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生之年池云非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心跳加速的感觉。第5章 我嫁我嫁阳光从屋檐滴落下来,在温信阳脸侧溅出斑驳碎光,他一身铁灰军装,肩背笔直,握着池少爷的手心滚烫,一双浓眉微蹙,视线犀利如有实质,从帽檐下审视地透出,仿佛要将池云非当场射个洞穿。“我……”池云非张了张嘴,却是愣愣地不会说话了。温信阳抓住他手腕抬起,池云非手一松,摔炮便从手心滑落了下来被对方接了个正好。男人食指一抬帽檐,举着摔炮挑眉,只是一个随性的动作,便令池云非一阵口干舌燥。警卫员立刻拔出枪来:“靠墙站好!什么人?从哪儿来的?什么意图?”池云非被这一连串地吼声惊醒了,忙道:“不是,这就是……那什么,为了欢迎温将军!”众人:“……”温信阳冷冷一笑,丢开池云非的手转身上车:“把他带回去。”“是!”“查街边那几个拉车的,看有没有人认识他。”“是!”池云非目光追着温信阳走,被人扭着手腕按在车门上了才反应过来,顿时大叫:“误会啊!”这一通乱,门口小厮早就匆匆进门找老爷和管家去了,此时老管家颤巍巍地小跑出来,气喘吁吁,差点崴了脚,嘴里喊道:“手下留情,手下留情!”老管家在池家地位超然,池家老爷也是十分尊敬他的,旁人自然不敢将他当一般管家使唤。见了来人,原本已经上车的温信阳又下来了。他神情冰冷,一双黑色军靴将小腿包裹得笔直修长,一手在袖口上理了理,客气地颔首:“老先生,有事?”“哎呀……”老管家看了眼自家少爷,只觉丢人现眼,但能怎么样呢?他自小看到大的娃娃,自家人说说也就是了,可轮不到外人欺负去。哪怕是未来的亲家也不行。老管家仗着自己年纪大了,拿手杖打开两个警卫员,嘴里道:“你们可轻着点,这是我家小少爷!”警卫员一愣,嘴巴里能塞进鸡蛋去,目瞪口呆。早听说池家小少爷特别能作,没想到还有这种作法?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温信阳也愣了一下。他只见过池云非小时候的照片,对如今的池少爷可是半点不熟悉。他十三岁出国,十七岁回来照家人要求抬了房姨太太,留下孩子后又出了国,久不归家,儿子炀炀都不怎么认得他。如今他回来正式接手温家大本营岳城的城防总务事宜,同时也得如约迎娶已成年的池家少爷。但两人从未见过面,如今这出乌龙竟是彼此的初见。温信阳默不作声地看向还在揉手臂的池少爷——对方着车夫扮相,戴着帽子,脸上不知涂了什么脏不拉几的,只那双猫眼十分明亮,黑白分明,看着倒是有几分机灵劲儿。他移开视线,语气平板无波道:“得罪了。”池老爷和太太也紧赶慢赶地跑了出来,温太太还挽着池太太的胳膊,见了温信阳就道:“听说你见到云非了?他人呢?”池云非:“……”池云非站在石梯下,头回生出想挖个洞把自己埋进去的念头。池老爷眼皮直跳,恨铁不成钢地道:“池云非!你在干什么!”池太太忙拉住自家老爷的衣袖,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哪儿有站在门口教训孩子的道理?她虽说也是气得不行,头发都要炸了,还是强撑着笑道:“都是误会,是误会。云非,还不给你深哥道歉!”信阳是表字,其人本命温晖深。温家晖字辈,名又得按五行来排,到温信阳刚好是水,便叫作温晖深,字信阳。而他的儿子是念字辈,五行为火,便由温老爷子亲自取名温念炀。池云非家里倒是没这么多规矩,名字是按池太太喜好取的,希望他如云一般高洁悠远,远离是非。结果混世魔王哪里是远离是非,他自己就是“是非”本尊。“深哥……对不起。”池云非眼也不眨地盯着温信阳看,耳后烫红一片。温信阳目不斜视,嗯了一声。两方初见,竟是这般尴尬局面。池太太最是知道自家小儿子的顽劣,一看温信阳手里的摔炮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气得将人拎回了屋就要家法伺候。温太太倒是挺喜欢这个小孩儿的,还说了两句好话,大意是:信阳自小独立冷淡,从来没有什么叛逆期,自小就是个早熟的,做他的娘真是太也没趣,倒是这皮猴精神可爱。池太太闹了个脸红,尴尬得不行,等送了温家人离开,这才取了木条要在祖宗面前给池云非好看。但池太太哪里舍得下狠手?不过是意思几下,这皮猴却嚎得要死了一样,听得池太太心里慌乱,骂道:“你叫什么!你衣服穿这么厚,我能打着你吗!”“打着了!!”池云非哭得鼻涕横流,半点不顾形象,道,“我错了!娘!我错了!”池太太哎了一声,丢了木条,气得坐在一边顺气。丫鬟道:“少爷,你可行行好吧。这事早就定下了,你再怎么闹也没用。温家池家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若是讨了温家的嫌,以后嫁过去了,怎么过日子?”池云非还当真就抽噎着思考起这事来。讨谁的嫌他都不在乎,但温信阳……一想到对方那双冷漠的眼睛,他心里就不太舒服。他想讨他的喜欢。池云非跪坐在蒲团上,咬了下嘴唇,道:“我错了,以后不闹了,我嫁。”池太太:“……?”混世魔王终于不闹了,要嫁了,这岂非是大好的事?但事情太顺利了,反倒让池家上下提高了警惕,生怕他又闹出什么幺蛾子来。池太太在卧房里散了发,由着丫鬟更衣,满脸担忧道:“老池,老池,我心里怎么这么慌啊?”池老爷坐在榻上看书,目光从眼镜上方看过来,道:“还不是你给惯的?”池太太不服道:“他跟老大不一样,不爱读书就爱玩儿。你以后有老大帮扶,池家有老大接班,就让云非轻松一点,多玩玩怎么了?非得让云非像老大一样又犟又死板才好吗?”池家老大,是池太太的大儿子,池云茂。老大比云非大了快十岁,两人玩不到一起去,兄弟情其实不大深厚。但是做大哥的依然很照顾小弟,常买好吃好玩的回来。云茂早早结婚,带着一家人去了封城,在那里的岳城银行分行工作,虽然现在官职不高,但前途无限,很是让池老爷骄傲。待得温池两家彻底结亲,岳城银行的行长就要换池老爷坐了,云茂自然也会跟着水涨船高,拿个分行行长不是问题。池老爷想到这事,要嫁小儿子的糟糕心情才稍微恢复了点,放下书摘了眼镜道:“以后温池两家就是一家人,咱们做人做事都得处处小心,别被有心人拿了把柄。那孩子……不懂人情世故,什么事都敢做,什么话都敢说,你若再这么宠下去,总有一天祸患会落到池家头上!”池太太抿唇,也知道是这么个理,只得点头:“我知道了。”而被池家夫妻头疼的当事人,在祠堂罚跪够了,当即把惹出的祸事抛到脑后,半夜三更找机会又溜了出去。这回他倒不是去捣乱,他就是想再看看那个人。那个长得超级好看的温将军。第6章 抓个正着夜深了,岳城宵禁,北门外的大兴塔上顶着一枚又圆又亮的月亮,站在塔楼上仿佛伸手便能摸到。打更人喝着烧酒,风将屋檐下的灯笼吹起来,碰撞在檐角下发出闷响。池少爷贴着墙根躲过一队巡逻队,心里怀着激昂亢奋的情绪,一路朝温家的大宅走去。温家大宅离池家不远,隔着两条长街,十字路口前还有一颗古老的泡桐树。初秋时节宽大的叶片就迫不及待地落了满地,入了冬便只剩光秃秃的枝丫指着天空,划出纵横交错的分割线。有调皮的小孩在枝丫上绑了东西,夜里远远看着,便像一个人在挥手。池少爷绕过泡桐,低声哼着小曲,刚到了温家大宅所在的街上,就看到两匹马一前一后地朝前方跑去,最前头骑马的人虽只匆匆留下个笔直背影,但还是被池少爷认了出来——可不就是他心心念念,见过一次就无法忘却的温将军嘛。池少爷立刻追着那马儿往前跑去,还不忘藏好自己,他在深夜的冷风里哆嗦个不停,心里却烫得似装了个锅炉,整张小脸都红扑扑的。幸而马没跑多远,否则池少爷也追不上。就见温信阳二人在塔楼前停了下来,温信阳依然是一身军装,没戴军帽,剃得很短的黑发令他整个人更显锐气逼人。月光在他的侧脸镀下一层银灰的边,那双俊朗眉眼低垂,仿佛映着万千星河,在冷漠之外又有一层令人不自觉肃然起敬的风采。池云非自小在岳城长大,身边的狐朋狗友只有一身纨绔气质,说话不着边际,再便是他爹、他大哥那样,死板、固执又严厉的人。哪里见过这款的?仿佛是冬日皎月,又仿佛是初春刚化开的一捧雪,是那屋檐下滴落的一点冰晶,砸在人心头上,冰冷彻骨却又刻骨铭心。池云非的目光不自觉地追随着那抹铁灰色的背影,塔楼前的巡逻队立正站好,齐齐朝温信阳敬礼,温信阳脚后跟一碰,姿态优雅,抬手回礼,似一把出鞘利剑,笔直地将池云非一颗心钉进了地里。池云非感受着自己疯狂跳动的心脏,双眼亮晶晶的,偷摸看了温信阳好一会儿,听到附近的更声才恋恋不舍准备回家。再看下去,天都要亮了。而温信阳对此事毫不知情。他正视察夜间巡逻队伍,塔楼里有小房间,里面住着交接班的小兵。小兵们挤在一处取暖,角落燃着炭盆,上面架着一壶热水,温信阳摘了手套从房间里绕出来,顺着楼梯走向塔顶。站在窄小的廊道上放眼望去,月亮很大,岳城东南西北的房屋鳞次栉比,纵横交错的道路将各个街区划分出排列有序的地形。温信阳早已将岳城及郊外地形图牢记于心,他看着月下街道,目光莫测,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警卫员从小兵那儿取了翻毛披风,从身后围在温信阳肩上:“将军,更深露重,请多保重身体。”温信阳呵出一口热气,白气在冷风里迅速消散,道:“有心了。”这警卫员姓刘,比温信阳大一岁,还不是警卫员之前同温信阳便有旧交,以前也在同一所私塾念书。温信阳信得过他,四下无人时会叫他一声“刘哥”,刘哥便也当他是亲人般,细心照顾,事事都同温信阳商量,两人比亲兄弟还亲。刘哥知道温信阳今日心情不好,猜也晓得是因为娶亲的事。他叹了口气,劝慰道:“你非得这会儿出来,可是睡不着?要不,哥陪你喝酒?”温信阳摇头,哪怕在熟悉的兄弟面前也依然是那副不冷不热的神情。刘哥早已习惯他的沉默寡言,道:“你说不是就不是罢。今儿……我见那池少爷还是个小孩子呢。”可不是小孩子吗?三番五次恶作剧,任性妄为,实在不是温信阳会喜欢的性格。想到城里人对他的形容,温信阳脸色就更沉了。他是没有喜欢的人,但不代表他不在乎谁会成为他的妻子。他是温家独子,生来享受家族荣耀的同时就得付出代价。选择前路的代价,自由恋爱的代价,这些道理他自小就明白。因此爹要他先抬姨太太留下孩子的时候,他没反对。要他跟男人结婚,他也没反对。只是池云非……温信阳头疼地想:他若是个安分守己的,倒也不是不可以相敬如宾一辈子。左右子嗣也有了,他也没打算再纳其他姨太太,就这么过日子也行。可明显对方就不是个省油的灯。他难得心烦意乱,又听刘哥道:“他还小呢,等嫁给你当了将军夫人,慢慢就好了。人都是这么长大的嘛。”将军夫人吗?温信阳想起那双鬼精灵似的猫眼,突然觉得有些滑稽。就那样的小少爷,能当好将军夫人吗?他知道这称呼意味着什么吗?正想着,他余光瞄见楼下有光掠过,从塔楼前往后绕去,巡逻队的人并未发现。他身旁的刘哥也发现了,立刻拿起哨子吹了起来,厉声吼道:“什么人?!”那点光影一顿,随即加速了,明显是跑了起来。这更不可能是他们自己人了。温信阳转身下楼,步履沉稳速度飞快,出了塔楼已有人将马匹牵来,他翻身跃上马背,披风在半空划出半圆弧度。他低喝道:“驾!”那马儿便有灵性的朝小街上急奔而去。池少爷在塔楼下盯了半天,手脚都麻了,边往回走边从怀里掏出火折子,随手甩了甩引燃了,打算围在手心暖一暖。不过是这么个粗心的意外,就暴露了他的存在。他悔不当初,揣着火折子跑进小街,躲在了一家杂货店旁堆砌的木箱后头。马蹄声很快在近前响起,温信阳骑在马上,一手扯着缰绳,一手拿了手摇式电筒朝街上晃来。那可比灯笼的光强多了,灰土地被照出一圈惨白的光影,池云非紧张的大气不敢喘,躲在木箱后头捂着脸闭着眼,很有些掩耳盗铃的意思。那马儿跟随温将军上过战场,十分有灵性,前蹄在原地踏了踏,便嗅着气味朝木箱附近走了过来。粗大的尾巴甩来甩去,马鼻喷气的声音在寂静夜里十分醒目。池云非缩在木箱后头,片刻又想:他来看未婚夫,这有什么不能见人的?何必要躲?可想是这么想,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池少爷这会儿倒顾忌起个人形象来。若是温信阳觉得他不守规矩,宵禁还在外乱跑,更不喜欢他了怎么办?况且违反禁令,也会给池家惹麻烦。他可不想再被罚跪祠堂了。池少爷觉得自己脑子是被门挤了,非得大半夜头脑发热出来看温信阳。但又觉得“为爱冲动”是十分值得他骄傲的事,他一颗心在胸腔里滚烫跳动,就得做点什么来发泄这多余的精力,以免自己憋出病来。简而言之:这就是个坐不住闲不得的主。最后温信阳没发现他,木箱里有各种味道混杂在一起,马儿也没能把他揪出来。池云非松了口气,一人一马正转身离开,一只大老鼠却出现在池云非脚下,欢快地啃起他的鞋边来。“啊啊啊啊——!”池云非顿时头顶草筐,手里还抱着个木箱,从地上一跃而起,惨叫声引来了周围的巡逻队。四下响起尖锐的警哨声,温信阳在马上回头,手电筒直直照向池云非的脸。池云非眼睛都睁不开,在原地瞎蹦跶,踢翻了好几只木箱,形容十分狼狈。温信阳沉着脸想:就这,能当将军夫人?池云非被带进塔楼,温信阳大马金刀在椅子上坐了,脚下放着炭盆,随手倒了杯热茶放在桌上,面无表情道:“说吧,大半夜在街上做什么?”池云非:“散步。”温信阳:“……”刘哥忍笑地拿拳抵在唇边咳嗽一声,识相道:“将军,属下先出去了。”他领着其他小兵离开,把空间留给未婚夫夫二人,没有旁人打量的视线,池云非放松了不少。他拿鞋底在地上磨了磨,捧着热茶道:“我说实话。我是想去找你来着,结果看到你往这边来……就跟着来了。”温信阳很是匪夷所思:“你找我做什么?”“……想看看你。”温信阳:“……”池云非本也不是面薄的人,话都说开了就干脆道:“我以前不知道自己要嫁的是个什么人,现在知道了,所以想多看几眼。”温信阳见他鼻头冻得通红,手指尖也红红的,不是很理解:“你可以白天来找我。”“我想见你。”池云非自个儿也觉得这事挺傻的,笑出了声,“只是突然想见你了。”温信阳沉默地看着他,池云非嘻嘻一笑:“感动了吗?”温信阳移开视线,站起身来:“胡闹。你未来代表的是温池两家,若还同今日这般任性妄为,如何服人?”池云非本以为对方会感动,再不济两人之间也能拉近点距离。哪料得来这么一句不满的斥责,笑容顿时僵在了嘴角。屋内陷入一片沉默。池云非哦了一声,喝完了茶,起身要出门。“去哪儿?”温信阳皱眉。“看完人了,回家。”“我让人送你回去。”温信阳戴上手套,将披风解下想给池云非系上。可池少爷也是个心气儿高的主,还不是一家人呢就摆出这幅态度来,他才不受这气。他拍开温信阳的手径直出了门,溜溜达达往回走,不骑马也不坐车,更不搭理温信阳的话。温信阳只得让刘哥带人送他回家。池少爷闻声却站住了,手遥遥一指,冲着温信阳道:“你送我回去。”温信阳:“……”旁人大气不敢出,紧张的面皮都绷紧了。温将军平日一身冷漠肃杀之气,十分不好招惹,感觉话说不对就会被一剑捅了似的,谁敢在他面前这样放肆?温信阳眼底冰寒一片,却是没多说什么,牵了两匹马来道:“不骑马就自己走回去。”池云非歪着头看了看,站过来道:“我要跟你同骑。扶少爷上马。”旁人:“……”刘哥:“……”这到底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呢,还是少根筋?温信阳径直上了马,看也不看他,可是也没拒绝。池云非心里一甜:温将军虽然不耐烦自己,但却不愿在外人面前拂了自己颜面。到底是个面冷心软的人。有脑子灵活的小兵立刻搬来马扎,扶着池少爷上了马,也算给少爷他一个台阶下。池云非丝毫不计较,见好就收,搂着温将军的腰贴过去,欢快道:“驾!”温信阳低头看了眼搂着自己的手,面无表情,策马离去。第7章 他有儿子温信阳的背高大宽厚,将冷风尽数挡住。池云非躲在他身后,感到无比安全和温暖。他打了个哈欠,懒懒地靠在未婚夫背上,眼睛半阖着昏昏欲睡。温信阳身上没什么特别的味道,军装上带着淡淡的皂角味,还有湿润的露气混合着初冬的凉意,像上好的清心檀香,让人一颗浮躁的心慢慢安定下来。这一定了,池云非的疲倦和困意就汹涌而来,温信阳偏高的体温透过衣服贴在他的脸颊上,他无意识地蹭了蹭,又打了个哈欠。温信阳在前头一言不发,仿佛早已忘了身后还有一人,等到得池家后门,他勒紧马缰语气冷淡道:“到了。”身后安安静静,隐约还能听到小呼噜声。温信阳:“……”温家是大家族,家规家训自小就得熟记于心,温信阳更是同辈中的佼佼者,在本家声望极高。就算如今改朝换代,温家在各大后起之秀中也稳坐泰山,温祖父膝下弟子甚多,人脉关系复杂,不是轻易能被撼动的。哪怕温信阳十三岁便出国学习,视野同井中蛙不能相提并论,但“克己复礼”却因家族关系深刻在他的骨血里,是让他有所归依,有所自豪的事情。而池云非这款,正是他最不喜的。以前他听人说起过,也只当对方是被宠坏了的富家公子,难免有些纨绔气质,性格浮躁,为人轻浮;可这回见了真人,先不提他三番两次派人使坏,之后还亲自出手,计划粗糙且幼稚;如今更是不讲礼数,公然违抗宵禁,竟还在陌生人背上睡了过去。于公于私,都十分说不过去。温信阳虽生了副不食烟火的冷漠面孔,但脾气并不算好,如今耐心全无,也不管池云非在背后熟睡,径直翻身下马,害得池少爷差点一个跟头摔下马来。温信阳只伸手托了他一把,令他不至于摔个头破血流,便在马下扯着缰绳冷声道:“下来。”池云非揉揉眼睛,猫眼里蓄起一汪水雾,看着无辜得很。他在马背上茫然坐着,低头同月下将军对视,嘴唇弧线明显,唇峰微凸,是个不笑也笑的可爱模样。温信阳收回视线,懒得再催他,转身两步上了台阶,让门房开了小门,将池云非领进去。看门的小厮裹着棉衣,头戴帽子,睡得正糊涂,一眼瞧见温信阳先是愣了半天,再看到马上的少爷,整个人都惊了,睡意全无地低喊:“我的祖宗喂!”温信阳头回听下人把主子喊“祖宗”的,眼皮跳了两跳,就见小厮冲出门去,小心地将池少爷扶下来,池少爷还没睡醒,又有赖床的毛病,干脆又靠在小厮身上睡过去了。小厮一头冷汗,对温将军道:“多谢将军送少爷回来……”“带他回去,此事莫要多提。”“是是!”温将军不打算追究少爷宵禁时私自外出的罪名,小厮自然也松了口气。否则牵连起来,他也免不了挨一顿狠罚。送走将军,小厮小心地将人扶过月门,先让少爷在小竹林外石凳上坐了,再忙去叫来少爷院子里负责起居的丫鬟,两人悄不作声地将少爷送回了屋内。一连几日,池云非再没往外乱跑,只数着成婚的时间过日子。他亲自收拾好了行李,又点了几个要陪嫁去温家的丫鬟仆人,再亲自同爹娘讨了“嫁妆”清单,一一核对过,还难得去书房找了他爹,问清了温家人的喜好憎恶。池太太看着小儿子忙得跟个陀螺似的,还拿小本本记下了温家人的生辰,不可谓不用心了。她心里也是松了口气,有些怅然又有些欣慰。池老爷见小儿子近日终于像模像样了些,脸上也和缓了许多,耐着心地跟池云非解释温家和池家如今的关系,希望他能正视两家联姻所带来的益处,以后在温家谨言慎行,不仅是为池家,也是为他自己。“温家世代效忠朝廷。”池老爷负手站在窗前,道,“其积累的人脉资源不是你我所能想像的。若不是你喜欢男子,我也不愿让你以男儿身嫁入温家。虽说从前朝以来便盛行男妻男妾,但说到底,男儿志在四方,非笼中鸟雀……罢了,我看你也不稀得听我说这些。”池云非确实不稀罕听这些,在他看来,什么“志在四方”又不是他的志向。何人喜欢做何事,想做何事,又何需他人置喙?以前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得过且过,现在他就想和喜欢的人待在一处,日日相见,别说这是什么“小家子气”的想法,不似个男人,他偏就喜欢,同他人何干?千金难买他池少爷高兴!池老爷太懂自家小儿子的心思了,也不说废话:“你且记住,温司令甚是重礼,去了之后不可同在家中一般没大没小;温太太倒是个好相与的,但她厌烦不知进退之人,也不喜欢小聪明过多,你性子坦率真诚,同她应当能相处得很好,再不济,也还有你娘帮你说话,她同你娘关系不错。以后有何不懂的,记得先问过你娘。”池云非老实点头。“信阳是个数一数二的好孩子,他品性不坏,待你自不会差到哪儿去。你却不能任性妄为,欺负人家老实,也别把你和那些狐朋狗友玩得一套放人家面前去,不够丢人的。”池云非想起温信阳冷淡的“胡闹”二字,撇了撇嘴。“还有……”池老爷沉默了片刻,知道这事瞒不过去,只得道,“信阳是家中独子,必须得留下后人。这你该明白吧?”“知道。”池云非倒是能理解,“爹,温司令不愿掺和进郑总统的野心里,有意退避,为了不同郑家联姻,才想了娶男妻的办法,这我早就知道了。不过爹,温信阳当真喜欢男子吗?”池老爷其实也说不准,他转动着拇指上的扳指,好一会儿才道:“有个事我得先同你讲明……你娘怕你惹事,说是等你进温家后再提,但我认为,此事还是得先让你知道。”池云非茫然:“什么?”“温家怕夜长梦多,信阳十七岁时温司令便招他回国抬了房姨太太。那林氏家中有个亲近的表兄弟,是封城守军里的人,林氏的爹也是封城军需的会计,官职不大不小,要说有权也没多少权利,正是需要往上爬的时候。女儿能进温家做姨太太,对他家而言算是莫大荣耀,此事于温家、林家都没什么后顾之忧,也不会招来不利的把柄,是个合适人选。”池云非先前不愿嫁,自然没有过多了解过温家的事,如今一听整个人就愣了:“什么?他有姨太太?她叫什么?”“林子清,比信阳小一岁。”池老爷道,“温信阳十七岁纳了她,十八岁有了孩子。孩子叫温念炀。”池云非:“……”池云非登时脑中轰然一炸——知道温信阳是独子,非得留下子嗣不可是一回事,知道实情却又是另一回事。他胸口里酸酸麻麻的,一时不知自己想了些什么,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想。池老爷担忧地看他:“你若不喜欢他,嫁过去也是为两家利益,你日后大富大贵,一辈子不用吃苦受累,倒也是好事。可你若……”若池云非动了真心,那嫁过去便是活生生的受苦。池老爷这几日见他认真待嫁,明明应该欣慰,却又糟心了起来。池云非很快回神,大大咧咧地嗨了一声:“若我真的喜欢他,那便是非他不可。爹还能退婚不成?事情都说好了,如今也没有退婚的道理了。”池老爷垂下眼眸,叹了声气。池云非也不是真笨,脑筋一转便明白了:“什么夜长梦多,不过是温司令怕有一日娶了男妻,温信阳又是个正直的性子,万一动了真心或者有别的原因,不愿让男妻难过,不肯纳小了,到时候头疼的就是温家了吧?”所以他才急着给温信阳先抬了姨太太,把子嗣留了再说,以绝后患。真正是铁腕手段。池老爷没吭声,也算是默认了池云非的想法。池云非沉默了片刻,拿衣袖掸了掸裤边,抱着自己的小本本起身道:“我知道了,爹放心,我不会惹事的。再说我一个男人,难不成还要去跟她一个女人斤斤计较吗?孩子有就有了吧,也免得我以后总想着哪天还得有这么一遭。”只是,既然温信阳能留下子嗣,那他还能接受男人吗?若是原本就不喜欢男人呢?池云非终是没敢问,心里像是扎了根刺,不拔也疼,拔了也疼。半月后,良辰吉日,池云非便揣着这根刺上了挂着红绸的白马,跟着一路吹吹打打好不喜庆的乐队,就这样嫁进了温家。第8章 成婚池云非不是女子,自然没有什么八抬大轿十里红妆,他穿着喜庆的大红袍,胸前同新郎官一般挂着红绸,骑在毛皮发亮的高壮大马上,前头乐队奏得欢庆,后头跟着送礼的长长队伍,他钦点的几位“陪嫁”丫鬟仆人跟在旁边,也是难得的一身新衣红妆,面容带笑,一片热闹气氛。前头有小童撒花瓣,路上行人纷纷围观,撒出去的花和糖果被路边的小孩儿一窝蜂抢了去,几个大孩子带着小孩子,手拉着手,互相攀扯着衣摆,就这么跟着队伍又唱又闹。池云非一路想着心事,倒是忘了要紧张,等到了粗大的泡桐树下,那树梢上早早被温家人挂满了红绸带,在高处还挂着一些红包,算是赏给路人的。几个大小孩儿正努力想爬上树去摘红包。满枝头飘红的泡桐下,温家的迎亲队伍肃然整齐而立,前面几个穿铁灰色军装的小兵,后头跟着骑黑头大马的新郎官,再后头则是礼兵扛着枪,肃然的气氛令围观的人都不自觉压低了声音,不敢继续跟着吆喝。可想是这么想,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池少爷这会儿倒顾忌起个人形象来。若是温信阳觉得他不守规矩,宵禁还在外乱跑,更不喜欢他了怎么办?况且违反禁令,也会给池家惹麻烦。他可不想再被罚跪祠堂了。池少爷觉得自己脑子是被门挤了,非得大半夜头脑发热出来看温信阳。但又觉得“为爱冲动”是十分值得他骄傲的事,他一颗心在胸腔里滚烫跳动,就得做点什么来发泄这多余的精力,以免自己憋出病来。简而言之:这就是个坐不住闲不得的主。最后温信阳没发现他,木箱里有各种味道混杂在一起,马儿也没能把他揪出来。池云非松了口气,一人一马正转身离开,一只大老鼠却出现在池云非脚下,欢快地啃起他的鞋边来。“啊啊啊啊——!”池云非顿时头顶草筐,手里还抱着个木箱,从地上一跃而起,惨叫声引来了周围的巡逻队。四下响起尖锐的警哨声,温信阳在马上回头,手电筒直直照向池云非的脸。池云非眼睛都睁不开,在原地瞎蹦跶,踢翻了好几只木箱,形容十分狼狈。温信阳沉着脸想:就这,能当将军夫人?池云非被带进塔楼,温信阳大马金刀在椅子上坐了,脚下放着炭盆,随手倒了杯热茶放在桌上,面无表情道:“说吧,大半夜在街上做什么?”池云非:“散步。”温信阳:“……”刘哥忍笑地拿拳抵在唇边咳嗽一声,识相道:“将军,属下先出去了。”他领着其他小兵离开,把空间留给未婚夫夫二人,没有旁人打量的视线,池云非放松了不少。他拿鞋底在地上磨了磨,捧着热茶道:“我说实话。我是想去找你来着,结果看到你往这边来……就跟着来了。”温信阳很是匪夷所思:“你找我做什么?”“……想看看你。”温信阳:“……”池云非本也不是面薄的人,话都说开了就干脆道:“我以前不知道自己要嫁的是个什么人,现在知道了,所以想多看几眼。”温信阳见他鼻头冻得通红,手指尖也红红的,不是很理解:“你可以白天来找我。”“我想见你。”池云非自个儿也觉得这事挺傻的,笑出了声,“只是突然想见你了。”温信阳沉默地看着他,池云非嘻嘻一笑:“感动了吗?”温信阳移开视线,站起身来:“胡闹。你未来代表的是温池两家,若还同今日这般任性妄为,如何服人?”池云非本以为对方会感动,再不济两人之间也能拉近点距离。哪料得来这么一句不满的斥责,笑容顿时僵在了嘴角。屋内陷入一片沉默。池云非哦了一声,喝完了茶,起身要出门。“去哪儿?”温信阳皱眉。“看完人了,回家。”“我让人送你回去。”温信阳戴上手套,将披风解下想给池云非系上。可池少爷也是个心气儿高的主,还不是一家人呢就摆出这幅态度来,他才不受这气。他拍开温信阳的手径直出了门,溜溜达达往回走,不骑马也不坐车,更不搭理温信阳的话。温信阳只得让刘哥带人送他回家。池少爷闻声却站住了,手遥遥一指,冲着温信阳道:“你送我回去。”温信阳:“……”旁人大气不敢出,紧张的面皮都绷紧了。温将军平日一身冷漠肃杀之气,十分不好招惹,感觉话说不对就会被一剑捅了似的,谁敢在他面前这样放肆?温信阳眼底冰寒一片,却是没多说什么,牵了两匹马来道:“不骑马就自己走回去。”池云非歪着头看了看,站过来道:“我要跟你同骑。扶少爷上马。”旁人:“……”刘哥:“……”这到底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呢,还是少根筋?温信阳径直上了马,看也不看他,可是也没拒绝。池云非心里一甜:温将军虽然不耐烦自己,但却不愿在外人面前拂了自己颜面。到底是个面冷心软的人。有脑子灵活的小兵立刻搬来马扎,扶着池少爷上了马,也算给少爷他一个台阶下。池云非丝毫不计较,见好就收,搂着温将军的腰贴过去,欢快道:“驾!”温信阳低头看了眼搂着自己的手,面无表情,策马离去。第7章 他有儿子温信阳的背高大宽厚,将冷风尽数挡住。池云非躲在他身后,感到无比安全和温暖。他打了个哈欠,懒懒地靠在未婚夫背上,眼睛半阖着昏昏欲睡。温信阳身上没什么特别的味道,军装上带着淡淡的皂角味,还有湿润的露气混合着初冬的凉意,像上好的清心檀香,让人一颗浮躁的心慢慢安定下来。这一定了,池云非的疲倦和困意就汹涌而来,温信阳偏高的体温透过衣服贴在他的脸颊上,他无意识地蹭了蹭,又打了个哈欠。温信阳在前头一言不发,仿佛早已忘了身后还有一人,等到得池家后门,他勒紧马缰语气冷淡道:“到了。”身后安安静静,隐约还能听到小呼噜声。温信阳:“……”温家是大家族,家规家训自小就得熟记于心,温信阳更是同辈中的佼佼者,在本家声望极高。就算如今改朝换代,温家在各大后起之秀中也稳坐泰山,温祖父膝下弟子甚多,人脉关系复杂,不是轻易能被撼动的。哪怕温信阳十三岁便出国学习,视野同井中蛙不能相提并论,但“克己复礼”却因家族关系深刻在他的骨血里,是让他有所归依,有所自豪的事情。而池云非这款,正是他最不喜的。以前他听人说起过,也只当对方是被宠坏了的富家公子,难免有些纨绔气质,性格浮躁,为人轻浮;可这回见了真人,先不提他三番两次派人使坏,之后还亲自出手,计划粗糙且幼稚;如今更是不讲礼数,公然违抗宵禁,竟还在陌生人背上睡了过去。于公于私,都十分说不过去。温信阳虽生了副不食烟火的冷漠面孔,但脾气并不算好,如今耐心全无,也不管池云非在背后熟睡,径直翻身下马,害得池少爷差点一个跟头摔下马来。温信阳只伸手托了他一把,令他不至于摔个头破血流,便在马下扯着缰绳冷声道:“下来。”池云非揉揉眼睛,猫眼里蓄起一汪水雾,看着无辜得很。他在马背上茫然坐着,低头同月下将军对视,嘴唇弧线明显,唇峰微凸,是个不笑也笑的可爱模样。温信阳收回视线,懒得再催他,转身两步上了台阶,让门房开了小门,将池云非领进去。看门的小厮裹着棉衣,头戴帽子,睡得正糊涂,一眼瞧见温信阳先是愣了半天,再看到马上的少爷,整个人都惊了,睡意全无地低喊:“我的祖宗喂!”温信阳头回听下人把主子喊“祖宗”的,眼皮跳了两跳,就见小厮冲出门去,小心地将池少爷扶下来,池少爷还没睡醒,又有赖床的毛病,干脆又靠在小厮身上睡过去了。小厮一头冷汗,对温将军道:“多谢将军送少爷回来……”“带他回去,此事莫要多提。”“是是!”温将军不打算追究少爷宵禁时私自外出的罪名,小厮自然也松了口气。否则牵连起来,他也免不了挨一顿狠罚。送走将军,小厮小心地将人扶过月门,先让少爷在小竹林外石凳上坐了,再忙去叫来少爷院子里负责起居的丫鬟,两人悄不作声地将少爷送回了屋内。一连几日,池云非再没往外乱跑,只数着成婚的时间过日子。他亲自收拾好了行李,又点了几个要陪嫁去温家的丫鬟仆人,再亲自同爹娘讨了“嫁妆”清单,一一核对过,还难得去书房找了他爹,问清了温家人的喜好憎恶。池太太看着小儿子忙得跟个陀螺似的,还拿小本本记下了温家人的生辰,不可谓不用心了。她心里也是松了口气,有些怅然又有些欣慰。池老爷见小儿子近日终于像模像样了些,脸上也和缓了许多,耐着心地跟池云非解释温家和池家如今的关系,希望他能正视两家联姻所带来的益处,以后在温家谨言慎行,不仅是为池家,也是为他自己。“温家世代效忠朝廷。”池老爷负手站在窗前,道,“其积累的人脉资源不是你我所能想像的。若不是你喜欢男子,我也不愿让你以男儿身嫁入温家。虽说从前朝以来便盛行男妻男妾,但说到底,男儿志在四方,非笼中鸟雀……罢了,我看你也不稀得听我说这些。”池云非确实不稀罕听这些,在他看来,什么“志在四方”又不是他的志向。何人喜欢做何事,想做何事,又何需他人置喙?以前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得过且过,现在他就想和喜欢的人待在一处,日日相见,别说这是什么“小家子气”的想法,不似个男人,他偏就喜欢,同他人何干?千金难买他池少爷高兴!池老爷太懂自家小儿子的心思了,也不说废话:“你且记住,温司令甚是重礼,去了之后不可同在家中一般没大没小;温太太倒是个好相与的,但她厌烦不知进退之人,也不喜欢小聪明过多,你性子坦率真诚,同她应当能相处得很好,再不济,也还有你娘帮你说话,她同你娘关系不错。以后有何不懂的,记得先问过你娘。”池云非老实点头。“信阳是个数一数二的好孩子,他品性不坏,待你自不会差到哪儿去。你却不能任性妄为,欺负人家老实,也别把你和那些狐朋狗友玩得一套放人家面前去,不够丢人的。”池云非想起温信阳冷淡的“胡闹”二字,撇了撇嘴。“还有……”池老爷沉默了片刻,知道这事瞒不过去,只得道,“信阳是家中独子,必须得留下后人。这你该明白吧?”“知道。”池云非倒是能理解,“爹,温司令不愿掺和进郑总统的野心里,有意退避,为了不同郑家联姻,才想了娶男妻的办法,这我早就知道了。不过爹,温信阳当真喜欢男子吗?”池老爷其实也说不准,他转动着拇指上的扳指,好一会儿才道:“有个事我得先同你讲明……你娘怕你惹事,说是等你进温家后再提,但我认为,此事还是得先让你知道。”池云非茫然:“什么?”“温家怕夜长梦多,信阳十七岁时温司令便招他回国抬了房姨太太。那林氏家中有个亲近的表兄弟,是封城守军里的人,林氏的爹也是封城军需的会计,官职不大不小,要说有权也没多少权利,正是需要往上爬的时候。女儿能进温家做姨太太,对他家而言算是莫大荣耀,此事于温家、林家都没什么后顾之忧,也不会招来不利的把柄,是个合适人选。”池云非先前不愿嫁,自然没有过多了解过温家的事,如今一听整个人就愣了:“什么?他有姨太太?她叫什么?”“林子清,比信阳小一岁。”池老爷道,“温信阳十七岁纳了她,十八岁有了孩子。孩子叫温念炀。”池云非:“……”池云非登时脑中轰然一炸——知道温信阳是独子,非得留下子嗣不可是一回事,知道实情却又是另一回事。他胸口里酸酸麻麻的,一时不知自己想了些什么,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想。池老爷担忧地看他:“你若不喜欢他,嫁过去也是为两家利益,你日后大富大贵,一辈子不用吃苦受累,倒也是好事。可你若……”若池云非动了真心,那嫁过去便是活生生的受苦。池老爷这几日见他认真待嫁,明明应该欣慰,却又糟心了起来。池云非很快回神,大大咧咧地嗨了一声:“若我真的喜欢他,那便是非他不可。爹还能退婚不成?事情都说好了,如今也没有退婚的道理了。”池老爷垂下眼眸,叹了声气。池云非也不是真笨,脑筋一转便明白了:“什么夜长梦多,不过是温司令怕有一日娶了男妻,温信阳又是个正直的性子,万一动了真心或者有别的原因,不愿让男妻难过,不肯纳小了,到时候头疼的就是温家了吧?”所以他才急着给温信阳先抬了姨太太,把子嗣留了再说,以绝后患。真正是铁腕手段。池老爷没吭声,也算是默认了池云非的想法。池云非沉默了片刻,拿衣袖掸了掸裤边,抱着自己的小本本起身道:“我知道了,爹放心,我不会惹事的。再说我一个男人,难不成还要去跟她一个女人斤斤计较吗?孩子有就有了吧,也免得我以后总想着哪天还得有这么一遭。”只是,既然温信阳能留下子嗣,那他还能接受男人吗?若是原本就不喜欢男人呢?池云非终是没敢问,心里像是扎了根刺,不拔也疼,拔了也疼。半月后,良辰吉日,池云非便揣着这根刺上了挂着红绸的白马,跟着一路吹吹打打好不喜庆的乐队,就这样嫁进了温家。第8章 成婚池云非不是女子,自然没有什么八抬大轿十里红妆,他穿着喜庆的大红袍,胸前同新郎官一般挂着红绸,骑在毛皮发亮的高壮大马上,前头乐队奏得欢庆,后头跟着送礼的长长队伍,他钦点的几位“陪嫁”丫鬟仆人跟在旁边,也是难得的一身新衣红妆,面容带笑,一片热闹气氛。前头有小童撒花瓣,路上行人纷纷围观,撒出去的花和糖果被路边的小孩儿一窝蜂抢了去,几个大孩子带着小孩子,手拉着手,互相攀扯着衣摆,就这么跟着队伍又唱又闹。池云非一路想着心事,倒是忘了要紧张,等到了粗大的泡桐树下,那树梢上早早被温家人挂满了红绸带,在高处还挂着一些红包,算是赏给路人的。几个大小孩儿正努力想爬上树去摘红包。满枝头飘红的泡桐下,温家的迎亲队伍肃然整齐而立,前面几个穿铁灰色军装的小兵,后头跟着骑黑头大马的新郎官,再后头则是礼兵扛着枪,肃然的气氛令围观的人都不自觉压低了声音,不敢继续跟着吆喝。可想是这么想,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池少爷这会儿倒顾忌起个人形象来。若是温信阳觉得他不守规矩,宵禁还在外乱跑,更不喜欢他了怎么办?况且违反禁令,也会给池家惹麻烦。他可不想再被罚跪祠堂了。池少爷觉得自己脑子是被门挤了,非得大半夜头脑发热出来看温信阳。但又觉得“为爱冲动”是十分值得他骄傲的事,他一颗心在胸腔里滚烫跳动,就得做点什么来发泄这多余的精力,以免自己憋出病来。简而言之:这就是个坐不住闲不得的主。最后温信阳没发现他,木箱里有各种味道混杂在一起,马儿也没能把他揪出来。池云非松了口气,一人一马正转身离开,一只大老鼠却出现在池云非脚下,欢快地啃起他的鞋边来。“啊啊啊啊——!”池云非顿时头顶草筐,手里还抱着个木箱,从地上一跃而起,惨叫声引来了周围的巡逻队。四下响起尖锐的警哨声,温信阳在马上回头,手电筒直直照向池云非的脸。池云非眼睛都睁不开,在原地瞎蹦跶,踢翻了好几只木箱,形容十分狼狈。温信阳沉着脸想:就这,能当将军夫人?池云非被带进塔楼,温信阳大马金刀在椅子上坐了,脚下放着炭盆,随手倒了杯热茶放在桌上,面无表情道:“说吧,大半夜在街上做什么?”池云非:“散步。”温信阳:“……”刘哥忍笑地拿拳抵在唇边咳嗽一声,识相道:“将军,属下先出去了。”他领着其他小兵离开,把空间留给未婚夫夫二人,没有旁人打量的视线,池云非放松了不少。他拿鞋底在地上磨了磨,捧着热茶道:“我说实话。我是想去找你来着,结果看到你往这边来……就跟着来了。”温信阳很是匪夷所思:“你找我做什么?”“……想看看你。”温信阳:“……”池云非本也不是面薄的人,话都说开了就干脆道:“我以前不知道自己要嫁的是个什么人,现在知道了,所以想多看几眼。”温信阳见他鼻头冻得通红,手指尖也红红的,不是很理解:“你可以白天来找我。”“我想见你。”池云非自个儿也觉得这事挺傻的,笑出了声,“只是突然想见你了。”温信阳沉默地看着他,池云非嘻嘻一笑:“感动了吗?”温信阳移开视线,站起身来:“胡闹。你未来代表的是温池两家,若还同今日这般任性妄为,如何服人?”池云非本以为对方会感动,再不济两人之间也能拉近点距离。哪料得来这么一句不满的斥责,笑容顿时僵在了嘴角。屋内陷入一片沉默。池云非哦了一声,喝完了茶,起身要出门。“去哪儿?”温信阳皱眉。“看完人了,回家。”“我让人送你回去。”温信阳戴上手套,将披风解下想给池云非系上。可池少爷也是个心气儿高的主,还不是一家人呢就摆出这幅态度来,他才不受这气。他拍开温信阳的手径直出了门,溜溜达达往回走,不骑马也不坐车,更不搭理温信阳的话。温信阳只得让刘哥带人送他回家。池少爷闻声却站住了,手遥遥一指,冲着温信阳道:“你送我回去。”温信阳:“……”旁人大气不敢出,紧张的面皮都绷紧了。温将军平日一身冷漠肃杀之气,十分不好招惹,感觉话说不对就会被一剑捅了似的,谁敢在他面前这样放肆?温信阳眼底冰寒一片,却是没多说什么,牵了两匹马来道:“不骑马就自己走回去。”池云非歪着头看了看,站过来道:“我要跟你同骑。扶少爷上马。”旁人:“……”刘哥:“……”这到底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呢,还是少根筋?温信阳径直上了马,看也不看他,可是也没拒绝。池云非心里一甜:温将军虽然不耐烦自己,但却不愿在外人面前拂了自己颜面。到底是个面冷心软的人。有脑子灵活的小兵立刻搬来马扎,扶着池少爷上了马,也算给少爷他一个台阶下。池云非丝毫不计较,见好就收,搂着温将军的腰贴过去,欢快道:“驾!”温信阳低头看了眼搂着自己的手,面无表情,策马离去。第7章 他有儿子温信阳的背高大宽厚,将冷风尽数挡住。池云非躲在他身后,感到无比安全和温暖。他打了个哈欠,懒懒地靠在未婚夫背上,眼睛半阖着昏昏欲睡。温信阳身上没什么特别的味道,军装上带着淡淡的皂角味,还有湿润的露气混合着初冬的凉意,像上好的清心檀香,让人一颗浮躁的心慢慢安定下来。这一定了,池云非的疲倦和困意就汹涌而来,温信阳偏高的体温透过衣服贴在他的脸颊上,他无意识地蹭了蹭,又打了个哈欠。温信阳在前头一言不发,仿佛早已忘了身后还有一人,等到得池家后门,他勒紧马缰语气冷淡道:“到了。”身后安安静静,隐约还能听到小呼噜声。温信阳:“……”温家是大家族,家规家训自小就得熟记于心,温信阳更是同辈中的佼佼者,在本家声望极高。就算如今改朝换代,温家在各大后起之秀中也稳坐泰山,温祖父膝下弟子甚多,人脉关系复杂,不是轻易能被撼动的。哪怕温信阳十三岁便出国学习,视野同井中蛙不能相提并论,但“克己复礼”却因家族关系深刻在他的骨血里,是让他有所归依,有所自豪的事情。而池云非这款,正是他最不喜的。以前他听人说起过,也只当对方是被宠坏了的富家公子,难免有些纨绔气质,性格浮躁,为人轻浮;可这回见了真人,先不提他三番两次派人使坏,之后还亲自出手,计划粗糙且幼稚;如今更是不讲礼数,公然违抗宵禁,竟还在陌生人背上睡了过去。于公于私,都十分说不过去。温信阳虽生了副不食烟火的冷漠面孔,但脾气并不算好,如今耐心全无,也不管池云非在背后熟睡,径直翻身下马,害得池少爷差点一个跟头摔下马来。温信阳只伸手托了他一把,令他不至于摔个头破血流,便在马下扯着缰绳冷声道:“下来。”池云非揉揉眼睛,猫眼里蓄起一汪水雾,看着无辜得很。他在马背上茫然坐着,低头同月下将军对视,嘴唇弧线明显,唇峰微凸,是个不笑也笑的可爱模样。温信阳收回视线,懒得再催他,转身两步上了台阶,让门房开了小门,将池云非领进去。看门的小厮裹着棉衣,头戴帽子,睡得正糊涂,一眼瞧见温信阳先是愣了半天,再看到马上的少爷,整个人都惊了,睡意全无地低喊:“我的祖宗喂!”温信阳头回听下人把主子喊“祖宗”的,眼皮跳了两跳,就见小厮冲出门去,小心地将池少爷扶下来,池少爷还没睡醒,又有赖床的毛病,干脆又靠在小厮身上睡过去了。小厮一头冷汗,对温将军道:“多谢将军送少爷回来……”“带他回去,此事莫要多提。”“是是!”温将军不打算追究少爷宵禁时私自外出的罪名,小厮自然也松了口气。否则牵连起来,他也免不了挨一顿狠罚。送走将军,小厮小心地将人扶过月门,先让少爷在小竹林外石凳上坐了,再忙去叫来少爷院子里负责起居的丫鬟,两人悄不作声地将少爷送回了屋内。一连几日,池云非再没往外乱跑,只数着成婚的时间过日子。他亲自收拾好了行李,又点了几个要陪嫁去温家的丫鬟仆人,再亲自同爹娘讨了“嫁妆”清单,一一核对过,还难得去书房找了他爹,问清了温家人的喜好憎恶。池太太看着小儿子忙得跟个陀螺似的,还拿小本本记下了温家人的生辰,不可谓不用心了。她心里也是松了口气,有些怅然又有些欣慰。池老爷见小儿子近日终于像模像样了些,脸上也和缓了许多,耐着心地跟池云非解释温家和池家如今的关系,希望他能正视两家联姻所带来的益处,以后在温家谨言慎行,不仅是为池家,也是为他自己。“温家世代效忠朝廷。”池老爷负手站在窗前,道,“其积累的人脉资源不是你我所能想像的。若不是你喜欢男子,我也不愿让你以男儿身嫁入温家。虽说从前朝以来便盛行男妻男妾,但说到底,男儿志在四方,非笼中鸟雀……罢了,我看你也不稀得听我说这些。”池云非确实不稀罕听这些,在他看来,什么“志在四方”又不是他的志向。何人喜欢做何事,想做何事,又何需他人置喙?以前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得过且过,现在他就想和喜欢的人待在一处,日日相见,别说这是什么“小家子气”的想法,不似个男人,他偏就喜欢,同他人何干?千金难买他池少爷高兴!池老爷太懂自家小儿子的心思了,也不说废话:“你且记住,温司令甚是重礼,去了之后不可同在家中一般没大没小;温太太倒是个好相与的,但她厌烦不知进退之人,也不喜欢小聪明过多,你性子坦率真诚,同她应当能相处得很好,再不济,也还有你娘帮你说话,她同你娘关系不错。以后有何不懂的,记得先问过你娘。”池云非老实点头。“信阳是个数一数二的好孩子,他品性不坏,待你自不会差到哪儿去。你却不能任性妄为,欺负人家老实,也别把你和那些狐朋狗友玩得一套放人家面前去,不够丢人的。”池云非想起温信阳冷淡的“胡闹”二字,撇了撇嘴。“还有……”池老爷沉默了片刻,知道这事瞒不过去,只得道,“信阳是家中独子,必须得留下后人。这你该明白吧?”“知道。”池云非倒是能理解,“爹,温司令不愿掺和进郑总统的野心里,有意退避,为了不同郑家联姻,才想了娶男妻的办法,这我早就知道了。不过爹,温信阳当真喜欢男子吗?”池老爷其实也说不准,他转动着拇指上的扳指,好一会儿才道:“有个事我得先同你讲明……你娘怕你惹事,说是等你进温家后再提,但我认为,此事还是得先让你知道。”池云非茫然:“什么?”“温家怕夜长梦多,信阳十七岁时温司令便招他回国抬了房姨太太。那林氏家中有个亲近的表兄弟,是封城守军里的人,林氏的爹也是封城军需的会计,官职不大不小,要说有权也没多少权利,正是需要往上爬的时候。女儿能进温家做姨太太,对他家而言算是莫大荣耀,此事于温家、林家都没什么后顾之忧,也不会招来不利的把柄,是个合适人选。”池云非先前不愿嫁,自然没有过多了解过温家的事,如今一听整个人就愣了:“什么?他有姨太太?她叫什么?”“林子清,比信阳小一岁。”池老爷道,“温信阳十七岁纳了她,十八岁有了孩子。孩子叫温念炀。”池云非:“……”池云非登时脑中轰然一炸——知道温信阳是独子,非得留下子嗣不可是一回事,知道实情却又是另一回事。他胸口里酸酸麻麻的,一时不知自己想了些什么,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想。池老爷担忧地看他:“你若不喜欢他,嫁过去也是为两家利益,你日后大富大贵,一辈子不用吃苦受累,倒也是好事。可你若……”若池云非动了真心,那嫁过去便是活生生的受苦。池老爷这几日见他认真待嫁,明明应该欣慰,却又糟心了起来。池云非很快回神,大大咧咧地嗨了一声:“若我真的喜欢他,那便是非他不可。爹还能退婚不成?事情都说好了,如今也没有退婚的道理了。”池老爷垂下眼眸,叹了声气。池云非也不是真笨,脑筋一转便明白了:“什么夜长梦多,不过是温司令怕有一日娶了男妻,温信阳又是个正直的性子,万一动了真心或者有别的原因,不愿让男妻难过,不肯纳小了,到时候头疼的就是温家了吧?”所以他才急着给温信阳先抬了姨太太,把子嗣留了再说,以绝后患。真正是铁腕手段。池老爷没吭声,也算是默认了池云非的想法。池云非沉默了片刻,拿衣袖掸了掸裤边,抱着自己的小本本起身道:“我知道了,爹放心,我不会惹事的。再说我一个男人,难不成还要去跟她一个女人斤斤计较吗?孩子有就有了吧,也免得我以后总想着哪天还得有这么一遭。”只是,既然温信阳能留下子嗣,那他还能接受男人吗?若是原本就不喜欢男人呢?池云非终是没敢问,心里像是扎了根刺,不拔也疼,拔了也疼。半月后,良辰吉日,池云非便揣着这根刺上了挂着红绸的白马,跟着一路吹吹打打好不喜庆的乐队,就这样嫁进了温家。第8章 成婚池云非不是女子,自然没有什么八抬大轿十里红妆,他穿着喜庆的大红袍,胸前同新郎官一般挂着红绸,骑在毛皮发亮的高壮大马上,前头乐队奏得欢庆,后头跟着送礼的长长队伍,他钦点的几位“陪嫁”丫鬟仆人跟在旁边,也是难得的一身新衣红妆,面容带笑,一片热闹气氛。前头有小童撒花瓣,路上行人纷纷围观,撒出去的花和糖果被路边的小孩儿一窝蜂抢了去,几个大孩子带着小孩子,手拉着手,互相攀扯着衣摆,就这么跟着队伍又唱又闹。池云非一路想着心事,倒是忘了要紧张,等到了粗大的泡桐树下,那树梢上早早被温家人挂满了红绸带,在高处还挂着一些红包,算是赏给路人的。几个大小孩儿正努力想爬上树去摘红包。满枝头飘红的泡桐下,温家的迎亲队伍肃然整齐而立,前面几个穿铁灰色军装的小兵,后头跟着骑黑头大马的新郎官,再后头则是礼兵扛着枪,肃然的气氛令围观的人都不自觉压低了声音,不敢继续跟着吆喝。可想是这么想,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池少爷这会儿倒顾忌起个人形象来。若是温信阳觉得他不守规矩,宵禁还在外乱跑,更不喜欢他了怎么办?况且违反禁令,也会给池家惹麻烦。他可不想再被罚跪祠堂了。池少爷觉得自己脑子是被门挤了,非得大半夜头脑发热出来看温信阳。但又觉得“为爱冲动”是十分值得他骄傲的事,他一颗心在胸腔里滚烫跳动,就得做点什么来发泄这多余的精力,以免自己憋出病来。简而言之:这就是个坐不住闲不得的主。最后温信阳没发现他,木箱里有各种味道混杂在一起,马儿也没能把他揪出来。池云非松了口气,一人一马正转身离开,一只大老鼠却出现在池云非脚下,欢快地啃起他的鞋边来。“啊啊啊啊——!”池云非顿时头顶草筐,手里还抱着个木箱,从地上一跃而起,惨叫声引来了周围的巡逻队。四下响起尖锐的警哨声,温信阳在马上回头,手电筒直直照向池云非的脸。池云非眼睛都睁不开,在原地瞎蹦跶,踢翻了好几只木箱,形容十分狼狈。温信阳沉着脸想:就这,能当将军夫人?池云非被带进塔楼,温信阳大马金刀在椅子上坐了,脚下放着炭盆,随手倒了杯热茶放在桌上,面无表情道:“说吧,大半夜在街上做什么?”池云非:“散步。”温信阳:“……”刘哥忍笑地拿拳抵在唇边咳嗽一声,识相道:“将军,属下先出去了。”他领着其他小兵离开,把空间留给未婚夫夫二人,没有旁人打量的视线,池云非放松了不少。他拿鞋底在地上磨了磨,捧着热茶道:“我说实话。我是想去找你来着,结果看到你往这边来……就跟着来了。”温信阳很是匪夷所思:“你找我做什么?”“……想看看你。”温信阳:“……”池云非本也不是面薄的人,话都说开了就干脆道:“我以前不知道自己要嫁的是个什么人,现在知道了,所以想多看几眼。”温信阳见他鼻头冻得通红,手指尖也红红的,不是很理解:“你可以白天来找我。”“我想见你。”池云非自个儿也觉得这事挺傻的,笑出了声,“只是突然想见你了。”温信阳沉默地看着他,池云非嘻嘻一笑:“感动了吗?”温信阳移开视线,站起身来:“胡闹。你未来代表的是温池两家,若还同今日这般任性妄为,如何服人?”池云非本以为对方会感动,再不济两人之间也能拉近点距离。哪料得来这么一句不满的斥责,笑容顿时僵在了嘴角。屋内陷入一片沉默。池云非哦了一声,喝完了茶,起身要出门。“去哪儿?”温信阳皱眉。“看完人了,回家。”“我让人送你回去。”温信阳戴上手套,将披风解下想给池云非系上。可池少爷也是个心气儿高的主,还不是一家人呢就摆出这幅态度来,他才不受这气。他拍开温信阳的手径直出了门,溜溜达达往回走,不骑马也不坐车,更不搭理温信阳的话。温信阳只得让刘哥带人送他回家。池少爷闻声却站住了,手遥遥一指,冲着温信阳道:“你送我回去。”温信阳:“……”旁人大气不敢出,紧张的面皮都绷紧了。温将军平日一身冷漠肃杀之气,十分不好招惹,感觉话说不对就会被一剑捅了似的,谁敢在他面前这样放肆?温信阳眼底冰寒一片,却是没多说什么,牵了两匹马来道:“不骑马就自己走回去。”池云非歪着头看了看,站过来道:“我要跟你同骑。扶少爷上马。”旁人:“……”刘哥:“……”这到底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呢,还是少根筋?温信阳径直上了马,看也不看他,可是也没拒绝。池云非心里一甜:温将军虽然不耐烦自己,但却不愿在外人面前拂了自己颜面。到底是个面冷心软的人。有脑子灵活的小兵立刻搬来马扎,扶着池少爷上了马,也算给少爷他一个台阶下。池云非丝毫不计较,见好就收,搂着温将军的腰贴过去,欢快道:“驾!”温信阳低头看了眼搂着自己的手,面无表情,策马离去。第7章 他有儿子温信阳的背高大宽厚,将冷风尽数挡住。池云非躲在他身后,感到无比安全和温暖。他打了个哈欠,懒懒地靠在未婚夫背上,眼睛半阖着昏昏欲睡。温信阳身上没什么特别的味道,军装上带着淡淡的皂角味,还有湿润的露气混合着初冬的凉意,像上好的清心檀香,让人一颗浮躁的心慢慢安定下来。这一定了,池云非的疲倦和困意就汹涌而来,温信阳偏高的体温透过衣服贴在他的脸颊上,他无意识地蹭了蹭,又打了个哈欠。温信阳在前头一言不发,仿佛早已忘了身后还有一人,等到得池家后门,他勒紧马缰语气冷淡道:“到了。”身后安安静静,隐约还能听到小呼噜声。温信阳:“……”温家是大家族,家规家训自小就得熟记于心,温信阳更是同辈中的佼佼者,在本家声望极高。就算如今改朝换代,温家在各大后起之秀中也稳坐泰山,温祖父膝下弟子甚多,人脉关系复杂,不是轻易能被撼动的。哪怕温信阳十三岁便出国学习,视野同井中蛙不能相提并论,但“克己复礼”却因家族关系深刻在他的骨血里,是让他有所归依,有所自豪的事情。而池云非这款,正是他最不喜的。以前他听人说起过,也只当对方是被宠坏了的富家公子,难免有些纨绔气质,性格浮躁,为人轻浮;可这回见了真人,先不提他三番两次派人使坏,之后还亲自出手,计划粗糙且幼稚;如今更是不讲礼数,公然违抗宵禁,竟还在陌生人背上睡了过去。于公于私,都十分说不过去。温信阳虽生了副不食烟火的冷漠面孔,但脾气并不算好,如今耐心全无,也不管池云非在背后熟睡,径直翻身下马,害得池少爷差点一个跟头摔下马来。温信阳只伸手托了他一把,令他不至于摔个头破血流,便在马下扯着缰绳冷声道:“下来。”池云非揉揉眼睛,猫眼里蓄起一汪水雾,看着无辜得很。他在马背上茫然坐着,低头同月下将军对视,嘴唇弧线明显,唇峰微凸,是个不笑也笑的可爱模样。温信阳收回视线,懒得再催他,转身两步上了台阶,让门房开了小门,将池云非领进去。看门的小厮裹着棉衣,头戴帽子,睡得正糊涂,一眼瞧见温信阳先是愣了半天,再看到马上的少爷,整个人都惊了,睡意全无地低喊:“我的祖宗喂!”温信阳头回听下人把主子喊“祖宗”的,眼皮跳了两跳,就见小厮冲出门去,小心地将池少爷扶下来,池少爷还没睡醒,又有赖床的毛病,干脆又靠在小厮身上睡过去了。小厮一头冷汗,对温将军道:“多谢将军送少爷回来……”“带他回去,此事莫要多提。”“是是!”温将军不打算追究少爷宵禁时私自外出的罪名,小厮自然也松了口气。否则牵连起来,他也免不了挨一顿狠罚。送走将军,小厮小心地将人扶过月门,先让少爷在小竹林外石凳上坐了,再忙去叫来少爷院子里负责起居的丫鬟,两人悄不作声地将少爷送回了屋内。一连几日,池云非再没往外乱跑,只数着成婚的时间过日子。他亲自收拾好了行李,又点了几个要陪嫁去温家的丫鬟仆人,再亲自同爹娘讨了“嫁妆”清单,一一核对过,还难得去书房找了他爹,问清了温家人的喜好憎恶。池太太看着小儿子忙得跟个陀螺似的,还拿小本本记下了温家人的生辰,不可谓不用心了。她心里也是松了口气,有些怅然又有些欣慰。池老爷见小儿子近日终于像模像样了些,脸上也和缓了许多,耐着心地跟池云非解释温家和池家如今的关系,希望他能正视两家联姻所带来的益处,以后在温家谨言慎行,不仅是为池家,也是为他自己。“温家世代效忠朝廷。”池老爷负手站在窗前,道,“其积累的人脉资源不是你我所能想像的。若不是你喜欢男子,我也不愿让你以男儿身嫁入温家。虽说从前朝以来便盛行男妻男妾,但说到底,男儿志在四方,非笼中鸟雀……罢了,我看你也不稀得听我说这些。”池云非确实不稀罕听这些,在他看来,什么“志在四方”又不是他的志向。何人喜欢做何事,想做何事,又何需他人置喙?以前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得过且过,现在他就想和喜欢的人待在一处,日日相见,别说这是什么“小家子气”的想法,不似个男人,他偏就喜欢,同他人何干?千金难买他池少爷高兴!池老爷太懂自家小儿子的心思了,也不说废话:“你且记住,温司令甚是重礼,去了之后不可同在家中一般没大没小;温太太倒是个好相与的,但她厌烦不知进退之人,也不喜欢小聪明过多,你性子坦率真诚,同她应当能相处得很好,再不济,也还有你娘帮你说话,她同你娘关系不错。以后有何不懂的,记得先问过你娘。”池云非老实点头。“信阳是个数一数二的好孩子,他品性不坏,待你自不会差到哪儿去。你却不能任性妄为,欺负人家老实,也别把你和那些狐朋狗友玩得一套放人家面前去,不够丢人的。”池云非想起温信阳冷淡的“胡闹”二字,撇了撇嘴。“还有……”池老爷沉默了片刻,知道这事瞒不过去,只得道,“信阳是家中独子,必须得留下后人。这你该明白吧?”“知道。”池云非倒是能理解,“爹,温司令不愿掺和进郑总统的野心里,有意退避,为了不同郑家联姻,才想了娶男妻的办法,这我早就知道了。不过爹,温信阳当真喜欢男子吗?”池老爷其实也说不准,他转动着拇指上的扳指,好一会儿才道:“有个事我得先同你讲明……你娘怕你惹事,说是等你进温家后再提,但我认为,此事还是得先让你知道。”池云非茫然:“什么?”“温家怕夜长梦多,信阳十七岁时温司令便招他回国抬了房姨太太。那林氏家中有个亲近的表兄弟,是封城守军里的人,林氏的爹也是封城军需的会计,官职不大不小,要说有权也没多少权利,正是需要往上爬的时候。女儿能进温家做姨太太,对他家而言算是莫大荣耀,此事于温家、林家都没什么后顾之忧,也不会招来不利的把柄,是个合适人选。”池云非先前不愿嫁,自然没有过多了解过温家的事,如今一听整个人就愣了:“什么?他有姨太太?她叫什么?”“林子清,比信阳小一岁。”池老爷道,“温信阳十七岁纳了她,十八岁有了孩子。孩子叫温念炀。”池云非:“……”池云非登时脑中轰然一炸——知道温信阳是独子,非得留下子嗣不可是一回事,知道实情却又是另一回事。他胸口里酸酸麻麻的,一时不知自己想了些什么,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想。池老爷担忧地看他:“你若不喜欢他,嫁过去也是为两家利益,你日后大富大贵,一辈子不用吃苦受累,倒也是好事。可你若……”若池云非动了真心,那嫁过去便是活生生的受苦。池老爷这几日见他认真待嫁,明明应该欣慰,却又糟心了起来。池云非很快回神,大大咧咧地嗨了一声:“若我真的喜欢他,那便是非他不可。爹还能退婚不成?事情都说好了,如今也没有退婚的道理了。”池老爷垂下眼眸,叹了声气。池云非也不是真笨,脑筋一转便明白了:“什么夜长梦多,不过是温司令怕有一日娶了男妻,温信阳又是个正直的性子,万一动了真心或者有别的原因,不愿让男妻难过,不肯纳小了,到时候头疼的就是温家了吧?”所以他才急着给温信阳先抬了姨太太,把子嗣留了再说,以绝后患。真正是铁腕手段。池老爷没吭声,也算是默认了池云非的想法。池云非沉默了片刻,拿衣袖掸了掸裤边,抱着自己的小本本起身道:“我知道了,爹放心,我不会惹事的。再说我一个男人,难不成还要去跟她一个女人斤斤计较吗?孩子有就有了吧,也免得我以后总想着哪天还得有这么一遭。”只是,既然温信阳能留下子嗣,那他还能接受男人吗?若是原本就不喜欢男人呢?池云非终是没敢问,心里像是扎了根刺,不拔也疼,拔了也疼。半月后,良辰吉日,池云非便揣着这根刺上了挂着红绸的白马,跟着一路吹吹打打好不喜庆的乐队,就这样嫁进了温家。第8章 成婚池云非不是女子,自然没有什么八抬大轿十里红妆,他穿着喜庆的大红袍,胸前同新郎官一般挂着红绸,骑在毛皮发亮的高壮大马上,前头乐队奏得欢庆,后头跟着送礼的长长队伍,他钦点的几位“陪嫁”丫鬟仆人跟在旁边,也是难得的一身新衣红妆,面容带笑,一片热闹气氛。前头有小童撒花瓣,路上行人纷纷围观,撒出去的花和糖果被路边的小孩儿一窝蜂抢了去,几个大孩子带着小孩子,手拉着手,互相攀扯着衣摆,就这么跟着队伍又唱又闹。池云非一路想着心事,倒是忘了要紧张,等到了粗大的泡桐树下,那树梢上早早被温家人挂满了红绸带,在高处还挂着一些红包,算是赏给路人的。几个大小孩儿正努力想爬上树去摘红包。满枝头飘红的泡桐下,温家的迎亲队伍肃然整齐而立,前面几个穿铁灰色军装的小兵,后头跟着骑黑头大马的新郎官,再后头则是礼兵扛着枪,肃然的气氛令围观的人都不自觉压低了声音,不敢继续跟着吆喝。可想是这么想,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池少爷这会儿倒顾忌起个人形象来。若是温信阳觉得他不守规矩,宵禁还在外乱跑,更不喜欢他了怎么办?况且违反禁令,也会给池家惹麻烦。他可不想再被罚跪祠堂了。池少爷觉得自己脑子是被门挤了,非得大半夜头脑发热出来看温信阳。但又觉得“为爱冲动”是十分值得他骄傲的事,他一颗心在胸腔里滚烫跳动,就得做点什么来发泄这多余的精力,以免自己憋出病来。简而言之:这就是个坐不住闲不得的主。最后温信阳没发现他,木箱里有各种味道混杂在一起,马儿也没能把他揪出来。池云非松了口气,一人一马正转身离开,一只大老鼠却出现在池云非脚下,欢快地啃起他的鞋边来。“啊啊啊啊——!”池云非顿时头顶草筐,手里还抱着个木箱,从地上一跃而起,惨叫声引来了周围的巡逻队。四下响起尖锐的警哨声,温信阳在马上回头,手电筒直直照向池云非的脸。池云非眼睛都睁不开,在原地瞎蹦跶,踢翻了好几只木箱,形容十分狼狈。温信阳沉着脸想:就这,能当将军夫人?池云非被带进塔楼,温信阳大马金刀在椅子上坐了,脚下放着炭盆,随手倒了杯热茶放在桌上,面无表情道:“说吧,大半夜在街上做什么?”池云非:“散步。”温信阳:“……”刘哥忍笑地拿拳抵在唇边咳嗽一声,识相道:“将军,属下先出去了。”他领着其他小兵离开,把空间留给未婚夫夫二人,没有旁人打量的视线,池云非放松了不少。他拿鞋底在地上磨了磨,捧着热茶道:“我说实话。我是想去找你来着,结果看到你往这边来……就跟着来了。”温信阳很是匪夷所思:“你找我做什么?”“……想看看你。”温信阳:“……”池云非本也不是面薄的人,话都说开了就干脆道:“我以前不知道自己要嫁的是个什么人,现在知道了,所以想多看几眼。”温信阳见他鼻头冻得通红,手指尖也红红的,不是很理解:“你可以白天来找我。”“我想见你。”池云非自个儿也觉得这事挺傻的,笑出了声,“只是突然想见你了。”温信阳沉默地看着他,池云非嘻嘻一笑:“感动了吗?”温信阳移开视线,站起身来:“胡闹。你未来代表的是温池两家,若还同今日这般任性妄为,如何服人?”池云非本以为对方会感动,再不济两人之间也能拉近点距离。哪料得来这么一句不满的斥责,笑容顿时僵在了嘴角。屋内陷入一片沉默。池云非哦了一声,喝完了茶,起身要出门。“去哪儿?”温信阳皱眉。“看完人了,回家。”“我让人送你回去。”温信阳戴上手套,将披风解下想给池云非系上。可池少爷也是个心气儿高的主,还不是一家人呢就摆出这幅态度来,他才不受这气。他拍开温信阳的手径直出了门,溜溜达达往回走,不骑马也不坐车,更不搭理温信阳的话。温信阳只得让刘哥带人送他回家。池少爷闻声却站住了,手遥遥一指,冲着温信阳道:“你送我回去。”温信阳:“……”旁人大气不敢出,紧张的面皮都绷紧了。温将军平日一身冷漠肃杀之气,十分不好招惹,感觉话说不对就会被一剑捅了似的,谁敢在他面前这样放肆?温信阳眼底冰寒一片,却是没多说什么,牵了两匹马来道:“不骑马就自己走回去。”池云非歪着头看了看,站过来道:“我要跟你同骑。扶少爷上马。”旁人:“……”刘哥:“……”这到底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呢,还是少根筋?温信阳径直上了马,看也不看他,可是也没拒绝。池云非心里一甜:温将军虽然不耐烦自己,但却不愿在外人面前拂了自己颜面。到底是个面冷心软的人。有脑子灵活的小兵立刻搬来马扎,扶着池少爷上了马,也算给少爷他一个台阶下。池云非丝毫不计较,见好就收,搂着温将军的腰贴过去,欢快道:“驾!”温信阳低头看了眼搂着自己的手,面无表情,策马离去。第7章 他有儿子温信阳的背高大宽厚,将冷风尽数挡住。池云非躲在他身后,感到无比安全和温暖。他打了个哈欠,懒懒地靠在未婚夫背上,眼睛半阖着昏昏欲睡。温信阳身上没什么特别的味道,军装上带着淡淡的皂角味,还有湿润的露气混合着初冬的凉意,像上好的清心檀香,让人一颗浮躁的心慢慢安定下来。这一定了,池云非的疲倦和困意就汹涌而来,温信阳偏高的体温透过衣服贴在他的脸颊上,他无意识地蹭了蹭,又打了个哈欠。温信阳在前头一言不发,仿佛早已忘了身后还有一人,等到得池家后门,他勒紧马缰语气冷淡道:“到了。”身后安安静静,隐约还能听到小呼噜声。温信阳:“……”温家是大家族,家规家训自小就得熟记于心,温信阳更是同辈中的佼佼者,在本家声望极高。就算如今改朝换代,温家在各大后起之秀中也稳坐泰山,温祖父膝下弟子甚多,人脉关系复杂,不是轻易能被撼动的。哪怕温信阳十三岁便出国学习,视野同井中蛙不能相提并论,但“克己复礼”却因家族关系深刻在他的骨血里,是让他有所归依,有所自豪的事情。而池云非这款,正是他最不喜的。以前他听人说起过,也只当对方是被宠坏了的富家公子,难免有些纨绔气质,性格浮躁,为人轻浮;可这回见了真人,先不提他三番两次派人使坏,之后还亲自出手,计划粗糙且幼稚;如今更是不讲礼数,公然违抗宵禁,竟还在陌生人背上睡了过去。于公于私,都十分说不过去。温信阳虽生了副不食烟火的冷漠面孔,但脾气并不算好,如今耐心全无,也不管池云非在背后熟睡,径直翻身下马,害得池少爷差点一个跟头摔下马来。温信阳只伸手托了他一把,令他不至于摔个头破血流,便在马下扯着缰绳冷声道:“下来。”池云非揉揉眼睛,猫眼里蓄起一汪水雾,看着无辜得很。他在马背上茫然坐着,低头同月下将军对视,嘴唇弧线明显,唇峰微凸,是个不笑也笑的可爱模样。温信阳收回视线,懒得再催他,转身两步上了台阶,让门房开了小门,将池云非领进去。看门的小厮裹着棉衣,头戴帽子,睡得正糊涂,一眼瞧见温信阳先是愣了半天,再看到马上的少爷,整个人都惊了,睡意全无地低喊:“我的祖宗喂!”温信阳头回听下人把主子喊“祖宗”的,眼皮跳了两跳,就见小厮冲出门去,小心地将池少爷扶下来,池少爷还没睡醒,又有赖床的毛病,干脆又靠在小厮身上睡过去了。小厮一头冷汗,对温将军道:“多谢将军送少爷回来……”“带他回去,此事莫要多提。”“是是!”温将军不打算追究少爷宵禁时私自外出的罪名,小厮自然也松了口气。否则牵连起来,他也免不了挨一顿狠罚。送走将军,小厮小心地将人扶过月门,先让少爷在小竹林外石凳上坐了,再忙去叫来少爷院子里负责起居的丫鬟,两人悄不作声地将少爷送回了屋内。一连几日,池云非再没往外乱跑,只数着成婚的时间过日子。他亲自收拾好了行李,又点了几个要陪嫁去温家的丫鬟仆人,再亲自同爹娘讨了“嫁妆”清单,一一核对过,还难得去书房找了他爹,问清了温家人的喜好憎恶。池太太看着小儿子忙得跟个陀螺似的,还拿小本本记下了温家人的生辰,不可谓不用心了。她心里也是松了口气,有些怅然又有些欣慰。池老爷见小儿子近日终于像模像样了些,脸上也和缓了许多,耐着心地跟池云非解释温家和池家如今的关系,希望他能正视两家联姻所带来的益处,以后在温家谨言慎行,不仅是为池家,也是为他自己。“温家世代效忠朝廷。”池老爷负手站在窗前,道,“其积累的人脉资源不是你我所能想像的。若不是你喜欢男子,我也不愿让你以男儿身嫁入温家。虽说从前朝以来便盛行男妻男妾,但说到底,男儿志在四方,非笼中鸟雀……罢了,我看你也不稀得听我说这些。”池云非确实不稀罕听这些,在他看来,什么“志在四方”又不是他的志向。何人喜欢做何事,想做何事,又何需他人置喙?以前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得过且过,现在他就想和喜欢的人待在一处,日日相见,别说这是什么“小家子气”的想法,不似个男人,他偏就喜欢,同他人何干?千金难买他池少爷高兴!池老爷太懂自家小儿子的心思了,也不说废话:“你且记住,温司令甚是重礼,去了之后不可同在家中一般没大没小;温太太倒是个好相与的,但她厌烦不知进退之人,也不喜欢小聪明过多,你性子坦率真诚,同她应当能相处得很好,再不济,也还有你娘帮你说话,她同你娘关系不错。以后有何不懂的,记得先问过你娘。”池云非老实点头。“信阳是个数一数二的好孩子,他品性不坏,待你自不会差到哪儿去。你却不能任性妄为,欺负人家老实,也别把你和那些狐朋狗友玩得一套放人家面前去,不够丢人的。”池云非想起温信阳冷淡的“胡闹”二字,撇了撇嘴。“还有……”池老爷沉默了片刻,知道这事瞒不过去,只得道,“信阳是家中独子,必须得留下后人。这你该明白吧?”“知道。”池云非倒是能理解,“爹,温司令不愿掺和进郑总统的野心里,有意退避,为了不同郑家联姻,才想了娶男妻的办法,这我早就知道了。不过爹,温信阳当真喜欢男子吗?”池老爷其实也说不准,他转动着拇指上的扳指,好一会儿才道:“有个事我得先同你讲明……你娘怕你惹事,说是等你进温家后再提,但我认为,此事还是得先让你知道。”池云非茫然:“什么?”“温家怕夜长梦多,信阳十七岁时温司令便招他回国抬了房姨太太。那林氏家中有个亲近的表兄弟,是封城守军里的人,林氏的爹也是封城军需的会计,官职不大不小,要说有权也没多少权利,正是需要往上爬的时候。女儿能进温家做姨太太,对他家而言算是莫大荣耀,此事于温家、林家都没什么后顾之忧,也不会招来不利的把柄,是个合适人选。”池云非先前不愿嫁,自然没有过多了解过温家的事,如今一听整个人就愣了:“什么?他有姨太太?她叫什么?”“林子清,比信阳小一岁。”池老爷道,“温信阳十七岁纳了她,十八岁有了孩子。孩子叫温念炀。”池云非:“……”池云非登时脑中轰然一炸——知道温信阳是独子,非得留下子嗣不可是一回事,知道实情却又是另一回事。他胸口里酸酸麻麻的,一时不知自己想了些什么,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想。池老爷担忧地看他:“你若不喜欢他,嫁过去也是为两家利益,你日后大富大贵,一辈子不用吃苦受累,倒也是好事。可你若……”若池云非动了真心,那嫁过去便是活生生的受苦。池老爷这几日见他认真待嫁,明明应该欣慰,却又糟心了起来。池云非很快回神,大大咧咧地嗨了一声:“若我真的喜欢他,那便是非他不可。爹还能退婚不成?事情都说好了,如今也没有退婚的道理了。”池老爷垂下眼眸,叹了声气。池云非也不是真笨,脑筋一转便明白了:“什么夜长梦多,不过是温司令怕有一日娶了男妻,温信阳又是个正直的性子,万一动了真心或者有别的原因,不愿让男妻难过,不肯纳小了,到时候头疼的就是温家了吧?”所以他才急着给温信阳先抬了姨太太,把子嗣留了再说,以绝后患。真正是铁腕手段。池老爷没吭声,也算是默认了池云非的想法。池云非沉默了片刻,拿衣袖掸了掸裤边,抱着自己的小本本起身道:“我知道了,爹放心,我不会惹事的。再说我一个男人,难不成还要去跟她一个女人斤斤计较吗?孩子有就有了吧,也免得我以后总想着哪天还得有这么一遭。”只是,既然温信阳能留下子嗣,那他还能接受男人吗?若是原本就不喜欢男人呢?池云非终是没敢问,心里像是扎了根刺,不拔也疼,拔了也疼。半月后,良辰吉日,池云非便揣着这根刺上了挂着红绸的白马,跟着一路吹吹打打好不喜庆的乐队,就这样嫁进了温家。第8章 成婚池云非不是女子,自然没有什么八抬大轿十里红妆,他穿着喜庆的大红袍,胸前同新郎官一般挂着红绸,骑在毛皮发亮的高壮大马上,前头乐队奏得欢庆,后头跟着送礼的长长队伍,他钦点的几位“陪嫁”丫鬟仆人跟在旁边,也是难得的一身新衣红妆,面容带笑,一片热闹气氛。前头有小童撒花瓣,路上行人纷纷围观,撒出去的花和糖果被路边的小孩儿一窝蜂抢了去,几个大孩子带着小孩子,手拉着手,互相攀扯着衣摆,就这么跟着队伍又唱又闹。池云非一路想着心事,倒是忘了要紧张,等到了粗大的泡桐树下,那树梢上早早被温家人挂满了红绸带,在高处还挂着一些红包,算是赏给路人的。几个大小孩儿正努力想爬上树去摘红包。满枝头飘红的泡桐下,温家的迎亲队伍肃然整齐而立,前面几个穿铁灰色军装的小兵,后头跟着骑黑头大马的新郎官,再后头则是礼兵扛着枪,肃然的气氛令围观的人都不自觉压低了声音,不敢继续跟着吆喝。可想是这么想,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池少爷这会儿倒顾忌起个人形象来。若是温信阳觉得他不守规矩,宵禁还在外乱跑,更不喜欢他了怎么办?况且违反禁令,也会给池家惹麻烦。他可不想再被罚跪祠堂了。池少爷觉得自己脑子是被门挤了,非得大半夜头脑发热出来看温信阳。但又觉得“为爱冲动”是十分值得他骄傲的事,他一颗心在胸腔里滚烫跳动,就得做点什么来发泄这多余的精力,以免自己憋出病来。简而言之:这就是个坐不住闲不得的主。最后温信阳没发现他,木箱里有各种味道混杂在一起,马儿也没能把他揪出来。池云非松了口气,一人一马正转身离开,一只大老鼠却出现在池云非脚下,欢快地啃起他的鞋边来。“啊啊啊啊——!”池云非顿时头顶草筐,手里还抱着个木箱,从地上一跃而起,惨叫声引来了周围的巡逻队。四下响起尖锐的警哨声,温信阳在马上回头,手电筒直直照向池云非的脸。池云非眼睛都睁不开,在原地瞎蹦跶,踢翻了好几只木箱,形容十分狼狈。温信阳沉着脸想:就这,能当将军夫人?池云非被带进塔楼,温信阳大马金刀在椅子上坐了,脚下放着炭盆,随手倒了杯热茶放在桌上,面无表情道:“说吧,大半夜在街上做什么?”池云非:“散步。”温信阳:“……”刘哥忍笑地拿拳抵在唇边咳嗽一声,识相道:“将军,属下先出去了。”他领着其他小兵离开,把空间留给未婚夫夫二人,没有旁人打量的视线,池云非放松了不少。他拿鞋底在地上磨了磨,捧着热茶道:“我说实话。我是想去找你来着,结果看到你往这边来……就跟着来了。”温信阳很是匪夷所思:“你找我做什么?”“……想看看你。”温信阳:“……”池云非本也不是面薄的人,话都说开了就干脆道:“我以前不知道自己要嫁的是个什么人,现在知道了,所以想多看几眼。”温信阳见他鼻头冻得通红,手指尖也红红的,不是很理解:“你可以白天来找我。”“我想见你。”池云非自个儿也觉得这事挺傻的,笑出了声,“只是突然想见你了。”温信阳沉默地看着他,池云非嘻嘻一笑:“感动了吗?”温信阳移开视线,站起身来:“胡闹。你未来代表的是温池两家,若还同今日这般任性妄为,如何服人?”池云非本以为对方会感动,再不济两人之间也能拉近点距离。哪料得来这么一句不满的斥责,笑容顿时僵在了嘴角。屋内陷入一片沉默。池云非哦了一声,喝完了茶,起身要出门。“去哪儿?”温信阳皱眉。“看完人了,回家。”“我让人送你回去。”温信阳戴上手套,将披风解下想给池云非系上。可池少爷也是个心气儿高的主,还不是一家人呢就摆出这幅态度来,他才不受这气。他拍开温信阳的手径直出了门,溜溜达达往回走,不骑马也不坐车,更不搭理温信阳的话。温信阳只得让刘哥带人送他回家。池少爷闻声却站住了,手遥遥一指,冲着温信阳道:“你送我回去。”温信阳:“……”旁人大气不敢出,紧张的面皮都绷紧了。温将军平日一身冷漠肃杀之气,十分不好招惹,感觉话说不对就会被一剑捅了似的,谁敢在他面前这样放肆?温信阳眼底冰寒一片,却是没多说什么,牵了两匹马来道:“不骑马就自己走回去。”池云非歪着头看了看,站过来道:“我要跟你同骑。扶少爷上马。”旁人:“……”刘哥:“……”这到底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呢,还是少根筋?温信阳径直上了马,看也不看他,可是也没拒绝。池云非心里一甜:温将军虽然不耐烦自己,但却不愿在外人面前拂了自己颜面。到底是个面冷心软的人。有脑子灵活的小兵立刻搬来马扎,扶着池少爷上了马,也算给少爷他一个台阶下。池云非丝毫不计较,见好就收,搂着温将军的腰贴过去,欢快道:“驾!”温信阳低头看了眼搂着自己的手,面无表情,策马离去。第7章 他有儿子温信阳的背高大宽厚,将冷风尽数挡住。池云非躲在他身后,感到无比安全和温暖。他打了个哈欠,懒懒地靠在未婚夫背上,眼睛半阖着昏昏欲睡。温信阳身上没什么特别的味道,军装上带着淡淡的皂角味,还有湿润的露气混合着初冬的凉意,像上好的清心檀香,让人一颗浮躁的心慢慢安定下来。这一定了,池云非的疲倦和困意就汹涌而来,温信阳偏高的体温透过衣服贴在他的脸颊上,他无意识地蹭了蹭,又打了个哈欠。温信阳在前头一言不发,仿佛早已忘了身后还有一人,等到得池家后门,他勒紧马缰语气冷淡道:“到了。”身后安安静静,隐约还能听到小呼噜声。温信阳:“……”温家是大家族,家规家训自小就得熟记于心,温信阳更是同辈中的佼佼者,在本家声望极高。就算如今改朝换代,温家在各大后起之秀中也稳坐泰山,温祖父膝下弟子甚多,人脉关系复杂,不是轻易能被撼动的。哪怕温信阳十三岁便出国学习,视野同井中蛙不能相提并论,但“克己复礼”却因家族关系深刻在他的骨血里,是让他有所归依,有所自豪的事情。而池云非这款,正是他最不喜的。以前他听人说起过,也只当对方是被宠坏了的富家公子,难免有些纨绔气质,性格浮躁,为人轻浮;可这回见了真人,先不提他三番两次派人使坏,之后还亲自出手,计划粗糙且幼稚;如今更是不讲礼数,公然违抗宵禁,竟还在陌生人背上睡了过去。于公于私,都十分说不过去。温信阳虽生了副不食烟火的冷漠面孔,但脾气并不算好,如今耐心全无,也不管池云非在背后熟睡,径直翻身下马,害得池少爷差点一个跟头摔下马来。温信阳只伸手托了他一把,令他不至于摔个头破血流,便在马下扯着缰绳冷声道:“下来。”池云非揉揉眼睛,猫眼里蓄起一汪水雾,看着无辜得很。他在马背上茫然坐着,低头同月下将军对视,嘴唇弧线明显,唇峰微凸,是个不笑也笑的可爱模样。温信阳收回视线,懒得再催他,转身两步上了台阶,让门房开了小门,将池云非领进去。看门的小厮裹着棉衣,头戴帽子,睡得正糊涂,一眼瞧见温信阳先是愣了半天,再看到马上的少爷,整个人都惊了,睡意全无地低喊:“我的祖宗喂!”温信阳头回听下人把主子喊“祖宗”的,眼皮跳了两跳,就见小厮冲出门去,小心地将池少爷扶下来,池少爷还没睡醒,又有赖床的毛病,干脆又靠在小厮身上睡过去了。小厮一头冷汗,对温将军道:“多谢将军送少爷回来……”“带他回去,此事莫要多提。”“是是!”温将军不打算追究少爷宵禁时私自外出的罪名,小厮自然也松了口气。否则牵连起来,他也免不了挨一顿狠罚。送走将军,小厮小心地将人扶过月门,先让少爷在小竹林外石凳上坐了,再忙去叫来少爷院子里负责起居的丫鬟,两人悄不作声地将少爷送回了屋内。一连几日,池云非再没往外乱跑,只数着成婚的时间过日子。他亲自收拾好了行李,又点了几个要陪嫁去温家的丫鬟仆人,再亲自同爹娘讨了“嫁妆”清单,一一核对过,还难得去书房找了他爹,问清了温家人的喜好憎恶。池太太看着小儿子忙得跟个陀螺似的,还拿小本本记下了温家人的生辰,不可谓不用心了。她心里也是松了口气,有些怅然又有些欣慰。池老爷见小儿子近日终于像模像样了些,脸上也和缓了许多,耐着心地跟池云非解释温家和池家如今的关系,希望他能正视两家联姻所带来的益处,以后在温家谨言慎行,不仅是为池家,也是为他自己。“温家世代效忠朝廷。”池老爷负手站在窗前,道,“其积累的人脉资源不是你我所能想像的。若不是你喜欢男子,我也不愿让你以男儿身嫁入温家。虽说从前朝以来便盛行男妻男妾,但说到底,男儿志在四方,非笼中鸟雀……罢了,我看你也不稀得听我说这些。”池云非确实不稀罕听这些,在他看来,什么“志在四方”又不是他的志向。何人喜欢做何事,想做何事,又何需他人置喙?以前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得过且过,现在他就想和喜欢的人待在一处,日日相见,别说这是什么“小家子气”的想法,不似个男人,他偏就喜欢,同他人何干?千金难买他池少爷高兴!池老爷太懂自家小儿子的心思了,也不说废话:“你且记住,温司令甚是重礼,去了之后不可同在家中一般没大没小;温太太倒是个好相与的,但她厌烦不知进退之人,也不喜欢小聪明过多,你性子坦率真诚,同她应当能相处得很好,再不济,也还有你娘帮你说话,她同你娘关系不错。以后有何不懂的,记得先问过你娘。”池云非老实点头。“信阳是个数一数二的好孩子,他品性不坏,待你自不会差到哪儿去。你却不能任性妄为,欺负人家老实,也别把你和那些狐朋狗友玩得一套放人家面前去,不够丢人的。”池云非想起温信阳冷淡的“胡闹”二字,撇了撇嘴。“还有……”池老爷沉默了片刻,知道这事瞒不过去,只得道,“信阳是家中独子,必须得留下后人。这你该明白吧?”“知道。”池云非倒是能理解,“爹,温司令不愿掺和进郑总统的野心里,有意退避,为了不同郑家联姻,才想了娶男妻的办法,这我早就知道了。不过爹,温信阳当真喜欢男子吗?”池老爷其实也说不准,他转动着拇指上的扳指,好一会儿才道:“有个事我得先同你讲明……你娘怕你惹事,说是等你进温家后再提,但我认为,此事还是得先让你知道。”池云非茫然:“什么?”“温家怕夜长梦多,信阳十七岁时温司令便招他回国抬了房姨太太。那林氏家中有个亲近的表兄弟,是封城守军里的人,林氏的爹也是封城军需的会计,官职不大不小,要说有权也没多少权利,正是需要往上爬的时候。女儿能进温家做姨太太,对他家而言算是莫大荣耀,此事于温家、林家都没什么后顾之忧,也不会招来不利的把柄,是个合适人选。”池云非先前不愿嫁,自然没有过多了解过温家的事,如今一听整个人就愣了:“什么?他有姨太太?她叫什么?”“林子清,比信阳小一岁。”池老爷道,“温信阳十七岁纳了她,十八岁有了孩子。孩子叫温念炀。”池云非:“……”池云非登时脑中轰然一炸——知道温信阳是独子,非得留下子嗣不可是一回事,知道实情却又是另一回事。他胸口里酸酸麻麻的,一时不知自己想了些什么,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想。池老爷担忧地看他:“你若不喜欢他,嫁过去也是为两家利益,你日后大富大贵,一辈子不用吃苦受累,倒也是好事。可你若……”若池云非动了真心,那嫁过去便是活生生的受苦。池老爷这几日见他认真待嫁,明明应该欣慰,却又糟心了起来。池云非很快回神,大大咧咧地嗨了一声:“若我真的喜欢他,那便是非他不可。爹还能退婚不成?事情都说好了,如今也没有退婚的道理了。”池老爷垂下眼眸,叹了声气。池云非也不是真笨,脑筋一转便明白了:“什么夜长梦多,不过是温司令怕有一日娶了男妻,温信阳又是个正直的性子,万一动了真心或者有别的原因,不愿让男妻难过,不肯纳小了,到时候头疼的就是温家了吧?”所以他才急着给温信阳先抬了姨太太,把子嗣留了再说,以绝后患。真正是铁腕手段。池老爷没吭声,也算是默认了池云非的想法。池云非沉默了片刻,拿衣袖掸了掸裤边,抱着自己的小本本起身道:“我知道了,爹放心,我不会惹事的。再说我一个男人,难不成还要去跟她一个女人斤斤计较吗?孩子有就有了吧,也免得我以后总想着哪天还得有这么一遭。”只是,既然温信阳能留下子嗣,那他还能接受男人吗?若是原本就不喜欢男人呢?池云非终是没敢问,心里像是扎了根刺,不拔也疼,拔了也疼。半月后,良辰吉日,池云非便揣着这根刺上了挂着红绸的白马,跟着一路吹吹打打好不喜庆的乐队,就这样嫁进了温家。第8章 成婚池云非不是女子,自然没有什么八抬大轿十里红妆,他穿着喜庆的大红袍,胸前同新郎官一般挂着红绸,骑在毛皮发亮的高壮大马上,前头乐队奏得欢庆,后头跟着送礼的长长队伍,他钦点的几位“陪嫁”丫鬟仆人跟在旁边,也是难得的一身新衣红妆,面容带笑,一片热闹气氛。前头有小童撒花瓣,路上行人纷纷围观,撒出去的花和糖果被路边的小孩儿一窝蜂抢了去,几个大孩子带着小孩子,手拉着手,互相攀扯着衣摆,就这么跟着队伍又唱又闹。池云非一路想着心事,倒是忘了要紧张,等到了粗大的泡桐树下,那树梢上早早被温家人挂满了红绸带,在高处还挂着一些红包,算是赏给路人的。几个大小孩儿正努力想爬上树去摘红包。满枝头飘红的泡桐下,温家的迎亲队伍肃然整齐而立,前面几个穿铁灰色军装的小兵,后头跟着骑黑头大马的新郎官,再后头则是礼兵扛着枪,肃然的气氛令围观的人都不自觉压低了声音,不敢继续跟着吆喝。可想是这么想,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池少爷这会儿倒顾忌起个人形象来。若是温信阳觉得他不守规矩,宵禁还在外乱跑,更不喜欢他了怎么办?况且违反禁令,也会给池家惹麻烦。他可不想再被罚跪祠堂了。池少爷觉得自己脑子是被门挤了,非得大半夜头脑发热出来看温信阳。但又觉得“为爱冲动”是十分值得他骄傲的事,他一颗心在胸腔里滚烫跳动,就得做点什么来发泄这多余的精力,以免自己憋出病来。简而言之:这就是个坐不住闲不得的主。最后温信阳没发现他,木箱里有各种味道混杂在一起,马儿也没能把他揪出来。池云非松了口气,一人一马正转身离开,一只大老鼠却出现在池云非脚下,欢快地啃起他的鞋边来。“啊啊啊啊——!”池云非顿时头顶草筐,手里还抱着个木箱,从地上一跃而起,惨叫声引来了周围的巡逻队。四下响起尖锐的警哨声,温信阳在马上回头,手电筒直直照向池云非的脸。池云非眼睛都睁不开,在原地瞎蹦跶,踢翻了好几只木箱,形容十分狼狈。温信阳沉着脸想:就这,能当将军夫人?池云非被带进塔楼,温信阳大马金刀在椅子上坐了,脚下放着炭盆,随手倒了杯热茶放在桌上,面无表情道:“说吧,大半夜在街上做什么?”池云非:“散步。”温信阳:“……”刘哥忍笑地拿拳抵在唇边咳嗽一声,识相道:“将军,属下先出去了。”他领着其他小兵离开,把空间留给未婚夫夫二人,没有旁人打量的视线,池云非放松了不少。他拿鞋底在地上磨了磨,捧着热茶道:“我说实话。我是想去找你来着,结果看到你往这边来……就跟着来了。”温信阳很是匪夷所思:“你找我做什么?”“……想看看你。”温信阳:“……”池云非本也不是面薄的人,话都说开了就干脆道:“我以前不知道自己要嫁的是个什么人,现在知道了,所以想多看几眼。”温信阳见他鼻头冻得通红,手指尖也红红的,不是很理解:“你可以白天来找我。”“我想见你。”池云非自个儿也觉得这事挺傻的,笑出了声,“只是突然想见你了。”温信阳沉默地看着他,池云非嘻嘻一笑:“感动了吗?”温信阳移开视线,站起身来:“胡闹。你未来代表的是温池两家,若还同今日这般任性妄为,如何服人?”池云非本以为对方会感动,再不济两人之间也能拉近点距离。哪料得来这么一句不满的斥责,笑容顿时僵在了嘴角。屋内陷入一片沉默。池云非哦了一声,喝完了茶,起身要出门。“去哪儿?”温信阳皱眉。“看完人了,回家。”“我让人送你回去。”温信阳戴上手套,将披风解下想给池云非系上。可池少爷也是个心气儿高的主,还不是一家人呢就摆出这幅态度来,他才不受这气。他拍开温信阳的手径直出了门,溜溜达达往回走,不骑马也不坐车,更不搭理温信阳的话。温信阳只得让刘哥带人送他回家。池少爷闻声却站住了,手遥遥一指,冲着温信阳道:“你送我回去。”温信阳:“……”旁人大气不敢出,紧张的面皮都绷紧了。温将军平日一身冷漠肃杀之气,十分不好招惹,感觉话说不对就会被一剑捅了似的,谁敢在他面前这样放肆?温信阳眼底冰寒一片,却是没多说什么,牵了两匹马来道:“不骑马就自己走回去。”池云非歪着头看了看,站过来道:“我要跟你同骑。扶少爷上马。”旁人:“……”刘哥:“……”这到底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呢,还是少根筋?温信阳径直上了马,看也不看他,可是也没拒绝。池云非心里一甜:温将军虽然不耐烦自己,但却不愿在外人面前拂了自己颜面。到底是个面冷心软的人。有脑子灵活的小兵立刻搬来马扎,扶着池少爷上了马,也算给少爷他一个台阶下。池云非丝毫不计较,见好就收,搂着温将军的腰贴过去,欢快道:“驾!”温信阳低头看了眼搂着自己的手,面无表情,策马离去。第7章 他有儿子温信阳的背高大宽厚,将冷风尽数挡住。池云非躲在他身后,感到无比安全和温暖。他打了个哈欠,懒懒地靠在未婚夫背上,眼睛半阖着昏昏欲睡。温信阳身上没什么特别的味道,军装上带着淡淡的皂角味,还有湿润的露气混合着初冬的凉意,像上好的清心檀香,让人一颗浮躁的心慢慢安定下来。这一定了,池云非的疲倦和困意就汹涌而来,温信阳偏高的体温透过衣服贴在他的脸颊上,他无意识地蹭了蹭,又打了个哈欠。温信阳在前头一言不发,仿佛早已忘了身后还有一人,等到得池家后门,他勒紧马缰语气冷淡道:“到了。”身后安安静静,隐约还能听到小呼噜声。温信阳:“……”温家是大家族,家规家训自小就得熟记于心,温信阳更是同辈中的佼佼者,在本家声望极高。就算如今改朝换代,温家在各大后起之秀中也稳坐泰山,温祖父膝下弟子甚多,人脉关系复杂,不是轻易能被撼动的。哪怕温信阳十三岁便出国学习,视野同井中蛙不能相提并论,但“克己复礼”却因家族关系深刻在他的骨血里,是让他有所归依,有所自豪的事情。而池云非这款,正是他最不喜的。以前他听人说起过,也只当对方是被宠坏了的富家公子,难免有些纨绔气质,性格浮躁,为人轻浮;可这回见了真人,先不提他三番两次派人使坏,之后还亲自出手,计划粗糙且幼稚;如今更是不讲礼数,公然违抗宵禁,竟还在陌生人背上睡了过去。于公于私,都十分说不过去。温信阳虽生了副不食烟火的冷漠面孔,但脾气并不算好,如今耐心全无,也不管池云非在背后熟睡,径直翻身下马,害得池少爷差点一个跟头摔下马来。温信阳只伸手托了他一把,令他不至于摔个头破血流,便在马下扯着缰绳冷声道:“下来。”池云非揉揉眼睛,猫眼里蓄起一汪水雾,看着无辜得很。他在马背上茫然坐着,低头同月下将军对视,嘴唇弧线明显,唇峰微凸,是个不笑也笑的可爱模样。温信阳收回视线,懒得再催他,转身两步上了台阶,让门房开了小门,将池云非领进去。看门的小厮裹着棉衣,头戴帽子,睡得正糊涂,一眼瞧见温信阳先是愣了半天,再看到马上的少爷,整个人都惊了,睡意全无地低喊:“我的祖宗喂!”温信阳头回听下人把主子喊“祖宗”的,眼皮跳了两跳,就见小厮冲出门去,小心地将池少爷扶下来,池少爷还没睡醒,又有赖床的毛病,干脆又靠在小厮身上睡过去了。小厮一头冷汗,对温将军道:“多谢将军送少爷回来……”“带他回去,此事莫要多提。”“是是!”温将军不打算追究少爷宵禁时私自外出的罪名,小厮自然也松了口气。否则牵连起来,他也免不了挨一顿狠罚。送走将军,小厮小心地将人扶过月门,先让少爷在小竹林外石凳上坐了,再忙去叫来少爷院子里负责起居的丫鬟,两人悄不作声地将少爷送回了屋内。一连几日,池云非再没往外乱跑,只数着成婚的时间过日子。他亲自收拾好了行李,又点了几个要陪嫁去温家的丫鬟仆人,再亲自同爹娘讨了“嫁妆”清单,一一核对过,还难得去书房找了他爹,问清了温家人的喜好憎恶。池太太看着小儿子忙得跟个陀螺似的,还拿小本本记下了温家人的生辰,不可谓不用心了。她心里也是松了口气,有些怅然又有些欣慰。池老爷见小儿子近日终于像模像样了些,脸上也和缓了许多,耐着心地跟池云非解释温家和池家如今的关系,希望他能正视两家联姻所带来的益处,以后在温家谨言慎行,不仅是为池家,也是为他自己。“温家世代效忠朝廷。”池老爷负手站在窗前,道,“其积累的人脉资源不是你我所能想像的。若不是你喜欢男子,我也不愿让你以男儿身嫁入温家。虽说从前朝以来便盛行男妻男妾,但说到底,男儿志在四方,非笼中鸟雀……罢了,我看你也不稀得听我说这些。”池云非确实不稀罕听这些,在他看来,什么“志在四方”又不是他的志向。何人喜欢做何事,想做何事,又何需他人置喙?以前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得过且过,现在他就想和喜欢的人待在一处,日日相见,别说这是什么“小家子气”的想法,不似个男人,他偏就喜欢,同他人何干?千金难买他池少爷高兴!池老爷太懂自家小儿子的心思了,也不说废话:“你且记住,温司令甚是重礼,去了之后不可同在家中一般没大没小;温太太倒是个好相与的,但她厌烦不知进退之人,也不喜欢小聪明过多,你性子坦率真诚,同她应当能相处得很好,再不济,也还有你娘帮你说话,她同你娘关系不错。以后有何不懂的,记得先问过你娘。”池云非老实点头。“信阳是个数一数二的好孩子,他品性不坏,待你自不会差到哪儿去。你却不能任性妄为,欺负人家老实,也别把你和那些狐朋狗友玩得一套放人家面前去,不够丢人的。”池云非想起温信阳冷淡的“胡闹”二字,撇了撇嘴。“还有……”池老爷沉默了片刻,知道这事瞒不过去,只得道,“信阳是家中独子,必须得留下后人。这你该明白吧?”“知道。”池云非倒是能理解,“爹,温司令不愿掺和进郑总统的野心里,有意退避,为了不同郑家联姻,才想了娶男妻的办法,这我早就知道了。不过爹,温信阳当真喜欢男子吗?”池老爷其实也说不准,他转动着拇指上的扳指,好一会儿才道:“有个事我得先同你讲明……你娘怕你惹事,说是等你进温家后再提,但我认为,此事还是得先让你知道。”池云非茫然:“什么?”“温家怕夜长梦多,信阳十七岁时温司令便招他回国抬了房姨太太。那林氏家中有个亲近的表兄弟,是封城守军里的人,林氏的爹也是封城军需的会计,官职不大不小,要说有权也没多少权利,正是需要往上爬的时候。女儿能进温家做姨太太,对他家而言算是莫大荣耀,此事于温家、林家都没什么后顾之忧,也不会招来不利的把柄,是个合适人选。”池云非先前不愿嫁,自然没有过多了解过温家的事,如今一听整个人就愣了:“什么?他有姨太太?她叫什么?”“林子清,比信阳小一岁。”池老爷道,“温信阳十七岁纳了她,十八岁有了孩子。孩子叫温念炀。”池云非:“……”池云非登时脑中轰然一炸——知道温信阳是独子,非得留下子嗣不可是一回事,知道实情却又是另一回事。他胸口里酸酸麻麻的,一时不知自己想了些什么,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想。池老爷担忧地看他:“你若不喜欢他,嫁过去也是为两家利益,你日后大富大贵,一辈子不用吃苦受累,倒也是好事。可你若……”若池云非动了真心,那嫁过去便是活生生的受苦。池老爷这几日见他认真待嫁,明明应该欣慰,却又糟心了起来。池云非很快回神,大大咧咧地嗨了一声:“若我真的喜欢他,那便是非他不可。爹还能退婚不成?事情都说好了,如今也没有退婚的道理了。”池老爷垂下眼眸,叹了声气。池云非也不是真笨,脑筋一转便明白了:“什么夜长梦多,不过是温司令怕有一日娶了男妻,温信阳又是个正直的性子,万一动了真心或者有别的原因,不愿让男妻难过,不肯纳小了,到时候头疼的就是温家了吧?”所以他才急着给温信阳先抬了姨太太,把子嗣留了再说,以绝后患。真正是铁腕手段。池老爷没吭声,也算是默认了池云非的想法。池云非沉默了片刻,拿衣袖掸了掸裤边,抱着自己的小本本起身道:“我知道了,爹放心,我不会惹事的。再说我一个男人,难不成还要去跟她一个女人斤斤计较吗?孩子有就有了吧,也免得我以后总想着哪天还得有这么一遭。”只是,既然温信阳能留下子嗣,那他还能接受男人吗?若是原本就不喜欢男人呢?池云非终是没敢问,心里像是扎了根刺,不拔也疼,拔了也疼。半月后,良辰吉日,池云非便揣着这根刺上了挂着红绸的白马,跟着一路吹吹打打好不喜庆的乐队,就这样嫁进了温家。第8章 成婚池云非不是女子,自然没有什么八抬大轿十里红妆,他穿着喜庆的大红袍,胸前同新郎官一般挂着红绸,骑在毛皮发亮的高壮大马上,前头乐队奏得欢庆,后头跟着送礼的长长队伍,他钦点的几位“陪嫁”丫鬟仆人跟在旁边,也是难得的一身新衣红妆,面容带笑,一片热闹气氛。前头有小童撒花瓣,路上行人纷纷围观,撒出去的花和糖果被路边的小孩儿一窝蜂抢了去,几个大孩子带着小孩子,手拉着手,互相攀扯着衣摆,就这么跟着队伍又唱又闹。池云非一路想着心事,倒是忘了要紧张,等到了粗大的泡桐树下,那树梢上早早被温家人挂满了红绸带,在高处还挂着一些红包,算是赏给路人的。几个大小孩儿正努力想爬上树去摘红包。满枝头飘红的泡桐下,温家的迎亲队伍肃然整齐而立,前面几个穿铁灰色军装的小兵,后头跟着骑黑头大马的新郎官,再后头则是礼兵扛着枪,肃然的气氛令围观的人都不自觉压低了声音,不敢继续跟着吆喝。可想是这么想,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池少爷这会儿倒顾忌起个人形象来。若是温信阳觉得他不守规矩,宵禁还在外乱跑,更不喜欢他了怎么办?况且违反禁令,也会给池家惹麻烦。他可不想再被罚跪祠堂了。池少爷觉得自己脑子是被门挤了,非得大半夜头脑发热出来看温信阳。但又觉得“为爱冲动”是十分值得他骄傲的事,他一颗心在胸腔里滚烫跳动,就得做点什么来发泄这多余的精力,以免自己憋出病来。简而言之:这就是个坐不住闲不得的主。最后温信阳没发现他,木箱里有各种味道混杂在一起,马儿也没能把他揪出来。池云非松了口气,一人一马正转身离开,一只大老鼠却出现在池云非脚下,欢快地啃起他的鞋边来。“啊啊啊啊——!”池云非顿时头顶草筐,手里还抱着个木箱,从地上一跃而起,惨叫声引来了周围的巡逻队。四下响起尖锐的警哨声,温信阳在马上回头,手电筒直直照向池云非的脸。池云非眼睛都睁不开,在原地瞎蹦跶,踢翻了好几只木箱,形容十分狼狈。温信阳沉着脸想:就这,能当将军夫人?池云非被带进塔楼,温信阳大马金刀在椅子上坐了,脚下放着炭盆,随手倒了杯热茶放在桌上,面无表情道:“说吧,大半夜在街上做什么?”池云非:“散步。”温信阳:“……”刘哥忍笑地拿拳抵在唇边咳嗽一声,识相道:“将军,属下先出去了。”他领着其他小兵离开,把空间留给未婚夫夫二人,没有旁人打量的视线,池云非放松了不少。他拿鞋底在地上磨了磨,捧着热茶道:“我说实话。我是想去找你来着,结果看到你往这边来……就跟着来了。”温信阳很是匪夷所思:“你找我做什么?”“……想看看你。”温信阳:“……”池云非本也不是面薄的人,话都说开了就干脆道:“我以前不知道自己要嫁的是个什么人,现在知道了,所以想多看几眼。”温信阳见他鼻头冻得通红,手指尖也红红的,不是很理解:“你可以白天来找我。”“我想见你。”池云非自个儿也觉得这事挺傻的,笑出了声,“只是突然想见你了。”温信阳沉默地看着他,池云非嘻嘻一笑:“感动了吗?”温信阳移开视线,站起身来:“胡闹。你未来代表的是温池两家,若还同今日这般任性妄为,如何服人?”池云非本以为对方会感动,再不济两人之间也能拉近点距离。哪料得来这么一句不满的斥责,笑容顿时僵在了嘴角。屋内陷入一片沉默。池云非哦了一声,喝完了茶,起身要出门。“去哪儿?”温信阳皱眉。“看完人了,回家。”“我让人送你回去。”温信阳戴上手套,将披风解下想给池云非系上。可池少爷也是个心气儿高的主,还不是一家人呢就摆出这幅态度来,他才不受这气。他拍开温信阳的手径直出了门,溜溜达达往回走,不骑马也不坐车,更不搭理温信阳的话。温信阳只得让刘哥带人送他回家。池少爷闻声却站住了,手遥遥一指,冲着温信阳道:“你送我回去。”温信阳:“……”旁人大气不敢出,紧张的面皮都绷紧了。温将军平日一身冷漠肃杀之气,十分不好招惹,感觉话说不对就会被一剑捅了似的,谁敢在他面前这样放肆?温信阳眼底冰寒一片,却是没多说什么,牵了两匹马来道:“不骑马就自己走回去。”池云非歪着头看了看,站过来道:“我要跟你同骑。扶少爷上马。”旁人:“……”刘哥:“……”这到底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呢,还是少根筋?温信阳径直上了马,看也不看他,可是也没拒绝。池云非心里一甜:温将军虽然不耐烦自己,但却不愿在外人面前拂了自己颜面。到底是个面冷心软的人。有脑子灵活的小兵立刻搬来马扎,扶着池少爷上了马,也算给少爷他一个台阶下。池云非丝毫不计较,见好就收,搂着温将军的腰贴过去,欢快道:“驾!”温信阳低头看了眼搂着自己的手,面无表情,策马离去。第7章 他有儿子温信阳的背高大宽厚,将冷风尽数挡住。池云非躲在他身后,感到无比安全和温暖。他打了个哈欠,懒懒地靠在未婚夫背上,眼睛半阖着昏昏欲睡。温信阳身上没什么特别的味道,军装上带着淡淡的皂角味,还有湿润的露气混合着初冬的凉意,像上好的清心檀香,让人一颗浮躁的心慢慢安定下来。这一定了,池云非的疲倦和困意就汹涌而来,温信阳偏高的体温透过衣服贴在他的脸颊上,他无意识地蹭了蹭,又打了个哈欠。温信阳在前头一言不发,仿佛早已忘了身后还有一人,等到得池家后门,他勒紧马缰语气冷淡道:“到了。”身后安安静静,隐约还能听到小呼噜声。温信阳:“……”温家是大家族,家规家训自小就得熟记于心,温信阳更是同辈中的佼佼者,在本家声望极高。就算如今改朝换代,温家在各大后起之秀中也稳坐泰山,温祖父膝下弟子甚多,人脉关系复杂,不是轻易能被撼动的。哪怕温信阳十三岁便出国学习,视野同井中蛙不能相提并论,但“克己复礼”却因家族关系深刻在他的骨血里,是让他有所归依,有所自豪的事情。而池云非这款,正是他最不喜的。以前他听人说起过,也只当对方是被宠坏了的富家公子,难免有些纨绔气质,性格浮躁,为人轻浮;可这回见了真人,先不提他三番两次派人使坏,之后还亲自出手,计划粗糙且幼稚;如今更是不讲礼数,公然违抗宵禁,竟还在陌生人背上睡了过去。于公于私,都十分说不过去。温信阳虽生了副不食烟火的冷漠面孔,但脾气并不算好,如今耐心全无,也不管池云非在背后熟睡,径直翻身下马,害得池少爷差点一个跟头摔下马来。温信阳只伸手托了他一把,令他不至于摔个头破血流,便在马下扯着缰绳冷声道:“下来。”池云非揉揉眼睛,猫眼里蓄起一汪水雾,看着无辜得很。他在马背上茫然坐着,低头同月下将军对视,嘴唇弧线明显,唇峰微凸,是个不笑也笑的可爱模样。温信阳收回视线,懒得再催他,转身两步上了台阶,让门房开了小门,将池云非领进去。看门的小厮裹着棉衣,头戴帽子,睡得正糊涂,一眼瞧见温信阳先是愣了半天,再看到马上的少爷,整个人都惊了,睡意全无地低喊:“我的祖宗喂!”温信阳头回听下人把主子喊“祖宗”的,眼皮跳了两跳,就见小厮冲出门去,小心地将池少爷扶下来,池少爷还没睡醒,又有赖床的毛病,干脆又靠在小厮身上睡过去了。小厮一头冷汗,对温将军道:“多谢将军送少爷回来……”“带他回去,此事莫要多提。”“是是!”温将军不打算追究少爷宵禁时私自外出的罪名,小厮自然也松了口气。否则牵连起来,他也免不了挨一顿狠罚。送走将军,小厮小心地将人扶过月门,先让少爷在小竹林外石凳上坐了,再忙去叫来少爷院子里负责起居的丫鬟,两人悄不作声地将少爷送回了屋内。一连几日,池云非再没往外乱跑,只数着成婚的时间过日子。他亲自收拾好了行李,又点了几个要陪嫁去温家的丫鬟仆人,再亲自同爹娘讨了“嫁妆”清单,一一核对过,还难得去书房找了他爹,问清了温家人的喜好憎恶。池太太看着小儿子忙得跟个陀螺似的,还拿小本本记下了温家人的生辰,不可谓不用心了。她心里也是松了口气,有些怅然又有些欣慰。池老爷见小儿子近日终于像模像样了些,脸上也和缓了许多,耐着心地跟池云非解释温家和池家如今的关系,希望他能正视两家联姻所带来的益处,以后在温家谨言慎行,不仅是为池家,也是为他自己。“温家世代效忠朝廷。”池老爷负手站在窗前,道,“其积累的人脉资源不是你我所能想像的。若不是你喜欢男子,我也不愿让你以男儿身嫁入温家。虽说从前朝以来便盛行男妻男妾,但说到底,男儿志在四方,非笼中鸟雀……罢了,我看你也不稀得听我说这些。”池云非确实不稀罕听这些,在他看来,什么“志在四方”又不是他的志向。何人喜欢做何事,想做何事,又何需他人置喙?以前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得过且过,现在他就想和喜欢的人待在一处,日日相见,别说这是什么“小家子气”的想法,不似个男人,他偏就喜欢,同他人何干?千金难买他池少爷高兴!池老爷太懂自家小儿子的心思了,也不说废话:“你且记住,温司令甚是重礼,去了之后不可同在家中一般没大没小;温太太倒是个好相与的,但她厌烦不知进退之人,也不喜欢小聪明过多,你性子坦率真诚,同她应当能相处得很好,再不济,也还有你娘帮你说话,她同你娘关系不错。以后有何不懂的,记得先问过你娘。”池云非老实点头。“信阳是个数一数二的好孩子,他品性不坏,待你自不会差到哪儿去。你却不能任性妄为,欺负人家老实,也别把你和那些狐朋狗友玩得一套放人家面前去,不够丢人的。”池云非想起温信阳冷淡的“胡闹”二字,撇了撇嘴。“还有……”池老爷沉默了片刻,知道这事瞒不过去,只得道,“信阳是家中独子,必须得留下后人。这你该明白吧?”“知道。”池云非倒是能理解,“爹,温司令不愿掺和进郑总统的野心里,有意退避,为了不同郑家联姻,才想了娶男妻的办法,这我早就知道了。不过爹,温信阳当真喜欢男子吗?”池老爷其实也说不准,他转动着拇指上的扳指,好一会儿才道:“有个事我得先同你讲明……你娘怕你惹事,说是等你进温家后再提,但我认为,此事还是得先让你知道。”池云非茫然:“什么?”“温家怕夜长梦多,信阳十七岁时温司令便招他回国抬了房姨太太。那林氏家中有个亲近的表兄弟,是封城守军里的人,林氏的爹也是封城军需的会计,官职不大不小,要说有权也没多少权利,正是需要往上爬的时候。女儿能进温家做姨太太,对他家而言算是莫大荣耀,此事于温家、林家都没什么后顾之忧,也不会招来不利的把柄,是个合适人选。”池云非先前不愿嫁,自然没有过多了解过温家的事,如今一听整个人就愣了:“什么?他有姨太太?她叫什么?”“林子清,比信阳小一岁。”池老爷道,“温信阳十七岁纳了她,十八岁有了孩子。孩子叫温念炀。”池云非:“……”池云非登时脑中轰然一炸——知道温信阳是独子,非得留下子嗣不可是一回事,知道实情却又是另一回事。他胸口里酸酸麻麻的,一时不知自己想了些什么,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想。池老爷担忧地看他:“你若不喜欢他,嫁过去也是为两家利益,你日后大富大贵,一辈子不用吃苦受累,倒也是好事。可你若……”若池云非动了真心,那嫁过去便是活生生的受苦。池老爷这几日见他认真待嫁,明明应该欣慰,却又糟心了起来。池云非很快回神,大大咧咧地嗨了一声:“若我真的喜欢他,那便是非他不可。爹还能退婚不成?事情都说好了,如今也没有退婚的道理了。”池老爷垂下眼眸,叹了声气。池云非也不是真笨,脑筋一转便明白了:“什么夜长梦多,不过是温司令怕有一日娶了男妻,温信阳又是个正直的性子,万一动了真心或者有别的原因,不愿让男妻难过,不肯纳小了,到时候头疼的就是温家了吧?”所以他才急着给温信阳先抬了姨太太,把子嗣留了再说,以绝后患。真正是铁腕手段。池老爷没吭声,也算是默认了池云非的想法。池云非沉默了片刻,拿衣袖掸了掸裤边,抱着自己的小本本起身道:“我知道了,爹放心,我不会惹事的。再说我一个男人,难不成还要去跟她一个女人斤斤计较吗?孩子有就有了吧,也免得我以后总想着哪天还得有这么一遭。”只是,既然温信阳能留下子嗣,那他还能接受男人吗?若是原本就不喜欢男人呢?池云非终是没敢问,心里像是扎了根刺,不拔也疼,拔了也疼。半月后,良辰吉日,池云非便揣着这根刺上了挂着红绸的白马,跟着一路吹吹打打好不喜庆的乐队,就这样嫁进了温家。第8章 成婚池云非不是女子,自然没有什么八抬大轿十里红妆,他穿着喜庆的大红袍,胸前同新郎官一般挂着红绸,骑在毛皮发亮的高壮大马上,前头乐队奏得欢庆,后头跟着送礼的长长队伍,他钦点的几位“陪嫁”丫鬟仆人跟在旁边,也是难得的一身新衣红妆,面容带笑,一片热闹气氛。前头有小童撒花瓣,路上行人纷纷围观,撒出去的花和糖果被路边的小孩儿一窝蜂抢了去,几个大孩子带着小孩子,手拉着手,互相攀扯着衣摆,就这么跟着队伍又唱又闹。池云非一路想着心事,倒是忘了要紧张,等到了粗大的泡桐树下,那树梢上早早被温家人挂满了红绸带,在高处还挂着一些红包,算是赏给路人的。几个大小孩儿正努力想爬上树去摘红包。满枝头飘红的泡桐下,温家的迎亲队伍肃然整齐而立,前面几个穿铁灰色军装的小兵,后头跟着骑黑头大马的新郎官,再后头则是礼兵扛着枪,肃然的气氛令围观的人都不自觉压低了声音,不敢继续跟着吆喝。