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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友 完结+番外》TXT全集下载_23(1 / 1)

有了这一大篇看来是很近常情的安慰语,那寡妇方始稍稍安心,但是年终不得合家团聚终究不大称她的心,而且她尤其不平,想着一个女儿有了丈夫,便忘了母亲了,因此她心中和女婿便有了些微的隔膜,仍旧用忧疑的眼光,直把君达送出门。年假是迅速地过去。万事都一样,偏是这方面有了难解的忧疑,另外一方面却起了新鲜的误解,到开春时,正足以证明君达先生对那岳母说的一派是谎话,并不预备动身到哪里去探望一个人时,那些坐在门房里的仆役们,却无端放出一种谣言,说春假中君达先生要和灵珊小姐正式结婚了,校长先生就是媒翁,这分明因为灵珊的妹子多来走了几趟,所以附会上去的。可是这时候,在君达先生的体肤上,确也有了些特别现象发生了:那就是,他的脖子上生出了些东西。起初原不过是几粒朱砂痣,可是逐渐大起来,肿起来,硬起来,破起来,痛起来,便流出了脓汁,最厉害的时候竟有四个整晚发着烧,结末那脖子直僵僵地挺在肩胛与脑袋之间,好像生来就应该这样呆笨的一般。是受了炉火的热毒呢?还是因为打了药针呢?君达用手痛苦地摸着痛苦的脖子,再到那小医院里去请教那年轻的医生。“这是一种花柳症!”医生漠然地朝着他的面孔说。“然而极好治,必须打针!”他又说。花柳症!而且还要打针!简直如放屁!君达自信这是那医生的不道德的营业性质的话,更不答话,一直回来。然而这边学校里也有那医生在,他端详了几次也异口同音说是花柳症,不过说明花柳症并不一定专指由男女之事所发生,凡是皮肤病都可以算是花柳症的。小姑母认为这是炉火的热毒,因为有许多冬天得的疾病总是春天发的,而冬天他确是靠得炉子太近,而现在又正是春天。但是君达自己一口咬定说这是药针的关系,他便再不相信医生了,他打定主意一切让他去,他甚至说,即使是死,那死之于他倒也很好的,因为他自己恨得不堪,有点疲于生存了。的确是,仿佛暗中有鬼似的,这一年中的不顺遂可以说到了极点,一切的事情在别人都能够变好而在他却都变坏了的,妻子那样打扰他,家中又那样打扰他,校长先生是那样压迫他,命运又是那样压迫他,机会老是不来凑就他,目前的进款还要给那医生拿一半去用,妻子是不消说,即使现在没有信,将来自然仍旧不肯放松他的!他既然不幸到如此,生活还有什么乐趣,区区的皮肤病更算不了什么,他索性像个戴荆冠的耶稣一样,来承受了一切吧,一切都听其自然吧!而且这病痛对于别方面倒也另有好处,便是他再不失眠了,每天一到床上就安睡,于他的精神上倒很安适的,于是他不听一个人的劝告,便是小姑母的话也不听,很平常,不过很怨愤,照常每天上课,每天工作。可是他的神色又大变了,这一变差不多变得很怕人的,头发是那样长,披在头上使那面孔格外的瘦小而干枯,孤独的表情在眼的一圈深刻地显出,衣服是逐渐旧起来了,再加不加修饰,穿在身上,就仅仅只有保护身体温度的用处,美观是谈不到的了。他不愿和人家多说一句话,有许多不得不说的话也是用乏味的声音发出来的,但是一转身之间他又回到他房里去闷坐,世界好像和他离开了,他的世界似乎就是那一个小小调的卧房,但是那卧房终究是他不满意的,他就时时把那些东西调换位置,变改花样。他在学校里的位置仍然是这样低卑,在学生们看起来,留校生是绝对没有学问的,几乎是因为没有地方好去而被校长勉强养活在这里的。同事们,谁都不愿意来看他这孤乖之脸。校长先生,以为他是不愿意在这里吃饭了,心里想:如果他要走,就走他的吧。所以他很可怜了!和几年之前一样可怜,并且失去了那漂亮的特点,更添上衰弱的可怜,比小君达时代更不如了。在这时候,他几乎什么都不希望。单独有一个希望,希望能够多放几天春假,让他歇息歇息。第55章 未亡人(23)二十六到放春假的时候,是春天来了,仍然是那十分可爱的春天。清明那一天,正是天色晴明。那校园中,树木一早便向初升的太阳吸受暖气,花卉一早就含着水分朝天空笑着,小鸟们一早就叫将起来,从这一丛树间叫到那一丛树间,从这一个屋角叫到那一个屋角,叫到章太太的窗前,便把她从睡梦中吵醒。她睁开眼睛,胸中觉得又甜又苦,猝然而来的情绪正像读着悲哀的诗句一般而感到飘渺的甜美。第一个感觉,正像昨天,前天,以及以前一些日子一样,也像前两年的春天一样。她沉醉着,望着窗外,天空是那样澄澈,嫩绿的枝头在它前面摇摆,空气是那样明爽,花的芬芳在它里面流动,一缕怀旧的情绪,在她胸中像山中的清溪隐隐然奏出微妙的音乐,她感到人生着实可怜,而宇宙却是终古光明的。她慢慢地梳洗起来,懒洋洋地坐在房里,觉得不能够辜负这样良好的春天,但是她的心中是那么空虚,她的生活是那么没有着落,终没有方法去充塞那个时间。只见君达从外面进来,他的脖子上用白带缚着,一进来就坐到藤榻上去。他一样也有这种怀旧的情绪,一样也看见那澄澈的天空和摇摆的嫩树,明爽的空气和芬芳的花香,一样感到人生的可怜而宇宙终古光明的。“你今天怎么起来得这般早呢?看你的脸色好得多了。”她说。“我相信天气和人的健康大有关系的,便是天气温暖了一些,人的兴致也好些,这春天真是很可爱的,我只希望永久过着这春天!”他说。“可是日子过的真快,不知不觉我倒又在此地过了好几个春天了!唉!想起来,小时候的光景,那时候的春天,去得很远很远了!”她说。“小时候的生活真是越想越有滋味;可是那种福气是再也享受不到的了!我只觉得一年不如一年,不知道还能够过到几个这样的春天呢!”他说。“灵珊还是没有信来吗?怕有好几个月了,什么缘故呢?”她说。“她吗,自然也在过着这样的春天;可是我也只是懒,懒得写信给她,不晓得为什么懒到这样的?”“天是这样和平而且普照着人间的,我想这种天气闷坐在家里岂不可惜,今天我想到海边去走走,那地方我们有两年不去了。”“我也这样想,唉,想起来,我们那次到海滨去,又早是三年前的事了!”于是他们就安排起身,现在彼此的经济都不宽裕,那坐汽车的主意即行打消,缓缓地走到火车站,去乘火车,他们杂坐在许多乡人的中间,那火车向海滨疾驰而去。那一次的旅行是在秋末,这一次的旅行恰在春间,那曾经走过的道路上的景色大有不同了。车窗外展出无际的麦田,春苗在日光中荡漾,农村坐落在各处,像睡眠一般。野花喷香,鲜草怒发,有时一只催耕鸟从田间飞起,咯咕地叫着,更有几群白鸽,铃声朗朗,响彻天边。不久间到了海滨,那竖有一根定风旗桅杆的地方正横着他们从前走过的曲折的小路,无数的野菊花便镶在路的旁边。平田中开满杂花,像用杂色材料织成的布匹。这是一个清明日,所以游人最多,他们这样走过去时,在旁边经过的人就很不少,成双作对的也很多,这些人也正是感到天地的和平,而且普照着人间而来赏玩春光的。天色越发澄明了,而海更澄明地在他们面前展开,远处有一条长岛,平时被水汽蒙住,这时分明地辨得出来,成一条模糊的青带横在水面,而后面,春云绵延在水天相接之处,有一丝白云直飘到太阳旁边。他们沿着那石砖岸走去,看见旁边横着一块曾经用以砌岸而被匠人落选下来的大麻石,而近处,有一株杨树。在他们从前来的时候,这杨树尚是细得不成样子,现在却把青枝横着,绿叶飘着,很像了一棵树木了。小姑母的怀念更深,走到这里她就走不动了,就在那麻石上坐下。“你看!两年不来,这树竟长得这样大,人生自然更有变迁了!然而植物一年一年成长,一年茂盛一年,只要不遇到意外的摧折,是可以与天地同寿的,人呢,一年一年地衰老,怎么能够和它们一样,每年逢春发芽,而无穷年代地发下去呢?”她说,很有点感伤了。君达在这天气中也很疲乏了,脖子上的东西受到太阳的熏炙便干燥地发痛,他也走不动了,也坐了下来。“我看天地间最无价值的生命是人的生命,而且这生命中充满了苦痛,你看那些动物,那鸡那犬,一样的由少壮而衰老,由衰老而至于死,然而它们一定不知道活之足喜,死之足悲,更无烦恼与苦痛,所以我看它们虽然和人一样活着,是自然给予它的生存,和人一样死去,是自然给予它的毁灭,只有人,偏生有了一点灵性,要奋斗,要抗拒自然,而结果烦恼丛生,又不免于死,而死便死得更加苦痛!”君达也感伤地说。“嗳!你怎么说起这种话来呢?在这时候还不快乐些吗?”小姑母感到他说的这些话很不顺耳,便忘记了自己的感伤,连忙止住他。果然他们今天的游散不如当年来的时候那样快乐,那外界引起了他们的种种不欢,然而他们还没有看出这地方另有一个绝大的变迁,本来有一块沙滩已经被海水冲掉,旁边却另外涨出一块更大的沙滩,这沙滩上正有很多的人在上面。因为沙滩洁静,又比较的靠近那火车站,所以一些终究不爱清静的人,都到那里去歇脚。“不知道什么道理,我现在对于无论什么事情都不感兴趣了,我只觉得疲倦,而且这疲倦不单是身体上的疲倦,实在是心意上的疲倦。只要举眼一看,看见别人都是高高兴兴的,只有我整天沉在病的衰弱里,好像我另是一种人似的。好比是这种青天,这种碧海,这样好的天气,全和我没有关系,我领略不到他们的好处。你看,他们这些人,是多么的有情有趣呀,然而我,我不明白他们何以会这样高兴的?……”君达在那柳叶缝中的太阳光里,觉得精神越是疲乏了,几乎想躺了下去,有气无力地这样说。“是的,我也是一样。从前这自然界的东西是十分能够打动我的,现在我觉得我的心头像石头一样麻木了。从前在这种天气,我不是喜欢画些画的吗?现在那些东西看来也没有一点意思。只觉得,需要一样新的东西来安慰我,然而不知道那东西在哪里,而且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要什么东西……”小姑母说。“对了,完全一样,好像一切的东西都来得很是陈旧,都是经我们用到熟极了而生出厌烦来似的。有些人说。生活本来没有什么乐趣,在乎自己去找寻的,可是我已经没有这种找寻的兴致,况且无论如何去看它,四面八方都是一样的乏味,这有什么办法呢。这样的生存下去,也可以算得苦的了!……”有了这许多乏味的言语,那情形更来得乏味了。看看日色已将晌午,杨柳的影子渐渐地从他们的肩头上移到石头上去了。海也变了颜色,田野间是一片炫目的金黄,令人想起夏天快到而忽然起了一点烦躁的闷气。那沙滩上的众人,大概有的去打吃饭的主意,有的也游散得有点疲倦了,便慢慢地移动而离散起来。君达呆呆地望着那边,只见从人堆里走出那音乐教员何梦飞先生,懒懒地拖着一根棍子,仍旧是那直僵僵的气概。他现在似乎也变得很是麻木,不动感情,世界之于他也像很麻木不动感情,他是孤立着,外界的一切都不足以刺激他,今天的游散或者还是出于自己的勉力。然而现在君达只知道别人都比自己好,他全不知道音乐教员的苦处,他说:“你看,那音乐教员,倒一向有这样的兴致,我看见他每天黄昏时候,还在校外一带散步,傍晚,总是一曲钢琴。其实,那种钢琴的声音,在现在的我听来,也犹如敲着木盆一般并无好处可言,可是他似乎把全部生命寄托在那键子上的,他的精神比我们好多了,然而实在我还比他年轻得多。这是什么缘故?或者是身体强弱的关系,或者是境遇上的关系吧?的确有许多生活一向很平稳的人,精神也永久很平稳的,好比他……”但是小姑母说道:“可是你这种话又不尽然了。在你自己,或者总以为别人都比你好些,你总觉得自己没有兴致,其实在我看来什么人都是一样在那里觉得乏味呢,譬如你看他,似乎很有兴头的,然而又安知他一定有兴头呢?他那种似乎有兴头的样子,或者也是出于无奈的自己找寻一点乐趣吧?反过一说,就好像我们现在实在很乏味地坐在这里,在别人看来又安见得不以为我们很有趣味呢?所以我想,惟其是这样的生活,只好看得开一点,千万不要以为别人都比自己好,也许还有比我们更坏的呢,能够这样想时,心里也许会宽些了。……”她的这几句话,也许是因为了解何梦飞的一部分而说出来的;但是她感情也来得好生漠然,像看了一个陌生人一样,好像她和他从前并没有发生过什么纠葛似的。这大概是时间隔得太远的缘故吧?她自己也不知道何以会这样缺少情感的,何以不会像那次一样,立在高楼深处时,对着这不改常态的老男子,倾注一滴同情呢?君达默默地不说话,他的眼睛正望着远处,似乎在注意那一片海面上的白帆,像有什么东西足以打动他似的。其实他并没有看见什么,他的心正沉在过去的景象中,那景象又来得好生模糊,并且毫无滋味。他有点感伤,但这感伤却来得好没来由,他的感情似乎广漠无边,散布在身外,而不居在内心,他完全近乎麻木了。小姑母要想鼓动一下兴致,然而也终于鼓不起来,她想找适当的话来说,可是话到嘴边又似乎无庸说出来,所以她一时也竟不说话。这样两个人全不相关地各自呆然闷坐过去时,太阳却渐渐地打斜了,杨树的影子明明换了方向,而海面的反射更其强烈了。在沙滩上,一抹石砖岸的影子伸了出来,把那些向着阳光闪耀出五光十色的贝壳掩没了。有些螃蟹,趁这阴凉的机会横着身体从洞里爬出来,怒举双钳呆呆地朝着天空,也像岸上的那一对可怜人儿一样,很想说话而终于没有话说似的。岸上的人终于说话了,这由于君达先生已经有点支持不住而兴致越变越来得颓唐,觉得大可以不必如此坐下去了。他今天之所以到海滨来,完全出于小姑母的怂恿,在他本来以为即使是这样好的天气,也还不如躺在床上来得舒服些的。“我们回去吧,我今天的精神实在不大好,这样呆坐下去,还不如坐在我们那个亭子里好。”他说着把身体站起来,有一种病的愤怒不愿意曲尽做侄儿的礼数了。实在小姑母倒也不见得因为这句杀风景的话便扫了兴,她现也有点觉得在那房间里还来得安闲些。她很不明白,那早晨的一番兴致,何以一出校门便减了一些,于是逐渐减少,以至于现在呆呆地坐在这无生气的麻石上面。“那么就回去吧,改一天,我们应该带一些东西到这地方来吃吃,或者能够增加一些兴味……”她说着也立起来了。于是他们又慢慢地步行起来。可是他们现在是茫然走着,沿着那曲折的小路走过去时,并没有注意到那灿烂的景色与告别的人们,直至走到那曾经吃过饭的小店门口时才知道已经是下午的天气了。君达今天虽则走了这么些路,肚里并不觉得饥饿。小姑母因为历来喜欢吃些零碎的东西,那饭之吃与不吃倒也随便的,所以那个坐在板凳上的老板奶奶,一看见他们便以为又来了两个主顾,可是只见他们说了几句话,便在店门口抹过去了。他们便这样乏味地回来了。第56章 未亡人(24)二十七小姑母说的“改天再到海滨去”的话终究没有实行,春假倏忽间过去,君达先生的精神,倒真的好像那一次海滨的旅行虽则乏味而实在有益似的,接连恢复了几天,脖子上的东西,也在一礼拜之中宣告痊愈了。不过那厌倦之心却日逐增添,他几乎不愿意做一点事情,就是这教书的事情,如果不是为的要吃饭的缘故,他也早已放弃了。在这时候,秋香又接连来了两次,为的是君达又很久不回去了。她说道:“我很知道你的意思,你一定是怕许多麻烦的事情,又因为看了家里那种样子难过,所以不愿意回去,要请你回去一次,就像牵龙似的烦难。可是你要知道,凡是什么没有办法的事情,总要想一个办法,这样犹如挂在半空里似的就行了吗?我的意思——这我想你也一定早就知道的。凡是父亲母亲巴望他们的儿子,第一是要他能够使他们过些好日子,如果像你这样,这个已经巴望不到了——其实这我何尝不晓得,你那里是一直这样苦眉苦眼的,你实实在在也过了一些舒服日子的,不过瞒了别人过着罢了——就只巴望他能安慰他们的心,好比是你常常回去看看他们,就是没有钱,比起来也还好些。像这样,生了儿子像没有儿子一样!至于我,我是没有一点关系,自然更不在你的心上了。然而我想想,我倒舍不得到别处去呢!……”她说着,眼睛里又水汪汪起来了。这些话却仍然不足以打动君达,他现在看得自己的家里有点像别人的家里一样了。不过看见了秋香,便会记忆起儿童时代的苦中的乐趣,这其中似乎还有些兄妹似的爱情,所以他倒反不可怜自己的父亲和母亲,却有点可怜起秋香来了。他便握着她的手:“我自己很知道,把从前的我来比现在的我,我的确变了,并且是向坏的方面变去的。可是你也会相信我,我决不是个没有人性的人,我何必一定要愿意家里弄到那样呢?老实说,这一个家,我和你一样,常常放在心上,可是惟其因为常常放在心上,我只觉得非常之痛苦。而我,你从小就知道的,生来是这般无用,既想不出什么办法,又有什么办法呢?至于说到回家,我真的有些不愿意。母亲,我爱她,然而爱在心里;父亲,你看他常常对我是一副什么脸孔,何必去看他的面孔,最好是他不把我当作儿子。至于你,我是绝对的对你不起,我所能够叫你相信的,也只有不忘记你的话了。并且我现在更对不起灵珊,这说出来你又或者不相信。我和她很久不通信了。不过我能够相信她的境遇一定比我好,如果不然,她怎么不写信来要钱呢?像从前,她何等的厉害,简直我和她毫无厉害相关似的,只贪她自己一个人的快乐!……”这后面的一截话,秋香完全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她半天半天睁着眼睛,方才摆脱了他的手:“那我真不知道有这种事情,这是什么事情呢!这万万不能够给你母亲知道,如果知道了,她们会想成一种什么不得了的事!你不知道,你的岳母,那个寡妇近来常常到我们家里来诉苦,然她的女儿现在没有信给她,只说常常的和你通信,说有了丈夫不要母亲了。然而我们何尝晓得有这种事!……”君达便做出一副苦脸来道:“既然如此,你不要对他们多说了。反正是我自己现在也后悔得很!……”“可是照这样子下去如何得了呢?……”然而君达低下头来叹一口气,没有话去回答她。他们现在说的话,便都是这样颓唐丧气的,结果还是秋香无结果地走了回去。可是在一天晚上,君达忽然又发起烧来,这一次的病势来得比上次又厉害一点,所以到天明的时候便起不来床。这种困苦的日子中,仍旧是小姑母来看顾他,那一盏酒精炉子,便终日终日地点着。……病势似乎尽在往坏的方面进行,终究有这么一个阴沉沉的日子,君达先生仰面朝天,躺在自己的床铺上。瘦削的脑袋好像比平常重了不少,压在一个久已买来现在已经变旧了的鸭绒枕头上,长头发披散在苍白面孔的旁边,汗渍黏黏地把他弄成一种可怜又可畏的形象。小姑母在床的前面占一把椅子坐着,正是用手摸了他的额角以后而十分忧虑的时候。“我自己很明白,不用你们安慰我,这个病总有到头那一天的,可是我也并不畏惧……”君达的声音正像游丝一般,痛苦地翻一个身,他的一条瘦腿便撑着一只箱子,那箱子里面正搁着他曾经用以漂亮过来的衣服。“没有那种事,多少厉害的病都好了的,况且这是你时常要发的,你自己何以要看得这样厉害呢!”小姑母说,可是心里一味地发酸,因为她即使不根据什么理由,就凭她聪明的直觉,也知道他这一次比从前的几次不妙得多了,况且她曾经也有过经验,有几个人都是在这种情形里面就完结了的。她想把自己忧愁着的面孔不给病人看见,眼光便向全屋中游移,那一种沉郁的将要下雨的惨淡的白天之光,使她又看见了那个摆在箱子上面的骷髅,放在台上的瓦佛,以及钉在墙上的念珠和佛字。她便不禁有点埋怨的口气:“你自己喜欢制造出这种空气,就好像这些东西,为什么要拿到房里来?”“……”君达不说话,重新翻一个身,做出一声不耐烦听的咳嗽。可是当他的眼睛偶然向房门那边望过去时,便正看见了秋香的面孔。这不惮艰苦的丫头今天正是为着报告君达的父亲和母亲因为儿子不回去的事情而又吵起口来的。可是她一踏到楼梯口,闻见一派药的气味,便知道这边一定也有了什么不顺遂的事了。待到她走进房门,便看见了这样一个比吵口还要不好的情景。于是两层的苦恼一齐奔上她的心头,她直走到床面前,如同没有看见小姑母似的,用两只手撑着床沿。“怎么了?他们一点也不知道哩!……”几乎要哭了出来。“没有什么,不过也像前几次一样,受了一点寒……”君达自己说。“大概是一种不厉害的时疫病,发了几次热,今天已经好了一点了。”小姑母说。可是像预约好了似的,这一位太太和那个少女再说了几句话,便同时走动起来。她们像各自负着秘密的使命,来到楼梯脚下,觉得还不妥当,便一直走到花园里。“秋香,你看看他怎么样?”小姑母说。“我看这一次可来得厉害了,可是前几次我也总不在此地。你不看见他那面孔,简直和平常不同了。本来瘦,这时那两只眼睛陷了下去!……”秋香说。“可是从哪一天起的呢?你这位太太,也不打发人来对我们说一声,要是我今天不来,许还不知道呢……”她埋怨起来了。“你难道不晓得,他又不是强健的人,常常有些病痛的,可是病几天,也就好了。就是这一次,也不过发了一夜烧,哪里知道会变得这样厉害。那校医虽则他不肯说什么病,然而我们看那样子,也有点知道了。其实最好是要进医院,但是一来没有钱——你不知道这里校长先生简直过于不肯圆通了,昨天要去支五块钱,都没有答应——二来他自己也不肯,这是去年两针药针打得他寒心了——现在就每天吃着那校医的药。……”“可是由不得他自己做主的……”“我以为弄一部车子,把他抬到家里去住几天,在这边,诸多不方便,你又不能常常来,虽则我可以看看他,可是晚上,我不能够陪他……”他们正立在一排常青树的旁边,这时候,小姑母听得那边有人说话,她望过去,看见一丛柳叶之后,立着校长先生和音乐教员。——尽可以叫别人替他代课,传染的事情是非常重要的,他既不能进医院,可以把他送回去……听得校长先生说。——……音乐教员不知道说了什么话,但是那神气似乎很漠然,他现在像除掉自己的事以外再不管别的事情了。“你听,他们也正说着这事呢,可是我真不知道,这里的人简直都来得这样市侩气,没有一个人肯体谅别人的苦痛的,而校长先生尤其……”小姑母回过头来说,她气愤得要红起面孔来了。其实君达先生的害病已经成了常事,可是这一次,经那校医先生说是有传染性的厉害的时疫病,所以校长先生为着公共卫生起见,决计要把君达搬到校外去。这事情,几天以来就传遍了全校。有些人,不知道根据什么学理,早就说君达的病迟早总有那么一天的,自从看见他脖子上绷着白带以来,似乎就看见了棺材了。君达先生这时候依然躺在床上,他的病势并不像别人说的那么厉害,可是浑身的抽搐显见得从前没有发现过,而且虚汗的流出更把他的身体弄得瘫痪了。他的说话虽则是来得那样消极而且达观,但是在这虚弱的情形中他只觉得有点畏惧。他的眼睛失了平常的神气,茫然朝天花板望着,那几块灰扑扑的天花板来得这样的简单,却偏能够显出许多的纹路引起他的回忆来。在这几年来的回忆中凡是从前觉得荣耀的现在都觉得黯淡,而那早先的贫穷时代的经验,却深深地涌上心头。他十分爱慕那清贫的日子,心身统一的健康时期,希冀能够恢复从前的心情。然而那平稳的心情是再也不能来的了。他心里只有一种焦躁的愤怒,好像和一种什么东西结了不解之仇而终究无从报复似的。这时候天气已带了些夏初的郁热,在此阴湿的空气中便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忽然飞出一个长脚蚊子来,在他的耳边嘤嘤叫。他对于这蚊子也恼恨得非凡,便趁它停在墙壁上的时候,尽平生之力一掌拍去。当这时候秋香从外面进来,她坐下刚才小姑母坐着的椅子。“现在身上没有什么难过吗?”她说。“我最恨这种天气,尤其是生病的时候,真的碰不到好运气的,遇到我生病,天也要下雨了。”他恨恨地说。“哪有这样巧的事,这是你自己心里不大舒服罢了,在这里养病本来不大合宜,明天我替你叫部车子,和你一起回家去住几天。”她说。“我宁可死在外边,决不要死在家里!”君达仍然恨恨地说。“这是什么话呀!……”秋香说,有一滴眼泪快要从睫毛上滚下来了。小姑母呢,这时候还立在花园里,她心里潜伏着无底的悲哀,又是一腔无穷的怨恨,她这聪明人现在似乎有点痴呆了,既不到君达的房里来,也不想回自己的房里去,似乎顶着那一块青天,踏着这一片平地,就可以完结她的一生似的,许久许久立在那长青树的下面,耳朵里有时候却听见一派钢琴的声音又起于园角,这是何梦飞敷衍了一番校长先生之后,又去玩弄他那高深的乐器了。“哭什么?不过生几天病罢了……”君达忽然微微笑着,从被头里伸出一个白蜡的胳膊,去摸秋香的手。“何尝哭,不过你总得耐心些,我看你近来心地真个变了!”秋香说。君达今天虽则走了这么些路,肚里并不觉得饥饿。小姑母因为历来喜欢吃些零碎的东西,那饭之吃与不吃倒也随便的,所以那个坐在板凳上的老板奶奶,一看见他们便以为又来了两个主顾,可是只见他们说了几句话,便在店门口抹过去了。他们便这样乏味地回来了。第56章 未亡人(24)二十七小姑母说的“改天再到海滨去”的话终究没有实行,春假倏忽间过去,君达先生的精神,倒真的好像那一次海滨的旅行虽则乏味而实在有益似的,接连恢复了几天,脖子上的东西,也在一礼拜之中宣告痊愈了。不过那厌倦之心却日逐增添,他几乎不愿意做一点事情,就是这教书的事情,如果不是为的要吃饭的缘故,他也早已放弃了。在这时候,秋香又接连来了两次,为的是君达又很久不回去了。她说道:“我很知道你的意思,你一定是怕许多麻烦的事情,又因为看了家里那种样子难过,所以不愿意回去,要请你回去一次,就像牵龙似的烦难。可是你要知道,凡是什么没有办法的事情,总要想一个办法,这样犹如挂在半空里似的就行了吗?我的意思——这我想你也一定早就知道的。凡是父亲母亲巴望他们的儿子,第一是要他能够使他们过些好日子,如果像你这样,这个已经巴望不到了——其实这我何尝不晓得,你那里是一直这样苦眉苦眼的,你实实在在也过了一些舒服日子的,不过瞒了别人过着罢了——就只巴望他能安慰他们的心,好比是你常常回去看看他们,就是没有钱,比起来也还好些。像这样,生了儿子像没有儿子一样!至于我,我是没有一点关系,自然更不在你的心上了。然而我想想,我倒舍不得到别处去呢!……”她说着,眼睛里又水汪汪起来了。这些话却仍然不足以打动君达,他现在看得自己的家里有点像别人的家里一样了。不过看见了秋香,便会记忆起儿童时代的苦中的乐趣,这其中似乎还有些兄妹似的爱情,所以他倒反不可怜自己的父亲和母亲,却有点可怜起秋香来了。他便握着她的手:“我自己很知道,把从前的我来比现在的我,我的确变了,并且是向坏的方面变去的。可是你也会相信我,我决不是个没有人性的人,我何必一定要愿意家里弄到那样呢?老实说,这一个家,我和你一样,常常放在心上,可是惟其因为常常放在心上,我只觉得非常之痛苦。而我,你从小就知道的,生来是这般无用,既想不出什么办法,又有什么办法呢?至于说到回家,我真的有些不愿意。母亲,我爱她,然而爱在心里;父亲,你看他常常对我是一副什么脸孔,何必去看他的面孔,最好是他不把我当作儿子。至于你,我是绝对的对你不起,我所能够叫你相信的,也只有不忘记你的话了。并且我现在更对不起灵珊,这说出来你又或者不相信。我和她很久不通信了。不过我能够相信她的境遇一定比我好,如果不然,她怎么不写信来要钱呢?像从前,她何等的厉害,简直我和她毫无厉害相关似的,只贪她自己一个人的快乐!……”这后面的一截话,秋香完全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她半天半天睁着眼睛,方才摆脱了他的手:“那我真不知道有这种事情,这是什么事情呢!这万万不能够给你母亲知道,如果知道了,她们会想成一种什么不得了的事!你不知道,你的岳母,那个寡妇近来常常到我们家里来诉苦,然她的女儿现在没有信给她,只说常常的和你通信,说有了丈夫不要母亲了。然而我们何尝晓得有这种事!……”君达便做出一副苦脸来道:“既然如此,你不要对他们多说了。反正是我自己现在也后悔得很!……”“可是照这样子下去如何得了呢?……”然而君达低下头来叹一口气,没有话去回答她。他们现在说的话,便都是这样颓唐丧气的,结果还是秋香无结果地走了回去。可是在一天晚上,君达忽然又发起烧来,这一次的病势来得比上次又厉害一点,所以到天明的时候便起不来床。这种困苦的日子中,仍旧是小姑母来看顾他,那一盏酒精炉子,便终日终日地点着。……病势似乎尽在往坏的方面进行,终究有这么一个阴沉沉的日子,君达先生仰面朝天,躺在自己的床铺上。瘦削的脑袋好像比平常重了不少,压在一个久已买来现在已经变旧了的鸭绒枕头上,长头发披散在苍白面孔的旁边,汗渍黏黏地把他弄成一种可怜又可畏的形象。小姑母在床的前面占一把椅子坐着,正是用手摸了他的额角以后而十分忧虑的时候。“我自己很明白,不用你们安慰我,这个病总有到头那一天的,可是我也并不畏惧……”君达的声音正像游丝一般,痛苦地翻一个身,他的一条瘦腿便撑着一只箱子,那箱子里面正搁着他曾经用以漂亮过来的衣服。“没有那种事,多少厉害的病都好了的,况且这是你时常要发的,你自己何以要看得这样厉害呢!”小姑母说,可是心里一味地发酸,因为她即使不根据什么理由,就凭她聪明的直觉,也知道他这一次比从前的几次不妙得多了,况且她曾经也有过经验,有几个人都是在这种情形里面就完结了的。她想把自己忧愁着的面孔不给病人看见,眼光便向全屋中游移,那一种沉郁的将要下雨的惨淡的白天之光,使她又看见了那个摆在箱子上面的骷髅,放在台上的瓦佛,以及钉在墙上的念珠和佛字。她便不禁有点埋怨的口气:“你自己喜欢制造出这种空气,就好像这些东西,为什么要拿到房里来?”“……”君达不说话,重新翻一个身,做出一声不耐烦听的咳嗽。可是当他的眼睛偶然向房门那边望过去时,便正看见了秋香的面孔。这不惮艰苦的丫头今天正是为着报告君达的父亲和母亲因为儿子不回去的事情而又吵起口来的。可是她一踏到楼梯口,闻见一派药的气味,便知道这边一定也有了什么不顺遂的事了。待到她走进房门,便看见了这样一个比吵口还要不好的情景。于是两层的苦恼一齐奔上她的心头,她直走到床面前,如同没有看见小姑母似的,用两只手撑着床沿。“怎么了?他们一点也不知道哩!……”几乎要哭了出来。“没有什么,不过也像前几次一样,受了一点寒……”君达自己说。“大概是一种不厉害的时疫病,发了几次热,今天已经好了一点了。”小姑母说。可是像预约好了似的,这一位太太和那个少女再说了几句话,便同时走动起来。她们像各自负着秘密的使命,来到楼梯脚下,觉得还不妥当,便一直走到花园里。“秋香,你看看他怎么样?”小姑母说。“我看这一次可来得厉害了,可是前几次我也总不在此地。你不看见他那面孔,简直和平常不同了。本来瘦,这时那两只眼睛陷了下去!……”秋香说。“可是从哪一天起的呢?你这位太太,也不打发人来对我们说一声,要是我今天不来,许还不知道呢……”她埋怨起来了。“你难道不晓得,他又不是强健的人,常常有些病痛的,可是病几天,也就好了。就是这一次,也不过发了一夜烧,哪里知道会变得这样厉害。那校医虽则他不肯说什么病,然而我们看那样子,也有点知道了。其实最好是要进医院,但是一来没有钱——你不知道这里校长先生简直过于不肯圆通了,昨天要去支五块钱,都没有答应——二来他自己也不肯,这是去年两针药针打得他寒心了——现在就每天吃着那校医的药。……”“可是由不得他自己做主的……”“我以为弄一部车子,把他抬到家里去住几天,在这边,诸多不方便,你又不能常常来,虽则我可以看看他,可是晚上,我不能够陪他……”他们正立在一排常青树的旁边,这时候,小姑母听得那边有人说话,她望过去,看见一丛柳叶之后,立着校长先生和音乐教员。——尽可以叫别人替他代课,传染的事情是非常重要的,他既不能进医院,可以把他送回去……听得校长先生说。——……音乐教员不知道说了什么话,但是那神气似乎很漠然,他现在像除掉自己的事以外再不管别的事情了。“你听,他们也正说着这事呢,可是我真不知道,这里的人简直都来得这样市侩气,没有一个人肯体谅别人的苦痛的,而校长先生尤其……”小姑母回过头来说,她气愤得要红起面孔来了。其实君达先生的害病已经成了常事,可是这一次,经那校医先生说是有传染性的厉害的时疫病,所以校长先生为着公共卫生起见,决计要把君达搬到校外去。这事情,几天以来就传遍了全校。有些人,不知道根据什么学理,早就说君达的病迟早总有那么一天的,自从看见他脖子上绷着白带以来,似乎就看见了棺材了。君达先生这时候依然躺在床上,他的病势并不像别人说的那么厉害,可是浑身的抽搐显见得从前没有发现过,而且虚汗的流出更把他的身体弄得瘫痪了。他的说话虽则是来得那样消极而且达观,但是在这虚弱的情形中他只觉得有点畏惧。他的眼睛失了平常的神气,茫然朝天花板望着,那几块灰扑扑的天花板来得这样的简单,却偏能够显出许多的纹路引起他的回忆来。在这几年来的回忆中凡是从前觉得荣耀的现在都觉得黯淡,而那早先的贫穷时代的经验,却深深地涌上心头。他十分爱慕那清贫的日子,心身统一的健康时期,希冀能够恢复从前的心情。然而那平稳的心情是再也不能来的了。他心里只有一种焦躁的愤怒,好像和一种什么东西结了不解之仇而终究无从报复似的。这时候天气已带了些夏初的郁热,在此阴湿的空气中便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忽然飞出一个长脚蚊子来,在他的耳边嘤嘤叫。他对于这蚊子也恼恨得非凡,便趁它停在墙壁上的时候,尽平生之力一掌拍去。当这时候秋香从外面进来,她坐下刚才小姑母坐着的椅子。“现在身上没有什么难过吗?”她说。“我最恨这种天气,尤其是生病的时候,真的碰不到好运气的,遇到我生病,天也要下雨了。”他恨恨地说。“哪有这样巧的事,这是你自己心里不大舒服罢了,在这里养病本来不大合宜,明天我替你叫部车子,和你一起回家去住几天。”她说。“我宁可死在外边,决不要死在家里!”君达仍然恨恨地说。“这是什么话呀!……”秋香说,有一滴眼泪快要从睫毛上滚下来了。小姑母呢,这时候还立在花园里,她心里潜伏着无底的悲哀,又是一腔无穷的怨恨,她这聪明人现在似乎有点痴呆了,既不到君达的房里来,也不想回自己的房里去,似乎顶着那一块青天,踏着这一片平地,就可以完结她的一生似的,许久许久立在那长青树的下面,耳朵里有时候却听见一派钢琴的声音又起于园角,这是何梦飞敷衍了一番校长先生之后,又去玩弄他那高深的乐器了。“哭什么?不过生几天病罢了……”君达忽然微微笑着,从被头里伸出一个白蜡的胳膊,去摸秋香的手。“何尝哭,不过你总得耐心些,我看你近来心地真个变了!”秋香说。君达今天虽则走了这么些路,肚里并不觉得饥饿。小姑母因为历来喜欢吃些零碎的东西,那饭之吃与不吃倒也随便的,所以那个坐在板凳上的老板奶奶,一看见他们便以为又来了两个主顾,可是只见他们说了几句话,便在店门口抹过去了。他们便这样乏味地回来了。第56章 未亡人(24)二十七小姑母说的“改天再到海滨去”的话终究没有实行,春假倏忽间过去,君达先生的精神,倒真的好像那一次海滨的旅行虽则乏味而实在有益似的,接连恢复了几天,脖子上的东西,也在一礼拜之中宣告痊愈了。不过那厌倦之心却日逐增添,他几乎不愿意做一点事情,就是这教书的事情,如果不是为的要吃饭的缘故,他也早已放弃了。在这时候,秋香又接连来了两次,为的是君达又很久不回去了。她说道:“我很知道你的意思,你一定是怕许多麻烦的事情,又因为看了家里那种样子难过,所以不愿意回去,要请你回去一次,就像牵龙似的烦难。可是你要知道,凡是什么没有办法的事情,总要想一个办法,这样犹如挂在半空里似的就行了吗?我的意思——这我想你也一定早就知道的。凡是父亲母亲巴望他们的儿子,第一是要他能够使他们过些好日子,如果像你这样,这个已经巴望不到了——其实这我何尝不晓得,你那里是一直这样苦眉苦眼的,你实实在在也过了一些舒服日子的,不过瞒了别人过着罢了——就只巴望他能安慰他们的心,好比是你常常回去看看他们,就是没有钱,比起来也还好些。像这样,生了儿子像没有儿子一样!至于我,我是没有一点关系,自然更不在你的心上了。然而我想想,我倒舍不得到别处去呢!……”她说着,眼睛里又水汪汪起来了。这些话却仍然不足以打动君达,他现在看得自己的家里有点像别人的家里一样了。不过看见了秋香,便会记忆起儿童时代的苦中的乐趣,这其中似乎还有些兄妹似的爱情,所以他倒反不可怜自己的父亲和母亲,却有点可怜起秋香来了。他便握着她的手:“我自己很知道,把从前的我来比现在的我,我的确变了,并且是向坏的方面变去的。可是你也会相信我,我决不是个没有人性的人,我何必一定要愿意家里弄到那样呢?老实说,这一个家,我和你一样,常常放在心上,可是惟其因为常常放在心上,我只觉得非常之痛苦。而我,你从小就知道的,生来是这般无用,既想不出什么办法,又有什么办法呢?至于说到回家,我真的有些不愿意。母亲,我爱她,然而爱在心里;父亲,你看他常常对我是一副什么脸孔,何必去看他的面孔,最好是他不把我当作儿子。至于你,我是绝对的对你不起,我所能够叫你相信的,也只有不忘记你的话了。并且我现在更对不起灵珊,这说出来你又或者不相信。我和她很久不通信了。不过我能够相信她的境遇一定比我好,如果不然,她怎么不写信来要钱呢?像从前,她何等的厉害,简直我和她毫无厉害相关似的,只贪她自己一个人的快乐!……”这后面的一截话,秋香完全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她半天半天睁着眼睛,方才摆脱了他的手:“那我真不知道有这种事情,这是什么事情呢!这万万不能够给你母亲知道,如果知道了,她们会想成一种什么不得了的事!你不知道,你的岳母,那个寡妇近来常常到我们家里来诉苦,然她的女儿现在没有信给她,只说常常的和你通信,说有了丈夫不要母亲了。然而我们何尝晓得有这种事!……”君达便做出一副苦脸来道:“既然如此,你不要对他们多说了。反正是我自己现在也后悔得很!……”“可是照这样子下去如何得了呢?……”然而君达低下头来叹一口气,没有话去回答她。他们现在说的话,便都是这样颓唐丧气的,结果还是秋香无结果地走了回去。可是在一天晚上,君达忽然又发起烧来,这一次的病势来得比上次又厉害一点,所以到天明的时候便起不来床。这种困苦的日子中,仍旧是小姑母来看顾他,那一盏酒精炉子,便终日终日地点着。……病势似乎尽在往坏的方面进行,终究有这么一个阴沉沉的日子,君达先生仰面朝天,躺在自己的床铺上。瘦削的脑袋好像比平常重了不少,压在一个久已买来现在已经变旧了的鸭绒枕头上,长头发披散在苍白面孔的旁边,汗渍黏黏地把他弄成一种可怜又可畏的形象。小姑母在床的前面占一把椅子坐着,正是用手摸了他的额角以后而十分忧虑的时候。“我自己很明白,不用你们安慰我,这个病总有到头那一天的,可是我也并不畏惧……”君达的声音正像游丝一般,痛苦地翻一个身,他的一条瘦腿便撑着一只箱子,那箱子里面正搁着他曾经用以漂亮过来的衣服。“没有那种事,多少厉害的病都好了的,况且这是你时常要发的,你自己何以要看得这样厉害呢!”小姑母说,可是心里一味地发酸,因为她即使不根据什么理由,就凭她聪明的直觉,也知道他这一次比从前的几次不妙得多了,况且她曾经也有过经验,有几个人都是在这种情形里面就完结了的。她想把自己忧愁着的面孔不给病人看见,眼光便向全屋中游移,那一种沉郁的将要下雨的惨淡的白天之光,使她又看见了那个摆在箱子上面的骷髅,放在台上的瓦佛,以及钉在墙上的念珠和佛字。她便不禁有点埋怨的口气:“你自己喜欢制造出这种空气,就好像这些东西,为什么要拿到房里来?”“……”君达不说话,重新翻一个身,做出一声不耐烦听的咳嗽。可是当他的眼睛偶然向房门那边望过去时,便正看见了秋香的面孔。这不惮艰苦的丫头今天正是为着报告君达的父亲和母亲因为儿子不回去的事情而又吵起口来的。可是她一踏到楼梯口,闻见一派药的气味,便知道这边一定也有了什么不顺遂的事了。待到她走进房门,便看见了这样一个比吵口还要不好的情景。于是两层的苦恼一齐奔上她的心头,她直走到床面前,如同没有看见小姑母似的,用两只手撑着床沿。“怎么了?他们一点也不知道哩!……”几乎要哭了出来。“没有什么,不过也像前几次一样,受了一点寒……”君达自己说。“大概是一种不厉害的时疫病,发了几次热,今天已经好了一点了。”小姑母说。可是像预约好了似的,这一位太太和那个少女再说了几句话,便同时走动起来。她们像各自负着秘密的使命,来到楼梯脚下,觉得还不妥当,便一直走到花园里。“秋香,你看看他怎么样?”小姑母说。“我看这一次可来得厉害了,可是前几次我也总不在此地。你不看见他那面孔,简直和平常不同了。本来瘦,这时那两只眼睛陷了下去!……”秋香说。“可是从哪一天起的呢?你这位太太,也不打发人来对我们说一声,要是我今天不来,许还不知道呢……”她埋怨起来了。“你难道不晓得,他又不是强健的人,常常有些病痛的,可是病几天,也就好了。就是这一次,也不过发了一夜烧,哪里知道会变得这样厉害。那校医虽则他不肯说什么病,然而我们看那样子,也有点知道了。其实最好是要进医院,但是一来没有钱——你不知道这里校长先生简直过于不肯圆通了,昨天要去支五块钱,都没有答应——二来他自己也不肯,这是去年两针药针打得他寒心了——现在就每天吃着那校医的药。……”“可是由不得他自己做主的……”“我以为弄一部车子,把他抬到家里去住几天,在这边,诸多不方便,你又不能常常来,虽则我可以看看他,可是晚上,我不能够陪他……”他们正立在一排常青树的旁边,这时候,小姑母听得那边有人说话,她望过去,看见一丛柳叶之后,立着校长先生和音乐教员。——尽可以叫别人替他代课,传染的事情是非常重要的,他既不能进医院,可以把他送回去……听得校长先生说。——……音乐教员不知道说了什么话,但是那神气似乎很漠然,他现在像除掉自己的事以外再不管别的事情了。“你听,他们也正说着这事呢,可是我真不知道,这里的人简直都来得这样市侩气,没有一个人肯体谅别人的苦痛的,而校长先生尤其……”小姑母回过头来说,她气愤得要红起面孔来了。其实君达先生的害病已经成了常事,可是这一次,经那校医先生说是有传染性的厉害的时疫病,所以校长先生为着公共卫生起见,决计要把君达搬到校外去。这事情,几天以来就传遍了全校。有些人,不知道根据什么学理,早就说君达的病迟早总有那么一天的,自从看见他脖子上绷着白带以来,似乎就看见了棺材了。君达先生这时候依然躺在床上,他的病势并不像别人说的那么厉害,可是浑身的抽搐显见得从前没有发现过,而且虚汗的流出更把他的身体弄得瘫痪了。他的说话虽则是来得那样消极而且达观,但是在这虚弱的情形中他只觉得有点畏惧。他的眼睛失了平常的神气,茫然朝天花板望着,那几块灰扑扑的天花板来得这样的简单,却偏能够显出许多的纹路引起他的回忆来。在这几年来的回忆中凡是从前觉得荣耀的现在都觉得黯淡,而那早先的贫穷时代的经验,却深深地涌上心头。他十分爱慕那清贫的日子,心身统一的健康时期,希冀能够恢复从前的心情。然而那平稳的心情是再也不能来的了。他心里只有一种焦躁的愤怒,好像和一种什么东西结了不解之仇而终究无从报复似的。这时候天气已带了些夏初的郁热,在此阴湿的空气中便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忽然飞出一个长脚蚊子来,在他的耳边嘤嘤叫。他对于这蚊子也恼恨得非凡,便趁它停在墙壁上的时候,尽平生之力一掌拍去。当这时候秋香从外面进来,她坐下刚才小姑母坐着的椅子。“现在身上没有什么难过吗?”她说。“我最恨这种天气,尤其是生病的时候,真的碰不到好运气的,遇到我生病,天也要下雨了。”他恨恨地说。“哪有这样巧的事,这是你自己心里不大舒服罢了,在这里养病本来不大合宜,明天我替你叫部车子,和你一起回家去住几天。”她说。“我宁可死在外边,决不要死在家里!”君达仍然恨恨地说。“这是什么话呀!……”秋香说,有一滴眼泪快要从睫毛上滚下来了。小姑母呢,这时候还立在花园里,她心里潜伏着无底的悲哀,又是一腔无穷的怨恨,她这聪明人现在似乎有点痴呆了,既不到君达的房里来,也不想回自己的房里去,似乎顶着那一块青天,踏着这一片平地,就可以完结她的一生似的,许久许久立在那长青树的下面,耳朵里有时候却听见一派钢琴的声音又起于园角,这是何梦飞敷衍了一番校长先生之后,又去玩弄他那高深的乐器了。“哭什么?不过生几天病罢了……”君达忽然微微笑着,从被头里伸出一个白蜡的胳膊,去摸秋香的手。“何尝哭,不过你总得耐心些,我看你近来心地真个变了!”秋香说。君达今天虽则走了这么些路,肚里并不觉得饥饿。小姑母因为历来喜欢吃些零碎的东西,那饭之吃与不吃倒也随便的,所以那个坐在板凳上的老板奶奶,一看见他们便以为又来了两个主顾,可是只见他们说了几句话,便在店门口抹过去了。他们便这样乏味地回来了。第56章 未亡人(24)二十七小姑母说的“改天再到海滨去”的话终究没有实行,春假倏忽间过去,君达先生的精神,倒真的好像那一次海滨的旅行虽则乏味而实在有益似的,接连恢复了几天,脖子上的东西,也在一礼拜之中宣告痊愈了。不过那厌倦之心却日逐增添,他几乎不愿意做一点事情,就是这教书的事情,如果不是为的要吃饭的缘故,他也早已放弃了。在这时候,秋香又接连来了两次,为的是君达又很久不回去了。她说道:“我很知道你的意思,你一定是怕许多麻烦的事情,又因为看了家里那种样子难过,所以不愿意回去,要请你回去一次,就像牵龙似的烦难。可是你要知道,凡是什么没有办法的事情,总要想一个办法,这样犹如挂在半空里似的就行了吗?我的意思——这我想你也一定早就知道的。凡是父亲母亲巴望他们的儿子,第一是要他能够使他们过些好日子,如果像你这样,这个已经巴望不到了——其实这我何尝不晓得,你那里是一直这样苦眉苦眼的,你实实在在也过了一些舒服日子的,不过瞒了别人过着罢了——就只巴望他能安慰他们的心,好比是你常常回去看看他们,就是没有钱,比起来也还好些。像这样,生了儿子像没有儿子一样!至于我,我是没有一点关系,自然更不在你的心上了。然而我想想,我倒舍不得到别处去呢!……”她说着,眼睛里又水汪汪起来了。这些话却仍然不足以打动君达,他现在看得自己的家里有点像别人的家里一样了。不过看见了秋香,便会记忆起儿童时代的苦中的乐趣,这其中似乎还有些兄妹似的爱情,所以他倒反不可怜自己的父亲和母亲,却有点可怜起秋香来了。他便握着她的手:“我自己很知道,把从前的我来比现在的我,我的确变了,并且是向坏的方面变去的。可是你也会相信我,我决不是个没有人性的人,我何必一定要愿意家里弄到那样呢?老实说,这一个家,我和你一样,常常放在心上,可是惟其因为常常放在心上,我只觉得非常之痛苦。而我,你从小就知道的,生来是这般无用,既想不出什么办法,又有什么办法呢?至于说到回家,我真的有些不愿意。母亲,我爱她,然而爱在心里;父亲,你看他常常对我是一副什么脸孔,何必去看他的面孔,最好是他不把我当作儿子。至于你,我是绝对的对你不起,我所能够叫你相信的,也只有不忘记你的话了。并且我现在更对不起灵珊,这说出来你又或者不相信。我和她很久不通信了。不过我能够相信她的境遇一定比我好,如果不然,她怎么不写信来要钱呢?像从前,她何等的厉害,简直我和她毫无厉害相关似的,只贪她自己一个人的快乐!……”这后面的一截话,秋香完全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她半天半天睁着眼睛,方才摆脱了他的手:“那我真不知道有这种事情,这是什么事情呢!这万万不能够给你母亲知道,如果知道了,她们会想成一种什么不得了的事!你不知道,你的岳母,那个寡妇近来常常到我们家里来诉苦,然她的女儿现在没有信给她,只说常常的和你通信,说有了丈夫不要母亲了。然而我们何尝晓得有这种事!……”君达便做出一副苦脸来道:“既然如此,你不要对他们多说了。反正是我自己现在也后悔得很!……”“可是照这样子下去如何得了呢?……”然而君达低下头来叹一口气,没有话去回答她。他们现在说的话,便都是这样颓唐丧气的,结果还是秋香无结果地走了回去。可是在一天晚上,君达忽然又发起烧来,这一次的病势来得比上次又厉害一点,所以到天明的时候便起不来床。这种困苦的日子中,仍旧是小姑母来看顾他,那一盏酒精炉子,便终日终日地点着。……病势似乎尽在往坏的方面进行,终究有这么一个阴沉沉的日子,君达先生仰面朝天,躺在自己的床铺上。瘦削的脑袋好像比平常重了不少,压在一个久已买来现在已经变旧了的鸭绒枕头上,长头发披散在苍白面孔的旁边,汗渍黏黏地把他弄成一种可怜又可畏的形象。小姑母在床的前面占一把椅子坐着,正是用手摸了他的额角以后而十分忧虑的时候。“我自己很明白,不用你们安慰我,这个病总有到头那一天的,可是我也并不畏惧……”君达的声音正像游丝一般,痛苦地翻一个身,他的一条瘦腿便撑着一只箱子,那箱子里面正搁着他曾经用以漂亮过来的衣服。“没有那种事,多少厉害的病都好了的,况且这是你时常要发的,你自己何以要看得这样厉害呢!”小姑母说,可是心里一味地发酸,因为她即使不根据什么理由,就凭她聪明的直觉,也知道他这一次比从前的几次不妙得多了,况且她曾经也有过经验,有几个人都是在这种情形里面就完结了的。她想把自己忧愁着的面孔不给病人看见,眼光便向全屋中游移,那一种沉郁的将要下雨的惨淡的白天之光,使她又看见了那个摆在箱子上面的骷髅,放在台上的瓦佛,以及钉在墙上的念珠和佛字。她便不禁有点埋怨的口气:“你自己喜欢制造出这种空气,就好像这些东西,为什么要拿到房里来?”“……”君达不说话,重新翻一个身,做出一声不耐烦听的咳嗽。可是当他的眼睛偶然向房门那边望过去时,便正看见了秋香的面孔。这不惮艰苦的丫头今天正是为着报告君达的父亲和母亲因为儿子不回去的事情而又吵起口来的。可是她一踏到楼梯口,闻见一派药的气味,便知道这边一定也有了什么不顺遂的事了。待到她走进房门,便看见了这样一个比吵口还要不好的情景。于是两层的苦恼一齐奔上她的心头,她直走到床面前,如同没有看见小姑母似的,用两只手撑着床沿。“怎么了?他们一点也不知道哩!……”几乎要哭了出来。“没有什么,不过也像前几次一样,受了一点寒……”君达自己说。“大概是一种不厉害的时疫病,发了几次热,今天已经好了一点了。”小姑母说。可是像预约好了似的,这一位太太和那个少女再说了几句话,便同时走动起来。她们像各自负着秘密的使命,来到楼梯脚下,觉得还不妥当,便一直走到花园里。“秋香,你看看他怎么样?”小姑母说。“我看这一次可来得厉害了,可是前几次我也总不在此地。你不看见他那面孔,简直和平常不同了。本来瘦,这时那两只眼睛陷了下去!……”秋香说。“可是从哪一天起的呢?你这位太太,也不打发人来对我们说一声,要是我今天不来,许还不知道呢……”她埋怨起来了。“你难道不晓得,他又不是强健的人,常常有些病痛的,可是病几天,也就好了。就是这一次,也不过发了一夜烧,哪里知道会变得这样厉害。那校医虽则他不肯说什么病,然而我们看那样子,也有点知道了。其实最好是要进医院,但是一来没有钱——你不知道这里校长先生简直过于不肯圆通了,昨天要去支五块钱,都没有答应——二来他自己也不肯,这是去年两针药针打得他寒心了——现在就每天吃着那校医的药。……”“可是由不得他自己做主的……”“我以为弄一部车子,把他抬到家里去住几天,在这边,诸多不方便,你又不能常常来,虽则我可以看看他,可是晚上,我不能够陪他……”他们正立在一排常青树的旁边,这时候,小姑母听得那边有人说话,她望过去,看见一丛柳叶之后,立着校长先生和音乐教员。——尽可以叫别人替他代课,传染的事情是非常重要的,他既不能进医院,可以把他送回去……听得校长先生说。——……音乐教员不知道说了什么话,但是那神气似乎很漠然,他现在像除掉自己的事以外再不管别的事情了。“你听,他们也正说着这事呢,可是我真不知道,这里的人简直都来得这样市侩气,没有一个人肯体谅别人的苦痛的,而校长先生尤其……”小姑母回过头来说,她气愤得要红起面孔来了。其实君达先生的害病已经成了常事,可是这一次,经那校医先生说是有传染性的厉害的时疫病,所以校长先生为着公共卫生起见,决计要把君达搬到校外去。这事情,几天以来就传遍了全校。有些人,不知道根据什么学理,早就说君达的病迟早总有那么一天的,自从看见他脖子上绷着白带以来,似乎就看见了棺材了。君达先生这时候依然躺在床上,他的病势并不像别人说的那么厉害,可是浑身的抽搐显见得从前没有发现过,而且虚汗的流出更把他的身体弄得瘫痪了。他的说话虽则是来得那样消极而且达观,但是在这虚弱的情形中他只觉得有点畏惧。他的眼睛失了平常的神气,茫然朝天花板望着,那几块灰扑扑的天花板来得这样的简单,却偏能够显出许多的纹路引起他的回忆来。在这几年来的回忆中凡是从前觉得荣耀的现在都觉得黯淡,而那早先的贫穷时代的经验,却深深地涌上心头。他十分爱慕那清贫的日子,心身统一的健康时期,希冀能够恢复从前的心情。然而那平稳的心情是再也不能来的了。他心里只有一种焦躁的愤怒,好像和一种什么东西结了不解之仇而终究无从报复似的。这时候天气已带了些夏初的郁热,在此阴湿的空气中便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忽然飞出一个长脚蚊子来,在他的耳边嘤嘤叫。他对于这蚊子也恼恨得非凡,便趁它停在墙壁上的时候,尽平生之力一掌拍去。当这时候秋香从外面进来,她坐下刚才小姑母坐着的椅子。“现在身上没有什么难过吗?”她说。“我最恨这种天气,尤其是生病的时候,真的碰不到好运气的,遇到我生病,天也要下雨了。”他恨恨地说。“哪有这样巧的事,这是你自己心里不大舒服罢了,在这里养病本来不大合宜,明天我替你叫部车子,和你一起回家去住几天。”她说。“我宁可死在外边,决不要死在家里!”君达仍然恨恨地说。“这是什么话呀!……”秋香说,有一滴眼泪快要从睫毛上滚下来了。小姑母呢,这时候还立在花园里,她心里潜伏着无底的悲哀,又是一腔无穷的怨恨,她这聪明人现在似乎有点痴呆了,既不到君达的房里来,也不想回自己的房里去,似乎顶着那一块青天,踏着这一片平地,就可以完结她的一生似的,许久许久立在那长青树的下面,耳朵里有时候却听见一派钢琴的声音又起于园角,这是何梦飞敷衍了一番校长先生之后,又去玩弄他那高深的乐器了。“哭什么?不过生几天病罢了……”君达忽然微微笑着,从被头里伸出一个白蜡的胳膊,去摸秋香的手。“何尝哭,不过你总得耐心些,我看你近来心地真个变了!”秋香说。君达今天虽则走了这么些路,肚里并不觉得饥饿。小姑母因为历来喜欢吃些零碎的东西,那饭之吃与不吃倒也随便的,所以那个坐在板凳上的老板奶奶,一看见他们便以为又来了两个主顾,可是只见他们说了几句话,便在店门口抹过去了。他们便这样乏味地回来了。第56章 未亡人(24)二十七小姑母说的“改天再到海滨去”的话终究没有实行,春假倏忽间过去,君达先生的精神,倒真的好像那一次海滨的旅行虽则乏味而实在有益似的,接连恢复了几天,脖子上的东西,也在一礼拜之中宣告痊愈了。不过那厌倦之心却日逐增添,他几乎不愿意做一点事情,就是这教书的事情,如果不是为的要吃饭的缘故,他也早已放弃了。在这时候,秋香又接连来了两次,为的是君达又很久不回去了。她说道:“我很知道你的意思,你一定是怕许多麻烦的事情,又因为看了家里那种样子难过,所以不愿意回去,要请你回去一次,就像牵龙似的烦难。可是你要知道,凡是什么没有办法的事情,总要想一个办法,这样犹如挂在半空里似的就行了吗?我的意思——这我想你也一定早就知道的。凡是父亲母亲巴望他们的儿子,第一是要他能够使他们过些好日子,如果像你这样,这个已经巴望不到了——其实这我何尝不晓得,你那里是一直这样苦眉苦眼的,你实实在在也过了一些舒服日子的,不过瞒了别人过着罢了——就只巴望他能安慰他们的心,好比是你常常回去看看他们,就是没有钱,比起来也还好些。像这样,生了儿子像没有儿子一样!至于我,我是没有一点关系,自然更不在你的心上了。然而我想想,我倒舍不得到别处去呢!……”她说着,眼睛里又水汪汪起来了。这些话却仍然不足以打动君达,他现在看得自己的家里有点像别人的家里一样了。不过看见了秋香,便会记忆起儿童时代的苦中的乐趣,这其中似乎还有些兄妹似的爱情,所以他倒反不可怜自己的父亲和母亲,却有点可怜起秋香来了。他便握着她的手:“我自己很知道,把从前的我来比现在的我,我的确变了,并且是向坏的方面变去的。可是你也会相信我,我决不是个没有人性的人,我何必一定要愿意家里弄到那样呢?老实说,这一个家,我和你一样,常常放在心上,可是惟其因为常常放在心上,我只觉得非常之痛苦。而我,你从小就知道的,生来是这般无用,既想不出什么办法,又有什么办法呢?至于说到回家,我真的有些不愿意。母亲,我爱她,然而爱在心里;父亲,你看他常常对我是一副什么脸孔,何必去看他的面孔,最好是他不把我当作儿子。至于你,我是绝对的对你不起,我所能够叫你相信的,也只有不忘记你的话了。并且我现在更对不起灵珊,这说出来你又或者不相信。我和她很久不通信了。不过我能够相信她的境遇一定比我好,如果不然,她怎么不写信来要钱呢?像从前,她何等的厉害,简直我和她毫无厉害相关似的,只贪她自己一个人的快乐!……”这后面的一截话,秋香完全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她半天半天睁着眼睛,方才摆脱了他的手:“那我真不知道有这种事情,这是什么事情呢!这万万不能够给你母亲知道,如果知道了,她们会想成一种什么不得了的事!你不知道,你的岳母,那个寡妇近来常常到我们家里来诉苦,然她的女儿现在没有信给她,只说常常的和你通信,说有了丈夫不要母亲了。然而我们何尝晓得有这种事!……”君达便做出一副苦脸来道:“既然如此,你不要对他们多说了。反正是我自己现在也后悔得很!……”“可是照这样子下去如何得了呢?……”然而君达低下头来叹一口气,没有话去回答她。他们现在说的话,便都是这样颓唐丧气的,结果还是秋香无结果地走了回去。可是在一天晚上,君达忽然又发起烧来,这一次的病势来得比上次又厉害一点,所以到天明的时候便起不来床。这种困苦的日子中,仍旧是小姑母来看顾他,那一盏酒精炉子,便终日终日地点着。……病势似乎尽在往坏的方面进行,终究有这么一个阴沉沉的日子,君达先生仰面朝天,躺在自己的床铺上。瘦削的脑袋好像比平常重了不少,压在一个久已买来现在已经变旧了的鸭绒枕头上,长头发披散在苍白面孔的旁边,汗渍黏黏地把他弄成一种可怜又可畏的形象。小姑母在床的前面占一把椅子坐着,正是用手摸了他的额角以后而十分忧虑的时候。“我自己很明白,不用你们安慰我,这个病总有到头那一天的,可是我也并不畏惧……”君达的声音正像游丝一般,痛苦地翻一个身,他的一条瘦腿便撑着一只箱子,那箱子里面正搁着他曾经用以漂亮过来的衣服。“没有那种事,多少厉害的病都好了的,况且这是你时常要发的,你自己何以要看得这样厉害呢!”小姑母说,可是心里一味地发酸,因为她即使不根据什么理由,就凭她聪明的直觉,也知道他这一次比从前的几次不妙得多了,况且她曾经也有过经验,有几个人都是在这种情形里面就完结了的。她想把自己忧愁着的面孔不给病人看见,眼光便向全屋中游移,那一种沉郁的将要下雨的惨淡的白天之光,使她又看见了那个摆在箱子上面的骷髅,放在台上的瓦佛,以及钉在墙上的念珠和佛字。她便不禁有点埋怨的口气:“你自己喜欢制造出这种空气,就好像这些东西,为什么要拿到房里来?”“……”君达不说话,重新翻一个身,做出一声不耐烦听的咳嗽。可是当他的眼睛偶然向房门那边望过去时,便正看见了秋香的面孔。这不惮艰苦的丫头今天正是为着报告君达的父亲和母亲因为儿子不回去的事情而又吵起口来的。可是她一踏到楼梯口,闻见一派药的气味,便知道这边一定也有了什么不顺遂的事了。待到她走进房门,便看见了这样一个比吵口还要不好的情景。于是两层的苦恼一齐奔上她的心头,她直走到床面前,如同没有看见小姑母似的,用两只手撑着床沿。“怎么了?他们一点也不知道哩!……”几乎要哭了出来。“没有什么,不过也像前几次一样,受了一点寒……”君达自己说。“大概是一种不厉害的时疫病,发了几次热,今天已经好了一点了。”小姑母说。可是像预约好了似的,这一位太太和那个少女再说了几句话,便同时走动起来。她们像各自负着秘密的使命,来到楼梯脚下,觉得还不妥当,便一直走到花园里。“秋香,你看看他怎么样?”小姑母说。“我看这一次可来得厉害了,可是前几次我也总不在此地。你不看见他那面孔,简直和平常不同了。本来瘦,这时那两只眼睛陷了下去!……”秋香说。“可是从哪一天起的呢?你这位太太,也不打发人来对我们说一声,要是我今天不来,许还不知道呢……”她埋怨起来了。“你难道不晓得,他又不是强健的人,常常有些病痛的,可是病几天,也就好了。就是这一次,也不过发了一夜烧,哪里知道会变得这样厉害。那校医虽则他不肯说什么病,然而我们看那样子,也有点知道了。其实最好是要进医院,但是一来没有钱——你不知道这里校长先生简直过于不肯圆通了,昨天要去支五块钱,都没有答应——二来他自己也不肯,这是去年两针药针打得他寒心了——现在就每天吃着那校医的药。……”“可是由不得他自己做主的……”“我以为弄一部车子,把他抬到家里去住几天,在这边,诸多不方便,你又不能常常来,虽则我可以看看他,可是晚上,我不能够陪他……”他们正立在一排常青树的旁边,这时候,小姑母听得那边有人说话,她望过去,看见一丛柳叶之后,立着校长先生和音乐教员。——尽可以叫别人替他代课,传染的事情是非常重要的,他既不能进医院,可以把他送回去……听得校长先生说。——……音乐教员不知道说了什么话,但是那神气似乎很漠然,他现在像除掉自己的事以外再不管别的事情了。“你听,他们也正说着这事呢,可是我真不知道,这里的人简直都来得这样市侩气,没有一个人肯体谅别人的苦痛的,而校长先生尤其……”小姑母回过头来说,她气愤得要红起面孔来了。其实君达先生的害病已经成了常事,可是这一次,经那校医先生说是有传染性的厉害的时疫病,所以校长先生为着公共卫生起见,决计要把君达搬到校外去。这事情,几天以来就传遍了全校。有些人,不知道根据什么学理,早就说君达的病迟早总有那么一天的,自从看见他脖子上绷着白带以来,似乎就看见了棺材了。君达先生这时候依然躺在床上,他的病势并不像别人说的那么厉害,可是浑身的抽搐显见得从前没有发现过,而且虚汗的流出更把他的身体弄得瘫痪了。他的说话虽则是来得那样消极而且达观,但是在这虚弱的情形中他只觉得有点畏惧。他的眼睛失了平常的神气,茫然朝天花板望着,那几块灰扑扑的天花板来得这样的简单,却偏能够显出许多的纹路引起他的回忆来。在这几年来的回忆中凡是从前觉得荣耀的现在都觉得黯淡,而那早先的贫穷时代的经验,却深深地涌上心头。他十分爱慕那清贫的日子,心身统一的健康时期,希冀能够恢复从前的心情。然而那平稳的心情是再也不能来的了。他心里只有一种焦躁的愤怒,好像和一种什么东西结了不解之仇而终究无从报复似的。这时候天气已带了些夏初的郁热,在此阴湿的空气中便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忽然飞出一个长脚蚊子来,在他的耳边嘤嘤叫。他对于这蚊子也恼恨得非凡,便趁它停在墙壁上的时候,尽平生之力一掌拍去。当这时候秋香从外面进来,她坐下刚才小姑母坐着的椅子。“现在身上没有什么难过吗?”她说。“我最恨这种天气,尤其是生病的时候,真的碰不到好运气的,遇到我生病,天也要下雨了。”他恨恨地说。“哪有这样巧的事,这是你自己心里不大舒服罢了,在这里养病本来不大合宜,明天我替你叫部车子,和你一起回家去住几天。”她说。“我宁可死在外边,决不要死在家里!”君达仍然恨恨地说。“这是什么话呀!……”秋香说,有一滴眼泪快要从睫毛上滚下来了。小姑母呢,这时候还立在花园里,她心里潜伏着无底的悲哀,又是一腔无穷的怨恨,她这聪明人现在似乎有点痴呆了,既不到君达的房里来,也不想回自己的房里去,似乎顶着那一块青天,踏着这一片平地,就可以完结她的一生似的,许久许久立在那长青树的下面,耳朵里有时候却听见一派钢琴的声音又起于园角,这是何梦飞敷衍了一番校长先生之后,又去玩弄他那高深的乐器了。“哭什么?不过生几天病罢了……”君达忽然微微笑着,从被头里伸出一个白蜡的胳膊,去摸秋香的手。“何尝哭,不过你总得耐心些,我看你近来心地真个变了!”秋香说。君达今天虽则走了这么些路,肚里并不觉得饥饿。小姑母因为历来喜欢吃些零碎的东西,那饭之吃与不吃倒也随便的,所以那个坐在板凳上的老板奶奶,一看见他们便以为又来了两个主顾,可是只见他们说了几句话,便在店门口抹过去了。他们便这样乏味地回来了。第56章 未亡人(24)二十七小姑母说的“改天再到海滨去”的话终究没有实行,春假倏忽间过去,君达先生的精神,倒真的好像那一次海滨的旅行虽则乏味而实在有益似的,接连恢复了几天,脖子上的东西,也在一礼拜之中宣告痊愈了。不过那厌倦之心却日逐增添,他几乎不愿意做一点事情,就是这教书的事情,如果不是为的要吃饭的缘故,他也早已放弃了。在这时候,秋香又接连来了两次,为的是君达又很久不回去了。她说道:“我很知道你的意思,你一定是怕许多麻烦的事情,又因为看了家里那种样子难过,所以不愿意回去,要请你回去一次,就像牵龙似的烦难。可是你要知道,凡是什么没有办法的事情,总要想一个办法,这样犹如挂在半空里似的就行了吗?我的意思——这我想你也一定早就知道的。凡是父亲母亲巴望他们的儿子,第一是要他能够使他们过些好日子,如果像你这样,这个已经巴望不到了——其实这我何尝不晓得,你那里是一直这样苦眉苦眼的,你实实在在也过了一些舒服日子的,不过瞒了别人过着罢了——就只巴望他能安慰他们的心,好比是你常常回去看看他们,就是没有钱,比起来也还好些。像这样,生了儿子像没有儿子一样!至于我,我是没有一点关系,自然更不在你的心上了。然而我想想,我倒舍不得到别处去呢!……”她说着,眼睛里又水汪汪起来了。这些话却仍然不足以打动君达,他现在看得自己的家里有点像别人的家里一样了。不过看见了秋香,便会记忆起儿童时代的苦中的乐趣,这其中似乎还有些兄妹似的爱情,所以他倒反不可怜自己的父亲和母亲,却有点可怜起秋香来了。他便握着她的手:“我自己很知道,把从前的我来比现在的我,我的确变了,并且是向坏的方面变去的。可是你也会相信我,我决不是个没有人性的人,我何必一定要愿意家里弄到那样呢?老实说,这一个家,我和你一样,常常放在心上,可是惟其因为常常放在心上,我只觉得非常之痛苦。而我,你从小就知道的,生来是这般无用,既想不出什么办法,又有什么办法呢?至于说到回家,我真的有些不愿意。母亲,我爱她,然而爱在心里;父亲,你看他常常对我是一副什么脸孔,何必去看他的面孔,最好是他不把我当作儿子。至于你,我是绝对的对你不起,我所能够叫你相信的,也只有不忘记你的话了。并且我现在更对不起灵珊,这说出来你又或者不相信。我和她很久不通信了。不过我能够相信她的境遇一定比我好,如果不然,她怎么不写信来要钱呢?像从前,她何等的厉害,简直我和她毫无厉害相关似的,只贪她自己一个人的快乐!……”这后面的一截话,秋香完全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她半天半天睁着眼睛,方才摆脱了他的手:“那我真不知道有这种事情,这是什么事情呢!这万万不能够给你母亲知道,如果知道了,她们会想成一种什么不得了的事!你不知道,你的岳母,那个寡妇近来常常到我们家里来诉苦,然她的女儿现在没有信给她,只说常常的和你通信,说有了丈夫不要母亲了。然而我们何尝晓得有这种事!……”君达便做出一副苦脸来道:“既然如此,你不要对他们多说了。反正是我自己现在也后悔得很!……”“可是照这样子下去如何得了呢?……”然而君达低下头来叹一口气,没有话去回答她。他们现在说的话,便都是这样颓唐丧气的,结果还是秋香无结果地走了回去。可是在一天晚上,君达忽然又发起烧来,这一次的病势来得比上次又厉害一点,所以到天明的时候便起不来床。这种困苦的日子中,仍旧是小姑母来看顾他,那一盏酒精炉子,便终日终日地点着。……病势似乎尽在往坏的方面进行,终究有这么一个阴沉沉的日子,君达先生仰面朝天,躺在自己的床铺上。瘦削的脑袋好像比平常重了不少,压在一个久已买来现在已经变旧了的鸭绒枕头上,长头发披散在苍白面孔的旁边,汗渍黏黏地把他弄成一种可怜又可畏的形象。小姑母在床的前面占一把椅子坐着,正是用手摸了他的额角以后而十分忧虑的时候。“我自己很明白,不用你们安慰我,这个病总有到头那一天的,可是我也并不畏惧……”君达的声音正像游丝一般,痛苦地翻一个身,他的一条瘦腿便撑着一只箱子,那箱子里面正搁着他曾经用以漂亮过来的衣服。“没有那种事,多少厉害的病都好了的,况且这是你时常要发的,你自己何以要看得这样厉害呢!”小姑母说,可是心里一味地发酸,因为她即使不根据什么理由,就凭她聪明的直觉,也知道他这一次比从前的几次不妙得多了,况且她曾经也有过经验,有几个人都是在这种情形里面就完结了的。她想把自己忧愁着的面孔不给病人看见,眼光便向全屋中游移,那一种沉郁的将要下雨的惨淡的白天之光,使她又看见了那个摆在箱子上面的骷髅,放在台上的瓦佛,以及钉在墙上的念珠和佛字。她便不禁有点埋怨的口气:“你自己喜欢制造出这种空气,就好像这些东西,为什么要拿到房里来?”“……”君达不说话,重新翻一个身,做出一声不耐烦听的咳嗽。可是当他的眼睛偶然向房门那边望过去时,便正看见了秋香的面孔。这不惮艰苦的丫头今天正是为着报告君达的父亲和母亲因为儿子不回去的事情而又吵起口来的。可是她一踏到楼梯口,闻见一派药的气味,便知道这边一定也有了什么不顺遂的事了。待到她走进房门,便看见了这样一个比吵口还要不好的情景。于是两层的苦恼一齐奔上她的心头,她直走到床面前,如同没有看见小姑母似的,用两只手撑着床沿。“怎么了?他们一点也不知道哩!……”几乎要哭了出来。“没有什么,不过也像前几次一样,受了一点寒……”君达自己说。“大概是一种不厉害的时疫病,发了几次热,今天已经好了一点了。”小姑母说。可是像预约好了似的,这一位太太和那个少女再说了几句话,便同时走动起来。她们像各自负着秘密的使命,来到楼梯脚下,觉得还不妥当,便一直走到花园里。“秋香,你看看他怎么样?”小姑母说。“我看这一次可来得厉害了,可是前几次我也总不在此地。你不看见他那面孔,简直和平常不同了。本来瘦,这时那两只眼睛陷了下去!……”秋香说。“可是从哪一天起的呢?你这位太太,也不打发人来对我们说一声,要是我今天不来,许还不知道呢……”她埋怨起来了。“你难道不晓得,他又不是强健的人,常常有些病痛的,可是病几天,也就好了。就是这一次,也不过发了一夜烧,哪里知道会变得这样厉害。那校医虽则他不肯说什么病,然而我们看那样子,也有点知道了。其实最好是要进医院,但是一来没有钱——你不知道这里校长先生简直过于不肯圆通了,昨天要去支五块钱,都没有答应——二来他自己也不肯,这是去年两针药针打得他寒心了——现在就每天吃着那校医的药。……”“可是由不得他自己做主的……”“我以为弄一部车子,把他抬到家里去住几天,在这边,诸多不方便,你又不能常常来,虽则我可以看看他,可是晚上,我不能够陪他……”他们正立在一排常青树的旁边,这时候,小姑母听得那边有人说话,她望过去,看见一丛柳叶之后,立着校长先生和音乐教员。——尽可以叫别人替他代课,传染的事情是非常重要的,他既不能进医院,可以把他送回去……听得校长先生说。——……音乐教员不知道说了什么话,但是那神气似乎很漠然,他现在像除掉自己的事以外再不管别的事情了。“你听,他们也正说着这事呢,可是我真不知道,这里的人简直都来得这样市侩气,没有一个人肯体谅别人的苦痛的,而校长先生尤其……”小姑母回过头来说,她气愤得要红起面孔来了。其实君达先生的害病已经成了常事,可是这一次,经那校医先生说是有传染性的厉害的时疫病,所以校长先生为着公共卫生起见,决计要把君达搬到校外去。这事情,几天以来就传遍了全校。有些人,不知道根据什么学理,早就说君达的病迟早总有那么一天的,自从看见他脖子上绷着白带以来,似乎就看见了棺材了。君达先生这时候依然躺在床上,他的病势并不像别人说的那么厉害,可是浑身的抽搐显见得从前没有发现过,而且虚汗的流出更把他的身体弄得瘫痪了。他的说话虽则是来得那样消极而且达观,但是在这虚弱的情形中他只觉得有点畏惧。他的眼睛失了平常的神气,茫然朝天花板望着,那几块灰扑扑的天花板来得这样的简单,却偏能够显出许多的纹路引起他的回忆来。在这几年来的回忆中凡是从前觉得荣耀的现在都觉得黯淡,而那早先的贫穷时代的经验,却深深地涌上心头。他十分爱慕那清贫的日子,心身统一的健康时期,希冀能够恢复从前的心情。然而那平稳的心情是再也不能来的了。他心里只有一种焦躁的愤怒,好像和一种什么东西结了不解之仇而终究无从报复似的。这时候天气已带了些夏初的郁热,在此阴湿的空气中便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忽然飞出一个长脚蚊子来,在他的耳边嘤嘤叫。他对于这蚊子也恼恨得非凡,便趁它停在墙壁上的时候,尽平生之力一掌拍去。当这时候秋香从外面进来,她坐下刚才小姑母坐着的椅子。“现在身上没有什么难过吗?”她说。“我最恨这种天气,尤其是生病的时候,真的碰不到好运气的,遇到我生病,天也要下雨了。”他恨恨地说。“哪有这样巧的事,这是你自己心里不大舒服罢了,在这里养病本来不大合宜,明天我替你叫部车子,和你一起回家去住几天。”她说。“我宁可死在外边,决不要死在家里!”君达仍然恨恨地说。“这是什么话呀!……”秋香说,有一滴眼泪快要从睫毛上滚下来了。小姑母呢,这时候还立在花园里,她心里潜伏着无底的悲哀,又是一腔无穷的怨恨,她这聪明人现在似乎有点痴呆了,既不到君达的房里来,也不想回自己的房里去,似乎顶着那一块青天,踏着这一片平地,就可以完结她的一生似的,许久许久立在那长青树的下面,耳朵里有时候却听见一派钢琴的声音又起于园角,这是何梦飞敷衍了一番校长先生之后,又去玩弄他那高深的乐器了。“哭什么?不过生几天病罢了……”君达忽然微微笑着,从被头里伸出一个白蜡的胳膊,去摸秋香的手。“何尝哭,不过你总得耐心些,我看你近来心地真个变了!”秋香说。君达今天虽则走了这么些路,肚里并不觉得饥饿。小姑母因为历来喜欢吃些零碎的东西,那饭之吃与不吃倒也随便的,所以那个坐在板凳上的老板奶奶,一看见他们便以为又来了两个主顾,可是只见他们说了几句话,便在店门口抹过去了。他们便这样乏味地回来了。第56章 未亡人(24)二十七小姑母说的“改天再到海滨去”的话终究没有实行,春假倏忽间过去,君达先生的精神,倒真的好像那一次海滨的旅行虽则乏味而实在有益似的,接连恢复了几天,脖子上的东西,也在一礼拜之中宣告痊愈了。不过那厌倦之心却日逐增添,他几乎不愿意做一点事情,就是这教书的事情,如果不是为的要吃饭的缘故,他也早已放弃了。在这时候,秋香又接连来了两次,为的是君达又很久不回去了。她说道:“我很知道你的意思,你一定是怕许多麻烦的事情,又因为看了家里那种样子难过,所以不愿意回去,要请你回去一次,就像牵龙似的烦难。可是你要知道,凡是什么没有办法的事情,总要想一个办法,这样犹如挂在半空里似的就行了吗?我的意思——这我想你也一定早就知道的。凡是父亲母亲巴望他们的儿子,第一是要他能够使他们过些好日子,如果像你这样,这个已经巴望不到了——其实这我何尝不晓得,你那里是一直这样苦眉苦眼的,你实实在在也过了一些舒服日子的,不过瞒了别人过着罢了——就只巴望他能安慰他们的心,好比是你常常回去看看他们,就是没有钱,比起来也还好些。像这样,生了儿子像没有儿子一样!至于我,我是没有一点关系,自然更不在你的心上了。然而我想想,我倒舍不得到别处去呢!……”她说着,眼睛里又水汪汪起来了。这些话却仍然不足以打动君达,他现在看得自己的家里有点像别人的家里一样了。不过看见了秋香,便会记忆起儿童时代的苦中的乐趣,这其中似乎还有些兄妹似的爱情,所以他倒反不可怜自己的父亲和母亲,却有点可怜起秋香来了。他便握着她的手:“我自己很知道,把从前的我来比现在的我,我的确变了,并且是向坏的方面变去的。可是你也会相信我,我决不是个没有人性的人,我何必一定要愿意家里弄到那样呢?老实说,这一个家,我和你一样,常常放在心上,可是惟其因为常常放在心上,我只觉得非常之痛苦。而我,你从小就知道的,生来是这般无用,既想不出什么办法,又有什么办法呢?至于说到回家,我真的有些不愿意。母亲,我爱她,然而爱在心里;父亲,你看他常常对我是一副什么脸孔,何必去看他的面孔,最好是他不把我当作儿子。至于你,我是绝对的对你不起,我所能够叫你相信的,也只有不忘记你的话了。并且我现在更对不起灵珊,这说出来你又或者不相信。我和她很久不通信了。不过我能够相信她的境遇一定比我好,如果不然,她怎么不写信来要钱呢?像从前,她何等的厉害,简直我和她毫无厉害相关似的,只贪她自己一个人的快乐!……”这后面的一截话,秋香完全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她半天半天睁着眼睛,方才摆脱了他的手:“那我真不知道有这种事情,这是什么事情呢!这万万不能够给你母亲知道,如果知道了,她们会想成一种什么不得了的事!你不知道,你的岳母,那个寡妇近来常常到我们家里来诉苦,然她的女儿现在没有信给她,只说常常的和你通信,说有了丈夫不要母亲了。然而我们何尝晓得有这种事!……”君达便做出一副苦脸来道:“既然如此,你不要对他们多说了。反正是我自己现在也后悔得很!……”“可是照这样子下去如何得了呢?……”然而君达低下头来叹一口气,没有话去回答她。他们现在说的话,便都是这样颓唐丧气的,结果还是秋香无结果地走了回去。可是在一天晚上,君达忽然又发起烧来,这一次的病势来得比上次又厉害一点,所以到天明的时候便起不来床。这种困苦的日子中,仍旧是小姑母来看顾他,那一盏酒精炉子,便终日终日地点着。……病势似乎尽在往坏的方面进行,终究有这么一个阴沉沉的日子,君达先生仰面朝天,躺在自己的床铺上。瘦削的脑袋好像比平常重了不少,压在一个久已买来现在已经变旧了的鸭绒枕头上,长头发披散在苍白面孔的旁边,汗渍黏黏地把他弄成一种可怜又可畏的形象。小姑母在床的前面占一把椅子坐着,正是用手摸了他的额角以后而十分忧虑的时候。“我自己很明白,不用你们安慰我,这个病总有到头那一天的,可是我也并不畏惧……”君达的声音正像游丝一般,痛苦地翻一个身,他的一条瘦腿便撑着一只箱子,那箱子里面正搁着他曾经用以漂亮过来的衣服。“没有那种事,多少厉害的病都好了的,况且这是你时常要发的,你自己何以要看得这样厉害呢!”小姑母说,可是心里一味地发酸,因为她即使不根据什么理由,就凭她聪明的直觉,也知道他这一次比从前的几次不妙得多了,况且她曾经也有过经验,有几个人都是在这种情形里面就完结了的。她想把自己忧愁着的面孔不给病人看见,眼光便向全屋中游移,那一种沉郁的将要下雨的惨淡的白天之光,使她又看见了那个摆在箱子上面的骷髅,放在台上的瓦佛,以及钉在墙上的念珠和佛字。她便不禁有点埋怨的口气:“你自己喜欢制造出这种空气,就好像这些东西,为什么要拿到房里来?”“……”君达不说话,重新翻一个身,做出一声不耐烦听的咳嗽。可是当他的眼睛偶然向房门那边望过去时,便正看见了秋香的面孔。这不惮艰苦的丫头今天正是为着报告君达的父亲和母亲因为儿子不回去的事情而又吵起口来的。可是她一踏到楼梯口,闻见一派药的气味,便知道这边一定也有了什么不顺遂的事了。待到她走进房门,便看见了这样一个比吵口还要不好的情景。于是两层的苦恼一齐奔上她的心头,她直走到床面前,如同没有看见小姑母似的,用两只手撑着床沿。“怎么了?他们一点也不知道哩!……”几乎要哭了出来。“没有什么,不过也像前几次一样,受了一点寒……”君达自己说。“大概是一种不厉害的时疫病,发了几次热,今天已经好了一点了。”小姑母说。可是像预约好了似的,这一位太太和那个少女再说了几句话,便同时走动起来。她们像各自负着秘密的使命,来到楼梯脚下,觉得还不妥当,便一直走到花园里。“秋香,你看看他怎么样?”小姑母说。“我看这一次可来得厉害了,可是前几次我也总不在此地。你不看见他那面孔,简直和平常不同了。本来瘦,这时那两只眼睛陷了下去!……”秋香说。“可是从哪一天起的呢?你这位太太,也不打发人来对我们说一声,要是我今天不来,许还不知道呢……”她埋怨起来了。“你难道不晓得,他又不是强健的人,常常有些病痛的,可是病几天,也就好了。就是这一次,也不过发了一夜烧,哪里知道会变得这样厉害。那校医虽则他不肯说什么病,然而我们看那样子,也有点知道了。其实最好是要进医院,但是一来没有钱——你不知道这里校长先生简直过于不肯圆通了,昨天要去支五块钱,都没有答应——二来他自己也不肯,这是去年两针药针打得他寒心了——现在就每天吃着那校医的药。……”“可是由不得他自己做主的……”“我以为弄一部车子,把他抬到家里去住几天,在这边,诸多不方便,你又不能常常来,虽则我可以看看他,可是晚上,我不能够陪他……”他们正立在一排常青树的旁边,这时候,小姑母听得那边有人说话,她望过去,看见一丛柳叶之后,立着校长先生和音乐教员。——尽可以叫别人替他代课,传染的事情是非常重要的,他既不能进医院,可以把他送回去……听得校长先生说。——……音乐教员不知道说了什么话,但是那神气似乎很漠然,他现在像除掉自己的事以外再不管别的事情了。“你听,他们也正说着这事呢,可是我真不知道,这里的人简直都来得这样市侩气,没有一个人肯体谅别人的苦痛的,而校长先生尤其……”小姑母回过头来说,她气愤得要红起面孔来了。其实君达先生的害病已经成了常事,可是这一次,经那校医先生说是有传染性的厉害的时疫病,所以校长先生为着公共卫生起见,决计要把君达搬到校外去。这事情,几天以来就传遍了全校。有些人,不知道根据什么学理,早就说君达的病迟早总有那么一天的,自从看见他脖子上绷着白带以来,似乎就看见了棺材了。君达先生这时候依然躺在床上,他的病势并不像别人说的那么厉害,可是浑身的抽搐显见得从前没有发现过,而且虚汗的流出更把他的身体弄得瘫痪了。他的说话虽则是来得那样消极而且达观,但是在这虚弱的情形中他只觉得有点畏惧。他的眼睛失了平常的神气,茫然朝天花板望着,那几块灰扑扑的天花板来得这样的简单,却偏能够显出许多的纹路引起他的回忆来。在这几年来的回忆中凡是从前觉得荣耀的现在都觉得黯淡,而那早先的贫穷时代的经验,却深深地涌上心头。他十分爱慕那清贫的日子,心身统一的健康时期,希冀能够恢复从前的心情。然而那平稳的心情是再也不能来的了。他心里只有一种焦躁的愤怒,好像和一种什么东西结了不解之仇而终究无从报复似的。这时候天气已带了些夏初的郁热,在此阴湿的空气中便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忽然飞出一个长脚蚊子来,在他的耳边嘤嘤叫。他对于这蚊子也恼恨得非凡,便趁它停在墙壁上的时候,尽平生之力一掌拍去。当这时候秋香从外面进来,她坐下刚才小姑母坐着的椅子。“现在身上没有什么难过吗?”她说。“我最恨这种天气,尤其是生病的时候,真的碰不到好运气的,遇到我生病,天也要下雨了。”他恨恨地说。“哪有这样巧的事,这是你自己心里不大舒服罢了,在这里养病本来不大合宜,明天我替你叫部车子,和你一起回家去住几天。”她说。“我宁可死在外边,决不要死在家里!”君达仍然恨恨地说。“这是什么话呀!……”秋香说,有一滴眼泪快要从睫毛上滚下来了。小姑母呢,这时候还立在花园里,她心里潜伏着无底的悲哀,又是一腔无穷的怨恨,她这聪明人现在似乎有点痴呆了,既不到君达的房里来,也不想回自己的房里去,似乎顶着那一块青天,踏着这一片平地,就可以完结她的一生似的,许久许久立在那长青树的下面,耳朵里有时候却听见一派钢琴的声音又起于园角,这是何梦飞敷衍了一番校长先生之后,又去玩弄他那高深的乐器了。“哭什么?不过生几天病罢了……”君达忽然微微笑着,从被头里伸出一个白蜡的胳膊,去摸秋香的手。“何尝哭,不过你总得耐心些,我看你近来心地真个变了!”秋香说。君达今天虽则走了这么些路,肚里并不觉得饥饿。小姑母因为历来喜欢吃些零碎的东西,那饭之吃与不吃倒也随便的,所以那个坐在板凳上的老板奶奶,一看见他们便以为又来了两个主顾,可是只见他们说了几句话,便在店门口抹过去了。他们便这样乏味地回来了。第56章 未亡人(24)二十七小姑母说的“改天再到海滨去”的话终究没有实行,春假倏忽间过去,君达先生的精神,倒真的好像那一次海滨的旅行虽则乏味而实在有益似的,接连恢复了几天,脖子上的东西,也在一礼拜之中宣告痊愈了。不过那厌倦之心却日逐增添,他几乎不愿意做一点事情,就是这教书的事情,如果不是为的要吃饭的缘故,他也早已放弃了。在这时候,秋香又接连来了两次,为的是君达又很久不回去了。她说道:“我很知道你的意思,你一定是怕许多麻烦的事情,又因为看了家里那种样子难过,所以不愿意回去,要请你回去一次,就像牵龙似的烦难。可是你要知道,凡是什么没有办法的事情,总要想一个办法,这样犹如挂在半空里似的就行了吗?我的意思——这我想你也一定早就知道的。凡是父亲母亲巴望他们的儿子,第一是要他能够使他们过些好日子,如果像你这样,这个已经巴望不到了——其实这我何尝不晓得,你那里是一直这样苦眉苦眼的,你实实在在也过了一些舒服日子的,不过瞒了别人过着罢了——就只巴望他能安慰他们的心,好比是你常常回去看看他们,就是没有钱,比起来也还好些。像这样,生了儿子像没有儿子一样!至于我,我是没有一点关系,自然更不在你的心上了。然而我想想,我倒舍不得到别处去呢!……”她说着,眼睛里又水汪汪起来了。这些话却仍然不足以打动君达,他现在看得自己的家里有点像别人的家里一样了。不过看见了秋香,便会记忆起儿童时代的苦中的乐趣,这其中似乎还有些兄妹似的爱情,所以他倒反不可怜自己的父亲和母亲,却有点可怜起秋香来了。他便握着她的手:“我自己很知道,把从前的我来比现在的我,我的确变了,并且是向坏的方面变去的。可是你也会相信我,我决不是个没有人性的人,我何必一定要愿意家里弄到那样呢?老实说,这一个家,我和你一样,常常放在心上,可是惟其因为常常放在心上,我只觉得非常之痛苦。而我,你从小就知道的,生来是这般无用,既想不出什么办法,又有什么办法呢?至于说到回家,我真的有些不愿意。母亲,我爱她,然而爱在心里;父亲,你看他常常对我是一副什么脸孔,何必去看他的面孔,最好是他不把我当作儿子。至于你,我是绝对的对你不起,我所能够叫你相信的,也只有不忘记你的话了。并且我现在更对不起灵珊,这说出来你又或者不相信。我和她很久不通信了。不过我能够相信她的境遇一定比我好,如果不然,她怎么不写信来要钱呢?像从前,她何等的厉害,简直我和她毫无厉害相关似的,只贪她自己一个人的快乐!……”这后面的一截话,秋香完全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她半天半天睁着眼睛,方才摆脱了他的手:“那我真不知道有这种事情,这是什么事情呢!这万万不能够给你母亲知道,如果知道了,她们会想成一种什么不得了的事!你不知道,你的岳母,那个寡妇近来常常到我们家里来诉苦,然她的女儿现在没有信给她,只说常常的和你通信,说有了丈夫不要母亲了。然而我们何尝晓得有这种事!……”君达便做出一副苦脸来道:“既然如此,你不要对他们多说了。反正是我自己现在也后悔得很!……”“可是照这样子下去如何得了呢?……”然而君达低下头来叹一口气,没有话去回答她。他们现在说的话,便都是这样颓唐丧气的,结果还是秋香无结果地走了回去。可是在一天晚上,君达忽然又发起烧来,这一次的病势来得比上次又厉害一点,所以到天明的时候便起不来床。这种困苦的日子中,仍旧是小姑母来看顾他,那一盏酒精炉子,便终日终日地点着。……病势似乎尽在往坏的方面进行,终究有这么一个阴沉沉的日子,君达先生仰面朝天,躺在自己的床铺上。瘦削的脑袋好像比平常重了不少,压在一个久已买来现在已经变旧了的鸭绒枕头上,长头发披散在苍白面孔的旁边,汗渍黏黏地把他弄成一种可怜又可畏的形象。小姑母在床的前面占一把椅子坐着,正是用手摸了他的额角以后而十分忧虑的时候。“我自己很明白,不用你们安慰我,这个病总有到头那一天的,可是我也并不畏惧……”君达的声音正像游丝一般,痛苦地翻一个身,他的一条瘦腿便撑着一只箱子,那箱子里面正搁着他曾经用以漂亮过来的衣服。“没有那种事,多少厉害的病都好了的,况且这是你时常要发的,你自己何以要看得这样厉害呢!”小姑母说,可是心里一味地发酸,因为她即使不根据什么理由,就凭她聪明的直觉,也知道他这一次比从前的几次不妙得多了,况且她曾经也有过经验,有几个人都是在这种情形里面就完结了的。她想把自己忧愁着的面孔不给病人看见,眼光便向全屋中游移,那一种沉郁的将要下雨的惨淡的白天之光,使她又看见了那个摆在箱子上面的骷髅,放在台上的瓦佛,以及钉在墙上的念珠和佛字。她便不禁有点埋怨的口气:“你自己喜欢制造出这种空气,就好像这些东西,为什么要拿到房里来?”“……”君达不说话,重新翻一个身,做出一声不耐烦听的咳嗽。可是当他的眼睛偶然向房门那边望过去时,便正看见了秋香的面孔。这不惮艰苦的丫头今天正是为着报告君达的父亲和母亲因为儿子不回去的事情而又吵起口来的。可是她一踏到楼梯口,闻见一派药的气味,便知道这边一定也有了什么不顺遂的事了。待到她走进房门,便看见了这样一个比吵口还要不好的情景。于是两层的苦恼一齐奔上她的心头,她直走到床面前,如同没有看见小姑母似的,用两只手撑着床沿。“怎么了?他们一点也不知道哩!……”几乎要哭了出来。“没有什么,不过也像前几次一样,受了一点寒……”君达自己说。“大概是一种不厉害的时疫病,发了几次热,今天已经好了一点了。”小姑母说。可是像预约好了似的,这一位太太和那个少女再说了几句话,便同时走动起来。她们像各自负着秘密的使命,来到楼梯脚下,觉得还不妥当,便一直走到花园里。“秋香,你看看他怎么样?”小姑母说。“我看这一次可来得厉害了,可是前几次我也总不在此地。你不看见他那面孔,简直和平常不同了。本来瘦,这时那两只眼睛陷了下去!……”秋香说。“可是从哪一天起的呢?你这位太太,也不打发人来对我们说一声,要是我今天不来,许还不知道呢……”她埋怨起来了。“你难道不晓得,他又不是强健的人,常常有些病痛的,可是病几天,也就好了。就是这一次,也不过发了一夜烧,哪里知道会变得这样厉害。那校医虽则他不肯说什么病,然而我们看那样子,也有点知道了。其实最好是要进医院,但是一来没有钱——你不知道这里校长先生简直过于不肯圆通了,昨天要去支五块钱,都没有答应——二来他自己也不肯,这是去年两针药针打得他寒心了——现在就每天吃着那校医的药。……”“可是由不得他自己做主的……”“我以为弄一部车子,把他抬到家里去住几天,在这边,诸多不方便,你又不能常常来,虽则我可以看看他,可是晚上,我不能够陪他……”他们正立在一排常青树的旁边,这时候,小姑母听得那边有人说话,她望过去,看见一丛柳叶之后,立着校长先生和音乐教员。——尽可以叫别人替他代课,传染的事情是非常重要的,他既不能进医院,可以把他送回去……听得校长先生说。——……音乐教员不知道说了什么话,但是那神气似乎很漠然,他现在像除掉自己的事以外再不管别的事情了。“你听,他们也正说着这事呢,可是我真不知道,这里的人简直都来得这样市侩气,没有一个人肯体谅别人的苦痛的,而校长先生尤其……”小姑母回过头来说,她气愤得要红起面孔来了。其实君达先生的害病已经成了常事,可是这一次,经那校医先生说是有传染性的厉害的时疫病,所以校长先生为着公共卫生起见,决计要把君达搬到校外去。这事情,几天以来就传遍了全校。有些人,不知道根据什么学理,早就说君达的病迟早总有那么一天的,自从看见他脖子上绷着白带以来,似乎就看见了棺材了。君达先生这时候依然躺在床上,他的病势并不像别人说的那么厉害,可是浑身的抽搐显见得从前没有发现过,而且虚汗的流出更把他的身体弄得瘫痪了。他的说话虽则是来得那样消极而且达观,但是在这虚弱的情形中他只觉得有点畏惧。他的眼睛失了平常的神气,茫然朝天花板望着,那几块灰扑扑的天花板来得这样的简单,却偏能够显出许多的纹路引起他的回忆来。在这几年来的回忆中凡是从前觉得荣耀的现在都觉得黯淡,而那早先的贫穷时代的经验,却深深地涌上心头。他十分爱慕那清贫的日子,心身统一的健康时期,希冀能够恢复从前的心情。然而那平稳的心情是再也不能来的了。他心里只有一种焦躁的愤怒,好像和一种什么东西结了不解之仇而终究无从报复似的。这时候天气已带了些夏初的郁热,在此阴湿的空气中便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忽然飞出一个长脚蚊子来,在他的耳边嘤嘤叫。他对于这蚊子也恼恨得非凡,便趁它停在墙壁上的时候,尽平生之力一掌拍去。当这时候秋香从外面进来,她坐下刚才小姑母坐着的椅子。“现在身上没有什么难过吗?”她说。“我最恨这种天气,尤其是生病的时候,真的碰不到好运气的,遇到我生病,天也要下雨了。”他恨恨地说。“哪有这样巧的事,这是你自己心里不大舒服罢了,在这里养病本来不大合宜,明天我替你叫部车子,和你一起回家去住几天。”她说。“我宁可死在外边,决不要死在家里!”君达仍然恨恨地说。“这是什么话呀!……”秋香说,有一滴眼泪快要从睫毛上滚下来了。小姑母呢,这时候还立在花园里,她心里潜伏着无底的悲哀,又是一腔无穷的怨恨,她这聪明人现在似乎有点痴呆了,既不到君达的房里来,也不想回自己的房里去,似乎顶着那一块青天,踏着这一片平地,就可以完结她的一生似的,许久许久立在那长青树的下面,耳朵里有时候却听见一派钢琴的声音又起于园角,这是何梦飞敷衍了一番校长先生之后,又去玩弄他那高深的乐器了。“哭什么?不过生几天病罢了……”君达忽然微微笑着,从被头里伸出一个白蜡的胳膊,去摸秋香的手。“何尝哭,不过你总得耐心些,我看你近来心地真个变了!”秋香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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