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端上来了,一段茬口整齐的青葱浮在红油的最上层。在汤底煮开之前没什么要做的了,两个人隔着一桌菜对望片刻。“这里可以吗?”许之枔把屏风拉开。付罗迦环视一周,慢慢放松肩膀。“挺好的。”凉虾上来以后他有些失望地发现里面并没有放冰块。火锅的味道他倒是印象不深,大概就是不好不坏吧。许之枔连筷子的塑料包装都没拆,全程专心致志下菜,拎着漏勺在锅里慢慢翻搅,轻声告诉他什么熟了什么得多煮会儿。“你之后想去哪儿?”付罗迦闻言抬头,不自觉地往窗外看了眼——但这里的窗其实是被封着的,只留出一个碗口大小的通气孔。“不知道。”“还回去吗?”付罗迦立刻摇头。许之枔放低声音,“怎么了?”“不想回去。”他牛头不对马嘴地答。“今天是星期几?”“星期三。你想去学校?”“不知道。”付罗迦看向许之枔。“你今天没去上课?”“啊,”许之枔把漏勺勺柄靠在锅边,“今天上午是陈锋自己弄的个什么检测,没多大意思。恰好早上没起得来,我就没去。”“那你为什么要过来?”付罗迦低头,慢吞吞地嚼着碗里最后一块白萝卜。许之枔没出声。过了会儿付罗迦抬眼,与他对上了视线。他轻轻咳了声,“昨天……”“昨天,”付罗迦又捞了根青菜上来。“昨天怎么了?”等他把青菜也塞进嘴里咽下去许之枔才出声。“昨天你那条消息是怎么回事?”他本来可以用上质问的语气,付罗迦想。而且还迟疑了这么久,问得这么留有余裕。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也会这么小心翼翼了?“那是个意外。”他说。“能再点一份虾滑吗?”这一片的街道两旁种的都是泡桐树,在盛夏正午时树荫与阳光一样浓重。站到街头时付罗迦总是觉得一会儿从前面的树底下会冲出来一个谁——有时是踩着小高跟的女人,有时是不苟言笑的医生,有时是佝偻的老妪,有时甚至是举着警棍的警|察。他们全都一起冲出来也不是没可能,那个时候他只有双手抱头蹲下去。他提醒自己要尽量减少此类想象,毕竟许之枔就在他旁边。意外总不能时时发生,哪怕许之枔已经很多次选择不追究了。“要不然去我家?”付罗迦摇头,假装没看见许之枔不虞的面色。“我很麻烦。”万一到时候真有警察破门而入呢。“怎么这么说——”“我想想。”他闭了闭眼,呼吸急促起来。“我其实可以去……”去什么地方?“……找我爸。”许之枔愣住了。“你爸爸在——?”“在临市。我……我先给他打个电话吧。”他把手机摸出来,四处看了看,退到巷口的阴影里靠着墙蹲了下去。许之枔静默片刻,走过来挨着他一并蹲下了。“你要去临市吗?”“我不知道……”付罗迦在通讯录里找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许之枔手机里并没有他爸的号,所幸他还能背出来。“他应该不会接……”“你还没拨出去。点下边的小绿电话。”许之枔低声提醒。“干嘛呢蹲这儿?”——他差点把手机摔出去,是许之枔把他摁住了。从巷子里走出来的中年女人手里拎着个汤桶,走过来把里面的东西倒进了他们旁边的排水口。红色汤水击打在石板上,一阵隐隐约约的雾气从上面腾起,看上去有种莫名的凶狠。完事后女人又看了他们一眼,这次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开了。“她只是路过。”许之枔说。听筒里响起了规律的嘟嘟声。不知道隔了多久那边接通了,是个女孩的声音。“爸爸你电话!没有名字,不知道是谁——喂,你找我爸爸吗?他现在在厨房,两只手没空,我现在开了免提,你可以说啦,记得大声一点——爸你把抽油烟机关了吧太吵了——”“没事我听得到……喂?您哪位?”很嘈杂的背景音。看来是在做可乐鸡翅干煸肥肠一类的费油菜。“喂?还真听不见,然然你把声音开大点吧——”“最大啦已经!”一只手伸了过来,有些艰难地摸到了挂断键。电话那头的声音一下子全部断掉了。那只手随即勾住了付罗迦的脖子,把他朝一侧带过去。“……我脸上没东西。”他侧过脸想躲开那只又要往他脸上摸过来的手。然而指尖上还是沾到了一点点湿。“嗯,没东西。”许之枔调整了下姿势把他揽好,嘴唇贴着他发顶轻声说,“跟我回去吧。”第59章 第 59 章……付罗迦做了个梦。本来这没什么可说的,是个人都会做梦——值得一提的是他梦见了在临市读书那会儿的事。那四年多里他跟他爸他奶奶住,他妈时不时过来看他一次——就跟他们去看爷爷的频率差不多。一家三口会出去下个馆子,餐桌上他妈会把一周内家里学校里发生了什么事无巨细地问一遍。到这个时候爸爸的话就会变得很少,只在他妈对他的某个回答不甚满意时不疾不徐打个圆场。相比的的确确发生了的事,他妈永远更在意“似乎”“应该”“好像”这种模糊词后面跟的句子。回答针对这些的提问就要拿把钢刷在脑子里拼命地剐,刨出更多的似是而非,再强行盖棺定论。或许更早以前不是这样。但在他中考之后,从他妈察觉到林阿姨的存在开始,日子就格外得难过了起来。在他妈摔了两家店的碗后爸爸就不再跟着他们一起出去了,三人聚餐变成了两人会晤。“我们是一路的。”他妈说。“付筠是个骗子。我们一起对付他。”那时年纪小,因为他的确非常喜欢爸爸,就真的挺怕爸爸真的在哪天领回家一个扎个辫子的漂亮小姑娘——“你妈怀你的时候我一直盼着是个女儿”,爸爸跟他说过这个。于是他听他妈的,去翻了爸爸的手机。当时微信还没有这么普及,爸爸那个多年不换的手机甚至不是全触屏的。他也没有删短信的习惯,付罗迦把向下键按得都掉了一块漆才看完了所有的消息。看完后付罗迦就陷入了悲伤,这悲伤与他妈无关——仅关于他自己。说实话,他觉得疏远了近三年感情变淡漠是自然而然的,就像指天誓日说这辈子只爱他一个人的初中班长在不跟他做同桌后跟体育委员谈起了恋爱一样。他对他妈他爸即将破碎的关系没有一丝同情心理——只是他当时比较幼稚,不能接受一直跟爸爸呆在一起的自己也成为被放弃的那个人。他和他妈会同时被其他人取代。这是他妈一直在让他相信的事。爸爸当然没法扛下两个人的攻势。所以他出走了,离开了有付罗迦和奶奶的那间屋子。他去了哪儿不言而喻。付罗迦不敢再有什么动作了。他这时才发现他跟他妈的目标其实并不一致,他只想留下他爸爸,他妈想要的更多。于是他沉默了。他梦见他妈拉着他的手,在临市冬夜里的街头疾步行走。他们要把消失了三天的爸爸找出来。事实上他们最后找到了她,随后是僵持、争执、再一次的摔门而去和碎在地砖上的玻璃。付罗迦缩在角落,噤若寒蝉。梦境则微妙地扭曲了现实。他们始终没找到他,那条街永无尽头。终于他妈肯停下来了,他感觉到肩膀一疼,他妈把他拎上半空。他在空中滑稽地蹬了蹬腿。“你别想走。”这时候爸爸出现在街灯下,长舒一口气,说谢谢你迦迦,幸好有你。然后付罗迦就醒了。没有敲门声,没有喧哗声,没有警笛声,只有空调运行时轻微的风声——因为隔音好,这里连虫鸣声都听不到。房间被有着柔软触感的宁静包围着。许之枔睡眠很浅,付罗迦稍稍翻了个身他就把眼睛睁开了:“……怎么了?”“没什么。”他看着天花板上极具设计感的顶灯,语调平淡。“反正也醒了,我去洗个澡。”失眠了太久,他根本没想到昨晚会沾枕就睡着。那件被汗湿透了一次又一次的长袖衬衫还被穿着,有些难受。许之枔倒是换了睡衣睡裤,似乎对此丝毫不介意,此时一只胳膊还搭在他腰上。“好啊。穿我的衣服可以吗?”付罗迦无所谓。“长袖的都行。”“几点了……哇,这一觉可以啊,下午了都。”许之枔拿过手机,掩着嘴打了个哈欠。“这个电话……有点眼熟啊,是你们叶老师的?”付罗迦原本迟钝了的危机感瞬间苏醒。他就知道。那个梦是再清醒不过的对未来的洞见——无所谓了。他随后又想。一夜安眠换来了一个清晰的决定:下一步就去火车站,无论如何都要走。“还有短信。她让我看到了回电话。”许之枔看向他。“要我回吗?”“你回吧。就说……”他垂下眼,“就说没看见过我。”他进了卧室里的小卫生间,拧开水龙头洗漱。淅淅沥沥的水声掺在许之枔的说话声里,偶尔让人听到“嗯”“好”“我知道了”这样的词句。他看着镜子里的人发呆。黑眼圈浓重,面色难看。抖什么抖,他想,有什么可怕的?马上就可以离开了。去另一个地方。任何地方。只要不是这里。如果他愿意,能一起的话——“付罗迦。”他关掉水龙头。“……嗯?怎么了?”“你妈妈转院了。连夜去的省会,你外婆跟着。”“……哦。”“叶老师还说你外婆去过学校一次,她不知道你在哪儿,一直很担心。”许之枔随后补充,“叶老师就跟她说你在我这儿。”他不太明白。“为什么……?”“叶老师问我们现在是不是真的在一起。”“……啊。”“我说是的。”厚厚的遮光窗帘被拉开,窗台上数不清的绿植郁郁成荫。“然后她就把电话挂了。”许之枔坐到床边叹了口气,一块阳光正巧打在他光|裸的膝盖骨上。付罗迦愣愣地看着他。“去省会了……什么意思?”……付罗迦那个什么模拟考结束后的第一天上午回了学校。许之枔住的小区挺大,出了住的那栋楼就是一个绿化园林。他一头扎进去后围着中心花坛绕了半个小时,最后从应该是全小区最隐蔽的一个门出了小区。那个出口临着一条通向荒山的泥石路,没有公交出租经过。于是他又退回来,正巧撞上还穿着睡衣拖鞋就追出来的许之枔。“今天真要去学校?”付罗迦看看他,上前一步把他头发上挂着的一小截枯枝拨了下来。“去看看。”“我还以为——”许之枔耙了耙乱蓬蓬的头发,深深吐了口气。“你起床的时候该叫我的。”“你回去睡吧。”昨晚三点他从房间出来接水的时候许之枔还倚在露天阳台上的躺椅看手机,看起来还神采奕奕。“……这个手机我还没设过闹铃,昨天晚上也忘了。”付罗迦沉默了一会儿,“你以前起多早?”他也是刚刚发现许之枔住的地方跟他住的地方压根是两个方向。但是许之枔以前却说是顺路。“别想多了。”许之枔眯着眼笑了笑,“县城一共就多大,骑自行车一小时几个来回——”“……你还是回去睡吧。借下你自行车就好。”到学校的时候第一节 课过去了大半——主要是许之枔仍然坚持要跟他一起,因此就又花了点时间等许之枔上楼换衣服。一进学校照旧有人围观,他尽量面不改色穿过人群上楼走进教室。悄无声息坐回去是没法了——自己的桌椅上被堆满了东西,有不少是外卖盒子。他旁边站了会儿,没等到周临涯有什么反应又挨不住周围人胶着在他背上的视线,就伸手在桌子上敲了敲。周临涯肩膀一颤,飞速把耳机扯下,抬头又是一惊。“卧槽,你回来啦?”第60章 第 60 章付罗迦没应声,只垂眼看着那一堆妨碍人坐下的东西。周临涯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又是一个激灵:“哎哎哎不好意思啊,你一直不来上课我就忘了……我就随手放放,现在就拿走。”这应该是节试卷讲评课。他这么站着的时候,老师把连续四道题的题号全念成了四。“先看第四题——”“下一题,第四题——”“啊继续啊,这个四小题啊——”他往讲台上扫了一眼,雍老师立刻把试卷举高不让双方有任何视线来往。“再看第四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差不多好了。”周临涯双手合抱把东西往自己那半边挪去。有个空塑料瓶从她手臂间漏了出来,撞在地面又打了个旋。“帮我捡下——”付罗迦没动。“哎我自己来吧。”她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自己就接过了话头。付罗迦看着她弯腰埋头,散开的长发轻轻扫过地面。“我们都以为一直到期末你都不会再回来呢。我要是你我就直接在家里呆到寒假,”付罗迦坐下后她笑嘻嘻地说,“你怎么请的假啊,叶琴居然肯放你这么久?”他随意翻了翻桌面上的纸页,不少是学校自印的试卷,小一周下来就有七八张。“都是我帮你齐的。旁边的是笔记,你的亲同桌为了你牺牲自我听了多少节课你知道吗?不准嫌弃啊,虽然肯定比不上你自己记的,但是比没有好嘛——他们说是期末重点我才记的。我拼了我这条老命为你的市状元铺路,你可要争气啊,好好考,气死某些柠檬精!”“……她没准我假。”“叶琴说她会自己掏钱奖励第一名——啊你说什么?”周临涯愣了愣,“她没准你假?”付罗迦抬头就看见了黑板右上角的一行字,写的是“离统考还剩12天”。颜色很醒目。怪不得周临涯能惦记起这事。他没把笔或者这堂课对应的资料拿出来,手肘支在桌面,双手交握抵在额前深呼吸。“回来了也一句话不说,越来越闷了。”周临涯撇撇嘴。“光我一个人瞎积极——”“谢谢。”他说。后来前边的李淑仪和后排的唐诚在想和他说两句时周临涯就自发地帮他挡了。“人现在不高兴着呢。别去招惹了。”语气是讽刺的,但内容倒是顺遂了他的心意。“不好意思打断一下,”正在黑板上板书方程式的雍老师停下手里的动作,偏过头看向门边。叶老师扶着门框,因为过来得比较急现在还有点喘,但这不耽误她抬手精确地指向自己。“我叫个人。付罗迦,你给我马上出来。”一大片的脑袋都偏了过来。他腕上的袖子滑下去一截,他赶紧把它拉住。“付罗迦!”雍老师见他磨蹭也开始喊了,“叫你呢。”“你怎么回事!?你怎么回事,啊?”这次没有老板椅能坐了。“你知道你外婆急成什么样吗?你明明看见她了,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就甩下她直接走?她一个六七十的老人家,顶着大太阳跑到学校里来,挨个挨个问过路的同学知不知道你去哪儿了问了两个小时,要不是有同学告诉她我办公室在哪儿,她能一直问到天黑!“你有没有良心,啊?你妈妈还在医院里你知不知道?她知道你没回家当晚就昏过去一次,连夜被送到省会医院去了!她什么情况你关心过吗?你了解过吗?你都没有!“你还不来上学!你自己数数,你翘了几天的课了?这是什么时候了,你自己想想离高三还有多久离高考还有多久,这都开得起玩笑嘛?!还有,再有几天就期末统考了,你自己觉得拿出个怎样的成绩才能给你妈妈一个交代?“你到底在想什么啊?我教了你这么久,我觉得你不该是这样的人——你昨天是不是在许之枔家里住的?”“……是。”“没去什么网吧夜店吧?还有那些无牌照经营的小酒店——”“没有。”“哎,”她刚松一口气又提起来,“你外婆说你是跟别人一起走的我就猜到那是许之枔!你为什么这么喜欢跟着他腻在一起?以前我不是没有提醒过你,他那种以后能靠家里吃一辈子的根本就不是来读书的,他爱玩可以,可他不能拉着别人下水!我现在就是怀疑你受了他的严重影响,我今天就去跟他班主任说清楚——“你妈妈暂时不在,我有责任把你看管好。临时住校手续我已经给你办好了,一周的生活费等会儿拿给你。还有,这周末我带着你去一趟省会看看你妈妈。票我也已经买了。”她推了推眼镜,“这种时候不能让你乱来了。”“我不住校。我不去。”“你——”她呼吸又乱了。“你什么意思?闹脾气呢?你妈妈她——”他抬眼,尽量轻描淡写。“随便她怎么。”“付罗迦!”“没其他事的话……我先回去了。”“我让你回去了吗?”于是他又停下。叶老师的嘴还在不断张张合合,像一个功率巨大的鼓风机。他自己的胸口被吹得满溢了,被肋骨笼住的气流在脏器之间四处乱窜。怎么还不完?他想。回教室的时候李淑仪正在和周临涯聊天。见到他周临涯就收了声,但李淑仪仍在继续。“说实话,你仔细看过他外婆和他妈妈的眉眼了没有?遗传的力量就是强大啊,他们三个的眉眼那一截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特别秀气特别漂亮——”周临涯不尴不尬地笑两声,低头继续看手机。李淑仪还转脸向他征求意见:“是吧?你妈妈年轻的时候一定特别漂亮。”付罗迦挠了挠手心的疤。“……忘了。”因为太久不上课,最后一道下课铃响的时候他还没发反应过来。有人在经过时稍显刻意地撞歪了他的桌角,他抬头,一个团起来的小纸条被扔到了他面前。——“你们睡过了?”他撑着额头盯着这熟悉的字体看,直到教室的灯和风扇都被关了。人都走了。他站起来,慢吞吞绕过几排桌椅,来到一个后头摆着扫帚和撮箕的角落。那个桌椅下面有可乐渍和饼干渣。他翻开桌面上的书确认了一下,然后后退几步。桌椅倒地的哐啷声让他没听到门口有人在叫他,直到他被人架住拖开。“你干嘛?!你发什么疯——”他皱着眉偏偏脑袋——那个人对着他耳朵吼的时候把唾沫喷他脸上来了。“松开。”“你再继续我喊校警了啊!”看他态度平静,那个人试探着松开了一点。“你踹他桌子椅子有什么用?踹坏了他们绝对让你背个大过。当面约架不行吗?”付罗迦把胳膊从他手底下挣出来,没接话。他转身准备出去。“哎哎哎等一下,我带你过去啊——”“……你是?”“学生会生活部的。你不是办了住校吗,宿管那边要给你录入,我带你去找你床位。床垫被子叶老师都弄好了,你直接拿东西过去睡就行。”他闭了闭眼。“麻烦你了。但是我现在先不过去。”“哎那个,叶老师已经在那边了啊,她叫我一定要让你马上过去。”“没事。你先走吧。”“这……不太好吧?你去哪儿总得告诉我一声吧,要不然她问起来我怎么说?”“蒋正源?干嘛呢这是,你找付罗迦有事?”又来了一个人往窗边一趴。“怎么这么慢,我一直在楼下等着呢。”这个嗔怪的语气是冲着付罗迦的。“那个,枔、枔哥——”蒋正源磕巴起来,“我帮部里跑个腿,带他去登记住校。”“登记住校什么时候要人带着去了?谁找的你?”“就他们九班的班主任嘛。”“叶琴啊。”许之枔微微一笑,“开校庆的时候陈主任让你干什么你也有这么积极就好了。”蒋正源脸一红。“……我知道了。没事了,你们先走吧。”第61章 第 61 章“打人可以,弄坏了学校东西是真的麻烦。”付罗迦经过时他往旁边让了让,插着腰叹了口气。“枔哥你前几次没来开会还不知道,现在团委那边天天都在强调‘维护学校公共财产’。书记说要严查,从桌椅板凳粉笔擦抓起。领导特别不爽上次孟羽他们把花台撞塌那个事——”这段话太长,付罗迦听都没听全。许之枔倒是接了话,“花台其实是孟悦那帮女生踩垮的。”“我也听说了,后来说是要记过,孟羽恨不得去把甩锅的那几个女生砍了——”于是付罗迦又退回来,在一地的狼藉中挑了个干净地方下手,扶起了倒下来的扫帚。许之枔把头探进窗户,“坏了就算了。没事的。”“啊啊对,没事没事,你不用管,我来处理——”蒋正源把他拉起来。“你不是要跟枔哥走?快去呗。”“你脸很红。”下楼时许之枔问他。“怎么了?”他意识到许之枔没看见踢桌椅的场面,为可以省去解释松了口气。但胸口里那股具有极强腐蚀性的情绪还在蔓延,所以他只仓促一笑,“……没什么。”怕被看出来僵硬他越过许之枔走在了前头。然而还是难免显得奇怪——他觉得一下一下砸在每一级楼梯上的不是自己的脚,而是硬邦邦的铁杵。这楼道跟夏日的午后一样,冗长得好像没有终点。……“我去趟阳台。”这时付罗迦拿着手机窝在许之枔家客厅的懒人椅里。他忙着把叶老师的号码拉黑,听到这句话后摘下眼镜揉了揉眼,抬头看向占据了一整面墙的落地窗。许之枔站在那儿摸索了一阵,在看起来明明没什么缝隙的玻璃上摸出了一道门,随后跨了出去。因为昨天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再加上窗台上有长势喜庆的绿植,他就没发现这外边其实有个挺大的阳台。阳台对面是同样的一面落地窗,连着的应该是另一户业主的客厅。许之枔从一排花架底下钻了过去,在对面的玻璃窗上敲了敲。过了会儿那边的窗户嘎巴一声打开了,一个充满活力的声音响起:“今晚河边烧烤,你姐夫开车,去不去!”“算了吧,又不是周末。黑咪呢?”“哎怪了啊,没看到你哪次把‘不是周末’当理由啊。在她自己窝里呢。你那幺女今天又去啃墙皮了,你还不买点什么矿物质给她补补——”然后拔高声音吼,“黑咪——!!你爸爸叫你——!!”很快就有一道深色的影子轻轻巧巧从窗台上窜了下来。许之枔拍拍手蹲下,吹了声口哨。旁边低矮的花藤把他挡住了,只露出一个发顶。“今天在小区门口碰到一只柯基,那家伙小是小,叫起来那叫一个凶哦,还来咬你幺女的尾巴。不过你幺女超级高冷,看都不看人家一眼。”说话的是个带着波浪形压发圈的年轻姑娘,付罗迦在照片上见过。——许之枔的表姐。“我带她过去玩会儿。”“小心点儿啊,她最近掉毛厉害,别舅妈一回来又因为过敏进医院。”“没事。她跟我爸估计到年末都不会回来了。”年轻姑娘大笑了起来,探出身伸手使劲揉了把黑咪的头。“哎哟黑咪,你说你爸惨不惨啊,年年都是空巢儿童——”“是挺惨,生下来也没被爷爷奶奶抱过一次。”一阵草叶的窸窣声过后,一颗棕黑色的脑袋从门口探了进来,脖子上有个皮质颈环。付罗迦没法让自己不去看她,甚而至于屏住了呼吸。能看出她也在第一时间发现了付罗迦这个陌生人,抖了抖耳朵停住脚步。许之枔进来后她绕着许之枔的腿走了两圈,不时瞄付罗迦一眼。付罗迦发觉她的体型比他想象中还大一点。“介绍你们认识。”许之枔用小腿抵着把她往前送了送。“她倒是不叫也不咬人,就是容易怕生。”德牧还能怕生?付罗迦想也不想朝她伸出手。……她一下躲到了许之枔身后。可惜许之枔的腿完全遮不住她。他看了眼自己悬在半空无处着落的手,皱起眉。许之枔强行给她调了个方向,让她直面付罗迦。“她应该是还没习惯你的味道。你叫叫她试试?”但其实他身上的衣服裤子都是许之枔的。“……叫什么?”“叫幺女。”他叫了。但这一声“幺女”跟那只手一样没得到回应。这次黑咪连许之枔也不再搭理了,跟沙发上的枕头滚作了一块,好像对自己多了一个爸这个事并不是特别上心。“……多大了?”他试图转移注意力以克制不耐烦。“两岁半。这边平时没什么人,基本都放在我表姐那边养。”许之枔跟过去,尝试着挤上另外小半块沙发。这挺难的,因为黑咪一只狗就占去大半,还总在扭来动去。他没成功,于是干脆把狗连着枕头一块推到了地板上。“过来坐。”黑咪呜咽一声,委委屈屈盘坐在了许之枔腿边,狗头又被狠狠一揉。付罗迦跨过她耷拉在地板上的尾巴,好在这次她没躲开了。他坐了下来,发现这是个近到不可思议的观察距离。脸颊上细密绒毛的纹路,湿润的黑色鼻头,起伏着的胸腔,还有嫩粉色的舌头。明明只多了道比人类急促一些的呼吸声,空气却一下子被鲜活感填满了,能让人感受到一种的蓬勃的生命力度。付罗迦慢慢放松发紧的喉头。“叶老师让你住校?”许之枔跷起腿,黑咪一下对悬自己头顶上的人字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是这么说。”付罗迦垂下眼。“……但是无所谓。”“她和你妈妈有联系?那她有告诉你你妈妈是怎么回事了吗?”他觉得自己的神情肯定一下子古怪了起来。他妈——他妈到现在还没出现一定是不能出现,绝对不是不想出现。这样很好——当然很好,只要能一直保持下去。但他还是很害怕,不光是因为“不出现”背后的一些可能性,也因为自己脑子里突然翻涌起来的混沌念头。恍恍惚惚就站到了烈日底下,阳光像寒霜一样挂满全身,他作为一个错误,进入了所处的空间的消化道里经历碾磨挤压,等待被彻底排出。可能仅有的真实就是他不知什么时候攥住的许之枔的手腕。“她应该……应该没什么事。”他尽量使自己语气笃定一些。许之枔似乎什么也没察觉到,朝他粲然一笑,凑过来亲了亲他的侧脸颊。“你住这里就好。暑假想不想出去?”“……带上狗吗?”他不自觉问了句。许之枔一边笑一边把他伸出的那只手捏在了手里。他全身一颤,随后反应过来那是右手,什么痕迹也没有。说不清是为了掩饰还是想起了上午的那个纸条,与许之枔对视了那么几秒后他就掰着许之枔的下巴用了那么点力度亲了上去。这次他没闭眼。他发现许之枔有几根睫毛往跟其他睫毛不一样的方向支棱着,眉骨下边飞着几颗小到看不清的痣。他发现每隔几秒许之枔就会睁眼看他一次。他觉得自己又快流泪了。突然膝头一重,付罗迦偏过头,看见了趴上来的黑咪。付罗迦没动。“哎我自己来吧。”她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自己就接过了话头。付罗迦看着她弯腰埋头,散开的长发轻轻扫过地面。“我们都以为一直到期末你都不会再回来呢。我要是你我就直接在家里呆到寒假,”付罗迦坐下后她笑嘻嘻地说,“你怎么请的假啊,叶琴居然肯放你这么久?”他随意翻了翻桌面上的纸页,不少是学校自印的试卷,小一周下来就有七八张。“都是我帮你齐的。旁边的是笔记,你的亲同桌为了你牺牲自我听了多少节课你知道吗?不准嫌弃啊,虽然肯定比不上你自己记的,但是比没有好嘛——他们说是期末重点我才记的。我拼了我这条老命为你的市状元铺路,你可要争气啊,好好考,气死某些柠檬精!”“……她没准我假。”“叶琴说她会自己掏钱奖励第一名——啊你说什么?”周临涯愣了愣,“她没准你假?”付罗迦抬头就看见了黑板右上角的一行字,写的是“离统考还剩12天”。颜色很醒目。怪不得周临涯能惦记起这事。他没把笔或者这堂课对应的资料拿出来,手肘支在桌面,双手交握抵在额前深呼吸。“回来了也一句话不说,越来越闷了。”周临涯撇撇嘴。“光我一个人瞎积极——”“谢谢。”他说。后来前边的李淑仪和后排的唐诚在想和他说两句时周临涯就自发地帮他挡了。“人现在不高兴着呢。别去招惹了。”语气是讽刺的,但内容倒是顺遂了他的心意。“不好意思打断一下,”正在黑板上板书方程式的雍老师停下手里的动作,偏过头看向门边。叶老师扶着门框,因为过来得比较急现在还有点喘,但这不耽误她抬手精确地指向自己。“我叫个人。付罗迦,你给我马上出来。”一大片的脑袋都偏了过来。他腕上的袖子滑下去一截,他赶紧把它拉住。“付罗迦!”雍老师见他磨蹭也开始喊了,“叫你呢。”“你怎么回事!?你怎么回事,啊?”这次没有老板椅能坐了。“你知道你外婆急成什么样吗?你明明看见她了,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就甩下她直接走?她一个六七十的老人家,顶着大太阳跑到学校里来,挨个挨个问过路的同学知不知道你去哪儿了问了两个小时,要不是有同学告诉她我办公室在哪儿,她能一直问到天黑!“你有没有良心,啊?你妈妈还在医院里你知不知道?她知道你没回家当晚就昏过去一次,连夜被送到省会医院去了!她什么情况你关心过吗?你了解过吗?你都没有!“你还不来上学!你自己数数,你翘了几天的课了?这是什么时候了,你自己想想离高三还有多久离高考还有多久,这都开得起玩笑嘛?!还有,再有几天就期末统考了,你自己觉得拿出个怎样的成绩才能给你妈妈一个交代?“你到底在想什么啊?我教了你这么久,我觉得你不该是这样的人——你昨天是不是在许之枔家里住的?”“……是。”“没去什么网吧夜店吧?还有那些无牌照经营的小酒店——”“没有。”“哎,”她刚松一口气又提起来,“你外婆说你是跟别人一起走的我就猜到那是许之枔!你为什么这么喜欢跟着他腻在一起?以前我不是没有提醒过你,他那种以后能靠家里吃一辈子的根本就不是来读书的,他爱玩可以,可他不能拉着别人下水!我现在就是怀疑你受了他的严重影响,我今天就去跟他班主任说清楚——“你妈妈暂时不在,我有责任把你看管好。临时住校手续我已经给你办好了,一周的生活费等会儿拿给你。还有,这周末我带着你去一趟省会看看你妈妈。票我也已经买了。”她推了推眼镜,“这种时候不能让你乱来了。”“我不住校。我不去。”“你——”她呼吸又乱了。“你什么意思?闹脾气呢?你妈妈她——”他抬眼,尽量轻描淡写。“随便她怎么。”“付罗迦!”“没其他事的话……我先回去了。”“我让你回去了吗?”于是他又停下。叶老师的嘴还在不断张张合合,像一个功率巨大的鼓风机。他自己的胸口被吹得满溢了,被肋骨笼住的气流在脏器之间四处乱窜。怎么还不完?他想。回教室的时候李淑仪正在和周临涯聊天。见到他周临涯就收了声,但李淑仪仍在继续。“说实话,你仔细看过他外婆和他妈妈的眉眼了没有?遗传的力量就是强大啊,他们三个的眉眼那一截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特别秀气特别漂亮——”周临涯不尴不尬地笑两声,低头继续看手机。李淑仪还转脸向他征求意见:“是吧?你妈妈年轻的时候一定特别漂亮。”付罗迦挠了挠手心的疤。“……忘了。”因为太久不上课,最后一道下课铃响的时候他还没发反应过来。有人在经过时稍显刻意地撞歪了他的桌角,他抬头,一个团起来的小纸条被扔到了他面前。——“你们睡过了?”他撑着额头盯着这熟悉的字体看,直到教室的灯和风扇都被关了。人都走了。他站起来,慢吞吞绕过几排桌椅,来到一个后头摆着扫帚和撮箕的角落。那个桌椅下面有可乐渍和饼干渣。他翻开桌面上的书确认了一下,然后后退几步。桌椅倒地的哐啷声让他没听到门口有人在叫他,直到他被人架住拖开。“你干嘛?!你发什么疯——”他皱着眉偏偏脑袋——那个人对着他耳朵吼的时候把唾沫喷他脸上来了。“松开。”“你再继续我喊校警了啊!”看他态度平静,那个人试探着松开了一点。“你踹他桌子椅子有什么用?踹坏了他们绝对让你背个大过。当面约架不行吗?”付罗迦把胳膊从他手底下挣出来,没接话。他转身准备出去。“哎哎哎等一下,我带你过去啊——”“……你是?”“学生会生活部的。你不是办了住校吗,宿管那边要给你录入,我带你去找你床位。床垫被子叶老师都弄好了,你直接拿东西过去睡就行。”他闭了闭眼。“麻烦你了。但是我现在先不过去。”“哎那个,叶老师已经在那边了啊,她叫我一定要让你马上过去。”“没事。你先走吧。”“这……不太好吧?你去哪儿总得告诉我一声吧,要不然她问起来我怎么说?”“蒋正源?干嘛呢这是,你找付罗迦有事?”又来了一个人往窗边一趴。“怎么这么慢,我一直在楼下等着呢。”这个嗔怪的语气是冲着付罗迦的。“那个,枔、枔哥——”蒋正源磕巴起来,“我帮部里跑个腿,带他去登记住校。”“登记住校什么时候要人带着去了?谁找的你?”“就他们九班的班主任嘛。”“叶琴啊。”许之枔微微一笑,“开校庆的时候陈主任让你干什么你也有这么积极就好了。”蒋正源脸一红。“……我知道了。没事了,你们先走吧。”第61章 第 61 章“打人可以,弄坏了学校东西是真的麻烦。”付罗迦经过时他往旁边让了让,插着腰叹了口气。“枔哥你前几次没来开会还不知道,现在团委那边天天都在强调‘维护学校公共财产’。书记说要严查,从桌椅板凳粉笔擦抓起。领导特别不爽上次孟羽他们把花台撞塌那个事——”这段话太长,付罗迦听都没听全。许之枔倒是接了话,“花台其实是孟悦那帮女生踩垮的。”“我也听说了,后来说是要记过,孟羽恨不得去把甩锅的那几个女生砍了——”于是付罗迦又退回来,在一地的狼藉中挑了个干净地方下手,扶起了倒下来的扫帚。许之枔把头探进窗户,“坏了就算了。没事的。”“啊啊对,没事没事,你不用管,我来处理——”蒋正源把他拉起来。“你不是要跟枔哥走?快去呗。”“你脸很红。”下楼时许之枔问他。“怎么了?”他意识到许之枔没看见踢桌椅的场面,为可以省去解释松了口气。但胸口里那股具有极强腐蚀性的情绪还在蔓延,所以他只仓促一笑,“……没什么。”怕被看出来僵硬他越过许之枔走在了前头。然而还是难免显得奇怪——他觉得一下一下砸在每一级楼梯上的不是自己的脚,而是硬邦邦的铁杵。这楼道跟夏日的午后一样,冗长得好像没有终点。……“我去趟阳台。”这时付罗迦拿着手机窝在许之枔家客厅的懒人椅里。他忙着把叶老师的号码拉黑,听到这句话后摘下眼镜揉了揉眼,抬头看向占据了一整面墙的落地窗。许之枔站在那儿摸索了一阵,在看起来明明没什么缝隙的玻璃上摸出了一道门,随后跨了出去。因为昨天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再加上窗台上有长势喜庆的绿植,他就没发现这外边其实有个挺大的阳台。阳台对面是同样的一面落地窗,连着的应该是另一户业主的客厅。许之枔从一排花架底下钻了过去,在对面的玻璃窗上敲了敲。过了会儿那边的窗户嘎巴一声打开了,一个充满活力的声音响起:“今晚河边烧烤,你姐夫开车,去不去!”“算了吧,又不是周末。黑咪呢?”“哎怪了啊,没看到你哪次把‘不是周末’当理由啊。在她自己窝里呢。你那幺女今天又去啃墙皮了,你还不买点什么矿物质给她补补——”然后拔高声音吼,“黑咪——!!你爸爸叫你——!!”很快就有一道深色的影子轻轻巧巧从窗台上窜了下来。许之枔拍拍手蹲下,吹了声口哨。旁边低矮的花藤把他挡住了,只露出一个发顶。“今天在小区门口碰到一只柯基,那家伙小是小,叫起来那叫一个凶哦,还来咬你幺女的尾巴。不过你幺女超级高冷,看都不看人家一眼。”说话的是个带着波浪形压发圈的年轻姑娘,付罗迦在照片上见过。——许之枔的表姐。“我带她过去玩会儿。”“小心点儿啊,她最近掉毛厉害,别舅妈一回来又因为过敏进医院。”“没事。她跟我爸估计到年末都不会回来了。”年轻姑娘大笑了起来,探出身伸手使劲揉了把黑咪的头。“哎哟黑咪,你说你爸惨不惨啊,年年都是空巢儿童——”“是挺惨,生下来也没被爷爷奶奶抱过一次。”一阵草叶的窸窣声过后,一颗棕黑色的脑袋从门口探了进来,脖子上有个皮质颈环。付罗迦没法让自己不去看她,甚而至于屏住了呼吸。能看出她也在第一时间发现了付罗迦这个陌生人,抖了抖耳朵停住脚步。许之枔进来后她绕着许之枔的腿走了两圈,不时瞄付罗迦一眼。付罗迦发觉她的体型比他想象中还大一点。“介绍你们认识。”许之枔用小腿抵着把她往前送了送。“她倒是不叫也不咬人,就是容易怕生。”德牧还能怕生?付罗迦想也不想朝她伸出手。……她一下躲到了许之枔身后。可惜许之枔的腿完全遮不住她。他看了眼自己悬在半空无处着落的手,皱起眉。许之枔强行给她调了个方向,让她直面付罗迦。“她应该是还没习惯你的味道。你叫叫她试试?”但其实他身上的衣服裤子都是许之枔的。“……叫什么?”“叫幺女。”他叫了。但这一声“幺女”跟那只手一样没得到回应。这次黑咪连许之枔也不再搭理了,跟沙发上的枕头滚作了一块,好像对自己多了一个爸这个事并不是特别上心。“……多大了?”他试图转移注意力以克制不耐烦。“两岁半。这边平时没什么人,基本都放在我表姐那边养。”许之枔跟过去,尝试着挤上另外小半块沙发。这挺难的,因为黑咪一只狗就占去大半,还总在扭来动去。他没成功,于是干脆把狗连着枕头一块推到了地板上。“过来坐。”黑咪呜咽一声,委委屈屈盘坐在了许之枔腿边,狗头又被狠狠一揉。付罗迦跨过她耷拉在地板上的尾巴,好在这次她没躲开了。他坐了下来,发现这是个近到不可思议的观察距离。脸颊上细密绒毛的纹路,湿润的黑色鼻头,起伏着的胸腔,还有嫩粉色的舌头。明明只多了道比人类急促一些的呼吸声,空气却一下子被鲜活感填满了,能让人感受到一种的蓬勃的生命力度。付罗迦慢慢放松发紧的喉头。“叶老师让你住校?”许之枔跷起腿,黑咪一下对悬自己头顶上的人字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是这么说。”付罗迦垂下眼。“……但是无所谓。”“她和你妈妈有联系?那她有告诉你你妈妈是怎么回事了吗?”他觉得自己的神情肯定一下子古怪了起来。他妈——他妈到现在还没出现一定是不能出现,绝对不是不想出现。这样很好——当然很好,只要能一直保持下去。但他还是很害怕,不光是因为“不出现”背后的一些可能性,也因为自己脑子里突然翻涌起来的混沌念头。恍恍惚惚就站到了烈日底下,阳光像寒霜一样挂满全身,他作为一个错误,进入了所处的空间的消化道里经历碾磨挤压,等待被彻底排出。可能仅有的真实就是他不知什么时候攥住的许之枔的手腕。“她应该……应该没什么事。”他尽量使自己语气笃定一些。许之枔似乎什么也没察觉到,朝他粲然一笑,凑过来亲了亲他的侧脸颊。“你住这里就好。暑假想不想出去?”“……带上狗吗?”他不自觉问了句。许之枔一边笑一边把他伸出的那只手捏在了手里。他全身一颤,随后反应过来那是右手,什么痕迹也没有。说不清是为了掩饰还是想起了上午的那个纸条,与许之枔对视了那么几秒后他就掰着许之枔的下巴用了那么点力度亲了上去。这次他没闭眼。他发现许之枔有几根睫毛往跟其他睫毛不一样的方向支棱着,眉骨下边飞着几颗小到看不清的痣。他发现每隔几秒许之枔就会睁眼看他一次。他觉得自己又快流泪了。突然膝头一重,付罗迦偏过头,看见了趴上来的黑咪。付罗迦没动。“哎我自己来吧。”她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自己就接过了话头。付罗迦看着她弯腰埋头,散开的长发轻轻扫过地面。“我们都以为一直到期末你都不会再回来呢。我要是你我就直接在家里呆到寒假,”付罗迦坐下后她笑嘻嘻地说,“你怎么请的假啊,叶琴居然肯放你这么久?”他随意翻了翻桌面上的纸页,不少是学校自印的试卷,小一周下来就有七八张。“都是我帮你齐的。旁边的是笔记,你的亲同桌为了你牺牲自我听了多少节课你知道吗?不准嫌弃啊,虽然肯定比不上你自己记的,但是比没有好嘛——他们说是期末重点我才记的。我拼了我这条老命为你的市状元铺路,你可要争气啊,好好考,气死某些柠檬精!”“……她没准我假。”“叶琴说她会自己掏钱奖励第一名——啊你说什么?”周临涯愣了愣,“她没准你假?”付罗迦抬头就看见了黑板右上角的一行字,写的是“离统考还剩12天”。颜色很醒目。怪不得周临涯能惦记起这事。他没把笔或者这堂课对应的资料拿出来,手肘支在桌面,双手交握抵在额前深呼吸。“回来了也一句话不说,越来越闷了。”周临涯撇撇嘴。“光我一个人瞎积极——”“谢谢。”他说。后来前边的李淑仪和后排的唐诚在想和他说两句时周临涯就自发地帮他挡了。“人现在不高兴着呢。别去招惹了。”语气是讽刺的,但内容倒是顺遂了他的心意。“不好意思打断一下,”正在黑板上板书方程式的雍老师停下手里的动作,偏过头看向门边。叶老师扶着门框,因为过来得比较急现在还有点喘,但这不耽误她抬手精确地指向自己。“我叫个人。付罗迦,你给我马上出来。”一大片的脑袋都偏了过来。他腕上的袖子滑下去一截,他赶紧把它拉住。“付罗迦!”雍老师见他磨蹭也开始喊了,“叫你呢。”“你怎么回事!?你怎么回事,啊?”这次没有老板椅能坐了。“你知道你外婆急成什么样吗?你明明看见她了,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就甩下她直接走?她一个六七十的老人家,顶着大太阳跑到学校里来,挨个挨个问过路的同学知不知道你去哪儿了问了两个小时,要不是有同学告诉她我办公室在哪儿,她能一直问到天黑!“你有没有良心,啊?你妈妈还在医院里你知不知道?她知道你没回家当晚就昏过去一次,连夜被送到省会医院去了!她什么情况你关心过吗?你了解过吗?你都没有!“你还不来上学!你自己数数,你翘了几天的课了?这是什么时候了,你自己想想离高三还有多久离高考还有多久,这都开得起玩笑嘛?!还有,再有几天就期末统考了,你自己觉得拿出个怎样的成绩才能给你妈妈一个交代?“你到底在想什么啊?我教了你这么久,我觉得你不该是这样的人——你昨天是不是在许之枔家里住的?”“……是。”“没去什么网吧夜店吧?还有那些无牌照经营的小酒店——”“没有。”“哎,”她刚松一口气又提起来,“你外婆说你是跟别人一起走的我就猜到那是许之枔!你为什么这么喜欢跟着他腻在一起?以前我不是没有提醒过你,他那种以后能靠家里吃一辈子的根本就不是来读书的,他爱玩可以,可他不能拉着别人下水!我现在就是怀疑你受了他的严重影响,我今天就去跟他班主任说清楚——“你妈妈暂时不在,我有责任把你看管好。临时住校手续我已经给你办好了,一周的生活费等会儿拿给你。还有,这周末我带着你去一趟省会看看你妈妈。票我也已经买了。”她推了推眼镜,“这种时候不能让你乱来了。”“我不住校。我不去。”“你——”她呼吸又乱了。“你什么意思?闹脾气呢?你妈妈她——”他抬眼,尽量轻描淡写。“随便她怎么。”“付罗迦!”“没其他事的话……我先回去了。”“我让你回去了吗?”于是他又停下。叶老师的嘴还在不断张张合合,像一个功率巨大的鼓风机。他自己的胸口被吹得满溢了,被肋骨笼住的气流在脏器之间四处乱窜。怎么还不完?他想。回教室的时候李淑仪正在和周临涯聊天。见到他周临涯就收了声,但李淑仪仍在继续。“说实话,你仔细看过他外婆和他妈妈的眉眼了没有?遗传的力量就是强大啊,他们三个的眉眼那一截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特别秀气特别漂亮——”周临涯不尴不尬地笑两声,低头继续看手机。李淑仪还转脸向他征求意见:“是吧?你妈妈年轻的时候一定特别漂亮。”付罗迦挠了挠手心的疤。“……忘了。”因为太久不上课,最后一道下课铃响的时候他还没发反应过来。有人在经过时稍显刻意地撞歪了他的桌角,他抬头,一个团起来的小纸条被扔到了他面前。——“你们睡过了?”他撑着额头盯着这熟悉的字体看,直到教室的灯和风扇都被关了。人都走了。他站起来,慢吞吞绕过几排桌椅,来到一个后头摆着扫帚和撮箕的角落。那个桌椅下面有可乐渍和饼干渣。他翻开桌面上的书确认了一下,然后后退几步。桌椅倒地的哐啷声让他没听到门口有人在叫他,直到他被人架住拖开。“你干嘛?!你发什么疯——”他皱着眉偏偏脑袋——那个人对着他耳朵吼的时候把唾沫喷他脸上来了。“松开。”“你再继续我喊校警了啊!”看他态度平静,那个人试探着松开了一点。“你踹他桌子椅子有什么用?踹坏了他们绝对让你背个大过。当面约架不行吗?”付罗迦把胳膊从他手底下挣出来,没接话。他转身准备出去。“哎哎哎等一下,我带你过去啊——”“……你是?”“学生会生活部的。你不是办了住校吗,宿管那边要给你录入,我带你去找你床位。床垫被子叶老师都弄好了,你直接拿东西过去睡就行。”他闭了闭眼。“麻烦你了。但是我现在先不过去。”“哎那个,叶老师已经在那边了啊,她叫我一定要让你马上过去。”“没事。你先走吧。”“这……不太好吧?你去哪儿总得告诉我一声吧,要不然她问起来我怎么说?”“蒋正源?干嘛呢这是,你找付罗迦有事?”又来了一个人往窗边一趴。“怎么这么慢,我一直在楼下等着呢。”这个嗔怪的语气是冲着付罗迦的。“那个,枔、枔哥——”蒋正源磕巴起来,“我帮部里跑个腿,带他去登记住校。”“登记住校什么时候要人带着去了?谁找的你?”“就他们九班的班主任嘛。”“叶琴啊。”许之枔微微一笑,“开校庆的时候陈主任让你干什么你也有这么积极就好了。”蒋正源脸一红。“……我知道了。没事了,你们先走吧。”第61章 第 61 章“打人可以,弄坏了学校东西是真的麻烦。”付罗迦经过时他往旁边让了让,插着腰叹了口气。“枔哥你前几次没来开会还不知道,现在团委那边天天都在强调‘维护学校公共财产’。书记说要严查,从桌椅板凳粉笔擦抓起。领导特别不爽上次孟羽他们把花台撞塌那个事——”这段话太长,付罗迦听都没听全。许之枔倒是接了话,“花台其实是孟悦那帮女生踩垮的。”“我也听说了,后来说是要记过,孟羽恨不得去把甩锅的那几个女生砍了——”于是付罗迦又退回来,在一地的狼藉中挑了个干净地方下手,扶起了倒下来的扫帚。许之枔把头探进窗户,“坏了就算了。没事的。”“啊啊对,没事没事,你不用管,我来处理——”蒋正源把他拉起来。“你不是要跟枔哥走?快去呗。”“你脸很红。”下楼时许之枔问他。“怎么了?”他意识到许之枔没看见踢桌椅的场面,为可以省去解释松了口气。但胸口里那股具有极强腐蚀性的情绪还在蔓延,所以他只仓促一笑,“……没什么。”怕被看出来僵硬他越过许之枔走在了前头。然而还是难免显得奇怪——他觉得一下一下砸在每一级楼梯上的不是自己的脚,而是硬邦邦的铁杵。这楼道跟夏日的午后一样,冗长得好像没有终点。……“我去趟阳台。”这时付罗迦拿着手机窝在许之枔家客厅的懒人椅里。他忙着把叶老师的号码拉黑,听到这句话后摘下眼镜揉了揉眼,抬头看向占据了一整面墙的落地窗。许之枔站在那儿摸索了一阵,在看起来明明没什么缝隙的玻璃上摸出了一道门,随后跨了出去。因为昨天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再加上窗台上有长势喜庆的绿植,他就没发现这外边其实有个挺大的阳台。阳台对面是同样的一面落地窗,连着的应该是另一户业主的客厅。许之枔从一排花架底下钻了过去,在对面的玻璃窗上敲了敲。过了会儿那边的窗户嘎巴一声打开了,一个充满活力的声音响起:“今晚河边烧烤,你姐夫开车,去不去!”“算了吧,又不是周末。黑咪呢?”“哎怪了啊,没看到你哪次把‘不是周末’当理由啊。在她自己窝里呢。你那幺女今天又去啃墙皮了,你还不买点什么矿物质给她补补——”然后拔高声音吼,“黑咪——!!你爸爸叫你——!!”很快就有一道深色的影子轻轻巧巧从窗台上窜了下来。许之枔拍拍手蹲下,吹了声口哨。旁边低矮的花藤把他挡住了,只露出一个发顶。“今天在小区门口碰到一只柯基,那家伙小是小,叫起来那叫一个凶哦,还来咬你幺女的尾巴。不过你幺女超级高冷,看都不看人家一眼。”说话的是个带着波浪形压发圈的年轻姑娘,付罗迦在照片上见过。——许之枔的表姐。“我带她过去玩会儿。”“小心点儿啊,她最近掉毛厉害,别舅妈一回来又因为过敏进医院。”“没事。她跟我爸估计到年末都不会回来了。”年轻姑娘大笑了起来,探出身伸手使劲揉了把黑咪的头。“哎哟黑咪,你说你爸惨不惨啊,年年都是空巢儿童——”“是挺惨,生下来也没被爷爷奶奶抱过一次。”一阵草叶的窸窣声过后,一颗棕黑色的脑袋从门口探了进来,脖子上有个皮质颈环。付罗迦没法让自己不去看她,甚而至于屏住了呼吸。能看出她也在第一时间发现了付罗迦这个陌生人,抖了抖耳朵停住脚步。许之枔进来后她绕着许之枔的腿走了两圈,不时瞄付罗迦一眼。付罗迦发觉她的体型比他想象中还大一点。“介绍你们认识。”许之枔用小腿抵着把她往前送了送。“她倒是不叫也不咬人,就是容易怕生。”德牧还能怕生?付罗迦想也不想朝她伸出手。……她一下躲到了许之枔身后。可惜许之枔的腿完全遮不住她。他看了眼自己悬在半空无处着落的手,皱起眉。许之枔强行给她调了个方向,让她直面付罗迦。“她应该是还没习惯你的味道。你叫叫她试试?”但其实他身上的衣服裤子都是许之枔的。“……叫什么?”“叫幺女。”他叫了。但这一声“幺女”跟那只手一样没得到回应。这次黑咪连许之枔也不再搭理了,跟沙发上的枕头滚作了一块,好像对自己多了一个爸这个事并不是特别上心。“……多大了?”他试图转移注意力以克制不耐烦。“两岁半。这边平时没什么人,基本都放在我表姐那边养。”许之枔跟过去,尝试着挤上另外小半块沙发。这挺难的,因为黑咪一只狗就占去大半,还总在扭来动去。他没成功,于是干脆把狗连着枕头一块推到了地板上。“过来坐。”黑咪呜咽一声,委委屈屈盘坐在了许之枔腿边,狗头又被狠狠一揉。付罗迦跨过她耷拉在地板上的尾巴,好在这次她没躲开了。他坐了下来,发现这是个近到不可思议的观察距离。脸颊上细密绒毛的纹路,湿润的黑色鼻头,起伏着的胸腔,还有嫩粉色的舌头。明明只多了道比人类急促一些的呼吸声,空气却一下子被鲜活感填满了,能让人感受到一种的蓬勃的生命力度。付罗迦慢慢放松发紧的喉头。“叶老师让你住校?”许之枔跷起腿,黑咪一下对悬自己头顶上的人字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是这么说。”付罗迦垂下眼。“……但是无所谓。”“她和你妈妈有联系?那她有告诉你你妈妈是怎么回事了吗?”他觉得自己的神情肯定一下子古怪了起来。他妈——他妈到现在还没出现一定是不能出现,绝对不是不想出现。这样很好——当然很好,只要能一直保持下去。但他还是很害怕,不光是因为“不出现”背后的一些可能性,也因为自己脑子里突然翻涌起来的混沌念头。恍恍惚惚就站到了烈日底下,阳光像寒霜一样挂满全身,他作为一个错误,进入了所处的空间的消化道里经历碾磨挤压,等待被彻底排出。可能仅有的真实就是他不知什么时候攥住的许之枔的手腕。“她应该……应该没什么事。”他尽量使自己语气笃定一些。许之枔似乎什么也没察觉到,朝他粲然一笑,凑过来亲了亲他的侧脸颊。“你住这里就好。暑假想不想出去?”“……带上狗吗?”他不自觉问了句。许之枔一边笑一边把他伸出的那只手捏在了手里。他全身一颤,随后反应过来那是右手,什么痕迹也没有。说不清是为了掩饰还是想起了上午的那个纸条,与许之枔对视了那么几秒后他就掰着许之枔的下巴用了那么点力度亲了上去。这次他没闭眼。他发现许之枔有几根睫毛往跟其他睫毛不一样的方向支棱着,眉骨下边飞着几颗小到看不清的痣。他发现每隔几秒许之枔就会睁眼看他一次。他觉得自己又快流泪了。突然膝头一重,付罗迦偏过头,看见了趴上来的黑咪。付罗迦没动。“哎我自己来吧。”她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自己就接过了话头。付罗迦看着她弯腰埋头,散开的长发轻轻扫过地面。“我们都以为一直到期末你都不会再回来呢。我要是你我就直接在家里呆到寒假,”付罗迦坐下后她笑嘻嘻地说,“你怎么请的假啊,叶琴居然肯放你这么久?”他随意翻了翻桌面上的纸页,不少是学校自印的试卷,小一周下来就有七八张。“都是我帮你齐的。旁边的是笔记,你的亲同桌为了你牺牲自我听了多少节课你知道吗?不准嫌弃啊,虽然肯定比不上你自己记的,但是比没有好嘛——他们说是期末重点我才记的。我拼了我这条老命为你的市状元铺路,你可要争气啊,好好考,气死某些柠檬精!”“……她没准我假。”“叶琴说她会自己掏钱奖励第一名——啊你说什么?”周临涯愣了愣,“她没准你假?”付罗迦抬头就看见了黑板右上角的一行字,写的是“离统考还剩12天”。颜色很醒目。怪不得周临涯能惦记起这事。他没把笔或者这堂课对应的资料拿出来,手肘支在桌面,双手交握抵在额前深呼吸。“回来了也一句话不说,越来越闷了。”周临涯撇撇嘴。“光我一个人瞎积极——”“谢谢。”他说。后来前边的李淑仪和后排的唐诚在想和他说两句时周临涯就自发地帮他挡了。“人现在不高兴着呢。别去招惹了。”语气是讽刺的,但内容倒是顺遂了他的心意。“不好意思打断一下,”正在黑板上板书方程式的雍老师停下手里的动作,偏过头看向门边。叶老师扶着门框,因为过来得比较急现在还有点喘,但这不耽误她抬手精确地指向自己。“我叫个人。付罗迦,你给我马上出来。”一大片的脑袋都偏了过来。他腕上的袖子滑下去一截,他赶紧把它拉住。“付罗迦!”雍老师见他磨蹭也开始喊了,“叫你呢。”“你怎么回事!?你怎么回事,啊?”这次没有老板椅能坐了。“你知道你外婆急成什么样吗?你明明看见她了,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就甩下她直接走?她一个六七十的老人家,顶着大太阳跑到学校里来,挨个挨个问过路的同学知不知道你去哪儿了问了两个小时,要不是有同学告诉她我办公室在哪儿,她能一直问到天黑!“你有没有良心,啊?你妈妈还在医院里你知不知道?她知道你没回家当晚就昏过去一次,连夜被送到省会医院去了!她什么情况你关心过吗?你了解过吗?你都没有!“你还不来上学!你自己数数,你翘了几天的课了?这是什么时候了,你自己想想离高三还有多久离高考还有多久,这都开得起玩笑嘛?!还有,再有几天就期末统考了,你自己觉得拿出个怎样的成绩才能给你妈妈一个交代?“你到底在想什么啊?我教了你这么久,我觉得你不该是这样的人——你昨天是不是在许之枔家里住的?”“……是。”“没去什么网吧夜店吧?还有那些无牌照经营的小酒店——”“没有。”“哎,”她刚松一口气又提起来,“你外婆说你是跟别人一起走的我就猜到那是许之枔!你为什么这么喜欢跟着他腻在一起?以前我不是没有提醒过你,他那种以后能靠家里吃一辈子的根本就不是来读书的,他爱玩可以,可他不能拉着别人下水!我现在就是怀疑你受了他的严重影响,我今天就去跟他班主任说清楚——“你妈妈暂时不在,我有责任把你看管好。临时住校手续我已经给你办好了,一周的生活费等会儿拿给你。还有,这周末我带着你去一趟省会看看你妈妈。票我也已经买了。”她推了推眼镜,“这种时候不能让你乱来了。”“我不住校。我不去。”“你——”她呼吸又乱了。“你什么意思?闹脾气呢?你妈妈她——”他抬眼,尽量轻描淡写。“随便她怎么。”“付罗迦!”“没其他事的话……我先回去了。”“我让你回去了吗?”于是他又停下。叶老师的嘴还在不断张张合合,像一个功率巨大的鼓风机。他自己的胸口被吹得满溢了,被肋骨笼住的气流在脏器之间四处乱窜。怎么还不完?他想。回教室的时候李淑仪正在和周临涯聊天。见到他周临涯就收了声,但李淑仪仍在继续。“说实话,你仔细看过他外婆和他妈妈的眉眼了没有?遗传的力量就是强大啊,他们三个的眉眼那一截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特别秀气特别漂亮——”周临涯不尴不尬地笑两声,低头继续看手机。李淑仪还转脸向他征求意见:“是吧?你妈妈年轻的时候一定特别漂亮。”付罗迦挠了挠手心的疤。“……忘了。”因为太久不上课,最后一道下课铃响的时候他还没发反应过来。有人在经过时稍显刻意地撞歪了他的桌角,他抬头,一个团起来的小纸条被扔到了他面前。——“你们睡过了?”他撑着额头盯着这熟悉的字体看,直到教室的灯和风扇都被关了。人都走了。他站起来,慢吞吞绕过几排桌椅,来到一个后头摆着扫帚和撮箕的角落。那个桌椅下面有可乐渍和饼干渣。他翻开桌面上的书确认了一下,然后后退几步。桌椅倒地的哐啷声让他没听到门口有人在叫他,直到他被人架住拖开。“你干嘛?!你发什么疯——”他皱着眉偏偏脑袋——那个人对着他耳朵吼的时候把唾沫喷他脸上来了。“松开。”“你再继续我喊校警了啊!”看他态度平静,那个人试探着松开了一点。“你踹他桌子椅子有什么用?踹坏了他们绝对让你背个大过。当面约架不行吗?”付罗迦把胳膊从他手底下挣出来,没接话。他转身准备出去。“哎哎哎等一下,我带你过去啊——”“……你是?”“学生会生活部的。你不是办了住校吗,宿管那边要给你录入,我带你去找你床位。床垫被子叶老师都弄好了,你直接拿东西过去睡就行。”他闭了闭眼。“麻烦你了。但是我现在先不过去。”“哎那个,叶老师已经在那边了啊,她叫我一定要让你马上过去。”“没事。你先走吧。”“这……不太好吧?你去哪儿总得告诉我一声吧,要不然她问起来我怎么说?”“蒋正源?干嘛呢这是,你找付罗迦有事?”又来了一个人往窗边一趴。“怎么这么慢,我一直在楼下等着呢。”这个嗔怪的语气是冲着付罗迦的。“那个,枔、枔哥——”蒋正源磕巴起来,“我帮部里跑个腿,带他去登记住校。”“登记住校什么时候要人带着去了?谁找的你?”“就他们九班的班主任嘛。”“叶琴啊。”许之枔微微一笑,“开校庆的时候陈主任让你干什么你也有这么积极就好了。”蒋正源脸一红。“……我知道了。没事了,你们先走吧。”第61章 第 61 章“打人可以,弄坏了学校东西是真的麻烦。”付罗迦经过时他往旁边让了让,插着腰叹了口气。“枔哥你前几次没来开会还不知道,现在团委那边天天都在强调‘维护学校公共财产’。书记说要严查,从桌椅板凳粉笔擦抓起。领导特别不爽上次孟羽他们把花台撞塌那个事——”这段话太长,付罗迦听都没听全。许之枔倒是接了话,“花台其实是孟悦那帮女生踩垮的。”“我也听说了,后来说是要记过,孟羽恨不得去把甩锅的那几个女生砍了——”于是付罗迦又退回来,在一地的狼藉中挑了个干净地方下手,扶起了倒下来的扫帚。许之枔把头探进窗户,“坏了就算了。没事的。”“啊啊对,没事没事,你不用管,我来处理——”蒋正源把他拉起来。“你不是要跟枔哥走?快去呗。”“你脸很红。”下楼时许之枔问他。“怎么了?”他意识到许之枔没看见踢桌椅的场面,为可以省去解释松了口气。但胸口里那股具有极强腐蚀性的情绪还在蔓延,所以他只仓促一笑,“……没什么。”怕被看出来僵硬他越过许之枔走在了前头。然而还是难免显得奇怪——他觉得一下一下砸在每一级楼梯上的不是自己的脚,而是硬邦邦的铁杵。这楼道跟夏日的午后一样,冗长得好像没有终点。……“我去趟阳台。”这时付罗迦拿着手机窝在许之枔家客厅的懒人椅里。他忙着把叶老师的号码拉黑,听到这句话后摘下眼镜揉了揉眼,抬头看向占据了一整面墙的落地窗。许之枔站在那儿摸索了一阵,在看起来明明没什么缝隙的玻璃上摸出了一道门,随后跨了出去。因为昨天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再加上窗台上有长势喜庆的绿植,他就没发现这外边其实有个挺大的阳台。阳台对面是同样的一面落地窗,连着的应该是另一户业主的客厅。许之枔从一排花架底下钻了过去,在对面的玻璃窗上敲了敲。过了会儿那边的窗户嘎巴一声打开了,一个充满活力的声音响起:“今晚河边烧烤,你姐夫开车,去不去!”“算了吧,又不是周末。黑咪呢?”“哎怪了啊,没看到你哪次把‘不是周末’当理由啊。在她自己窝里呢。你那幺女今天又去啃墙皮了,你还不买点什么矿物质给她补补——”然后拔高声音吼,“黑咪——!!你爸爸叫你——!!”很快就有一道深色的影子轻轻巧巧从窗台上窜了下来。许之枔拍拍手蹲下,吹了声口哨。旁边低矮的花藤把他挡住了,只露出一个发顶。“今天在小区门口碰到一只柯基,那家伙小是小,叫起来那叫一个凶哦,还来咬你幺女的尾巴。不过你幺女超级高冷,看都不看人家一眼。”说话的是个带着波浪形压发圈的年轻姑娘,付罗迦在照片上见过。——许之枔的表姐。“我带她过去玩会儿。”“小心点儿啊,她最近掉毛厉害,别舅妈一回来又因为过敏进医院。”“没事。她跟我爸估计到年末都不会回来了。”年轻姑娘大笑了起来,探出身伸手使劲揉了把黑咪的头。“哎哟黑咪,你说你爸惨不惨啊,年年都是空巢儿童——”“是挺惨,生下来也没被爷爷奶奶抱过一次。”一阵草叶的窸窣声过后,一颗棕黑色的脑袋从门口探了进来,脖子上有个皮质颈环。付罗迦没法让自己不去看她,甚而至于屏住了呼吸。能看出她也在第一时间发现了付罗迦这个陌生人,抖了抖耳朵停住脚步。许之枔进来后她绕着许之枔的腿走了两圈,不时瞄付罗迦一眼。付罗迦发觉她的体型比他想象中还大一点。“介绍你们认识。”许之枔用小腿抵着把她往前送了送。“她倒是不叫也不咬人,就是容易怕生。”德牧还能怕生?付罗迦想也不想朝她伸出手。……她一下躲到了许之枔身后。可惜许之枔的腿完全遮不住她。他看了眼自己悬在半空无处着落的手,皱起眉。许之枔强行给她调了个方向,让她直面付罗迦。“她应该是还没习惯你的味道。你叫叫她试试?”但其实他身上的衣服裤子都是许之枔的。“……叫什么?”“叫幺女。”他叫了。但这一声“幺女”跟那只手一样没得到回应。这次黑咪连许之枔也不再搭理了,跟沙发上的枕头滚作了一块,好像对自己多了一个爸这个事并不是特别上心。“……多大了?”他试图转移注意力以克制不耐烦。“两岁半。这边平时没什么人,基本都放在我表姐那边养。”许之枔跟过去,尝试着挤上另外小半块沙发。这挺难的,因为黑咪一只狗就占去大半,还总在扭来动去。他没成功,于是干脆把狗连着枕头一块推到了地板上。“过来坐。”黑咪呜咽一声,委委屈屈盘坐在了许之枔腿边,狗头又被狠狠一揉。付罗迦跨过她耷拉在地板上的尾巴,好在这次她没躲开了。他坐了下来,发现这是个近到不可思议的观察距离。脸颊上细密绒毛的纹路,湿润的黑色鼻头,起伏着的胸腔,还有嫩粉色的舌头。明明只多了道比人类急促一些的呼吸声,空气却一下子被鲜活感填满了,能让人感受到一种的蓬勃的生命力度。付罗迦慢慢放松发紧的喉头。“叶老师让你住校?”许之枔跷起腿,黑咪一下对悬自己头顶上的人字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是这么说。”付罗迦垂下眼。“……但是无所谓。”“她和你妈妈有联系?那她有告诉你你妈妈是怎么回事了吗?”他觉得自己的神情肯定一下子古怪了起来。他妈——他妈到现在还没出现一定是不能出现,绝对不是不想出现。这样很好——当然很好,只要能一直保持下去。但他还是很害怕,不光是因为“不出现”背后的一些可能性,也因为自己脑子里突然翻涌起来的混沌念头。恍恍惚惚就站到了烈日底下,阳光像寒霜一样挂满全身,他作为一个错误,进入了所处的空间的消化道里经历碾磨挤压,等待被彻底排出。可能仅有的真实就是他不知什么时候攥住的许之枔的手腕。“她应该……应该没什么事。”他尽量使自己语气笃定一些。许之枔似乎什么也没察觉到,朝他粲然一笑,凑过来亲了亲他的侧脸颊。“你住这里就好。暑假想不想出去?”“……带上狗吗?”他不自觉问了句。许之枔一边笑一边把他伸出的那只手捏在了手里。他全身一颤,随后反应过来那是右手,什么痕迹也没有。说不清是为了掩饰还是想起了上午的那个纸条,与许之枔对视了那么几秒后他就掰着许之枔的下巴用了那么点力度亲了上去。这次他没闭眼。他发现许之枔有几根睫毛往跟其他睫毛不一样的方向支棱着,眉骨下边飞着几颗小到看不清的痣。他发现每隔几秒许之枔就会睁眼看他一次。他觉得自己又快流泪了。突然膝头一重,付罗迦偏过头,看见了趴上来的黑咪。付罗迦没动。“哎我自己来吧。”她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自己就接过了话头。付罗迦看着她弯腰埋头,散开的长发轻轻扫过地面。“我们都以为一直到期末你都不会再回来呢。我要是你我就直接在家里呆到寒假,”付罗迦坐下后她笑嘻嘻地说,“你怎么请的假啊,叶琴居然肯放你这么久?”他随意翻了翻桌面上的纸页,不少是学校自印的试卷,小一周下来就有七八张。“都是我帮你齐的。旁边的是笔记,你的亲同桌为了你牺牲自我听了多少节课你知道吗?不准嫌弃啊,虽然肯定比不上你自己记的,但是比没有好嘛——他们说是期末重点我才记的。我拼了我这条老命为你的市状元铺路,你可要争气啊,好好考,气死某些柠檬精!”“……她没准我假。”“叶琴说她会自己掏钱奖励第一名——啊你说什么?”周临涯愣了愣,“她没准你假?”付罗迦抬头就看见了黑板右上角的一行字,写的是“离统考还剩12天”。颜色很醒目。怪不得周临涯能惦记起这事。他没把笔或者这堂课对应的资料拿出来,手肘支在桌面,双手交握抵在额前深呼吸。“回来了也一句话不说,越来越闷了。”周临涯撇撇嘴。“光我一个人瞎积极——”“谢谢。”他说。后来前边的李淑仪和后排的唐诚在想和他说两句时周临涯就自发地帮他挡了。“人现在不高兴着呢。别去招惹了。”语气是讽刺的,但内容倒是顺遂了他的心意。“不好意思打断一下,”正在黑板上板书方程式的雍老师停下手里的动作,偏过头看向门边。叶老师扶着门框,因为过来得比较急现在还有点喘,但这不耽误她抬手精确地指向自己。“我叫个人。付罗迦,你给我马上出来。”一大片的脑袋都偏了过来。他腕上的袖子滑下去一截,他赶紧把它拉住。“付罗迦!”雍老师见他磨蹭也开始喊了,“叫你呢。”“你怎么回事!?你怎么回事,啊?”这次没有老板椅能坐了。“你知道你外婆急成什么样吗?你明明看见她了,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就甩下她直接走?她一个六七十的老人家,顶着大太阳跑到学校里来,挨个挨个问过路的同学知不知道你去哪儿了问了两个小时,要不是有同学告诉她我办公室在哪儿,她能一直问到天黑!“你有没有良心,啊?你妈妈还在医院里你知不知道?她知道你没回家当晚就昏过去一次,连夜被送到省会医院去了!她什么情况你关心过吗?你了解过吗?你都没有!“你还不来上学!你自己数数,你翘了几天的课了?这是什么时候了,你自己想想离高三还有多久离高考还有多久,这都开得起玩笑嘛?!还有,再有几天就期末统考了,你自己觉得拿出个怎样的成绩才能给你妈妈一个交代?“你到底在想什么啊?我教了你这么久,我觉得你不该是这样的人——你昨天是不是在许之枔家里住的?”“……是。”“没去什么网吧夜店吧?还有那些无牌照经营的小酒店——”“没有。”“哎,”她刚松一口气又提起来,“你外婆说你是跟别人一起走的我就猜到那是许之枔!你为什么这么喜欢跟着他腻在一起?以前我不是没有提醒过你,他那种以后能靠家里吃一辈子的根本就不是来读书的,他爱玩可以,可他不能拉着别人下水!我现在就是怀疑你受了他的严重影响,我今天就去跟他班主任说清楚——“你妈妈暂时不在,我有责任把你看管好。临时住校手续我已经给你办好了,一周的生活费等会儿拿给你。还有,这周末我带着你去一趟省会看看你妈妈。票我也已经买了。”她推了推眼镜,“这种时候不能让你乱来了。”“我不住校。我不去。”“你——”她呼吸又乱了。“你什么意思?闹脾气呢?你妈妈她——”他抬眼,尽量轻描淡写。“随便她怎么。”“付罗迦!”“没其他事的话……我先回去了。”“我让你回去了吗?”于是他又停下。叶老师的嘴还在不断张张合合,像一个功率巨大的鼓风机。他自己的胸口被吹得满溢了,被肋骨笼住的气流在脏器之间四处乱窜。怎么还不完?他想。回教室的时候李淑仪正在和周临涯聊天。见到他周临涯就收了声,但李淑仪仍在继续。“说实话,你仔细看过他外婆和他妈妈的眉眼了没有?遗传的力量就是强大啊,他们三个的眉眼那一截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特别秀气特别漂亮——”周临涯不尴不尬地笑两声,低头继续看手机。李淑仪还转脸向他征求意见:“是吧?你妈妈年轻的时候一定特别漂亮。”付罗迦挠了挠手心的疤。“……忘了。”因为太久不上课,最后一道下课铃响的时候他还没发反应过来。有人在经过时稍显刻意地撞歪了他的桌角,他抬头,一个团起来的小纸条被扔到了他面前。——“你们睡过了?”他撑着额头盯着这熟悉的字体看,直到教室的灯和风扇都被关了。人都走了。他站起来,慢吞吞绕过几排桌椅,来到一个后头摆着扫帚和撮箕的角落。那个桌椅下面有可乐渍和饼干渣。他翻开桌面上的书确认了一下,然后后退几步。桌椅倒地的哐啷声让他没听到门口有人在叫他,直到他被人架住拖开。“你干嘛?!你发什么疯——”他皱着眉偏偏脑袋——那个人对着他耳朵吼的时候把唾沫喷他脸上来了。“松开。”“你再继续我喊校警了啊!”看他态度平静,那个人试探着松开了一点。“你踹他桌子椅子有什么用?踹坏了他们绝对让你背个大过。当面约架不行吗?”付罗迦把胳膊从他手底下挣出来,没接话。他转身准备出去。“哎哎哎等一下,我带你过去啊——”“……你是?”“学生会生活部的。你不是办了住校吗,宿管那边要给你录入,我带你去找你床位。床垫被子叶老师都弄好了,你直接拿东西过去睡就行。”他闭了闭眼。“麻烦你了。但是我现在先不过去。”“哎那个,叶老师已经在那边了啊,她叫我一定要让你马上过去。”“没事。你先走吧。”“这……不太好吧?你去哪儿总得告诉我一声吧,要不然她问起来我怎么说?”“蒋正源?干嘛呢这是,你找付罗迦有事?”又来了一个人往窗边一趴。“怎么这么慢,我一直在楼下等着呢。”这个嗔怪的语气是冲着付罗迦的。“那个,枔、枔哥——”蒋正源磕巴起来,“我帮部里跑个腿,带他去登记住校。”“登记住校什么时候要人带着去了?谁找的你?”“就他们九班的班主任嘛。”“叶琴啊。”许之枔微微一笑,“开校庆的时候陈主任让你干什么你也有这么积极就好了。”蒋正源脸一红。“……我知道了。没事了,你们先走吧。”第61章 第 61 章“打人可以,弄坏了学校东西是真的麻烦。”付罗迦经过时他往旁边让了让,插着腰叹了口气。“枔哥你前几次没来开会还不知道,现在团委那边天天都在强调‘维护学校公共财产’。书记说要严查,从桌椅板凳粉笔擦抓起。领导特别不爽上次孟羽他们把花台撞塌那个事——”这段话太长,付罗迦听都没听全。许之枔倒是接了话,“花台其实是孟悦那帮女生踩垮的。”“我也听说了,后来说是要记过,孟羽恨不得去把甩锅的那几个女生砍了——”于是付罗迦又退回来,在一地的狼藉中挑了个干净地方下手,扶起了倒下来的扫帚。许之枔把头探进窗户,“坏了就算了。没事的。”“啊啊对,没事没事,你不用管,我来处理——”蒋正源把他拉起来。“你不是要跟枔哥走?快去呗。”“你脸很红。”下楼时许之枔问他。“怎么了?”他意识到许之枔没看见踢桌椅的场面,为可以省去解释松了口气。但胸口里那股具有极强腐蚀性的情绪还在蔓延,所以他只仓促一笑,“……没什么。”怕被看出来僵硬他越过许之枔走在了前头。然而还是难免显得奇怪——他觉得一下一下砸在每一级楼梯上的不是自己的脚,而是硬邦邦的铁杵。这楼道跟夏日的午后一样,冗长得好像没有终点。……“我去趟阳台。”这时付罗迦拿着手机窝在许之枔家客厅的懒人椅里。他忙着把叶老师的号码拉黑,听到这句话后摘下眼镜揉了揉眼,抬头看向占据了一整面墙的落地窗。许之枔站在那儿摸索了一阵,在看起来明明没什么缝隙的玻璃上摸出了一道门,随后跨了出去。因为昨天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再加上窗台上有长势喜庆的绿植,他就没发现这外边其实有个挺大的阳台。阳台对面是同样的一面落地窗,连着的应该是另一户业主的客厅。许之枔从一排花架底下钻了过去,在对面的玻璃窗上敲了敲。过了会儿那边的窗户嘎巴一声打开了,一个充满活力的声音响起:“今晚河边烧烤,你姐夫开车,去不去!”“算了吧,又不是周末。黑咪呢?”“哎怪了啊,没看到你哪次把‘不是周末’当理由啊。在她自己窝里呢。你那幺女今天又去啃墙皮了,你还不买点什么矿物质给她补补——”然后拔高声音吼,“黑咪——!!你爸爸叫你——!!”很快就有一道深色的影子轻轻巧巧从窗台上窜了下来。许之枔拍拍手蹲下,吹了声口哨。旁边低矮的花藤把他挡住了,只露出一个发顶。“今天在小区门口碰到一只柯基,那家伙小是小,叫起来那叫一个凶哦,还来咬你幺女的尾巴。不过你幺女超级高冷,看都不看人家一眼。”说话的是个带着波浪形压发圈的年轻姑娘,付罗迦在照片上见过。——许之枔的表姐。“我带她过去玩会儿。”“小心点儿啊,她最近掉毛厉害,别舅妈一回来又因为过敏进医院。”“没事。她跟我爸估计到年末都不会回来了。”年轻姑娘大笑了起来,探出身伸手使劲揉了把黑咪的头。“哎哟黑咪,你说你爸惨不惨啊,年年都是空巢儿童——”“是挺惨,生下来也没被爷爷奶奶抱过一次。”一阵草叶的窸窣声过后,一颗棕黑色的脑袋从门口探了进来,脖子上有个皮质颈环。付罗迦没法让自己不去看她,甚而至于屏住了呼吸。能看出她也在第一时间发现了付罗迦这个陌生人,抖了抖耳朵停住脚步。许之枔进来后她绕着许之枔的腿走了两圈,不时瞄付罗迦一眼。付罗迦发觉她的体型比他想象中还大一点。“介绍你们认识。”许之枔用小腿抵着把她往前送了送。“她倒是不叫也不咬人,就是容易怕生。”德牧还能怕生?付罗迦想也不想朝她伸出手。……她一下躲到了许之枔身后。可惜许之枔的腿完全遮不住她。他看了眼自己悬在半空无处着落的手,皱起眉。许之枔强行给她调了个方向,让她直面付罗迦。“她应该是还没习惯你的味道。你叫叫她试试?”但其实他身上的衣服裤子都是许之枔的。“……叫什么?”“叫幺女。”他叫了。但这一声“幺女”跟那只手一样没得到回应。这次黑咪连许之枔也不再搭理了,跟沙发上的枕头滚作了一块,好像对自己多了一个爸这个事并不是特别上心。“……多大了?”他试图转移注意力以克制不耐烦。“两岁半。这边平时没什么人,基本都放在我表姐那边养。”许之枔跟过去,尝试着挤上另外小半块沙发。这挺难的,因为黑咪一只狗就占去大半,还总在扭来动去。他没成功,于是干脆把狗连着枕头一块推到了地板上。“过来坐。”黑咪呜咽一声,委委屈屈盘坐在了许之枔腿边,狗头又被狠狠一揉。付罗迦跨过她耷拉在地板上的尾巴,好在这次她没躲开了。他坐了下来,发现这是个近到不可思议的观察距离。脸颊上细密绒毛的纹路,湿润的黑色鼻头,起伏着的胸腔,还有嫩粉色的舌头。明明只多了道比人类急促一些的呼吸声,空气却一下子被鲜活感填满了,能让人感受到一种的蓬勃的生命力度。付罗迦慢慢放松发紧的喉头。“叶老师让你住校?”许之枔跷起腿,黑咪一下对悬自己头顶上的人字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是这么说。”付罗迦垂下眼。“……但是无所谓。”“她和你妈妈有联系?那她有告诉你你妈妈是怎么回事了吗?”他觉得自己的神情肯定一下子古怪了起来。他妈——他妈到现在还没出现一定是不能出现,绝对不是不想出现。这样很好——当然很好,只要能一直保持下去。但他还是很害怕,不光是因为“不出现”背后的一些可能性,也因为自己脑子里突然翻涌起来的混沌念头。恍恍惚惚就站到了烈日底下,阳光像寒霜一样挂满全身,他作为一个错误,进入了所处的空间的消化道里经历碾磨挤压,等待被彻底排出。可能仅有的真实就是他不知什么时候攥住的许之枔的手腕。“她应该……应该没什么事。”他尽量使自己语气笃定一些。许之枔似乎什么也没察觉到,朝他粲然一笑,凑过来亲了亲他的侧脸颊。“你住这里就好。暑假想不想出去?”“……带上狗吗?”他不自觉问了句。许之枔一边笑一边把他伸出的那只手捏在了手里。他全身一颤,随后反应过来那是右手,什么痕迹也没有。说不清是为了掩饰还是想起了上午的那个纸条,与许之枔对视了那么几秒后他就掰着许之枔的下巴用了那么点力度亲了上去。这次他没闭眼。他发现许之枔有几根睫毛往跟其他睫毛不一样的方向支棱着,眉骨下边飞着几颗小到看不清的痣。他发现每隔几秒许之枔就会睁眼看他一次。他觉得自己又快流泪了。突然膝头一重,付罗迦偏过头,看见了趴上来的黑咪。付罗迦没动。“哎我自己来吧。”她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自己就接过了话头。付罗迦看着她弯腰埋头,散开的长发轻轻扫过地面。“我们都以为一直到期末你都不会再回来呢。我要是你我就直接在家里呆到寒假,”付罗迦坐下后她笑嘻嘻地说,“你怎么请的假啊,叶琴居然肯放你这么久?”他随意翻了翻桌面上的纸页,不少是学校自印的试卷,小一周下来就有七八张。“都是我帮你齐的。旁边的是笔记,你的亲同桌为了你牺牲自我听了多少节课你知道吗?不准嫌弃啊,虽然肯定比不上你自己记的,但是比没有好嘛——他们说是期末重点我才记的。我拼了我这条老命为你的市状元铺路,你可要争气啊,好好考,气死某些柠檬精!”“……她没准我假。”“叶琴说她会自己掏钱奖励第一名——啊你说什么?”周临涯愣了愣,“她没准你假?”付罗迦抬头就看见了黑板右上角的一行字,写的是“离统考还剩12天”。颜色很醒目。怪不得周临涯能惦记起这事。他没把笔或者这堂课对应的资料拿出来,手肘支在桌面,双手交握抵在额前深呼吸。“回来了也一句话不说,越来越闷了。”周临涯撇撇嘴。“光我一个人瞎积极——”“谢谢。”他说。后来前边的李淑仪和后排的唐诚在想和他说两句时周临涯就自发地帮他挡了。“人现在不高兴着呢。别去招惹了。”语气是讽刺的,但内容倒是顺遂了他的心意。“不好意思打断一下,”正在黑板上板书方程式的雍老师停下手里的动作,偏过头看向门边。叶老师扶着门框,因为过来得比较急现在还有点喘,但这不耽误她抬手精确地指向自己。“我叫个人。付罗迦,你给我马上出来。”一大片的脑袋都偏了过来。他腕上的袖子滑下去一截,他赶紧把它拉住。“付罗迦!”雍老师见他磨蹭也开始喊了,“叫你呢。”“你怎么回事!?你怎么回事,啊?”这次没有老板椅能坐了。“你知道你外婆急成什么样吗?你明明看见她了,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就甩下她直接走?她一个六七十的老人家,顶着大太阳跑到学校里来,挨个挨个问过路的同学知不知道你去哪儿了问了两个小时,要不是有同学告诉她我办公室在哪儿,她能一直问到天黑!“你有没有良心,啊?你妈妈还在医院里你知不知道?她知道你没回家当晚就昏过去一次,连夜被送到省会医院去了!她什么情况你关心过吗?你了解过吗?你都没有!“你还不来上学!你自己数数,你翘了几天的课了?这是什么时候了,你自己想想离高三还有多久离高考还有多久,这都开得起玩笑嘛?!还有,再有几天就期末统考了,你自己觉得拿出个怎样的成绩才能给你妈妈一个交代?“你到底在想什么啊?我教了你这么久,我觉得你不该是这样的人——你昨天是不是在许之枔家里住的?”“……是。”“没去什么网吧夜店吧?还有那些无牌照经营的小酒店——”“没有。”“哎,”她刚松一口气又提起来,“你外婆说你是跟别人一起走的我就猜到那是许之枔!你为什么这么喜欢跟着他腻在一起?以前我不是没有提醒过你,他那种以后能靠家里吃一辈子的根本就不是来读书的,他爱玩可以,可他不能拉着别人下水!我现在就是怀疑你受了他的严重影响,我今天就去跟他班主任说清楚——“你妈妈暂时不在,我有责任把你看管好。临时住校手续我已经给你办好了,一周的生活费等会儿拿给你。还有,这周末我带着你去一趟省会看看你妈妈。票我也已经买了。”她推了推眼镜,“这种时候不能让你乱来了。”“我不住校。我不去。”“你——”她呼吸又乱了。“你什么意思?闹脾气呢?你妈妈她——”他抬眼,尽量轻描淡写。“随便她怎么。”“付罗迦!”“没其他事的话……我先回去了。”“我让你回去了吗?”于是他又停下。叶老师的嘴还在不断张张合合,像一个功率巨大的鼓风机。他自己的胸口被吹得满溢了,被肋骨笼住的气流在脏器之间四处乱窜。怎么还不完?他想。回教室的时候李淑仪正在和周临涯聊天。见到他周临涯就收了声,但李淑仪仍在继续。“说实话,你仔细看过他外婆和他妈妈的眉眼了没有?遗传的力量就是强大啊,他们三个的眉眼那一截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特别秀气特别漂亮——”周临涯不尴不尬地笑两声,低头继续看手机。李淑仪还转脸向他征求意见:“是吧?你妈妈年轻的时候一定特别漂亮。”付罗迦挠了挠手心的疤。“……忘了。”因为太久不上课,最后一道下课铃响的时候他还没发反应过来。有人在经过时稍显刻意地撞歪了他的桌角,他抬头,一个团起来的小纸条被扔到了他面前。——“你们睡过了?”他撑着额头盯着这熟悉的字体看,直到教室的灯和风扇都被关了。人都走了。他站起来,慢吞吞绕过几排桌椅,来到一个后头摆着扫帚和撮箕的角落。那个桌椅下面有可乐渍和饼干渣。他翻开桌面上的书确认了一下,然后后退几步。桌椅倒地的哐啷声让他没听到门口有人在叫他,直到他被人架住拖开。“你干嘛?!你发什么疯——”他皱着眉偏偏脑袋——那个人对着他耳朵吼的时候把唾沫喷他脸上来了。“松开。”“你再继续我喊校警了啊!”看他态度平静,那个人试探着松开了一点。“你踹他桌子椅子有什么用?踹坏了他们绝对让你背个大过。当面约架不行吗?”付罗迦把胳膊从他手底下挣出来,没接话。他转身准备出去。“哎哎哎等一下,我带你过去啊——”“……你是?”“学生会生活部的。你不是办了住校吗,宿管那边要给你录入,我带你去找你床位。床垫被子叶老师都弄好了,你直接拿东西过去睡就行。”他闭了闭眼。“麻烦你了。但是我现在先不过去。”“哎那个,叶老师已经在那边了啊,她叫我一定要让你马上过去。”“没事。你先走吧。”“这……不太好吧?你去哪儿总得告诉我一声吧,要不然她问起来我怎么说?”“蒋正源?干嘛呢这是,你找付罗迦有事?”又来了一个人往窗边一趴。“怎么这么慢,我一直在楼下等着呢。”这个嗔怪的语气是冲着付罗迦的。“那个,枔、枔哥——”蒋正源磕巴起来,“我帮部里跑个腿,带他去登记住校。”“登记住校什么时候要人带着去了?谁找的你?”“就他们九班的班主任嘛。”“叶琴啊。”许之枔微微一笑,“开校庆的时候陈主任让你干什么你也有这么积极就好了。”蒋正源脸一红。“……我知道了。没事了,你们先走吧。”第61章 第 61 章“打人可以,弄坏了学校东西是真的麻烦。”付罗迦经过时他往旁边让了让,插着腰叹了口气。“枔哥你前几次没来开会还不知道,现在团委那边天天都在强调‘维护学校公共财产’。书记说要严查,从桌椅板凳粉笔擦抓起。领导特别不爽上次孟羽他们把花台撞塌那个事——”这段话太长,付罗迦听都没听全。许之枔倒是接了话,“花台其实是孟悦那帮女生踩垮的。”“我也听说了,后来说是要记过,孟羽恨不得去把甩锅的那几个女生砍了——”于是付罗迦又退回来,在一地的狼藉中挑了个干净地方下手,扶起了倒下来的扫帚。许之枔把头探进窗户,“坏了就算了。没事的。”“啊啊对,没事没事,你不用管,我来处理——”蒋正源把他拉起来。“你不是要跟枔哥走?快去呗。”“你脸很红。”下楼时许之枔问他。“怎么了?”他意识到许之枔没看见踢桌椅的场面,为可以省去解释松了口气。但胸口里那股具有极强腐蚀性的情绪还在蔓延,所以他只仓促一笑,“……没什么。”怕被看出来僵硬他越过许之枔走在了前头。然而还是难免显得奇怪——他觉得一下一下砸在每一级楼梯上的不是自己的脚,而是硬邦邦的铁杵。这楼道跟夏日的午后一样,冗长得好像没有终点。……“我去趟阳台。”这时付罗迦拿着手机窝在许之枔家客厅的懒人椅里。他忙着把叶老师的号码拉黑,听到这句话后摘下眼镜揉了揉眼,抬头看向占据了一整面墙的落地窗。许之枔站在那儿摸索了一阵,在看起来明明没什么缝隙的玻璃上摸出了一道门,随后跨了出去。因为昨天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再加上窗台上有长势喜庆的绿植,他就没发现这外边其实有个挺大的阳台。阳台对面是同样的一面落地窗,连着的应该是另一户业主的客厅。许之枔从一排花架底下钻了过去,在对面的玻璃窗上敲了敲。过了会儿那边的窗户嘎巴一声打开了,一个充满活力的声音响起:“今晚河边烧烤,你姐夫开车,去不去!”“算了吧,又不是周末。黑咪呢?”“哎怪了啊,没看到你哪次把‘不是周末’当理由啊。在她自己窝里呢。你那幺女今天又去啃墙皮了,你还不买点什么矿物质给她补补——”然后拔高声音吼,“黑咪——!!你爸爸叫你——!!”很快就有一道深色的影子轻轻巧巧从窗台上窜了下来。许之枔拍拍手蹲下,吹了声口哨。旁边低矮的花藤把他挡住了,只露出一个发顶。“今天在小区门口碰到一只柯基,那家伙小是小,叫起来那叫一个凶哦,还来咬你幺女的尾巴。不过你幺女超级高冷,看都不看人家一眼。”说话的是个带着波浪形压发圈的年轻姑娘,付罗迦在照片上见过。——许之枔的表姐。“我带她过去玩会儿。”“小心点儿啊,她最近掉毛厉害,别舅妈一回来又因为过敏进医院。”“没事。她跟我爸估计到年末都不会回来了。”年轻姑娘大笑了起来,探出身伸手使劲揉了把黑咪的头。“哎哟黑咪,你说你爸惨不惨啊,年年都是空巢儿童——”“是挺惨,生下来也没被爷爷奶奶抱过一次。”一阵草叶的窸窣声过后,一颗棕黑色的脑袋从门口探了进来,脖子上有个皮质颈环。付罗迦没法让自己不去看她,甚而至于屏住了呼吸。能看出她也在第一时间发现了付罗迦这个陌生人,抖了抖耳朵停住脚步。许之枔进来后她绕着许之枔的腿走了两圈,不时瞄付罗迦一眼。付罗迦发觉她的体型比他想象中还大一点。“介绍你们认识。”许之枔用小腿抵着把她往前送了送。“她倒是不叫也不咬人,就是容易怕生。”德牧还能怕生?付罗迦想也不想朝她伸出手。……她一下躲到了许之枔身后。可惜许之枔的腿完全遮不住她。他看了眼自己悬在半空无处着落的手,皱起眉。许之枔强行给她调了个方向,让她直面付罗迦。“她应该是还没习惯你的味道。你叫叫她试试?”但其实他身上的衣服裤子都是许之枔的。“……叫什么?”“叫幺女。”他叫了。但这一声“幺女”跟那只手一样没得到回应。这次黑咪连许之枔也不再搭理了,跟沙发上的枕头滚作了一块,好像对自己多了一个爸这个事并不是特别上心。“……多大了?”他试图转移注意力以克制不耐烦。“两岁半。这边平时没什么人,基本都放在我表姐那边养。”许之枔跟过去,尝试着挤上另外小半块沙发。这挺难的,因为黑咪一只狗就占去大半,还总在扭来动去。他没成功,于是干脆把狗连着枕头一块推到了地板上。“过来坐。”黑咪呜咽一声,委委屈屈盘坐在了许之枔腿边,狗头又被狠狠一揉。付罗迦跨过她耷拉在地板上的尾巴,好在这次她没躲开了。他坐了下来,发现这是个近到不可思议的观察距离。脸颊上细密绒毛的纹路,湿润的黑色鼻头,起伏着的胸腔,还有嫩粉色的舌头。明明只多了道比人类急促一些的呼吸声,空气却一下子被鲜活感填满了,能让人感受到一种的蓬勃的生命力度。付罗迦慢慢放松发紧的喉头。“叶老师让你住校?”许之枔跷起腿,黑咪一下对悬自己头顶上的人字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是这么说。”付罗迦垂下眼。“……但是无所谓。”“她和你妈妈有联系?那她有告诉你你妈妈是怎么回事了吗?”他觉得自己的神情肯定一下子古怪了起来。他妈——他妈到现在还没出现一定是不能出现,绝对不是不想出现。这样很好——当然很好,只要能一直保持下去。但他还是很害怕,不光是因为“不出现”背后的一些可能性,也因为自己脑子里突然翻涌起来的混沌念头。恍恍惚惚就站到了烈日底下,阳光像寒霜一样挂满全身,他作为一个错误,进入了所处的空间的消化道里经历碾磨挤压,等待被彻底排出。可能仅有的真实就是他不知什么时候攥住的许之枔的手腕。“她应该……应该没什么事。”他尽量使自己语气笃定一些。许之枔似乎什么也没察觉到,朝他粲然一笑,凑过来亲了亲他的侧脸颊。“你住这里就好。暑假想不想出去?”“……带上狗吗?”他不自觉问了句。许之枔一边笑一边把他伸出的那只手捏在了手里。他全身一颤,随后反应过来那是右手,什么痕迹也没有。说不清是为了掩饰还是想起了上午的那个纸条,与许之枔对视了那么几秒后他就掰着许之枔的下巴用了那么点力度亲了上去。这次他没闭眼。他发现许之枔有几根睫毛往跟其他睫毛不一样的方向支棱着,眉骨下边飞着几颗小到看不清的痣。他发现每隔几秒许之枔就会睁眼看他一次。他觉得自己又快流泪了。突然膝头一重,付罗迦偏过头,看见了趴上来的黑咪。付罗迦没动。“哎我自己来吧。”她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自己就接过了话头。付罗迦看着她弯腰埋头,散开的长发轻轻扫过地面。“我们都以为一直到期末你都不会再回来呢。我要是你我就直接在家里呆到寒假,”付罗迦坐下后她笑嘻嘻地说,“你怎么请的假啊,叶琴居然肯放你这么久?”他随意翻了翻桌面上的纸页,不少是学校自印的试卷,小一周下来就有七八张。“都是我帮你齐的。旁边的是笔记,你的亲同桌为了你牺牲自我听了多少节课你知道吗?不准嫌弃啊,虽然肯定比不上你自己记的,但是比没有好嘛——他们说是期末重点我才记的。我拼了我这条老命为你的市状元铺路,你可要争气啊,好好考,气死某些柠檬精!”“……她没准我假。”“叶琴说她会自己掏钱奖励第一名——啊你说什么?”周临涯愣了愣,“她没准你假?”付罗迦抬头就看见了黑板右上角的一行字,写的是“离统考还剩12天”。颜色很醒目。怪不得周临涯能惦记起这事。他没把笔或者这堂课对应的资料拿出来,手肘支在桌面,双手交握抵在额前深呼吸。“回来了也一句话不说,越来越闷了。”周临涯撇撇嘴。“光我一个人瞎积极——”“谢谢。”他说。后来前边的李淑仪和后排的唐诚在想和他说两句时周临涯就自发地帮他挡了。“人现在不高兴着呢。别去招惹了。”语气是讽刺的,但内容倒是顺遂了他的心意。“不好意思打断一下,”正在黑板上板书方程式的雍老师停下手里的动作,偏过头看向门边。叶老师扶着门框,因为过来得比较急现在还有点喘,但这不耽误她抬手精确地指向自己。“我叫个人。付罗迦,你给我马上出来。”一大片的脑袋都偏了过来。他腕上的袖子滑下去一截,他赶紧把它拉住。“付罗迦!”雍老师见他磨蹭也开始喊了,“叫你呢。”“你怎么回事!?你怎么回事,啊?”这次没有老板椅能坐了。“你知道你外婆急成什么样吗?你明明看见她了,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就甩下她直接走?她一个六七十的老人家,顶着大太阳跑到学校里来,挨个挨个问过路的同学知不知道你去哪儿了问了两个小时,要不是有同学告诉她我办公室在哪儿,她能一直问到天黑!“你有没有良心,啊?你妈妈还在医院里你知不知道?她知道你没回家当晚就昏过去一次,连夜被送到省会医院去了!她什么情况你关心过吗?你了解过吗?你都没有!“你还不来上学!你自己数数,你翘了几天的课了?这是什么时候了,你自己想想离高三还有多久离高考还有多久,这都开得起玩笑嘛?!还有,再有几天就期末统考了,你自己觉得拿出个怎样的成绩才能给你妈妈一个交代?“你到底在想什么啊?我教了你这么久,我觉得你不该是这样的人——你昨天是不是在许之枔家里住的?”“……是。”“没去什么网吧夜店吧?还有那些无牌照经营的小酒店——”“没有。”“哎,”她刚松一口气又提起来,“你外婆说你是跟别人一起走的我就猜到那是许之枔!你为什么这么喜欢跟着他腻在一起?以前我不是没有提醒过你,他那种以后能靠家里吃一辈子的根本就不是来读书的,他爱玩可以,可他不能拉着别人下水!我现在就是怀疑你受了他的严重影响,我今天就去跟他班主任说清楚——“你妈妈暂时不在,我有责任把你看管好。临时住校手续我已经给你办好了,一周的生活费等会儿拿给你。还有,这周末我带着你去一趟省会看看你妈妈。票我也已经买了。”她推了推眼镜,“这种时候不能让你乱来了。”“我不住校。我不去。”“你——”她呼吸又乱了。“你什么意思?闹脾气呢?你妈妈她——”他抬眼,尽量轻描淡写。“随便她怎么。”“付罗迦!”“没其他事的话……我先回去了。”“我让你回去了吗?”于是他又停下。叶老师的嘴还在不断张张合合,像一个功率巨大的鼓风机。他自己的胸口被吹得满溢了,被肋骨笼住的气流在脏器之间四处乱窜。怎么还不完?他想。回教室的时候李淑仪正在和周临涯聊天。见到他周临涯就收了声,但李淑仪仍在继续。“说实话,你仔细看过他外婆和他妈妈的眉眼了没有?遗传的力量就是强大啊,他们三个的眉眼那一截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特别秀气特别漂亮——”周临涯不尴不尬地笑两声,低头继续看手机。李淑仪还转脸向他征求意见:“是吧?你妈妈年轻的时候一定特别漂亮。”付罗迦挠了挠手心的疤。“……忘了。”因为太久不上课,最后一道下课铃响的时候他还没发反应过来。有人在经过时稍显刻意地撞歪了他的桌角,他抬头,一个团起来的小纸条被扔到了他面前。——“你们睡过了?”他撑着额头盯着这熟悉的字体看,直到教室的灯和风扇都被关了。人都走了。他站起来,慢吞吞绕过几排桌椅,来到一个后头摆着扫帚和撮箕的角落。那个桌椅下面有可乐渍和饼干渣。他翻开桌面上的书确认了一下,然后后退几步。桌椅倒地的哐啷声让他没听到门口有人在叫他,直到他被人架住拖开。“你干嘛?!你发什么疯——”他皱着眉偏偏脑袋——那个人对着他耳朵吼的时候把唾沫喷他脸上来了。“松开。”“你再继续我喊校警了啊!”看他态度平静,那个人试探着松开了一点。“你踹他桌子椅子有什么用?踹坏了他们绝对让你背个大过。当面约架不行吗?”付罗迦把胳膊从他手底下挣出来,没接话。他转身准备出去。“哎哎哎等一下,我带你过去啊——”“……你是?”“学生会生活部的。你不是办了住校吗,宿管那边要给你录入,我带你去找你床位。床垫被子叶老师都弄好了,你直接拿东西过去睡就行。”他闭了闭眼。“麻烦你了。但是我现在先不过去。”“哎那个,叶老师已经在那边了啊,她叫我一定要让你马上过去。”“没事。你先走吧。”“这……不太好吧?你去哪儿总得告诉我一声吧,要不然她问起来我怎么说?”“蒋正源?干嘛呢这是,你找付罗迦有事?”又来了一个人往窗边一趴。“怎么这么慢,我一直在楼下等着呢。”这个嗔怪的语气是冲着付罗迦的。“那个,枔、枔哥——”蒋正源磕巴起来,“我帮部里跑个腿,带他去登记住校。”“登记住校什么时候要人带着去了?谁找的你?”“就他们九班的班主任嘛。”“叶琴啊。”许之枔微微一笑,“开校庆的时候陈主任让你干什么你也有这么积极就好了。”蒋正源脸一红。“……我知道了。没事了,你们先走吧。”第61章 第 61 章“打人可以,弄坏了学校东西是真的麻烦。”付罗迦经过时他往旁边让了让,插着腰叹了口气。“枔哥你前几次没来开会还不知道,现在团委那边天天都在强调‘维护学校公共财产’。书记说要严查,从桌椅板凳粉笔擦抓起。领导特别不爽上次孟羽他们把花台撞塌那个事——”这段话太长,付罗迦听都没听全。许之枔倒是接了话,“花台其实是孟悦那帮女生踩垮的。”“我也听说了,后来说是要记过,孟羽恨不得去把甩锅的那几个女生砍了——”于是付罗迦又退回来,在一地的狼藉中挑了个干净地方下手,扶起了倒下来的扫帚。许之枔把头探进窗户,“坏了就算了。没事的。”“啊啊对,没事没事,你不用管,我来处理——”蒋正源把他拉起来。“你不是要跟枔哥走?快去呗。”“你脸很红。”下楼时许之枔问他。“怎么了?”他意识到许之枔没看见踢桌椅的场面,为可以省去解释松了口气。但胸口里那股具有极强腐蚀性的情绪还在蔓延,所以他只仓促一笑,“……没什么。”怕被看出来僵硬他越过许之枔走在了前头。然而还是难免显得奇怪——他觉得一下一下砸在每一级楼梯上的不是自己的脚,而是硬邦邦的铁杵。这楼道跟夏日的午后一样,冗长得好像没有终点。……“我去趟阳台。”这时付罗迦拿着手机窝在许之枔家客厅的懒人椅里。他忙着把叶老师的号码拉黑,听到这句话后摘下眼镜揉了揉眼,抬头看向占据了一整面墙的落地窗。许之枔站在那儿摸索了一阵,在看起来明明没什么缝隙的玻璃上摸出了一道门,随后跨了出去。因为昨天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再加上窗台上有长势喜庆的绿植,他就没发现这外边其实有个挺大的阳台。阳台对面是同样的一面落地窗,连着的应该是另一户业主的客厅。许之枔从一排花架底下钻了过去,在对面的玻璃窗上敲了敲。过了会儿那边的窗户嘎巴一声打开了,一个充满活力的声音响起:“今晚河边烧烤,你姐夫开车,去不去!”“算了吧,又不是周末。黑咪呢?”“哎怪了啊,没看到你哪次把‘不是周末’当理由啊。在她自己窝里呢。你那幺女今天又去啃墙皮了,你还不买点什么矿物质给她补补——”然后拔高声音吼,“黑咪——!!你爸爸叫你——!!”很快就有一道深色的影子轻轻巧巧从窗台上窜了下来。许之枔拍拍手蹲下,吹了声口哨。旁边低矮的花藤把他挡住了,只露出一个发顶。“今天在小区门口碰到一只柯基,那家伙小是小,叫起来那叫一个凶哦,还来咬你幺女的尾巴。不过你幺女超级高冷,看都不看人家一眼。”说话的是个带着波浪形压发圈的年轻姑娘,付罗迦在照片上见过。——许之枔的表姐。“我带她过去玩会儿。”“小心点儿啊,她最近掉毛厉害,别舅妈一回来又因为过敏进医院。”“没事。她跟我爸估计到年末都不会回来了。”年轻姑娘大笑了起来,探出身伸手使劲揉了把黑咪的头。“哎哟黑咪,你说你爸惨不惨啊,年年都是空巢儿童——”“是挺惨,生下来也没被爷爷奶奶抱过一次。”一阵草叶的窸窣声过后,一颗棕黑色的脑袋从门口探了进来,脖子上有个皮质颈环。付罗迦没法让自己不去看她,甚而至于屏住了呼吸。能看出她也在第一时间发现了付罗迦这个陌生人,抖了抖耳朵停住脚步。许之枔进来后她绕着许之枔的腿走了两圈,不时瞄付罗迦一眼。付罗迦发觉她的体型比他想象中还大一点。“介绍你们认识。”许之枔用小腿抵着把她往前送了送。“她倒是不叫也不咬人,就是容易怕生。”德牧还能怕生?付罗迦想也不想朝她伸出手。……她一下躲到了许之枔身后。可惜许之枔的腿完全遮不住她。他看了眼自己悬在半空无处着落的手,皱起眉。许之枔强行给她调了个方向,让她直面付罗迦。“她应该是还没习惯你的味道。你叫叫她试试?”但其实他身上的衣服裤子都是许之枔的。“……叫什么?”“叫幺女。”他叫了。但这一声“幺女”跟那只手一样没得到回应。这次黑咪连许之枔也不再搭理了,跟沙发上的枕头滚作了一块,好像对自己多了一个爸这个事并不是特别上心。“……多大了?”他试图转移注意力以克制不耐烦。“两岁半。这边平时没什么人,基本都放在我表姐那边养。”许之枔跟过去,尝试着挤上另外小半块沙发。这挺难的,因为黑咪一只狗就占去大半,还总在扭来动去。他没成功,于是干脆把狗连着枕头一块推到了地板上。“过来坐。”黑咪呜咽一声,委委屈屈盘坐在了许之枔腿边,狗头又被狠狠一揉。付罗迦跨过她耷拉在地板上的尾巴,好在这次她没躲开了。他坐了下来,发现这是个近到不可思议的观察距离。脸颊上细密绒毛的纹路,湿润的黑色鼻头,起伏着的胸腔,还有嫩粉色的舌头。明明只多了道比人类急促一些的呼吸声,空气却一下子被鲜活感填满了,能让人感受到一种的蓬勃的生命力度。付罗迦慢慢放松发紧的喉头。“叶老师让你住校?”许之枔跷起腿,黑咪一下对悬自己头顶上的人字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是这么说。”付罗迦垂下眼。“……但是无所谓。”“她和你妈妈有联系?那她有告诉你你妈妈是怎么回事了吗?”他觉得自己的神情肯定一下子古怪了起来。他妈——他妈到现在还没出现一定是不能出现,绝对不是不想出现。这样很好——当然很好,只要能一直保持下去。但他还是很害怕,不光是因为“不出现”背后的一些可能性,也因为自己脑子里突然翻涌起来的混沌念头。恍恍惚惚就站到了烈日底下,阳光像寒霜一样挂满全身,他作为一个错误,进入了所处的空间的消化道里经历碾磨挤压,等待被彻底排出。可能仅有的真实就是他不知什么时候攥住的许之枔的手腕。“她应该……应该没什么事。”他尽量使自己语气笃定一些。许之枔似乎什么也没察觉到,朝他粲然一笑,凑过来亲了亲他的侧脸颊。“你住这里就好。暑假想不想出去?”“……带上狗吗?”他不自觉问了句。许之枔一边笑一边把他伸出的那只手捏在了手里。他全身一颤,随后反应过来那是右手,什么痕迹也没有。说不清是为了掩饰还是想起了上午的那个纸条,与许之枔对视了那么几秒后他就掰着许之枔的下巴用了那么点力度亲了上去。这次他没闭眼。他发现许之枔有几根睫毛往跟其他睫毛不一样的方向支棱着,眉骨下边飞着几颗小到看不清的痣。他发现每隔几秒许之枔就会睁眼看他一次。他觉得自己又快流泪了。突然膝头一重,付罗迦偏过头,看见了趴上来的黑咪。付罗迦没动。“哎我自己来吧。”她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自己就接过了话头。付罗迦看着她弯腰埋头,散开的长发轻轻扫过地面。“我们都以为一直到期末你都不会再回来呢。我要是你我就直接在家里呆到寒假,”付罗迦坐下后她笑嘻嘻地说,“你怎么请的假啊,叶琴居然肯放你这么久?”他随意翻了翻桌面上的纸页,不少是学校自印的试卷,小一周下来就有七八张。“都是我帮你齐的。旁边的是笔记,你的亲同桌为了你牺牲自我听了多少节课你知道吗?不准嫌弃啊,虽然肯定比不上你自己记的,但是比没有好嘛——他们说是期末重点我才记的。我拼了我这条老命为你的市状元铺路,你可要争气啊,好好考,气死某些柠檬精!”“……她没准我假。”“叶琴说她会自己掏钱奖励第一名——啊你说什么?”周临涯愣了愣,“她没准你假?”付罗迦抬头就看见了黑板右上角的一行字,写的是“离统考还剩12天”。颜色很醒目。怪不得周临涯能惦记起这事。他没把笔或者这堂课对应的资料拿出来,手肘支在桌面,双手交握抵在额前深呼吸。“回来了也一句话不说,越来越闷了。”周临涯撇撇嘴。“光我一个人瞎积极——”“谢谢。”他说。后来前边的李淑仪和后排的唐诚在想和他说两句时周临涯就自发地帮他挡了。“人现在不高兴着呢。别去招惹了。”语气是讽刺的,但内容倒是顺遂了他的心意。“不好意思打断一下,”正在黑板上板书方程式的雍老师停下手里的动作,偏过头看向门边。叶老师扶着门框,因为过来得比较急现在还有点喘,但这不耽误她抬手精确地指向自己。“我叫个人。付罗迦,你给我马上出来。”一大片的脑袋都偏了过来。他腕上的袖子滑下去一截,他赶紧把它拉住。“付罗迦!”雍老师见他磨蹭也开始喊了,“叫你呢。”“你怎么回事!?你怎么回事,啊?”这次没有老板椅能坐了。“你知道你外婆急成什么样吗?你明明看见她了,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就甩下她直接走?她一个六七十的老人家,顶着大太阳跑到学校里来,挨个挨个问过路的同学知不知道你去哪儿了问了两个小时,要不是有同学告诉她我办公室在哪儿,她能一直问到天黑!“你有没有良心,啊?你妈妈还在医院里你知不知道?她知道你没回家当晚就昏过去一次,连夜被送到省会医院去了!她什么情况你关心过吗?你了解过吗?你都没有!“你还不来上学!你自己数数,你翘了几天的课了?这是什么时候了,你自己想想离高三还有多久离高考还有多久,这都开得起玩笑嘛?!还有,再有几天就期末统考了,你自己觉得拿出个怎样的成绩才能给你妈妈一个交代?“你到底在想什么啊?我教了你这么久,我觉得你不该是这样的人——你昨天是不是在许之枔家里住的?”“……是。”“没去什么网吧夜店吧?还有那些无牌照经营的小酒店——”“没有。”“哎,”她刚松一口气又提起来,“你外婆说你是跟别人一起走的我就猜到那是许之枔!你为什么这么喜欢跟着他腻在一起?以前我不是没有提醒过你,他那种以后能靠家里吃一辈子的根本就不是来读书的,他爱玩可以,可他不能拉着别人下水!我现在就是怀疑你受了他的严重影响,我今天就去跟他班主任说清楚——“你妈妈暂时不在,我有责任把你看管好。临时住校手续我已经给你办好了,一周的生活费等会儿拿给你。还有,这周末我带着你去一趟省会看看你妈妈。票我也已经买了。”她推了推眼镜,“这种时候不能让你乱来了。”“我不住校。我不去。”“你——”她呼吸又乱了。“你什么意思?闹脾气呢?你妈妈她——”他抬眼,尽量轻描淡写。“随便她怎么。”“付罗迦!”“没其他事的话……我先回去了。”“我让你回去了吗?”于是他又停下。叶老师的嘴还在不断张张合合,像一个功率巨大的鼓风机。他自己的胸口被吹得满溢了,被肋骨笼住的气流在脏器之间四处乱窜。怎么还不完?他想。回教室的时候李淑仪正在和周临涯聊天。见到他周临涯就收了声,但李淑仪仍在继续。“说实话,你仔细看过他外婆和他妈妈的眉眼了没有?遗传的力量就是强大啊,他们三个的眉眼那一截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特别秀气特别漂亮——”周临涯不尴不尬地笑两声,低头继续看手机。李淑仪还转脸向他征求意见:“是吧?你妈妈年轻的时候一定特别漂亮。”付罗迦挠了挠手心的疤。“……忘了。”因为太久不上课,最后一道下课铃响的时候他还没发反应过来。有人在经过时稍显刻意地撞歪了他的桌角,他抬头,一个团起来的小纸条被扔到了他面前。——“你们睡过了?”他撑着额头盯着这熟悉的字体看,直到教室的灯和风扇都被关了。人都走了。他站起来,慢吞吞绕过几排桌椅,来到一个后头摆着扫帚和撮箕的角落。那个桌椅下面有可乐渍和饼干渣。他翻开桌面上的书确认了一下,然后后退几步。桌椅倒地的哐啷声让他没听到门口有人在叫他,直到他被人架住拖开。“你干嘛?!你发什么疯——”他皱着眉偏偏脑袋——那个人对着他耳朵吼的时候把唾沫喷他脸上来了。“松开。”“你再继续我喊校警了啊!”看他态度平静,那个人试探着松开了一点。“你踹他桌子椅子有什么用?踹坏了他们绝对让你背个大过。当面约架不行吗?”付罗迦把胳膊从他手底下挣出来,没接话。他转身准备出去。“哎哎哎等一下,我带你过去啊——”“……你是?”“学生会生活部的。你不是办了住校吗,宿管那边要给你录入,我带你去找你床位。床垫被子叶老师都弄好了,你直接拿东西过去睡就行。”他闭了闭眼。“麻烦你了。但是我现在先不过去。”“哎那个,叶老师已经在那边了啊,她叫我一定要让你马上过去。”“没事。你先走吧。”“这……不太好吧?你去哪儿总得告诉我一声吧,要不然她问起来我怎么说?”“蒋正源?干嘛呢这是,你找付罗迦有事?”又来了一个人往窗边一趴。“怎么这么慢,我一直在楼下等着呢。”这个嗔怪的语气是冲着付罗迦的。“那个,枔、枔哥——”蒋正源磕巴起来,“我帮部里跑个腿,带他去登记住校。”“登记住校什么时候要人带着去了?谁找的你?”“就他们九班的班主任嘛。”“叶琴啊。”许之枔微微一笑,“开校庆的时候陈主任让你干什么你也有这么积极就好了。”蒋正源脸一红。“……我知道了。没事了,你们先走吧。”第61章 第 61 章“打人可以,弄坏了学校东西是真的麻烦。”付罗迦经过时他往旁边让了让,插着腰叹了口气。“枔哥你前几次没来开会还不知道,现在团委那边天天都在强调‘维护学校公共财产’。书记说要严查,从桌椅板凳粉笔擦抓起。领导特别不爽上次孟羽他们把花台撞塌那个事——”这段话太长,付罗迦听都没听全。许之枔倒是接了话,“花台其实是孟悦那帮女生踩垮的。”“我也听说了,后来说是要记过,孟羽恨不得去把甩锅的那几个女生砍了——”于是付罗迦又退回来,在一地的狼藉中挑了个干净地方下手,扶起了倒下来的扫帚。许之枔把头探进窗户,“坏了就算了。没事的。”“啊啊对,没事没事,你不用管,我来处理——”蒋正源把他拉起来。“你不是要跟枔哥走?快去呗。”“你脸很红。”下楼时许之枔问他。“怎么了?”他意识到许之枔没看见踢桌椅的场面,为可以省去解释松了口气。但胸口里那股具有极强腐蚀性的情绪还在蔓延,所以他只仓促一笑,“……没什么。”怕被看出来僵硬他越过许之枔走在了前头。然而还是难免显得奇怪——他觉得一下一下砸在每一级楼梯上的不是自己的脚,而是硬邦邦的铁杵。这楼道跟夏日的午后一样,冗长得好像没有终点。……“我去趟阳台。”这时付罗迦拿着手机窝在许之枔家客厅的懒人椅里。他忙着把叶老师的号码拉黑,听到这句话后摘下眼镜揉了揉眼,抬头看向占据了一整面墙的落地窗。许之枔站在那儿摸索了一阵,在看起来明明没什么缝隙的玻璃上摸出了一道门,随后跨了出去。因为昨天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再加上窗台上有长势喜庆的绿植,他就没发现这外边其实有个挺大的阳台。阳台对面是同样的一面落地窗,连着的应该是另一户业主的客厅。许之枔从一排花架底下钻了过去,在对面的玻璃窗上敲了敲。过了会儿那边的窗户嘎巴一声打开了,一个充满活力的声音响起:“今晚河边烧烤,你姐夫开车,去不去!”“算了吧,又不是周末。黑咪呢?”“哎怪了啊,没看到你哪次把‘不是周末’当理由啊。在她自己窝里呢。你那幺女今天又去啃墙皮了,你还不买点什么矿物质给她补补——”然后拔高声音吼,“黑咪——!!你爸爸叫你——!!”很快就有一道深色的影子轻轻巧巧从窗台上窜了下来。许之枔拍拍手蹲下,吹了声口哨。旁边低矮的花藤把他挡住了,只露出一个发顶。“今天在小区门口碰到一只柯基,那家伙小是小,叫起来那叫一个凶哦,还来咬你幺女的尾巴。不过你幺女超级高冷,看都不看人家一眼。”说话的是个带着波浪形压发圈的年轻姑娘,付罗迦在照片上见过。——许之枔的表姐。“我带她过去玩会儿。”“小心点儿啊,她最近掉毛厉害,别舅妈一回来又因为过敏进医院。”“没事。她跟我爸估计到年末都不会回来了。”年轻姑娘大笑了起来,探出身伸手使劲揉了把黑咪的头。“哎哟黑咪,你说你爸惨不惨啊,年年都是空巢儿童——”“是挺惨,生下来也没被爷爷奶奶抱过一次。”一阵草叶的窸窣声过后,一颗棕黑色的脑袋从门口探了进来,脖子上有个皮质颈环。付罗迦没法让自己不去看她,甚而至于屏住了呼吸。能看出她也在第一时间发现了付罗迦这个陌生人,抖了抖耳朵停住脚步。许之枔进来后她绕着许之枔的腿走了两圈,不时瞄付罗迦一眼。付罗迦发觉她的体型比他想象中还大一点。“介绍你们认识。”许之枔用小腿抵着把她往前送了送。“她倒是不叫也不咬人,就是容易怕生。”德牧还能怕生?付罗迦想也不想朝她伸出手。……她一下躲到了许之枔身后。可惜许之枔的腿完全遮不住她。他看了眼自己悬在半空无处着落的手,皱起眉。许之枔强行给她调了个方向,让她直面付罗迦。“她应该是还没习惯你的味道。你叫叫她试试?”但其实他身上的衣服裤子都是许之枔的。“……叫什么?”“叫幺女。”他叫了。但这一声“幺女”跟那只手一样没得到回应。这次黑咪连许之枔也不再搭理了,跟沙发上的枕头滚作了一块,好像对自己多了一个爸这个事并不是特别上心。“……多大了?”他试图转移注意力以克制不耐烦。“两岁半。这边平时没什么人,基本都放在我表姐那边养。”许之枔跟过去,尝试着挤上另外小半块沙发。这挺难的,因为黑咪一只狗就占去大半,还总在扭来动去。他没成功,于是干脆把狗连着枕头一块推到了地板上。“过来坐。”黑咪呜咽一声,委委屈屈盘坐在了许之枔腿边,狗头又被狠狠一揉。付罗迦跨过她耷拉在地板上的尾巴,好在这次她没躲开了。他坐了下来,发现这是个近到不可思议的观察距离。脸颊上细密绒毛的纹路,湿润的黑色鼻头,起伏着的胸腔,还有嫩粉色的舌头。明明只多了道比人类急促一些的呼吸声,空气却一下子被鲜活感填满了,能让人感受到一种的蓬勃的生命力度。付罗迦慢慢放松发紧的喉头。“叶老师让你住校?”许之枔跷起腿,黑咪一下对悬自己头顶上的人字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是这么说。”付罗迦垂下眼。“……但是无所谓。”“她和你妈妈有联系?那她有告诉你你妈妈是怎么回事了吗?”他觉得自己的神情肯定一下子古怪了起来。他妈——他妈到现在还没出现一定是不能出现,绝对不是不想出现。这样很好——当然很好,只要能一直保持下去。但他还是很害怕,不光是因为“不出现”背后的一些可能性,也因为自己脑子里突然翻涌起来的混沌念头。恍恍惚惚就站到了烈日底下,阳光像寒霜一样挂满全身,他作为一个错误,进入了所处的空间的消化道里经历碾磨挤压,等待被彻底排出。可能仅有的真实就是他不知什么时候攥住的许之枔的手腕。“她应该……应该没什么事。”他尽量使自己语气笃定一些。许之枔似乎什么也没察觉到,朝他粲然一笑,凑过来亲了亲他的侧脸颊。“你住这里就好。暑假想不想出去?”“……带上狗吗?”他不自觉问了句。许之枔一边笑一边把他伸出的那只手捏在了手里。他全身一颤,随后反应过来那是右手,什么痕迹也没有。说不清是为了掩饰还是想起了上午的那个纸条,与许之枔对视了那么几秒后他就掰着许之枔的下巴用了那么点力度亲了上去。这次他没闭眼。他发现许之枔有几根睫毛往跟其他睫毛不一样的方向支棱着,眉骨下边飞着几颗小到看不清的痣。他发现每隔几秒许之枔就会睁眼看他一次。他觉得自己又快流泪了。突然膝头一重,付罗迦偏过头,看见了趴上来的黑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