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璧说完就闭着眼,抱胸靠在了树干上。山风穿透竹木与松林,来势渐弱,吹到沈璧身上,已如强弩之末。他发上的一缕绯红在微风中舒卷翻飞,张弛不定。仿佛即将皈依之人,在与十丈红尘做最后的告别。沈璧侧了侧身,找出更舒适的姿势,半身的雪袍,尽呈于阳光下,清光潋滟,冷若霜华。一眼瞧去,慵懒中又添疏狂。季北城收回视线,拾级而上。走了三五丈远,季北城想起一事,冲沈璧喊道:“侯爷,听说这山中常有猎人布置的陷阱,务必小心!”“啰嗦!”沈璧挥挥手,示意他赶紧走。季北城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季云烟一切都好。吃得好,睡得好,身体也很好。季北城与她话了半日家常,见太阳偏西,全身上下都透着焦灼与急躁之感。季云烟知道他必是有事,也不留他了。末了走的时候,嘱咐了他几句,大意就是山里最近出现一种剧毒金环蛇,前日观里一个尼姑不慎被咬,最终命丧蛇口。季北城一听,当即变了脸色。季云烟被他的神情吓了一跳,“北城,怎么……”“阿璧一个人在山上……”季北城低喃一句,急道,“姑姑,我走了!”“阿璧?他来了?他为何没有上山?”季云烟连番追问,却只瞧见季北城急速变小的背影。别人如何,沈璧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从小到大,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4-30 21:00:00~2020-05-01 23:39: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浅梦丷墨汐° 3瓶;终缘玖铃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20章 受伤山中的空气混合着青草,树汁和泥土的气息,沈璧靠着树干,在浓阴下闭目歇息,很快便睡着了。忽地一声惊叫在林间传开,随即便是一声接一声地呼救,凄厉而绝望。听声音应该是个中年男子,能在山里叫成这样,八成是遇到了不该遇到的东西。沈璧寻声赶到时,呼救的樵夫正跌坐在地上,浑身抖如筛糠。在他三丈之外,站着一只个头比人高很多,身形巨大的黑熊。那黑熊低吼连连,举着肥硕的熊掌,随时都可能扑向樵夫。这种黑熊一般不会主动攻击人,想来是樵夫误入了它的巢穴附近,才让它凶性大发。可惜沈璧这次没带兵器,赤手空拳,无论如何也干不过一头熊。他犹豫了片刻,瞥见樵夫脚边有把砍刀,俯身拾起刀,舞动了几下,试图吸引黑熊的注意力,那黑熊眼神不好,对他此举没什么反应。沈璧朝男子喝道:“快走!我来拦住他!”那樵夫倒也有些义气,没有贪生怕死地飞奔逃离,反倒嘱咐他,“这位公子,小心啊!”沈璧冷笑,“一头熊罢了,还伤不了我!你速速下山,别拖我后腿!”樵夫见他身手矫健,依言转身下山。走了几步,又回头喊道:“公子,你万万小心,我这就下山找人来帮你!”那黑熊平日在山间只寻些果子和蜂蜜,或是捕些鸟类,小动物果腹,尚无攻击人的事情发生,所以这一带的村民尚不知道山里住着这么个庞然大物。这会儿因樵夫的误打误撞,让它感觉到危险,便开始攻击人。黑熊视力不好,听力却极佳,沈璧见它欲要追樵夫而去,沉声一喝,手中砍刀已然出手!樵夫平日尽在山里穿行,早对山路烂熟于心,很快,便抄着小路跑得没影儿了。黑熊这下把火气全撒在了沈璧身上。它狂吼一声,喘出的鼻息将地上的落叶喷出几尺远,随即前身微微下沉,蓄力扑向沈璧,沈璧堪堪闪过,心有余悸地默默右侧脸颊,刚才黑熊喷出的热气几乎贴着他的脸边散开。一击不中,黑熊怒火更炽,掉转过身子,再次朝沈璧扑去。沈璧并未打算伤这头熊,原想能躲过去最好。他早看到身后不远处有几棵手臂般粗细的树丛,如果能将黑熊引到树丛里,它的攻势定会延缓许多。沈璧晃着砍刀,步步后退,待后背贴着树干时,黑熊终于失去了耐心,两只肥硕的熊掌如千斤重锤一般,砸向沈璧!沈璧侧身躲到树后,心底却生出一丝异样。刚才身形转换时,脚下似乎踩到了什么,还没等他低头看看,就觉脚腕处一阵刺痛,一抹黑黄极快地从他眼前掠过,消失在灌木丛里。沈璧暗呼糟糕,只片刻的分神,黑熊尖利的爪子袭上了他的手臂。“刺啦”一声,雪白的袍子顿时被撕扯出几条长长的布条,鲜血狂涌出来,剧痛随之而来。沈璧下意识地看了眼伤口处,忙火烧眉毛般转过头去。可心绪还是剧烈起伏,晕眩感陡升,紧接着双肩又是一阵钻心的疼,还没等他分辨那痛的原因,后脊背已重重撞向地面!黑熊将他按倒在地,张开血盆大口,腥臭味扑鼻而来,数滴涎液落入沈璧的脖子里。他用尽全力架起砍刀,死死抵在黑熊的上下齿之间。左臂之前受伤摔断过,刚才又被黑熊那么一抓,如今已经毫无知觉。即便如此,沈璧仍拼着最后一点力气,腾出右手,从怀中取出一把匕首,钉入黑熊的脖子。一股鲜血喷溅在沈璧的脸上,他的鼻端顿时被腥甜的气息环绕。黑熊吃痛,放开沈璧,手掌捂着伤口,低吼打转。沈璧闭着眼,抹掉脸上的血,赶在它发起下一轮攻击前,起身朝山里跑。只是人虽迈着步子,意识却已模糊,未跑多远,脚下一空,人就滚下山坡,失去知觉。“阿璧!”一声肝胆俱裂的惊呼,冲进他的耳膜。季北城。沈璧长长地松了口气,阖上眼。真好,他死不了了。是檀香,还有一股特别熟悉的气息,萦绕在鼻尖,沈璧不由得又深吸了一口,他睁开眼,对上一张焦躁不安的脸,对方眼底通红,似乎数日未免,见他醒来,大喜过望,“侯爷!”“这是何处?”沈璧偏头看了眼房里的陈设,觉得根本就不应该问这句话。除了白云观,这还能是哪里?季北城道:“观里的禅房,侯爷已昏迷三天了。再不醒来,我真要背你下山去看大夫了。”沈璧动了一下,发现浑身都疼,脚踝,肩膀,后背,甚至大腿……可有一个地方确实温热的,他的手此刻正被季北城握着。此番死里逃生,沈璧暂时没有力气计较这些,只当没察觉。“三天?”他复又闭上眼,缓了口气。“你救了我?”“是侯爷吉人自有天相!”季北城不动声色地松开手,“侯爷想吃什么,这山里的清粥素菜味道都还不错,我刚刚熬好,你应该会喜欢。”“随便。”他没胃口,吃什么都没差别。“此处不会有人来吧?”季北城知道他指的是季云烟,摇摇头,“这是观里的一座独院,不会有任何人来打扰的。你且安心养伤,什么事都不用管。”“多谢!”这还是他这么多年后,头一回跟季北城道谢。季北城楞了一下,淡淡一笑,“侯爷客气了。”沈璧闭上眼就想起那只黑熊的血,炭火一般洒在他的眼皮上,这会儿单是回忆,都觉得双眼灼热的厉害。他低头看了眼胸口,里衣已被换过,伤口也都处理了。观里都是女子,能替他更衣的,也只有季北城了。沈璧叹了口气,心里一时五味陈杂。季北城这个人也是奇怪,自己打小对他就没好脸色,可他却丝毫不把自己对他做的那些事放在心上,依旧每次见了他都是笑脸相迎。沈璧说不好他是傻还是太过善良。他原以为像季北城这样的世家子弟,从小都是被别人照顾大,必是不会照顾别人的,没想他还挺细心。蓬松柔软的白面馒头切成小块,盛在碟子里,一碗软糯的白米粥,两碟开胃小菜。沈璧原没有胃口,转念想想季北城一个大将军恐怕也极少给人做饭,不忍拂了他的好意,便在他的帮助下,坐起身,半靠在枕头上。季北城却没将碗递给他,“你两肩都有伤,我喂你吧!”“……”沈璧怔了怔,低眸道,“疼不死人。”“季、沈两家本是世交,我与侯爷虽做不了异姓兄弟,可侯爷受伤这么重,我照顾一回,也是理所应当。侯爷何必自找苦吃,拒人于千里之外?只当看在我父亲的份上吧!”季北城把话说到这份上,沈璧再拒绝,便有些说不过去了。季北城喂得很慢,也很仔细,仿佛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整个过程中,他都没再说话,也没提及救下沉璧的细节。直到沈璧吃完最后一口粥,季北城心满意足地收起碗碟。抬眼见沈璧唇边沾有一粒白米,十分自然地伸手抹去。他的指尖布满茧子,触及沈璧柔软的唇角时,像抚在一批平滑细腻的丝帛上。沈璧尚来不及震惊,季北城已若无其事地收回手,“你再躺躺,我将东西收拾一下就来。”沈璧:“……”总觉得哪里不对。待沈璧再睁开眼,季北城正在房里挑灯夜读。他听到床上的动静,忙合上古卷,走到床边,低声道:“侯爷感觉如何?”“好多了。”沈璧说着就要翻身下床。季北城拦住他,“侯爷这是作甚?”沈璧淡淡看着他,吐了两个字,“如厕。”季北城没听清,补道:“你两肩都有伤……”“怎么,季将军还想帮忙?”季北城点头,“侯爷要做什么,只需说一声,我必倾力为之。”作者有话要说:季北城:如厕我也可以帮忙的!感谢在2020-05-01 23:39:53~2020-05-02 23:14: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浅梦丷墨汐° 6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21章 季延沈璧脸上煞白,恨不得一脚将季北城踹出门去,“滚!”季北城不知道自己又说错或是做错了什么,一脸茫然,“侯爷这气是因何而生?”沈璧闭上眼,不搭理他。睡了三天,也不知府里的人是否知晓。他转念一想福伯如果见他没有回去,必会派人过来打探,所以怕是早知道他受伤的事了,且看自己身上新换的衣物,并非外人的,大约是福伯派人送过来的。只是这回回去,福伯又要让人给他熬猪骨汤了。想起之前一日三汤的日子,沈璧只觉得难过的紧。季北城倒了杯热水递过来,沈璧不想接。浑身是伤,如厕本就不方便,这会儿还忍着呢,再喝水,还要不要活了?季北城见他面色有异,联想刚才没听清的那两个字,忽而笑了,“侯爷,可有急?”沈璧反应倒是快,忙怼了过去,“你才有疾!”季北城失笑,“我说的是人有三急。”沈璧不吭声了。季北城抿唇笑,“我给侯爷带路。”他弯腰,将人扶起来。沈璧身上自带一股冷淡清冽的气息,闻得季北城心中一荡,面上火热,好在灯火不明,沈璧也没发现他的异常。内急解决后,沈璧整个人轻松了不少,一直想说的话,这会儿也有心情谈及了。“我昏迷其实是因为……”“我知道,蛇毒发作。”季北城接道。他当然不会单纯认为沈璧肩膀和手臂的那些皮肉伤足以令其疼晕过去,既然沈璧不想说,他也愿意帮他遮掩。沈璧这会儿还挺感激那条蛇,让他找了个极好的借口。季北城见他整个人松了口气,眼底却一片黯然。要沈璧心不设防地主动跟他说一些事,恐怕还有的等。两人住的别院盖在半山腰,推开窗,入眼便是云雾缭绕的如黛远山。沈璧裹着袍子,坐在窗前的躺椅上,远眺对面的群峰,不经意道:“那边就是苍岳山?”季北城停下手里的动作,回头望了眼对面山头,点点头,“正是。苍岳山位于桐州境内,山中八景乃云楚一绝,不知侯爷可曾见过?”“未曾。”季北城心头一跳,是了,沈璧在山中的那一年,双目失明,什么景色都不曾见过。“侯爷曾说在苍岳山赏月,如今又答‘未曾’,想必那次看的不是八景之一的‘雾里观月’了?”沈璧反问,“季将军说的苍岳八景是在长颂书院吧?本侯未曾入内,自然不得见。”季北城感慨一声,“其实长颂书院里最好看的不是‘雾里观月’,而是‘花间晚照’。若有机会,真想跟侯爷一起看看。侯爷不考虑一下朱公子的提议么?”沈璧僵住,半晌才缓回神,声音平淡,“不过夕阳而已,跟此时有何不同?”光缕透过浓翠在沈璧的白衣上铺开,仿佛晚春一瓣瓣粉色的杏花。季北城却觉得那光好像铺在一块冰雪上,没有丝毫的柔和与温暖,只有无尽的空与冷。他沉默下去。“我伤已无大碍,明日便回去吧!”“好。”回府当日,皇上便召季北城进宫。沈璧终于脱离了他的视线,深觉轻松自在,他瞅准福伯不在的空档,独自一人策马返回白云观。那日打斗中,匕首不知落在何处,他一直想去找找,只是无论到哪里,季北城都要跟着。若知道他在找东西,指不定又会问些什么,沈璧索性避开了他。山坡的草叶间,除了点点干涸的血渍,完全看不出几日前曾有过一场力量悬殊的搏斗。沈璧这回格外小心,走的时候把金戈抢也带着了,好在他运气还不错,没遇见不该遇见的东西。□□才草丛里才扒拉没多久,就找到了闪着点点寒光的小巧匕首。他擦掉匕首上面的污渍,又在数步之外找到匕鞘。俯身拾起匕鞘时,抬头便见一物闯入眼底。那是一块通透无瑕的白玉,下面缀着绿流苏,静静地躺在一棵枯枝边。沈璧只瞟了一眼就将它认出了,因为他对那块玉实在太熟悉了。第一次见到那玉,是四岁那年。他还曾用白鹅浮于绿水来比喻那块玉。后来,后来……那个人说,“静舟,我收到了家书。父亲病重,我需回去尽孝。日后……我再来寻你。”他把一物放在沈璧手里,“这是我从小用到大的匕首,赠与你,留作念想。”沈璧解下腰间的玉,递过去,“这亦是我从小带到大的。季延,你把它留好,将来务必还我。”后来,他在长颂书院又待了一年,季延却再没有去过。再后来,福伯找到了他,说沈秋泓战死在海上。当天晚上,他收拾好行李,离开长颂书院,回到侯府。从此,他再无季延的消息。当初怨他失约,沈璧心里有口气,从未去找过他。一晃便是七年。如今那块消失七年的玉不合时宜地出现了。有些真相,呼之欲出。沈璧不想去信。他手握玉佩,心中茫然。不知不觉已到白云观外。沈璧知道能给他答案的,除了季北城,还有季云烟。他还是想求证,又不想见季云烟,正犹豫不决,却见季云烟挎着竹篮,从山下归来。岁月无情。多年不见,当初的窈窕美人,也已迟暮。“阿璧?”季云烟看到他,面露惊喜,“你的伤如何了?”说着放下了竹篮,上前欲要触摸沈璧,却被沈璧闪开。季云烟的动作僵住,缓缓抽回手,施了一礼,“侯爷。”沈璧点头,目光疏离。季云烟小心翼翼道:“我知道你对我有些误会。上次听说你来,我本想跟你解释,可北城说你受了伤,叫我不要打扰你。”沈璧冷笑,“人都不在了,还有什么好解释的?”“不管你信不信,我与你父亲都不曾有过半分私情。阿璧,你可愿意给我一次机会,把这些事说清楚?埋在心里这么多年,我并不比你好过多少。更何况……我真的不希望你因为这件事迁怒北城,他何其无辜。”风在青苍苍的山峦间穿行,吹得人心头生出无限孤寂和苍凉。“你一定还记得我半掩衣衫,哭着从你父亲房里跑出来的那天。”再提起这件事,季云烟早没了当初的羞愤和痛苦,眼底只剩一片荒凉,“我知道你就是从那天之后,开始恨我的。可是阿璧。”她垂眸,缓缓道:“你肯定没想到,你父亲当时义正言辞地喝斥我,叫我滚出去,还让我自重。你也肯定没想到,我之所以如此不知羞耻的自荐枕席,不仅仅是因为喜欢他,其中还有你母亲的意思。”沈璧错愕抬头,怎么可能?他双亲决裂,难道不是因为母亲看见季云烟衣衫不整地从父亲的房里出来么?“因为你姐姐的事,你母亲与你父亲心生嫌隙,后来又……”季云烟看了看沈璧,踌躇了一下,继续道,“后来又因为你,你父母再无和好的可能。你母亲知道我的心思,所以她才想成全我,只是你父亲始终深爱你母亲一人,即便他们再回不到过去,任何人也不能取代你的母亲。“阿璧,你从前还小,这些事我跟你说了,你也未必明白。如今,你和北城都大了,姑姑终于能一吐为快了。斯人已逝,过去的事都放下吧!无论你父亲做过什么,你的命都是他给的。“阿璧,你要往前走。”沈璧听得这一席话,思绪翻涌,怔然良久,连季云烟什么时候离开的都没察觉。直到她抱着一坛酒重新站在沈璧面前,“我知道你有伤在身,不适合饮酒。可这坛酒还是要给你。这是你父亲在你出生时,亲手埋下的状元红。他过世后,我便把它从西南带回来,想着有一天,能亲手给你。“阿璧,人生匆匆数十载,不要自苦。”“看你这样,最难过的是北城。那孩子当初以为你过世,病了三个月。“前几日你受伤昏迷不醒,他将你抱回来,唇色发紫,几近晕厥。我一看他的模样就知道他中了蛇毒,几番追问,他才道出实情。若不是上次观里有人因此丧命,备有解毒之药,后果不堪设想。“我关心则乱,将他好一顿训斥,他却说,只要阿璧没事,一切都好……”沈璧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了,他沉闷又略显焦灼地打断季云烟的述说,“为什么!”“什么为什么?”季云烟没明白他的意思。沈璧像一只找不到出口的困兽,“他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自小就讨厌他,欺负他,他为何还要这样对我?”季云烟笑得有些苦涩,为季北城。“阿璧,这个问题你应该去问他,而不是来问我。或者,问问你的心,你觉得他为何要这么对你?”“也许你能找到答案。”沈璧默然良久。就在季云烟以为他们该告别的时候,又听沈璧低低问了一句,“他是否在长颂书院读过书?”季云烟点头,“是。”沈璧声音颤抖,“他曾用过季延的名字?”季云烟点头,“延是他母亲的姓,也是他的字,只是极少有人知道。”第22章 书院巳时是街上人最多的时候。季北城从宫里出来后,直奔侯府。他心里挂念着沈璧的伤,步子急了些,好巧不巧跟一个从巷子里窜出来的孩子撞了个正着。孩子手里刚沽的酒有一半都泼洒在他的腰间,清冽的酒香顿时四散飘开。那孩子见他气度不凡,料想是个惹不起的主,顿时吓得哇哇大哭,引来街上不少人围观。不清楚状况的,都以为他欺负了孩子,在一旁指指点点,季北城往那孩子手里塞了一锭碎银子,便急急离开。回府后,他将里里外外的衣衫全部换下,还是能闻到身上还沾着的浓郁的酒香,季北城换来婢女,备热水沐浴。衣裳脱到一半,这才猛然想起,最近忙着照顾沈璧,很久不曾注意过那块白玉了。季北城平时只将它贴身放置,这两日与沈璧同处一室,怕被他看见,就放在了荷包里,如今一摸怀里的荷包,空空如也。他心头一惊,思量片刻,猜测那块玉大约是救沈璧那天掉在了山里,忙从浴桶里起身,欲要穿衣前往白云观。这边刚从白云观回了家的沈璧,咕嘟咕嘟灌下了整整一壶茶,却依然觉得口干舌燥,说不出是一路奔波口太渴,还是心火太旺,灼得他过于难受,须得凉茶压压火气。放下茶壶,他问奉茶的婢女,“季将军呢?”婢女道:“季将军刚从宫里回来,匆匆回房了。”沈璧将玉佩揣进袖子里,走向季北城的房间。他有很多话想问。沈璧心里有气,连门都没敲,推开就进去了。两人这么一对上,该看的,不该看的,沈璧全看了个遍。季北城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沈璧会来他房间,一时倒不知该作何反应。一边想着,看到就看到吧,反正迟早是要看的。一边又想,以沈璧的性子,怕是又要骂人了。沈璧极快地背过身,耳朵红的有些蹊跷,声音也哑的有些蹊跷,“大白天的,你洗什么澡?”季北城缩回水里,“侯爷怎么来了?”“侯爷?”见沈璧没回答,季北城又问了一遍。对方语气里有咬牙切齿的懊恼,“有事。你赶紧出来!”季北城噙着笑看他开门出去,起身穿好衣衫。“侯爷有何事吩咐?”他抿唇又是一笑,仿佛刚才尴尬与他无关。沈璧的拳头松开又握住,握住又松开,最后却只面无表情道:“我打算去看看长颂的书道比试,季将军要不要同行?”“同行……”就算了吧。季北城认怂。他刚开始鼓动沈璧,只不过笃定沈璧不会去罢了。这会儿见沈璧是认真的,他又不敢了。万一被眼神犀利的夫子、山长认出,他真不知要死多少回。“上次你不是一直吵着想去看看么?怎么现在看你的神情,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不大想去呢?”季北城哈哈假笑两声,“怎么会,怎么可能?侯爷诚心相邀,我岂有不去之理?刀山火海,北城都奉陪!”说起长颂书院的由来,还得往前追溯一百五十年。那时候苍岳山只是个人烟稀少的荒山野岭。山麓下零零星星里住着一二十户人家。后来一个云游的老和尚在山腰安了家,建了一座称不上寺庙的寺庙,提名菩提寺。几年间寺里竟也陆陆续续来了六七个和尚。这些和尚每日做了早晚课,忙完农耕,便会教附近人家的孩子读书习字,后来还专门在寺里腾出一间房作为书堂。没过两年,老和尚下山离开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一年后,这里来了不少官家的人,抬着金匾和浑身上下闪闪发光的菩萨,将寺庙重装了一番。山脚的住户才晓得老和尚是个得道的高僧,深得官家赏识。他虽没再回来,菩提寺的香火却因此渐盛,当初的那一间书堂也从寺里搬了出去,挪到苍岳山南边,与菩提寺遥遥相望。书堂成了书院,还有了名字——长颂书院。书院正中为金桂楼,是学生读书习字之地,紧连着便是春桑馆,授业山长的栖居之所。四周依山建着八处庭院,分别为晚照阁、燕归园、雪浪轩、闲月居、春杏庭、翠烟台、松风苑、落泉亭,也是有名的苍岳八景。朱承轩絮絮叨叨地介绍了一路,季北城听得耳朵起了茧子,侧头看看沈璧,却见他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没听见,不由得暗自佩服。一个话这么多的人,他都能忍?难道真对着小子另眼相看?这么一想,季北城就不大好受了,说话的调子也阴阳怪气起来,“朱公子懂得真多。”朱承轩却没听出异样,只当季北城是真的在夸他,挠挠头,羞赧道:“今日能同侯爷和季将军一道来长颂书院,乃人生一幸事。”季北城哼笑一声,没搭腔。沈璧抬头看看那在天光云影与一碧无垠的松涛间明灭的长颂书院,心底生出一种物是人非的沧桑之感。再看身侧之人,泰然自若,神色平静,似乎故地重游亦不能激起他心底的一点涟漪。沈璧只觉兴味索然。他拉着季北城来做什么?戳破他伪装了这么多年的虚伪面具?再质问一句为何当初要骗他?然后呢?然后他也不知道。见过山长后,沈璧寻个理由去了晚照阁。此处日落极为绝美,只因地势颇高,离金桂楼又远,才不得学子们青睐。毕竟没人想每日上学放学还要翻山越岭,所以晚照阁的景致虽好,却一直空着。无人打扰,正合了那时沈璧的心意。夏季暴雨常至,他前脚刚到,随后豆大的雨滴就敲打在瓦砾上,如珠落玉盘,不绝于耳,给过于清冷的晚照阁添了些热闹。沈璧以前最喜下雨的时候沏一杯茶,倚门而坐,听雨滴落在栏杆上,落在树叶上,落在草丛中的声音。泛起的雨雾会很快笼罩住晚照阁,将空气、衣衫都染上湿漉漉的,泥土混合着青草的气息。每每此时,他总是像个馋极饿极的孩子使劲嗅着饭香般来嗅着这种气息,他喜欢这样的强势霸道,直达胸膛,让他复又有了我还活着的感觉。房中的一切还是他离开时留下的,一切仿佛都没有改变,一切却都已改变。木板吱吱响了两声,沈璧回头,面色带笑,“舅舅来了?”莫云春手里拿着两块草垫子,拍了拍地板,示意沈璧坐上去。“当初后悔吗?”莫云春因早年丧妻桑子,悲痛欲绝,欲要落发为僧才来到菩提寺的,没想到主持不收他,他便到长颂书院,做了教书的山长。沈家的事,他多少也听过一些,所以沈璧来书院后,他一直没问这些事,怕在他伤口上撒盐。后悔?后悔什么?离家出走还是……沈璧摇摇头,“没有什么好后悔的。”莫云春望着银线一般连绵不断的雨柱,叹息一声,“你那时逃出来便好,何苦搭上一双眼睛?幸亏如今看得见了,如果一辈子都医不好……”“那又如何?”沈璧漠然一笑,别人珍之重之的东西,在他这里却没有什么是不能舍弃的,“若不是这双眼睛不顶用了,沈秋泓当初会放我走我?我就是要绝了他所有的念头。”莫云春在那双年轻的眼里看到了刻骨的仇恨,他知道沈璧已坠入了深渊,却无能为力。“他到底是你爹,虎毒不食子……”“舅舅,我没有爹!”沈璧断然道,“他沈秋泓不配为人父!”“阿璧……”莫云春轻轻喊了一声。沈璧浑身一震,像陷入某种可怕的梦魇,脸上惊惧的表情越来越盛,复又缓缓归于平静,“他死了,再也不可能折磨我了!”也许环境确实能影响一个人。在白云观听季云烟说那些话时,有那么一瞬间,沈璧是真的想要原谅沈秋泓。可来到这里,那受尽冷嘲热讽,孤独凄苦的日子全都像刚刚经历过一般历历在目,他怎么也没办法说服自己忘记仇恨。“好了,不提那些伤心事了。阿璧,这些年你过得好吗?”平平淡淡的几个字,竟如蝼蚁般摧毁了沈璧心头筑起的长堤,泪水瞬间溢满他的整个眼眶。他可以受伤,可以流血,可以九死一生,却无法承受一句这般温情的问候。“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坚强,果敢,你是你母亲的骄傲,是所有人的骄傲。”莫云春轻轻拍着他的肩膀,“这么多年,苦了你了。”沈璧偏头,擦去泪水。“阿璧,你后来……又遇到季延了吗?”当初除了莫云春会暗中对他多加照料外,季延是对他最好的人了,所以莫云春一直记着季延,总说沈璧能有这样的朋友,是他的福分。□□才草丛里才扒拉没多久,就找到了闪着点点寒光的小巧匕首。他擦掉匕首上面的污渍,又在数步之外找到匕鞘。俯身拾起匕鞘时,抬头便见一物闯入眼底。那是一块通透无瑕的白玉,下面缀着绿流苏,静静地躺在一棵枯枝边。沈璧只瞟了一眼就将它认出了,因为他对那块玉实在太熟悉了。第一次见到那玉,是四岁那年。他还曾用白鹅浮于绿水来比喻那块玉。后来,后来……那个人说,“静舟,我收到了家书。父亲病重,我需回去尽孝。日后……我再来寻你。”他把一物放在沈璧手里,“这是我从小用到大的匕首,赠与你,留作念想。”沈璧解下腰间的玉,递过去,“这亦是我从小带到大的。季延,你把它留好,将来务必还我。”后来,他在长颂书院又待了一年,季延却再没有去过。再后来,福伯找到了他,说沈秋泓战死在海上。当天晚上,他收拾好行李,离开长颂书院,回到侯府。从此,他再无季延的消息。当初怨他失约,沈璧心里有口气,从未去找过他。一晃便是七年。如今那块消失七年的玉不合时宜地出现了。有些真相,呼之欲出。沈璧不想去信。他手握玉佩,心中茫然。不知不觉已到白云观外。沈璧知道能给他答案的,除了季北城,还有季云烟。他还是想求证,又不想见季云烟,正犹豫不决,却见季云烟挎着竹篮,从山下归来。岁月无情。多年不见,当初的窈窕美人,也已迟暮。“阿璧?”季云烟看到他,面露惊喜,“你的伤如何了?”说着放下了竹篮,上前欲要触摸沈璧,却被沈璧闪开。季云烟的动作僵住,缓缓抽回手,施了一礼,“侯爷。”沈璧点头,目光疏离。季云烟小心翼翼道:“我知道你对我有些误会。上次听说你来,我本想跟你解释,可北城说你受了伤,叫我不要打扰你。”沈璧冷笑,“人都不在了,还有什么好解释的?”“不管你信不信,我与你父亲都不曾有过半分私情。阿璧,你可愿意给我一次机会,把这些事说清楚?埋在心里这么多年,我并不比你好过多少。更何况……我真的不希望你因为这件事迁怒北城,他何其无辜。”风在青苍苍的山峦间穿行,吹得人心头生出无限孤寂和苍凉。“你一定还记得我半掩衣衫,哭着从你父亲房里跑出来的那天。”再提起这件事,季云烟早没了当初的羞愤和痛苦,眼底只剩一片荒凉,“我知道你就是从那天之后,开始恨我的。可是阿璧。”她垂眸,缓缓道:“你肯定没想到,你父亲当时义正言辞地喝斥我,叫我滚出去,还让我自重。你也肯定没想到,我之所以如此不知羞耻的自荐枕席,不仅仅是因为喜欢他,其中还有你母亲的意思。”沈璧错愕抬头,怎么可能?他双亲决裂,难道不是因为母亲看见季云烟衣衫不整地从父亲的房里出来么?“因为你姐姐的事,你母亲与你父亲心生嫌隙,后来又……”季云烟看了看沈璧,踌躇了一下,继续道,“后来又因为你,你父母再无和好的可能。你母亲知道我的心思,所以她才想成全我,只是你父亲始终深爱你母亲一人,即便他们再回不到过去,任何人也不能取代你的母亲。“阿璧,你从前还小,这些事我跟你说了,你也未必明白。如今,你和北城都大了,姑姑终于能一吐为快了。斯人已逝,过去的事都放下吧!无论你父亲做过什么,你的命都是他给的。“阿璧,你要往前走。”沈璧听得这一席话,思绪翻涌,怔然良久,连季云烟什么时候离开的都没察觉。直到她抱着一坛酒重新站在沈璧面前,“我知道你有伤在身,不适合饮酒。可这坛酒还是要给你。这是你父亲在你出生时,亲手埋下的状元红。他过世后,我便把它从西南带回来,想着有一天,能亲手给你。“阿璧,人生匆匆数十载,不要自苦。”“看你这样,最难过的是北城。那孩子当初以为你过世,病了三个月。“前几日你受伤昏迷不醒,他将你抱回来,唇色发紫,几近晕厥。我一看他的模样就知道他中了蛇毒,几番追问,他才道出实情。若不是上次观里有人因此丧命,备有解毒之药,后果不堪设想。“我关心则乱,将他好一顿训斥,他却说,只要阿璧没事,一切都好……”沈璧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了,他沉闷又略显焦灼地打断季云烟的述说,“为什么!”“什么为什么?”季云烟没明白他的意思。沈璧像一只找不到出口的困兽,“他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自小就讨厌他,欺负他,他为何还要这样对我?”季云烟笑得有些苦涩,为季北城。“阿璧,这个问题你应该去问他,而不是来问我。或者,问问你的心,你觉得他为何要这么对你?”“也许你能找到答案。”沈璧默然良久。就在季云烟以为他们该告别的时候,又听沈璧低低问了一句,“他是否在长颂书院读过书?”季云烟点头,“是。”沈璧声音颤抖,“他曾用过季延的名字?”季云烟点头,“延是他母亲的姓,也是他的字,只是极少有人知道。”第22章 书院巳时是街上人最多的时候。季北城从宫里出来后,直奔侯府。他心里挂念着沈璧的伤,步子急了些,好巧不巧跟一个从巷子里窜出来的孩子撞了个正着。孩子手里刚沽的酒有一半都泼洒在他的腰间,清冽的酒香顿时四散飘开。那孩子见他气度不凡,料想是个惹不起的主,顿时吓得哇哇大哭,引来街上不少人围观。不清楚状况的,都以为他欺负了孩子,在一旁指指点点,季北城往那孩子手里塞了一锭碎银子,便急急离开。回府后,他将里里外外的衣衫全部换下,还是能闻到身上还沾着的浓郁的酒香,季北城换来婢女,备热水沐浴。衣裳脱到一半,这才猛然想起,最近忙着照顾沈璧,很久不曾注意过那块白玉了。季北城平时只将它贴身放置,这两日与沈璧同处一室,怕被他看见,就放在了荷包里,如今一摸怀里的荷包,空空如也。他心头一惊,思量片刻,猜测那块玉大约是救沈璧那天掉在了山里,忙从浴桶里起身,欲要穿衣前往白云观。这边刚从白云观回了家的沈璧,咕嘟咕嘟灌下了整整一壶茶,却依然觉得口干舌燥,说不出是一路奔波口太渴,还是心火太旺,灼得他过于难受,须得凉茶压压火气。放下茶壶,他问奉茶的婢女,“季将军呢?”婢女道:“季将军刚从宫里回来,匆匆回房了。”沈璧将玉佩揣进袖子里,走向季北城的房间。他有很多话想问。沈璧心里有气,连门都没敲,推开就进去了。两人这么一对上,该看的,不该看的,沈璧全看了个遍。季北城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沈璧会来他房间,一时倒不知该作何反应。一边想着,看到就看到吧,反正迟早是要看的。一边又想,以沈璧的性子,怕是又要骂人了。沈璧极快地背过身,耳朵红的有些蹊跷,声音也哑的有些蹊跷,“大白天的,你洗什么澡?”季北城缩回水里,“侯爷怎么来了?”“侯爷?”见沈璧没回答,季北城又问了一遍。对方语气里有咬牙切齿的懊恼,“有事。你赶紧出来!”季北城噙着笑看他开门出去,起身穿好衣衫。“侯爷有何事吩咐?”他抿唇又是一笑,仿佛刚才尴尬与他无关。沈璧的拳头松开又握住,握住又松开,最后却只面无表情道:“我打算去看看长颂的书道比试,季将军要不要同行?”“同行……”就算了吧。季北城认怂。他刚开始鼓动沈璧,只不过笃定沈璧不会去罢了。这会儿见沈璧是认真的,他又不敢了。万一被眼神犀利的夫子、山长认出,他真不知要死多少回。“上次你不是一直吵着想去看看么?怎么现在看你的神情,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不大想去呢?”季北城哈哈假笑两声,“怎么会,怎么可能?侯爷诚心相邀,我岂有不去之理?刀山火海,北城都奉陪!”说起长颂书院的由来,还得往前追溯一百五十年。那时候苍岳山只是个人烟稀少的荒山野岭。山麓下零零星星里住着一二十户人家。后来一个云游的老和尚在山腰安了家,建了一座称不上寺庙的寺庙,提名菩提寺。几年间寺里竟也陆陆续续来了六七个和尚。这些和尚每日做了早晚课,忙完农耕,便会教附近人家的孩子读书习字,后来还专门在寺里腾出一间房作为书堂。没过两年,老和尚下山离开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一年后,这里来了不少官家的人,抬着金匾和浑身上下闪闪发光的菩萨,将寺庙重装了一番。山脚的住户才晓得老和尚是个得道的高僧,深得官家赏识。他虽没再回来,菩提寺的香火却因此渐盛,当初的那一间书堂也从寺里搬了出去,挪到苍岳山南边,与菩提寺遥遥相望。书堂成了书院,还有了名字——长颂书院。书院正中为金桂楼,是学生读书习字之地,紧连着便是春桑馆,授业山长的栖居之所。四周依山建着八处庭院,分别为晚照阁、燕归园、雪浪轩、闲月居、春杏庭、翠烟台、松风苑、落泉亭,也是有名的苍岳八景。朱承轩絮絮叨叨地介绍了一路,季北城听得耳朵起了茧子,侧头看看沈璧,却见他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没听见,不由得暗自佩服。一个话这么多的人,他都能忍?难道真对着小子另眼相看?这么一想,季北城就不大好受了,说话的调子也阴阳怪气起来,“朱公子懂得真多。”朱承轩却没听出异样,只当季北城是真的在夸他,挠挠头,羞赧道:“今日能同侯爷和季将军一道来长颂书院,乃人生一幸事。”季北城哼笑一声,没搭腔。沈璧抬头看看那在天光云影与一碧无垠的松涛间明灭的长颂书院,心底生出一种物是人非的沧桑之感。再看身侧之人,泰然自若,神色平静,似乎故地重游亦不能激起他心底的一点涟漪。沈璧只觉兴味索然。他拉着季北城来做什么?戳破他伪装了这么多年的虚伪面具?再质问一句为何当初要骗他?然后呢?然后他也不知道。见过山长后,沈璧寻个理由去了晚照阁。此处日落极为绝美,只因地势颇高,离金桂楼又远,才不得学子们青睐。毕竟没人想每日上学放学还要翻山越岭,所以晚照阁的景致虽好,却一直空着。无人打扰,正合了那时沈璧的心意。夏季暴雨常至,他前脚刚到,随后豆大的雨滴就敲打在瓦砾上,如珠落玉盘,不绝于耳,给过于清冷的晚照阁添了些热闹。沈璧以前最喜下雨的时候沏一杯茶,倚门而坐,听雨滴落在栏杆上,落在树叶上,落在草丛中的声音。泛起的雨雾会很快笼罩住晚照阁,将空气、衣衫都染上湿漉漉的,泥土混合着青草的气息。每每此时,他总是像个馋极饿极的孩子使劲嗅着饭香般来嗅着这种气息,他喜欢这样的强势霸道,直达胸膛,让他复又有了我还活着的感觉。房中的一切还是他离开时留下的,一切仿佛都没有改变,一切却都已改变。木板吱吱响了两声,沈璧回头,面色带笑,“舅舅来了?”莫云春手里拿着两块草垫子,拍了拍地板,示意沈璧坐上去。“当初后悔吗?”莫云春因早年丧妻桑子,悲痛欲绝,欲要落发为僧才来到菩提寺的,没想到主持不收他,他便到长颂书院,做了教书的山长。沈家的事,他多少也听过一些,所以沈璧来书院后,他一直没问这些事,怕在他伤口上撒盐。后悔?后悔什么?离家出走还是……沈璧摇摇头,“没有什么好后悔的。”莫云春望着银线一般连绵不断的雨柱,叹息一声,“你那时逃出来便好,何苦搭上一双眼睛?幸亏如今看得见了,如果一辈子都医不好……”“那又如何?”沈璧漠然一笑,别人珍之重之的东西,在他这里却没有什么是不能舍弃的,“若不是这双眼睛不顶用了,沈秋泓当初会放我走我?我就是要绝了他所有的念头。”莫云春在那双年轻的眼里看到了刻骨的仇恨,他知道沈璧已坠入了深渊,却无能为力。“他到底是你爹,虎毒不食子……”“舅舅,我没有爹!”沈璧断然道,“他沈秋泓不配为人父!”“阿璧……”莫云春轻轻喊了一声。沈璧浑身一震,像陷入某种可怕的梦魇,脸上惊惧的表情越来越盛,复又缓缓归于平静,“他死了,再也不可能折磨我了!”也许环境确实能影响一个人。在白云观听季云烟说那些话时,有那么一瞬间,沈璧是真的想要原谅沈秋泓。可来到这里,那受尽冷嘲热讽,孤独凄苦的日子全都像刚刚经历过一般历历在目,他怎么也没办法说服自己忘记仇恨。“好了,不提那些伤心事了。阿璧,这些年你过得好吗?”平平淡淡的几个字,竟如蝼蚁般摧毁了沈璧心头筑起的长堤,泪水瞬间溢满他的整个眼眶。他可以受伤,可以流血,可以九死一生,却无法承受一句这般温情的问候。“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坚强,果敢,你是你母亲的骄傲,是所有人的骄傲。”莫云春轻轻拍着他的肩膀,“这么多年,苦了你了。”沈璧偏头,擦去泪水。“阿璧,你后来……又遇到季延了吗?”当初除了莫云春会暗中对他多加照料外,季延是对他最好的人了,所以莫云春一直记着季延,总说沈璧能有这样的朋友,是他的福分。□□才草丛里才扒拉没多久,就找到了闪着点点寒光的小巧匕首。他擦掉匕首上面的污渍,又在数步之外找到匕鞘。俯身拾起匕鞘时,抬头便见一物闯入眼底。那是一块通透无瑕的白玉,下面缀着绿流苏,静静地躺在一棵枯枝边。沈璧只瞟了一眼就将它认出了,因为他对那块玉实在太熟悉了。第一次见到那玉,是四岁那年。他还曾用白鹅浮于绿水来比喻那块玉。后来,后来……那个人说,“静舟,我收到了家书。父亲病重,我需回去尽孝。日后……我再来寻你。”他把一物放在沈璧手里,“这是我从小用到大的匕首,赠与你,留作念想。”沈璧解下腰间的玉,递过去,“这亦是我从小带到大的。季延,你把它留好,将来务必还我。”后来,他在长颂书院又待了一年,季延却再没有去过。再后来,福伯找到了他,说沈秋泓战死在海上。当天晚上,他收拾好行李,离开长颂书院,回到侯府。从此,他再无季延的消息。当初怨他失约,沈璧心里有口气,从未去找过他。一晃便是七年。如今那块消失七年的玉不合时宜地出现了。有些真相,呼之欲出。沈璧不想去信。他手握玉佩,心中茫然。不知不觉已到白云观外。沈璧知道能给他答案的,除了季北城,还有季云烟。他还是想求证,又不想见季云烟,正犹豫不决,却见季云烟挎着竹篮,从山下归来。岁月无情。多年不见,当初的窈窕美人,也已迟暮。“阿璧?”季云烟看到他,面露惊喜,“你的伤如何了?”说着放下了竹篮,上前欲要触摸沈璧,却被沈璧闪开。季云烟的动作僵住,缓缓抽回手,施了一礼,“侯爷。”沈璧点头,目光疏离。季云烟小心翼翼道:“我知道你对我有些误会。上次听说你来,我本想跟你解释,可北城说你受了伤,叫我不要打扰你。”沈璧冷笑,“人都不在了,还有什么好解释的?”“不管你信不信,我与你父亲都不曾有过半分私情。阿璧,你可愿意给我一次机会,把这些事说清楚?埋在心里这么多年,我并不比你好过多少。更何况……我真的不希望你因为这件事迁怒北城,他何其无辜。”风在青苍苍的山峦间穿行,吹得人心头生出无限孤寂和苍凉。“你一定还记得我半掩衣衫,哭着从你父亲房里跑出来的那天。”再提起这件事,季云烟早没了当初的羞愤和痛苦,眼底只剩一片荒凉,“我知道你就是从那天之后,开始恨我的。可是阿璧。”她垂眸,缓缓道:“你肯定没想到,你父亲当时义正言辞地喝斥我,叫我滚出去,还让我自重。你也肯定没想到,我之所以如此不知羞耻的自荐枕席,不仅仅是因为喜欢他,其中还有你母亲的意思。”沈璧错愕抬头,怎么可能?他双亲决裂,难道不是因为母亲看见季云烟衣衫不整地从父亲的房里出来么?“因为你姐姐的事,你母亲与你父亲心生嫌隙,后来又……”季云烟看了看沈璧,踌躇了一下,继续道,“后来又因为你,你父母再无和好的可能。你母亲知道我的心思,所以她才想成全我,只是你父亲始终深爱你母亲一人,即便他们再回不到过去,任何人也不能取代你的母亲。“阿璧,你从前还小,这些事我跟你说了,你也未必明白。如今,你和北城都大了,姑姑终于能一吐为快了。斯人已逝,过去的事都放下吧!无论你父亲做过什么,你的命都是他给的。“阿璧,你要往前走。”沈璧听得这一席话,思绪翻涌,怔然良久,连季云烟什么时候离开的都没察觉。直到她抱着一坛酒重新站在沈璧面前,“我知道你有伤在身,不适合饮酒。可这坛酒还是要给你。这是你父亲在你出生时,亲手埋下的状元红。他过世后,我便把它从西南带回来,想着有一天,能亲手给你。“阿璧,人生匆匆数十载,不要自苦。”“看你这样,最难过的是北城。那孩子当初以为你过世,病了三个月。“前几日你受伤昏迷不醒,他将你抱回来,唇色发紫,几近晕厥。我一看他的模样就知道他中了蛇毒,几番追问,他才道出实情。若不是上次观里有人因此丧命,备有解毒之药,后果不堪设想。“我关心则乱,将他好一顿训斥,他却说,只要阿璧没事,一切都好……”沈璧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了,他沉闷又略显焦灼地打断季云烟的述说,“为什么!”“什么为什么?”季云烟没明白他的意思。沈璧像一只找不到出口的困兽,“他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自小就讨厌他,欺负他,他为何还要这样对我?”季云烟笑得有些苦涩,为季北城。“阿璧,这个问题你应该去问他,而不是来问我。或者,问问你的心,你觉得他为何要这么对你?”“也许你能找到答案。”沈璧默然良久。就在季云烟以为他们该告别的时候,又听沈璧低低问了一句,“他是否在长颂书院读过书?”季云烟点头,“是。”沈璧声音颤抖,“他曾用过季延的名字?”季云烟点头,“延是他母亲的姓,也是他的字,只是极少有人知道。”第22章 书院巳时是街上人最多的时候。季北城从宫里出来后,直奔侯府。他心里挂念着沈璧的伤,步子急了些,好巧不巧跟一个从巷子里窜出来的孩子撞了个正着。孩子手里刚沽的酒有一半都泼洒在他的腰间,清冽的酒香顿时四散飘开。那孩子见他气度不凡,料想是个惹不起的主,顿时吓得哇哇大哭,引来街上不少人围观。不清楚状况的,都以为他欺负了孩子,在一旁指指点点,季北城往那孩子手里塞了一锭碎银子,便急急离开。回府后,他将里里外外的衣衫全部换下,还是能闻到身上还沾着的浓郁的酒香,季北城换来婢女,备热水沐浴。衣裳脱到一半,这才猛然想起,最近忙着照顾沈璧,很久不曾注意过那块白玉了。季北城平时只将它贴身放置,这两日与沈璧同处一室,怕被他看见,就放在了荷包里,如今一摸怀里的荷包,空空如也。他心头一惊,思量片刻,猜测那块玉大约是救沈璧那天掉在了山里,忙从浴桶里起身,欲要穿衣前往白云观。这边刚从白云观回了家的沈璧,咕嘟咕嘟灌下了整整一壶茶,却依然觉得口干舌燥,说不出是一路奔波口太渴,还是心火太旺,灼得他过于难受,须得凉茶压压火气。放下茶壶,他问奉茶的婢女,“季将军呢?”婢女道:“季将军刚从宫里回来,匆匆回房了。”沈璧将玉佩揣进袖子里,走向季北城的房间。他有很多话想问。沈璧心里有气,连门都没敲,推开就进去了。两人这么一对上,该看的,不该看的,沈璧全看了个遍。季北城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沈璧会来他房间,一时倒不知该作何反应。一边想着,看到就看到吧,反正迟早是要看的。一边又想,以沈璧的性子,怕是又要骂人了。沈璧极快地背过身,耳朵红的有些蹊跷,声音也哑的有些蹊跷,“大白天的,你洗什么澡?”季北城缩回水里,“侯爷怎么来了?”“侯爷?”见沈璧没回答,季北城又问了一遍。对方语气里有咬牙切齿的懊恼,“有事。你赶紧出来!”季北城噙着笑看他开门出去,起身穿好衣衫。“侯爷有何事吩咐?”他抿唇又是一笑,仿佛刚才尴尬与他无关。沈璧的拳头松开又握住,握住又松开,最后却只面无表情道:“我打算去看看长颂的书道比试,季将军要不要同行?”“同行……”就算了吧。季北城认怂。他刚开始鼓动沈璧,只不过笃定沈璧不会去罢了。这会儿见沈璧是认真的,他又不敢了。万一被眼神犀利的夫子、山长认出,他真不知要死多少回。“上次你不是一直吵着想去看看么?怎么现在看你的神情,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不大想去呢?”季北城哈哈假笑两声,“怎么会,怎么可能?侯爷诚心相邀,我岂有不去之理?刀山火海,北城都奉陪!”说起长颂书院的由来,还得往前追溯一百五十年。那时候苍岳山只是个人烟稀少的荒山野岭。山麓下零零星星里住着一二十户人家。后来一个云游的老和尚在山腰安了家,建了一座称不上寺庙的寺庙,提名菩提寺。几年间寺里竟也陆陆续续来了六七个和尚。这些和尚每日做了早晚课,忙完农耕,便会教附近人家的孩子读书习字,后来还专门在寺里腾出一间房作为书堂。没过两年,老和尚下山离开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一年后,这里来了不少官家的人,抬着金匾和浑身上下闪闪发光的菩萨,将寺庙重装了一番。山脚的住户才晓得老和尚是个得道的高僧,深得官家赏识。他虽没再回来,菩提寺的香火却因此渐盛,当初的那一间书堂也从寺里搬了出去,挪到苍岳山南边,与菩提寺遥遥相望。书堂成了书院,还有了名字——长颂书院。书院正中为金桂楼,是学生读书习字之地,紧连着便是春桑馆,授业山长的栖居之所。四周依山建着八处庭院,分别为晚照阁、燕归园、雪浪轩、闲月居、春杏庭、翠烟台、松风苑、落泉亭,也是有名的苍岳八景。朱承轩絮絮叨叨地介绍了一路,季北城听得耳朵起了茧子,侧头看看沈璧,却见他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没听见,不由得暗自佩服。一个话这么多的人,他都能忍?难道真对着小子另眼相看?这么一想,季北城就不大好受了,说话的调子也阴阳怪气起来,“朱公子懂得真多。”朱承轩却没听出异样,只当季北城是真的在夸他,挠挠头,羞赧道:“今日能同侯爷和季将军一道来长颂书院,乃人生一幸事。”季北城哼笑一声,没搭腔。沈璧抬头看看那在天光云影与一碧无垠的松涛间明灭的长颂书院,心底生出一种物是人非的沧桑之感。再看身侧之人,泰然自若,神色平静,似乎故地重游亦不能激起他心底的一点涟漪。沈璧只觉兴味索然。他拉着季北城来做什么?戳破他伪装了这么多年的虚伪面具?再质问一句为何当初要骗他?然后呢?然后他也不知道。见过山长后,沈璧寻个理由去了晚照阁。此处日落极为绝美,只因地势颇高,离金桂楼又远,才不得学子们青睐。毕竟没人想每日上学放学还要翻山越岭,所以晚照阁的景致虽好,却一直空着。无人打扰,正合了那时沈璧的心意。夏季暴雨常至,他前脚刚到,随后豆大的雨滴就敲打在瓦砾上,如珠落玉盘,不绝于耳,给过于清冷的晚照阁添了些热闹。沈璧以前最喜下雨的时候沏一杯茶,倚门而坐,听雨滴落在栏杆上,落在树叶上,落在草丛中的声音。泛起的雨雾会很快笼罩住晚照阁,将空气、衣衫都染上湿漉漉的,泥土混合着青草的气息。每每此时,他总是像个馋极饿极的孩子使劲嗅着饭香般来嗅着这种气息,他喜欢这样的强势霸道,直达胸膛,让他复又有了我还活着的感觉。房中的一切还是他离开时留下的,一切仿佛都没有改变,一切却都已改变。木板吱吱响了两声,沈璧回头,面色带笑,“舅舅来了?”莫云春手里拿着两块草垫子,拍了拍地板,示意沈璧坐上去。“当初后悔吗?”莫云春因早年丧妻桑子,悲痛欲绝,欲要落发为僧才来到菩提寺的,没想到主持不收他,他便到长颂书院,做了教书的山长。沈家的事,他多少也听过一些,所以沈璧来书院后,他一直没问这些事,怕在他伤口上撒盐。后悔?后悔什么?离家出走还是……沈璧摇摇头,“没有什么好后悔的。”莫云春望着银线一般连绵不断的雨柱,叹息一声,“你那时逃出来便好,何苦搭上一双眼睛?幸亏如今看得见了,如果一辈子都医不好……”“那又如何?”沈璧漠然一笑,别人珍之重之的东西,在他这里却没有什么是不能舍弃的,“若不是这双眼睛不顶用了,沈秋泓当初会放我走我?我就是要绝了他所有的念头。”莫云春在那双年轻的眼里看到了刻骨的仇恨,他知道沈璧已坠入了深渊,却无能为力。“他到底是你爹,虎毒不食子……”“舅舅,我没有爹!”沈璧断然道,“他沈秋泓不配为人父!”“阿璧……”莫云春轻轻喊了一声。沈璧浑身一震,像陷入某种可怕的梦魇,脸上惊惧的表情越来越盛,复又缓缓归于平静,“他死了,再也不可能折磨我了!”也许环境确实能影响一个人。在白云观听季云烟说那些话时,有那么一瞬间,沈璧是真的想要原谅沈秋泓。可来到这里,那受尽冷嘲热讽,孤独凄苦的日子全都像刚刚经历过一般历历在目,他怎么也没办法说服自己忘记仇恨。“好了,不提那些伤心事了。阿璧,这些年你过得好吗?”平平淡淡的几个字,竟如蝼蚁般摧毁了沈璧心头筑起的长堤,泪水瞬间溢满他的整个眼眶。他可以受伤,可以流血,可以九死一生,却无法承受一句这般温情的问候。“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坚强,果敢,你是你母亲的骄傲,是所有人的骄傲。”莫云春轻轻拍着他的肩膀,“这么多年,苦了你了。”沈璧偏头,擦去泪水。“阿璧,你后来……又遇到季延了吗?”当初除了莫云春会暗中对他多加照料外,季延是对他最好的人了,所以莫云春一直记着季延,总说沈璧能有这样的朋友,是他的福分。□□才草丛里才扒拉没多久,就找到了闪着点点寒光的小巧匕首。他擦掉匕首上面的污渍,又在数步之外找到匕鞘。俯身拾起匕鞘时,抬头便见一物闯入眼底。那是一块通透无瑕的白玉,下面缀着绿流苏,静静地躺在一棵枯枝边。沈璧只瞟了一眼就将它认出了,因为他对那块玉实在太熟悉了。第一次见到那玉,是四岁那年。他还曾用白鹅浮于绿水来比喻那块玉。后来,后来……那个人说,“静舟,我收到了家书。父亲病重,我需回去尽孝。日后……我再来寻你。”他把一物放在沈璧手里,“这是我从小用到大的匕首,赠与你,留作念想。”沈璧解下腰间的玉,递过去,“这亦是我从小带到大的。季延,你把它留好,将来务必还我。”后来,他在长颂书院又待了一年,季延却再没有去过。再后来,福伯找到了他,说沈秋泓战死在海上。当天晚上,他收拾好行李,离开长颂书院,回到侯府。从此,他再无季延的消息。当初怨他失约,沈璧心里有口气,从未去找过他。一晃便是七年。如今那块消失七年的玉不合时宜地出现了。有些真相,呼之欲出。沈璧不想去信。他手握玉佩,心中茫然。不知不觉已到白云观外。沈璧知道能给他答案的,除了季北城,还有季云烟。他还是想求证,又不想见季云烟,正犹豫不决,却见季云烟挎着竹篮,从山下归来。岁月无情。多年不见,当初的窈窕美人,也已迟暮。“阿璧?”季云烟看到他,面露惊喜,“你的伤如何了?”说着放下了竹篮,上前欲要触摸沈璧,却被沈璧闪开。季云烟的动作僵住,缓缓抽回手,施了一礼,“侯爷。”沈璧点头,目光疏离。季云烟小心翼翼道:“我知道你对我有些误会。上次听说你来,我本想跟你解释,可北城说你受了伤,叫我不要打扰你。”沈璧冷笑,“人都不在了,还有什么好解释的?”“不管你信不信,我与你父亲都不曾有过半分私情。阿璧,你可愿意给我一次机会,把这些事说清楚?埋在心里这么多年,我并不比你好过多少。更何况……我真的不希望你因为这件事迁怒北城,他何其无辜。”风在青苍苍的山峦间穿行,吹得人心头生出无限孤寂和苍凉。“你一定还记得我半掩衣衫,哭着从你父亲房里跑出来的那天。”再提起这件事,季云烟早没了当初的羞愤和痛苦,眼底只剩一片荒凉,“我知道你就是从那天之后,开始恨我的。可是阿璧。”她垂眸,缓缓道:“你肯定没想到,你父亲当时义正言辞地喝斥我,叫我滚出去,还让我自重。你也肯定没想到,我之所以如此不知羞耻的自荐枕席,不仅仅是因为喜欢他,其中还有你母亲的意思。”沈璧错愕抬头,怎么可能?他双亲决裂,难道不是因为母亲看见季云烟衣衫不整地从父亲的房里出来么?“因为你姐姐的事,你母亲与你父亲心生嫌隙,后来又……”季云烟看了看沈璧,踌躇了一下,继续道,“后来又因为你,你父母再无和好的可能。你母亲知道我的心思,所以她才想成全我,只是你父亲始终深爱你母亲一人,即便他们再回不到过去,任何人也不能取代你的母亲。“阿璧,你从前还小,这些事我跟你说了,你也未必明白。如今,你和北城都大了,姑姑终于能一吐为快了。斯人已逝,过去的事都放下吧!无论你父亲做过什么,你的命都是他给的。“阿璧,你要往前走。”沈璧听得这一席话,思绪翻涌,怔然良久,连季云烟什么时候离开的都没察觉。直到她抱着一坛酒重新站在沈璧面前,“我知道你有伤在身,不适合饮酒。可这坛酒还是要给你。这是你父亲在你出生时,亲手埋下的状元红。他过世后,我便把它从西南带回来,想着有一天,能亲手给你。“阿璧,人生匆匆数十载,不要自苦。”“看你这样,最难过的是北城。那孩子当初以为你过世,病了三个月。“前几日你受伤昏迷不醒,他将你抱回来,唇色发紫,几近晕厥。我一看他的模样就知道他中了蛇毒,几番追问,他才道出实情。若不是上次观里有人因此丧命,备有解毒之药,后果不堪设想。“我关心则乱,将他好一顿训斥,他却说,只要阿璧没事,一切都好……”沈璧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了,他沉闷又略显焦灼地打断季云烟的述说,“为什么!”“什么为什么?”季云烟没明白他的意思。沈璧像一只找不到出口的困兽,“他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自小就讨厌他,欺负他,他为何还要这样对我?”季云烟笑得有些苦涩,为季北城。“阿璧,这个问题你应该去问他,而不是来问我。或者,问问你的心,你觉得他为何要这么对你?”“也许你能找到答案。”沈璧默然良久。就在季云烟以为他们该告别的时候,又听沈璧低低问了一句,“他是否在长颂书院读过书?”季云烟点头,“是。”沈璧声音颤抖,“他曾用过季延的名字?”季云烟点头,“延是他母亲的姓,也是他的字,只是极少有人知道。”第22章 书院巳时是街上人最多的时候。季北城从宫里出来后,直奔侯府。他心里挂念着沈璧的伤,步子急了些,好巧不巧跟一个从巷子里窜出来的孩子撞了个正着。孩子手里刚沽的酒有一半都泼洒在他的腰间,清冽的酒香顿时四散飘开。那孩子见他气度不凡,料想是个惹不起的主,顿时吓得哇哇大哭,引来街上不少人围观。不清楚状况的,都以为他欺负了孩子,在一旁指指点点,季北城往那孩子手里塞了一锭碎银子,便急急离开。回府后,他将里里外外的衣衫全部换下,还是能闻到身上还沾着的浓郁的酒香,季北城换来婢女,备热水沐浴。衣裳脱到一半,这才猛然想起,最近忙着照顾沈璧,很久不曾注意过那块白玉了。季北城平时只将它贴身放置,这两日与沈璧同处一室,怕被他看见,就放在了荷包里,如今一摸怀里的荷包,空空如也。他心头一惊,思量片刻,猜测那块玉大约是救沈璧那天掉在了山里,忙从浴桶里起身,欲要穿衣前往白云观。这边刚从白云观回了家的沈璧,咕嘟咕嘟灌下了整整一壶茶,却依然觉得口干舌燥,说不出是一路奔波口太渴,还是心火太旺,灼得他过于难受,须得凉茶压压火气。放下茶壶,他问奉茶的婢女,“季将军呢?”婢女道:“季将军刚从宫里回来,匆匆回房了。”沈璧将玉佩揣进袖子里,走向季北城的房间。他有很多话想问。沈璧心里有气,连门都没敲,推开就进去了。两人这么一对上,该看的,不该看的,沈璧全看了个遍。季北城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沈璧会来他房间,一时倒不知该作何反应。一边想着,看到就看到吧,反正迟早是要看的。一边又想,以沈璧的性子,怕是又要骂人了。沈璧极快地背过身,耳朵红的有些蹊跷,声音也哑的有些蹊跷,“大白天的,你洗什么澡?”季北城缩回水里,“侯爷怎么来了?”“侯爷?”见沈璧没回答,季北城又问了一遍。对方语气里有咬牙切齿的懊恼,“有事。你赶紧出来!”季北城噙着笑看他开门出去,起身穿好衣衫。“侯爷有何事吩咐?”他抿唇又是一笑,仿佛刚才尴尬与他无关。沈璧的拳头松开又握住,握住又松开,最后却只面无表情道:“我打算去看看长颂的书道比试,季将军要不要同行?”“同行……”就算了吧。季北城认怂。他刚开始鼓动沈璧,只不过笃定沈璧不会去罢了。这会儿见沈璧是认真的,他又不敢了。万一被眼神犀利的夫子、山长认出,他真不知要死多少回。“上次你不是一直吵着想去看看么?怎么现在看你的神情,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不大想去呢?”季北城哈哈假笑两声,“怎么会,怎么可能?侯爷诚心相邀,我岂有不去之理?刀山火海,北城都奉陪!”说起长颂书院的由来,还得往前追溯一百五十年。那时候苍岳山只是个人烟稀少的荒山野岭。山麓下零零星星里住着一二十户人家。后来一个云游的老和尚在山腰安了家,建了一座称不上寺庙的寺庙,提名菩提寺。几年间寺里竟也陆陆续续来了六七个和尚。这些和尚每日做了早晚课,忙完农耕,便会教附近人家的孩子读书习字,后来还专门在寺里腾出一间房作为书堂。没过两年,老和尚下山离开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一年后,这里来了不少官家的人,抬着金匾和浑身上下闪闪发光的菩萨,将寺庙重装了一番。山脚的住户才晓得老和尚是个得道的高僧,深得官家赏识。他虽没再回来,菩提寺的香火却因此渐盛,当初的那一间书堂也从寺里搬了出去,挪到苍岳山南边,与菩提寺遥遥相望。书堂成了书院,还有了名字——长颂书院。书院正中为金桂楼,是学生读书习字之地,紧连着便是春桑馆,授业山长的栖居之所。四周依山建着八处庭院,分别为晚照阁、燕归园、雪浪轩、闲月居、春杏庭、翠烟台、松风苑、落泉亭,也是有名的苍岳八景。朱承轩絮絮叨叨地介绍了一路,季北城听得耳朵起了茧子,侧头看看沈璧,却见他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没听见,不由得暗自佩服。一个话这么多的人,他都能忍?难道真对着小子另眼相看?这么一想,季北城就不大好受了,说话的调子也阴阳怪气起来,“朱公子懂得真多。”朱承轩却没听出异样,只当季北城是真的在夸他,挠挠头,羞赧道:“今日能同侯爷和季将军一道来长颂书院,乃人生一幸事。”季北城哼笑一声,没搭腔。沈璧抬头看看那在天光云影与一碧无垠的松涛间明灭的长颂书院,心底生出一种物是人非的沧桑之感。再看身侧之人,泰然自若,神色平静,似乎故地重游亦不能激起他心底的一点涟漪。沈璧只觉兴味索然。他拉着季北城来做什么?戳破他伪装了这么多年的虚伪面具?再质问一句为何当初要骗他?然后呢?然后他也不知道。见过山长后,沈璧寻个理由去了晚照阁。此处日落极为绝美,只因地势颇高,离金桂楼又远,才不得学子们青睐。毕竟没人想每日上学放学还要翻山越岭,所以晚照阁的景致虽好,却一直空着。无人打扰,正合了那时沈璧的心意。夏季暴雨常至,他前脚刚到,随后豆大的雨滴就敲打在瓦砾上,如珠落玉盘,不绝于耳,给过于清冷的晚照阁添了些热闹。沈璧以前最喜下雨的时候沏一杯茶,倚门而坐,听雨滴落在栏杆上,落在树叶上,落在草丛中的声音。泛起的雨雾会很快笼罩住晚照阁,将空气、衣衫都染上湿漉漉的,泥土混合着青草的气息。每每此时,他总是像个馋极饿极的孩子使劲嗅着饭香般来嗅着这种气息,他喜欢这样的强势霸道,直达胸膛,让他复又有了我还活着的感觉。房中的一切还是他离开时留下的,一切仿佛都没有改变,一切却都已改变。木板吱吱响了两声,沈璧回头,面色带笑,“舅舅来了?”莫云春手里拿着两块草垫子,拍了拍地板,示意沈璧坐上去。“当初后悔吗?”莫云春因早年丧妻桑子,悲痛欲绝,欲要落发为僧才来到菩提寺的,没想到主持不收他,他便到长颂书院,做了教书的山长。沈家的事,他多少也听过一些,所以沈璧来书院后,他一直没问这些事,怕在他伤口上撒盐。后悔?后悔什么?离家出走还是……沈璧摇摇头,“没有什么好后悔的。”莫云春望着银线一般连绵不断的雨柱,叹息一声,“你那时逃出来便好,何苦搭上一双眼睛?幸亏如今看得见了,如果一辈子都医不好……”“那又如何?”沈璧漠然一笑,别人珍之重之的东西,在他这里却没有什么是不能舍弃的,“若不是这双眼睛不顶用了,沈秋泓当初会放我走我?我就是要绝了他所有的念头。”莫云春在那双年轻的眼里看到了刻骨的仇恨,他知道沈璧已坠入了深渊,却无能为力。“他到底是你爹,虎毒不食子……”“舅舅,我没有爹!”沈璧断然道,“他沈秋泓不配为人父!”“阿璧……”莫云春轻轻喊了一声。沈璧浑身一震,像陷入某种可怕的梦魇,脸上惊惧的表情越来越盛,复又缓缓归于平静,“他死了,再也不可能折磨我了!”也许环境确实能影响一个人。在白云观听季云烟说那些话时,有那么一瞬间,沈璧是真的想要原谅沈秋泓。可来到这里,那受尽冷嘲热讽,孤独凄苦的日子全都像刚刚经历过一般历历在目,他怎么也没办法说服自己忘记仇恨。“好了,不提那些伤心事了。阿璧,这些年你过得好吗?”平平淡淡的几个字,竟如蝼蚁般摧毁了沈璧心头筑起的长堤,泪水瞬间溢满他的整个眼眶。他可以受伤,可以流血,可以九死一生,却无法承受一句这般温情的问候。“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坚强,果敢,你是你母亲的骄傲,是所有人的骄傲。”莫云春轻轻拍着他的肩膀,“这么多年,苦了你了。”沈璧偏头,擦去泪水。“阿璧,你后来……又遇到季延了吗?”当初除了莫云春会暗中对他多加照料外,季延是对他最好的人了,所以莫云春一直记着季延,总说沈璧能有这样的朋友,是他的福分。□□才草丛里才扒拉没多久,就找到了闪着点点寒光的小巧匕首。他擦掉匕首上面的污渍,又在数步之外找到匕鞘。俯身拾起匕鞘时,抬头便见一物闯入眼底。那是一块通透无瑕的白玉,下面缀着绿流苏,静静地躺在一棵枯枝边。沈璧只瞟了一眼就将它认出了,因为他对那块玉实在太熟悉了。第一次见到那玉,是四岁那年。他还曾用白鹅浮于绿水来比喻那块玉。后来,后来……那个人说,“静舟,我收到了家书。父亲病重,我需回去尽孝。日后……我再来寻你。”他把一物放在沈璧手里,“这是我从小用到大的匕首,赠与你,留作念想。”沈璧解下腰间的玉,递过去,“这亦是我从小带到大的。季延,你把它留好,将来务必还我。”后来,他在长颂书院又待了一年,季延却再没有去过。再后来,福伯找到了他,说沈秋泓战死在海上。当天晚上,他收拾好行李,离开长颂书院,回到侯府。从此,他再无季延的消息。当初怨他失约,沈璧心里有口气,从未去找过他。一晃便是七年。如今那块消失七年的玉不合时宜地出现了。有些真相,呼之欲出。沈璧不想去信。他手握玉佩,心中茫然。不知不觉已到白云观外。沈璧知道能给他答案的,除了季北城,还有季云烟。他还是想求证,又不想见季云烟,正犹豫不决,却见季云烟挎着竹篮,从山下归来。岁月无情。多年不见,当初的窈窕美人,也已迟暮。“阿璧?”季云烟看到他,面露惊喜,“你的伤如何了?”说着放下了竹篮,上前欲要触摸沈璧,却被沈璧闪开。季云烟的动作僵住,缓缓抽回手,施了一礼,“侯爷。”沈璧点头,目光疏离。季云烟小心翼翼道:“我知道你对我有些误会。上次听说你来,我本想跟你解释,可北城说你受了伤,叫我不要打扰你。”沈璧冷笑,“人都不在了,还有什么好解释的?”“不管你信不信,我与你父亲都不曾有过半分私情。阿璧,你可愿意给我一次机会,把这些事说清楚?埋在心里这么多年,我并不比你好过多少。更何况……我真的不希望你因为这件事迁怒北城,他何其无辜。”风在青苍苍的山峦间穿行,吹得人心头生出无限孤寂和苍凉。“你一定还记得我半掩衣衫,哭着从你父亲房里跑出来的那天。”再提起这件事,季云烟早没了当初的羞愤和痛苦,眼底只剩一片荒凉,“我知道你就是从那天之后,开始恨我的。可是阿璧。”她垂眸,缓缓道:“你肯定没想到,你父亲当时义正言辞地喝斥我,叫我滚出去,还让我自重。你也肯定没想到,我之所以如此不知羞耻的自荐枕席,不仅仅是因为喜欢他,其中还有你母亲的意思。”沈璧错愕抬头,怎么可能?他双亲决裂,难道不是因为母亲看见季云烟衣衫不整地从父亲的房里出来么?“因为你姐姐的事,你母亲与你父亲心生嫌隙,后来又……”季云烟看了看沈璧,踌躇了一下,继续道,“后来又因为你,你父母再无和好的可能。你母亲知道我的心思,所以她才想成全我,只是你父亲始终深爱你母亲一人,即便他们再回不到过去,任何人也不能取代你的母亲。“阿璧,你从前还小,这些事我跟你说了,你也未必明白。如今,你和北城都大了,姑姑终于能一吐为快了。斯人已逝,过去的事都放下吧!无论你父亲做过什么,你的命都是他给的。“阿璧,你要往前走。”沈璧听得这一席话,思绪翻涌,怔然良久,连季云烟什么时候离开的都没察觉。直到她抱着一坛酒重新站在沈璧面前,“我知道你有伤在身,不适合饮酒。可这坛酒还是要给你。这是你父亲在你出生时,亲手埋下的状元红。他过世后,我便把它从西南带回来,想着有一天,能亲手给你。“阿璧,人生匆匆数十载,不要自苦。”“看你这样,最难过的是北城。那孩子当初以为你过世,病了三个月。“前几日你受伤昏迷不醒,他将你抱回来,唇色发紫,几近晕厥。我一看他的模样就知道他中了蛇毒,几番追问,他才道出实情。若不是上次观里有人因此丧命,备有解毒之药,后果不堪设想。“我关心则乱,将他好一顿训斥,他却说,只要阿璧没事,一切都好……”沈璧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了,他沉闷又略显焦灼地打断季云烟的述说,“为什么!”“什么为什么?”季云烟没明白他的意思。沈璧像一只找不到出口的困兽,“他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自小就讨厌他,欺负他,他为何还要这样对我?”季云烟笑得有些苦涩,为季北城。“阿璧,这个问题你应该去问他,而不是来问我。或者,问问你的心,你觉得他为何要这么对你?”“也许你能找到答案。”沈璧默然良久。就在季云烟以为他们该告别的时候,又听沈璧低低问了一句,“他是否在长颂书院读过书?”季云烟点头,“是。”沈璧声音颤抖,“他曾用过季延的名字?”季云烟点头,“延是他母亲的姓,也是他的字,只是极少有人知道。”第22章 书院巳时是街上人最多的时候。季北城从宫里出来后,直奔侯府。他心里挂念着沈璧的伤,步子急了些,好巧不巧跟一个从巷子里窜出来的孩子撞了个正着。孩子手里刚沽的酒有一半都泼洒在他的腰间,清冽的酒香顿时四散飘开。那孩子见他气度不凡,料想是个惹不起的主,顿时吓得哇哇大哭,引来街上不少人围观。不清楚状况的,都以为他欺负了孩子,在一旁指指点点,季北城往那孩子手里塞了一锭碎银子,便急急离开。回府后,他将里里外外的衣衫全部换下,还是能闻到身上还沾着的浓郁的酒香,季北城换来婢女,备热水沐浴。衣裳脱到一半,这才猛然想起,最近忙着照顾沈璧,很久不曾注意过那块白玉了。季北城平时只将它贴身放置,这两日与沈璧同处一室,怕被他看见,就放在了荷包里,如今一摸怀里的荷包,空空如也。他心头一惊,思量片刻,猜测那块玉大约是救沈璧那天掉在了山里,忙从浴桶里起身,欲要穿衣前往白云观。这边刚从白云观回了家的沈璧,咕嘟咕嘟灌下了整整一壶茶,却依然觉得口干舌燥,说不出是一路奔波口太渴,还是心火太旺,灼得他过于难受,须得凉茶压压火气。放下茶壶,他问奉茶的婢女,“季将军呢?”婢女道:“季将军刚从宫里回来,匆匆回房了。”沈璧将玉佩揣进袖子里,走向季北城的房间。他有很多话想问。沈璧心里有气,连门都没敲,推开就进去了。两人这么一对上,该看的,不该看的,沈璧全看了个遍。季北城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沈璧会来他房间,一时倒不知该作何反应。一边想着,看到就看到吧,反正迟早是要看的。一边又想,以沈璧的性子,怕是又要骂人了。沈璧极快地背过身,耳朵红的有些蹊跷,声音也哑的有些蹊跷,“大白天的,你洗什么澡?”季北城缩回水里,“侯爷怎么来了?”“侯爷?”见沈璧没回答,季北城又问了一遍。对方语气里有咬牙切齿的懊恼,“有事。你赶紧出来!”季北城噙着笑看他开门出去,起身穿好衣衫。“侯爷有何事吩咐?”他抿唇又是一笑,仿佛刚才尴尬与他无关。沈璧的拳头松开又握住,握住又松开,最后却只面无表情道:“我打算去看看长颂的书道比试,季将军要不要同行?”“同行……”就算了吧。季北城认怂。他刚开始鼓动沈璧,只不过笃定沈璧不会去罢了。这会儿见沈璧是认真的,他又不敢了。万一被眼神犀利的夫子、山长认出,他真不知要死多少回。“上次你不是一直吵着想去看看么?怎么现在看你的神情,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不大想去呢?”季北城哈哈假笑两声,“怎么会,怎么可能?侯爷诚心相邀,我岂有不去之理?刀山火海,北城都奉陪!”说起长颂书院的由来,还得往前追溯一百五十年。那时候苍岳山只是个人烟稀少的荒山野岭。山麓下零零星星里住着一二十户人家。后来一个云游的老和尚在山腰安了家,建了一座称不上寺庙的寺庙,提名菩提寺。几年间寺里竟也陆陆续续来了六七个和尚。这些和尚每日做了早晚课,忙完农耕,便会教附近人家的孩子读书习字,后来还专门在寺里腾出一间房作为书堂。没过两年,老和尚下山离开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一年后,这里来了不少官家的人,抬着金匾和浑身上下闪闪发光的菩萨,将寺庙重装了一番。山脚的住户才晓得老和尚是个得道的高僧,深得官家赏识。他虽没再回来,菩提寺的香火却因此渐盛,当初的那一间书堂也从寺里搬了出去,挪到苍岳山南边,与菩提寺遥遥相望。书堂成了书院,还有了名字——长颂书院。书院正中为金桂楼,是学生读书习字之地,紧连着便是春桑馆,授业山长的栖居之所。四周依山建着八处庭院,分别为晚照阁、燕归园、雪浪轩、闲月居、春杏庭、翠烟台、松风苑、落泉亭,也是有名的苍岳八景。朱承轩絮絮叨叨地介绍了一路,季北城听得耳朵起了茧子,侧头看看沈璧,却见他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没听见,不由得暗自佩服。一个话这么多的人,他都能忍?难道真对着小子另眼相看?这么一想,季北城就不大好受了,说话的调子也阴阳怪气起来,“朱公子懂得真多。”朱承轩却没听出异样,只当季北城是真的在夸他,挠挠头,羞赧道:“今日能同侯爷和季将军一道来长颂书院,乃人生一幸事。”季北城哼笑一声,没搭腔。沈璧抬头看看那在天光云影与一碧无垠的松涛间明灭的长颂书院,心底生出一种物是人非的沧桑之感。再看身侧之人,泰然自若,神色平静,似乎故地重游亦不能激起他心底的一点涟漪。沈璧只觉兴味索然。他拉着季北城来做什么?戳破他伪装了这么多年的虚伪面具?再质问一句为何当初要骗他?然后呢?然后他也不知道。见过山长后,沈璧寻个理由去了晚照阁。此处日落极为绝美,只因地势颇高,离金桂楼又远,才不得学子们青睐。毕竟没人想每日上学放学还要翻山越岭,所以晚照阁的景致虽好,却一直空着。无人打扰,正合了那时沈璧的心意。夏季暴雨常至,他前脚刚到,随后豆大的雨滴就敲打在瓦砾上,如珠落玉盘,不绝于耳,给过于清冷的晚照阁添了些热闹。沈璧以前最喜下雨的时候沏一杯茶,倚门而坐,听雨滴落在栏杆上,落在树叶上,落在草丛中的声音。泛起的雨雾会很快笼罩住晚照阁,将空气、衣衫都染上湿漉漉的,泥土混合着青草的气息。每每此时,他总是像个馋极饿极的孩子使劲嗅着饭香般来嗅着这种气息,他喜欢这样的强势霸道,直达胸膛,让他复又有了我还活着的感觉。房中的一切还是他离开时留下的,一切仿佛都没有改变,一切却都已改变。木板吱吱响了两声,沈璧回头,面色带笑,“舅舅来了?”莫云春手里拿着两块草垫子,拍了拍地板,示意沈璧坐上去。“当初后悔吗?”莫云春因早年丧妻桑子,悲痛欲绝,欲要落发为僧才来到菩提寺的,没想到主持不收他,他便到长颂书院,做了教书的山长。沈家的事,他多少也听过一些,所以沈璧来书院后,他一直没问这些事,怕在他伤口上撒盐。后悔?后悔什么?离家出走还是……沈璧摇摇头,“没有什么好后悔的。”莫云春望着银线一般连绵不断的雨柱,叹息一声,“你那时逃出来便好,何苦搭上一双眼睛?幸亏如今看得见了,如果一辈子都医不好……”“那又如何?”沈璧漠然一笑,别人珍之重之的东西,在他这里却没有什么是不能舍弃的,“若不是这双眼睛不顶用了,沈秋泓当初会放我走我?我就是要绝了他所有的念头。”莫云春在那双年轻的眼里看到了刻骨的仇恨,他知道沈璧已坠入了深渊,却无能为力。“他到底是你爹,虎毒不食子……”“舅舅,我没有爹!”沈璧断然道,“他沈秋泓不配为人父!”“阿璧……”莫云春轻轻喊了一声。沈璧浑身一震,像陷入某种可怕的梦魇,脸上惊惧的表情越来越盛,复又缓缓归于平静,“他死了,再也不可能折磨我了!”也许环境确实能影响一个人。在白云观听季云烟说那些话时,有那么一瞬间,沈璧是真的想要原谅沈秋泓。可来到这里,那受尽冷嘲热讽,孤独凄苦的日子全都像刚刚经历过一般历历在目,他怎么也没办法说服自己忘记仇恨。“好了,不提那些伤心事了。阿璧,这些年你过得好吗?”平平淡淡的几个字,竟如蝼蚁般摧毁了沈璧心头筑起的长堤,泪水瞬间溢满他的整个眼眶。他可以受伤,可以流血,可以九死一生,却无法承受一句这般温情的问候。“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坚强,果敢,你是你母亲的骄傲,是所有人的骄傲。”莫云春轻轻拍着他的肩膀,“这么多年,苦了你了。”沈璧偏头,擦去泪水。“阿璧,你后来……又遇到季延了吗?”当初除了莫云春会暗中对他多加照料外,季延是对他最好的人了,所以莫云春一直记着季延,总说沈璧能有这样的朋友,是他的福分。□□才草丛里才扒拉没多久,就找到了闪着点点寒光的小巧匕首。他擦掉匕首上面的污渍,又在数步之外找到匕鞘。俯身拾起匕鞘时,抬头便见一物闯入眼底。那是一块通透无瑕的白玉,下面缀着绿流苏,静静地躺在一棵枯枝边。沈璧只瞟了一眼就将它认出了,因为他对那块玉实在太熟悉了。第一次见到那玉,是四岁那年。他还曾用白鹅浮于绿水来比喻那块玉。后来,后来……那个人说,“静舟,我收到了家书。父亲病重,我需回去尽孝。日后……我再来寻你。”他把一物放在沈璧手里,“这是我从小用到大的匕首,赠与你,留作念想。”沈璧解下腰间的玉,递过去,“这亦是我从小带到大的。季延,你把它留好,将来务必还我。”后来,他在长颂书院又待了一年,季延却再没有去过。再后来,福伯找到了他,说沈秋泓战死在海上。当天晚上,他收拾好行李,离开长颂书院,回到侯府。从此,他再无季延的消息。当初怨他失约,沈璧心里有口气,从未去找过他。一晃便是七年。如今那块消失七年的玉不合时宜地出现了。有些真相,呼之欲出。沈璧不想去信。他手握玉佩,心中茫然。不知不觉已到白云观外。沈璧知道能给他答案的,除了季北城,还有季云烟。他还是想求证,又不想见季云烟,正犹豫不决,却见季云烟挎着竹篮,从山下归来。岁月无情。多年不见,当初的窈窕美人,也已迟暮。“阿璧?”季云烟看到他,面露惊喜,“你的伤如何了?”说着放下了竹篮,上前欲要触摸沈璧,却被沈璧闪开。季云烟的动作僵住,缓缓抽回手,施了一礼,“侯爷。”沈璧点头,目光疏离。季云烟小心翼翼道:“我知道你对我有些误会。上次听说你来,我本想跟你解释,可北城说你受了伤,叫我不要打扰你。”沈璧冷笑,“人都不在了,还有什么好解释的?”“不管你信不信,我与你父亲都不曾有过半分私情。阿璧,你可愿意给我一次机会,把这些事说清楚?埋在心里这么多年,我并不比你好过多少。更何况……我真的不希望你因为这件事迁怒北城,他何其无辜。”风在青苍苍的山峦间穿行,吹得人心头生出无限孤寂和苍凉。“你一定还记得我半掩衣衫,哭着从你父亲房里跑出来的那天。”再提起这件事,季云烟早没了当初的羞愤和痛苦,眼底只剩一片荒凉,“我知道你就是从那天之后,开始恨我的。可是阿璧。”她垂眸,缓缓道:“你肯定没想到,你父亲当时义正言辞地喝斥我,叫我滚出去,还让我自重。你也肯定没想到,我之所以如此不知羞耻的自荐枕席,不仅仅是因为喜欢他,其中还有你母亲的意思。”沈璧错愕抬头,怎么可能?他双亲决裂,难道不是因为母亲看见季云烟衣衫不整地从父亲的房里出来么?“因为你姐姐的事,你母亲与你父亲心生嫌隙,后来又……”季云烟看了看沈璧,踌躇了一下,继续道,“后来又因为你,你父母再无和好的可能。你母亲知道我的心思,所以她才想成全我,只是你父亲始终深爱你母亲一人,即便他们再回不到过去,任何人也不能取代你的母亲。“阿璧,你从前还小,这些事我跟你说了,你也未必明白。如今,你和北城都大了,姑姑终于能一吐为快了。斯人已逝,过去的事都放下吧!无论你父亲做过什么,你的命都是他给的。“阿璧,你要往前走。”沈璧听得这一席话,思绪翻涌,怔然良久,连季云烟什么时候离开的都没察觉。直到她抱着一坛酒重新站在沈璧面前,“我知道你有伤在身,不适合饮酒。可这坛酒还是要给你。这是你父亲在你出生时,亲手埋下的状元红。他过世后,我便把它从西南带回来,想着有一天,能亲手给你。“阿璧,人生匆匆数十载,不要自苦。”“看你这样,最难过的是北城。那孩子当初以为你过世,病了三个月。“前几日你受伤昏迷不醒,他将你抱回来,唇色发紫,几近晕厥。我一看他的模样就知道他中了蛇毒,几番追问,他才道出实情。若不是上次观里有人因此丧命,备有解毒之药,后果不堪设想。“我关心则乱,将他好一顿训斥,他却说,只要阿璧没事,一切都好……”沈璧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了,他沉闷又略显焦灼地打断季云烟的述说,“为什么!”“什么为什么?”季云烟没明白他的意思。沈璧像一只找不到出口的困兽,“他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自小就讨厌他,欺负他,他为何还要这样对我?”季云烟笑得有些苦涩,为季北城。“阿璧,这个问题你应该去问他,而不是来问我。或者,问问你的心,你觉得他为何要这么对你?”“也许你能找到答案。”沈璧默然良久。就在季云烟以为他们该告别的时候,又听沈璧低低问了一句,“他是否在长颂书院读过书?”季云烟点头,“是。”沈璧声音颤抖,“他曾用过季延的名字?”季云烟点头,“延是他母亲的姓,也是他的字,只是极少有人知道。”第22章 书院巳时是街上人最多的时候。季北城从宫里出来后,直奔侯府。他心里挂念着沈璧的伤,步子急了些,好巧不巧跟一个从巷子里窜出来的孩子撞了个正着。孩子手里刚沽的酒有一半都泼洒在他的腰间,清冽的酒香顿时四散飘开。那孩子见他气度不凡,料想是个惹不起的主,顿时吓得哇哇大哭,引来街上不少人围观。不清楚状况的,都以为他欺负了孩子,在一旁指指点点,季北城往那孩子手里塞了一锭碎银子,便急急离开。回府后,他将里里外外的衣衫全部换下,还是能闻到身上还沾着的浓郁的酒香,季北城换来婢女,备热水沐浴。衣裳脱到一半,这才猛然想起,最近忙着照顾沈璧,很久不曾注意过那块白玉了。季北城平时只将它贴身放置,这两日与沈璧同处一室,怕被他看见,就放在了荷包里,如今一摸怀里的荷包,空空如也。他心头一惊,思量片刻,猜测那块玉大约是救沈璧那天掉在了山里,忙从浴桶里起身,欲要穿衣前往白云观。这边刚从白云观回了家的沈璧,咕嘟咕嘟灌下了整整一壶茶,却依然觉得口干舌燥,说不出是一路奔波口太渴,还是心火太旺,灼得他过于难受,须得凉茶压压火气。放下茶壶,他问奉茶的婢女,“季将军呢?”婢女道:“季将军刚从宫里回来,匆匆回房了。”沈璧将玉佩揣进袖子里,走向季北城的房间。他有很多话想问。沈璧心里有气,连门都没敲,推开就进去了。两人这么一对上,该看的,不该看的,沈璧全看了个遍。季北城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沈璧会来他房间,一时倒不知该作何反应。一边想着,看到就看到吧,反正迟早是要看的。一边又想,以沈璧的性子,怕是又要骂人了。沈璧极快地背过身,耳朵红的有些蹊跷,声音也哑的有些蹊跷,“大白天的,你洗什么澡?”季北城缩回水里,“侯爷怎么来了?”“侯爷?”见沈璧没回答,季北城又问了一遍。对方语气里有咬牙切齿的懊恼,“有事。你赶紧出来!”季北城噙着笑看他开门出去,起身穿好衣衫。“侯爷有何事吩咐?”他抿唇又是一笑,仿佛刚才尴尬与他无关。沈璧的拳头松开又握住,握住又松开,最后却只面无表情道:“我打算去看看长颂的书道比试,季将军要不要同行?”“同行……”就算了吧。季北城认怂。他刚开始鼓动沈璧,只不过笃定沈璧不会去罢了。这会儿见沈璧是认真的,他又不敢了。万一被眼神犀利的夫子、山长认出,他真不知要死多少回。“上次你不是一直吵着想去看看么?怎么现在看你的神情,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不大想去呢?”季北城哈哈假笑两声,“怎么会,怎么可能?侯爷诚心相邀,我岂有不去之理?刀山火海,北城都奉陪!”说起长颂书院的由来,还得往前追溯一百五十年。那时候苍岳山只是个人烟稀少的荒山野岭。山麓下零零星星里住着一二十户人家。后来一个云游的老和尚在山腰安了家,建了一座称不上寺庙的寺庙,提名菩提寺。几年间寺里竟也陆陆续续来了六七个和尚。这些和尚每日做了早晚课,忙完农耕,便会教附近人家的孩子读书习字,后来还专门在寺里腾出一间房作为书堂。没过两年,老和尚下山离开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一年后,这里来了不少官家的人,抬着金匾和浑身上下闪闪发光的菩萨,将寺庙重装了一番。山脚的住户才晓得老和尚是个得道的高僧,深得官家赏识。他虽没再回来,菩提寺的香火却因此渐盛,当初的那一间书堂也从寺里搬了出去,挪到苍岳山南边,与菩提寺遥遥相望。书堂成了书院,还有了名字——长颂书院。书院正中为金桂楼,是学生读书习字之地,紧连着便是春桑馆,授业山长的栖居之所。四周依山建着八处庭院,分别为晚照阁、燕归园、雪浪轩、闲月居、春杏庭、翠烟台、松风苑、落泉亭,也是有名的苍岳八景。朱承轩絮絮叨叨地介绍了一路,季北城听得耳朵起了茧子,侧头看看沈璧,却见他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没听见,不由得暗自佩服。一个话这么多的人,他都能忍?难道真对着小子另眼相看?这么一想,季北城就不大好受了,说话的调子也阴阳怪气起来,“朱公子懂得真多。”朱承轩却没听出异样,只当季北城是真的在夸他,挠挠头,羞赧道:“今日能同侯爷和季将军一道来长颂书院,乃人生一幸事。”季北城哼笑一声,没搭腔。沈璧抬头看看那在天光云影与一碧无垠的松涛间明灭的长颂书院,心底生出一种物是人非的沧桑之感。再看身侧之人,泰然自若,神色平静,似乎故地重游亦不能激起他心底的一点涟漪。沈璧只觉兴味索然。他拉着季北城来做什么?戳破他伪装了这么多年的虚伪面具?再质问一句为何当初要骗他?然后呢?然后他也不知道。见过山长后,沈璧寻个理由去了晚照阁。此处日落极为绝美,只因地势颇高,离金桂楼又远,才不得学子们青睐。毕竟没人想每日上学放学还要翻山越岭,所以晚照阁的景致虽好,却一直空着。无人打扰,正合了那时沈璧的心意。夏季暴雨常至,他前脚刚到,随后豆大的雨滴就敲打在瓦砾上,如珠落玉盘,不绝于耳,给过于清冷的晚照阁添了些热闹。沈璧以前最喜下雨的时候沏一杯茶,倚门而坐,听雨滴落在栏杆上,落在树叶上,落在草丛中的声音。泛起的雨雾会很快笼罩住晚照阁,将空气、衣衫都染上湿漉漉的,泥土混合着青草的气息。每每此时,他总是像个馋极饿极的孩子使劲嗅着饭香般来嗅着这种气息,他喜欢这样的强势霸道,直达胸膛,让他复又有了我还活着的感觉。房中的一切还是他离开时留下的,一切仿佛都没有改变,一切却都已改变。木板吱吱响了两声,沈璧回头,面色带笑,“舅舅来了?”莫云春手里拿着两块草垫子,拍了拍地板,示意沈璧坐上去。“当初后悔吗?”莫云春因早年丧妻桑子,悲痛欲绝,欲要落发为僧才来到菩提寺的,没想到主持不收他,他便到长颂书院,做了教书的山长。沈家的事,他多少也听过一些,所以沈璧来书院后,他一直没问这些事,怕在他伤口上撒盐。后悔?后悔什么?离家出走还是……沈璧摇摇头,“没有什么好后悔的。”莫云春望着银线一般连绵不断的雨柱,叹息一声,“你那时逃出来便好,何苦搭上一双眼睛?幸亏如今看得见了,如果一辈子都医不好……”“那又如何?”沈璧漠然一笑,别人珍之重之的东西,在他这里却没有什么是不能舍弃的,“若不是这双眼睛不顶用了,沈秋泓当初会放我走我?我就是要绝了他所有的念头。”莫云春在那双年轻的眼里看到了刻骨的仇恨,他知道沈璧已坠入了深渊,却无能为力。“他到底是你爹,虎毒不食子……”“舅舅,我没有爹!”沈璧断然道,“他沈秋泓不配为人父!”“阿璧……”莫云春轻轻喊了一声。沈璧浑身一震,像陷入某种可怕的梦魇,脸上惊惧的表情越来越盛,复又缓缓归于平静,“他死了,再也不可能折磨我了!”也许环境确实能影响一个人。在白云观听季云烟说那些话时,有那么一瞬间,沈璧是真的想要原谅沈秋泓。可来到这里,那受尽冷嘲热讽,孤独凄苦的日子全都像刚刚经历过一般历历在目,他怎么也没办法说服自己忘记仇恨。“好了,不提那些伤心事了。阿璧,这些年你过得好吗?”平平淡淡的几个字,竟如蝼蚁般摧毁了沈璧心头筑起的长堤,泪水瞬间溢满他的整个眼眶。他可以受伤,可以流血,可以九死一生,却无法承受一句这般温情的问候。“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坚强,果敢,你是你母亲的骄傲,是所有人的骄傲。”莫云春轻轻拍着他的肩膀,“这么多年,苦了你了。”沈璧偏头,擦去泪水。“阿璧,你后来……又遇到季延了吗?”当初除了莫云春会暗中对他多加照料外,季延是对他最好的人了,所以莫云春一直记着季延,总说沈璧能有这样的朋友,是他的福分。□□才草丛里才扒拉没多久,就找到了闪着点点寒光的小巧匕首。他擦掉匕首上面的污渍,又在数步之外找到匕鞘。俯身拾起匕鞘时,抬头便见一物闯入眼底。那是一块通透无瑕的白玉,下面缀着绿流苏,静静地躺在一棵枯枝边。沈璧只瞟了一眼就将它认出了,因为他对那块玉实在太熟悉了。第一次见到那玉,是四岁那年。他还曾用白鹅浮于绿水来比喻那块玉。后来,后来……那个人说,“静舟,我收到了家书。父亲病重,我需回去尽孝。日后……我再来寻你。”他把一物放在沈璧手里,“这是我从小用到大的匕首,赠与你,留作念想。”沈璧解下腰间的玉,递过去,“这亦是我从小带到大的。季延,你把它留好,将来务必还我。”后来,他在长颂书院又待了一年,季延却再没有去过。再后来,福伯找到了他,说沈秋泓战死在海上。当天晚上,他收拾好行李,离开长颂书院,回到侯府。从此,他再无季延的消息。当初怨他失约,沈璧心里有口气,从未去找过他。一晃便是七年。如今那块消失七年的玉不合时宜地出现了。有些真相,呼之欲出。沈璧不想去信。他手握玉佩,心中茫然。不知不觉已到白云观外。沈璧知道能给他答案的,除了季北城,还有季云烟。他还是想求证,又不想见季云烟,正犹豫不决,却见季云烟挎着竹篮,从山下归来。岁月无情。多年不见,当初的窈窕美人,也已迟暮。“阿璧?”季云烟看到他,面露惊喜,“你的伤如何了?”说着放下了竹篮,上前欲要触摸沈璧,却被沈璧闪开。季云烟的动作僵住,缓缓抽回手,施了一礼,“侯爷。”沈璧点头,目光疏离。季云烟小心翼翼道:“我知道你对我有些误会。上次听说你来,我本想跟你解释,可北城说你受了伤,叫我不要打扰你。”沈璧冷笑,“人都不在了,还有什么好解释的?”“不管你信不信,我与你父亲都不曾有过半分私情。阿璧,你可愿意给我一次机会,把这些事说清楚?埋在心里这么多年,我并不比你好过多少。更何况……我真的不希望你因为这件事迁怒北城,他何其无辜。”风在青苍苍的山峦间穿行,吹得人心头生出无限孤寂和苍凉。“你一定还记得我半掩衣衫,哭着从你父亲房里跑出来的那天。”再提起这件事,季云烟早没了当初的羞愤和痛苦,眼底只剩一片荒凉,“我知道你就是从那天之后,开始恨我的。可是阿璧。”她垂眸,缓缓道:“你肯定没想到,你父亲当时义正言辞地喝斥我,叫我滚出去,还让我自重。你也肯定没想到,我之所以如此不知羞耻的自荐枕席,不仅仅是因为喜欢他,其中还有你母亲的意思。”沈璧错愕抬头,怎么可能?他双亲决裂,难道不是因为母亲看见季云烟衣衫不整地从父亲的房里出来么?“因为你姐姐的事,你母亲与你父亲心生嫌隙,后来又……”季云烟看了看沈璧,踌躇了一下,继续道,“后来又因为你,你父母再无和好的可能。你母亲知道我的心思,所以她才想成全我,只是你父亲始终深爱你母亲一人,即便他们再回不到过去,任何人也不能取代你的母亲。“阿璧,你从前还小,这些事我跟你说了,你也未必明白。如今,你和北城都大了,姑姑终于能一吐为快了。斯人已逝,过去的事都放下吧!无论你父亲做过什么,你的命都是他给的。“阿璧,你要往前走。”沈璧听得这一席话,思绪翻涌,怔然良久,连季云烟什么时候离开的都没察觉。直到她抱着一坛酒重新站在沈璧面前,“我知道你有伤在身,不适合饮酒。可这坛酒还是要给你。这是你父亲在你出生时,亲手埋下的状元红。他过世后,我便把它从西南带回来,想着有一天,能亲手给你。“阿璧,人生匆匆数十载,不要自苦。”“看你这样,最难过的是北城。那孩子当初以为你过世,病了三个月。“前几日你受伤昏迷不醒,他将你抱回来,唇色发紫,几近晕厥。我一看他的模样就知道他中了蛇毒,几番追问,他才道出实情。若不是上次观里有人因此丧命,备有解毒之药,后果不堪设想。“我关心则乱,将他好一顿训斥,他却说,只要阿璧没事,一切都好……”沈璧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了,他沉闷又略显焦灼地打断季云烟的述说,“为什么!”“什么为什么?”季云烟没明白他的意思。沈璧像一只找不到出口的困兽,“他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自小就讨厌他,欺负他,他为何还要这样对我?”季云烟笑得有些苦涩,为季北城。“阿璧,这个问题你应该去问他,而不是来问我。或者,问问你的心,你觉得他为何要这么对你?”“也许你能找到答案。”沈璧默然良久。就在季云烟以为他们该告别的时候,又听沈璧低低问了一句,“他是否在长颂书院读过书?”季云烟点头,“是。”沈璧声音颤抖,“他曾用过季延的名字?”季云烟点头,“延是他母亲的姓,也是他的字,只是极少有人知道。”第22章 书院巳时是街上人最多的时候。季北城从宫里出来后,直奔侯府。他心里挂念着沈璧的伤,步子急了些,好巧不巧跟一个从巷子里窜出来的孩子撞了个正着。孩子手里刚沽的酒有一半都泼洒在他的腰间,清冽的酒香顿时四散飘开。那孩子见他气度不凡,料想是个惹不起的主,顿时吓得哇哇大哭,引来街上不少人围观。不清楚状况的,都以为他欺负了孩子,在一旁指指点点,季北城往那孩子手里塞了一锭碎银子,便急急离开。回府后,他将里里外外的衣衫全部换下,还是能闻到身上还沾着的浓郁的酒香,季北城换来婢女,备热水沐浴。衣裳脱到一半,这才猛然想起,最近忙着照顾沈璧,很久不曾注意过那块白玉了。季北城平时只将它贴身放置,这两日与沈璧同处一室,怕被他看见,就放在了荷包里,如今一摸怀里的荷包,空空如也。他心头一惊,思量片刻,猜测那块玉大约是救沈璧那天掉在了山里,忙从浴桶里起身,欲要穿衣前往白云观。这边刚从白云观回了家的沈璧,咕嘟咕嘟灌下了整整一壶茶,却依然觉得口干舌燥,说不出是一路奔波口太渴,还是心火太旺,灼得他过于难受,须得凉茶压压火气。放下茶壶,他问奉茶的婢女,“季将军呢?”婢女道:“季将军刚从宫里回来,匆匆回房了。”沈璧将玉佩揣进袖子里,走向季北城的房间。他有很多话想问。沈璧心里有气,连门都没敲,推开就进去了。两人这么一对上,该看的,不该看的,沈璧全看了个遍。季北城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沈璧会来他房间,一时倒不知该作何反应。一边想着,看到就看到吧,反正迟早是要看的。一边又想,以沈璧的性子,怕是又要骂人了。沈璧极快地背过身,耳朵红的有些蹊跷,声音也哑的有些蹊跷,“大白天的,你洗什么澡?”季北城缩回水里,“侯爷怎么来了?”“侯爷?”见沈璧没回答,季北城又问了一遍。对方语气里有咬牙切齿的懊恼,“有事。你赶紧出来!”季北城噙着笑看他开门出去,起身穿好衣衫。“侯爷有何事吩咐?”他抿唇又是一笑,仿佛刚才尴尬与他无关。沈璧的拳头松开又握住,握住又松开,最后却只面无表情道:“我打算去看看长颂的书道比试,季将军要不要同行?”“同行……”就算了吧。季北城认怂。他刚开始鼓动沈璧,只不过笃定沈璧不会去罢了。这会儿见沈璧是认真的,他又不敢了。万一被眼神犀利的夫子、山长认出,他真不知要死多少回。“上次你不是一直吵着想去看看么?怎么现在看你的神情,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不大想去呢?”季北城哈哈假笑两声,“怎么会,怎么可能?侯爷诚心相邀,我岂有不去之理?刀山火海,北城都奉陪!”说起长颂书院的由来,还得往前追溯一百五十年。那时候苍岳山只是个人烟稀少的荒山野岭。山麓下零零星星里住着一二十户人家。后来一个云游的老和尚在山腰安了家,建了一座称不上寺庙的寺庙,提名菩提寺。几年间寺里竟也陆陆续续来了六七个和尚。这些和尚每日做了早晚课,忙完农耕,便会教附近人家的孩子读书习字,后来还专门在寺里腾出一间房作为书堂。没过两年,老和尚下山离开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一年后,这里来了不少官家的人,抬着金匾和浑身上下闪闪发光的菩萨,将寺庙重装了一番。山脚的住户才晓得老和尚是个得道的高僧,深得官家赏识。他虽没再回来,菩提寺的香火却因此渐盛,当初的那一间书堂也从寺里搬了出去,挪到苍岳山南边,与菩提寺遥遥相望。书堂成了书院,还有了名字——长颂书院。书院正中为金桂楼,是学生读书习字之地,紧连着便是春桑馆,授业山长的栖居之所。四周依山建着八处庭院,分别为晚照阁、燕归园、雪浪轩、闲月居、春杏庭、翠烟台、松风苑、落泉亭,也是有名的苍岳八景。朱承轩絮絮叨叨地介绍了一路,季北城听得耳朵起了茧子,侧头看看沈璧,却见他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没听见,不由得暗自佩服。一个话这么多的人,他都能忍?难道真对着小子另眼相看?这么一想,季北城就不大好受了,说话的调子也阴阳怪气起来,“朱公子懂得真多。”朱承轩却没听出异样,只当季北城是真的在夸他,挠挠头,羞赧道:“今日能同侯爷和季将军一道来长颂书院,乃人生一幸事。”季北城哼笑一声,没搭腔。沈璧抬头看看那在天光云影与一碧无垠的松涛间明灭的长颂书院,心底生出一种物是人非的沧桑之感。再看身侧之人,泰然自若,神色平静,似乎故地重游亦不能激起他心底的一点涟漪。沈璧只觉兴味索然。他拉着季北城来做什么?戳破他伪装了这么多年的虚伪面具?再质问一句为何当初要骗他?然后呢?然后他也不知道。见过山长后,沈璧寻个理由去了晚照阁。此处日落极为绝美,只因地势颇高,离金桂楼又远,才不得学子们青睐。毕竟没人想每日上学放学还要翻山越岭,所以晚照阁的景致虽好,却一直空着。无人打扰,正合了那时沈璧的心意。夏季暴雨常至,他前脚刚到,随后豆大的雨滴就敲打在瓦砾上,如珠落玉盘,不绝于耳,给过于清冷的晚照阁添了些热闹。沈璧以前最喜下雨的时候沏一杯茶,倚门而坐,听雨滴落在栏杆上,落在树叶上,落在草丛中的声音。泛起的雨雾会很快笼罩住晚照阁,将空气、衣衫都染上湿漉漉的,泥土混合着青草的气息。每每此时,他总是像个馋极饿极的孩子使劲嗅着饭香般来嗅着这种气息,他喜欢这样的强势霸道,直达胸膛,让他复又有了我还活着的感觉。房中的一切还是他离开时留下的,一切仿佛都没有改变,一切却都已改变。木板吱吱响了两声,沈璧回头,面色带笑,“舅舅来了?”莫云春手里拿着两块草垫子,拍了拍地板,示意沈璧坐上去。“当初后悔吗?”莫云春因早年丧妻桑子,悲痛欲绝,欲要落发为僧才来到菩提寺的,没想到主持不收他,他便到长颂书院,做了教书的山长。沈家的事,他多少也听过一些,所以沈璧来书院后,他一直没问这些事,怕在他伤口上撒盐。后悔?后悔什么?离家出走还是……沈璧摇摇头,“没有什么好后悔的。”莫云春望着银线一般连绵不断的雨柱,叹息一声,“你那时逃出来便好,何苦搭上一双眼睛?幸亏如今看得见了,如果一辈子都医不好……”“那又如何?”沈璧漠然一笑,别人珍之重之的东西,在他这里却没有什么是不能舍弃的,“若不是这双眼睛不顶用了,沈秋泓当初会放我走我?我就是要绝了他所有的念头。”莫云春在那双年轻的眼里看到了刻骨的仇恨,他知道沈璧已坠入了深渊,却无能为力。“他到底是你爹,虎毒不食子……”“舅舅,我没有爹!”沈璧断然道,“他沈秋泓不配为人父!”“阿璧……”莫云春轻轻喊了一声。沈璧浑身一震,像陷入某种可怕的梦魇,脸上惊惧的表情越来越盛,复又缓缓归于平静,“他死了,再也不可能折磨我了!”也许环境确实能影响一个人。在白云观听季云烟说那些话时,有那么一瞬间,沈璧是真的想要原谅沈秋泓。可来到这里,那受尽冷嘲热讽,孤独凄苦的日子全都像刚刚经历过一般历历在目,他怎么也没办法说服自己忘记仇恨。“好了,不提那些伤心事了。阿璧,这些年你过得好吗?”平平淡淡的几个字,竟如蝼蚁般摧毁了沈璧心头筑起的长堤,泪水瞬间溢满他的整个眼眶。他可以受伤,可以流血,可以九死一生,却无法承受一句这般温情的问候。“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坚强,果敢,你是你母亲的骄傲,是所有人的骄傲。”莫云春轻轻拍着他的肩膀,“这么多年,苦了你了。”沈璧偏头,擦去泪水。“阿璧,你后来……又遇到季延了吗?”当初除了莫云春会暗中对他多加照料外,季延是对他最好的人了,所以莫云春一直记着季延,总说沈璧能有这样的朋友,是他的福分。□□才草丛里才扒拉没多久,就找到了闪着点点寒光的小巧匕首。他擦掉匕首上面的污渍,又在数步之外找到匕鞘。俯身拾起匕鞘时,抬头便见一物闯入眼底。那是一块通透无瑕的白玉,下面缀着绿流苏,静静地躺在一棵枯枝边。沈璧只瞟了一眼就将它认出了,因为他对那块玉实在太熟悉了。第一次见到那玉,是四岁那年。他还曾用白鹅浮于绿水来比喻那块玉。后来,后来……那个人说,“静舟,我收到了家书。父亲病重,我需回去尽孝。日后……我再来寻你。”他把一物放在沈璧手里,“这是我从小用到大的匕首,赠与你,留作念想。”沈璧解下腰间的玉,递过去,“这亦是我从小带到大的。季延,你把它留好,将来务必还我。”后来,他在长颂书院又待了一年,季延却再没有去过。再后来,福伯找到了他,说沈秋泓战死在海上。当天晚上,他收拾好行李,离开长颂书院,回到侯府。从此,他再无季延的消息。当初怨他失约,沈璧心里有口气,从未去找过他。一晃便是七年。如今那块消失七年的玉不合时宜地出现了。有些真相,呼之欲出。沈璧不想去信。他手握玉佩,心中茫然。不知不觉已到白云观外。沈璧知道能给他答案的,除了季北城,还有季云烟。他还是想求证,又不想见季云烟,正犹豫不决,却见季云烟挎着竹篮,从山下归来。岁月无情。多年不见,当初的窈窕美人,也已迟暮。“阿璧?”季云烟看到他,面露惊喜,“你的伤如何了?”说着放下了竹篮,上前欲要触摸沈璧,却被沈璧闪开。季云烟的动作僵住,缓缓抽回手,施了一礼,“侯爷。”沈璧点头,目光疏离。季云烟小心翼翼道:“我知道你对我有些误会。上次听说你来,我本想跟你解释,可北城说你受了伤,叫我不要打扰你。”沈璧冷笑,“人都不在了,还有什么好解释的?”“不管你信不信,我与你父亲都不曾有过半分私情。阿璧,你可愿意给我一次机会,把这些事说清楚?埋在心里这么多年,我并不比你好过多少。更何况……我真的不希望你因为这件事迁怒北城,他何其无辜。”风在青苍苍的山峦间穿行,吹得人心头生出无限孤寂和苍凉。“你一定还记得我半掩衣衫,哭着从你父亲房里跑出来的那天。”再提起这件事,季云烟早没了当初的羞愤和痛苦,眼底只剩一片荒凉,“我知道你就是从那天之后,开始恨我的。可是阿璧。”她垂眸,缓缓道:“你肯定没想到,你父亲当时义正言辞地喝斥我,叫我滚出去,还让我自重。你也肯定没想到,我之所以如此不知羞耻的自荐枕席,不仅仅是因为喜欢他,其中还有你母亲的意思。”沈璧错愕抬头,怎么可能?他双亲决裂,难道不是因为母亲看见季云烟衣衫不整地从父亲的房里出来么?“因为你姐姐的事,你母亲与你父亲心生嫌隙,后来又……”季云烟看了看沈璧,踌躇了一下,继续道,“后来又因为你,你父母再无和好的可能。你母亲知道我的心思,所以她才想成全我,只是你父亲始终深爱你母亲一人,即便他们再回不到过去,任何人也不能取代你的母亲。“阿璧,你从前还小,这些事我跟你说了,你也未必明白。如今,你和北城都大了,姑姑终于能一吐为快了。斯人已逝,过去的事都放下吧!无论你父亲做过什么,你的命都是他给的。“阿璧,你要往前走。”沈璧听得这一席话,思绪翻涌,怔然良久,连季云烟什么时候离开的都没察觉。直到她抱着一坛酒重新站在沈璧面前,“我知道你有伤在身,不适合饮酒。可这坛酒还是要给你。这是你父亲在你出生时,亲手埋下的状元红。他过世后,我便把它从西南带回来,想着有一天,能亲手给你。“阿璧,人生匆匆数十载,不要自苦。”“看你这样,最难过的是北城。那孩子当初以为你过世,病了三个月。“前几日你受伤昏迷不醒,他将你抱回来,唇色发紫,几近晕厥。我一看他的模样就知道他中了蛇毒,几番追问,他才道出实情。若不是上次观里有人因此丧命,备有解毒之药,后果不堪设想。“我关心则乱,将他好一顿训斥,他却说,只要阿璧没事,一切都好……”沈璧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了,他沉闷又略显焦灼地打断季云烟的述说,“为什么!”“什么为什么?”季云烟没明白他的意思。沈璧像一只找不到出口的困兽,“他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自小就讨厌他,欺负他,他为何还要这样对我?”季云烟笑得有些苦涩,为季北城。“阿璧,这个问题你应该去问他,而不是来问我。或者,问问你的心,你觉得他为何要这么对你?”“也许你能找到答案。”沈璧默然良久。就在季云烟以为他们该告别的时候,又听沈璧低低问了一句,“他是否在长颂书院读过书?”季云烟点头,“是。”沈璧声音颤抖,“他曾用过季延的名字?”季云烟点头,“延是他母亲的姓,也是他的字,只是极少有人知道。”第22章 书院巳时是街上人最多的时候。季北城从宫里出来后,直奔侯府。他心里挂念着沈璧的伤,步子急了些,好巧不巧跟一个从巷子里窜出来的孩子撞了个正着。孩子手里刚沽的酒有一半都泼洒在他的腰间,清冽的酒香顿时四散飘开。那孩子见他气度不凡,料想是个惹不起的主,顿时吓得哇哇大哭,引来街上不少人围观。不清楚状况的,都以为他欺负了孩子,在一旁指指点点,季北城往那孩子手里塞了一锭碎银子,便急急离开。回府后,他将里里外外的衣衫全部换下,还是能闻到身上还沾着的浓郁的酒香,季北城换来婢女,备热水沐浴。衣裳脱到一半,这才猛然想起,最近忙着照顾沈璧,很久不曾注意过那块白玉了。季北城平时只将它贴身放置,这两日与沈璧同处一室,怕被他看见,就放在了荷包里,如今一摸怀里的荷包,空空如也。他心头一惊,思量片刻,猜测那块玉大约是救沈璧那天掉在了山里,忙从浴桶里起身,欲要穿衣前往白云观。这边刚从白云观回了家的沈璧,咕嘟咕嘟灌下了整整一壶茶,却依然觉得口干舌燥,说不出是一路奔波口太渴,还是心火太旺,灼得他过于难受,须得凉茶压压火气。放下茶壶,他问奉茶的婢女,“季将军呢?”婢女道:“季将军刚从宫里回来,匆匆回房了。”沈璧将玉佩揣进袖子里,走向季北城的房间。他有很多话想问。沈璧心里有气,连门都没敲,推开就进去了。两人这么一对上,该看的,不该看的,沈璧全看了个遍。季北城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沈璧会来他房间,一时倒不知该作何反应。一边想着,看到就看到吧,反正迟早是要看的。一边又想,以沈璧的性子,怕是又要骂人了。沈璧极快地背过身,耳朵红的有些蹊跷,声音也哑的有些蹊跷,“大白天的,你洗什么澡?”季北城缩回水里,“侯爷怎么来了?”“侯爷?”见沈璧没回答,季北城又问了一遍。对方语气里有咬牙切齿的懊恼,“有事。你赶紧出来!”季北城噙着笑看他开门出去,起身穿好衣衫。“侯爷有何事吩咐?”他抿唇又是一笑,仿佛刚才尴尬与他无关。沈璧的拳头松开又握住,握住又松开,最后却只面无表情道:“我打算去看看长颂的书道比试,季将军要不要同行?”“同行……”就算了吧。季北城认怂。他刚开始鼓动沈璧,只不过笃定沈璧不会去罢了。这会儿见沈璧是认真的,他又不敢了。万一被眼神犀利的夫子、山长认出,他真不知要死多少回。“上次你不是一直吵着想去看看么?怎么现在看你的神情,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不大想去呢?”季北城哈哈假笑两声,“怎么会,怎么可能?侯爷诚心相邀,我岂有不去之理?刀山火海,北城都奉陪!”说起长颂书院的由来,还得往前追溯一百五十年。那时候苍岳山只是个人烟稀少的荒山野岭。山麓下零零星星里住着一二十户人家。后来一个云游的老和尚在山腰安了家,建了一座称不上寺庙的寺庙,提名菩提寺。几年间寺里竟也陆陆续续来了六七个和尚。这些和尚每日做了早晚课,忙完农耕,便会教附近人家的孩子读书习字,后来还专门在寺里腾出一间房作为书堂。没过两年,老和尚下山离开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一年后,这里来了不少官家的人,抬着金匾和浑身上下闪闪发光的菩萨,将寺庙重装了一番。山脚的住户才晓得老和尚是个得道的高僧,深得官家赏识。他虽没再回来,菩提寺的香火却因此渐盛,当初的那一间书堂也从寺里搬了出去,挪到苍岳山南边,与菩提寺遥遥相望。书堂成了书院,还有了名字——长颂书院。书院正中为金桂楼,是学生读书习字之地,紧连着便是春桑馆,授业山长的栖居之所。四周依山建着八处庭院,分别为晚照阁、燕归园、雪浪轩、闲月居、春杏庭、翠烟台、松风苑、落泉亭,也是有名的苍岳八景。朱承轩絮絮叨叨地介绍了一路,季北城听得耳朵起了茧子,侧头看看沈璧,却见他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没听见,不由得暗自佩服。一个话这么多的人,他都能忍?难道真对着小子另眼相看?这么一想,季北城就不大好受了,说话的调子也阴阳怪气起来,“朱公子懂得真多。”朱承轩却没听出异样,只当季北城是真的在夸他,挠挠头,羞赧道:“今日能同侯爷和季将军一道来长颂书院,乃人生一幸事。”季北城哼笑一声,没搭腔。沈璧抬头看看那在天光云影与一碧无垠的松涛间明灭的长颂书院,心底生出一种物是人非的沧桑之感。再看身侧之人,泰然自若,神色平静,似乎故地重游亦不能激起他心底的一点涟漪。沈璧只觉兴味索然。他拉着季北城来做什么?戳破他伪装了这么多年的虚伪面具?再质问一句为何当初要骗他?然后呢?然后他也不知道。见过山长后,沈璧寻个理由去了晚照阁。此处日落极为绝美,只因地势颇高,离金桂楼又远,才不得学子们青睐。毕竟没人想每日上学放学还要翻山越岭,所以晚照阁的景致虽好,却一直空着。无人打扰,正合了那时沈璧的心意。夏季暴雨常至,他前脚刚到,随后豆大的雨滴就敲打在瓦砾上,如珠落玉盘,不绝于耳,给过于清冷的晚照阁添了些热闹。沈璧以前最喜下雨的时候沏一杯茶,倚门而坐,听雨滴落在栏杆上,落在树叶上,落在草丛中的声音。泛起的雨雾会很快笼罩住晚照阁,将空气、衣衫都染上湿漉漉的,泥土混合着青草的气息。每每此时,他总是像个馋极饿极的孩子使劲嗅着饭香般来嗅着这种气息,他喜欢这样的强势霸道,直达胸膛,让他复又有了我还活着的感觉。房中的一切还是他离开时留下的,一切仿佛都没有改变,一切却都已改变。木板吱吱响了两声,沈璧回头,面色带笑,“舅舅来了?”莫云春手里拿着两块草垫子,拍了拍地板,示意沈璧坐上去。“当初后悔吗?”莫云春因早年丧妻桑子,悲痛欲绝,欲要落发为僧才来到菩提寺的,没想到主持不收他,他便到长颂书院,做了教书的山长。沈家的事,他多少也听过一些,所以沈璧来书院后,他一直没问这些事,怕在他伤口上撒盐。后悔?后悔什么?离家出走还是……沈璧摇摇头,“没有什么好后悔的。”莫云春望着银线一般连绵不断的雨柱,叹息一声,“你那时逃出来便好,何苦搭上一双眼睛?幸亏如今看得见了,如果一辈子都医不好……”“那又如何?”沈璧漠然一笑,别人珍之重之的东西,在他这里却没有什么是不能舍弃的,“若不是这双眼睛不顶用了,沈秋泓当初会放我走我?我就是要绝了他所有的念头。”莫云春在那双年轻的眼里看到了刻骨的仇恨,他知道沈璧已坠入了深渊,却无能为力。“他到底是你爹,虎毒不食子……”“舅舅,我没有爹!”沈璧断然道,“他沈秋泓不配为人父!”“阿璧……”莫云春轻轻喊了一声。沈璧浑身一震,像陷入某种可怕的梦魇,脸上惊惧的表情越来越盛,复又缓缓归于平静,“他死了,再也不可能折磨我了!”也许环境确实能影响一个人。在白云观听季云烟说那些话时,有那么一瞬间,沈璧是真的想要原谅沈秋泓。可来到这里,那受尽冷嘲热讽,孤独凄苦的日子全都像刚刚经历过一般历历在目,他怎么也没办法说服自己忘记仇恨。“好了,不提那些伤心事了。阿璧,这些年你过得好吗?”平平淡淡的几个字,竟如蝼蚁般摧毁了沈璧心头筑起的长堤,泪水瞬间溢满他的整个眼眶。他可以受伤,可以流血,可以九死一生,却无法承受一句这般温情的问候。“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坚强,果敢,你是你母亲的骄傲,是所有人的骄傲。”莫云春轻轻拍着他的肩膀,“这么多年,苦了你了。”沈璧偏头,擦去泪水。“阿璧,你后来……又遇到季延了吗?”当初除了莫云春会暗中对他多加照料外,季延是对他最好的人了,所以莫云春一直记着季延,总说沈璧能有这样的朋友,是他的福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