妇随!”荒唐的舅父第一个说起来,问题便正式向君达方面集中。“我倒不巴望他们将来好得怎么样,只要能够安安逸逸过日子。”君达的母亲说,她这“巴望”已经巴望得很久了。“灵珊就只有点儿任性,我常说总要有个耐性的丈夫管束管束她,现在她可真有了一个耐性的丈夫了,君达是真耐得住性子的。”灵珊的母亲说。“我早说君达是有点福气的,现在不是有了一个能干的老婆了?”胖姑母说。“虽说不是由父母做主的,可是两下情投意合弄起来的,反比父母作主的好。”荒唐的舅父说。“新式女子就是有许多事情太露在面上,不过也有好处。”瘦长的姑丈说。“新式有新式的好处,旧式有旧式的好处,然而现在到哪里去找旧式的?”严肃的舅母说。只有小姑母不多说话,她自然另有感慨。君达的父亲仍旧看不起小君达,不过因为这儿子既有了妻子,仿佛已是成人,便也不多说话,只尽力的吃着火锅里的鱼片。“君达呢,也没有别的不好,就是身体太弱!”瘦子姑丈又说。这一句话令那胖姑母注意到君达的委靡的神气了。“啊?他的面孔何以这么白呀!白得很不正式,像搽了粉似的,今天剃头的吗?”“真是不见点儿血色,普通年轻的人都不这样的!”舅母说。“他从小就如此,现在又太忙。”君达的母亲说。“那不是这样说的!……”舅父说,于是长辈们各人陈述各人的意见了,胖姑母和舅母全说要吃点补药,灵珊的母亲说不如趁冬天吃几料胶汁药,姑丈是主张吃药酒,而舅父则因为信了耶稣教和西医接近之故说最好是多吸新鲜空气多运动,只有小姑母没有意见,君达的父亲仍然在吃鱼片。然而他们何尝知道君达的实情,他现在的生活明明更苦了。前半个月因为更想节省伙食,从旧货铺里买了一具酒精灯回来自己煮饭吃的,其他的不必说,小焉者就是早晨擦牙齿用的,也是从厨房里私下拿来的食盐,自己说是既能使牙齿发白又可以去火的。第54章 未亡人(22)二十四实实在在,要君达诚心诚意来庆祝母亲的生日是不可能的,现在要他承认这世界上尚有可以庆祝之事也是不可能的,他虽则坐在那半讲究的筵席中间,心中实在有一个比母亲的生日重大了几十倍的问题亘着在:不用多说,这问题自然就是年假快至,他又应该为妻子预备费用,而并且,虽则自从那次寄出围巾和帽子之后,灵珊破例的直到如今尚没有来过回信,但暑假她既没有回来,这一次她自然一定要回来的了,这一回来他就再掩不了这种狼狈的情状,这一层尤其是他所寒心的。所以那些长辈们虽然都在顾切着他,而那些言语在他的耳中却渺茫得像远在隔世的一般,他倒愿意那无谓的吃喝早些完毕,让他独自一个人悄悄地到一个没有人看见的地方去纳闷一会;然而那无谓的吃喝却终究迁延到黄昏,亲戚们坐了一会之后还要坐一会,直至他跟在父亲背后把那荒唐的舅父和瘦长的姑丈送走,再勉强陪那几位更不爽快的女客坐了多时,才能够和小姑母一起到学校里去。夜色很是凄清,苍天如洗,凉气逼人,等到他钻到床上去时,半圆的月亮正安排从对面的屋梁上落下去,一条银白之光就从窗中射到他床前的地板上,那棵老树比早先多了一些槎枝,摇动起来时便又在那一方块银白的地板上画出许多零乱的纹路。烦恼之于他已经犹之是远年的沉疴,一触即发,一发便至彻夜不眠,起先是他沉在一种又觉得惋惜又觉得甜蜜的渺茫的回忆之中,他想暂时在回想中躲避目前的压迫,但是问题又始终来咬住了他的思想,他把那怀恨的一切重新怨恨了一遍,神经的紧张有时像个浪头怒涌起来时,竟至流出一身热汗,于是掀开半边被头,用手揪着头发,重新在疲乏之中来想办法;然而办法仍然一点也没有,就他这种可以说全无魄力的人,那区区的几个门路早已被他塞了起来,经济之于他成了徒费脑筋的事了。这一次,他对于那妻子可真没有方法来弥补,这种无能力到以至于狼狈不堪的大缺憾了,他只得希望那妻子让他暂时歇一歇力,缓一缓气,这一节的费用希望她能够完全自己筹备,等明年他的气缓过来时再去补她这体贴他的深情;于是他点起半枝烧残的蜡烛,来给妻子写封诚恳的信,说明他这种请求和所以有这种请求的理由,不过那理由仍旧不肯直截爽快告诉她,何以他会骤然变得这样穷困的呢?幸而这一层掩瞒的方法倒来得现成,他就借口说他不能反对习俗,尤其不能反抗旧家庭的习俗,人家一定要他替母亲做生日,于是乎白白地用掉他一百多块钱,至于还要设法掩瞒他以前说的“和家庭脱离”的矛盾,则实在因为母亲亲自来对他哭了一场所以又激动了他的天良。年假中呢,他更不希望她回来,便说他愿意她再能够像暑假一样努力去补习别的功课,他现在对于她的爱情更从肉体的移入精神的,所以只要彼此心心相印,便不必俗不可耐地天天靠在一起,而不然则反而不能维持彼此高尚的情绪的。这封苦心孤诣的信写成时刚好天光破晓,他方才闭起眼睛到枕头上去,想权且睡三四个钟头便起来上课,但是等到他到课堂里去时实在已经过了十点钟,因这一种惰性的表现下午就接到了校长先生的不满意于他的条子,更深一层的感到人生乏味和悲观的表情就更深一层在面孔上露出,恰巧那个医生为了借款又想来做一次咕噜,看了他的神气就慎重地劝告说道:“从前你害那场病的时候,我早就劝你保养的,你怕是还不能够保养吧!”一面说他的眼睛狡猾地移到女寄宿舍那边去,意思之间连及另外一个人。“我现在还顾得到身体吗?不死便侥幸了!”君达就自暴自弃地回答他,一面把那封写好的信托他在回家之时顺道送进邮筒去,因为他身边恰巧缺少买邮票的钱。等到那封信毅然发出去之后,他就抱着懦怯的虚心来过一种情绪错乱的日子。可是好奇怪,妻子那方面,打从来了第二十八封信之后,把围巾和帽子寄给她之后,固然没有来过复信,便是这一封超过普通范围的信发出之后将近半个月,也没有回信来。节季已是十一月底了,下过头场雪之后接连又下了两次雪。依据历来的习惯,仿佛专等放假,学校里的规则到这时候渐渐地失去了些威权,有些惰怠的学生竟至终日躲在宿舍中喝酒御寒。有些教员是看见自己皮袍子的陈旧而又感到校长先生的损人利己了,对于上课便大为分心。校长先生自己,因为皮外套终究还敌不过寒冷,便每天有半天坐在公馆里的暖室里。一群麻雀正在君达先生的房檐下造巢,然而君达先生一退了课便到小姑母的房里去。小姑母,她是无论如何还是好生自爱,所以生着一个火炉的。两个人相处的情形正与前年的冬季相同,不过彼此的容颜和心境都大加更改。直至下晚,君达方始回到自己的房里去,其时他便听见何梦飞在楼下努力地奏着钢琴,其声悲壮而忧郁,正和这寒冬日暮的情调相同。但是灵珊还是没有信来,这委实使君达有点儿疑惑,她的生活安定吗?没有发生什么意外的变故吗?她和他疏淡起来了吗?她这不写信是由于懒惰吗?因不满意于他而生了些微恶感吗?他这一封信使她为了难而没有方法可以写信给他吗?她年假回来吗?都无从得到一点消息。这种特别的变更,如果从普通方面说起来,本来不足为奇的,但在他们夫妻间说起来,便有些奇异了;如果从一向每次的来信总要烦乱君达的心神方面说起来,是应该使君达稍为宽心的,但从互相安慰传达情爱方面说起来君达便要感到寂寞了;那么于君达现在的生活上,他究竟应当为暂时的偷安起见而感到些微的欢喜呢,还是应当为爱情的疏远而感到莫大的不安呢?然而在这丈夫方面,他的心理上竟也有点乖错的变更了,他竟抛弃了寂寞不安的一边,一味在一种苟且偷安的一方面着想,觉得,仿佛是,隐隐然,如果老是这样下去倒未始于他没有利益,便是这暂时的定心似乎很抵得过那重重叠叠的忧虑,他现在是宁可少接到些惊心动魄的信,宁可没有人来爱他了!于是在他们这种暂时的停顿中,可以注意到他的卧房了。那卧房,便是在开头述说过的卧房,便是他一向想将它整顿起来的卧房,是由于他的整顿而逐渐光辉起来的卧房——然而它现在却又有点像开头述说时一样的情景了。因为是,他虽则加了许多装潢上去,但是因为不能不断地装潢,所以纵使是新买来的东西,而一受到时间的消磨,也终于慢慢地和旧的东西调和起来,况且因为他近来心境不佳而不事整理,所以诸物混乱,新旧更分辨不清。这时候,当此惨淡的冬日,那墙壁是悄悄地立着,窗户是闷闷地闭着,空气是冷冷地冰着,虽则是一叠箱子堆在小铁床的旁边,床上铺着一条法兰绒的花毯,壁间挂着几顶在先没有的帽子和几具画架,初一看来倒也是普通的富足气象,但是仔细注意时,各种东西却还是呆头呆脑,住着这种房子便永世不得翻身的一般。尤其是,不知道由于一种什么怪思想的流露,加上几件颓丧的东西,更使它显出颓丧的模样:一本《庄子》横放在尘埃中,这是他从朋友处借来而打算不还的;一个瓦制的佛像是从旧货摊上买来的;墙壁上贴着一个佛字写在黄绢上,旁挂一串桃木念珠,这是从灵珊的母亲那里要来的;更有一个从博物教室里偷来的骷髅,晚上被用绿纱包着的电灯照起来觉得阴风惨惨。房子既已这样的颓丧,这房子的主人既已这样的颓丧,但是人家偏生不能够忘记与他从前所结的仇恨,住在他隔壁的两位先生,像深幸得了一个报复的机会似的,每每在谈话中间,就故意编出一种话来引到君达的事情上去。“你别这样得意,你不过想她的钱!”那个因衣服而和君达闹过一场的人对另外一个人说,这话隐隐刺射到小姑母。“你也不要太不知足了,那老货用用也可以的!”这是吃过君达的鸡蛋糕的人说,那弦外之音更其明显了。若果他们说及灵珊的事情,君达倒又可以好受一点,他们偏生提起小姑母,这就挑着君达的痛创了。这时候,他一受到这种挖苦的暗箭,便不由自主地,用手向桌上拍去,喉间叫出一声尖锐郁勃勃之声来,直撞到天花板上重复敲碎了向四面落下来投到各种物事上去。由于这种不能自制的叫喊他便又相信到自己的病状了,他的躯体中大概有一种看不见的病菌暗伏在各处,所以使他的身体瘦下去,面孔黄下去,筋骨软弱下去,精神委顿下去,血脉干枯下去,以至于稍稍经不起忧愁的侵蚀,气候的攻击,时常失眠,神经敏锐,以至于他的胆气又变得这样懦怯,意志又这样薄弱,生活便这样乏味,长辈们的说话,那个医生的说话在他的耳朵里铜钟一般响起来了,尤其明白的,当他每天梳头的时候,微黄的头发竟像衰草一样落下,而中间有时竟有一两根银白,那么他还是苟且偷安的一切让它去呢?还是应该为那将来的衰老而恐惧呢?刮了一夜的北风,一连三天突然奇冷。小姑母房中本来已经闭了一个多月窗子,这时候更把窗帘放了下来,弄得那空气朦朦胧胧,终日都像黄昏的一般。小姑母近来也为着节省起见,有许多可以自己动手的零碎东西便在这时候稍事缝纫。君达更离不开炉子,于是他们一天总有几次同坐在炉子旁边,小姑母是很怀旧的,实则那些女红也不过为的想把自己的心神排遣排遣,然而每当她的针线搁下来时,便不期然的要暗暗地朝君达正在俯下的脖子端详一下,喉咙中每每要冲出一声抑郁的叹息,而她却把声音强制着。有时那炉子烧得通红,君达就觉得脑中干枯而且空虚,他就要用拳头把脑袋重击一下道:“我的精神疲乏到这样怎么办呢!我想长此下去,至少也要短掉十年的寿命!”这种越变越不自爱的话也并不是第一次被小姑母听见了,她是深知他的痛苦的,而且更替他担心,便说道:“你不要以为你的身体还和从前一样,我是很看得出来的,比从前虚弱不少了,你不要一味地随着你那性子,不相信别人的话,便是境遇不好,身体的健康仍然应当注意的,有许多看不见的小毛小病不去计较,但是积在那里就要酿成大病,况且我们现在靠着一个人的工作维持生活,假使有什么病痛,又将如之何呢?”虽则君达越是心绪不宁便越不愿意听见别人说的眷念他的好话,小姑母的话到底比其余的人的话更来得响亮些,由于这种温柔的眷念,正好像一个小孩子受人的欺负而受着慈母的抚爱一般,他就觉得自己更加苦恼了,那病状也更加来得重要了,于是他就将自己现在觉得所苦的,更加详细的告诉了她。一听到他的这种明白的诉说,就使她想及了一个人,那个人是正犯着和他一样的无关重要的病而终究有关重要而死的,她就再仔细地暗暗端详一下他的面孔,她就说应该医治,至少也要请医生试验试验。不过不必再要君达说得更明白,那无钱的病苦也是她所深知的,于是她就再说宁可自己再当掉一点东西,万不能让一个人有了疾病不去医治。这样,君达便也相信自己的疾病真的到了必须医治的时候,明天,礼拜六,他就更加显出愁苦而委靡的样子,到附近一个小医院里去挂号。医生是一个其貌不扬,初出茅庐的人,一看见他那认真的样子,便也认真地皱着眉心,一方面用沉静的声音来动问,一方面用沉静的耳朵来静听。“我知道这是一种精神上的病,必须到清静的地方去静养,然而我的工作限定我,要静养是办不到的,所以……”君达说。“是的。”医生说,“不过近来有一种新出的药针,是可以补救人的精神不足的,而且对于各方面,就是消化器官,循环器官,都有利益。”医生说。“是一种叫做spamin的药针吧?”君达说。“是那一类就是,可是比那个尤其好,是从日本来的。”医生说。既然有这么一种巧夺天工的科学的发明,君达就突然羡慕着那种超人一般健全的人的精神,而且对于一切又生出许多预想的乐观,就再回来,把那一张小铁床押给厨房的儿子,决定去打针。于是和医生约定,隔三天去打一针,一共在他的胳膊上注进了七次药水,那药水装在一个绝大的曲颈樽里面,看来好像蒸馏水一般。果然,他极相信科学的神妙,一连五天他晚上睡得安稳异常,一点梦也不曾做。二十五刚好把那七次药针打完,是放寒假的时候了。放了寒假,那种出奇的清冷正和历来的几个寒假相同,其余的不必说,两边寄宿舍中便把用具高高堆着,剩下来的地方是空空洞洞,假使有个人去到那里唱戏,那声音便洪亮而且回旋得像在戏园中的穹窿之下一样,厨房中的伙食已经减少,些些冷烟,一飘到院子中时,即行被冷空气扑灭。人都回去了,重要的人物只剩下小姑母,君达先生和音乐教员,第一个是无家可归,第二个是有家不愿意归去,那第三位呢,好像也有住在学校里的必要的,他仍然不息地在努力于他的艺术,钢琴之后便是弦琴,弦琴之后再弄曲谱,那曲谱上的音符固然一个一个像蝌蚪一样在他目前跳舞,然而他的面容却庄重得非凡,自然,他现在的全生命是寄托在那优美高尚的事业中去了。君达和灵珊,他们夫妻间的暂时停顿好像有点顺延下去而将成永久的样子,那阴寒之气直逼到他的卧房中,看来他心中好生寂寞,但是他懒得像不愿意动手去写信给随便哪一个人,除了托别人替他谋事,增加他的进款以外。但是在一天的早晨,灵珊的妹子,却气喘吁吁地到学校里来找君达,他尚没有起身,弄得他很为难,生怕被她看见了那破的衬裤和没有后跟的袜子。在一惊之后他以为是灵珊回来了,便更加吃惊,但是她的来意倒并不为此,原来正因为灵珊没有回来,而且近来也多时没有信,那寡妇足足有一年没有看见大女儿,再加上三个月没有消息,所以很为着急,她以为君达一定知道她的消息的,才使第二个女儿来找这姐夫。这姐夫就被她拖到她们家里去。那寡妇忧愁着面孔着急地等着他来:“这不是怪事吗?足足有三个月没有信来,实足的,那一次信来是十四,今天也是十四,正是三个月,真要把我急死了,她从来不是这样怕写信的,我怕是有了什么乖错了,为什么一定要到那老远的地方去上学呢,这边一样有的是学校,你暑假不回来也罢,现在是过年了,你过年不回来也罢,为什么没有信,一定碰到了什么事情了,你们一定知道的,不要瞒着我!……”她气喘吁吁地说。然而出人意外,君达却说道:“这是你老年人的过虑,事情一点也不像你那样猜想着的,我那里是每礼拜接到她一封信的,一切都平安,和在家里一样,不过她说年假是不回来的了,这是要补课,前一个礼拜的信上这样说,叫我来对你说的,我本来想即刻来的,又因为正在考试,便是今天,正想到是今天到你这里来,不想妹妹先来找我,然而我没有想到她没有信到家里来,这倒岂有此理,现在惟一的事情请你不要过虑,她一切都很好,和在家里一样,不过是一年不回来了,难怪老年人挂虑着她,就是我,也一样,所以明年开了春,我正打算去看她一次哩。”“真是不见点儿血色,普通年轻的人都不这样的!”舅母说。“他从小就如此,现在又太忙。”君达的母亲说。“那不是这样说的!……”舅父说,于是长辈们各人陈述各人的意见了,胖姑母和舅母全说要吃点补药,灵珊的母亲说不如趁冬天吃几料胶汁药,姑丈是主张吃药酒,而舅父则因为信了耶稣教和西医接近之故说最好是多吸新鲜空气多运动,只有小姑母没有意见,君达的父亲仍然在吃鱼片。然而他们何尝知道君达的实情,他现在的生活明明更苦了。前半个月因为更想节省伙食,从旧货铺里买了一具酒精灯回来自己煮饭吃的,其他的不必说,小焉者就是早晨擦牙齿用的,也是从厨房里私下拿来的食盐,自己说是既能使牙齿发白又可以去火的。第54章 未亡人(22)二十四实实在在,要君达诚心诚意来庆祝母亲的生日是不可能的,现在要他承认这世界上尚有可以庆祝之事也是不可能的,他虽则坐在那半讲究的筵席中间,心中实在有一个比母亲的生日重大了几十倍的问题亘着在:不用多说,这问题自然就是年假快至,他又应该为妻子预备费用,而并且,虽则自从那次寄出围巾和帽子之后,灵珊破例的直到如今尚没有来过回信,但暑假她既没有回来,这一次她自然一定要回来的了,这一回来他就再掩不了这种狼狈的情状,这一层尤其是他所寒心的。所以那些长辈们虽然都在顾切着他,而那些言语在他的耳中却渺茫得像远在隔世的一般,他倒愿意那无谓的吃喝早些完毕,让他独自一个人悄悄地到一个没有人看见的地方去纳闷一会;然而那无谓的吃喝却终究迁延到黄昏,亲戚们坐了一会之后还要坐一会,直至他跟在父亲背后把那荒唐的舅父和瘦长的姑丈送走,再勉强陪那几位更不爽快的女客坐了多时,才能够和小姑母一起到学校里去。夜色很是凄清,苍天如洗,凉气逼人,等到他钻到床上去时,半圆的月亮正安排从对面的屋梁上落下去,一条银白之光就从窗中射到他床前的地板上,那棵老树比早先多了一些槎枝,摇动起来时便又在那一方块银白的地板上画出许多零乱的纹路。烦恼之于他已经犹之是远年的沉疴,一触即发,一发便至彻夜不眠,起先是他沉在一种又觉得惋惜又觉得甜蜜的渺茫的回忆之中,他想暂时在回想中躲避目前的压迫,但是问题又始终来咬住了他的思想,他把那怀恨的一切重新怨恨了一遍,神经的紧张有时像个浪头怒涌起来时,竟至流出一身热汗,于是掀开半边被头,用手揪着头发,重新在疲乏之中来想办法;然而办法仍然一点也没有,就他这种可以说全无魄力的人,那区区的几个门路早已被他塞了起来,经济之于他成了徒费脑筋的事了。这一次,他对于那妻子可真没有方法来弥补,这种无能力到以至于狼狈不堪的大缺憾了,他只得希望那妻子让他暂时歇一歇力,缓一缓气,这一节的费用希望她能够完全自己筹备,等明年他的气缓过来时再去补她这体贴他的深情;于是他点起半枝烧残的蜡烛,来给妻子写封诚恳的信,说明他这种请求和所以有这种请求的理由,不过那理由仍旧不肯直截爽快告诉她,何以他会骤然变得这样穷困的呢?幸而这一层掩瞒的方法倒来得现成,他就借口说他不能反对习俗,尤其不能反抗旧家庭的习俗,人家一定要他替母亲做生日,于是乎白白地用掉他一百多块钱,至于还要设法掩瞒他以前说的“和家庭脱离”的矛盾,则实在因为母亲亲自来对他哭了一场所以又激动了他的天良。年假中呢,他更不希望她回来,便说他愿意她再能够像暑假一样努力去补习别的功课,他现在对于她的爱情更从肉体的移入精神的,所以只要彼此心心相印,便不必俗不可耐地天天靠在一起,而不然则反而不能维持彼此高尚的情绪的。这封苦心孤诣的信写成时刚好天光破晓,他方才闭起眼睛到枕头上去,想权且睡三四个钟头便起来上课,但是等到他到课堂里去时实在已经过了十点钟,因这一种惰性的表现下午就接到了校长先生的不满意于他的条子,更深一层的感到人生乏味和悲观的表情就更深一层在面孔上露出,恰巧那个医生为了借款又想来做一次咕噜,看了他的神气就慎重地劝告说道:“从前你害那场病的时候,我早就劝你保养的,你怕是还不能够保养吧!”一面说他的眼睛狡猾地移到女寄宿舍那边去,意思之间连及另外一个人。“我现在还顾得到身体吗?不死便侥幸了!”君达就自暴自弃地回答他,一面把那封写好的信托他在回家之时顺道送进邮筒去,因为他身边恰巧缺少买邮票的钱。等到那封信毅然发出去之后,他就抱着懦怯的虚心来过一种情绪错乱的日子。可是好奇怪,妻子那方面,打从来了第二十八封信之后,把围巾和帽子寄给她之后,固然没有来过复信,便是这一封超过普通范围的信发出之后将近半个月,也没有回信来。节季已是十一月底了,下过头场雪之后接连又下了两次雪。依据历来的习惯,仿佛专等放假,学校里的规则到这时候渐渐地失去了些威权,有些惰怠的学生竟至终日躲在宿舍中喝酒御寒。有些教员是看见自己皮袍子的陈旧而又感到校长先生的损人利己了,对于上课便大为分心。校长先生自己,因为皮外套终究还敌不过寒冷,便每天有半天坐在公馆里的暖室里。一群麻雀正在君达先生的房檐下造巢,然而君达先生一退了课便到小姑母的房里去。小姑母,她是无论如何还是好生自爱,所以生着一个火炉的。两个人相处的情形正与前年的冬季相同,不过彼此的容颜和心境都大加更改。直至下晚,君达方始回到自己的房里去,其时他便听见何梦飞在楼下努力地奏着钢琴,其声悲壮而忧郁,正和这寒冬日暮的情调相同。但是灵珊还是没有信来,这委实使君达有点儿疑惑,她的生活安定吗?没有发生什么意外的变故吗?她和他疏淡起来了吗?她这不写信是由于懒惰吗?因不满意于他而生了些微恶感吗?他这一封信使她为了难而没有方法可以写信给他吗?她年假回来吗?都无从得到一点消息。这种特别的变更,如果从普通方面说起来,本来不足为奇的,但在他们夫妻间说起来,便有些奇异了;如果从一向每次的来信总要烦乱君达的心神方面说起来,是应该使君达稍为宽心的,但从互相安慰传达情爱方面说起来君达便要感到寂寞了;那么于君达现在的生活上,他究竟应当为暂时的偷安起见而感到些微的欢喜呢,还是应当为爱情的疏远而感到莫大的不安呢?然而在这丈夫方面,他的心理上竟也有点乖错的变更了,他竟抛弃了寂寞不安的一边,一味在一种苟且偷安的一方面着想,觉得,仿佛是,隐隐然,如果老是这样下去倒未始于他没有利益,便是这暂时的定心似乎很抵得过那重重叠叠的忧虑,他现在是宁可少接到些惊心动魄的信,宁可没有人来爱他了!于是在他们这种暂时的停顿中,可以注意到他的卧房了。那卧房,便是在开头述说过的卧房,便是他一向想将它整顿起来的卧房,是由于他的整顿而逐渐光辉起来的卧房——然而它现在却又有点像开头述说时一样的情景了。因为是,他虽则加了许多装潢上去,但是因为不能不断地装潢,所以纵使是新买来的东西,而一受到时间的消磨,也终于慢慢地和旧的东西调和起来,况且因为他近来心境不佳而不事整理,所以诸物混乱,新旧更分辨不清。这时候,当此惨淡的冬日,那墙壁是悄悄地立着,窗户是闷闷地闭着,空气是冷冷地冰着,虽则是一叠箱子堆在小铁床的旁边,床上铺着一条法兰绒的花毯,壁间挂着几顶在先没有的帽子和几具画架,初一看来倒也是普通的富足气象,但是仔细注意时,各种东西却还是呆头呆脑,住着这种房子便永世不得翻身的一般。尤其是,不知道由于一种什么怪思想的流露,加上几件颓丧的东西,更使它显出颓丧的模样:一本《庄子》横放在尘埃中,这是他从朋友处借来而打算不还的;一个瓦制的佛像是从旧货摊上买来的;墙壁上贴着一个佛字写在黄绢上,旁挂一串桃木念珠,这是从灵珊的母亲那里要来的;更有一个从博物教室里偷来的骷髅,晚上被用绿纱包着的电灯照起来觉得阴风惨惨。房子既已这样的颓丧,这房子的主人既已这样的颓丧,但是人家偏生不能够忘记与他从前所结的仇恨,住在他隔壁的两位先生,像深幸得了一个报复的机会似的,每每在谈话中间,就故意编出一种话来引到君达的事情上去。“你别这样得意,你不过想她的钱!”那个因衣服而和君达闹过一场的人对另外一个人说,这话隐隐刺射到小姑母。“你也不要太不知足了,那老货用用也可以的!”这是吃过君达的鸡蛋糕的人说,那弦外之音更其明显了。若果他们说及灵珊的事情,君达倒又可以好受一点,他们偏生提起小姑母,这就挑着君达的痛创了。这时候,他一受到这种挖苦的暗箭,便不由自主地,用手向桌上拍去,喉间叫出一声尖锐郁勃勃之声来,直撞到天花板上重复敲碎了向四面落下来投到各种物事上去。由于这种不能自制的叫喊他便又相信到自己的病状了,他的躯体中大概有一种看不见的病菌暗伏在各处,所以使他的身体瘦下去,面孔黄下去,筋骨软弱下去,精神委顿下去,血脉干枯下去,以至于稍稍经不起忧愁的侵蚀,气候的攻击,时常失眠,神经敏锐,以至于他的胆气又变得这样懦怯,意志又这样薄弱,生活便这样乏味,长辈们的说话,那个医生的说话在他的耳朵里铜钟一般响起来了,尤其明白的,当他每天梳头的时候,微黄的头发竟像衰草一样落下,而中间有时竟有一两根银白,那么他还是苟且偷安的一切让它去呢?还是应该为那将来的衰老而恐惧呢?刮了一夜的北风,一连三天突然奇冷。小姑母房中本来已经闭了一个多月窗子,这时候更把窗帘放了下来,弄得那空气朦朦胧胧,终日都像黄昏的一般。小姑母近来也为着节省起见,有许多可以自己动手的零碎东西便在这时候稍事缝纫。君达更离不开炉子,于是他们一天总有几次同坐在炉子旁边,小姑母是很怀旧的,实则那些女红也不过为的想把自己的心神排遣排遣,然而每当她的针线搁下来时,便不期然的要暗暗地朝君达正在俯下的脖子端详一下,喉咙中每每要冲出一声抑郁的叹息,而她却把声音强制着。有时那炉子烧得通红,君达就觉得脑中干枯而且空虚,他就要用拳头把脑袋重击一下道:“我的精神疲乏到这样怎么办呢!我想长此下去,至少也要短掉十年的寿命!”这种越变越不自爱的话也并不是第一次被小姑母听见了,她是深知他的痛苦的,而且更替他担心,便说道:“你不要以为你的身体还和从前一样,我是很看得出来的,比从前虚弱不少了,你不要一味地随着你那性子,不相信别人的话,便是境遇不好,身体的健康仍然应当注意的,有许多看不见的小毛小病不去计较,但是积在那里就要酿成大病,况且我们现在靠着一个人的工作维持生活,假使有什么病痛,又将如之何呢?”虽则君达越是心绪不宁便越不愿意听见别人说的眷念他的好话,小姑母的话到底比其余的人的话更来得响亮些,由于这种温柔的眷念,正好像一个小孩子受人的欺负而受着慈母的抚爱一般,他就觉得自己更加苦恼了,那病状也更加来得重要了,于是他就将自己现在觉得所苦的,更加详细的告诉了她。一听到他的这种明白的诉说,就使她想及了一个人,那个人是正犯着和他一样的无关重要的病而终究有关重要而死的,她就再仔细地暗暗端详一下他的面孔,她就说应该医治,至少也要请医生试验试验。不过不必再要君达说得更明白,那无钱的病苦也是她所深知的,于是她就再说宁可自己再当掉一点东西,万不能让一个人有了疾病不去医治。这样,君达便也相信自己的疾病真的到了必须医治的时候,明天,礼拜六,他就更加显出愁苦而委靡的样子,到附近一个小医院里去挂号。医生是一个其貌不扬,初出茅庐的人,一看见他那认真的样子,便也认真地皱着眉心,一方面用沉静的声音来动问,一方面用沉静的耳朵来静听。“我知道这是一种精神上的病,必须到清静的地方去静养,然而我的工作限定我,要静养是办不到的,所以……”君达说。“是的。”医生说,“不过近来有一种新出的药针,是可以补救人的精神不足的,而且对于各方面,就是消化器官,循环器官,都有利益。”医生说。“是一种叫做spamin的药针吧?”君达说。“是那一类就是,可是比那个尤其好,是从日本来的。”医生说。既然有这么一种巧夺天工的科学的发明,君达就突然羡慕着那种超人一般健全的人的精神,而且对于一切又生出许多预想的乐观,就再回来,把那一张小铁床押给厨房的儿子,决定去打针。于是和医生约定,隔三天去打一针,一共在他的胳膊上注进了七次药水,那药水装在一个绝大的曲颈樽里面,看来好像蒸馏水一般。果然,他极相信科学的神妙,一连五天他晚上睡得安稳异常,一点梦也不曾做。二十五刚好把那七次药针打完,是放寒假的时候了。放了寒假,那种出奇的清冷正和历来的几个寒假相同,其余的不必说,两边寄宿舍中便把用具高高堆着,剩下来的地方是空空洞洞,假使有个人去到那里唱戏,那声音便洪亮而且回旋得像在戏园中的穹窿之下一样,厨房中的伙食已经减少,些些冷烟,一飘到院子中时,即行被冷空气扑灭。人都回去了,重要的人物只剩下小姑母,君达先生和音乐教员,第一个是无家可归,第二个是有家不愿意归去,那第三位呢,好像也有住在学校里的必要的,他仍然不息地在努力于他的艺术,钢琴之后便是弦琴,弦琴之后再弄曲谱,那曲谱上的音符固然一个一个像蝌蚪一样在他目前跳舞,然而他的面容却庄重得非凡,自然,他现在的全生命是寄托在那优美高尚的事业中去了。君达和灵珊,他们夫妻间的暂时停顿好像有点顺延下去而将成永久的样子,那阴寒之气直逼到他的卧房中,看来他心中好生寂寞,但是他懒得像不愿意动手去写信给随便哪一个人,除了托别人替他谋事,增加他的进款以外。但是在一天的早晨,灵珊的妹子,却气喘吁吁地到学校里来找君达,他尚没有起身,弄得他很为难,生怕被她看见了那破的衬裤和没有后跟的袜子。在一惊之后他以为是灵珊回来了,便更加吃惊,但是她的来意倒并不为此,原来正因为灵珊没有回来,而且近来也多时没有信,那寡妇足足有一年没有看见大女儿,再加上三个月没有消息,所以很为着急,她以为君达一定知道她的消息的,才使第二个女儿来找这姐夫。这姐夫就被她拖到她们家里去。那寡妇忧愁着面孔着急地等着他来:“这不是怪事吗?足足有三个月没有信来,实足的,那一次信来是十四,今天也是十四,正是三个月,真要把我急死了,她从来不是这样怕写信的,我怕是有了什么乖错了,为什么一定要到那老远的地方去上学呢,这边一样有的是学校,你暑假不回来也罢,现在是过年了,你过年不回来也罢,为什么没有信,一定碰到了什么事情了,你们一定知道的,不要瞒着我!……”她气喘吁吁地说。然而出人意外,君达却说道:“这是你老年人的过虑,事情一点也不像你那样猜想着的,我那里是每礼拜接到她一封信的,一切都平安,和在家里一样,不过她说年假是不回来的了,这是要补课,前一个礼拜的信上这样说,叫我来对你说的,我本来想即刻来的,又因为正在考试,便是今天,正想到是今天到你这里来,不想妹妹先来找我,然而我没有想到她没有信到家里来,这倒岂有此理,现在惟一的事情请你不要过虑,她一切都很好,和在家里一样,不过是一年不回来了,难怪老年人挂虑着她,就是我,也一样,所以明年开了春,我正打算去看她一次哩。”“真是不见点儿血色,普通年轻的人都不这样的!”舅母说。“他从小就如此,现在又太忙。”君达的母亲说。“那不是这样说的!……”舅父说,于是长辈们各人陈述各人的意见了,胖姑母和舅母全说要吃点补药,灵珊的母亲说不如趁冬天吃几料胶汁药,姑丈是主张吃药酒,而舅父则因为信了耶稣教和西医接近之故说最好是多吸新鲜空气多运动,只有小姑母没有意见,君达的父亲仍然在吃鱼片。然而他们何尝知道君达的实情,他现在的生活明明更苦了。前半个月因为更想节省伙食,从旧货铺里买了一具酒精灯回来自己煮饭吃的,其他的不必说,小焉者就是早晨擦牙齿用的,也是从厨房里私下拿来的食盐,自己说是既能使牙齿发白又可以去火的。第54章 未亡人(22)二十四实实在在,要君达诚心诚意来庆祝母亲的生日是不可能的,现在要他承认这世界上尚有可以庆祝之事也是不可能的,他虽则坐在那半讲究的筵席中间,心中实在有一个比母亲的生日重大了几十倍的问题亘着在:不用多说,这问题自然就是年假快至,他又应该为妻子预备费用,而并且,虽则自从那次寄出围巾和帽子之后,灵珊破例的直到如今尚没有来过回信,但暑假她既没有回来,这一次她自然一定要回来的了,这一回来他就再掩不了这种狼狈的情状,这一层尤其是他所寒心的。所以那些长辈们虽然都在顾切着他,而那些言语在他的耳中却渺茫得像远在隔世的一般,他倒愿意那无谓的吃喝早些完毕,让他独自一个人悄悄地到一个没有人看见的地方去纳闷一会;然而那无谓的吃喝却终究迁延到黄昏,亲戚们坐了一会之后还要坐一会,直至他跟在父亲背后把那荒唐的舅父和瘦长的姑丈送走,再勉强陪那几位更不爽快的女客坐了多时,才能够和小姑母一起到学校里去。夜色很是凄清,苍天如洗,凉气逼人,等到他钻到床上去时,半圆的月亮正安排从对面的屋梁上落下去,一条银白之光就从窗中射到他床前的地板上,那棵老树比早先多了一些槎枝,摇动起来时便又在那一方块银白的地板上画出许多零乱的纹路。烦恼之于他已经犹之是远年的沉疴,一触即发,一发便至彻夜不眠,起先是他沉在一种又觉得惋惜又觉得甜蜜的渺茫的回忆之中,他想暂时在回想中躲避目前的压迫,但是问题又始终来咬住了他的思想,他把那怀恨的一切重新怨恨了一遍,神经的紧张有时像个浪头怒涌起来时,竟至流出一身热汗,于是掀开半边被头,用手揪着头发,重新在疲乏之中来想办法;然而办法仍然一点也没有,就他这种可以说全无魄力的人,那区区的几个门路早已被他塞了起来,经济之于他成了徒费脑筋的事了。这一次,他对于那妻子可真没有方法来弥补,这种无能力到以至于狼狈不堪的大缺憾了,他只得希望那妻子让他暂时歇一歇力,缓一缓气,这一节的费用希望她能够完全自己筹备,等明年他的气缓过来时再去补她这体贴他的深情;于是他点起半枝烧残的蜡烛,来给妻子写封诚恳的信,说明他这种请求和所以有这种请求的理由,不过那理由仍旧不肯直截爽快告诉她,何以他会骤然变得这样穷困的呢?幸而这一层掩瞒的方法倒来得现成,他就借口说他不能反对习俗,尤其不能反抗旧家庭的习俗,人家一定要他替母亲做生日,于是乎白白地用掉他一百多块钱,至于还要设法掩瞒他以前说的“和家庭脱离”的矛盾,则实在因为母亲亲自来对他哭了一场所以又激动了他的天良。年假中呢,他更不希望她回来,便说他愿意她再能够像暑假一样努力去补习别的功课,他现在对于她的爱情更从肉体的移入精神的,所以只要彼此心心相印,便不必俗不可耐地天天靠在一起,而不然则反而不能维持彼此高尚的情绪的。这封苦心孤诣的信写成时刚好天光破晓,他方才闭起眼睛到枕头上去,想权且睡三四个钟头便起来上课,但是等到他到课堂里去时实在已经过了十点钟,因这一种惰性的表现下午就接到了校长先生的不满意于他的条子,更深一层的感到人生乏味和悲观的表情就更深一层在面孔上露出,恰巧那个医生为了借款又想来做一次咕噜,看了他的神气就慎重地劝告说道:“从前你害那场病的时候,我早就劝你保养的,你怕是还不能够保养吧!”一面说他的眼睛狡猾地移到女寄宿舍那边去,意思之间连及另外一个人。“我现在还顾得到身体吗?不死便侥幸了!”君达就自暴自弃地回答他,一面把那封写好的信托他在回家之时顺道送进邮筒去,因为他身边恰巧缺少买邮票的钱。等到那封信毅然发出去之后,他就抱着懦怯的虚心来过一种情绪错乱的日子。可是好奇怪,妻子那方面,打从来了第二十八封信之后,把围巾和帽子寄给她之后,固然没有来过复信,便是这一封超过普通范围的信发出之后将近半个月,也没有回信来。节季已是十一月底了,下过头场雪之后接连又下了两次雪。依据历来的习惯,仿佛专等放假,学校里的规则到这时候渐渐地失去了些威权,有些惰怠的学生竟至终日躲在宿舍中喝酒御寒。有些教员是看见自己皮袍子的陈旧而又感到校长先生的损人利己了,对于上课便大为分心。校长先生自己,因为皮外套终究还敌不过寒冷,便每天有半天坐在公馆里的暖室里。一群麻雀正在君达先生的房檐下造巢,然而君达先生一退了课便到小姑母的房里去。小姑母,她是无论如何还是好生自爱,所以生着一个火炉的。两个人相处的情形正与前年的冬季相同,不过彼此的容颜和心境都大加更改。直至下晚,君达方始回到自己的房里去,其时他便听见何梦飞在楼下努力地奏着钢琴,其声悲壮而忧郁,正和这寒冬日暮的情调相同。但是灵珊还是没有信来,这委实使君达有点儿疑惑,她的生活安定吗?没有发生什么意外的变故吗?她和他疏淡起来了吗?她这不写信是由于懒惰吗?因不满意于他而生了些微恶感吗?他这一封信使她为了难而没有方法可以写信给他吗?她年假回来吗?都无从得到一点消息。这种特别的变更,如果从普通方面说起来,本来不足为奇的,但在他们夫妻间说起来,便有些奇异了;如果从一向每次的来信总要烦乱君达的心神方面说起来,是应该使君达稍为宽心的,但从互相安慰传达情爱方面说起来君达便要感到寂寞了;那么于君达现在的生活上,他究竟应当为暂时的偷安起见而感到些微的欢喜呢,还是应当为爱情的疏远而感到莫大的不安呢?然而在这丈夫方面,他的心理上竟也有点乖错的变更了,他竟抛弃了寂寞不安的一边,一味在一种苟且偷安的一方面着想,觉得,仿佛是,隐隐然,如果老是这样下去倒未始于他没有利益,便是这暂时的定心似乎很抵得过那重重叠叠的忧虑,他现在是宁可少接到些惊心动魄的信,宁可没有人来爱他了!于是在他们这种暂时的停顿中,可以注意到他的卧房了。那卧房,便是在开头述说过的卧房,便是他一向想将它整顿起来的卧房,是由于他的整顿而逐渐光辉起来的卧房——然而它现在却又有点像开头述说时一样的情景了。因为是,他虽则加了许多装潢上去,但是因为不能不断地装潢,所以纵使是新买来的东西,而一受到时间的消磨,也终于慢慢地和旧的东西调和起来,况且因为他近来心境不佳而不事整理,所以诸物混乱,新旧更分辨不清。这时候,当此惨淡的冬日,那墙壁是悄悄地立着,窗户是闷闷地闭着,空气是冷冷地冰着,虽则是一叠箱子堆在小铁床的旁边,床上铺着一条法兰绒的花毯,壁间挂着几顶在先没有的帽子和几具画架,初一看来倒也是普通的富足气象,但是仔细注意时,各种东西却还是呆头呆脑,住着这种房子便永世不得翻身的一般。尤其是,不知道由于一种什么怪思想的流露,加上几件颓丧的东西,更使它显出颓丧的模样:一本《庄子》横放在尘埃中,这是他从朋友处借来而打算不还的;一个瓦制的佛像是从旧货摊上买来的;墙壁上贴着一个佛字写在黄绢上,旁挂一串桃木念珠,这是从灵珊的母亲那里要来的;更有一个从博物教室里偷来的骷髅,晚上被用绿纱包着的电灯照起来觉得阴风惨惨。房子既已这样的颓丧,这房子的主人既已这样的颓丧,但是人家偏生不能够忘记与他从前所结的仇恨,住在他隔壁的两位先生,像深幸得了一个报复的机会似的,每每在谈话中间,就故意编出一种话来引到君达的事情上去。“你别这样得意,你不过想她的钱!”那个因衣服而和君达闹过一场的人对另外一个人说,这话隐隐刺射到小姑母。“你也不要太不知足了,那老货用用也可以的!”这是吃过君达的鸡蛋糕的人说,那弦外之音更其明显了。若果他们说及灵珊的事情,君达倒又可以好受一点,他们偏生提起小姑母,这就挑着君达的痛创了。这时候,他一受到这种挖苦的暗箭,便不由自主地,用手向桌上拍去,喉间叫出一声尖锐郁勃勃之声来,直撞到天花板上重复敲碎了向四面落下来投到各种物事上去。由于这种不能自制的叫喊他便又相信到自己的病状了,他的躯体中大概有一种看不见的病菌暗伏在各处,所以使他的身体瘦下去,面孔黄下去,筋骨软弱下去,精神委顿下去,血脉干枯下去,以至于稍稍经不起忧愁的侵蚀,气候的攻击,时常失眠,神经敏锐,以至于他的胆气又变得这样懦怯,意志又这样薄弱,生活便这样乏味,长辈们的说话,那个医生的说话在他的耳朵里铜钟一般响起来了,尤其明白的,当他每天梳头的时候,微黄的头发竟像衰草一样落下,而中间有时竟有一两根银白,那么他还是苟且偷安的一切让它去呢?还是应该为那将来的衰老而恐惧呢?刮了一夜的北风,一连三天突然奇冷。小姑母房中本来已经闭了一个多月窗子,这时候更把窗帘放了下来,弄得那空气朦朦胧胧,终日都像黄昏的一般。小姑母近来也为着节省起见,有许多可以自己动手的零碎东西便在这时候稍事缝纫。君达更离不开炉子,于是他们一天总有几次同坐在炉子旁边,小姑母是很怀旧的,实则那些女红也不过为的想把自己的心神排遣排遣,然而每当她的针线搁下来时,便不期然的要暗暗地朝君达正在俯下的脖子端详一下,喉咙中每每要冲出一声抑郁的叹息,而她却把声音强制着。有时那炉子烧得通红,君达就觉得脑中干枯而且空虚,他就要用拳头把脑袋重击一下道:“我的精神疲乏到这样怎么办呢!我想长此下去,至少也要短掉十年的寿命!”这种越变越不自爱的话也并不是第一次被小姑母听见了,她是深知他的痛苦的,而且更替他担心,便说道:“你不要以为你的身体还和从前一样,我是很看得出来的,比从前虚弱不少了,你不要一味地随着你那性子,不相信别人的话,便是境遇不好,身体的健康仍然应当注意的,有许多看不见的小毛小病不去计较,但是积在那里就要酿成大病,况且我们现在靠着一个人的工作维持生活,假使有什么病痛,又将如之何呢?”虽则君达越是心绪不宁便越不愿意听见别人说的眷念他的好话,小姑母的话到底比其余的人的话更来得响亮些,由于这种温柔的眷念,正好像一个小孩子受人的欺负而受着慈母的抚爱一般,他就觉得自己更加苦恼了,那病状也更加来得重要了,于是他就将自己现在觉得所苦的,更加详细的告诉了她。一听到他的这种明白的诉说,就使她想及了一个人,那个人是正犯着和他一样的无关重要的病而终究有关重要而死的,她就再仔细地暗暗端详一下他的面孔,她就说应该医治,至少也要请医生试验试验。不过不必再要君达说得更明白,那无钱的病苦也是她所深知的,于是她就再说宁可自己再当掉一点东西,万不能让一个人有了疾病不去医治。这样,君达便也相信自己的疾病真的到了必须医治的时候,明天,礼拜六,他就更加显出愁苦而委靡的样子,到附近一个小医院里去挂号。医生是一个其貌不扬,初出茅庐的人,一看见他那认真的样子,便也认真地皱着眉心,一方面用沉静的声音来动问,一方面用沉静的耳朵来静听。“我知道这是一种精神上的病,必须到清静的地方去静养,然而我的工作限定我,要静养是办不到的,所以……”君达说。“是的。”医生说,“不过近来有一种新出的药针,是可以补救人的精神不足的,而且对于各方面,就是消化器官,循环器官,都有利益。”医生说。“是一种叫做spamin的药针吧?”君达说。“是那一类就是,可是比那个尤其好,是从日本来的。”医生说。既然有这么一种巧夺天工的科学的发明,君达就突然羡慕着那种超人一般健全的人的精神,而且对于一切又生出许多预想的乐观,就再回来,把那一张小铁床押给厨房的儿子,决定去打针。于是和医生约定,隔三天去打一针,一共在他的胳膊上注进了七次药水,那药水装在一个绝大的曲颈樽里面,看来好像蒸馏水一般。果然,他极相信科学的神妙,一连五天他晚上睡得安稳异常,一点梦也不曾做。二十五刚好把那七次药针打完,是放寒假的时候了。放了寒假,那种出奇的清冷正和历来的几个寒假相同,其余的不必说,两边寄宿舍中便把用具高高堆着,剩下来的地方是空空洞洞,假使有个人去到那里唱戏,那声音便洪亮而且回旋得像在戏园中的穹窿之下一样,厨房中的伙食已经减少,些些冷烟,一飘到院子中时,即行被冷空气扑灭。人都回去了,重要的人物只剩下小姑母,君达先生和音乐教员,第一个是无家可归,第二个是有家不愿意归去,那第三位呢,好像也有住在学校里的必要的,他仍然不息地在努力于他的艺术,钢琴之后便是弦琴,弦琴之后再弄曲谱,那曲谱上的音符固然一个一个像蝌蚪一样在他目前跳舞,然而他的面容却庄重得非凡,自然,他现在的全生命是寄托在那优美高尚的事业中去了。君达和灵珊,他们夫妻间的暂时停顿好像有点顺延下去而将成永久的样子,那阴寒之气直逼到他的卧房中,看来他心中好生寂寞,但是他懒得像不愿意动手去写信给随便哪一个人,除了托别人替他谋事,增加他的进款以外。但是在一天的早晨,灵珊的妹子,却气喘吁吁地到学校里来找君达,他尚没有起身,弄得他很为难,生怕被她看见了那破的衬裤和没有后跟的袜子。在一惊之后他以为是灵珊回来了,便更加吃惊,但是她的来意倒并不为此,原来正因为灵珊没有回来,而且近来也多时没有信,那寡妇足足有一年没有看见大女儿,再加上三个月没有消息,所以很为着急,她以为君达一定知道她的消息的,才使第二个女儿来找这姐夫。这姐夫就被她拖到她们家里去。那寡妇忧愁着面孔着急地等着他来:“这不是怪事吗?足足有三个月没有信来,实足的,那一次信来是十四,今天也是十四,正是三个月,真要把我急死了,她从来不是这样怕写信的,我怕是有了什么乖错了,为什么一定要到那老远的地方去上学呢,这边一样有的是学校,你暑假不回来也罢,现在是过年了,你过年不回来也罢,为什么没有信,一定碰到了什么事情了,你们一定知道的,不要瞒着我!……”她气喘吁吁地说。然而出人意外,君达却说道:“这是你老年人的过虑,事情一点也不像你那样猜想着的,我那里是每礼拜接到她一封信的,一切都平安,和在家里一样,不过她说年假是不回来的了,这是要补课,前一个礼拜的信上这样说,叫我来对你说的,我本来想即刻来的,又因为正在考试,便是今天,正想到是今天到你这里来,不想妹妹先来找我,然而我没有想到她没有信到家里来,这倒岂有此理,现在惟一的事情请你不要过虑,她一切都很好,和在家里一样,不过是一年不回来了,难怪老年人挂虑着她,就是我,也一样,所以明年开了春,我正打算去看她一次哩。”“真是不见点儿血色,普通年轻的人都不这样的!”舅母说。“他从小就如此,现在又太忙。”君达的母亲说。“那不是这样说的!……”舅父说,于是长辈们各人陈述各人的意见了,胖姑母和舅母全说要吃点补药,灵珊的母亲说不如趁冬天吃几料胶汁药,姑丈是主张吃药酒,而舅父则因为信了耶稣教和西医接近之故说最好是多吸新鲜空气多运动,只有小姑母没有意见,君达的父亲仍然在吃鱼片。然而他们何尝知道君达的实情,他现在的生活明明更苦了。前半个月因为更想节省伙食,从旧货铺里买了一具酒精灯回来自己煮饭吃的,其他的不必说,小焉者就是早晨擦牙齿用的,也是从厨房里私下拿来的食盐,自己说是既能使牙齿发白又可以去火的。第54章 未亡人(22)二十四实实在在,要君达诚心诚意来庆祝母亲的生日是不可能的,现在要他承认这世界上尚有可以庆祝之事也是不可能的,他虽则坐在那半讲究的筵席中间,心中实在有一个比母亲的生日重大了几十倍的问题亘着在:不用多说,这问题自然就是年假快至,他又应该为妻子预备费用,而并且,虽则自从那次寄出围巾和帽子之后,灵珊破例的直到如今尚没有来过回信,但暑假她既没有回来,这一次她自然一定要回来的了,这一回来他就再掩不了这种狼狈的情状,这一层尤其是他所寒心的。所以那些长辈们虽然都在顾切着他,而那些言语在他的耳中却渺茫得像远在隔世的一般,他倒愿意那无谓的吃喝早些完毕,让他独自一个人悄悄地到一个没有人看见的地方去纳闷一会;然而那无谓的吃喝却终究迁延到黄昏,亲戚们坐了一会之后还要坐一会,直至他跟在父亲背后把那荒唐的舅父和瘦长的姑丈送走,再勉强陪那几位更不爽快的女客坐了多时,才能够和小姑母一起到学校里去。夜色很是凄清,苍天如洗,凉气逼人,等到他钻到床上去时,半圆的月亮正安排从对面的屋梁上落下去,一条银白之光就从窗中射到他床前的地板上,那棵老树比早先多了一些槎枝,摇动起来时便又在那一方块银白的地板上画出许多零乱的纹路。烦恼之于他已经犹之是远年的沉疴,一触即发,一发便至彻夜不眠,起先是他沉在一种又觉得惋惜又觉得甜蜜的渺茫的回忆之中,他想暂时在回想中躲避目前的压迫,但是问题又始终来咬住了他的思想,他把那怀恨的一切重新怨恨了一遍,神经的紧张有时像个浪头怒涌起来时,竟至流出一身热汗,于是掀开半边被头,用手揪着头发,重新在疲乏之中来想办法;然而办法仍然一点也没有,就他这种可以说全无魄力的人,那区区的几个门路早已被他塞了起来,经济之于他成了徒费脑筋的事了。这一次,他对于那妻子可真没有方法来弥补,这种无能力到以至于狼狈不堪的大缺憾了,他只得希望那妻子让他暂时歇一歇力,缓一缓气,这一节的费用希望她能够完全自己筹备,等明年他的气缓过来时再去补她这体贴他的深情;于是他点起半枝烧残的蜡烛,来给妻子写封诚恳的信,说明他这种请求和所以有这种请求的理由,不过那理由仍旧不肯直截爽快告诉她,何以他会骤然变得这样穷困的呢?幸而这一层掩瞒的方法倒来得现成,他就借口说他不能反对习俗,尤其不能反抗旧家庭的习俗,人家一定要他替母亲做生日,于是乎白白地用掉他一百多块钱,至于还要设法掩瞒他以前说的“和家庭脱离”的矛盾,则实在因为母亲亲自来对他哭了一场所以又激动了他的天良。年假中呢,他更不希望她回来,便说他愿意她再能够像暑假一样努力去补习别的功课,他现在对于她的爱情更从肉体的移入精神的,所以只要彼此心心相印,便不必俗不可耐地天天靠在一起,而不然则反而不能维持彼此高尚的情绪的。这封苦心孤诣的信写成时刚好天光破晓,他方才闭起眼睛到枕头上去,想权且睡三四个钟头便起来上课,但是等到他到课堂里去时实在已经过了十点钟,因这一种惰性的表现下午就接到了校长先生的不满意于他的条子,更深一层的感到人生乏味和悲观的表情就更深一层在面孔上露出,恰巧那个医生为了借款又想来做一次咕噜,看了他的神气就慎重地劝告说道:“从前你害那场病的时候,我早就劝你保养的,你怕是还不能够保养吧!”一面说他的眼睛狡猾地移到女寄宿舍那边去,意思之间连及另外一个人。“我现在还顾得到身体吗?不死便侥幸了!”君达就自暴自弃地回答他,一面把那封写好的信托他在回家之时顺道送进邮筒去,因为他身边恰巧缺少买邮票的钱。等到那封信毅然发出去之后,他就抱着懦怯的虚心来过一种情绪错乱的日子。可是好奇怪,妻子那方面,打从来了第二十八封信之后,把围巾和帽子寄给她之后,固然没有来过复信,便是这一封超过普通范围的信发出之后将近半个月,也没有回信来。节季已是十一月底了,下过头场雪之后接连又下了两次雪。依据历来的习惯,仿佛专等放假,学校里的规则到这时候渐渐地失去了些威权,有些惰怠的学生竟至终日躲在宿舍中喝酒御寒。有些教员是看见自己皮袍子的陈旧而又感到校长先生的损人利己了,对于上课便大为分心。校长先生自己,因为皮外套终究还敌不过寒冷,便每天有半天坐在公馆里的暖室里。一群麻雀正在君达先生的房檐下造巢,然而君达先生一退了课便到小姑母的房里去。小姑母,她是无论如何还是好生自爱,所以生着一个火炉的。两个人相处的情形正与前年的冬季相同,不过彼此的容颜和心境都大加更改。直至下晚,君达方始回到自己的房里去,其时他便听见何梦飞在楼下努力地奏着钢琴,其声悲壮而忧郁,正和这寒冬日暮的情调相同。但是灵珊还是没有信来,这委实使君达有点儿疑惑,她的生活安定吗?没有发生什么意外的变故吗?她和他疏淡起来了吗?她这不写信是由于懒惰吗?因不满意于他而生了些微恶感吗?他这一封信使她为了难而没有方法可以写信给他吗?她年假回来吗?都无从得到一点消息。这种特别的变更,如果从普通方面说起来,本来不足为奇的,但在他们夫妻间说起来,便有些奇异了;如果从一向每次的来信总要烦乱君达的心神方面说起来,是应该使君达稍为宽心的,但从互相安慰传达情爱方面说起来君达便要感到寂寞了;那么于君达现在的生活上,他究竟应当为暂时的偷安起见而感到些微的欢喜呢,还是应当为爱情的疏远而感到莫大的不安呢?然而在这丈夫方面,他的心理上竟也有点乖错的变更了,他竟抛弃了寂寞不安的一边,一味在一种苟且偷安的一方面着想,觉得,仿佛是,隐隐然,如果老是这样下去倒未始于他没有利益,便是这暂时的定心似乎很抵得过那重重叠叠的忧虑,他现在是宁可少接到些惊心动魄的信,宁可没有人来爱他了!于是在他们这种暂时的停顿中,可以注意到他的卧房了。那卧房,便是在开头述说过的卧房,便是他一向想将它整顿起来的卧房,是由于他的整顿而逐渐光辉起来的卧房——然而它现在却又有点像开头述说时一样的情景了。因为是,他虽则加了许多装潢上去,但是因为不能不断地装潢,所以纵使是新买来的东西,而一受到时间的消磨,也终于慢慢地和旧的东西调和起来,况且因为他近来心境不佳而不事整理,所以诸物混乱,新旧更分辨不清。这时候,当此惨淡的冬日,那墙壁是悄悄地立着,窗户是闷闷地闭着,空气是冷冷地冰着,虽则是一叠箱子堆在小铁床的旁边,床上铺着一条法兰绒的花毯,壁间挂着几顶在先没有的帽子和几具画架,初一看来倒也是普通的富足气象,但是仔细注意时,各种东西却还是呆头呆脑,住着这种房子便永世不得翻身的一般。尤其是,不知道由于一种什么怪思想的流露,加上几件颓丧的东西,更使它显出颓丧的模样:一本《庄子》横放在尘埃中,这是他从朋友处借来而打算不还的;一个瓦制的佛像是从旧货摊上买来的;墙壁上贴着一个佛字写在黄绢上,旁挂一串桃木念珠,这是从灵珊的母亲那里要来的;更有一个从博物教室里偷来的骷髅,晚上被用绿纱包着的电灯照起来觉得阴风惨惨。房子既已这样的颓丧,这房子的主人既已这样的颓丧,但是人家偏生不能够忘记与他从前所结的仇恨,住在他隔壁的两位先生,像深幸得了一个报复的机会似的,每每在谈话中间,就故意编出一种话来引到君达的事情上去。“你别这样得意,你不过想她的钱!”那个因衣服而和君达闹过一场的人对另外一个人说,这话隐隐刺射到小姑母。“你也不要太不知足了,那老货用用也可以的!”这是吃过君达的鸡蛋糕的人说,那弦外之音更其明显了。若果他们说及灵珊的事情,君达倒又可以好受一点,他们偏生提起小姑母,这就挑着君达的痛创了。这时候,他一受到这种挖苦的暗箭,便不由自主地,用手向桌上拍去,喉间叫出一声尖锐郁勃勃之声来,直撞到天花板上重复敲碎了向四面落下来投到各种物事上去。由于这种不能自制的叫喊他便又相信到自己的病状了,他的躯体中大概有一种看不见的病菌暗伏在各处,所以使他的身体瘦下去,面孔黄下去,筋骨软弱下去,精神委顿下去,血脉干枯下去,以至于稍稍经不起忧愁的侵蚀,气候的攻击,时常失眠,神经敏锐,以至于他的胆气又变得这样懦怯,意志又这样薄弱,生活便这样乏味,长辈们的说话,那个医生的说话在他的耳朵里铜钟一般响起来了,尤其明白的,当他每天梳头的时候,微黄的头发竟像衰草一样落下,而中间有时竟有一两根银白,那么他还是苟且偷安的一切让它去呢?还是应该为那将来的衰老而恐惧呢?刮了一夜的北风,一连三天突然奇冷。小姑母房中本来已经闭了一个多月窗子,这时候更把窗帘放了下来,弄得那空气朦朦胧胧,终日都像黄昏的一般。小姑母近来也为着节省起见,有许多可以自己动手的零碎东西便在这时候稍事缝纫。君达更离不开炉子,于是他们一天总有几次同坐在炉子旁边,小姑母是很怀旧的,实则那些女红也不过为的想把自己的心神排遣排遣,然而每当她的针线搁下来时,便不期然的要暗暗地朝君达正在俯下的脖子端详一下,喉咙中每每要冲出一声抑郁的叹息,而她却把声音强制着。有时那炉子烧得通红,君达就觉得脑中干枯而且空虚,他就要用拳头把脑袋重击一下道:“我的精神疲乏到这样怎么办呢!我想长此下去,至少也要短掉十年的寿命!”这种越变越不自爱的话也并不是第一次被小姑母听见了,她是深知他的痛苦的,而且更替他担心,便说道:“你不要以为你的身体还和从前一样,我是很看得出来的,比从前虚弱不少了,你不要一味地随着你那性子,不相信别人的话,便是境遇不好,身体的健康仍然应当注意的,有许多看不见的小毛小病不去计较,但是积在那里就要酿成大病,况且我们现在靠着一个人的工作维持生活,假使有什么病痛,又将如之何呢?”虽则君达越是心绪不宁便越不愿意听见别人说的眷念他的好话,小姑母的话到底比其余的人的话更来得响亮些,由于这种温柔的眷念,正好像一个小孩子受人的欺负而受着慈母的抚爱一般,他就觉得自己更加苦恼了,那病状也更加来得重要了,于是他就将自己现在觉得所苦的,更加详细的告诉了她。一听到他的这种明白的诉说,就使她想及了一个人,那个人是正犯着和他一样的无关重要的病而终究有关重要而死的,她就再仔细地暗暗端详一下他的面孔,她就说应该医治,至少也要请医生试验试验。不过不必再要君达说得更明白,那无钱的病苦也是她所深知的,于是她就再说宁可自己再当掉一点东西,万不能让一个人有了疾病不去医治。这样,君达便也相信自己的疾病真的到了必须医治的时候,明天,礼拜六,他就更加显出愁苦而委靡的样子,到附近一个小医院里去挂号。医生是一个其貌不扬,初出茅庐的人,一看见他那认真的样子,便也认真地皱着眉心,一方面用沉静的声音来动问,一方面用沉静的耳朵来静听。“我知道这是一种精神上的病,必须到清静的地方去静养,然而我的工作限定我,要静养是办不到的,所以……”君达说。“是的。”医生说,“不过近来有一种新出的药针,是可以补救人的精神不足的,而且对于各方面,就是消化器官,循环器官,都有利益。”医生说。“是一种叫做spamin的药针吧?”君达说。“是那一类就是,可是比那个尤其好,是从日本来的。”医生说。既然有这么一种巧夺天工的科学的发明,君达就突然羡慕着那种超人一般健全的人的精神,而且对于一切又生出许多预想的乐观,就再回来,把那一张小铁床押给厨房的儿子,决定去打针。于是和医生约定,隔三天去打一针,一共在他的胳膊上注进了七次药水,那药水装在一个绝大的曲颈樽里面,看来好像蒸馏水一般。果然,他极相信科学的神妙,一连五天他晚上睡得安稳异常,一点梦也不曾做。二十五刚好把那七次药针打完,是放寒假的时候了。放了寒假,那种出奇的清冷正和历来的几个寒假相同,其余的不必说,两边寄宿舍中便把用具高高堆着,剩下来的地方是空空洞洞,假使有个人去到那里唱戏,那声音便洪亮而且回旋得像在戏园中的穹窿之下一样,厨房中的伙食已经减少,些些冷烟,一飘到院子中时,即行被冷空气扑灭。人都回去了,重要的人物只剩下小姑母,君达先生和音乐教员,第一个是无家可归,第二个是有家不愿意归去,那第三位呢,好像也有住在学校里的必要的,他仍然不息地在努力于他的艺术,钢琴之后便是弦琴,弦琴之后再弄曲谱,那曲谱上的音符固然一个一个像蝌蚪一样在他目前跳舞,然而他的面容却庄重得非凡,自然,他现在的全生命是寄托在那优美高尚的事业中去了。君达和灵珊,他们夫妻间的暂时停顿好像有点顺延下去而将成永久的样子,那阴寒之气直逼到他的卧房中,看来他心中好生寂寞,但是他懒得像不愿意动手去写信给随便哪一个人,除了托别人替他谋事,增加他的进款以外。但是在一天的早晨,灵珊的妹子,却气喘吁吁地到学校里来找君达,他尚没有起身,弄得他很为难,生怕被她看见了那破的衬裤和没有后跟的袜子。在一惊之后他以为是灵珊回来了,便更加吃惊,但是她的来意倒并不为此,原来正因为灵珊没有回来,而且近来也多时没有信,那寡妇足足有一年没有看见大女儿,再加上三个月没有消息,所以很为着急,她以为君达一定知道她的消息的,才使第二个女儿来找这姐夫。这姐夫就被她拖到她们家里去。那寡妇忧愁着面孔着急地等着他来:“这不是怪事吗?足足有三个月没有信来,实足的,那一次信来是十四,今天也是十四,正是三个月,真要把我急死了,她从来不是这样怕写信的,我怕是有了什么乖错了,为什么一定要到那老远的地方去上学呢,这边一样有的是学校,你暑假不回来也罢,现在是过年了,你过年不回来也罢,为什么没有信,一定碰到了什么事情了,你们一定知道的,不要瞒着我!……”她气喘吁吁地说。然而出人意外,君达却说道:“这是你老年人的过虑,事情一点也不像你那样猜想着的,我那里是每礼拜接到她一封信的,一切都平安,和在家里一样,不过她说年假是不回来的了,这是要补课,前一个礼拜的信上这样说,叫我来对你说的,我本来想即刻来的,又因为正在考试,便是今天,正想到是今天到你这里来,不想妹妹先来找我,然而我没有想到她没有信到家里来,这倒岂有此理,现在惟一的事情请你不要过虑,她一切都很好,和在家里一样,不过是一年不回来了,难怪老年人挂虑着她,就是我,也一样,所以明年开了春,我正打算去看她一次哩。”“真是不见点儿血色,普通年轻的人都不这样的!”舅母说。“他从小就如此,现在又太忙。”君达的母亲说。“那不是这样说的!……”舅父说,于是长辈们各人陈述各人的意见了,胖姑母和舅母全说要吃点补药,灵珊的母亲说不如趁冬天吃几料胶汁药,姑丈是主张吃药酒,而舅父则因为信了耶稣教和西医接近之故说最好是多吸新鲜空气多运动,只有小姑母没有意见,君达的父亲仍然在吃鱼片。然而他们何尝知道君达的实情,他现在的生活明明更苦了。前半个月因为更想节省伙食,从旧货铺里买了一具酒精灯回来自己煮饭吃的,其他的不必说,小焉者就是早晨擦牙齿用的,也是从厨房里私下拿来的食盐,自己说是既能使牙齿发白又可以去火的。第54章 未亡人(22)二十四实实在在,要君达诚心诚意来庆祝母亲的生日是不可能的,现在要他承认这世界上尚有可以庆祝之事也是不可能的,他虽则坐在那半讲究的筵席中间,心中实在有一个比母亲的生日重大了几十倍的问题亘着在:不用多说,这问题自然就是年假快至,他又应该为妻子预备费用,而并且,虽则自从那次寄出围巾和帽子之后,灵珊破例的直到如今尚没有来过回信,但暑假她既没有回来,这一次她自然一定要回来的了,这一回来他就再掩不了这种狼狈的情状,这一层尤其是他所寒心的。所以那些长辈们虽然都在顾切着他,而那些言语在他的耳中却渺茫得像远在隔世的一般,他倒愿意那无谓的吃喝早些完毕,让他独自一个人悄悄地到一个没有人看见的地方去纳闷一会;然而那无谓的吃喝却终究迁延到黄昏,亲戚们坐了一会之后还要坐一会,直至他跟在父亲背后把那荒唐的舅父和瘦长的姑丈送走,再勉强陪那几位更不爽快的女客坐了多时,才能够和小姑母一起到学校里去。夜色很是凄清,苍天如洗,凉气逼人,等到他钻到床上去时,半圆的月亮正安排从对面的屋梁上落下去,一条银白之光就从窗中射到他床前的地板上,那棵老树比早先多了一些槎枝,摇动起来时便又在那一方块银白的地板上画出许多零乱的纹路。烦恼之于他已经犹之是远年的沉疴,一触即发,一发便至彻夜不眠,起先是他沉在一种又觉得惋惜又觉得甜蜜的渺茫的回忆之中,他想暂时在回想中躲避目前的压迫,但是问题又始终来咬住了他的思想,他把那怀恨的一切重新怨恨了一遍,神经的紧张有时像个浪头怒涌起来时,竟至流出一身热汗,于是掀开半边被头,用手揪着头发,重新在疲乏之中来想办法;然而办法仍然一点也没有,就他这种可以说全无魄力的人,那区区的几个门路早已被他塞了起来,经济之于他成了徒费脑筋的事了。这一次,他对于那妻子可真没有方法来弥补,这种无能力到以至于狼狈不堪的大缺憾了,他只得希望那妻子让他暂时歇一歇力,缓一缓气,这一节的费用希望她能够完全自己筹备,等明年他的气缓过来时再去补她这体贴他的深情;于是他点起半枝烧残的蜡烛,来给妻子写封诚恳的信,说明他这种请求和所以有这种请求的理由,不过那理由仍旧不肯直截爽快告诉她,何以他会骤然变得这样穷困的呢?幸而这一层掩瞒的方法倒来得现成,他就借口说他不能反对习俗,尤其不能反抗旧家庭的习俗,人家一定要他替母亲做生日,于是乎白白地用掉他一百多块钱,至于还要设法掩瞒他以前说的“和家庭脱离”的矛盾,则实在因为母亲亲自来对他哭了一场所以又激动了他的天良。年假中呢,他更不希望她回来,便说他愿意她再能够像暑假一样努力去补习别的功课,他现在对于她的爱情更从肉体的移入精神的,所以只要彼此心心相印,便不必俗不可耐地天天靠在一起,而不然则反而不能维持彼此高尚的情绪的。这封苦心孤诣的信写成时刚好天光破晓,他方才闭起眼睛到枕头上去,想权且睡三四个钟头便起来上课,但是等到他到课堂里去时实在已经过了十点钟,因这一种惰性的表现下午就接到了校长先生的不满意于他的条子,更深一层的感到人生乏味和悲观的表情就更深一层在面孔上露出,恰巧那个医生为了借款又想来做一次咕噜,看了他的神气就慎重地劝告说道:“从前你害那场病的时候,我早就劝你保养的,你怕是还不能够保养吧!”一面说他的眼睛狡猾地移到女寄宿舍那边去,意思之间连及另外一个人。“我现在还顾得到身体吗?不死便侥幸了!”君达就自暴自弃地回答他,一面把那封写好的信托他在回家之时顺道送进邮筒去,因为他身边恰巧缺少买邮票的钱。等到那封信毅然发出去之后,他就抱着懦怯的虚心来过一种情绪错乱的日子。可是好奇怪,妻子那方面,打从来了第二十八封信之后,把围巾和帽子寄给她之后,固然没有来过复信,便是这一封超过普通范围的信发出之后将近半个月,也没有回信来。节季已是十一月底了,下过头场雪之后接连又下了两次雪。依据历来的习惯,仿佛专等放假,学校里的规则到这时候渐渐地失去了些威权,有些惰怠的学生竟至终日躲在宿舍中喝酒御寒。有些教员是看见自己皮袍子的陈旧而又感到校长先生的损人利己了,对于上课便大为分心。校长先生自己,因为皮外套终究还敌不过寒冷,便每天有半天坐在公馆里的暖室里。一群麻雀正在君达先生的房檐下造巢,然而君达先生一退了课便到小姑母的房里去。小姑母,她是无论如何还是好生自爱,所以生着一个火炉的。两个人相处的情形正与前年的冬季相同,不过彼此的容颜和心境都大加更改。直至下晚,君达方始回到自己的房里去,其时他便听见何梦飞在楼下努力地奏着钢琴,其声悲壮而忧郁,正和这寒冬日暮的情调相同。但是灵珊还是没有信来,这委实使君达有点儿疑惑,她的生活安定吗?没有发生什么意外的变故吗?她和他疏淡起来了吗?她这不写信是由于懒惰吗?因不满意于他而生了些微恶感吗?他这一封信使她为了难而没有方法可以写信给他吗?她年假回来吗?都无从得到一点消息。这种特别的变更,如果从普通方面说起来,本来不足为奇的,但在他们夫妻间说起来,便有些奇异了;如果从一向每次的来信总要烦乱君达的心神方面说起来,是应该使君达稍为宽心的,但从互相安慰传达情爱方面说起来君达便要感到寂寞了;那么于君达现在的生活上,他究竟应当为暂时的偷安起见而感到些微的欢喜呢,还是应当为爱情的疏远而感到莫大的不安呢?然而在这丈夫方面,他的心理上竟也有点乖错的变更了,他竟抛弃了寂寞不安的一边,一味在一种苟且偷安的一方面着想,觉得,仿佛是,隐隐然,如果老是这样下去倒未始于他没有利益,便是这暂时的定心似乎很抵得过那重重叠叠的忧虑,他现在是宁可少接到些惊心动魄的信,宁可没有人来爱他了!于是在他们这种暂时的停顿中,可以注意到他的卧房了。那卧房,便是在开头述说过的卧房,便是他一向想将它整顿起来的卧房,是由于他的整顿而逐渐光辉起来的卧房——然而它现在却又有点像开头述说时一样的情景了。因为是,他虽则加了许多装潢上去,但是因为不能不断地装潢,所以纵使是新买来的东西,而一受到时间的消磨,也终于慢慢地和旧的东西调和起来,况且因为他近来心境不佳而不事整理,所以诸物混乱,新旧更分辨不清。这时候,当此惨淡的冬日,那墙壁是悄悄地立着,窗户是闷闷地闭着,空气是冷冷地冰着,虽则是一叠箱子堆在小铁床的旁边,床上铺着一条法兰绒的花毯,壁间挂着几顶在先没有的帽子和几具画架,初一看来倒也是普通的富足气象,但是仔细注意时,各种东西却还是呆头呆脑,住着这种房子便永世不得翻身的一般。尤其是,不知道由于一种什么怪思想的流露,加上几件颓丧的东西,更使它显出颓丧的模样:一本《庄子》横放在尘埃中,这是他从朋友处借来而打算不还的;一个瓦制的佛像是从旧货摊上买来的;墙壁上贴着一个佛字写在黄绢上,旁挂一串桃木念珠,这是从灵珊的母亲那里要来的;更有一个从博物教室里偷来的骷髅,晚上被用绿纱包着的电灯照起来觉得阴风惨惨。房子既已这样的颓丧,这房子的主人既已这样的颓丧,但是人家偏生不能够忘记与他从前所结的仇恨,住在他隔壁的两位先生,像深幸得了一个报复的机会似的,每每在谈话中间,就故意编出一种话来引到君达的事情上去。“你别这样得意,你不过想她的钱!”那个因衣服而和君达闹过一场的人对另外一个人说,这话隐隐刺射到小姑母。“你也不要太不知足了,那老货用用也可以的!”这是吃过君达的鸡蛋糕的人说,那弦外之音更其明显了。若果他们说及灵珊的事情,君达倒又可以好受一点,他们偏生提起小姑母,这就挑着君达的痛创了。这时候,他一受到这种挖苦的暗箭,便不由自主地,用手向桌上拍去,喉间叫出一声尖锐郁勃勃之声来,直撞到天花板上重复敲碎了向四面落下来投到各种物事上去。由于这种不能自制的叫喊他便又相信到自己的病状了,他的躯体中大概有一种看不见的病菌暗伏在各处,所以使他的身体瘦下去,面孔黄下去,筋骨软弱下去,精神委顿下去,血脉干枯下去,以至于稍稍经不起忧愁的侵蚀,气候的攻击,时常失眠,神经敏锐,以至于他的胆气又变得这样懦怯,意志又这样薄弱,生活便这样乏味,长辈们的说话,那个医生的说话在他的耳朵里铜钟一般响起来了,尤其明白的,当他每天梳头的时候,微黄的头发竟像衰草一样落下,而中间有时竟有一两根银白,那么他还是苟且偷安的一切让它去呢?还是应该为那将来的衰老而恐惧呢?刮了一夜的北风,一连三天突然奇冷。小姑母房中本来已经闭了一个多月窗子,这时候更把窗帘放了下来,弄得那空气朦朦胧胧,终日都像黄昏的一般。小姑母近来也为着节省起见,有许多可以自己动手的零碎东西便在这时候稍事缝纫。君达更离不开炉子,于是他们一天总有几次同坐在炉子旁边,小姑母是很怀旧的,实则那些女红也不过为的想把自己的心神排遣排遣,然而每当她的针线搁下来时,便不期然的要暗暗地朝君达正在俯下的脖子端详一下,喉咙中每每要冲出一声抑郁的叹息,而她却把声音强制着。有时那炉子烧得通红,君达就觉得脑中干枯而且空虚,他就要用拳头把脑袋重击一下道:“我的精神疲乏到这样怎么办呢!我想长此下去,至少也要短掉十年的寿命!”这种越变越不自爱的话也并不是第一次被小姑母听见了,她是深知他的痛苦的,而且更替他担心,便说道:“你不要以为你的身体还和从前一样,我是很看得出来的,比从前虚弱不少了,你不要一味地随着你那性子,不相信别人的话,便是境遇不好,身体的健康仍然应当注意的,有许多看不见的小毛小病不去计较,但是积在那里就要酿成大病,况且我们现在靠着一个人的工作维持生活,假使有什么病痛,又将如之何呢?”虽则君达越是心绪不宁便越不愿意听见别人说的眷念他的好话,小姑母的话到底比其余的人的话更来得响亮些,由于这种温柔的眷念,正好像一个小孩子受人的欺负而受着慈母的抚爱一般,他就觉得自己更加苦恼了,那病状也更加来得重要了,于是他就将自己现在觉得所苦的,更加详细的告诉了她。一听到他的这种明白的诉说,就使她想及了一个人,那个人是正犯着和他一样的无关重要的病而终究有关重要而死的,她就再仔细地暗暗端详一下他的面孔,她就说应该医治,至少也要请医生试验试验。不过不必再要君达说得更明白,那无钱的病苦也是她所深知的,于是她就再说宁可自己再当掉一点东西,万不能让一个人有了疾病不去医治。这样,君达便也相信自己的疾病真的到了必须医治的时候,明天,礼拜六,他就更加显出愁苦而委靡的样子,到附近一个小医院里去挂号。医生是一个其貌不扬,初出茅庐的人,一看见他那认真的样子,便也认真地皱着眉心,一方面用沉静的声音来动问,一方面用沉静的耳朵来静听。“我知道这是一种精神上的病,必须到清静的地方去静养,然而我的工作限定我,要静养是办不到的,所以……”君达说。“是的。”医生说,“不过近来有一种新出的药针,是可以补救人的精神不足的,而且对于各方面,就是消化器官,循环器官,都有利益。”医生说。“是一种叫做spamin的药针吧?”君达说。“是那一类就是,可是比那个尤其好,是从日本来的。”医生说。既然有这么一种巧夺天工的科学的发明,君达就突然羡慕着那种超人一般健全的人的精神,而且对于一切又生出许多预想的乐观,就再回来,把那一张小铁床押给厨房的儿子,决定去打针。于是和医生约定,隔三天去打一针,一共在他的胳膊上注进了七次药水,那药水装在一个绝大的曲颈樽里面,看来好像蒸馏水一般。果然,他极相信科学的神妙,一连五天他晚上睡得安稳异常,一点梦也不曾做。二十五刚好把那七次药针打完,是放寒假的时候了。放了寒假,那种出奇的清冷正和历来的几个寒假相同,其余的不必说,两边寄宿舍中便把用具高高堆着,剩下来的地方是空空洞洞,假使有个人去到那里唱戏,那声音便洪亮而且回旋得像在戏园中的穹窿之下一样,厨房中的伙食已经减少,些些冷烟,一飘到院子中时,即行被冷空气扑灭。人都回去了,重要的人物只剩下小姑母,君达先生和音乐教员,第一个是无家可归,第二个是有家不愿意归去,那第三位呢,好像也有住在学校里的必要的,他仍然不息地在努力于他的艺术,钢琴之后便是弦琴,弦琴之后再弄曲谱,那曲谱上的音符固然一个一个像蝌蚪一样在他目前跳舞,然而他的面容却庄重得非凡,自然,他现在的全生命是寄托在那优美高尚的事业中去了。君达和灵珊,他们夫妻间的暂时停顿好像有点顺延下去而将成永久的样子,那阴寒之气直逼到他的卧房中,看来他心中好生寂寞,但是他懒得像不愿意动手去写信给随便哪一个人,除了托别人替他谋事,增加他的进款以外。但是在一天的早晨,灵珊的妹子,却气喘吁吁地到学校里来找君达,他尚没有起身,弄得他很为难,生怕被她看见了那破的衬裤和没有后跟的袜子。在一惊之后他以为是灵珊回来了,便更加吃惊,但是她的来意倒并不为此,原来正因为灵珊没有回来,而且近来也多时没有信,那寡妇足足有一年没有看见大女儿,再加上三个月没有消息,所以很为着急,她以为君达一定知道她的消息的,才使第二个女儿来找这姐夫。这姐夫就被她拖到她们家里去。那寡妇忧愁着面孔着急地等着他来:“这不是怪事吗?足足有三个月没有信来,实足的,那一次信来是十四,今天也是十四,正是三个月,真要把我急死了,她从来不是这样怕写信的,我怕是有了什么乖错了,为什么一定要到那老远的地方去上学呢,这边一样有的是学校,你暑假不回来也罢,现在是过年了,你过年不回来也罢,为什么没有信,一定碰到了什么事情了,你们一定知道的,不要瞒着我!……”她气喘吁吁地说。然而出人意外,君达却说道:“这是你老年人的过虑,事情一点也不像你那样猜想着的,我那里是每礼拜接到她一封信的,一切都平安,和在家里一样,不过她说年假是不回来的了,这是要补课,前一个礼拜的信上这样说,叫我来对你说的,我本来想即刻来的,又因为正在考试,便是今天,正想到是今天到你这里来,不想妹妹先来找我,然而我没有想到她没有信到家里来,这倒岂有此理,现在惟一的事情请你不要过虑,她一切都很好,和在家里一样,不过是一年不回来了,难怪老年人挂虑着她,就是我,也一样,所以明年开了春,我正打算去看她一次哩。”“真是不见点儿血色,普通年轻的人都不这样的!”舅母说。“他从小就如此,现在又太忙。”君达的母亲说。“那不是这样说的!……”舅父说,于是长辈们各人陈述各人的意见了,胖姑母和舅母全说要吃点补药,灵珊的母亲说不如趁冬天吃几料胶汁药,姑丈是主张吃药酒,而舅父则因为信了耶稣教和西医接近之故说最好是多吸新鲜空气多运动,只有小姑母没有意见,君达的父亲仍然在吃鱼片。然而他们何尝知道君达的实情,他现在的生活明明更苦了。前半个月因为更想节省伙食,从旧货铺里买了一具酒精灯回来自己煮饭吃的,其他的不必说,小焉者就是早晨擦牙齿用的,也是从厨房里私下拿来的食盐,自己说是既能使牙齿发白又可以去火的。第54章 未亡人(22)二十四实实在在,要君达诚心诚意来庆祝母亲的生日是不可能的,现在要他承认这世界上尚有可以庆祝之事也是不可能的,他虽则坐在那半讲究的筵席中间,心中实在有一个比母亲的生日重大了几十倍的问题亘着在:不用多说,这问题自然就是年假快至,他又应该为妻子预备费用,而并且,虽则自从那次寄出围巾和帽子之后,灵珊破例的直到如今尚没有来过回信,但暑假她既没有回来,这一次她自然一定要回来的了,这一回来他就再掩不了这种狼狈的情状,这一层尤其是他所寒心的。所以那些长辈们虽然都在顾切着他,而那些言语在他的耳中却渺茫得像远在隔世的一般,他倒愿意那无谓的吃喝早些完毕,让他独自一个人悄悄地到一个没有人看见的地方去纳闷一会;然而那无谓的吃喝却终究迁延到黄昏,亲戚们坐了一会之后还要坐一会,直至他跟在父亲背后把那荒唐的舅父和瘦长的姑丈送走,再勉强陪那几位更不爽快的女客坐了多时,才能够和小姑母一起到学校里去。夜色很是凄清,苍天如洗,凉气逼人,等到他钻到床上去时,半圆的月亮正安排从对面的屋梁上落下去,一条银白之光就从窗中射到他床前的地板上,那棵老树比早先多了一些槎枝,摇动起来时便又在那一方块银白的地板上画出许多零乱的纹路。烦恼之于他已经犹之是远年的沉疴,一触即发,一发便至彻夜不眠,起先是他沉在一种又觉得惋惜又觉得甜蜜的渺茫的回忆之中,他想暂时在回想中躲避目前的压迫,但是问题又始终来咬住了他的思想,他把那怀恨的一切重新怨恨了一遍,神经的紧张有时像个浪头怒涌起来时,竟至流出一身热汗,于是掀开半边被头,用手揪着头发,重新在疲乏之中来想办法;然而办法仍然一点也没有,就他这种可以说全无魄力的人,那区区的几个门路早已被他塞了起来,经济之于他成了徒费脑筋的事了。这一次,他对于那妻子可真没有方法来弥补,这种无能力到以至于狼狈不堪的大缺憾了,他只得希望那妻子让他暂时歇一歇力,缓一缓气,这一节的费用希望她能够完全自己筹备,等明年他的气缓过来时再去补她这体贴他的深情;于是他点起半枝烧残的蜡烛,来给妻子写封诚恳的信,说明他这种请求和所以有这种请求的理由,不过那理由仍旧不肯直截爽快告诉她,何以他会骤然变得这样穷困的呢?幸而这一层掩瞒的方法倒来得现成,他就借口说他不能反对习俗,尤其不能反抗旧家庭的习俗,人家一定要他替母亲做生日,于是乎白白地用掉他一百多块钱,至于还要设法掩瞒他以前说的“和家庭脱离”的矛盾,则实在因为母亲亲自来对他哭了一场所以又激动了他的天良。年假中呢,他更不希望她回来,便说他愿意她再能够像暑假一样努力去补习别的功课,他现在对于她的爱情更从肉体的移入精神的,所以只要彼此心心相印,便不必俗不可耐地天天靠在一起,而不然则反而不能维持彼此高尚的情绪的。这封苦心孤诣的信写成时刚好天光破晓,他方才闭起眼睛到枕头上去,想权且睡三四个钟头便起来上课,但是等到他到课堂里去时实在已经过了十点钟,因这一种惰性的表现下午就接到了校长先生的不满意于他的条子,更深一层的感到人生乏味和悲观的表情就更深一层在面孔上露出,恰巧那个医生为了借款又想来做一次咕噜,看了他的神气就慎重地劝告说道:“从前你害那场病的时候,我早就劝你保养的,你怕是还不能够保养吧!”一面说他的眼睛狡猾地移到女寄宿舍那边去,意思之间连及另外一个人。“我现在还顾得到身体吗?不死便侥幸了!”君达就自暴自弃地回答他,一面把那封写好的信托他在回家之时顺道送进邮筒去,因为他身边恰巧缺少买邮票的钱。等到那封信毅然发出去之后,他就抱着懦怯的虚心来过一种情绪错乱的日子。可是好奇怪,妻子那方面,打从来了第二十八封信之后,把围巾和帽子寄给她之后,固然没有来过复信,便是这一封超过普通范围的信发出之后将近半个月,也没有回信来。节季已是十一月底了,下过头场雪之后接连又下了两次雪。依据历来的习惯,仿佛专等放假,学校里的规则到这时候渐渐地失去了些威权,有些惰怠的学生竟至终日躲在宿舍中喝酒御寒。有些教员是看见自己皮袍子的陈旧而又感到校长先生的损人利己了,对于上课便大为分心。校长先生自己,因为皮外套终究还敌不过寒冷,便每天有半天坐在公馆里的暖室里。一群麻雀正在君达先生的房檐下造巢,然而君达先生一退了课便到小姑母的房里去。小姑母,她是无论如何还是好生自爱,所以生着一个火炉的。两个人相处的情形正与前年的冬季相同,不过彼此的容颜和心境都大加更改。直至下晚,君达方始回到自己的房里去,其时他便听见何梦飞在楼下努力地奏着钢琴,其声悲壮而忧郁,正和这寒冬日暮的情调相同。但是灵珊还是没有信来,这委实使君达有点儿疑惑,她的生活安定吗?没有发生什么意外的变故吗?她和他疏淡起来了吗?她这不写信是由于懒惰吗?因不满意于他而生了些微恶感吗?他这一封信使她为了难而没有方法可以写信给他吗?她年假回来吗?都无从得到一点消息。这种特别的变更,如果从普通方面说起来,本来不足为奇的,但在他们夫妻间说起来,便有些奇异了;如果从一向每次的来信总要烦乱君达的心神方面说起来,是应该使君达稍为宽心的,但从互相安慰传达情爱方面说起来君达便要感到寂寞了;那么于君达现在的生活上,他究竟应当为暂时的偷安起见而感到些微的欢喜呢,还是应当为爱情的疏远而感到莫大的不安呢?然而在这丈夫方面,他的心理上竟也有点乖错的变更了,他竟抛弃了寂寞不安的一边,一味在一种苟且偷安的一方面着想,觉得,仿佛是,隐隐然,如果老是这样下去倒未始于他没有利益,便是这暂时的定心似乎很抵得过那重重叠叠的忧虑,他现在是宁可少接到些惊心动魄的信,宁可没有人来爱他了!于是在他们这种暂时的停顿中,可以注意到他的卧房了。那卧房,便是在开头述说过的卧房,便是他一向想将它整顿起来的卧房,是由于他的整顿而逐渐光辉起来的卧房——然而它现在却又有点像开头述说时一样的情景了。因为是,他虽则加了许多装潢上去,但是因为不能不断地装潢,所以纵使是新买来的东西,而一受到时间的消磨,也终于慢慢地和旧的东西调和起来,况且因为他近来心境不佳而不事整理,所以诸物混乱,新旧更分辨不清。这时候,当此惨淡的冬日,那墙壁是悄悄地立着,窗户是闷闷地闭着,空气是冷冷地冰着,虽则是一叠箱子堆在小铁床的旁边,床上铺着一条法兰绒的花毯,壁间挂着几顶在先没有的帽子和几具画架,初一看来倒也是普通的富足气象,但是仔细注意时,各种东西却还是呆头呆脑,住着这种房子便永世不得翻身的一般。尤其是,不知道由于一种什么怪思想的流露,加上几件颓丧的东西,更使它显出颓丧的模样:一本《庄子》横放在尘埃中,这是他从朋友处借来而打算不还的;一个瓦制的佛像是从旧货摊上买来的;墙壁上贴着一个佛字写在黄绢上,旁挂一串桃木念珠,这是从灵珊的母亲那里要来的;更有一个从博物教室里偷来的骷髅,晚上被用绿纱包着的电灯照起来觉得阴风惨惨。房子既已这样的颓丧,这房子的主人既已这样的颓丧,但是人家偏生不能够忘记与他从前所结的仇恨,住在他隔壁的两位先生,像深幸得了一个报复的机会似的,每每在谈话中间,就故意编出一种话来引到君达的事情上去。“你别这样得意,你不过想她的钱!”那个因衣服而和君达闹过一场的人对另外一个人说,这话隐隐刺射到小姑母。“你也不要太不知足了,那老货用用也可以的!”这是吃过君达的鸡蛋糕的人说,那弦外之音更其明显了。若果他们说及灵珊的事情,君达倒又可以好受一点,他们偏生提起小姑母,这就挑着君达的痛创了。这时候,他一受到这种挖苦的暗箭,便不由自主地,用手向桌上拍去,喉间叫出一声尖锐郁勃勃之声来,直撞到天花板上重复敲碎了向四面落下来投到各种物事上去。由于这种不能自制的叫喊他便又相信到自己的病状了,他的躯体中大概有一种看不见的病菌暗伏在各处,所以使他的身体瘦下去,面孔黄下去,筋骨软弱下去,精神委顿下去,血脉干枯下去,以至于稍稍经不起忧愁的侵蚀,气候的攻击,时常失眠,神经敏锐,以至于他的胆气又变得这样懦怯,意志又这样薄弱,生活便这样乏味,长辈们的说话,那个医生的说话在他的耳朵里铜钟一般响起来了,尤其明白的,当他每天梳头的时候,微黄的头发竟像衰草一样落下,而中间有时竟有一两根银白,那么他还是苟且偷安的一切让它去呢?还是应该为那将来的衰老而恐惧呢?刮了一夜的北风,一连三天突然奇冷。小姑母房中本来已经闭了一个多月窗子,这时候更把窗帘放了下来,弄得那空气朦朦胧胧,终日都像黄昏的一般。小姑母近来也为着节省起见,有许多可以自己动手的零碎东西便在这时候稍事缝纫。君达更离不开炉子,于是他们一天总有几次同坐在炉子旁边,小姑母是很怀旧的,实则那些女红也不过为的想把自己的心神排遣排遣,然而每当她的针线搁下来时,便不期然的要暗暗地朝君达正在俯下的脖子端详一下,喉咙中每每要冲出一声抑郁的叹息,而她却把声音强制着。有时那炉子烧得通红,君达就觉得脑中干枯而且空虚,他就要用拳头把脑袋重击一下道:“我的精神疲乏到这样怎么办呢!我想长此下去,至少也要短掉十年的寿命!”这种越变越不自爱的话也并不是第一次被小姑母听见了,她是深知他的痛苦的,而且更替他担心,便说道:“你不要以为你的身体还和从前一样,我是很看得出来的,比从前虚弱不少了,你不要一味地随着你那性子,不相信别人的话,便是境遇不好,身体的健康仍然应当注意的,有许多看不见的小毛小病不去计较,但是积在那里就要酿成大病,况且我们现在靠着一个人的工作维持生活,假使有什么病痛,又将如之何呢?”虽则君达越是心绪不宁便越不愿意听见别人说的眷念他的好话,小姑母的话到底比其余的人的话更来得响亮些,由于这种温柔的眷念,正好像一个小孩子受人的欺负而受着慈母的抚爱一般,他就觉得自己更加苦恼了,那病状也更加来得重要了,于是他就将自己现在觉得所苦的,更加详细的告诉了她。一听到他的这种明白的诉说,就使她想及了一个人,那个人是正犯着和他一样的无关重要的病而终究有关重要而死的,她就再仔细地暗暗端详一下他的面孔,她就说应该医治,至少也要请医生试验试验。不过不必再要君达说得更明白,那无钱的病苦也是她所深知的,于是她就再说宁可自己再当掉一点东西,万不能让一个人有了疾病不去医治。这样,君达便也相信自己的疾病真的到了必须医治的时候,明天,礼拜六,他就更加显出愁苦而委靡的样子,到附近一个小医院里去挂号。医生是一个其貌不扬,初出茅庐的人,一看见他那认真的样子,便也认真地皱着眉心,一方面用沉静的声音来动问,一方面用沉静的耳朵来静听。“我知道这是一种精神上的病,必须到清静的地方去静养,然而我的工作限定我,要静养是办不到的,所以……”君达说。“是的。”医生说,“不过近来有一种新出的药针,是可以补救人的精神不足的,而且对于各方面,就是消化器官,循环器官,都有利益。”医生说。“是一种叫做spamin的药针吧?”君达说。“是那一类就是,可是比那个尤其好,是从日本来的。”医生说。既然有这么一种巧夺天工的科学的发明,君达就突然羡慕着那种超人一般健全的人的精神,而且对于一切又生出许多预想的乐观,就再回来,把那一张小铁床押给厨房的儿子,决定去打针。于是和医生约定,隔三天去打一针,一共在他的胳膊上注进了七次药水,那药水装在一个绝大的曲颈樽里面,看来好像蒸馏水一般。果然,他极相信科学的神妙,一连五天他晚上睡得安稳异常,一点梦也不曾做。二十五刚好把那七次药针打完,是放寒假的时候了。放了寒假,那种出奇的清冷正和历来的几个寒假相同,其余的不必说,两边寄宿舍中便把用具高高堆着,剩下来的地方是空空洞洞,假使有个人去到那里唱戏,那声音便洪亮而且回旋得像在戏园中的穹窿之下一样,厨房中的伙食已经减少,些些冷烟,一飘到院子中时,即行被冷空气扑灭。人都回去了,重要的人物只剩下小姑母,君达先生和音乐教员,第一个是无家可归,第二个是有家不愿意归去,那第三位呢,好像也有住在学校里的必要的,他仍然不息地在努力于他的艺术,钢琴之后便是弦琴,弦琴之后再弄曲谱,那曲谱上的音符固然一个一个像蝌蚪一样在他目前跳舞,然而他的面容却庄重得非凡,自然,他现在的全生命是寄托在那优美高尚的事业中去了。君达和灵珊,他们夫妻间的暂时停顿好像有点顺延下去而将成永久的样子,那阴寒之气直逼到他的卧房中,看来他心中好生寂寞,但是他懒得像不愿意动手去写信给随便哪一个人,除了托别人替他谋事,增加他的进款以外。但是在一天的早晨,灵珊的妹子,却气喘吁吁地到学校里来找君达,他尚没有起身,弄得他很为难,生怕被她看见了那破的衬裤和没有后跟的袜子。在一惊之后他以为是灵珊回来了,便更加吃惊,但是她的来意倒并不为此,原来正因为灵珊没有回来,而且近来也多时没有信,那寡妇足足有一年没有看见大女儿,再加上三个月没有消息,所以很为着急,她以为君达一定知道她的消息的,才使第二个女儿来找这姐夫。这姐夫就被她拖到她们家里去。那寡妇忧愁着面孔着急地等着他来:“这不是怪事吗?足足有三个月没有信来,实足的,那一次信来是十四,今天也是十四,正是三个月,真要把我急死了,她从来不是这样怕写信的,我怕是有了什么乖错了,为什么一定要到那老远的地方去上学呢,这边一样有的是学校,你暑假不回来也罢,现在是过年了,你过年不回来也罢,为什么没有信,一定碰到了什么事情了,你们一定知道的,不要瞒着我!……”她气喘吁吁地说。然而出人意外,君达却说道:“这是你老年人的过虑,事情一点也不像你那样猜想着的,我那里是每礼拜接到她一封信的,一切都平安,和在家里一样,不过她说年假是不回来的了,这是要补课,前一个礼拜的信上这样说,叫我来对你说的,我本来想即刻来的,又因为正在考试,便是今天,正想到是今天到你这里来,不想妹妹先来找我,然而我没有想到她没有信到家里来,这倒岂有此理,现在惟一的事情请你不要过虑,她一切都很好,和在家里一样,不过是一年不回来了,难怪老年人挂虑着她,就是我,也一样,所以明年开了春,我正打算去看她一次哩。”“真是不见点儿血色,普通年轻的人都不这样的!”舅母说。“他从小就如此,现在又太忙。”君达的母亲说。“那不是这样说的!……”舅父说,于是长辈们各人陈述各人的意见了,胖姑母和舅母全说要吃点补药,灵珊的母亲说不如趁冬天吃几料胶汁药,姑丈是主张吃药酒,而舅父则因为信了耶稣教和西医接近之故说最好是多吸新鲜空气多运动,只有小姑母没有意见,君达的父亲仍然在吃鱼片。然而他们何尝知道君达的实情,他现在的生活明明更苦了。前半个月因为更想节省伙食,从旧货铺里买了一具酒精灯回来自己煮饭吃的,其他的不必说,小焉者就是早晨擦牙齿用的,也是从厨房里私下拿来的食盐,自己说是既能使牙齿发白又可以去火的。第54章 未亡人(22)二十四实实在在,要君达诚心诚意来庆祝母亲的生日是不可能的,现在要他承认这世界上尚有可以庆祝之事也是不可能的,他虽则坐在那半讲究的筵席中间,心中实在有一个比母亲的生日重大了几十倍的问题亘着在:不用多说,这问题自然就是年假快至,他又应该为妻子预备费用,而并且,虽则自从那次寄出围巾和帽子之后,灵珊破例的直到如今尚没有来过回信,但暑假她既没有回来,这一次她自然一定要回来的了,这一回来他就再掩不了这种狼狈的情状,这一层尤其是他所寒心的。所以那些长辈们虽然都在顾切着他,而那些言语在他的耳中却渺茫得像远在隔世的一般,他倒愿意那无谓的吃喝早些完毕,让他独自一个人悄悄地到一个没有人看见的地方去纳闷一会;然而那无谓的吃喝却终究迁延到黄昏,亲戚们坐了一会之后还要坐一会,直至他跟在父亲背后把那荒唐的舅父和瘦长的姑丈送走,再勉强陪那几位更不爽快的女客坐了多时,才能够和小姑母一起到学校里去。夜色很是凄清,苍天如洗,凉气逼人,等到他钻到床上去时,半圆的月亮正安排从对面的屋梁上落下去,一条银白之光就从窗中射到他床前的地板上,那棵老树比早先多了一些槎枝,摇动起来时便又在那一方块银白的地板上画出许多零乱的纹路。烦恼之于他已经犹之是远年的沉疴,一触即发,一发便至彻夜不眠,起先是他沉在一种又觉得惋惜又觉得甜蜜的渺茫的回忆之中,他想暂时在回想中躲避目前的压迫,但是问题又始终来咬住了他的思想,他把那怀恨的一切重新怨恨了一遍,神经的紧张有时像个浪头怒涌起来时,竟至流出一身热汗,于是掀开半边被头,用手揪着头发,重新在疲乏之中来想办法;然而办法仍然一点也没有,就他这种可以说全无魄力的人,那区区的几个门路早已被他塞了起来,经济之于他成了徒费脑筋的事了。这一次,他对于那妻子可真没有方法来弥补,这种无能力到以至于狼狈不堪的大缺憾了,他只得希望那妻子让他暂时歇一歇力,缓一缓气,这一节的费用希望她能够完全自己筹备,等明年他的气缓过来时再去补她这体贴他的深情;于是他点起半枝烧残的蜡烛,来给妻子写封诚恳的信,说明他这种请求和所以有这种请求的理由,不过那理由仍旧不肯直截爽快告诉她,何以他会骤然变得这样穷困的呢?幸而这一层掩瞒的方法倒来得现成,他就借口说他不能反对习俗,尤其不能反抗旧家庭的习俗,人家一定要他替母亲做生日,于是乎白白地用掉他一百多块钱,至于还要设法掩瞒他以前说的“和家庭脱离”的矛盾,则实在因为母亲亲自来对他哭了一场所以又激动了他的天良。年假中呢,他更不希望她回来,便说他愿意她再能够像暑假一样努力去补习别的功课,他现在对于她的爱情更从肉体的移入精神的,所以只要彼此心心相印,便不必俗不可耐地天天靠在一起,而不然则反而不能维持彼此高尚的情绪的。这封苦心孤诣的信写成时刚好天光破晓,他方才闭起眼睛到枕头上去,想权且睡三四个钟头便起来上课,但是等到他到课堂里去时实在已经过了十点钟,因这一种惰性的表现下午就接到了校长先生的不满意于他的条子,更深一层的感到人生乏味和悲观的表情就更深一层在面孔上露出,恰巧那个医生为了借款又想来做一次咕噜,看了他的神气就慎重地劝告说道:“从前你害那场病的时候,我早就劝你保养的,你怕是还不能够保养吧!”一面说他的眼睛狡猾地移到女寄宿舍那边去,意思之间连及另外一个人。“我现在还顾得到身体吗?不死便侥幸了!”君达就自暴自弃地回答他,一面把那封写好的信托他在回家之时顺道送进邮筒去,因为他身边恰巧缺少买邮票的钱。等到那封信毅然发出去之后,他就抱着懦怯的虚心来过一种情绪错乱的日子。可是好奇怪,妻子那方面,打从来了第二十八封信之后,把围巾和帽子寄给她之后,固然没有来过复信,便是这一封超过普通范围的信发出之后将近半个月,也没有回信来。节季已是十一月底了,下过头场雪之后接连又下了两次雪。依据历来的习惯,仿佛专等放假,学校里的规则到这时候渐渐地失去了些威权,有些惰怠的学生竟至终日躲在宿舍中喝酒御寒。有些教员是看见自己皮袍子的陈旧而又感到校长先生的损人利己了,对于上课便大为分心。校长先生自己,因为皮外套终究还敌不过寒冷,便每天有半天坐在公馆里的暖室里。一群麻雀正在君达先生的房檐下造巢,然而君达先生一退了课便到小姑母的房里去。小姑母,她是无论如何还是好生自爱,所以生着一个火炉的。两个人相处的情形正与前年的冬季相同,不过彼此的容颜和心境都大加更改。直至下晚,君达方始回到自己的房里去,其时他便听见何梦飞在楼下努力地奏着钢琴,其声悲壮而忧郁,正和这寒冬日暮的情调相同。但是灵珊还是没有信来,这委实使君达有点儿疑惑,她的生活安定吗?没有发生什么意外的变故吗?她和他疏淡起来了吗?她这不写信是由于懒惰吗?因不满意于他而生了些微恶感吗?他这一封信使她为了难而没有方法可以写信给他吗?她年假回来吗?都无从得到一点消息。这种特别的变更,如果从普通方面说起来,本来不足为奇的,但在他们夫妻间说起来,便有些奇异了;如果从一向每次的来信总要烦乱君达的心神方面说起来,是应该使君达稍为宽心的,但从互相安慰传达情爱方面说起来君达便要感到寂寞了;那么于君达现在的生活上,他究竟应当为暂时的偷安起见而感到些微的欢喜呢,还是应当为爱情的疏远而感到莫大的不安呢?然而在这丈夫方面,他的心理上竟也有点乖错的变更了,他竟抛弃了寂寞不安的一边,一味在一种苟且偷安的一方面着想,觉得,仿佛是,隐隐然,如果老是这样下去倒未始于他没有利益,便是这暂时的定心似乎很抵得过那重重叠叠的忧虑,他现在是宁可少接到些惊心动魄的信,宁可没有人来爱他了!于是在他们这种暂时的停顿中,可以注意到他的卧房了。那卧房,便是在开头述说过的卧房,便是他一向想将它整顿起来的卧房,是由于他的整顿而逐渐光辉起来的卧房——然而它现在却又有点像开头述说时一样的情景了。因为是,他虽则加了许多装潢上去,但是因为不能不断地装潢,所以纵使是新买来的东西,而一受到时间的消磨,也终于慢慢地和旧的东西调和起来,况且因为他近来心境不佳而不事整理,所以诸物混乱,新旧更分辨不清。这时候,当此惨淡的冬日,那墙壁是悄悄地立着,窗户是闷闷地闭着,空气是冷冷地冰着,虽则是一叠箱子堆在小铁床的旁边,床上铺着一条法兰绒的花毯,壁间挂着几顶在先没有的帽子和几具画架,初一看来倒也是普通的富足气象,但是仔细注意时,各种东西却还是呆头呆脑,住着这种房子便永世不得翻身的一般。尤其是,不知道由于一种什么怪思想的流露,加上几件颓丧的东西,更使它显出颓丧的模样:一本《庄子》横放在尘埃中,这是他从朋友处借来而打算不还的;一个瓦制的佛像是从旧货摊上买来的;墙壁上贴着一个佛字写在黄绢上,旁挂一串桃木念珠,这是从灵珊的母亲那里要来的;更有一个从博物教室里偷来的骷髅,晚上被用绿纱包着的电灯照起来觉得阴风惨惨。房子既已这样的颓丧,这房子的主人既已这样的颓丧,但是人家偏生不能够忘记与他从前所结的仇恨,住在他隔壁的两位先生,像深幸得了一个报复的机会似的,每每在谈话中间,就故意编出一种话来引到君达的事情上去。“你别这样得意,你不过想她的钱!”那个因衣服而和君达闹过一场的人对另外一个人说,这话隐隐刺射到小姑母。“你也不要太不知足了,那老货用用也可以的!”这是吃过君达的鸡蛋糕的人说,那弦外之音更其明显了。若果他们说及灵珊的事情,君达倒又可以好受一点,他们偏生提起小姑母,这就挑着君达的痛创了。这时候,他一受到这种挖苦的暗箭,便不由自主地,用手向桌上拍去,喉间叫出一声尖锐郁勃勃之声来,直撞到天花板上重复敲碎了向四面落下来投到各种物事上去。由于这种不能自制的叫喊他便又相信到自己的病状了,他的躯体中大概有一种看不见的病菌暗伏在各处,所以使他的身体瘦下去,面孔黄下去,筋骨软弱下去,精神委顿下去,血脉干枯下去,以至于稍稍经不起忧愁的侵蚀,气候的攻击,时常失眠,神经敏锐,以至于他的胆气又变得这样懦怯,意志又这样薄弱,生活便这样乏味,长辈们的说话,那个医生的说话在他的耳朵里铜钟一般响起来了,尤其明白的,当他每天梳头的时候,微黄的头发竟像衰草一样落下,而中间有时竟有一两根银白,那么他还是苟且偷安的一切让它去呢?还是应该为那将来的衰老而恐惧呢?刮了一夜的北风,一连三天突然奇冷。小姑母房中本来已经闭了一个多月窗子,这时候更把窗帘放了下来,弄得那空气朦朦胧胧,终日都像黄昏的一般。小姑母近来也为着节省起见,有许多可以自己动手的零碎东西便在这时候稍事缝纫。君达更离不开炉子,于是他们一天总有几次同坐在炉子旁边,小姑母是很怀旧的,实则那些女红也不过为的想把自己的心神排遣排遣,然而每当她的针线搁下来时,便不期然的要暗暗地朝君达正在俯下的脖子端详一下,喉咙中每每要冲出一声抑郁的叹息,而她却把声音强制着。有时那炉子烧得通红,君达就觉得脑中干枯而且空虚,他就要用拳头把脑袋重击一下道:“我的精神疲乏到这样怎么办呢!我想长此下去,至少也要短掉十年的寿命!”这种越变越不自爱的话也并不是第一次被小姑母听见了,她是深知他的痛苦的,而且更替他担心,便说道:“你不要以为你的身体还和从前一样,我是很看得出来的,比从前虚弱不少了,你不要一味地随着你那性子,不相信别人的话,便是境遇不好,身体的健康仍然应当注意的,有许多看不见的小毛小病不去计较,但是积在那里就要酿成大病,况且我们现在靠着一个人的工作维持生活,假使有什么病痛,又将如之何呢?”虽则君达越是心绪不宁便越不愿意听见别人说的眷念他的好话,小姑母的话到底比其余的人的话更来得响亮些,由于这种温柔的眷念,正好像一个小孩子受人的欺负而受着慈母的抚爱一般,他就觉得自己更加苦恼了,那病状也更加来得重要了,于是他就将自己现在觉得所苦的,更加详细的告诉了她。一听到他的这种明白的诉说,就使她想及了一个人,那个人是正犯着和他一样的无关重要的病而终究有关重要而死的,她就再仔细地暗暗端详一下他的面孔,她就说应该医治,至少也要请医生试验试验。不过不必再要君达说得更明白,那无钱的病苦也是她所深知的,于是她就再说宁可自己再当掉一点东西,万不能让一个人有了疾病不去医治。这样,君达便也相信自己的疾病真的到了必须医治的时候,明天,礼拜六,他就更加显出愁苦而委靡的样子,到附近一个小医院里去挂号。医生是一个其貌不扬,初出茅庐的人,一看见他那认真的样子,便也认真地皱着眉心,一方面用沉静的声音来动问,一方面用沉静的耳朵来静听。“我知道这是一种精神上的病,必须到清静的地方去静养,然而我的工作限定我,要静养是办不到的,所以……”君达说。“是的。”医生说,“不过近来有一种新出的药针,是可以补救人的精神不足的,而且对于各方面,就是消化器官,循环器官,都有利益。”医生说。“是一种叫做spamin的药针吧?”君达说。“是那一类就是,可是比那个尤其好,是从日本来的。”医生说。既然有这么一种巧夺天工的科学的发明,君达就突然羡慕着那种超人一般健全的人的精神,而且对于一切又生出许多预想的乐观,就再回来,把那一张小铁床押给厨房的儿子,决定去打针。于是和医生约定,隔三天去打一针,一共在他的胳膊上注进了七次药水,那药水装在一个绝大的曲颈樽里面,看来好像蒸馏水一般。果然,他极相信科学的神妙,一连五天他晚上睡得安稳异常,一点梦也不曾做。二十五刚好把那七次药针打完,是放寒假的时候了。放了寒假,那种出奇的清冷正和历来的几个寒假相同,其余的不必说,两边寄宿舍中便把用具高高堆着,剩下来的地方是空空洞洞,假使有个人去到那里唱戏,那声音便洪亮而且回旋得像在戏园中的穹窿之下一样,厨房中的伙食已经减少,些些冷烟,一飘到院子中时,即行被冷空气扑灭。人都回去了,重要的人物只剩下小姑母,君达先生和音乐教员,第一个是无家可归,第二个是有家不愿意归去,那第三位呢,好像也有住在学校里的必要的,他仍然不息地在努力于他的艺术,钢琴之后便是弦琴,弦琴之后再弄曲谱,那曲谱上的音符固然一个一个像蝌蚪一样在他目前跳舞,然而他的面容却庄重得非凡,自然,他现在的全生命是寄托在那优美高尚的事业中去了。君达和灵珊,他们夫妻间的暂时停顿好像有点顺延下去而将成永久的样子,那阴寒之气直逼到他的卧房中,看来他心中好生寂寞,但是他懒得像不愿意动手去写信给随便哪一个人,除了托别人替他谋事,增加他的进款以外。但是在一天的早晨,灵珊的妹子,却气喘吁吁地到学校里来找君达,他尚没有起身,弄得他很为难,生怕被她看见了那破的衬裤和没有后跟的袜子。在一惊之后他以为是灵珊回来了,便更加吃惊,但是她的来意倒并不为此,原来正因为灵珊没有回来,而且近来也多时没有信,那寡妇足足有一年没有看见大女儿,再加上三个月没有消息,所以很为着急,她以为君达一定知道她的消息的,才使第二个女儿来找这姐夫。这姐夫就被她拖到她们家里去。那寡妇忧愁着面孔着急地等着他来:“这不是怪事吗?足足有三个月没有信来,实足的,那一次信来是十四,今天也是十四,正是三个月,真要把我急死了,她从来不是这样怕写信的,我怕是有了什么乖错了,为什么一定要到那老远的地方去上学呢,这边一样有的是学校,你暑假不回来也罢,现在是过年了,你过年不回来也罢,为什么没有信,一定碰到了什么事情了,你们一定知道的,不要瞒着我!……”她气喘吁吁地说。然而出人意外,君达却说道:“这是你老年人的过虑,事情一点也不像你那样猜想着的,我那里是每礼拜接到她一封信的,一切都平安,和在家里一样,不过她说年假是不回来的了,这是要补课,前一个礼拜的信上这样说,叫我来对你说的,我本来想即刻来的,又因为正在考试,便是今天,正想到是今天到你这里来,不想妹妹先来找我,然而我没有想到她没有信到家里来,这倒岂有此理,现在惟一的事情请你不要过虑,她一切都很好,和在家里一样,不过是一年不回来了,难怪老年人挂虑着她,就是我,也一样,所以明年开了春,我正打算去看她一次哩。”“真是不见点儿血色,普通年轻的人都不这样的!”舅母说。“他从小就如此,现在又太忙。”君达的母亲说。“那不是这样说的!……”舅父说,于是长辈们各人陈述各人的意见了,胖姑母和舅母全说要吃点补药,灵珊的母亲说不如趁冬天吃几料胶汁药,姑丈是主张吃药酒,而舅父则因为信了耶稣教和西医接近之故说最好是多吸新鲜空气多运动,只有小姑母没有意见,君达的父亲仍然在吃鱼片。然而他们何尝知道君达的实情,他现在的生活明明更苦了。前半个月因为更想节省伙食,从旧货铺里买了一具酒精灯回来自己煮饭吃的,其他的不必说,小焉者就是早晨擦牙齿用的,也是从厨房里私下拿来的食盐,自己说是既能使牙齿发白又可以去火的。第54章 未亡人(22)二十四实实在在,要君达诚心诚意来庆祝母亲的生日是不可能的,现在要他承认这世界上尚有可以庆祝之事也是不可能的,他虽则坐在那半讲究的筵席中间,心中实在有一个比母亲的生日重大了几十倍的问题亘着在:不用多说,这问题自然就是年假快至,他又应该为妻子预备费用,而并且,虽则自从那次寄出围巾和帽子之后,灵珊破例的直到如今尚没有来过回信,但暑假她既没有回来,这一次她自然一定要回来的了,这一回来他就再掩不了这种狼狈的情状,这一层尤其是他所寒心的。所以那些长辈们虽然都在顾切着他,而那些言语在他的耳中却渺茫得像远在隔世的一般,他倒愿意那无谓的吃喝早些完毕,让他独自一个人悄悄地到一个没有人看见的地方去纳闷一会;然而那无谓的吃喝却终究迁延到黄昏,亲戚们坐了一会之后还要坐一会,直至他跟在父亲背后把那荒唐的舅父和瘦长的姑丈送走,再勉强陪那几位更不爽快的女客坐了多时,才能够和小姑母一起到学校里去。夜色很是凄清,苍天如洗,凉气逼人,等到他钻到床上去时,半圆的月亮正安排从对面的屋梁上落下去,一条银白之光就从窗中射到他床前的地板上,那棵老树比早先多了一些槎枝,摇动起来时便又在那一方块银白的地板上画出许多零乱的纹路。烦恼之于他已经犹之是远年的沉疴,一触即发,一发便至彻夜不眠,起先是他沉在一种又觉得惋惜又觉得甜蜜的渺茫的回忆之中,他想暂时在回想中躲避目前的压迫,但是问题又始终来咬住了他的思想,他把那怀恨的一切重新怨恨了一遍,神经的紧张有时像个浪头怒涌起来时,竟至流出一身热汗,于是掀开半边被头,用手揪着头发,重新在疲乏之中来想办法;然而办法仍然一点也没有,就他这种可以说全无魄力的人,那区区的几个门路早已被他塞了起来,经济之于他成了徒费脑筋的事了。这一次,他对于那妻子可真没有方法来弥补,这种无能力到以至于狼狈不堪的大缺憾了,他只得希望那妻子让他暂时歇一歇力,缓一缓气,这一节的费用希望她能够完全自己筹备,等明年他的气缓过来时再去补她这体贴他的深情;于是他点起半枝烧残的蜡烛,来给妻子写封诚恳的信,说明他这种请求和所以有这种请求的理由,不过那理由仍旧不肯直截爽快告诉她,何以他会骤然变得这样穷困的呢?幸而这一层掩瞒的方法倒来得现成,他就借口说他不能反对习俗,尤其不能反抗旧家庭的习俗,人家一定要他替母亲做生日,于是乎白白地用掉他一百多块钱,至于还要设法掩瞒他以前说的“和家庭脱离”的矛盾,则实在因为母亲亲自来对他哭了一场所以又激动了他的天良。年假中呢,他更不希望她回来,便说他愿意她再能够像暑假一样努力去补习别的功课,他现在对于她的爱情更从肉体的移入精神的,所以只要彼此心心相印,便不必俗不可耐地天天靠在一起,而不然则反而不能维持彼此高尚的情绪的。这封苦心孤诣的信写成时刚好天光破晓,他方才闭起眼睛到枕头上去,想权且睡三四个钟头便起来上课,但是等到他到课堂里去时实在已经过了十点钟,因这一种惰性的表现下午就接到了校长先生的不满意于他的条子,更深一层的感到人生乏味和悲观的表情就更深一层在面孔上露出,恰巧那个医生为了借款又想来做一次咕噜,看了他的神气就慎重地劝告说道:“从前你害那场病的时候,我早就劝你保养的,你怕是还不能够保养吧!”一面说他的眼睛狡猾地移到女寄宿舍那边去,意思之间连及另外一个人。“我现在还顾得到身体吗?不死便侥幸了!”君达就自暴自弃地回答他,一面把那封写好的信托他在回家之时顺道送进邮筒去,因为他身边恰巧缺少买邮票的钱。等到那封信毅然发出去之后,他就抱着懦怯的虚心来过一种情绪错乱的日子。可是好奇怪,妻子那方面,打从来了第二十八封信之后,把围巾和帽子寄给她之后,固然没有来过复信,便是这一封超过普通范围的信发出之后将近半个月,也没有回信来。节季已是十一月底了,下过头场雪之后接连又下了两次雪。依据历来的习惯,仿佛专等放假,学校里的规则到这时候渐渐地失去了些威权,有些惰怠的学生竟至终日躲在宿舍中喝酒御寒。有些教员是看见自己皮袍子的陈旧而又感到校长先生的损人利己了,对于上课便大为分心。校长先生自己,因为皮外套终究还敌不过寒冷,便每天有半天坐在公馆里的暖室里。一群麻雀正在君达先生的房檐下造巢,然而君达先生一退了课便到小姑母的房里去。小姑母,她是无论如何还是好生自爱,所以生着一个火炉的。两个人相处的情形正与前年的冬季相同,不过彼此的容颜和心境都大加更改。直至下晚,君达方始回到自己的房里去,其时他便听见何梦飞在楼下努力地奏着钢琴,其声悲壮而忧郁,正和这寒冬日暮的情调相同。但是灵珊还是没有信来,这委实使君达有点儿疑惑,她的生活安定吗?没有发生什么意外的变故吗?她和他疏淡起来了吗?她这不写信是由于懒惰吗?因不满意于他而生了些微恶感吗?他这一封信使她为了难而没有方法可以写信给他吗?她年假回来吗?都无从得到一点消息。这种特别的变更,如果从普通方面说起来,本来不足为奇的,但在他们夫妻间说起来,便有些奇异了;如果从一向每次的来信总要烦乱君达的心神方面说起来,是应该使君达稍为宽心的,但从互相安慰传达情爱方面说起来君达便要感到寂寞了;那么于君达现在的生活上,他究竟应当为暂时的偷安起见而感到些微的欢喜呢,还是应当为爱情的疏远而感到莫大的不安呢?然而在这丈夫方面,他的心理上竟也有点乖错的变更了,他竟抛弃了寂寞不安的一边,一味在一种苟且偷安的一方面着想,觉得,仿佛是,隐隐然,如果老是这样下去倒未始于他没有利益,便是这暂时的定心似乎很抵得过那重重叠叠的忧虑,他现在是宁可少接到些惊心动魄的信,宁可没有人来爱他了!于是在他们这种暂时的停顿中,可以注意到他的卧房了。那卧房,便是在开头述说过的卧房,便是他一向想将它整顿起来的卧房,是由于他的整顿而逐渐光辉起来的卧房——然而它现在却又有点像开头述说时一样的情景了。因为是,他虽则加了许多装潢上去,但是因为不能不断地装潢,所以纵使是新买来的东西,而一受到时间的消磨,也终于慢慢地和旧的东西调和起来,况且因为他近来心境不佳而不事整理,所以诸物混乱,新旧更分辨不清。这时候,当此惨淡的冬日,那墙壁是悄悄地立着,窗户是闷闷地闭着,空气是冷冷地冰着,虽则是一叠箱子堆在小铁床的旁边,床上铺着一条法兰绒的花毯,壁间挂着几顶在先没有的帽子和几具画架,初一看来倒也是普通的富足气象,但是仔细注意时,各种东西却还是呆头呆脑,住着这种房子便永世不得翻身的一般。尤其是,不知道由于一种什么怪思想的流露,加上几件颓丧的东西,更使它显出颓丧的模样:一本《庄子》横放在尘埃中,这是他从朋友处借来而打算不还的;一个瓦制的佛像是从旧货摊上买来的;墙壁上贴着一个佛字写在黄绢上,旁挂一串桃木念珠,这是从灵珊的母亲那里要来的;更有一个从博物教室里偷来的骷髅,晚上被用绿纱包着的电灯照起来觉得阴风惨惨。房子既已这样的颓丧,这房子的主人既已这样的颓丧,但是人家偏生不能够忘记与他从前所结的仇恨,住在他隔壁的两位先生,像深幸得了一个报复的机会似的,每每在谈话中间,就故意编出一种话来引到君达的事情上去。“你别这样得意,你不过想她的钱!”那个因衣服而和君达闹过一场的人对另外一个人说,这话隐隐刺射到小姑母。“你也不要太不知足了,那老货用用也可以的!”这是吃过君达的鸡蛋糕的人说,那弦外之音更其明显了。若果他们说及灵珊的事情,君达倒又可以好受一点,他们偏生提起小姑母,这就挑着君达的痛创了。这时候,他一受到这种挖苦的暗箭,便不由自主地,用手向桌上拍去,喉间叫出一声尖锐郁勃勃之声来,直撞到天花板上重复敲碎了向四面落下来投到各种物事上去。由于这种不能自制的叫喊他便又相信到自己的病状了,他的躯体中大概有一种看不见的病菌暗伏在各处,所以使他的身体瘦下去,面孔黄下去,筋骨软弱下去,精神委顿下去,血脉干枯下去,以至于稍稍经不起忧愁的侵蚀,气候的攻击,时常失眠,神经敏锐,以至于他的胆气又变得这样懦怯,意志又这样薄弱,生活便这样乏味,长辈们的说话,那个医生的说话在他的耳朵里铜钟一般响起来了,尤其明白的,当他每天梳头的时候,微黄的头发竟像衰草一样落下,而中间有时竟有一两根银白,那么他还是苟且偷安的一切让它去呢?还是应该为那将来的衰老而恐惧呢?刮了一夜的北风,一连三天突然奇冷。小姑母房中本来已经闭了一个多月窗子,这时候更把窗帘放了下来,弄得那空气朦朦胧胧,终日都像黄昏的一般。小姑母近来也为着节省起见,有许多可以自己动手的零碎东西便在这时候稍事缝纫。君达更离不开炉子,于是他们一天总有几次同坐在炉子旁边,小姑母是很怀旧的,实则那些女红也不过为的想把自己的心神排遣排遣,然而每当她的针线搁下来时,便不期然的要暗暗地朝君达正在俯下的脖子端详一下,喉咙中每每要冲出一声抑郁的叹息,而她却把声音强制着。有时那炉子烧得通红,君达就觉得脑中干枯而且空虚,他就要用拳头把脑袋重击一下道:“我的精神疲乏到这样怎么办呢!我想长此下去,至少也要短掉十年的寿命!”这种越变越不自爱的话也并不是第一次被小姑母听见了,她是深知他的痛苦的,而且更替他担心,便说道:“你不要以为你的身体还和从前一样,我是很看得出来的,比从前虚弱不少了,你不要一味地随着你那性子,不相信别人的话,便是境遇不好,身体的健康仍然应当注意的,有许多看不见的小毛小病不去计较,但是积在那里就要酿成大病,况且我们现在靠着一个人的工作维持生活,假使有什么病痛,又将如之何呢?”虽则君达越是心绪不宁便越不愿意听见别人说的眷念他的好话,小姑母的话到底比其余的人的话更来得响亮些,由于这种温柔的眷念,正好像一个小孩子受人的欺负而受着慈母的抚爱一般,他就觉得自己更加苦恼了,那病状也更加来得重要了,于是他就将自己现在觉得所苦的,更加详细的告诉了她。一听到他的这种明白的诉说,就使她想及了一个人,那个人是正犯着和他一样的无关重要的病而终究有关重要而死的,她就再仔细地暗暗端详一下他的面孔,她就说应该医治,至少也要请医生试验试验。不过不必再要君达说得更明白,那无钱的病苦也是她所深知的,于是她就再说宁可自己再当掉一点东西,万不能让一个人有了疾病不去医治。这样,君达便也相信自己的疾病真的到了必须医治的时候,明天,礼拜六,他就更加显出愁苦而委靡的样子,到附近一个小医院里去挂号。医生是一个其貌不扬,初出茅庐的人,一看见他那认真的样子,便也认真地皱着眉心,一方面用沉静的声音来动问,一方面用沉静的耳朵来静听。“我知道这是一种精神上的病,必须到清静的地方去静养,然而我的工作限定我,要静养是办不到的,所以……”君达说。“是的。”医生说,“不过近来有一种新出的药针,是可以补救人的精神不足的,而且对于各方面,就是消化器官,循环器官,都有利益。”医生说。“是一种叫做spamin的药针吧?”君达说。“是那一类就是,可是比那个尤其好,是从日本来的。”医生说。既然有这么一种巧夺天工的科学的发明,君达就突然羡慕着那种超人一般健全的人的精神,而且对于一切又生出许多预想的乐观,就再回来,把那一张小铁床押给厨房的儿子,决定去打针。于是和医生约定,隔三天去打一针,一共在他的胳膊上注进了七次药水,那药水装在一个绝大的曲颈樽里面,看来好像蒸馏水一般。果然,他极相信科学的神妙,一连五天他晚上睡得安稳异常,一点梦也不曾做。二十五刚好把那七次药针打完,是放寒假的时候了。放了寒假,那种出奇的清冷正和历来的几个寒假相同,其余的不必说,两边寄宿舍中便把用具高高堆着,剩下来的地方是空空洞洞,假使有个人去到那里唱戏,那声音便洪亮而且回旋得像在戏园中的穹窿之下一样,厨房中的伙食已经减少,些些冷烟,一飘到院子中时,即行被冷空气扑灭。人都回去了,重要的人物只剩下小姑母,君达先生和音乐教员,第一个是无家可归,第二个是有家不愿意归去,那第三位呢,好像也有住在学校里的必要的,他仍然不息地在努力于他的艺术,钢琴之后便是弦琴,弦琴之后再弄曲谱,那曲谱上的音符固然一个一个像蝌蚪一样在他目前跳舞,然而他的面容却庄重得非凡,自然,他现在的全生命是寄托在那优美高尚的事业中去了。君达和灵珊,他们夫妻间的暂时停顿好像有点顺延下去而将成永久的样子,那阴寒之气直逼到他的卧房中,看来他心中好生寂寞,但是他懒得像不愿意动手去写信给随便哪一个人,除了托别人替他谋事,增加他的进款以外。但是在一天的早晨,灵珊的妹子,却气喘吁吁地到学校里来找君达,他尚没有起身,弄得他很为难,生怕被她看见了那破的衬裤和没有后跟的袜子。在一惊之后他以为是灵珊回来了,便更加吃惊,但是她的来意倒并不为此,原来正因为灵珊没有回来,而且近来也多时没有信,那寡妇足足有一年没有看见大女儿,再加上三个月没有消息,所以很为着急,她以为君达一定知道她的消息的,才使第二个女儿来找这姐夫。这姐夫就被她拖到她们家里去。那寡妇忧愁着面孔着急地等着他来:“这不是怪事吗?足足有三个月没有信来,实足的,那一次信来是十四,今天也是十四,正是三个月,真要把我急死了,她从来不是这样怕写信的,我怕是有了什么乖错了,为什么一定要到那老远的地方去上学呢,这边一样有的是学校,你暑假不回来也罢,现在是过年了,你过年不回来也罢,为什么没有信,一定碰到了什么事情了,你们一定知道的,不要瞒着我!……”她气喘吁吁地说。然而出人意外,君达却说道:“这是你老年人的过虑,事情一点也不像你那样猜想着的,我那里是每礼拜接到她一封信的,一切都平安,和在家里一样,不过她说年假是不回来的了,这是要补课,前一个礼拜的信上这样说,叫我来对你说的,我本来想即刻来的,又因为正在考试,便是今天,正想到是今天到你这里来,不想妹妹先来找我,然而我没有想到她没有信到家里来,这倒岂有此理,现在惟一的事情请你不要过虑,她一切都很好,和在家里一样,不过是一年不回来了,难怪老年人挂虑着她,就是我,也一样,所以明年开了春,我正打算去看她一次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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